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星辰
SIDE.A (1)
他最初见到那个人,是在所谓的奴隶买卖市场上。奴隶制度在文明社会已经销声匿迹了很久,奴隶买卖却作为上流商界流行的一种游戏秘密保存了下来。只有VIP会员可以通行的高级夜总会里,他和十几名男孩女孩一同被牵出来站在聚光灯下,那些在财经杂志内页里气质彬彬的绅士们像是在农贸市场买猪一样自由打量著他们,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手指随意地划过他们的身体,诉说著不可告人的扭曲欲望。
那个人看到他的时候就惊讶得呆住了,然後二话不说就出高价买下了他。他当时只知道那是个高大的年轻男人,并没有注意他的长相,反正买主就是买主,即使少了一只眼睛多了一个鼻子,也还是要听他的命令的,长得好看不好看并没有什麽区别。
後来偶尔有机会偷看那个人的睡颜,才发觉他的好看。在他生活的那个世界中很少有长得好看的人,大家都穿著脏兮兮的衣服,凶神恶煞地警惕著身边的人。其实很正常,只要长期生活在下水道那样的环境里,谁都会有一双老鼠一样的眼睛。对於他来说,长得好看的人只存在於街头贴著的大幅明星海报里,是不真实的。
但是那个人却长得比海报上的明星还要好看。高大的身材,匀称的肌肉,线条硬朗的轮廓,长长的挑起的浓眉,笔挺的鼻子,那双闭起来的眼睛睁著的时候,炯炯有神。他常常贪看得忘了入睡。他想,长得那麽出众的人,看第一眼的时候为什麽没有任何感觉呢?也许是因为那时候他对他还没有感情。
那个人把他领回庄园一样的宅邸时,下人们也都一副吃惊的表情,他後来才知道是为什麽。进去的第一晚他就和那个人做了那种事。
富商家里并不缺佣人,他自然也明白那个人买下他不是要他来扫地的,只是他连男女间的情事也如雾里看花一样模模糊糊,怎麽料得到男人和男人可以做到那种地步?那个人剥下他衣服的时候他青涩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被进入的时候更是全身都发著烫,羞耻得不知道怎麽样是好。那个人很小心,并没有把他弄得很疼,被抱著腰反复戳刺的时候,甚至有一种难以启齿的隐秘的快乐在身体里舒展开来。
那个人在越来越激烈的动作里一遍遍地吻他,嘴唇舌头都带著滚烫的温度。他像是个喝醉酒了的人,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喊:洛阳,洛阳。他的身子一颤,由著那个人在他的身体里释放出来。
他想他明白为什麽那个人看他是那种惊讶的眼神了,他大概跟一个叫做洛阳的人长得很像。後来那个人也证实了他的想法,抚著他的脸喃喃地说:
“你跟洛阳长得真像。”
一样弯弯的眉毛,清澈的眼睛,微笑的时候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让那个人看得失了神。其实怎麽能够不像呢?洛阳,是他的双胞胎哥哥。
SIDE.A(2)
他们出生没多久就分开了,他跟著父亲,洛阳跟著母亲。对於分开的原因父亲描述得含含糊糊的,也可能是那个时候他太小,不能全部理解。总之,在他五岁的时候父亲就染上霍乱死了,留下他一个人在破破烂烂的贫民窟里讨生活。自己是怎麽挣扎著长大的他已经不是很有印象了,反正不外乎就是偷和抢,有时也去地下工厂里做廉价童工。所以被带到奴隶市场的时候他甚至还有一丝窃喜,富人家的生活总是比在街头流离失所来得好。母亲带著洛阳改嫁,嫁给了一个富庶的商人,像任何一个贵妇人一样风风光光,再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她另一个丈夫和儿子的事。
後半段是他根据那个人的描述猜的。那个人兴致好的时候,会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上许多洛阳的事情。
洛阳现在不再姓洛,随继父姓,叫杨洛阳,名字很好听。富商们生活的是同一个小圈子,所以那个人算是和洛阳一同长大,上同一所贵族学校,暑假里到同一处地方度假,常常在父亲带著出席的各种party里碰面。两个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交心的好友。
白天的时候,那个人和洛阳把盏言欢,从财经谈到哲学,从洛阳的未婚妻谈到骑马滑雪,是再称职不过的知心挚友,到了夜晚,那个人就打开他的房门,在他身上发泄著对洛阳那些隐秘的渴望。
那个人在他身上纵横驰骋的时候,他紧紧抱著那个人的脖子,想:如果是真正的洛阳,他一定不舍得这样对他。洛阳是那样的高贵、纯洁、一尘不染,不容一丝一毫的亵渎。
幸好他不是,他是出身在平民窟的小混混,低贱,耐折磨,可以容许那个人在他身上实施各种妄想。他乖顺地摆出各种姿势任那个人摆布,那个人在他耳边一声一声叫著“洛阳”的时候,他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不知道自己後来为什麽会爱上那个人。也许因为他是第一个跟他有肌肤相亲的人,无父无母的孤儿,总是特别依恋人的体温的。也许是因为那个人的温柔,不在床上的时候,那个人对他也是极为熨帖的好,陪他吃饭带他骑马游船,眉眼间尽是满满的宠溺。夜晚他做噩梦,那个人就轻轻把他摇醒,把他紧紧地抱在温暖的怀里。虽然知道这种好是因为那张和洛阳极为相似的脸庞,他还是忍不住陷了进去。他作为影子得到的温柔,已经比过去那麽多年所有人给予他的加起来多太多了。
SIDE.A(3)
他的前额发有些长,软软的覆著眉毛,那个人说洛阳也是留著那样的发型,他就没有去剪。虽然他更喜欢清爽些的短发。
那个人总爱让厨房做绿茶蛋糕给他当点心,他想那是洛阳喜欢的糕点,清清淡淡的口味,带著绿茶的微甘。其实他更喜欢街头的鸡蛋饼,只要两块钱一张。油腻腻的样子大概会让有钱人家的少爷们倒胃口,但是那种煎得金灿灿的样子总让他莫名地觉得生活很美好。好在他从来不挑食,绿茶蛋糕也吃得很愉快。
洛阳总是抿著嘴唇微微地笑,那个人很喜欢看,所以他现在也那样笑。其实他原来很喜欢痛痛快快地大笑,露出两颗牙齿很得意的样子,一开始的时候要努力控制住,後来就不需要了。反正他已经很久没有真心笑过了。
其实他并不像洛阳那样温文尔雅,在贫民窟里摸爬滚打的人,骨子里终究是带著一点难驯的野性和张扬。这出戏他大概不能演一辈子,总有一天会撑不住的。每次他扮演洛阳的时候,那个人就会很开心,而他就像坐过山车一样,在开心和难过之间来来回回。
做爱是最轻松的,那个人没办法拿他和洛阳比较。他曾经很坏心眼地想要表现出很放荡的样子,那个人发现心目中的洛阳居然这麽不要脸,会是什麽反应呢?但其实只要看到那个人赤裸的身体,他的脸就开始发烫,无论做过多少次都还是觉得羞耻,咬著嘴唇连声音都极力忍著,根本就放不开。搞不好这才是他最像洛阳的时候。
生意场上很多尔虞我诈的烦心事,所以偶尔的,那个人的情绪就会很低落。他站在那个人的身边手足无措,如果是洛阳会怎麽做呢?洛阳接受的高等教育里大概会有怎样安慰人的内容,而他在弱肉强食的社会教育里只学过怎样伸腿踢跑敌人。他惴惴不安地在那个人身旁转来转去,小心翼翼地问:
“要不要出去散步?今晚月色很好。”
抬起头,天上浓浓的一片乌云,半点月亮的影子都看不到,他恨死自己的笨拙。那个人愣了一愣,然後还是很温柔地朝他一笑,牵起他的手:
“好。”
那个人的笑是因为“洛阳”。真正的洛阳这个时候在哪呢?他为什麽不来安慰他?那个人心情好起来之後,感激的是洛阳,而替洛阳在这里安慰那个人的却是他。
他只忤逆过那个人一次,是在生日那天。那个人大概刚参加过洛阳的生日宴会,喝了点酒,进了门就兴致很高地上楼找他,他却反锁上房门。那个人到後来带点暴躁地用力去踢门,他就用凳子把门顶上,背著背包从窗口爬出去,一个人躲到後花园的假山里。
这天是洛阳的生日,但也是他的。只有这一天,他不想被当做洛阳。他从背包里掏出很小的一块蛋糕,是用以前攒下的钱买的。蛋糕有一层很厚的奶油,洛阳大概会厌恶这麽甜腻腻的口味,可是对於一年到头很少吃到蛋糕这种奢侈品的他,却恨不得整块蛋糕都是奶油做的。点上一根红蜡烛,他像以往的每一年一样合上眼睛许愿,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什麽愿望了。
他抱住自己的膝盖嚎啕大哭起来。洛阳伤心的时候,一定是很惹那个人怜爱、楚楚可怜的样子,绝不会像这样,哭得那样狼狈,眼泪鼻涕爬满了整张脸。
等到过了十二点,他就主动去那个人的房间敲门说对不起,抿著嘴唇微微地笑,和洛阳一样嘴唇扬起一个好看地弧度。那个人最终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什麽也没说。
SIDE.A(4)
星期天的天气很好,他一如往常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忽然楼下就一片闹哄哄地,他听到佣人在喊:
“有贼啊!”
他第一反应就是冲到那个人的书房,他知道重要的机密都放在那里。果然有个陌生人在里面,手里拿著个小小的盒子。他扑上去就抢。他平生头一回那麽感谢自己低贱的出身,那些小偷小摸的本领居然让他轻而易举地就把那个盒子拿到了手,他抱起盒子就跑,一边跑一边扯开嗓子喊:
“他在书房!”
陌生人一把抱住他,手里明晃晃的刀子捅了过来,他的胸口染红了一大片,还是死死地护住盒子。那个人和保安同时赶到,保安把陌生人从他身上拉起,那个人把他抱在怀里,他从来没见过他那麽惊慌的神色,暗暗地有些开心,这一次,有没有一点是因为他?
胸口疼得厉害,他把被血浸透的盒子交到那个人手里,朝他笑著:
“你看,没事了。”
那个人呼吸都不稳了。
“你不要说话。我送你去医院。”
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涌,他还是笑著,靠在那个人怀里说:
“我是洛辰。”不是洛阳。太阳和星辰,和洛阳是一对的名字。
“我最喜欢吃鸡蛋饼。”不是绿茶蛋糕。
那个人眉头皱成了一团,抱著他大声说:
“先别说话!不要说话!”
他怎麽不明白呢?这对他是多麽重要。他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他希望至少有人能记得他,作为洛辰。所以他要多说一点关於自己的事,以前没有机会,以後也不会有机会了。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挣扎著继续:
“我最喜欢的颜色是蓝色。最想看的是大海……我没有念过书,但是我想我会喜欢语文……”
说话已经变得越来越吃力,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他拼尽最後一口气,告诉那个人:“我是洛辰。请你要记得。”再不能呼吸,眼前终於黑沈沈一片。
如果能够见到上帝,他一定要问:为什麽同一个父母同一个时辰出生的两个人,要安排那麽不同的两种命运?
SIDE.A(5)
他再次睁开眼,看见的是茫茫的一片白色。他孩子气地皱起眉,天堂是这个样子的麽?头顶有温柔的声音响起:
“醒了?”
他费力地转动著脖子,正好对上那个人线条硬朗的脸庞。原来他还活著。想要说些什麽,刚刚张开嘴,喉咙就火辣辣地疼。
那个人宠溺地摸摸他的脸庞:
“手术的时候全身麻醉,会影响到气管。你暂时还不能开口说话。先好好躺著吧。”
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上还插著管子,他侧过头,继续看那个人。那个人看起来很憔悴的样子,头发乱乱的,胡子没有刮,比他流落街头的样子还落拓。那个人也看著他,拉起他的手放在脸颊边磨蹭著。
“谢谢你活下来。”那个人说。
是啊,那麽听话又满足他愿望的“洛阳”,失去了多可惜。他忽然就觉得很累,也许醒不过来比较好。
也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情绪,那个人有点焦急地倾过身:
“是不是哪里难受?要不要喝水?”
他缓缓地摇头。那个人比以往还要体贴温柔,也许是因为内疚,也许是因为和洛阳酷似的这张脸庞变得很难看。
一时间就陷入了沈默,那个人又抬手去梳他的头发,一边轻轻地拨弄著一边给他解释:
“幸好没有划到脏器。医生说等伤口愈合了就应该没有什麽大问题了。这几天要进食流质,你忍耐一下。”
“等你好了,我就去买鸡蛋饼。好不好?”
他的眼睛睁大了。他还记得。
“啊,对了。我给你买了一件蓝色的外套,你应该会喜欢。等你好了就把它穿上。好不好?”
他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他记得,他都记得。
那个人慌张地给他揩著泪水,说:
“洛辰,怎麽了?要不要我去叫医生?”
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他的眼泪流得更汹涌。那两个字经那个人的唇齿间吐出来,抑扬顿挫,原来是那麽好听。洛辰,他叫他洛辰。他死死地拉著那个人的袖子不让他走,眼泪鼻涕把那个人的袖口弄得一塌糊涂。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难看,可是他竟然不在乎。洛辰哭起来就是这个样子的。那个人俯下身抱住他,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地说:洛辰,我的洛辰。
他不顾手上还扎著针管,紧紧地抱住那个人温暖的身体。他是不是可以有所期待?
我是洛辰。我不是太阳的影子,我是星辰,我也会发出我自己的光芒。你愿意去了解吗?
SIDE.B(1)
许天奕第一次见到洛阳,是在七岁那年家里为他举办的生日派对上。有钱人家少爷的生日派对,出席的都是背景相仿的小少爷小小姐,一个个都洋娃娃般打扮得精致而得体,活泼地在宽敞的客厅里跑来跑去。在热闹的气氛中他注意到一个很小的小男孩,弯弯的眉毛清澈的眼珠,很干净的长相。
小男孩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一旁,脸上带著满足的笑容地捧著一个装著蛋糕的碟子,他好奇地上前搭讪:
“有那麽好吃麽?”
小男孩点点头,叉起一块蛋糕放到嘴里,嘴角轻轻地抿起,勾起一抹淡淡地笑意,说:
“蛋糕还是绿茶的最好吃。”
那抹淡淡的笑容很好看,他当时就看得呆住了。他记住了这个名叫洛阳的小男孩,也记住了他爱吃绿茶蛋糕。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的刻意安排,他日後和洛阳的接触日渐频繁。他们上著同一所贵族学校,出席著相同的名流宴会,甚至暑假的度假都能在同一个地方碰面。在那样的情况下,成为亲密的好友其实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他慢慢地就记住了关於洛阳的更多的事情:他喜欢把头发留得微微盖过眉毛,他喜欢浅色系的衣服,他喜欢骑马多於滑雪……这种留意何时变味为爱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洛阳有一个漂亮可爱的未婚妻,从小就订下的,各方面都很般配。这份爱意他只能藏在心里,以一个挚友的身份陪伴在他身旁。他对他的喜欢,只能止於友情。只有他知道心里那份疯狂而阴暗的渴望在不断地滋长,越是压抑越是燃烧得旺盛,不知道哪一天就藏不住了。
那天陪著客户去所谓的奴隶买卖市场,看到舞台中央站著的那个男孩就惊呆了。弯弯的眉毛清澈的眼眸,和洛阳如此神似地长相。鬼使神差地就把他买了下来。
从此以後他有了一个奴隶。那个卑微的男孩满足了他对洛阳的所有幻想。在深深进入那具柔软的身体时,和洛阳一样的眉毛微微蹙起,和洛阳一样的眼眸泛著水汽,和洛阳一样的脸庞被情欲熏得粉红,一切就像梦一样美好,他喜欢的洛阳就在他身下辗转呻吟,让他激动得不能自已,一遍遍地吻著身下的人,一遍遍地唤著“洛阳”。
床下的时光也美好得像梦一样不真实。男孩有著刚刚遮过眉毛的额发,穿著他买的白色休闲服坐在庭院里,手里捧著绿茶蛋糕转头对他淡淡的笑著,嘴唇抿起嘴角勾出一抹淡淡的笑,他恍惚地觉得坐在那里的就是洛阳。他带著他去骑马去游船,极尽宠溺,男孩乖巧地依偎在他怀里,他和“洛阳”俨然就是一对情人。
这场梦如此甜蜜如此漫长,他几乎要混淆和现实的界限。白天和真正的洛阳呆在一起的时候,他有几次差点就对他做出和“洛阳”在一起时的亲昵举动来,幸好及时意识到,不至於让那个藏了那麽久的秘密曝光。但事情总的来说是向好的方向发展,他已经不再对洛阳有那种阴暗的渴望了,可以光光明明地做他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