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的躁郁----面影

作者:  录入:03-16

李思文的眉毛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
见他没反应,编辑继续说:“现实一点,毕竟出版社的目的也是为了盈利,它要养活下边的员工呢。所以我们以市场作为首要考虑条件。”
“我明白了。不管怎样,还是很谢谢您。”李思文点了点头。
“那么,回到我们今天见面的主题吧——你愿意为我们写本关于地下摇滚乐队生存现状的书么?”编辑眼里精光一闪,直切主题。
“请问……能否更具体一点地告诉我,我要写些什么内容呢?”李思文问。
“啊,简单地说,就是揭露黑暗现实——你们那个圈子里肯定有很多人吸毒呀、乱性啊之类的吧?”说到这些话题,编辑马上来了兴致。
“……确实是有一些。”李思文对他的反应有些不快。
“你就把这些全部写进去,描写最好细致点儿,现在人们都喜欢窥探这些隐私的……这么写,书保准大卖!”编辑说得口沫横飞。
李思文皱起了眉头。他觉得在那编辑的眼中,自己只是一架放在隐蔽处的摄像机,自己的唯一用途就是拍下那些令人作呕的画面,并把它呈现于大众的眼前,用这种低级的方式满足现代人内心的病态欲望。
“怎么样?写这些,你完全可以的吧?”编辑还在怂恿他。
李思文沉思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对不起,我不会写这些东西。”
“为什么?你明明在那个圈子里呆了很久,怎么可能不会写!”编辑几乎要跳起来了。
“我有我的尊严,文学也有文学的尊严。拿那种乌七八糟的内容出书并借此出名,对我自己、对文学都是莫大的玷污。”李思文严肃地对编辑说。
听了他的话,编辑张口结舌,继而还还不死心地问:“真的不肯再考虑考虑?书的销售利益分配我们可以再详谈的……”
“对不起,我实在……无法做那么龌龊的事。让您失望了,真是对不起。还请您另请高明吧。再见。”李思文说罢,默默地拿回自己的小说稿,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你……真是不识好歹的人,给机会他还不要!”编辑望着李思文远去的背影,恨恨地说。
李思文拿着装有稿件的牛皮纸带,一个人无言地坐在公共汽车上。耳边尚回响着编辑的话:“现在这个年代,人们想读的不是这种深沉的纯文学。大家都活得太忙、太紧张,需要的是一看就懂的东西,而不是思想家的大作……”
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李思文不知道是自己生错了时代,还是这个时代本身出了错。难道真正的文学真的已经死了么?他一直尽心尽力地捍卫着中国正统的语言文学,结果到头来没人愿意理他。大家都只能接受快餐文化了。他有在网上看过一点时下正流行的青春文学。那满篇错字和语病的、无病呻吟的、脱离现实的故事,居然受到当下青少年的大肆追捧。而真正的文学佳作却只能呆在书店的角落里与灰尘为伴。为什么会这样?他实在不理解。社会的发展、人心的浮躁,这些东西好像都不足以构成主要原因。到底是什么东西促使社会走向歪曲的道路呢?他想不出来,也实在不愿意去想。
快到家时,他接到兰泽的电话:“思文,你来我这儿一趟,我们四个都在呢,有事商量。”
李思文心中已经猜到了,没别的,肯定是他们已经知道自己拒绝写书的事情了。他跟编辑撕破了脸,编辑责怪经纪人,经纪人责怪乐队的队长,现在队长要责怪自己了吧。
李思文来到兰泽家楼下,迈着沉重的步子上了楼。
一开门,果然大家都到齐了。
“思文,听说你拒绝了那个编辑……”兰泽忧心忡忡地说。
“没错。”李思文镇定地答道。
“为啥呢,能出书是好事啊!你咋就让这么好一个机会白白浪费了呢!”赵希之率先发难。
李思文把那编辑要求他写的内容和自己的想法说给四人听。
“那有啥大不了的,反正又不用透露真实人名地名,让你写你就写呗,素材都是现成的……”赵希之还是无法理解李思文的矜持。
“你不了解他的为人。他对文学是怀着很崇高的理念的,叫他写这些八卦隐私,等于是侮辱他的能力和人格。”周子裕站出来为室友辩护。
“是,我不了解他,你了解……但是你们要看清现实啊,现在的状况是,我们发展得一点都不好,签了公司后又什么都不能做,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宣传的机会!”赵希之大声道,“我们需要出名、需要钱,那样乐队才能继续做下去!”
“我觉得他说得很在理呀,我们这两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现在只要再往上爬一点,就能成功了,思文你就不能暂时放下你那身为文人的清高么?”宋彦也附和道,“之前那么多委屈你都忍了,现在再多忍一下,不会怎样吧?”
李思文默不作声。
“呐,现在二比二。兰泽,你是队长,你怎么看这事儿?”赵希之看了看兰泽。
“我……我尊重思文的决定。”兰泽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
李思文感激地看着他。谢天谢地,他还是了解自己的。六年的感情果然不是白培养的,兰泽还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吧。如果他刚才说同意赵希之的说法,那自己没准就会为了他,被迫违心地去写那本书。
“兰泽!你可要想好啊,这对乐队来说真的是很关键的一个翻身的机会,失去这次了下次就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啊!”赵希之嚷道。
“我还是那句话,尊重思文的决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和坚持,我不能勉强他去做他无法忍受的事。”兰泽的语气是平时少有的认真。
“你敢说你这不是护短?是因为他和你关系最好你才向着他说话的吧!平时最紧张乐队的不是你么!要是今天换成俺在这儿说俺不写书,你肯定不会同意的!”赵希之怒道。
“我没有护短,只是我觉得要尊重他的想法,不是么!”被他这么一说,兰泽也有点急了。
“唉,既然兰泽都这么说了,那我也接受,不要勉强思文了。”宋彦吐出一口烟,把吸剩的烟蒂按熄在焦痕遍布的烟灰缸里。
“你们——好,既然决定了,将来可别说你们后悔了!”赵希之气哼哼地扭过头去。
气氛一下子尴尬了起来。李思文只得说:“我先回去了。”
“我也还有点工作没弄完,也告辞了。”周子裕也跟在他后边穿起了鞋。
“师兄,对不起……”李思文想了想,还是转身向赵希之道歉。
“别跟我说对不起,跟整个乐队说对不起吧。”赵希之没看他一眼。
李思文只得讷讷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兰泽走到门口,小声对他说:“思文,你别把这事放在心上……赵哥这人你也知道的,爆脾气,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也就气那么一下子,下次再看见你时,保准就跟没事儿人似的了……”
“谢谢你,兰泽。”李思文由衷地对他说。
“咱们俩都多少年朋友了,说什么客套话!不管咋说,我都相信你的选择是有道理的,我支持你!”兰泽拍拍他的肩膀。
李思文几乎是热泪盈眶了。
“走吧。”周子裕没理二人,自顾自地走下楼梯。
回到家中,已是中午时分。平常周末都是五个人一起吃饭的,但是照今天这个情况是肯定不可能一起吃了。
李思文刚想回房间躺一会儿,却看到墙上的老式挂钟正指向十二点。
“你饿了吧,我去做饭。”他转身走向厨房。
“不用了,看你也没什么精神头。叫外卖吧。”周子裕拦下了他。
李思文顺从地折回去,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周子裕打电话叫了外卖。
“你说,这回我是不是真做错了……我只顾着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毁了乐队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机会……”李思文怔怔地望着周子裕,语气十分虚弱。
“你要是答应写那种书,我会从此鄙视你的。”周子裕还是面无表情,在李思文身边不远处坐了下来。二人习惯保持一点距离。
“可是我这样是给乐队填了麻烦吧……我太自私了……宋彦说得没错,为什么之前那么多委屈都忍了,惟独这回就不能再忍一下呢……”李思文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下了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和坚持。只是这次恰好被你遇上了而已。你并没错,不需要为此自责的。别说你对不起乐队这种话。从开始到现在,我觉得,你是为乐队牺牲最大的一个——啊,虽说动机不纯……”周子裕话到最后还不忘损他一把。
李思文被他逗乐了。自从向他坦白了自己对兰泽的想法后,这个秘密在二人之间已经不再是禁忌话题,还成了互相调侃时的材料。
“你还是笑的时候好看。”周子裕直视着李思文的脸说。
李思文有点不好意思。
“赵希之的事你不用担心。他的气来得容易去得也快。”周子裕又说。
“嗯。”
因为李思文拒绝按编辑的要求写书一事,“禁色”被经纪人臭骂一顿。之后他们又闲了一阵子,直到那年下半年,公司忙完了其他艺人的事,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乐队可以让他们再刮点油水,便把他们召回去开会。如李思文所料,公司要求他们改变方向,走主流路线。要求是,抛弃视觉系造型,以偶像的外形再次出现,新专辑要采用公司雇的人写的歌。虽然五人心里都是千百个不情愿,但是如果再不有所作为,他们就要挨饿了。在几番激烈的讨论后,“禁色”终于决定听从公司的安排。
兰泽坦然接受了现实。李思文对好友如此迅速地接受了乐队主流化的事实而感到不安。他觉得,兰泽的梦想至此已经偏离了最初的轨道,朝着一条庸俗的路发展了。他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兰泽,却不敢问:“你的梦想,到底是靠摇滚乐吃饭呢,还是你只是单纯地想成名?”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现在的兰泽好像开始圆滑了、老练了,不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高中生。不过人不可能停留在某一阶段永远不变,李思文没理由要求兰泽一直维持在高中时代的人格。兰泽已经变得越来越成熟了,这应该是好事;可是为何自己总为此感到不安呢……
虽然“禁色”没有大红大紫,但是网上还是聚集了一帮喜欢他们的小众歌迷。这些歌迷绝大部分都是十几岁至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这个年龄的女性,她们的爱是热切而又盲目的。对她们而言,喜欢就是喜欢,并不需要一个有力的理由。她们为“禁色”做了专门的网站和论坛,搜集“禁色”五人的一切音源、视频和照片,并热烈地讨论着“禁色”的歌曲——李思文猜测,她们之中有不少人只是喜欢“禁色”的视觉系造型,喜欢五个年青男性化妆之后的美丽外表,而非真正地喜爱他们的音乐。不过不管怎么说,她们都是“禁色”的FANS,这就足以让李思文感激了。李思文发现,他们以前的很多场演出,都有人亲自到现场录了像,放到了网上。有这么铁杆的FANS,李思文觉得乐队的辛苦付出还是值得的。有些歌手煽情地说,只要世界上还有一个歌迷喜欢他/她,他/她就会继续唱下去。李思文有时侯会想,“禁色”能否为了这些歌迷坚持下去呢?即使能,又能坚持多久呢?
乐队要以偶像派的形象重新出现,就意味着大家都要以本来面目见人。李思文却无论如何都没法接受这个要求。在多次争论后,公司总算勉强同意他戴着口罩示人。其他人都不介意把真名公布出来,只有李思文打死都不肯,公司只好在他的个人资料上用Mr. S来代替。本来之前赵希之就为他不肯写书的事情和他翻过脸,这会儿赵希之又埋怨他事儿太多,觉得他太麻烦。李思文自觉理亏,没有反驳什么。
年末,这张专辑终于赶在春节前发行了。销量稍微比上张好了一点儿,估计很多小女生都是冲着兰泽和宋彦的帅脸而去关注这个乐队。专辑的曲子李思文自己都不忍心听,因为那些人的作品大都是口水歌,这么一搞他们就跟流行歌手没什么区别了,只是还维持着乐队的形式而已。虽然宋彦是很适合唱那种甜言蜜语又带点小哀怨的歌,但是这么下去实在是违背初衷。而兰泽看起来却对此并无不满,反而还乐在其中。周子裕照样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从来不发表自己意见。赵希之迫切希望乐队做出点成果来以赚到柴米油盐费,现在看来这样的结果算是合了他心意。
公司安排他们参加了几场活动,那些活动都是商业性的,他们与其说是表演,不如说是去暖场的。同时,他们的风格转变遭到了很多之前的同行的唾弃。虽然不再去酒吧表演,但是偶尔去喝酒时也会碰到之前认识的朋友,他们都会用讥讽的语气说:“哎呀,你们行啊,签了约了,变偶像派了哈!”
听到这些话,大家心里都有些难过。自己从前也是很鄙视“伪摇”的,现在自己却也大摇大摆地做着“伪摇”,真是讽刺。在“禁色”的论坛上,也有人发贴表示,这张专辑的感觉不如上一张好。尽管还是有不少人回贴为他们辩护,但李思文心里清楚,他们确实在走下坡路。这样委曲求全,既对不住自己,也对不起歌迷们,那为何又要这样做呢?
从他们素颜示人后,网站上讨论率最高的人就从当初的兰泽和宋彦变成了Mr. S。没人看过他的长相,也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大家纷纷猜测这个神秘的鼓手究竟是何许人也,他长得到底是美是丑。看到那些贴子,李思文只有苦笑。即使已经经历了无数次登台表演,他还是惧怕人群的目光,怕被别人注意。
这已经是他在北京过的第四个春节。自从大一那次暑假从老家回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他从小就是个独立的孩子,即使在遇到困难时,也不会想要求助于母亲。现在亦是如此。不过每逢佳节倍思亲,他实在很想回家看看。母亲直到现在还不肯原谅他。听外婆说,母亲现在比以前更像个工作狂,也不允许她提起李思文的事。李思文听后除了内疚还是内疚。这些年来他没有要过母亲一分钱,却也没有能力给她寄过一分钱。做母子做成这样,真是莫大的悲哀。
公司有排练室给他们用,五人现在基本上已经不需要那个小地下室了。不过李思文有空时经常一个人悄悄去那间地下室里,默默地坐在自己的鼓前,一坐就是很久。他经常回忆起当初他们刚搬来这里时、辛苦排练的情景。那时大家虽然还一点名气都没有、生活也没有保障,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的,可是大家都很快乐。因为他们在追逐自己的梦想,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而现在呢,一切都要听从公司安排,被人牵着鼻子走。出名的感觉并没有当初想象得那么好。何况他本人还是个怕被人注意的人。有这种性格的自己,却在做着这一行,实在是太矛盾了。不过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最近他耳边经常回响起彩虹乐队的一首歌:
“You can’t slow it down
You know this is your fate
Are you feeling lonely, so lonely lonely……
Cry to the wind”
Fate。命运。冥冥之中真的一切都有安排吗?贝多芬说“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这句话,本身就已经承认有命运这回事的存在。李思文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是怎样。他自己看不见前方。前路一直都是雾茫茫的。命运真是个不可捉摸又无法掌握的东西。
孤独。他感到孤独。一直感到孤独。即使他每天都能见到兰泽,即使周子裕经常在家陪着他,他心里还是有挥不去的孤独感。他无法触摸到兰泽的心,兰泽也不知他的想法。自己不敢去了解别人,也不被别人了解。那么,他就是孤身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了。这样活着,即使再多活几百年,他也还是只有一个人。这样生存,有什么意义呢?根本无法在这世界上留下自己活过的痕迹。友情亲情爱情,这些他好像都没有确切地拥有过。
过完年,赵希之从老家回来,带来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他要退出乐队。
“为什么?我们不是做得好好的吗,乐队已经上了轨道了,你咋突然要退出呢?”兰泽不可置信地问。
“唉……俺妈她……在节还没过完的时候,突然就脑溢血,去世了……俺家就只有俺这么一个儿子,妹妹还小,俺爹年纪也大了,不能让他再为生活奔波……俺娘走的时候,对俺说,要俺早日成家立业,好好孝敬俺爹、照顾妹妹……”赵希之面色凝重地说。
推书 20234-03-20 :烧瓶里的恶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