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一点,便是他这人野惯了,在大草原上时自然不用提,天高地远都是他的世界;后来到了张家口,虽然是受了日本人的束缚,可那束缚也只局限于军政之事上,并不耽误他由着性子四处撒野。而且身为蒙政府军队中的第二号人物,他到了哪里都是风光无限,虚荣心还是很得满足的。
可如今到了北平,他终日居于一所不甚宽敞的宅院之中,等闲不肯出门。生活既然是如此的无聊了,心情上还是一团糟,想起乌日更□,他就恨不能哭上一场——不只是为了悼念这个忠心耿耿的好部下;同时也是对自己的未来感到绝望。
“这帮骗子!”他愁眉苦脸的想:“让我送电台,让我出经费,最后呢?把我撇到一边不理睬了!我怎么就不如黄为玉了?能给他一个总司令,就不能让我继续带兵吗?早知如此,我当初拼命也要去厚和!老乌是个愣头青,有我在,他一定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送了命!老乌啊……我得对哈喇嘛再好一点,他哥哥这是为了我死的!”
何宝廷想起了当年乌日更□护送自己冲出穆伦克旗时的情景,突然就涕泪横流了。
他开始四处的找手帕,忙忙碌碌的擦眼泪擤鼻子,极力的深呼吸镇定情绪,只怕自己一激动,再哭大发了。
他刚把自己调整回了正常状态,忽然一个听差撞开门一头扎进房里,惊慌失措而又气喘吁吁的说道:“司令!来了一队中央军,说咱们这里是什么逆产,要把房子收走!”
何承礼
中央军整编第五师少将师长站在何府院内,觉着此刻秋高气爽,天高云淡,实在是个爽朗的好天气。
秋日午后那明亮微温的阳光当头照下,将他肩膀上的将星映的闪烁刺目;而与之一齐耀眼的,还有他军装衣领上的金梅花。这将军是太年轻了,虽然他起点很高,虽然他也的确是在战场上一路打拼出来的——可实在还是太年轻了。
人人都知道他年轻,但也只是“知道”而已;因为他除了在年纪上是个年轻人之外,其余地方再没有一丝青春迹象。这和他的英俊一样——人人都看出来他非常英俊,可也只是“看出来”而已,因为他的英俊是浮于表面的,而支持一个人的气度和风采,却是全然的没有。
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讲,他倒还真可以算作是个样子货。
何承礼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正是下午一点整;不早不晚,很好。
眼前站着几名傻头傻脑的听差,正望着何承礼身后的士兵瞠目结舌。
何承礼很有耐心的等待着这家的主子出场——许久不见了,真想知道他别来无恙否。他不是一直都有看望何宝廷的兴趣,只有在己方大获全胜而对方一败涂地之时,他才会生出几分闲心来,以一种衣锦还乡般的心情去面对这个……就算是老相识吧!
又等了十分钟,就在他稍稍的有点不耐烦时,何宝廷从前方院角的一道月亮门里走出来了!
何承礼很镇定的放出目光审视着他。
何宝廷依旧是细高挑的个子,穿着一身挺括利落的藏蓝色猎装,很有点摩登先生的意味。何承礼特别注意的看了看他的头发,发现他的两鬓的确是花白了,虽然头发剃的已经很短,可是依旧能够瞧出来。至于神情面貌,倒还都一如往昔,不阴不晴、不冷不热的。
他又扫了眼对方身后跟着的一小队卫士——这一点也是没变,他想这家伙一定是自知树敌很多,所以对于安全工作,永远不肯马虎。
可怜呀……成千上万的人马一朝散尽,身边就只剩下这么几名卫士了!
何承礼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这微笑关乎深层次的快意恩仇。他是个很压抑的人,难得能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出来。
向着对方微一点头,他带着那点笑意开了口:“何宝廷,许久不见了啊!”
何宝廷站在原地,脸上虽然还是不动声色,可是就觉着浑身的肌肉和关节都僵硬了,腔子里的一颗心发疯似的跳动着,催逼的血液在血管里奔突咆哮,让他一阵阵的气血上涌,几乎快要晕厥过去。
何承礼见他不说话,就单是恶狠狠的瞪着自己,便很了然的笑了一下:“何宝廷,你身为伪蒙军队的司令官之一,犯有汉奸大罪——当然,这是法庭的事情,不归我管。我这次来,是来没收逆产的!不过,我也不是不念旧情,我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你可以从这宅子里收拾点想要的东西带走。”
何宝廷在气愤之极时,脸上反倒平静了。不动声色的深吸了一口气,他极力的想让自己镇定下来:“法庭又没有宣判我是汉奸,那这逆产二字是从何而来的?何——还是师长吗?”
何承礼的态度很好,一直是微笑着的,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温和:“是的,还是师长,没有升迁,让你见笑了。至于逆产二字从何而来,那也很简单——我说是,那就是!”
何宝廷把两只冰凉的手插进衣兜里:“师长已经不小了。当了师长还肯随着我姓何,你的确是很念旧情。我这辈子也没有见过你这样有情有义的人,何某真是佩服之至!”
何承礼很惋惜的摇了摇头:“有话直说好了,何必要搞绵里藏针那一套呢?我记得你是个火药桶的脾气,现在也学会拐弯抹角了,怎么?是这几年让日本人给调教的?”
何宝廷的身子晃了一下,觉着自己的头快要炸开了!几乎是在下意识之中,他一把就拔出了腰间的手枪对准何承礼,然而还未等他扣动扳机,中央军方面已经起了枪声。
一颗子弹射穿了他的右肩,而他随即用左手开枪,打中了何承礼的大腿。这下双方的领头人物同时挂彩,身后之人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一声呐喊冲上去,中央军的士兵同院内的蒙古兵立时就打成了一团。近身肉搏无法动枪,蒙古兵们占了优势;然而中央军人数众多,士兵们一批又一批的涌进何家大院进行增援,竟是搞起了疲劳战术。蒙古兵们见状,便拔出长刀开始了白刃战,而中央军不肯示弱,端着刺刀就迎了上来。何家大院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沦为了血肉横飞的战场。
何宝廷靠墙站了,右肩上的鲜血淋淋漓漓的流下来,已经打湿了他的整条衣袖。而何承礼也后退到了院外,子弹在他大腿的肉上穿了个洞,虽然带下去了酒盅大小的一块皮肉,不过那只是疼而已,简单处理一下后就不会再有其它后患。
他没想到何宝廷的手会那么快,同时也是因为自己在身后准备了几名神枪手,自信太过的缘故。
他咬牙忍着疼,以为凭着自己的意志可以熬过去,然而忍了一会儿,他实在有点受不住了。这让他开始痛恨自己:“他挺得住,你怎么就挺不住?你个废物!”
自我谴责似乎是带有吗啡的作用,在他将自己痛骂了一顿之后,那疼痛倒是有所缓解了。
院内的混战直进行了四十来分钟才渐渐平息。那几十名蒙古兵丢盔卸甲、遍体鳞伤的躺在地上,已经看不出他们的死活。院外的中央军走进去,将己方的死伤士兵一个个的拖了出来,何承礼瘸着腿清点了一下,发现自己这边居然死了十四个人!
他没说话,只在心里感叹:“他妈的,简直就是打了一场恶仗!”
拖着那条伤腿,他拄着杆步枪走回了院内。
院内四周站了一圈士兵,何宝廷孤零零的靠墙站着,身体明显的是在发抖,鲜血从肩头流下来,顺着他的指尖一滴一滴的落在灰色的水泥地面上。看见何承礼走过来,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忽然泛出了一种回光返照似的红晕,一双丹凤眼也放出了黑幽幽的光芒来。
何承礼当即停住了脚步,并且一抬手。
身后两名士兵如狼似虎的扑上去把何宝廷按在了墙上,然后动作麻利的从他腰间搜出两把手枪。
这回彻底的缴了何宝廷的械,何承礼才完全的放了心;可惜腿上的疼痛依旧在轻一阵重一阵的折磨着他。他本来不是很怕疼的人,不过近年来日子还是过的舒服了些,就有点失去了那种忍耐一切苦楚的能力了。
这时一名副官打扮的人从院外跑进来,大声禀报道:“报告师长!小孩儿已经被我们抓住带回来了!那个喇嘛和蒙古人也被我们看管住了!”
何承礼听了这话,“哼”的笑了一声,然后摇摇晃晃的转向何宝廷:“听说你有一个两岁的儿子,亲生的,我很好奇,所以就派人去了贵府的后门等待,你不会介意吧?”
他话音落下,刚想欣赏一下对方那奄奄一息的惨相,哪晓得几乎就在刹那间,何宝廷忽然冲上来向他拼命一撞,登时就把他顶了个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他直觉上感到不好,又晓得何宝廷只有一只手还可使用,便放心大胆的抱住对方猛一翻身,将他牢牢的压在了身下。
何宝廷似乎是已经完全疯狂了,左手扯住何承礼的衣领,挣命似的探起头就要往他的脖子上咬。何承礼一抬身躲开了,随即便双手捧了他的头,向水泥地面上连连用力撞去。后脑勺同坚硬的地面相击,声音沉闷而沉重,让围观者也随之脑中震痛起来。
何承礼的腿上还在作痛,所以想将何宝廷制服后便起身退到一边去。哪知他刚一松手,身下的何宝廷又挣扎着反抗起来。何承礼不愿同他这么在地上滚作一团的厮打,觉着很失身份,便叫来士兵按住何宝廷,然后自己很从容的站起来走到一边,抬手发令道:“给我打!一直打到他老实为止!”
我来也
何承礼拄着步枪站稳了,微微仰起头,咬牙去熬那腿上的疼痛。
前方的何宝廷在士兵们的一顿拳打脚踢之下,已经蜷着身子瘫在了地上。这两名士兵打人打的很有技巧,不伤脸,雨点似的拳脚只往胸腹之处招呼。而何宝廷先还硬撑着反抗,后来也就不成了,烂泥似的委顿下去,鼻子和嘴里一起流出血来,想必是已然受了内伤。
一名勤务兵抱着何承凯从院门外走进来,停在了何承礼身边:“报告师长,这就是那个小孩儿!”
何承礼缓缓低下头,斜着眼睛向勤务兵怀里的孩子扫了一眼。是的,无需确认,单是看这孩子的面目,便可知的确是何宝廷的种。
强忍疼痛,他“嗤”的笑了一声,抬手在何承凯的脸上捏了一把,又揪了揪他的小辫子:“哟,很漂亮嘛!”
院子里横七竖八躺满了半死不活的蒙古兵,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可何承凯很安生的坐在那勤务兵的臂弯里,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直到他发现了侧身躺在地上的何宝廷。
“爸爸!”他尖声叫喊起来,同时开始猛烈挣扎:“爸爸!!”
何宝廷含糊的呻吟了一声,左手撑在地面上,颤巍巍的想要爬起来。一名士兵见了,就走上前去抬起腿,重重的踩向他的后背,将他压迫的立时趴回了地上。
何承凯的声音很尖锐的回荡在院内:“爸爸!爸爸!”随即他又回过头去极力的向院外瞧:“阿布!阿布!”
何承礼伸手拍了拍何承凯的头顶,咬牙切齿的嚼着一点笑意:“不要吵。你爸爸不听话,所以要挨打;你不要学你爸爸,知道吗?”
何承凯一歪头,对着何承礼的手就恶狠狠的咬了一口——小孩子,旁的本事没有,咬起人来还是不含糊的,牙齿也锋利,卯足力气咬下去,直接就能见血。何承礼猝不及防挨了这一下,不禁就又惊又痛的叫出声来,收手看时,只见手掌外侧赫然一个小小牙印,印迹之中已经开始渗了鲜血。而那何承凯一扭头,对那抱着自己的勤务兵又吐了一口唾沫!
何承礼将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两道剑眉立了起来,显出了一脸怒气冲冲的凶相。
“哈!”他语气古怪的笑了一声:“何宝廷,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一对疯狗!”
何宝廷本是被那士兵踩着不得起身的,听了这话就拼命的抬起头来,明明是气若游丝了,可是因为竭尽全力,所以倒也气喘吁吁的说出了话来:“别动我儿子……你都冲我来吧……别动我儿子!”
何承礼缓缓的摇头,脸上显出了一点荡漾不定的笑容:“你这儿子不错,让我带走做个小跟班儿吧!好不好啊?何宝廷?”
何宝廷“吭”的咳了一声,随即又呕出了一口鲜血。费力的扭过头,他对那踩着自己的士兵说道:“滚!”
那士兵也是个凶神恶煞的人物,又是何承礼的人,当然不会去听脚下这垂死之人的话。然而何宝廷忽然一瞪眼睛,大声叱道:“他妈的小兵蛋子!给我滚!”
那士兵下意识的抬了脚,险些就要后退一步。何承礼见状,就高声质问道:“你是谁的兵?”
士兵一听这话反应了过来,赶忙又要去制住何宝廷。哪知何宝廷趁着这个工夫,居然趔趄着站了起来。
何宝廷摇摇晃晃的站在何承礼面前——他还想站的再直一点,可是不能够了,他的肋骨被踢断了好几根,他在精神上还可以支撑,然而身体上实在是受不了了!
他用袖子抹了抹口鼻处的鲜血,然后指了何承礼,声音颤抖而嘶哑:“你,忘恩负义,骗子!”
何承礼眯起了眼睛,神情是一种蓄势待发的危险:“骗子?我承认;可忘恩负义这点我就不能苟同了!何宝廷,你对我有什么恩义?嗯?”
何宝廷凝视着何承礼,目光有点散乱了,显然是快要支持不住的样子。收回手捂住嘴,他控制不住的呕出一口血来。
“狼崽子!”他的腰弯了一些,仿佛是自知不成了,来不及似的要把话赶紧说出来:“我当你是我亲生儿子……你却要杀我……”他又咳了一声,一股鲜血随之从他的口鼻中涌了出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可是你别动我儿子,你恨我,我死就是了,别动我儿子……”
何承礼狠狠的咽了口唾沫,气血上行,让他的面孔都兴奋的涨红了:“怎么?你这算是向我求饶?”
何宝廷闭了闭眼睛,又用袖子在脸上擦了一下:“小顺……我死还不成吗?”
何承礼觉着自己直到现在,才是真正的功成名就了!“我死还不成吗?”——问得好!对于这样动听的问题,他怎能不给出一个准备已久的回答?
“不行!”他从牙关中逼出字来:“死也不成!”说着他回手抓住何承凯的腰带,手臂用力将那孩子高高的举了起来!
一双大眼睛精光闪烁的死盯着何宝廷,他一字一字的将那话又重复了一遍:“你死也不行!”
话音落下,他将何承凯大头冲下猛然掼向了水泥地面。何承凯尖叫一声落在地上,幸而是双手抱了脑袋,所以只将手背的皮肉蹭下一片,脑袋并没有受伤。而何承礼随即下令道:“来人,给我把这孩子举起来往下摔,一直给我摔到死!”
何宝廷见状,知道自己父子两个是再没有活路了。心中绝望悲愤之下,他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合身便冲向了何承礼,而何承礼早有防备,此刻抬起手中的步枪,一枪管就抽到了他的脑袋上!
何承礼因为一直在忍痛,所以力气发挥的有限,没能一下子敲碎何宝廷的脑袋。而何宝廷挨了这一下狠的,却好像是没有感觉一般。那血从头上流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也不为所动,只是颤抖着把左手伸进了右侧的衣兜里,从里面掏出了一只日本造柠檬式手雷。
这种手雷大概是兵工厂内特殊制造的,比普通手雷要小上三分之一还多,又因为是放在猎装上衣的口袋里,而且先前搜身缴械时,他自动的掀起了上衣让人拿走了腰间的两只手枪,所以一直竟是无人发现。 何宝廷一面用牙咬掉手雷上的保险,一面跌跌撞撞的向何承礼扑过去。周遭士兵一见,抬枪就要射击,哪知就在此刻,一个人忽然闪电似的从院门外直冲到何宝廷面前,一把就打掉了他手中的手雷,随即转身揪住何承礼:“我操你妈的!你他妈干什么呢?”
何宝廷一见来人,便松了口气,顿时觉着天旋地转,一头倒在了地上,自此人事不省。
再说何承礼这边,虽然见对方来势汹汹,可也不肯示弱:“李师长,怎么着?我来接收逆产,不成吗?”
李世尧还揪着他的衣领,听了这话就反问道:“逆产——他妈汉奸的东西才叫逆产呢!你到这里接收什么逆产?再说接收逆产也轮不到你,你算是干吗吃的?”
何承礼抬手去推李世尧:“李师长,我知道,你是他的老姘头了,不过不能因为私情就不顾国法嘛!何宝廷不是汉奸是什么?你说他是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