印面上赫然刻着“凤明非印”四个小篆。
“你说这是大哥的御印?”顾明非回头去看览秋,一字一字地问。
览秋浑身一颤,摇头道:“这印章奴婢看见主子刻过几回,但不知道印面上刻了什么。”她并不知道顾明非身世,望着印面上的刻字,也是惊疑不定。
“这枚玉玺呢?也是大哥的吗?”托起掌上的九凤玉玺,顾明非闭了闭眼,声音都透着干。
帝王用玺,却并未刻字,这种情形只可能在新帝登基之前出现,因为那时帝号还未正式议定,自是无法刻玺的。再加上象征自己身份的刻着“凤明非”名字的御印……
顾明非简直不敢再想下去,蓦然退后了一步,浑身都凉透了。
“奴婢不知道。”览秋望了一眼玉玺,却是全无印象。
林念犹豫了一下,道:“陛下,御书房里还有几样东西,与这两样东西放在一块儿的。”
“什么东西?”顾明非定了定神,凝眸道。
“一纸诏书,以及一套皇袍。”林念低声道,一卷黄绫递了上去。
顾明非只展开看了一眼,便立刻捏紧了,手背上青筋绽露,身子颤抖得如风中落叶一般,几乎摇摇欲坠。林念骤然一惊,下意识地上前扶他,却被一把推开了。
一脚踏进朝阳殿,“啪”地一声把门关得死紧,所有的人都被隔绝在外。顾明非靠着殿门,再也撑不住跌坐在地上,泪水如泉水般涌了出来,到后来眼里竟流出血来,目光却是空得厉害。
隔了许久,用力抹了抹眼睛,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往寝殿里走。他其实并不知道见了凤帝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只想着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就算只望一眼也是好的。
凤帝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榻上,也不知睡着了没。右手搁在被子外头,腕上裹着一层层的白纱,隐约有淡红的血迹渗出来。
顾明非一颗心都纠了起来,一阵悔恨一阵悲戚,蓦地一口咬在手背,这才将涌到喉咙的哽咽压了下去,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
凤帝似乎听到动静,朝外翻了个身,睁开眼睛道:“览秋吗?”
半晌没人应声,不由蹙紧了眉,缓缓撑起身子,声音冷了下来:“什么人在那里?”
顾明非怔怔望着他的眼睛,又望望明亮透彻的朝阳殿,骤然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伸手在凤帝面前晃了晃,黑如点漆的眸子却毫无一丝反应。
“那上面的毒,会逐渐在凤逸天的体内蔓延开,直到他看不到,听不见,动不了,一辈子只能像活死人一样……”
桐儿怨毒的话语蓦地在耳边响起,顾明非沉沉望着榻上那人,身子冻住了似的,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整个人就像陷在冰窖里,血都凝成了冰,喉头却忽然热起来,有什么呛了出来,慌忙用手按住,却接了一手的红。
这时凤帝已坐直了起来,朝顾明非的方向转过头来。他也并非完全看不见,隐约望到一片黑乎乎的人影,轮廓却是分辨不清。
“顾明非——”面沉如水的,唇线微微抿了起来。
顾明非听他叫自己的名字,气息顿时一乱,一时间竟不知如何面对,下意识地侧身往墙壁一靠,转头就要冲出殿去。怎知忙中生乱,肩膀撞在壁角的八宝熏炉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出声?”身后传来淡淡一句。
顾明非脚下一顿,僵直着转过身来,挨着御榻矮下身子,轻轻触了触凤帝眼睫。凤帝似是一怔,皱了下眉,侧头避开了。
“大哥,你……”顾明非张了张口,才觉声音哑得厉害。然而抱着渺茫的希望,仍咬牙问了下去,“你的眼睛怎么了?”
“你既然看出来了,何必再问我。”凤帝靠在榻上,不冷不热地道。
顾明非心里一凉,仍不死心,“真的一点都看不见吗?”
眼睫颤了颤,凤帝冷淡地道:“看不见也好,免得成天对着你闹心。”
顾明非脸色煞白,身子猛然晃了晃,胸中血气翻涌,眼前猛然一黑,差点便一头栽倒下去,连忙抓着床柱稳住了身子。
良久没听他出声,凤帝觉得有点不对,皱眉问:“你怎么了?”
顾明非摇了摇头,忽然意识到他看不见,勉强开口道:“没什么——”
然而话一出口,喉间逆血再也克制不住,蓦然呛了出来。等到缓过气来,只见凤帝雪白的中衣上,早已溅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凤帝脸色顿时变了,朝着顾明非一伸手,只觉面前之人气血紊乱浑身冰凉,禁不住又惊又怒,叱道:“你发什么疯,还不立刻凝神调息,是不要命了吗……”
话未说完,却被人一把抱住,似有什么透过衣服渗进来,渐渐化成一片湿凉。顾明非埋头在他颈间,哽着嗓子重复着:
“是我错了——”
“是我错了——”
“是我错了——”
第十章
凤帝自从毒发之后,精神便越来越差,加上眼睛又看不见,情绪更加不好起来,大半时间都冷着张脸,不怎么搭理人。
然而自从知道顾明非呕了血后,毕竟怕他激动太过,伤伐了身子,刺人的话是再也不说了。只是要像从前般亲近,却也是做不到的。
至于体内剧毒,太医会诊之后,谁都说不出什么名目,惯用的解毒方子也完全没有效果,眼看着身子一天天衰弱下去。这么拖了近十日,何太医忽然带来一个年轻人,说是药王谷的嫡传弟子,名叫星宸的。
那年轻人进了朝阳殿,刚搭了脉眉头便紧皱起来,入定般地呆坐了半天,忽然眼睛亮了起来,招呼笔墨纸砚,洋洋洒洒写了千来字,列下七十九种药材,吩咐太医院备齐了,捣成粉末兑上初冬泉水,贮存在半人高的白瓷缸里。
“下毒的人煞费苦心,七十九种毒物相生相克,纵是百毒不侵的体质,也难免顾此失彼。何况这么差的身体底子,竟不知道好好调养,是嫌命长吗?”星辰语气冷冷淡淡的,听在耳里却总有些嘲讽的意味。
凤帝眼角一跳,抬起头来就要说话,却被人一口打断。只听那星宸用平板的声音说:“每日在药泉中浸泡一个时辰,并以内力催开药性,当可克制这些毒物,你自身血液便能慢慢将毒性化解了去。”
顿了顿,又道:“不过催化药性的内力,必须与你一脉相承。你如今身子积弱,不是什么样的内息都承受得起的。”
“没关系,这个我可以做。”顾明非毫不犹豫地道。
“你知道要把毒性化尽了,需多长时间吗?”星宸冷冷地道。
“需要多久?”顾明非问。
“我也不知道。”星宸摇头,慢慢接道:“也许十天,也许二十天,也许等你内力耗尽了,熬得只剩一把骨头,都还没有完全解毒。”
说完,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全然不像寻常人面对皇帝时的诚惶诚恐。
顾明非迎上他的目光,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半晌答了一句:“你可以放心。”
星宸至此留在了皇宫,每日以汤药替凤帝调养,傍晚时则在朝阳殿后的浴池里溶入药泉,用温水浸泡着沐浴。
如此几天下来,凤帝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昏睡的时间也不像往日长了,虽然眼睛仍看不见东西,但毒性毕竟没有继续蔓延。
顾明非自是大为高兴,心里渐渐安定下来。然而每日折损内息疗毒,对身体的伤伐立刻便显现出来,不多时整个人就瘦了一圈,眼眶都陷了下去。
他却毫不在意似的,心绪反而渐渐开阔起来。对顾明非来说,能对那人有所补偿,纵然要用这条命去换,也是极为乐意的,何况只是些许的内息。
这一日听完军报,看看日头已经西落,便让那些将军各自散去,自己则合上奏折,起身便往朝阳殿走。想到马上便能见到凤帝,眼里不觉露出淡淡的喜悦。
“陛下……”才踏出御书房,却被林念叫住了。
“怎么了?”顾明非停下脚步,问道。
林念脸色沉重,道:“陛下,明日黎泱的勤王大军就将抵达凤京,您却既不驻兵守城,又没弃城离去的意思,属下心里实在担心。”
顾明非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不必担心。到时候集合了城中兵马,只管降了黎泱。你只说是受我胁迫,一心带着军中将领暗里协助月隐平叛,他也不是赶尽杀绝的人,当不至于过分为难你。”
“那你呢?”林念心里着急,一时间也忘了再用敬称。
“我?”顾明非望了他一眼,摇头道:“亏欠得多了,总是要还的。”
“可是……”林念还待再说,却见顾明非挥了挥手,已经自顾着走远了。
其实那日看到星宸,顾明非便知黎泱不久就要到了。高绝的医术,冷漠的性子,清秀的容颜,就算从没有见过星隐韩照影,也多半不会认错的。
照说此刻韩照影该随着勤王大军才是,却忽然冒险来到宫中,只怕便是知道凤帝情况危急,这才率先赶到凤京。
明日黎泱就要攻城,到时候必然会好好照顾大哥,总比留在自己身边好些。顾明非心里一酸,眼神顿时暗了下来。然而却知道已将那人伤得太深,恐怕再怎样都无从弥补了。
患得患失地想着,不知不觉已穿过御苑,踏进朝阳殿后侧的浴池。氤氲的水气里,隐约立着只彩漆描金衣架,衣物斜斜地搭在上面。而浴池里的人,却被周围的珠帘帷幔遮住了,只留下一个浅淡的背影。
顾明非掀帘走了进去,一眼望见凤帝浸在水里,□的手臂撑在池沿,水面上长发漂浮,越发显得漆黑湿润。脸上却是忍耐厌弃的表情,显然并不怎么高兴。
顾明非摇了摇头,知道他不喜欢药味,如今却要每天在药泉里浸一个时辰,心里自是不乐意的。悄然走了过去,却见池中之人皱了皱眉,忽然抬手一拍水面,顿时水花四溅,顾明非猝不及防,闹得一脸的湿。
抹了抹脸,却不敢吭声,在池边坐了下来,握住凤帝的手,将内力源源不断地送了过去。
其实以内力疗毒,最好的法子是两人同时浸在药泉里,肌肤相触自背后送入内息,然而面对眼前之人,顾明非第一次就几乎把持不住,差点又要失礼冒犯。从此便再也不敢下水池了。
静默无语,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凤帝抽回手来,淡淡说了一句:“够了。”便闭上了眼睛。
顾明非却不放心,又要去握他的手腕,却被避开了去,不由急道:“照星宸的意思,一个时辰里,都需以内力催化药性。这才多少时间,怎么就够了呢?”
“我自己的身子,用不着你操心。”凤帝冷淡地回了一句。
顾明非被他噎得一愣,半晌没有说话,闷头等足了一个时辰,替他拭干了身子,裹上白狐大氅,小心抱着回到朝阳殿。
凤帝也不说话,由着他摆弄,直到一勺汤药递到了嘴边,懊恼的神色一闪而过,侧过头道:“我不想喝……”
顾明非怔了一下,全没想到他会拒绝。纵是再不喜欢,凤帝用药也是一口饮尽,就算脸色难看些,总不至于让伺候的人为难。
眼下这般情形,顾明非又不敢迫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勺子举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半晌低声劝道:“大哥,你就算气我,也别和自己身子过不去。”
隔了一会儿,看那人毫无反应,站了起来,哑着嗓子接道:“你要是不愿我在这,我……这就去唤览秋伺候。”
“谁都别唤,让我一个人歇会儿。”凤帝接过那药饮尽了,把碗还到顾明非手里,皱眉道。
顾明非坐在榻边,看着他缓缓闭上了眼,忽然问道:“大哥,你恨我吗?”
“——不恨。”凤帝摇了摇头,淡淡道。
顾明非心头一跳,却听那人慢慢接道:“但是,我也不会原谅你。明非,你让我灰心透了。”
×××
凤帝睡得并不安稳,耳边像是一直有人说话。
似乎都是道别的话语,什么就此赔罪,什么再不能相见,什么心里很舍不得……
一句一句,说得他心烦意乱,只想立刻醒来,狠狠封住那人的嘴。然而用尽了力气,却也无法撑开眼睫。
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身子被人紧紧地抱住,唇上忽然一凉,有什么压了下来,蜻蜓点水般触了一下,立刻便移开了。
隐约有人替他掖好被子,轻轻地说:“大哥,我要走了……”
顿时心慌起来,带着沉沉的恐惧,伸手就想把人拉住,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
——不准去!
——给我回来!
心里不停地喊着,意识却陷在深沉的黑暗里,不能说不能动,像是被什么紧紧地束缚着,任是冷汗湿了背脊,也完全睁不开眼来。
不知过了多久,神智渐渐清明起来,依稀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陛下,景璇,你可算醒过来了。”
费力地睁开眼,满目都是昏暗的烛光,竟像已经入夜了。沈栖桐坐在榻边,紧紧地盯着自己,一脸的惊喜激动。
凤帝眨了眨眼,忽然觉得不对,闭上双眼又睁开,面前景物清晰地映在眼底,竟是一觉醒来,眼睛已然大好了。
星宸站在一侧,冷淡的脸上似有淡淡笑意,踏前了两步,搭了搭凤帝腕脉,道:“毒已祛得差不多了,好好调养一阵子,便能恢复得很从前一样了。”
沈栖桐瞪大了眼睛,望望凤帝,又望望星宸,忽然见鬼似的叫道:“韩照影,你不是说景璇看不见吗?我看他一双眼睛清明得很。”
“看不见又怎样,我难道不会治吗?”韩照影淡淡地道。
“可是你刚才还说……”沈栖桐额头都冒了汗,要不是一攻进宫,就从韩照影口中得知凤帝失明的消息,今日皇极殿上也不至于弄成那样。
“我只说了陛下眼睛看不见,可没说就治不好了。”韩照影睨了他一眼,道。
“你们闹够了没?”凤帝撑着身子坐起来,四处望瞭望,道:“对了,黎泱呢?怎么没见到他?”
“曜月国出了点事,似乎和他太傅有关。他已星夜赶回去了。”沈栖桐答道。
凤帝点了点头,道:“栖桐,你让秘营注意着,黎泱那边有什么需要,尽全力帮着他。”顿了顿,接道:“这次平叛,各州郡属国可有什么异常?”
“各州郡属国倒是没什么异常。唯一奇怪的是,一路上咱们几乎都没遇到抵抗,就是凤京的驻军,也是一见到黎泱的帅旗,便纷纷归降了。”沈栖桐摇头道。
凤帝心头一震,抬眸道:“顾明非呢?”
沈栖桐沉默下来,避开凤帝的目光,半晌都没说话。
“我问你,顾明非呢?”心顿时沉了下去,想起睡梦里诀别般的话语,再看沈栖桐如今的样子,不祥的预感从深处涌了上来。
朝阳殿里一片沉寂。
沈栖桐低着头,仍是一声不吭。
凤帝望着他,淡淡道:“他是受了伤,还是下了狱?或者已经逃走了?”蓦然拔高了声音,“你倒是说话呀……”
沈栖桐一咬牙,霍然抬头:“顾明非死了。”
“你说什么?”凤帝缓缓地问,眼睫沉沉眨了一下,像是没听明白,脸色却已经褪尽了。
“顾明非死了。城破的时候,他撞在侍卫的剑上,看来是故意的。”沈栖桐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
“死了……”两个字在舌尖绕了一圈,凤帝慢慢闭上了眼,脸上一片空白,全然看不出情绪。
半晌睁开了眼,转过头来,沉沉地道:“死得好。也免得我处置他。”人已支撑着从榻上站起来,身子晃了晃,脸上不见一丝血色。
沈栖桐慌忙扶住他,“景璇,你这是要做什么?”
凤帝竟朝他一笑,道:“你不用担心。我只想送他一程。”手指紧紧扣住沈栖桐的手腕,慢慢接道:“栖桐,你带我去看看他……”
沈栖桐看着他平静的样子,心里强烈地不安起来,反手握住了他,道:“顾明非是逆犯,死后如何还能留在宫里,这时都已经下葬了。”
“葬在哪里?”凤帝转头看他,沉沉地问。
隔了片刻,也没见沈栖桐答话,眼神顿时暗了下来,道:“你不说吗?好,那我就自己去找。”一把推开了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沈栖桐追上两步,拽住他的手臂,隔了很久,缓缓道:“我带你去。”
×××
一辆马车从皇城北门出了宫,车轮辘辘地响,绕过七八个弯,在凤京西郊的一处坟地停了下来。
这里都是荒坟,没有墓碑没有铭文,埋骨的大多是些犯了事的罪人。或者有些穷的实在无钱安葬,家人便用草席裹了,埋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