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非一杯饮罢,正意犹未尽,忽见凤帝如此,不由奇怪地道:“大哥,这是干什么?”
凤帝望了一眼挽云,只见那女子低垂着头,手里酒瓶握得紧紧的,手背上现出淡淡的经脉。这时忽然抬起头来,朝顾明非哀哀唤了一声:“侯爷——”眼泪便落了下来。
“挽云?这是怎么了?”顾明非蹙眉,伸手想去扶她,谁知刚站起来,眼前便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手中杯子“啪”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大哥小心——”顾明非脸色煞白,嘴唇隐隐透着青气,按剑挡在凤帝面前,身子却已摇摇欲坠。
“明非——”凤帝一把扶住他,眼见他脸上的青气越来越盛,片刻不敢迟疑,划开右手腕脉,将鲜血往他嘴里逼了进去。
这时窗户忽然大开,不远处的梅树上,竟稳稳站着一道挺拔的黑影。要知道梅枝细弱,稍稍受力便会断折,此人站立在上面,要使梅枝不折,等于便是悬在半空,几乎无法借力的。单凭这份轻功,便可独步武林了。
“传闻历代凤帝都是百毒不侵,身上鲜血更是解毒圣药,看来竟是不假的。”那黑影徐徐开口,声音淡漠得毫无温度。
凤帝并不理他,低头去看顾明非的脸色,只见那青气渐渐褪了,唇色却开始发黑,人也已经昏了过去。
心中又急又怒,勉强压抑着,对那黑衣人冷冷道:“你们想要什么?”
“唉,还是被发现了。”一个穿着红色小袄的女孩子从黑衣人身后走出来,灵动的眼睛瞅着凤帝直看,咯咯笑道:“哥哥你看,皇帝和咱们谈条件呢。”
笑了一会儿,又纳闷道:“不是说,凤帝性子硬得像石头一样,从来不肯低头的吗?怎么这一会儿……”
“把解药给朕。顾明非死了,你们便什么筹码都没了。”凤帝淡淡地道。
“把解药给你,你真的什么都答应吗?”小女孩天真地问。
“你想要什么?”凤帝道。
小女孩连连摇手,道:“我什么都不想要。是哥哥,是哥哥想要。”她的脸红了一下,好像很不好意思,接道:“哥哥想要你的命。你给不给他呢?”
“那就让他来取吧。”一语未完,凤帝身形一闪,已消失在两人视线之内。
“啊,他跑了。哥哥,凤帝居然跑了,快去追。”小女孩狠狠地跺脚,眼中掠过挫败的神色。她一向自认算无遗策,料准以凤帝的身份和性子,定会与哥哥正面交手,也相信哥哥的功力,在朝廷援兵赶来护驾之前,足以取下凤帝两人性命。谁料向来铮铮傲气的一国之君竟这么一跑了之了。
那黑衣人早已掠了出去,足尖在屋顶轻轻一点,身形快如疾风。朝前追出不远,隐约看到一道白影。凝眸望去,只见那白影如行云流水般,纵使怀中抱着一人,身法仍无丝毫凝滞之感。
这么一前一后,追出十几个街坊,眼看再往前就是皇城了。心知一旦近了皇城,便错失了刺杀凤帝的大好机会,黑衣人一掌击向墙沿,身体借力往前飞纵。
凤帝挟着顾明非,毕竟受了束缚,身形不若往常般舒展。这时耳边忽闻衣袂带风之声,便知那黑衣人已然追了上来。眼角余光望去,只见一道霜白剑光掠过,仓促间微一仰头,手中折扇一挡,“嗡”一声金铁交鸣,长剑被弹了开去。黑衣人完全不给一丝空隙,携风雷之势一掌朝凤帝击去。
护着人事不知的顾明非,凤帝避无可避,身体微侧,勉强避开三分掌力,余下七分则硬生生地击上左边胸膛,当即呕出一口鲜血。
黑衣人身子顿了顿,趁势一个纵跃,挡在凤帝前方。
“哥哥好厉害。”红衣女孩站在暗处的角落里,鼓掌笑道。谁知笑到一半,却忽然僵住了。只见那黑衣人身子晃了晃,嘴角渐渐涌出鲜血,脸上笼起一层黑气,“砰”一声摔在地上。
凤帝冷眼望着,以手背抹去唇角血迹。方才拼着硬挨黑衣人一掌,启动扇中机关。那人一掌击实,正是志得意满之际,防范必然不若往常严密,这才一击必杀。
红衣女孩尖叫一声,疯了似地扑上去,摇着他的身子,“哥哥,哥哥——”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拂开黑衣人额角发丝,两边太阳穴上各有一点殷红,正汨汨地流着血丝,鼻尖的气息已经全无了。
“哥哥,桐儿一定替你报仇。”红衣女孩用力抹干眼泪,一柄淡红的匕首已握在掌中。只是抬起头来,却早已找不到凤帝两人的身影。
第二章
太医院首座何太医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
当执掌秘营,负责凤帝安危的凤使之一,日隐沈栖桐夤夜来到他府上的时候,他立刻就觉得不对了,直觉反应便是凤帝有了闪失。
片刻不敢耽搁地来到凤帝的朝阳宫,却见宫中上下一片平静,凤帝一袭墨金皇袍,未戴冠冕,似乎未见什么损伤。
被沈栖桐轻轻推了一下,何太医不敢多问,只管先拜了下去,道:“微臣拜见陛下。”
凤帝点了点头,指着朝阳殿里那张御榻,道:“震远侯遇刺,似乎中了毒,你快予他诊治。”
何太医抬眼,小心翼翼地朝御榻望去,只见一人唇青面白,气息奄奄地躺在上面,可不正是那神采飞扬、不可一世的少年侯爷顾明非吗?心里咯噔一声,心知若真是遇刺,宫中决不会如现在般风平浪静,却不敢多想,躬身上前为顾明非把脉。
“如何?”凤帝在榻边坐了,问道。
何太医犹豫了一下,却并不回答,只管握着顾明非的腕脉,反复地沉吟,额头鼻翼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
好半晌后,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叩头道:“臣学艺不精,臣惶恐,无能为陛下分忧。”
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眸中积蓄着磅礴的怒气,却勉强压了下来,凤帝沉声道:“何太医,照你的意思,是无救了吗?”
何太医拜道:“陛下,顾侯爷所中之毒,乃是西域寒夜草。寒夜草本身无毒,取少量酿酒,酿出的酒液醇厚绵长,口感极佳。只是若与腊月梅花放在一处,便会产生剧烈的寒毒,中毒之人如坠冰窟,五脏六腑逐渐凝结成冰,七日之后,便……活生生地被冻死了。”
“万物相生相克,总是有解药的。何太医,你是药王谷弟子,一代名医,朕不信你没有法子。”凤帝淡淡地道。
那何太医目光一闪,片刻之后,却仍俯下头去:“陛下,寒夜草……无药可解。”而唯一解毒的法子,是万万不能告诉凤帝知道的。
凤帝默然无语,怔怔坐了良久,道:“何太医,朕知道你的顾忌。”
“臣不敢。”何太医慌忙低头。
“朕只问你,用朕的血,能否救得了他?”
“陛下——”何太医膝行两步,哀声道:“陛下万金之躯,怎可为区区一个臣子,自伤身体。何况……”顿了顿,接道:“何况毒已侵入顾侯爷脏腑,即使以陛下圣血相救,也只能勉强拖些时日罢了。”
望着何太医的眼睛,凤帝并不说话,直到那老人禁不住避开视线,唤了一声:
“陛下——”
这才移开视线,淡淡地道:“朕知道了,卿先退下吧。”
何太医叩首告退,小步退出朝阳殿。凤帝望着他的背影,对沈栖桐道:“老太医没说实话,你知道?”
学着何太医的样子,沈栖桐把头一低,装胡涂道:“臣不知道。”
“不知道就一起下去。”凤帝怒道。他自幼与三名凤使一同长大,如同手足兄弟一般,从无疾言厉色过。如今顾明非命在旦夕,日隐沈栖桐却仍刻意隐瞒,就算明白是为了自己着想,却仍忍不住怒气。
这时,却听一声低弱的呻吟,顾明非紧蹙着眉头,额上冷汗淋漓。凤帝伸手一探他的额头,竟是冰得吓人。
握着顾明非的手,凤帝源源不断地将自身内力送入他的体内。冰冷的身子,忽然有温暖的内力送了进来,无意识地便贪婪地汲取着。顾明非渐渐舒展了眉头,唇上的青气也淡了许多。
凤帝原先挨过黑衣人一掌,如今又失了过多内力,眼前一阵发黑,身子禁不住晃了晃,连忙伸手撑住床沿。
“够了,景璇。你要把功力都给他吗?”眼见凤帝的气色越来越差,沈栖桐再顾不得上下尊卑,气急之下,使力拽开凤帝的手。
这一牵扯,凤帝腕上伤口迸裂开来,白皙的手腕血流如注。
“怎么回事?”沈栖桐吓了一跳,转念忽然明白过来,咬牙唤了一声道:“陛下——”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栖桐闭了闭眼,着实不明白,顾明非何德何能,竟能让景璇做到这一步,连自己的血都给他喝了。
凤帝回眸望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栖桐,今天躺在这榻上的,换成是你,或是凤使中任意一个,朕同样这么做。”
沈栖桐动了动嘴唇,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见顾明非模糊的呓语。
“父王,父王……母妃……”顾明非摇着头,神情痛苦地呢喃着,忽然睁开了眼睛,瞳孔却雾蒙蒙的没有焦距,木然道:“凤逸天……杀了,杀了。”眼睛又缓缓地闭了起来。
眸中掠过一丝厉色,沈栖桐毫不留情地一指点向顾明非眉心死穴,竟像是要把他立时击毙一般。谁料刚一动手,却已被凤帝截住。
“栖桐,这是做什么?”凤帝怒道。
“他没有忘,景璇,顾明非他没有忘。让他活着,随时都会伤害到你。”
“他是在说胡话。”凤帝淡淡道。
盯着凤帝的眼睛,沈栖桐疾声道:“就算是在说胡话,至少证明他下意识里并没有把从前全都忘掉。他还记得永王,记得永王妃,记得你这个仇人。”
凤帝侧过头去,脸色煞白,道:“他记不得的。”顿了顿,又道:“你也知道,这几年朕是怎么宠着他的。你杀了他,是要往朕心里扎刀吗?”
沈栖桐望着他的脸色,心中也是不忍,柔声劝道:“景璇,你没有对不住他。顾明非中了寒夜草,本就活不过七天。何况今次出宫,本就是他怂恿,害他的人是他所谓的红颜知己,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有眼无珠。”
“莫要说了。你若为了朕好,就不要伤他。”凤帝抬眸,神情已经缓了过来,道:“栖桐,你执掌秘营,对前朝旧事应是了如指掌。”
心知凤帝要问什么,沈栖桐避开他的目光,一言不发。
“朕只问你,当年我朝贤德淑惠皇后被人陷害,剧毒入骨,宏文帝是怎么把她救回来的?”凤朝历代辛秘典籍,都由秘营掌管,凤帝身为君主,也只知道个大概罢了。
沈栖桐抿着薄唇,一声不吭。
“日隐,你是要朕亲自去秘营查吗?”凤帝的声音冷了下来。
听到“日隐”二字,沈栖桐便知凤帝动了真怒,屈膝跪下,低声道:“臣不敢隐瞒陛下,当年贤德淑惠皇后毒入骨髓,宏文帝以‘反哺’之法将剧毒引入自己体内,这才保全皇后性命。”
闭了闭眼,又道:“然而剧毒虽祛,皇后全身经脉却在‘反哺’过程中受损,之后数十年连动一动手指都不能了。陛下,您忍心顾侯爷如此活着吗?”
经脉寸断,丝毫动弹不得,就如活死人一样,如此活着有什么意义?何况“反哺”之后,宏文帝身体日渐衰弱,活不过三十五岁便驾崩了,是以无论何太医也好,沈栖桐也好,都竭力阻止凤帝用“反哺”之术。
“朕知道了。栖桐,你先回府去吧,让朕静一静。还有,明日早朝之后,将记载‘反哺’秘书的典籍带来宫里,朕要看看。”
“陛下——”沈栖桐还待再说,却被凤帝打断。
“回去吧。两个时辰后就该早朝了,朕想歇会儿。”
沈栖桐迟疑了一下,终是低头道:“臣告退。”
×××
翌日,凤帝如往常般早朝,只是退朝之后,并未去御书房批阅奏折,而是从沈栖桐手里接过一本典籍后,便回了朝阳殿,并钦命秘营高手守在殿外,任何人不得擅入。
至于沈栖桐,则被派去调查云间阁一案,没有查出结果之前,不得擅自入宫。事实上,因为担心凤帝施用“反哺”之法,沈栖桐并没有把真正的典籍呈上,而是甘冒欺君之罪,毁去典籍中的关键几页,声称年代久远,典籍早已残缺不全了。
出乎意料的是,当凤帝拿到这本残缺的典籍,倒并没有动怒,对沈栖桐的说法似乎也没有怀疑,直接便让他出宫办差去了。
然而沈栖桐却如何也放不下心,只想着把差使尽早办完,回宫复命后好守在凤帝身边。谁知走出宫门没多远,就见云间阁的方向涌起滚滚浓烟。等赶到了那儿,偌大的云间阁早已烧得灰飞烟灭。
衙役、仵作、巡防营将云间阁围得水泄不通,雕栏玉砌的小楼一夜间化为焦黑的断壁残垣,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被清理出来。
沈栖桐从人群外围挤了进去,刚要询问详情,忽见一名官员行大礼参拜道:“下官见过日隐大人。”
却正是统辖凤京的恭宁府尹。沈栖桐与他寒暄两句,便转到正题,问起云间阁起火之事。只是那恭宁府尹知道的似乎更少,完全提不出有用的线索来。
如此一来,待到查看完现场,又去恭宁府衙讨论案情之后,回到皇宫复命的时候,已是接近子时了。
一路行至朝阳殿,并没有遇到阻拦,守在殿外的秘营高手都已退去,整座宫殿只有一个凤帝的贴身宫女览秋伺候着。
“览秋,陛下呢?”沈栖桐举目四顾,只见顾明非仍躺在榻上昏睡着,却并没有看到凤帝的身影。
览秋抬起头,眼睛有点红红的,道:“陛下去偏殿休息了。方才……方才……”话说到一半,已经嘤嘤哭了起来。
“方才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沈栖桐心头一跳,蓦地想到什么,大步走向御榻,将那帷幔一下掀开了去。
顾明非紧闭着眼,睡得并不安稳,唇上的青气却已经褪尽了,显然“寒夜草”之毒已解。
沈栖桐想也不想,立刻伸手探他腕脉,只觉无论经脉还是气血,均无凝滞之感,甚至原本积弱的内息,也变得比往日深厚许多,竟似是因祸得福,一夜之间功力大进了。
“该死。”沈栖桐低咒一声,手握得死紧,匆匆往偏殿走去。
谁知到了门口,却反倒迟疑起来,像是害怕什么似的,不敢踏进去。在门外静静站了一会儿,沈栖桐闭了闭眼,沉声道:“臣沈栖桐求见陛下。”
门内没有动静,隔了片刻,才听凤帝道:“栖桐吗?时辰不早了,有事明日上朝再奏吧。”声音极是低弱。
沈栖桐挺直了腰,心头已是怒气勃发,道了句:“臣要进来了。”便径自推开了门。
殿外守卫都是凤帝的近人,私下见惯了日隐的无礼举动,因此并不敢阻拦,竟由着他闯了进去,“砰”一声把门关得死紧。
“日隐,你放肆过份了……咳。”凤帝从榻上坐起来,神情不悦地道。
他只穿了件白色中衣,畏冷似的蜷着手足,把自己整个裹在被子里,衬着张毫无血色的容颜,浑然见不到往日的威势。
“你真是不要命了。”望着苍白虚弱的那人,沈栖桐心头都快冒火了,气咻咻地坐在榻边,从被子里把他的手抓出来,细细地把脉。
“朕还没有追究你私藏典籍的欺君之罪,你倒朝朕吼起来了。”把手缩回被子,凤帝不满地道。
“私藏有用吗?”沈栖桐冷笑,“我早该知道,有什么事情是凤帝做不了的?就算没有典籍,照样能命秘营的书记官凭着记忆,抄录一份出来。”
“栖桐,你就非得这么指着朕的鼻子骂吗?”凤帝苦笑道。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黎泱忙着处理曜月国的政务,照影不知去哪里云游了,三个凤使中就我留在你身边,要是你有什么闪失,他们不扒了我的皮吗?”
自凤朝建国以来,凤使向来地位超然,在朝中可谓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历代凤使,自幼都与凤帝一同长大,情深意厚。这一代凤使中,日隐随和,月隐激烈,星隐淡漠,却都将凤帝安危看得比性命还重。
凤帝气色不好,心情却很轻松,因此并不计较日隐的失礼,只笑笑道:“是该把照影招回来了,明非的身子要好好调养一番。”
“调养什么?凤帝天纵英才,比宏文帝聪明多了,知道把全部功力渡给顾侯爷,保住他一身经脉不毁。平白得了天下无双的内力,等顾侯爷睡饱了醒过来,保管比从前还活蹦乱跳的。”沈栖桐冷冷噎了一句,手上却豪不怠慢,隔着被子把内力传入凤帝体内,助他化开引入血脉中的寒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