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之中好像看见自己在一条船上,船上坐了七个人,每个人都紧紧地裹着斗篷,底下是冰凉刺骨黑色的河水,不知要通往哪里。第一个高大的人影站起身来,下了水,很快就消失了,然后第二个,用手支撑着上身,往水里一翻也消失了,第三个被空中突然出现的大鸟抓走,鸟的动静太大,几乎把整条船掀翻,第四个第五个被不知从哪里来的另一条船接走了,只剩他坐在船尾,船头坐了另一个,两人默默的相对无言。周围开始有雾气弥漫,对面人影都看不清,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觉那个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船身也摇摇晃晃,他连忙用手抓住船舷,刚抬起头,那人一把掀开了他头上的斗篷,凑在他耳边说:“死而为藤。”跳入河中,溅起的水花彻底地凉了他的心。船上终于只剩他一个人,向不知名的远方缓缓地前进。
藤真睁开眼,一滴泪从他的左边眼角滑落,没入枕头中,霎时没了踪影。他把手张开放到眼前,看着晨光从指间穿过,喃喃道:“南烈……”
起身收拾,从抽屉里拿出那个鳞片,撑着还在疼的头走到神坛,正在打扫的见习神官看他进来慌忙行礼,他却难得的没有回,直直地跪下,划破手掌,把血滴在神坛上,口中念诵着召唤神明喻示的咒语。藤真已经没有时间等待神明降喻,他直接以自己的血作饵,请求神明出现。不知流了多少血,藤真已经摇摇欲坠,才看见自己流下的血在地板上缓缓移动,组成了一句话:黑魔现,王星坠。眼前一黑几乎要昏过去。
他急急忙忙掏出鳞片,手却抖得几乎握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下情绪,才大声地唱起召唤咒,鳞片荧光闪现,随即消失,他知道仙道已经收到消息,会即刻赶来,却根本平静不下来,徒劳地在神殿里转着圈子。见习的神官们见他两眼发红,周身气势危险,连忙离得远远的,生怕触着了霉头。
藤真紧咬着牙,一边焦急仙流怎么还不来,一边盘算起南烈的事情。他知道仙道自从失去魔法之后不能御风,速度要慢很多,况且不知这两人现在在什么地方,要是在偏远的山王北端,岂不是要花半天才能到?联系到花形之前报告的官员被杀怀疑也有黑魔法师在背后,这个阴谋显得更为庞大,把南烈引出王都,藤真势必就要镇守不能同行,那么黑魔法师要对付的是南烈还是自己?敌人是要夺取王都还是要杀掉王?到底应该怎么做?去南烈那边支援吗?南烈那传来的情报都是几天前的,现在的情况到底怎样?南烈……他还活着吗?一想到南烈可能会死藤真忍不住就焦躁,头疼得像是要裂开一样。
在藤真几乎是数秒的期盼下,仙流二人终于到了,巨大的龙盘旋着降落在神殿前的广场上,引起一阵骚动,藤真顾不上其他,急急忙忙迎上去,一把抓住还没来得及从龙身上下来的流川,说:“快带我去北方!”
流川诧异一向稳重的藤真怎么会急成这样,连忙下了地问:“发生什么了?”
“是南烈!南烈要死了!”藤真叫道。流川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南烈害他差点死掉的事情他可一点没忘。倒是仙道看藤真焦急的样子,轻轻用翅膀把流川拨到一边,问藤真:“南烈怎么了?”
藤真三言两语解释完,对仙道说:“这是我最后一个愿望,请你带我去北方找他。我必须要帮他。”
流川看着藤真苍白汗湿的脸,还在滴血的手,皱了皱眉头,开口道:“南烈把王都交给你,你难道能抛下它不管吗?他那里好歹还有军队可以抵抗一下,王都防守薄弱,随时可能被攻破,除了你还有谁能守住?”藤真愣了一下,流川继续说:“大神官是湘北的精神领袖,你离开之后民众怎么办?湘北的国政怎么办?”
仙道安慰似的用翅膀拍拍藤真,说:“南烈那边,我跟流川过去看看,会尽量帮他的。”
藤真还想说什么,流川打断了他,说:“你守好王都,把国家理好,等他回来吧。”说完上了仙道的背,挥手示意藤真离远一点。藤真无法,只好看着仙道带着流川飞起来,消失在天空中。
接下来的日子里藤真坐立难安,南烈的军队完全失去了消息,南烈生死未卜,仙道也没有消息传回来,好像一整只军队都消失了似的,倒是花形,坚持不懈地每天跟他通话,他几乎要没有耐心应付。他时常回忆起梦中,南烈离去后漂泊的船上只有自己一个人,那种心悸和孤单令人害怕,以至于他不得不多穿几件衣服,好像这样就能抵御那由内而外的寒冷感觉。
大约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藤真已经从一开始的心急如焚到惴惴不安到疑神疑鬼,最后心如死灰了。他安生地坐在神殿里,审阅着文件,等待着或早或迟的宣判。忽然听到外面人声嘈杂,抬头一看一群人围在那里,见习神官匆匆忙忙跑进来报告说:“外面有一只龙掉下来了。”
藤真把笔一丢就冲出去,驱散人群看到仙道倒在地上,流川伏在他身上,一动不动。他心里一紧,连忙命人把流川抬进神殿里面自己房间,仙道被人声和动作弄醒,睁开眼睛看见藤真,喉咙里咕哝一声,也变成人,紧闭着眼睛被人抬进去了。
之前的担心、紧张好像都回来了,藤真在卧室转来转去,心里头七上八下,就像等待审判的*犯。
仙道没过多久就醒了,藤真立刻上前,压低了声音问:“怎么样了?”
仙道垂了眼眸,藤真心脏一缩,问:“发生什么了?”
仙道扯出一个笑,说:“我们赢了。”
藤真终于能喘口气,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颗心放下来,才觉得自己有多紧张,全身都汗湿了。
“很艰苦的战斗啊,对方很强,是个厉害的黑魔法师,召唤了不少魔兽,流川累坏了。”仙道说着,温柔地用手抚摸流川的头发。流川动了动,快要醒来的样子。
“这么长时间了,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藤真放下心来,语气也平和了起来。
仙道沉吟了一会儿,说:“那个魔法师,好像想要占领湘北,自己收集了一批魔兽,蛊惑了一批人为他服务,建立起军队,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群死尸,做成傀儡,打起来很费事,他还弄了一种奇怪的咒语,使碰到傀儡腐烂尸体的人都会中毒,很麻烦。我们查到他同时在北方、西方和王都都下了咒,只等自己到了就会起作用,傀儡们就会出现。我们直接去捉他被他逃了好几次,而我没有魔法,不能追踪他的位置,这令攻击变得困难。一开始我们很不顺利,老是被打得很惨,损失很严重,后来抓住地形的优势打了几个胜仗,干掉了不少傀儡,双方势均力敌,战况陷入僵持,这个魔法师命令魔兽们攻击士兵,自己想趁机溜走,被南烈偶然发现了。”他停顿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说。
藤真正听到关键,不满被打断,急着催问:“后来呢?”
仙道不说话,抿了唇。气氛陡然沉重了起来,藤真捂住了嘴,意识到什么,问不下去了。
“剩下的我来,”一直在旁边听着的流川坐起来,仙道扶着他,把手垫到他身后让他靠着。“南烈单枪匹马跟八个傀儡打,把他们都杀死了,追上魔法师杀了他,但是,他被傀儡碰到,中了毒。”他几乎也要说不下去,仙道握住了他的手。藤真闭上了眼睛。
“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动不了了,全身都在快速地溃烂,他看到我后笑起来,说:‘我没想到最后见到的居然是你。麻烦你带句话给藤真吧。’”流川清亮的声音开始打起抖来,仙道握得更紧了些。藤真的头垂着,看不出什么表情。
“‘湘北就交给你了。’”
“然后,他就死了。”
“对不起,藤真,我们没能保护得了他。”流川担心地去拉藤真的手,生怕他想不开。
藤真却抬起头,挥开流川的手,笑道:“我真是蠢啊,黑魔法师肯定是要对我下手,他不干掉我他怎么能进王都?南烈知道我没办法胜那个魔法师,湘北王都几十万的人民都是他的人质呀,所以他才亲自出征,趁那家伙还在北方的时候干掉他,用他自己作诱饵吸引魔法师去攻击他,哪怕牺牲一只军队都无所谓……真是……太混蛋了……”他的右眼角凝结着一滴泪,晶莹硕大,粘在他的睫毛上摇摇欲坠。“谁叫你保护我的,我就这么没用吗?……混蛋……自以为是的混蛋……”他狠狠地拿拳头捶着床框,一下又一下,很快手就鲜血淋漓,流川连忙爬起来把他的手抱住不让他乱动。抬头刚要说什么,赫然发现藤真笑得很灿烂,眼睛里却一片空白,那滴泪缓缓地划过他的面庞,悬在他的下巴上,要掉不掉,晃晃悠悠,流川半张着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仙道看见流川的表情,一把把他拽到怀里,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口,面对藤真说:“南烈是个真正的剑士,从头至尾都坚定不移,英勇无畏,他是笑着死去的。他把湘北交给你,希望你可以替他好好照顾,不要辜负他的心愿。”
藤真呵呵的笑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出去了。流川待要追,仙道拽住他,说:“藤真不是那么脆弱的人。你让他自己想想吧。”
流川担心着藤真,在神殿盘桓了几日,却发现藤真丝毫没有异样的照常工作,除了脸色苍白点之外完全看不出那日失控的痕迹,他甚至有条不紊地准备起南烈的葬礼,认真地询问流川葬礼挂毯颜色的意见。流川忍了忍,没忍住,一把把他拽到神殿深处,责问他道:“藤真!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不要一副快要死掉的样子!”
藤真好像很吃惊似的望着他,随即笑起来:“我为什么要哭呢?”他在神殿深处转了个圈,说:“你看这里,是小时候我们一起来玩过的地方,那儿,”他指了指墙上已经模糊的刻痕,“那儿是牧刻的,他说他长得比南烈高了,我不信,他就扯着南烈两个人比着画的,画完两个人就打了一架;再看那儿,”他走过去,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灰蒙蒙的画,“南烈老是觉得那个老头眼神凶巴巴的,就给他用炭涂黑了,你当时睡得迷迷糊糊,他就把剩下的炭抹你脸上去了,后来听说彩子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他轻笑了一声,好像想起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继续往前走。“啊,这里,流川你看,这里是我们当初许愿的石头,我还记得当时牧说要做大将军,你说要做龙骑士,南烈居然说他要做吟游诗人,笑死我了……”
“我还记得你说要做旅店老板。”
“呵呵,是吗?那时候天天被北野管着要背书练魔法,心里头逆反得要命,旅店老板多好啊,可以见到许多不同的人,听到各种各样不同的故事。南烈那时候也是被父王管烦了吧……”藤真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情,“结果我们四个人,只有你达成了愿望了呢……”他转过身看着已经比自己还高的弟弟,说:“在我心里面,最怀念那个时候,南烈不是王,我不是神官,牧不是将军,你不是龙骑士,彩子经常会拿扇子打人,木暮总是会拿奇怪的问题考我,晴子偶尔会怯生生地端自己做的东西给大家吃。大家都在我的记忆里完好的活着,每一个时刻都清晰无比,你说我为什么要哭呢?”
“藤真……”流川有些动容。
“我啊,大概是几个人中最恋旧,最放不开的吧。牧的事情,我一直没原谅南烈,就算知道他是被北野胁迫,我也觉得不能饶恕,他对你做的,也是如此,虽说他是为了湘北好,但是我不能容忍他把兄弟作为棋子。这么多年来,公事上倒也罢了,私下里我是没给过他一点好脸色。总是认为他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不够光明磊落,如今看来,倒是我天真了。牧野心不小,迟早反叛,与其等他掀起内战,不如先下手为强;你桀骜不驯,素来不服他,留下来迟早有一点会跟他冲突,到时候不好收场;我不会做严苛的事,他便都替我做了,收拾得这湘北国上上下下肃容谨行,然后把这国家交给我,让我去做宽慰人心的好人,自己背了个严君的骂名。哈,还真慷慨,还真感人。自己染了一手的血,留得我清清白白,希望我感恩戴德吗?”藤真的眼睛燃起了火焰。
“他只是想保护你罢了。”流川开口道。
“保护也是一种伤害!”藤真叫道。“我不是个柔弱无力的女子!你知道吗?我知道他把湘北交给我之后开始恨他,恨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根本没有把我当成跟他能力一样的人!从小的时候起他就一直拿我当女孩子一样捉弄,从小的时候他就把我当作一个弱者!我恨他!他现在死了,我会给他办个光辉的葬礼,然后把他生活过的痕迹全都抹去!”藤真咬牙切齿地说。
“那么为什么,你还这么怀念过去呢?”流川问。他的眼睛澄澈清明,藤真被他看得说不出话来,流川随即转过身去,把怔怔的藤真一个人留在昏暗的神殿深处。
花形快马加鞭地回到王都,他的心因为想到藤真之前的允诺而雀跃,简直等不及要见到他了。回到神殿,他被告知藤真已经代理湘北王,搬去了王宫住,于是又急忙赶到王宫。藤真正在阳台上吹风,他还是穿着法师袍,白色镶金边的绸缎被风吹起来,看上去整个人好像长了双翅膀,就要飞走似的,花形心里一沉,藤真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走上前行礼,藤真点点头示意他起来。花形将一路上的见闻说了遍,其实之前的魔法通讯中大多已经说过,只是找个话题而已。
临末了,花形咬咬牙,开口问道:“我想问下,您之前允诺我的,还有效吗?”
藤真看看他,又仰起头,看着漫天由红色变成黛色的霞光,说:“你知道吟游诗人吗?”
“呃?”花形反应不过来。
“我呢,只是个旅店老板,店里有一个雇佣兵,一个剑士,一个喜欢做家事的小妹,一个泼辣的女酒保,一个安静的帐房先生,还有一个吟游诗人,大家一起经常吵吵嚷嚷的,挺热闹。我很开心,很喜欢。后来陆陆续续,先是小妹,雇佣兵,然后是剑士,帐房先生,一个接一个的都走掉了,只剩下我跟吟游诗人,我很难过,我开始讨厌吟游诗人,觉得是他把其他人逼走的,我们俩经常吵架,相处得很不愉快。吟游诗人一直陪着我,我以为他会永远陪着我。可是没想到到最后,终于连吟游诗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我才蓦然惊觉,其实吟游诗人一直都是为了我好……我很痛苦,我没办法接受一直以来认为是敌人的那个人居然是对我最好的那个人,我开始恨他,恨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深深恨他为什么走的时候不带上我,留下我孤独一个!但是其实吧,”他低下头,眼睛里潋滟一片,“我真正恨的是不能挽留旧日时光的自己吧。”他沉默了一会儿,复而抬起头,望着花形说:“真是很抱歉,我之前允诺的不能再生效了。我唯一爱的,只有这个国家。这一生,我只有湘北了。”
说完藤真闭上眼睛,仰起脸,抬起手,风呼呼地吹着,几乎要把他单薄的身子吹起来。他开始唱诵起长长的歌,声音飘渺温柔,仿佛对情人的耳语,如诉如泣,逐渐盘旋升高,像一只鸟儿,消散在暮色四合的天空上。
花形听出来,那是一首镇魂歌。
End
番外2
未满18岁请慎入,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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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日,流川躺在床上,刚进行完运动,仙道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他的头发,两个人正在休息。
流川回忆起以前的事情,忽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拍掉某龙的色爪子,恶狠狠地掐住,仙道疼得嗷嗷叫起来,连忙问:“怎么啦?”
流川眼神凶恶,口气愤怒:“我问,你老实答。”
仙道委委屈屈地缩回手,点头。
“你当时知道跟我签了契约心脏就会碎裂是不是?”
仙道有气无力地回答:“是……”心想流川这开始算总帐来了。
“那你还签!不签不就没那么多事了吗?南烈又不能拿你怎么样。”
“因为你很想签嘛(因为作者不这样写就掰不下去了嘛)……”仙道很无辜似的回答。
流川噎了一下:“不要拿我做借口!你跟我签了之后马上就会死有什么用!”
仙道抓抓脑袋:“其实没有想那么多呀……本来以为龙形可以抵抗得了,因为我毕竟是青空之君啊。”他嘿嘿笑起来,“因为从来没有认两个主人的龙出现过所以我哪知道真的会那么痛啊,本来以为可以撑过去的……”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抚摸流川身上他的獠牙留下的丑陋痕迹,脸上露出怜惜又后悔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