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叹道:“你若成仙,红尘之事尽淡,他平不平安,和你又有什么干系?你前世知天帝对他起了杀意,上殿前用仙元镇住他龙珠,说一损俱损,以死相逼。用人之际,哪容您如此儿戏!如若这次他魔性再发,坏了大事,怕曹大人不会再看你面子了。”
赵毓大惊:“他如今龙珠神力渐长,如何能镇得住?”
“这个先不必担心,还不到火候。当年是公子用非常之法制住他,如今要制而不伤他性命,也要看公子了。所以说来说去,公子还是先抓紧修炼才是。”
“这个我知道。”
“对了,公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道长面带难色。
“大师不妨直言。”
“当日我在府上说,那银龙自毁千年修行,求守公子三生三世。”
“嗯?大师觉得有什么不对么?”
“曹大人有另一番猜测。怕公子不爱听。”
“大师请说,晚生自会辨别。”
“曹大人觉得,那龙知道公子今世会在榆塘投胎,守在西湖便是守住公子仙元,虽然前尘往事尽忘,龙珠与仙元两两相唤,最后还是会和公子相遇,冲破神咒,仍可以回天庭。这还算高的,曹大人还说……”
赵毓脸色铁青,望着道长。
“那龙前世对公子,其实是没半分情意的。这小仙不敢妄揣,公子自己入定时也可见到他当时模样。只是提醒公子一句而已,值得不值得,公子是明白人,肯定能自己衡量,何况他恢复魔性时元神放出,说不定忆起当年而对公子不利。总之事有万一,望公子到时顾全大局。”
说完,道长也觉得场面有些尴尬,便离开了厢房,留赵毓一人坐在原地。季霖踏进来 ,赵毓见他走近,手一抖,打翻了手边的茶碗。
季霖一惊,不敢上前,一时两人都不说话,各带惊惶之色。
“赵三,怎么了?”龙子问,“那道长说什么了?”
赵毓心情极坏,低对不想说话,拔脚就走。
季霖横跨一步拦住他:“和我有关?”
赵毓觉得心绪纷乱,言无可言,便道:“容我一人静静!”
季霖在他身后道:“是为了我体内魔毒罢?你不提,当我就不知道么?”
赵毓这才站住 。
季霖仍平心静气道:“我也是来问此事的。看你神色,怕是不用再问了。我走便是。”
赵毓一愣,回头道:“若是此法可行,那道长早就告知于我。如今他反叫我和你一起,不消说,即是要我用仙元压住魔性。道长还说……你失去道行之前,只是利用我而已,对我没有情分。恢复魔性事小,我当年制得住今次应该也制得住,可难保当日银龙封魔珠时把他一部分元神也锁在里面,只怕到时……你会不记得赵毓。”
季霖道:“他说我过去对你无情,你便信么?”
赵毓说:“我今日入定后,梦见带天兵捉你,那时你中毒已深,不提也罢。但之后我又梦见大战之前和你一起的光景,你说,同我没有半分情意。”
赵毓说的是实言。方才入定时,他只听丝竹阵阵,自己身处一片别致的园林之中。林木错落有致,曲径通幽,行过青石小径,便有小桥流水,流水对岸是一座小楼。
扶梯而上,那季霖凭栏而望,仍是束发,却换了一身青衣,像是那番大战以前的光景。赵毓心里一动,道:“季大人,来了怎么不坐?”
“赵大人,你这园子,我似乎在凡间见过。”
“上次在西湖榆塘办公,只觉得那里园林巧夺天工,玄妙之至,回来后便叫天匠仿造了一所。”
“赵大人真是性情中人。知我们两党相争,却偏叫我来此地饮茶;喜欢凡间景致,连凡人精神,也学了个十足十。”
“哦,怎么说?”
“我不说,赵大人心里也有数。季霖在下界千余年,赵大人这点凡心,也是瞧得出来的。而相形之下,赵大人就太不会识人脸色 了。”
“季大人既知凡心,也应知长相思,摧心肝,也应谅解赵某一片苦心。”
“赵大人,这又是何苦?季霖看在你是尊长的份上,已一再退让,佯装不知。我水族虽不比你天上仙君身份贵重,但看在你我同朝为官,还请不要强人所难罢!”
原来昨日在阴宅串听到的就是这句话!看来季霖前世对自己并无甚情意。赵毓只觉得又忧又怕。
两人对视了一会,赵毓只听自己叹道:“罢罢罢,撇开赵某的事不说,若你能早日离开黄大人……”
季霖袖子一扬,转身就走。
赵毓忙拉住他:“季霖,赵毓对你一片痴心已是犯了天规,绝没有必要骗你。黄大人虽一手提携水族,但此人心术已歪,与魔界相勾结,你年轻气盛,容易轻罪他蛊惑,望好自为之!”
“赵大人,怎么到现在你还说这种话!季霖对你没有半分心思,还要说得多明白?党争之事,我自有分寸!”
“自有分寸,怕是你刚上天庭,不明险恶,不知什么叫分寸!”赵毓急得口不择言。
“哼!”季霖自然怒容满面,拂袖而去。
想到这里,赵毓就心里发凉,却也不想再瞒季霖,便把道长的话也一同告诉了他。
季霖听了那话,呆了一会儿,苦笑道:“原来你我是这么缘定三生,定得好!现在分也分不开,合也合不好了!”
说罢,哈哈大笑,出门而去。
赵毓知他也不好受,现在两人反而不知道如何相见,心内烦乱,出了门,也不见他踪影。便想到山路上走走,散散心,忽听闻马蹄声,竟是祺儿带着顾子卿骑马上山而来。
赵毓那天在梦中所见和季霖有些相像的顾子卿,但后来细细一看,两人也不太相似,就抛诸脑后。如今见他竟独自上山,虽惊且疑,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赵毓好容易开口问:“先生如何会在这里?”
“看赵中堂和夫人的样子,子卿只觉得公子这趟远门,怕是要出得很久,祺儿要来给你送换洗衣物,子卿便跟来送送公子。”
祺儿在一旁道:“顾先生硬问,我也……想让公子见见先生也好。”
赵毓只觉得哽咽:“子卿,还是叫我毓儿吧。”
顾子卿稍作犹豫,便道:“毓儿,你要去哪里?”
风过于林,满山木叶萧萧。两人相唤如在三年前一般。
赵毓恨道:“不怕你笑话,毓儿要成仙去。”
顾子卿叹道:“毓儿,你的话,我没有不信的。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成仙?”
赵毓说:“因为有人要赵毓死,有人要赵毓生,如果赵毓想活,就要成仙。”他见顾子卿双目含泪,不禁笑道:“子卿,莫伤心,等我做了神仙,便托梦给你,你好帮我上几柱香。”
顾子卿擦擦眼泪,才道:“祺儿说得好像你会为妖魔相扰,有性命之忧。我此次来,是带给你一样东西。”
说罢,便从腰间解下个玉佩给他,道:“这是我祖辈传下来的一块降魔玉,先父临去时给我的,你可能用得着。”
赵毓接过那玉一看,晶莹剔透,上面刻着一条飞龙,雕工极好,栩栩如生。
他只想起道长说季霖的话,心内更忧,但仍颇为感动:“子卿……”
“不必多言,我该下山了。毓儿,你保重,后会有期。”
顾子卿说完,便上马告辞而去。
赵毓看他下了山,又想起季霖的事来,心里更加不好受,便对祺儿道:“我们也下山!”
“可是不用和道长说一声?”
赵毓骂道:“那个老狐狸不知道上哪去了,走便走,还要知会他!”
到了榆塘城内,赵毓也不知道上哪去,便叫了堂兄到常去的酒楼喝酒。想到不久便上天,便挑了个临街的位置坐。
堂兄自然也不多问,只和他讲最近丝绸行的生意和以前的趣事。
此楼请的歌伎自然也是榆塘一绝,堂兄吃酒最爱听曲子,便叫来个女子唱。
堂兄看了赵毓一眼,问:“你可会唱那个……‘明月上高楼’?”
那女子点点头道:“会。”
“那唱罢!”
赵毓白了堂兄一眼,堂兄哈哈笑起来。
“换个曲子!”赵毓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突然,楼下附近青楼传来女子的笑骂声:“好俊的公子!进来呀!”
声音大得有些刺耳,赵毓皱皱眉,和二人凭栏往下看去,那不就是季霖!面带笑容,身着白衫,一脸悠然从容,东看看,西瞧瞧,正从街那头逛过来。
祺儿道:“看来小季公子在山上也是闷得发慌,跑出来玩儿了!你看他越大越招人了,街上姑娘们看得紧啊!”
赵毓哪里听得见,只觉周围人响马闹皆不存在,只有季霖,年纪轻轻,颜若琼英,想在江阳路上时,他才七八岁光景,也已经这般风风韵韵,老老成成了。
那龙子正走着,感到有人看他,一抬头,刚好与赵毓四目相对,脸色才凝重起来,很快便低头混入人群,若无其事地走远了。
旁边姑娘抚琴唱道:
“他生得脸儿峥,庞儿正。
诸余里耍俏,所事里聪明。
忒可憎,没薄幸。
行里坐里茶里饭里相随定,恰便似纸幡儿引了人魂灵……
”
堂兄笑:“那便是那季公子啊?唱得可不就是他?”
赵毓回过神来,拿起酒壶便往口里倒。
晏了,天色大暗,他们才下楼,那个歌伎迎上来道:“公子可是要走了?”
赵毓见他欲言又止,道:“你是要赏钱罢!也是,陪我们大半天了,再多给你些!”
便让祺儿递了点银子过来,亲自走过去递给她。
走近一看,那女子在酒楼灯笼照映下,倒像是在江阳绮春楼和玲珑阁看到的江凌。
“你怎么……”
“我有话对公子说,这里不方便。”女子怯怯道。
赵毓便和她走到一个小巷里,道:“姑娘有什么事?”
江凌笑着凑近他耳边:“公子……”
赵毓这才觉得一股阴气袭来,心道不好,却被那女子扣住手腕,甜香扑鼻,想他也是练过功夫的,却浑身酸软,挣不过她。余光一扫,那女子竟张开嘴向自己颈处咬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到白光从眼前掠过,江凌一下子应声倒地。
只听季霖骂道:“酒喝多了,仙元也钝了么?竟没看出她是妖怪!”
赵毓双膝和双手撑地,脑袋也清醒大半,却仍是没有什么力气。
季霖走过来,哼了一声,踢了踢江凌,江凌一动也不敢动。
“混帐狐狸,以为我走远了么?”
江凌跪在地上发起抖来。
“滚!”季霖吼。
那狐狸站起身,拜了拜,化作一道青光而去。
季霖蹲在赵毓身边,叹了口气,说:“杀她也没用。杀了她还有别人。你怎么随随便便就离开宅子,那狐狸自江阳就跟着你,你离了那山,进闹市,正好便宜了她,若在山上,早被那里妖怪赶走了,怎容得她来抢!”
赵毓好容易聚了点力气,坐在地上不说话。
季霖歪头看了看他:“走得回去么?”
赵毓摇头。
季霖觉得好笑,幸灾乐祸:“你是走不回去,还是不想回去?”
“都不……”赵毓心里生气,却没办法。
季霖便问:“你这个样子,中点小法术就倒,我怎么能信你镇得住我的魔性?”
赵毓脸上凄楚,却说不话来。
季霖笑道:“昨日断崖前我说我只识得你,你竟不信我?”
赵毓翻翻眼,不理他。
“没办法,已经这样了,也容不得你信不信。到时你成了仙,也不记得今生见过季霖,我们便尘归尘,土归土,省得再世世相负,你说好不好?”季霖又说。
赵毓气得发抖,挣扎起身,摇摇摆摆便往回走。走几步,就摔在地上。
季霖去扶,他也不理,只垂着头,季霖伸手往他脸上摸一把,竟摸了一手眼泪。
季霖叹道:“赵三,你自负聪明,什么东西都憋在心里自己想个透,想不到也有一天被逼成这样罢!”
说罢,轻轻一抱,便把赵毓横抱手中,招摇过市。
街上此时已行人稀少,赵毓还是觉得丢尽了脸,然而挣扎不得,只好把头埋在季霖怀里,一动也不动。
季霖笑起来:“还哭!我的衣服都湿了!”
赵毓只觉得自己在江阳忍到今天,好不容易能和季霖一起,却还要面临万一谁也识不得谁的光景,昨天在崖上还觉得没什么,今天听道长口气,才觉得真有其事,不禁伤心不已,痛彻心扉,哪止得住泪!
季霖只好说:“也罢,看你平日憋得紧,现在哭 个痛快罢!”
回到大宅,道长来迎,笑道:“赵公子,看来还是得再练一段时日啊!咦,季公子怎么不帮他解*?”
说罢,便给赵毓解了。
道长进去后,赵毓恨道:“你怎么不早说你能解?”
季霖笑:“以前都是你抱我,现在我也试试,是怎么个感受!”
赵毓抓住他手怒道:“你好狠!说那些话,就真高兴么?”
季霖道:“我也不想两头闷着。我姐姐不是说,缘生缘灭,其实也无可奈何。”
说罢,就迎上来亲他。
赵毓不肯,季霖只好说:“何苦呢?亲一次少一次。”
赵毓更觉得没有兴致,突然想起什么,狠狠说:“你最近可不要离了我!”
接下来,赵毓便点灯翻那本心法,读来艰深,想想却也易懂,没两天竟然记得滚瓜烂熟。道长试了试他,果然功力大长。仙力也越来越收放自如。有时敛了仙气,招些妖怪进来,也赶得很是顺手,腾云驾雾,自然也不在话下。道长便多拿了几本书给他看,与心法也融会贯通,所以学来也上手得快。
季霖也只是陪着他,并没什么变化,仍是乐哼哼的。
赵毓也有入定时回忆过前世是怎么封住银龙魔性的,但却只觉得封他魔性时用法太甚,回忆起来也十分费力,稍稍一想就大汗淋漓,心烦意乱,他自己怕道行沿浅,搞不好会走火入魔,于是不敢再想。于是就翻仙书,也没有。想来自己当时也是急中生智,用仙元镇魔是大忌,前世果然是豁得出去。
不过,他也越来越觉得,季霖法力在飞长,偷偷用仙元去抑,却真的连自己仙术也抑住,只好放弃。
一日晚上,他找不到季霖,便动用仙元,感到季霖就在断崖那里,忙驾云赶去,看到季霖对水而立,他唤“霖儿”,季霖不应,反而纵身从崖上跳下,虽知道他是龙,赵毓被他一跃也吓得心胆俱裂,趴在崖边唤了好一阵。
呼唤间,崖下湖水竟似要沸腾起来,咕咕作响,随后,竟掀起大浪。一条巨大的银龙从水中直插云宵,良久,又从九天飞落下来,直扑水面,激起惊天巨响,如此反复不知多少次。
赵毓站在崖上,知唤他也听不见,只好呆立着看,心急如焚。
最末一次,那龙冲入云中后许久未落,赵毓仰头看去,一时电闪雷鸣铿锵,随后,大雨如天河之水决堤,滚滚而下。赵毓痴痴而立,也不知等了多少时候,也不见雨停。
“我依约替父王行云布雨,要一夜才停,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身后有人冷冷道。
赵毓猛得回头,季霖站在雨中,却头发未乱,衣衫不湿。
赵毓仍觉得疑虑,叹了口气,也使了避水咒,弄干全身:“回去吧。”
季霖脸上表情才变得柔和起来,点点头,随他飞回去。
事后问来找他的道长,道长说可能是法力渐长,很想试弄一番。也算自然。
“但我觉得他最近神色和以前有所不同,但稍纵即逝,我也举不出例子来。我用仙术去测,也测不出魔性来,反让我觉得自己多虑。”
道长叹道:“公子,我不怀疑你意气用事。但曹大人也问过龙王,龙宫那里,也没有什么察觉。对了,我今天,是想请公子见一个人。”
“谁?”
“曹大人。”
十四章
听了道长说曹大人不日会到的话,赵毓不免觉得焦虑。左右也没个商量的,季霖虽然没了记忆,在龙宫也过了几百年,虽然进日长进了不少,可还是一副孩子脾气。想在入定时见他,更是鼻子抬到天上去,不像个知道人情的。问他,他便两眼一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见他何用?”把赵毓气得够呛。
去问道长,道长道:“有什么说什么,你的情况,其实曹大人都知道。”
这更同于没说了。
赵毓觉得心烦,便趁表哥偷跟着祺儿上山时,问:“有个大官儿来见我,却不知怎么应付。”
堂兄是个极聪明的人,和赵毓一向知心,素知季霖的事,虽没和他说成仙去,也猜得七八分,便问:“他找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