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什么赏赐。他们没把话传明白吗?”凤帝一皱眉,道。
顾明非头垂得更低,沉默着一声不吭。凤帝的心意,他若到现在还不明白,那真成了痴子了。却正因为知道,才更加不知所措,甚至逃避着好几日都不愿进宫。
男子相恋之事,军中从来都是最多的。顾明非自从十五岁随军,便没少见过这一类事。他所亲近倚赖的副将林念,结亲的对象也是军中同袍,因此并不以为惊世骇俗。
从前征战南北,寂寞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远在宫中的大哥。曾经不小心撞见林念与其爱人亲密,面红耳赤地迅速离开,脑海中却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大哥沐浴时的身子。当时便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竟对敬如神明的大哥这般亵渎,简直是不可救药。连着在冷泉里泡了半个时辰,终于压下了对大哥不敬的念头。
从此游戏人间,红颜知己满天下。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谁都知道顾小侯爷风流倜傥,四处留情,恨不得将倾国名花全都揽到怀里。只有那些女子知道,再是不拘小节,轻薄调笑,顾小侯爷总守着最后一道礼数,从无人能真正近得了他的身。
若放在往常,凤帝说喜欢他,顾明非恐怕早就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投奔而去了。对于他来说,凤帝是主君,是恩人,是兄长,是他立誓追随一生的人。无论是兄弟也好,爱人也好,只要能让大哥高兴,他没什么不能做的。
只是眼下这个时候,凌冕旒尸骨未寒,自己身世不明,大哥又扑朔迷离地让他看不透彻。顾明非着实不能,也不敢响应凤帝的感情。
只因,他连这感情是真是假,缘何而起,都完全分辨不清。
“明非,你可是觉得,我委屈了你?”眼看顾明非缄口不言,脸上又是阴晴不定,不知转着什么心思。凤帝心里顿时一沉,眼神渐渐暗了下去。
顾明非连忙摇头,隔了一会,咬牙道:“大哥,你让我去守西疆吧。”
凤帝猛然抬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寒声道:“你说什么?”
“陛下,臣恳请前往驻守西疆。”顾明非跪地道。
“你宁愿去西疆,也不愿留在我身边?”凤帝冷着脸,一字一句地道。
“臣恳请前往驻守西疆。”顾明非深深叩下头去。
“好,好。”颤着声,凤帝连说两个好字,蓦地站了起来,指着山下道:“你便去守西疆吧,这辈子都不要回来。”
说完这句,只觉得浑身脱了力似的,手脚都是冰冷,眼前黑沉沉的一片,身子一晃便倒了下去。
第六章
凤历元和四年,凤帝忽染风寒,病势沉重,乃罢朝两月。复朝之日,顾明非请旨驻守西疆,凤帝准奏,并加封其震西将军。
凤历元和五年,秘营查东流国、南泗国、北狄国私设兵营,屯兵自重。且凤朝边境时有流寇作乱,各地守将不胜其扰。惟西疆顾明非,奔袭百里,歼贼寇六百余人。
凤历元和六年,东流、南泗、北狄等三国国主,托前朝皇室宗亲之名,言凤帝血脉非为正统,乃举兵叛乱。顾明非三次请旨发兵平乱,皆不准。
夜深沉,震西将军的营帐里,仍透出微朦的烛光。
营帐里挂着一幅巨大的牛皮地图,凤朝的整个疆域倏忽展开在眼前,凤京与西疆相隔千里,而在这一纸地图上,也不过咫尺之间罢了。
顾明非望着蜿蜒在地图上的万里河山,半晌移开目光,拿起桌案上的火漆密件,怔怔地有些出神。东流国主来信,东流、南泗、北狄三国已经点齐兵马,只等会合西疆大军,便可直指凤京,逼凤帝退位。
事成之后,天下四分。这本是他与三王间的约定。然而越是临近出兵,他却反而越是犹豫。即使已经清晰地想起从前的一切,想起那场燃尽永王府的烈火,想起父王临终前告诉他的身世之秘,想起当年他被太医灌下夺去记忆的汤药,却仍狠不下心来恨,甚至就连想要夺回原本就该属于自己的江山的念头都那么不堪一击。
驻守西疆三年,比起对那人的怨恨来,更多的竟是思念。午夜梦回,有时会梦到那人握着他的手,一招一式地指点剑法,有时是他在外面受伤回宫,睡倒在朝阳殿的御榻上,那人虽然不悦地皱眉,却仍在他昏睡时悉心照顾,有时则是那人回眸一笑,而他欢喜地奔上去紧紧拥住他……
那个他叫着大哥的男子,已经烙在心底太深太重,太多的岁月里,他的眼中只看得到那墨金的身影。那人总是清傲淡然地俯瞰一切,唯独望向自己时,眸中总是带着淡淡的温暖和纵容。如果可以的话,他多么希望可以永远留住这份温暖纵容,而不是凤京城头兵刃相见。
望着手中的火漆密件,顾明非忍不住收紧了指掌,信封在手中皱成一团。东流、南泗、北狄三国叛乱,他与三王定下里应外合之策,由他请旨领兵平乱,最终配合三王拿下凤京。然而三王却不知道,他的心思并不是要天下四分,也不是要当皇帝,甚至不是要替永王报仇,更多的是不甘那人的欺瞒和背叛,想起真相的那一刻,满眼都是黑沉沉的,就像被最信任的人狠狠地刺了一剑,痛彻心肺。
他三次请旨发兵平乱,被那人驳回了三次。是不是凤京已经感觉到西疆的异动了呢,或者说那人已经不再信任自己?或者不信任才是对的,毕竟他是永王府的世子,是足以动乱国本的隐忧,身为凤朝的君主,那人向来足够冷静,自然知道如何将威胁降到最低。
“大哥——”顾明非闭了闭眼,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与三王一同趁势而起,颠覆凤朝数百年的基业,山河破碎天下四分?或者釜底抽薪,趁三王不备一举剿灭叛乱,依然做凤朝的侯爷,守护在那人左右?
缓缓地睁开眼眸,不经意地望见搁在案上的佩剑,镂金的剑鞘上凤吟九天,剑柄的尽头隐约刻着一个“璇”字,忍不住露出淡淡的微笑。那是大哥的凤吟剑,却被自己软缠硬磨着讨了过来。其实不光这柄佩剑,但凡自己想要的,大哥纵使再怎么不肯,到最后还是会答应下来。
顾明非望着凤吟剑,心底忽然柔软起来,缓缓地摩挲着剑身,笑容间透出微微的苦涩。永王府的仇恨已经隔了近十年,皇室的权势倾轧又能说谁对谁错,不过成王败寇而已。而这些年里却是大哥在照顾着自己,纵容着宠出一个无法无天的顾小侯爷,即使知道他是凤朝动乱的隐忧,大哥仍在最后一刻放过了他,甚至带回宫中亲自教养,他又该以什么立场去怨恨那珍视了自己十数年的人呢?
抬起头,顾明非释然一笑,手中的火漆密件凑近烛火,就着明灭的火光燃烧起来,缓缓化为灰烬……
×××
凤朝幅员辽阔,除朝廷直辖的七州十九郡外,尚有皓日、曜月、辰星、云孟、风曦、东流、南泗、西巩、北狄等九个属国。其中东流、南泗、西巩、北狄四国,皆是皇室宗亲的封地,向来不干涉军政朝事,只在皇家的宗庙祭司时,国主才赶来凤京露一下面。
而今西巩国叛乱在先,东流、南泗、北狄三国又打着质疑凤帝血统的旗帜相继起兵,朝廷上下顿时引起轩然大波。先皇一生都无子嗣,于是在皇室宗亲中过继了一名男童,封为太子以承大统,便是而今的凤帝。
先皇当年病重,当着上一代三位凤使,以及七名重臣元老的面,亲笔写下传位于凤帝的诏书,更是决不会有假的。而今三王竟以凤帝血统为由,公然起兵叛乱,怎不叫人惊异莫名?然而只有少数宗室老臣知道,这其中确有不为人道的秘辛。
“东流等三国叛乱,你怎么看?”凤帝漫不经心地翻着折子,文词并茂,慷慨激昂,通篇都在叱骂三国国主狼子野心,暴戾无行,华丽辞章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沈栖桐道:“三个跳梁小丑,成的了什么气候?倒是当年的事又被翻出来,终归有点麻烦。”
看了看凤帝,又道:“我早就说过,你把那祸害留着,总有一天要吃苦头的,现在可看到了?”
“你怎的什么都往他身上扯?”凤帝淡淡地道。
“你可别对我说,你真相信三国叛乱与他顾明非无关。”沈栖桐摇着扇子道。
“朕宁愿相信他什么都不知道。”凤帝合上折子,眼神有些疲惫。
当年先帝驾崩,宫中却忽然传报,皇后娘娘竟已怀了龙种,七个月后更诞下一名男婴。然而先帝已年过六十,宫里也没有皇后半年来受幸的记录,因此这男婴究竟是否先皇血脉,也就扑朔迷离起来。
再加上当时凤帝已正式受封太子,是先皇遗诏中的继位人选,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诸位王爷为了朝廷的稳定,便将皇后产子一事压了下来,并将男婴过继到永王府上,便是当年的永王世子顾明非。
谁知永王暗怀野心,竟妄想凭借顾明非的身世,谋夺凤帝之位,却功败垂成,反落得个灭门的下场。而十一岁的顾明非,就此被凤帝带回宫中照顾。
只是顾明非眼看亲人惨死,整个人都处在仇恨恐惧中,几乎夜夜难得安眠,才几个月便已病骨支离,眼看便要不成了。凤帝怜他身世,便请星隐韩照影替他施针,将他之前十一年的记忆全部封了起来。
“他恐怕早就知道了,而且还知道的不少。”沈栖桐冷冷一笑,接道:
“若是没他支持,三王敢这么轻易谋反?别说是兵力不够,就算真的夺了帝位,他们又到哪去找个比你血统更正的真皇帝来?”
几个老王爷早已不问世事,三国国主得知这个天大的秘密,自然蠢蠢欲动,再被人稍加挑拨,立刻便形成了而今的局面。只是这幕后操纵之人,却大不简单。
凤帝沉默一会儿,忽道:“明非再三请战,却一直被朕驳回。这次朕想答应他。”
“你是疯了吗?”沈栖桐顿时跳了起来,再顾不得翩翩风度,急道:“三王谋反,顾明非九成是掺和进去了。你再让他领兵平乱,不是白白将兵马送给叛军吗?”
“你先别急,朕自然有所打算。”凤帝沉吟一下,道:
“如今朝廷兵马三十万,大多派往驻守四疆,皇城可用之兵不到十万。平叛兵马至少七万,若顾明非反领着这七万大军包围皇城,再加上三王的兵力,凤京必定不保。”
“既然明知他心怀企图,你竟还想答应他?”沈栖桐不解地道。
“朕……只是想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凤帝望着窗外,目光悠远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沈栖桐皱眉道。
“明日,朕便赐顾明非兵符,命其率兵七万,前往平叛。你则赶往西疆,接手那边的兵马,切不可让人有可乘之机。”顿了顿,凤帝接道:
“若是顾明非果真谋反,东南西北四疆兵马共近十五万,再加上黎泱持有月隐令牌,足以调动各属国全部兵力,届时攻下凤京扫平叛逆重塑朝纲,乃是易如反掌。”
沈栖桐点了点头,道:“恐怕不到顾明非真个谋反,你是决不舍得动他的。至于那些借着他名号,暗中图谋不轨的野心之辈,趁这个机会正好一并解决了。”
“看来你是胸有成竹了?”看他一眼,凤帝似笑非笑道。
“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沈栖桐微微一哂,忽又正了脸色,道:“还有一点,顾明非若反,凤京必定大乱,景璇你需先行避开,我才能够放心。”
“朕就留在凤京。他还不至于会杀了朕。”凤帝淡淡地道,从案头取过一份黄绫诏书,递给沈栖桐道:“只不过,明非不是当皇帝的料子。若朕真有闪失,你凭着这份诏书,替朕好好守着这片江山。”
言下之意,竟是要让沈栖桐自行称帝了。
沈栖桐悚然一惊,手中诏书竟如火般滚烫,半晌咬牙道:“凤景璇,你这是在折腾什么?你自己的江山,别指望我来替你操心。”
说完,恨恨将那诏书摔在案上。
“好了好了,朕会好好照顾自己,成不成?”见他动了真怒,凤帝不由地好言安抚,诏书却不忘再次塞进他手里,道:“你先收着,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沈栖桐摇头道:“这顾明非究竟是什么妖怪?我实在弄不明白,你倒是看上他哪里?”
凤帝淡淡一笑,转头看向别处,静静地像是回忆起什么,却迟迟没有说话的意思。正当沈栖桐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凤帝忽然开口道:
“他十八岁那年,有一次喝多了酒,醉醺醺地跑到朕的寝宫,搂着朕说了一通胡话。只不过隔天醒来,他便立马什么都不记得了。朕当时气他放肆,还曾狠狠教训了他一顿。只是他说的那通胡话,却总是缠在朕心里,绕了这么多年,竟是再也放不开了。”
凤帝淡淡叹了口气,仿佛又看到十八岁的少年,踏着无数盏宫灯跑来,用力地抱住自己,仰头吻住他的唇,模糊却又认真地说:
“大哥,你知道吗?我好喜欢你。”
“大哥,我要一辈子陪着你,让你开心快活。”
“大哥,顾明非替你守着江山,不许任何人侵占。”
“大哥,只要你开口,我可以为你去死,真的……”
沈栖桐怔怔地听着,半晌反应过来,叫道:“竟是他先招惹了你,如今却又……”咬了咬牙,得出一个结论:“这顾明非果然是只妖怪,可恨!”
×××
“宣震远侯顾明非觐见——”
凤帝端坐在皇极殿的御座上,内侍略尖细的宣召声一阵阵传入耳中,心中禁不住有种陌生的感觉。皇极殿是历代君主召见大臣的宫殿,只是像黎泱、沈栖桐或韩照影之类的天子近臣,却常是在御书房,或者朝阳殿面君的。
而顾明非,自小便得了“御前任意行走”的恩旨,向来想进宫便进宫,想见驾便见驾,根本用不着内侍层层通报上来。
因此散了早朝,见内侍捧着顾明非的牌子,道是震远侯求见陛下,正在殿外候旨的时候,还真是愣了一愣。本想按例传他到朝阳殿的,却不知为了什么,下旨的时候却改作了皇极殿。
顾明非踏进皇极殿的时候,整个殿阁都好像暗了一下,隐约笼上一层压迫感。他步履严谨,衣饰周整,一举一动都带着历经沙场的威势,与三年前那飞扬跋扈的少年,完全是两个人的样子。
“臣顾明非拜见陛下。”单膝跪地,眉目略微低垂,礼仪上做得一丝不苟,却是淡漠而生疏。
凤帝见他进来,唇角下意识地便扬了起来。这时看他如此作态,直如兜头一盆凉水淋上来,整个人都冷了。
顾明非这次回京,并不是凤帝的旨意,而是他多次上书讨逆未果,擅自跑回来的。凤帝气他无法无天,连着数日不曾召见,只让他待在府中好好休息。事隔三年,这次倒是两人头一次见面。
道了声免礼,凤帝淡淡一笑:“明非,这三年历练,你果然长进不少。”
“谢陛下。臣少年时骄横莽撞,荒诞不经,陛下不曾怪罪,是臣万幸。如今每日自省,再不敢像从前般荒唐,徒惹陛下烦心。”顾明非略一低眉,沉声道。
凤帝看着他,只觉眼前之人分外陌生,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眉眼,却让人完全不认识了。从前的顾明非,神采飞扬,骄傲锐利,就像出了鞘的宝剑,锋芒毕露。而眼前之人,威势凛然,含而不露,低垂的眼眸中不知藏了多少东西,让人完全看不透彻。
“当初,朕实不该答应,让你驻守西疆。”凤帝走下御座,微微一叹。
“陛下为何这么说?莫非是臣让您失望了?”顾明非眉峰一蹙,道。
凤帝摇了摇头,道:“你做得很好。或者说,做的太好了。”
“臣不明白。”顾明非垂下视线,道。
“你的成长,已经超出朕的想象。”凤帝语气很淡,似是不喜不恼。
顾明非像是一怔,抬眸望了凤帝一眼,又迅速沉下眼睫,道:“谢陛下谬赞。”
凤帝看了看他,忽然岔开了话题,道:“你多次上书,想要带兵讨逆。朕仔细想过了,这次征讨三国,朝廷上下诸多将军,你确实是最合适的那个。”
顾明非心头一跳,忍不住抬起头来,道:“陛下的意思,是准了臣的请战吗?”
“你擅自离开西疆,不就是为了此事?若是朕没有准奏的打算,早就派人押你回西疆了,还会留你在凤京吗?”凤帝睨了他一眼,道。
顾明非闻言,顿时谢罪道:“臣忧心叛军作乱,未得陛下旨意,便擅自回京,还请陛下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