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华烦恼数日,蓦地想起苍绝那日评说燕入云的一番话,霍然便悟到了他心思,心下顿时又喜又忧。喜的是苍绝既生了这番情意,必会一生陪伴左右,他心中早将苍绝视如兄长至亲,自是不愿分离,若能得此知己相守一生,那该是何等美事。忧的却是这世间伦常,他俩皆为男子,必是不能似男女间那样两情相悦便互吐衷肠,自此双宿双栖作对同命鸳鸯,这份情意他即便有心回应,又怎敢吐口,便连想也不敢多想,也只得埋在心底装作不知。
沐华心中喜忧参半乱如麻团,面上却风平浪静,日日同苍绝谈文论武品茶对弈。他两人全做若无其事,倒也一派和乐。
如此这般过了几日,临近年底,吏部考评下来,沐华因捉贼靖匪卓有政绩,得了个优等的考语,更因捉了燕入云,被知府陈征明奏报上去,得了吏部侍郎的赏识,一跃将他拔擢为开封府尹,过完年后便要赴任。他只任知县一年便有这等际遇,也可谓异数。
沐华接了调任文书,同苍绝和阿越说了,两人齐向他道贺,贺完便喜滋滋地收拾起诸般器物,打点行囊,只等出了正月十五便要动身。
除夕这夜,三人聚在书房吃酒守岁,沐华想起去年在汴京过节,苍绝说年年除夕陪他之语,如今这人便在身边,心下欢喜,不觉喝多两杯,窝在围榻上懒怠动弹,阿越要扶他回房,让苍绝笑着拦住。
「他吃酒多了,这时一动再吐出来,你且去睡,我来看顾他,待酒劲过了送他回去,实在不行,这里睡一宿也使得。」
阿越筹备过节事宜忙碌一天,这时也觉疲累,答应了一声自去休息。苍绝见沐华醉得厉害,便不挪动,从卧房取了棉被过来盖上,又恐他半夜翻身掉落,上榻抱住沐华一同睡去。
吃过元宵,这年已算过完,三人打点行囊坐船顺江而下,出了蜀中便弃舟登岸,雇了马车和车夫与沐华乘坐,阿越同苍绝一人一骑伴在左右,往汴京行去。
此时还未出正月,北地春寒料峭积雪未融,过了淮河便见远山苍苍,片片残雪掺杂了灰白二色堆在道旁,与蜀中的青山绿水不同,别有股苍莽之色。
这日天气转暖,积雪初融,官道上泥泞不堪,马车走的不大平顺,一路颠簸,沐华坐在车中便看不得书,又无其他消遣,气闷得紧,只得合眼小憩。这车是苍绝精挑细选的,外围用毡布裹了,密不透风,车中被褥一应俱全,连手炉也备下,绝无冻寒之忧,极易入睡。沐华半朦半昧间盹着,睡了足有半日功夫,他睡得多了,到下午时分便觉头晕脑胀,极想出去透透气,伸手挑开车厢一侧窗子上的布帘,才露出半个脑袋,便听苍绝训道:「出来做什么,仔细着凉,快将帘子放下了。」一迭声的赶他回去。
沐华自认了他做大哥,处处受他照顾,不自觉地气势上矮了一截,哪敢违拗,但实是想出来走走,少不得放软声音央求,「大哥,我在这车里着实闷得慌,你让我出来骑会儿马,我多穿些,保管冻不着。」
苍绝也知车里憋闷,他娇宠沐华惯了,平日里大事小事百般迁就纵容,但这段时日实是被沐华接二连三的病吓着了,此时虽心疼他,却不敢放纵,笑着哄道,「人都说骑马观花,这冰天雪地的,柳枝都未抽芽,有什么看头,你在车里乖乖坐着,咱们隔着帘子说话解闷可好?」
沐华还待再求,阿越也在一旁劝道:「少爷,你就老老实实跟车里呆着吧,这出门在外若生了病还了得,不说苍大哥同我需日日费心照看你,便是医生都不好找的,求你可怜可怜阿越,莫要再着了凉来吓我。」
就连那老实巴交的车夫也跟着掺合道:「小公子看上去单薄得很,别看今儿个已是七九天气,可还冷着呢,着了风可不是玩的。」
沐华让他三人说得没了脾气,蔫头蔫脑的放下帘子坐回去,同苍绝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打法时辰。
到了酉时,天色暗下来,三人到一座大镇上寻了驿馆住下,苍绝安顿好行囊便出去,过得顿饭功夫回来,手中拿了样物事给沐华,道:「车上既看不得书,你明日便玩儿这个吧。」
沐华接过一看,原来是只做工极细巧的九连环。
「大哥何处寻来?」
「这镇上一间铺子专卖这类作耍的玩意儿,我见这九连环倒还有些意思,便买了来。」
苍绝说完,又去驿馆后院查看喂马的草料,阿越正给沐华铺床,等苍绝出了门,笑着道:「少爷,苍大哥待你真没话说,我看那些寻常汉子便是待自家媳妇儿也没他待你这般上心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阿越这话原是说笑,但他哪知两人暗中种种,这话到了沐华耳里便别有意味,顿时红了脸斥道:「苍大哥同我兄弟相待,你拿夫妇胡乱作比什么,还不去叫驿卒准备饭菜,想饿死我吗。」
阿越答应一声,忙出去整治酒饭。沐华拿着九连环坐在床头发呆,不自禁地想起除夕那夜同苍绝共枕而眠,翌日一早在他怀中醒来,虽不曾有肌肤之亲,但那份亲密之意同夫妇也无甚二般,如今又听阿越这样说,益觉暧昧,想起苍绝平日里待自己的种种,脸上怔怔的发起烧来。
苍绝看顾完马匹回房来,见沐华满面通红,顿时吓了一跳,冲过来抚上他额头探问:「可是身子不舒服,怎的脸上这样烫?」
他才从外面回来,手上肌肤微凉,搁在脸上甚是舒爽,沐华心下极舍不得分开,却又不敢过于放纵形迹,握住苍绝双手拿下来,笑道:「这屋子里地龙烧得甚暖,想是热的,待会儿拿温水擦把脸就好。」
苍绝不语,又去探他脉息,见脉象平稳,这才放下心,舒展开眉头道:「若是身子不适,需及早告诉我。」
沐华忙点头称是。
「少爷,苍大哥,吃饭了。」
外头传来阿越叫声,苍绝一面拉了沐华的一只手向外走,一面叮嘱:「我让驿卒烧了水给你沐浴用,待会儿你洗漱完便早些躺下,明个儿一早还要上路。」
沐华连声答应着,任他牵了手出去。
沐华体弱,一行人不敢过分赶路,每日只行七八十里便歇下,如此月余方到河南境内,此时已是二月底,北地回春,风吹在身上带了暖意,沐华得了苍绝首肯,半日骑马半日坐车,二月二十六这日总算进了汴京城。
三人进城后先寻间客栈寄存了行李,又打发了车夫,沐华便前去吏部递交公文。
这日恰巧是吏部侍郎林文斌在值,见了沐华这等品貌极是赞赏,大大勉励一番,底下人见沐华年纪轻轻便得上司如此看重,哪儿敢怠慢,当即将一应上任文书手续办好,一名赵姓员外郎便要领了他往开封府赴任。
沐华跟在这赵员外后面往外走,还未出吏部大门,便见一队侍卫簇拥着一人进来,赵文奎一见,立时退在一旁行礼。
「下官拜见侯爷。」
沐华不识这人是谁,但见这人年约四旬,极威武的一把胡子,身着紫缎,腰间还佩着只金鱼袋,便晓得这人品秩在自己之上,也跟着行了一礼。
这侯爷同吏部中人极熟识的,呼了赵文奎的字道:「子墨身边这位是谁?好清俊的人品。」
赵文奎忙为他引见道:「这是新任开封府尹沐华沐君灼,因政绩卓著,自蜀中拔擢上来。」又向沐华道:「这位乃是靖南侯。」
那靖南侯名叫苏裕文,是太后亲侄,不同于一般外戚子弟,素有军功,很得当今赏识,年前才自南疆平叛得胜归来,风光一时无两,等闲官员见了都要敬上三分,这日过来寻吏部侍郎喝酒,不料见到沐华,立时停下脚步细细打量。
沐华在邸报上读过靖南侯功绩,这时晓得眼前人便是,又行了一礼。他举止清雅不卑不亢,又兼形容出众,令人一见便生好感,苏裕文是个素喜男色的,顿时眼前一亮,赞道:「这般年纪便做了开封府尹,当真是年少有为。」
「侯爷缪赞。」
苏裕文还要同沐华说上几句,吏部侍郎已得了通传自厅中出来相迎,两人一同进了屋,赵文奎恭送上司走远,带着沐华出了吏部大门。
苍绝牵着马已在门外久候多时,见沐华出来时唇角含笑,知道诸事顺当,放下心来,待沐华上了赵文奎车驾,便一路随在后面往开封府去。
这开封府自上任府尹被贬后职位一直空置,其间事务多由当今太子的东宫官员打理,开封府人口逾百万,事物琐碎繁杂,东宫那些官员早不堪其烦,听说新任府尹到了,忙来接洽,同沐华寒暄几句,将手中事务一交了之。赵文奎帮着沐华交接了官印,又清点了一应文书,告辞离去。
此时众差役早在都头带领下齐聚大堂,向新任府尹见礼,沐华命其余人众散了,只留下都头和主簿问话,半日功夫将府中情形了解个大概,向两人道了辛苦便遣去,转头同苍绝道:「看样子这些东宫官不耐琐碎,这半年积了不少案子,咱们有的一阵好忙了。」
苍绝笑着看他,「忙自然是要忙的,只是须张弛有度,莫累着了才好,你若再熬夜看卷,为兄少不得要押着你去睡了。」
当晚,阿越将行囊拌入开封府后衙,三人拾掇停当,沐华就此走马上任。
已是六月天气,热辣辣的太阳笼住整个汴京城,还不到巳时,没有树荫遮挡的街上已热的人满头大汗,纷纷寻个阴凉地方歇脚。
阿越带着五六个差役将封丘门、相国寺一带巡视一遭,捉了个毛贼让差役带回府中,自己往潘楼街这边的药铺走来。
药铺的封老掌柜正跟个管家模样的老者说话,见一身皂衣的阿越进来,忙丢下老者迎上来。
「沈捕头又来给沐大人拿药?我这便让人配去。」
一面说着一面将阿越让到屋里坐下。
「看您这满头大汗的,刚巡完街回来吧,快快喝口水歇歇。」
阿越道了谢,几口喝完一碗茶,道:「我还要去北州桥一带巡视,拿不了这许多药,劳烦掌柜遣人送到开封府去。」说着放下一锭银子在桌上。
掌柜的送走了阿越,转头吩咐伙计送药去,嘱咐道:「碰见沐大人可记得跟他说,改天得了空儿再来诊诊脉。」
沐华此际接掌开封府已有三年,清廉能干,在民间口碑甚好。那伙计得了这差事,喜得眉开眼笑道:「要说这沐大人真是文曲星下凡,断案又准又公道,待人也和气,前次见我送药来还赏了我一串铜钱。咱们开封府有这么一位大人镇着,真是咱们小老百姓的福气。」
说完颠颠地去了。
掌柜的忙完这一些儿,又去同等在一边的老者说话。
「老范,不是小老儿不帮你,实是这病症我治不了。依我看,尊府上这位三姨太不是寻常癔症,实是亏心事做多了撞鬼,不然她怎地见人便说楚家大少爷要害他。老范,你做楚家管事这么多年,这楚大少爷四年前悄没声儿的就不见了,尸骨都没见着,你心里便没个合计?如今这三个姨太太只死剩了这一个,那两个也疯的蹊跷,你还不赶紧报官,现今这位沐大人是个极清明的,让他断上一断,好过你这般乱折腾。」
老范听到这儿叹了口气,「四年前我便报过官,奈何那个赵府尹查了半月也没查出什么,还要走不少银子,如今过了四年,道士和尚请了不知多少,也没见个子丑寅卯。也罢,就听你一次,再报回官吧。」
午时的日头毒得很,开封府空旷的院子几被晒得起了一层烟,沐华用过午饭躺在竹榻上看书,热的身上起了层薄汗,奈何只能用扇子纳凉,冰镇酸梅汤却是一口也不敢喝,他前几日贪凉吃得多了,脾胃不适,苍绝便不准他再吃,这几日只拿药调理。
阿越巡视回来,跑来书房禀报后喝下一大碗酸梅汤,惬意的打个饱嗝,那一脸舒服的样子看的沐华碍眼得很,只好拿书遮了脸眼不见为净。
「少爷,苍大哥走了有五天了吧?」
「嗯。」
「他说去南边找药给你补身,到底是何灵药?」
「这倒不知,只说是种果子,十年一熟,能益气培元。」沐华放下书,皱眉,「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这三年来苍绝不离他须臾,如今乍然分别数日,沐华颇觉不适,做什么都没了兴致。
放下书,沐华合眼稍作休息,阿越正要轻手轻脚溜出去,便听差役来报:「大人,有人击鼓鸣冤。」
换过官服端坐正堂,沐华吩咐差役带击鼓之人上堂,只见是个满面愁云的老头儿,两旁衙役正歇着中觉时被叫起升堂,各个一肚子火气,拿眼狠瞪,唬得老头儿伏在地上不停哆嗦。
「击鼓者何人,有甚冤屈要诉?」
沐华见老头儿这幅模样,恐吓着了她,轻声问道。
「回大人话,小老儿名范有德,是城西楚家的管家,因楚家这几年家破人亡,小老儿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斗胆请大老爷给拿个主意。」
这范老儿极少见官,此时吓得话都说不利索,断断续续说了半个时辰,沐华才听出个大概。
原来这楚府是个大户人家,祖上也曾做官,积下一片家业,老爷楚才五年前病故,遗下三位姨太太并两位少爷,因小少爷年幼,家业都由大少爷楚子豫打点,不料四年前楚子豫突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报官后查了半月不了了之,没过半年,小少爷又掉进池塘淹死了,府中只剩下三个姨太太。这几年间也不知撞了什么邪,大姨太和二姨太相继发了疯,逢人?釉ヒ彼牵粤硕嗌僖┮膊患茫氲暮蜕械朗孔龇ㄒ膊患В厶诹肆侥昃懒耍还嗑茫O碌恼馕蝗烫卜枇耍焯焖悼醇釉フ驹诖餐范⒆潘堇锏难就芬菜底布笊僖诺勉馗腿俗叩淖咛拥奶樱皇O路独贤泛鸵桓銎透臼刈鸥龇璺桉柴驳娜烫揖痛嘶姆希闪嗽督琶墓碚?BR>老范头讲完,哭哭啼啼道:「求大老爷做主,找我家大少爷出来,不论是人是鬼,总得有个下落。」
沐华这些年也断过不少案子,还是头次见着这样古怪的,思忖片刻,吩咐道:「你且带路,领本官往楚府看上一看。」
沐华带上阿越和个得力的师爷,跟着范管家到了楚府。这楚宅占了半条街,院内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本极见气势,眼下却长满荒草,满目萧条,沐华一见之下吃了一惊,「怎的破败成这样?」
范管家一面领着三人往后宅走,一面答:「三个太太都是不谙经营的,大少爷不见之后,府中产业打理不当,渐渐入不敷出,几个太太疯后吃药作法事买棺木样样要钱,这家业也就没了,屋里能当的东西都当了,现今也就这宅子还值些钱。」
沐华一边走一边细细打量,经过西院时门开着,里头正屋布置成灵堂模样,供着数只排位,左边一个便是楚子豫,不由问:「不是说你家大少爷生死不明,怎的排位都供上了?」
「回大人话,这是大姨太的主意,说少爷许久不见,定是死了,三年前供上的,供上后不久大姨太就疯了。」
正说着,几人到了后宅一座偏院,范管家才推开门,便听里面一个尖利的女声哭嚷道:「大少爷,求你放过我,害你的是大姨太和二姨太,与我无关啊。」
话音才落,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自里面冲出来,一下撞在沐华身上,幸得阿越扶住才未双双摔倒。后面紧跟出来个五十多岁的仆妇,扶住那妇人哄道:「三姨太莫怕,许是你看错了,哪里来的大少爷。」
沐华同阿越面面相觑,心道这里确是邪门,这时那妇人见了范管家身后一行人,当先一人身着官服,眼睛顿时发直,直挺挺跪下,磕头如捣蒜,嘴里不停嚷着,「大人明鉴,确实不是我害的大少爷,那毒是大姨太下的,尸首是二姨太收拾的,实在同我无关,求大人给我做主啊。」
她头上已磕出血来,犹自不停,显是疯的厉害,但言之凿凿,有纹有路,却不像是个疯子能讲得出来的。
沐华看的心惊,命仆妇把人扶进屋里去,要细细查问。那妇人却拽住门框死活不肯进去,只道:「大少爷就在屋里,我不去。」
沐华向屋里看了一眼,空荡荡哪里有半个影子,奈何那妇人不进去,只得站在院子里问话。
「你说大姨太和二姨太合谋害死楚子豫,却是为何?」
妇人呜咽道:「大少爷是夫人生的,占了大半家产,小少爷却是大姨太生的,大姨太想害了大少爷,那家产就都是小少爷的了,二姨太是和人私通让大少爷知道了,要赶她出府,她们两个便联手杀了大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