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如此,纪槿一点也对不起自己“夕恒”的表字,依然是身边美人如流水般换得勤快,而且变本加厉,男女不限。尽管世人表面上普遍对男风予以认可接受,但是私底下的歧视排斥总是难免。所以这“小人槿花心,朝开夕不存”的恶名也随他求才若渴、唯才是用的美名一起远播。使得夕恒公子成为三公子中最有名的人物。
这次纪槿找到莫霄,也是和他对人的好奇心分不开的。他本是听说靖阳莫霄莫观岚猖狂之至,将自己的居所称为“守株阁”,分明就是取“守株待兔”的意思。把将来要侍奉的公卿与兔子等同的,恐怕天下有这胆的也没有几人。而且此人善筝,还要每个请他出山的人听他长时间弹筝,一听就听三个时辰,而且就算听完了也照旧把人打发走。想到这里,纪槿不禁得意地微笑,至今还没有人知道莫霄的用意吧。
总之纪槿是因为那些风闻对莫霄有了兴趣,于是便趁这次南下与夏清若会面的间隙快马加鞭到靖水北岸的村落来寻访这位人物了。这莫霄的确非同凡响,初次见面自己竟然被弄得这般狼狈,这可是史无前例的。
纪槿脑海中浮现出当时莫霄若无其事故意指错人家的情景。莫霄难道不知道他那清秀文弱的模样和苍白的肌肤岂是普通农家所能拥有的?再说,哪有普通农家会在田地的周围安放绊马索的?单凭绊马索,夕恒就知道眼前这个撒谎连眼睛都不眨的人,便是莫霄了。
有趣有趣,莫霄实在有趣。若是能揭了他那无论何时都镇定自若坦然微笑的面具,定然更为有趣。况且那人身着粗麻衣裳都已让自己看得目不转睛,不知出了草庐换上绸衣又会是怎样的翩翩模样呢?真是让纪槿好奇不已。
纪槿洗好澡,换了那号称从王五家借来的粗麻布衣。从自己的脏衣服里小心拿出随身必带的短剑。“幸好没脏。”他庆幸着,“衣服就留给阿慎帮我洗吧。”再次穿过两边凌霄烂漫的小径,一入草屋,便听见了筝声悠扬。纪槿循声不由自主推开房门,闻见沉香气味,定睛一看,不由得又失了神。眼前人端坐青色筝旁,修长十指灵巧地按弦拨弦。尚未没干透的头发带着让人赏心悦目的光泽,衬得他的皮肤更是白如冬雪。他凤眼下瞰,薄唇轻闭嘴角仿佛带着一丝笑意。竹筝旁香炉烟雾袅袅,竟让人朦朦胧胧产生此地并非凡间的错觉来。
此情此景让纪槿心中感叹:闷热难当,却有筝声清凉;仲夏炎燥,却有沉木馨香;草庐简陋,却有美人如画。
突然一阵散音,筝声消逝。莫霄轻轻抬头,看到纪槿随意扎成一束的亚麻色头发,透着喜悦神采的深邃琥珀色眸子,挺拔的身姿和俊朗的脸庞。眼前人虽穿着不太合身的布衣,却仍显得英气逼人。莫霄微微一笑,淡淡道,“夕恒公子可是想听我抚筝?”
纪槿自知这句话等于是否想要请他出山为自己效劳,当即双手抱拳一拜,“荣幸之至。”
莫霄看着纪槿,笑而不语。筝声再次响起,高亮激昂,慷慨急楚,与之前一曲清风般的感觉截然不同,弹拨之间透出一种荡气回肠的悲壮感。
纪槿拔剑,虽是随身携带的短剑,但是剑身也反射出让人心惊的寒光。那无疑是一把利剑。纪槿左手持剑,闭上眼睛凝神倾听了约莫一刻,仿佛寻到了好时机一般双眼一睁,竟然在狭小的空间里舞起剑来。剑或挥或旋或刺,人或转或顿或跃,节拍或急或缓或停,丝毫不乱。剑舞凛凛,筝弹铮铮,莫霄似乎丝毫不担心会被剑伤到,夕恒也似乎丝毫不担心筝曲会突然转变。两人一动一静,一人挥汗,一人抚弦,却都是一幅镇定自若表情。待到一曲终了,莫霄收回了双手,纪槿入鞘了宝剑。两人坦然相视,沉默之后同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纪槿道,“你该相信我是你要找的那位明主了吧?”他因为刚刚畅快淋漓的剑舞,汗流侠背,粗麻衣裳已经近乎湿透,浅麦色的皮肤上也透出了一些红色。琥珀色的深邃眼眸却闪烁着自信,还有一些兴奋。
莫霄却道,“何出此言?”声音清冷一如往常。
“你本就希望别人打断你的筝曲,不是么?如果一个人能耐心听你谈筝三个时辰,虽然毅力可嘉,但也说明此人很可能悠闲得很,无所事事。你自知听完的全是些小官小吏,不愿跟随。当然了,你肯定是在得知小官小吏身份的那时就决定肯定要打发他们走了,不过为了让自己的名声更加响亮,足以吸引大人物。还是一视同仁地弹筝给他们听。”纪槿慢慢向莫霄走过去,边走边继续说,“听到一半走了的,是那些觉得你可有可无的人物,你不会被长时间重视,也也不会跟随。你要找的,是一个能够想出方法打断你筝声的人,而且这方法,最好要与你这绝世筝音匹配了才好。粗俗的法子,你肯定是不屑的。”纪槿这时已经在莫霄面前,低下头对上莫霄的视线。他之前就发现莫霄的眸子是灰色的。真是捉摸不透的暧昧颜色,纪槿想,但是很匹配莫霄。
莫霄笑了,但是纪槿清楚他的眼睛没有笑意。纪槿决定先不管莫霄的表情,先把这个人的想法摊在台面上,让他跟随了自己再说。
“莫观岚,你很清楚我是你最好的选择。既然朝廷昏庸不会器重你,韩一臻那小子又稀里糊涂不在乎你,夏清若又是你的仇家,你跟我走岂不是再好不过?”纪槿看见灰色眸子里掠过一丝诧异,明白莫霄想到了什么。“南夏本有一太傅姓莫,因夏清若一篇策文被南夏王赐死。其长子本为上卿,因此事倍受排挤,最终承受不了而发疯致死,其妻……”
“够了!我知道夕恒公子你无事不晓,可我不想再听了!”莫霄猛然站起,一反常态,对纪槿怒目而视。“还有,你之前分析得没错,可是你也没有打断我的筝音!”
纪槿和颜悦色,温柔地说道,“你也知道的,世上唯我剑舞,能配得你的筝音。”
莫霄愣了,许久没有说话。
四 月夕
如果有人认为这微妙的沉默是因为莫霄被纪槿的言语打动而思路停滞了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莫霄的脑子不仅在运转,而且是在急速地运转。
莫霄想:说的好听,我之前独自隐居默默无名。你怎么就单凭听筝这场闹剧,和之前短短的会面,来判断我是否真有才干?
纪槿发现莫霄的眼珠子稍稍转了转,马上想到:看着模样,似乎他怀疑我了。我或许应该稍微夸赞一下他父亲和哥哥的作为,来表示一下我对他才能的信任。
莫霄想:他或许会想到我父亲是太傅,哥哥是上卿。“虎父无犬子”,想必另一个也一定出色。可父亲有两个儿子,一个出仕为官,一个隐居靖阳,天下皆知,我隐居的时候怎么不见他来请?
纪槿想:我可不能让他知道其实他的才华对我无所谓,他的美貌才是我所看重的。哎,之前虽然听到南夏国太傅的小儿子不求名利住在靖阳村落,却不知道是个美人。若是早些知道靖阳有佳人就好了,也不至于这么晚才见到。哎……对了,这也可以用来表达我的做人体谅,不强求隐士出世,对,这可以用来说明我对他很尊重。
莫霄:或许是之前他尊重别人意愿,不予强求。直到我公开愿意出世,他才来请我……不对,外面很多人都说我疯了,无才无德,狂傲得很。这人不是傻子,他怎么打听也不打听就千里迢迢从北赵跑来了?莫非……
纪槿: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知道之前那几个听了三个时辰筝声的人是我找来的,好见到他,确认他的确貌美之后才下定决心请他的。嘿嘿,幸好前几天要和夏清若见面来到南夏,这里离夏清若那块儿路近的很,非常方便。否则就算是美人,跑这么远我也头疼啊。
这时两人相视一笑。
莫霄继续想:果然之前他派人来刺探过了。难怪之前的韩一臻那么奇怪,既然同为“三公子”,不可能肚量和策略差那么多。为什么纪夕恒能想到,韩一臻想不到呢?难道……
纪槿看见莫霄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暗想:不好,他大概是明白些什么了。明白些什么?那些听筝人是我花钱雇来的?还是韩一臻是我找人假扮来断他后路的?还是我的目的不是他的才学而是他的皮囊?
莫霄:想必那韩一臻是假的,而且很有可能是纪夕恒派来的。我本来就不可能去朝廷,南夏国也不可能再用我,若是不能去东韩,不就只剩下北赵一条路可走了?只是……干吗要这么大费周章?
这时外面一阵嘈杂,似乎有人在奔跑。隐隐能听见一个淘气的声音,“哎,慎公子,你的汤药还没喝完呢!”一个略带惶恐的低音道,“不喝了不喝了!这是什么药,竟然这般苦?”那个淘气的声音笑道,“呵呵呵,良药苦口利于病啊。人家好不容易才弄来的珍稀药材,你就喝了吧!”低音的那个听上去慌了,“什……什么……这时你特地弄来的珍稀的药材?”
跑步声停了,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那个低音说,“那我去喝吧……”脚步声渐远。
莫霄微笑,心想:哦,没想到小齐这孩子。平日文文静静的,竟然也有这么一面。看来他和阿慎还挺合得来的。这小孩从小失去了父母,就随我这般在偏僻村落里住着,也怪可怜的。其实做不做纪夕恒的门客对我无所谓,不过若是为了小齐……也无妨吧。
纪槿微笑,心想:哦,阿慎这小子平日挺道貌岸然的,没想到竟然好这一口。嘿嘿嘿,不过干得好,把小齐那小家伙拿下吧。反正莫霄都说了小齐是他大夫,如果能把大夫骗到自己阵营,就算今天没办法通过口舌把莫霄带走,也能用些别的法子,呵呵呵。
这时两人再次相视一笑。
莫霄道,“多谢纪公子,在下无德无能,若能为纪公子效犬马之劳,已是幸事。”这么一说,自是答应做纪槿的门客了。
纪槿当时就想立刻仰天大笑,无德无能没关系,能效犬马之劳就好了。不过他还是克制住了,“能得莫公子协助,我真是太高兴了。”
不知莫霄是不是被纪槿琥珀色眸子里所透出的狡桀神色所寒到,他稍稍一怔,向窗外看了看,随后立刻恢复往常的神态。“似乎太阳西斜,今日天色已晚。寒舍备有浊酒粗食,不知……”
“啊,你我举杯畅饮,岂不妙哉?今日你也劳累了,明天收拾我们才出发如何?”纪槿也是知道时候不早,因为橘红色的阳光已经透过开启的窗子照到莫霄身上,似乎要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色般,让莫霄整个人看上去如梦似幻,纪槿看得目不转睛。虽然自知不能拖太久,但是纪槿也不希望莫霄夜行赶路。他对莫霄的认识还停留在“文弱风雅”这四个字上,觉得晚上出行对他而言太辛苦也不安全。
莫霄对纪槿的“体贴”没有什么动心的地方,反而觉得理所当然。自己今天的确是有些累了想要明天再走,所以话说到一半让他替自己圆了。若纪槿装作不知道,真要他夜里赶路其实也无妨。莫家代代相传的暗器无需耗费太多体力,普通小贼照样可以一招灭掉。
两人又一次相视一笑。
无论如何,第二天出发是确定好了。到了晚上,小齐备了酒菜,阿慎帮手在亭子里点起几支烛火。真是天公作美,虽然白天还是闷热,晚上却是凉风宜人。上弦月皎洁无瑕挂于天际,照尽浮世。
“哈哈哈,”莫霄开怀大笑,跑出亭去,对月敬酒道,“难得如此好月!”
莫霄不知自己的容颜在月色下显得轻透白晰,凤眼灰瞳更是覆上了平日少有的光彩。此情此景看得纪槿都痴了,忘了自己手中半杯酒未饮,就右手握着酒杯那么朝莫霄走去。
莫霄转头,看见纪槿,开怀一笑,跑过去拉了他的左手。有些冰凉的触感让纪槿顿时头脑一片空白,就这么像是偶人一样地被牵了走进房子,穿过凌霄花架,到了石潭前。一潭清水倒映明月,银波粼粼让人目眩。
“跪吧。”莫霄放了手,温和地说道。
纪槿跪。然后发现身边,莫霄也跪下了。这……这是做什么……
“在下莫霄,字莫霄。”莫霄的声音为什么那么动听?
“在下纪槿,字夕恒。”纪槿的大脑已经脱僵了。
“愿在凌霄潭前对明月为誓,两人结为兄弟,此后互相协助,相互关心,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莫霄迫不及待地迅速说完。一定要趁那人明白之前把木刻成舟,生米煮成饭,莫霄想,然后说“拜!”同时一拜。
纪槿也拜。拜完之后突然觉得不对,抬起头来撞见莫霄邪恶的笑容。
“夕恒兄。”莫霄那叫得一个亲切,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看着呆若木鸡的纪槿,满足地笑着,凤眼也眯成一条线,心中得意。早就听说北赵国信奉的神明有一条诫令,说是兄弟不得肌肤相亲,否则遭受天罚。要打我莫莫霄的主意?你还嫩了点吧。
五 清若
当夜,小齐让出自己的房间,纪槿和阿慎就那么在草堂住下了。毕竟人家是民居不是客栈,房间有限那也只能凑合。阿慎眼看自家主人毫无睡意的样子,愣是守在床边看月色,便轻轻叹了一口气。
纪槿听见了,浅笑,“我或许真的是喜欢上莫观岚了也说不定。啊……你肯定在想‘你又这么说了’。”
阿慎没有说话,自然是被言中了。自家主人这句话简直快成口头禅了,每次见异思迁的时候都会用。
“这是我第一次有‘无论如何都要留他在身边’的这种想法。”纪槿慢慢道,“不知道到底是我能抢过来呢,还是我先厌倦放弃了呢。”
阿慎说,“原来是因为这样才和莫观岚结拜为兄弟的么……”
纪槿道,“这样至少以后多了很多留人的借口不是?还有你要说什么,不必担心,就直说好了。啊,又是那句话是不是:‘如果公子真的喜欢一个人,便要考虑他的想法’?”
阿慎已经习惯自己心事被看穿这种事情了,面不改色地说,“确实。”
纪槿依旧面向窗外,冷风徐徐,将他亚麻色的头发吹得纷乱,他的声音好似也被风吹散般听不真切,“今晚月色真好,难怪鸟儿也忍不住飞出来赏月了……”他站起来,“我出去一下,不用跟过来。”
阿慎没有说话,他很少看见纪槿那么阴郁的表情,不禁心中晃过一丝担心和疑惑。
***
莫霄看到青蓝的时候,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从这个某人爱鸟的腿上取下了纸条:老地方等我。稍稍叹了一口气,便吩咐了小齐自己很快回来,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出了门。
穿过亭子边的竹林,走过齐人腰的杂草丛,爬一个矮矮的坡,莫霄就在路的尽头看到了夏清若。月色如水,让夏清若的白发看上去好似有银色的光泽,这和此时此地他会出现在靖阳一样让人觉得不真切。
“霄儿。”莫观岚本名霄。那个时代一般外人互相称呼都用表字,只有亲人之间能直呼其名。清若和莫霄虽然非血缘亲人,但既然清若执意要这么叫他的名字,莫霄也没有什么意见。
两人都朝对方走近些,莫霄笑,“明天就能相见,这么晚跑来做什么。”
夏清若一把抱住眼前人,用压低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想你。”
莫霄轻轻将自己的手环上清若的背,他的头差不多能靠上清若的肩膀,看清那早生的华发。清若平日都会好好梳整头发,今天却任其散乱着。难道是因为急着见自己在路上快马飞奔,发髻松了也不顾了么?莫霄想着,轻声一笑。
“怎么?”夏清若的声音还是那么近,让莫霄觉得很安心。
“我在自作多情。”观岚答道,“你还要赶回去吧……”
“催我走么?”
“明天夕恒见不到你不太好吧。”莫霄说完后发现清若拥着自己的手抖了一下,笑,“怎么,听我叫得这么亲切,吃味了?”
“嗯。”
这么直白的表达反而让莫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一阵他才开口,“你不要担心,我们拜为兄弟了。”
夏清若没有说话。莫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只知清若松开了手,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琥珀色的眸子虽然透亮,但是空洞得很;他平时带着自信笑容的嘴角也没有扬起。莫霄觉仿佛有一种温度正在慢慢地融入清凉的夜风中,自手上、身上、脸颊,还有胸口的什么地方,原本被填满的温暖渐渐散去,留下愈来愈多的空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