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信的孩子红了脸,稀奇地看着她,她视而不见,瞧着方扶南和孩子走了,便自去掌了舵,摇船回家。
她望着青绿的河水,适才被打断的话头,在她脑中自顾自又接了起来。
那晚,滕无瑕派人来她们家放火。她母亲武功半废,又受着重伤,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她还很小,想背着母亲逃走,却人小腿短,又没有力气,拖着母亲走了没几步,就被一根落下的柱子挡住了去路。
她陷在火窟中,眼见火舌毫不留情地步步逼近,自己却无法缩小,也无法长出翅膀飞走。她害怕地想要嚎啕大哭,却又怕母亲焦急难受,所以紧咬嘴唇,反笑着安慰她母亲道:“娘,你别哭,人生下来,都会死的,不过早一点晚一点。现在我俩一起死了,说不定觉得死了原来比活着好,恨自己不早死呢。”
她这样说着,心里却只是绝望。
她母亲也知道,所以不断怪自己有眼无珠,认错了滕无瑕,连累了女儿。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要为她多挡一些灾难。
她在母亲怀中,懊热难受,呼吸也渐渐困难起来。她眼睛被烟熏肿了,看不见,却似乎听到了母亲身上着火的声音,又觉得母亲抱着自己的手渐渐无力,箍着自己的身子却愈蜷愈紧。
火也到了她的面前,她想:这大概便是人间地狱。
火终于蹿上了她的头脸,她痛得大叫了一声,却燃起了求生的意志。她努力挣脱应该已经焦烂的母亲,想往外冲,但四面全是火,她根本辩不清路在何方。
正在这时,弥漫四周的火,却突然被一股劲风分出一条路来。她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人手挥一条湿布条,冲了进来,见了她后,拿湿布条在她脸上、身上用力打了几下,便将她挟在腋下往外冲。
过后的记忆很是模糊,无非是疼痛、麻痒、以及种种难以形容的苦处。每次她忍受不下去,觉得真不如死了好时,便有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旁安慰她,并用种种方式,减轻她的痛苦。
她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身上破损的皮肤,也均得到了补完。只有头面部,还用白布包着。救她的男子对她道:她还太小,等她长大了,他再为她修复面孔。
男子时常外出,便把她一个人留在无人的山谷中。
她从小跟着母亲学艺,武功本已有了根基,男子又给了她一本书,说是《阴符经内息篇》,让她自己揣摩练习。
她心里想着要向滕无瑕报仇,又有点想要讨好救他的男子,便一丝不苟地练着男子留给她的书上功夫。山谷空荡荡的,也不知是在几重山的屏障之中。她出不去,暂时也不想出去,便听男子的话,安静住在山谷里,渴了,便喝溪水;饿了,便吃树上果子,或者捕猎野兽;晚上,便在山洞中睡觉。除此之外,便是练功。
男子每隔几月会来瞧她一次,给她带些衣物玩具,并为她清洗脸上伤口,处理身上旧伤。
头几年,男子总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到她十七、八岁的时候,他每次来,停留的时间却长了,并时常告诉她些滕无瑕的近况:他的功夫、他的弱点、他的野心,以及他手下人的功夫和弱点。
她将他的话一一记在心头。
她有时想:这人和滕无瑕大概也是有仇的。她问过他几次,只有一次,他回答她了。
他道:“我和他没什么冤仇,有的只是无奈。不过他野心勃勃,又狡猾得很,我怕他有朝一日,会对我一个朋友不利,我不便和他动手,你脾气性格与我很像,却正好代替我,和他动手,助我那个朋友一臂之力。”
她问他:“你那个朋友是谁?他打不过滕无瑕么?”
他却不说话了,只是一贯冷峻忧郁的脸庞,忽然柔和下来,仿佛看得见水草在湖底悠悠摇晃。
她对他一无所知,但当时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就想:“也许他和他那个朋友,有的也是无可奈何吧。”
她过了十八岁生日没几天,那男子便准备了一大堆药草,为她修补她的脸。
她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自己的脸了,这时不由得很是紧张。她已快忘了大火前的自己是何等模样了,似乎长得还不错,因为每次她出门,她家附近几个小男孩都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不过她自己并不怎样欣赏,因为觉得比她母亲相差太远。
她此时有些疑惑:男子要怎样为她修补她的脸。难道他知道她长大后的模样么?
她对自己道:“能够有张脸,可以出去见人,像正常人一般过活,已经不错了。我不应该要求过高。”
男子为了修补她的脸,足足花了大半年的时间。
这大半年中,男子只出过一次远门,回来时,如以往一样,他情绪很是糟糕。
以往她和他说话,他都冷冷淡淡的。他从不发火,但那种冷峻的口气,每每让她有种错觉:似乎自己不是在与一个生人说话。
但那次以后,她知道:他毕竟不是个行走的游魂。
那天她问他:“你去哪里了?”
他低冷地说了句:“华山。”
她见他摇摇欲坠,吓了一跳,忙过去扶他,却看到他眼里噙着泪光。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她道:“有些东西,你很想得到,却终于得不到,是不是日子久了,就会淡忘,转而喜欢上其他的东西了?” 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又自言自语似的道,“可我为什么忘不掉呢?我为什么连要忘掉也不愿意呢?”
他挣脱了她,一个人走远了。
那天晚上,她想着他白天的话,睡不着觉,便起来练功。走出山洞没几步,却看到另一处洞前,有个黑影蜷缩成一团。
她好奇心起,便过去看了看,结果看到男子正抱着自己,用牙齿狠狠咬啮自己的双臂。在月光下,可以清晰看到他雪白双臂上的血肉模糊,新的伤口压盖着旧的伤口。
看到她,他只冷冷地道:“滚。”
她吓得掉头就跑,一夜不曾入眠。
虽然如此,他依然是她七年中见到过的唯一一个同类。她用不多的少女幻想,为他编造出种种不幸的身世,同情他、爱怜他、原谅他。
他曾说过她脾气性格都与他相似,她很高兴,把此看作他对她的认可,尽量让自己向他靠近。她现在发现自己当真的与他越来越相似了。
不久后,她的“脸”终于修补完成。
男子呆呆看着她,他的表情难以形容。
她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又十分焦急。身边没有镜子,她便冲到山谷中一方湖泊前,跪在地上寻觅自己重见天日的脸庞。
一瞬,她看不到自己,只看到男子急切又渴望地俯视着她。
她回头道:“你怎么跟过来了?”
她背后并没有人。她心里一凉,忽然明白过来:湖泊中俯视她的人,不是男子,而是她自己。
她转回头,仔细又仔细地在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寻找着自己。她找不到。
她感到很是恐怖。
这时,男子来了。
她泪流满面地问他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作弄我?”
男子直直看着她双目,道:“我并没有作弄你。你要面对现实:你和你的‘脸’,早在多年前的火灾中便消失了,我在这个山谷中培养出来的,是属于我的人、和我的‘脸’。你现在可以离开这个山谷,离开我了。往后要怎样做,由你自己决定。你可以选择再次死去,也可以选择继续活着,不过,那都不干我的事了。”
男子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笑容,她模模糊糊地觉得:那样明艳天真到邪恶的笑容,也正如多年前摧毁了自己一切的那把火。
她最终离开了山谷。
她选择活下去,活下去向滕无瑕报仇。
她现在从里到外,都仿佛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只有这仇恨,仍是她自己的。她只有向滕无瑕报仇,才能够确认自己的存在。
但是,她终究没能够报成仇。
逄雪想到这里,不禁露出微笑。
是方扶南改变了她,他将她从他人的阴影中解救了出来。原来,不只仇恨可以让人确知自己的存在,爱情也可以。
但在她的头顶,仍有聚合未去的阴云。她无法忘记:方扶南,也是从她的“容貌”开始眷恋她的,他甚至梦想生的女孩,多像她一点。
但这是不可能的。
倘若生下的孩子,既不像他,也不像她现在的模样,他会不会伤心呢?
“他是真心爱我,” 她无数次对自己道,“他这样待我,为了我九死一生,不惜放弃所有的尊贵与荣耀,又一次次原谅我的背叛,我若再怀疑他,我还是人么?”
“可是……”总有阴云不能散去。
船头轻轻在埠头一碰,到岸了。
逄雪叹了口气,系好船只,走上岸。
家中房门是开着的,她明明记得离开时是关好了的。
她心道:“难道他反而赶在我前头,先回来了?”
她快步进屋,叫道:“方大哥,你回来了么?”
屋里忽然有个阴冷却好听的陌生声音道:“你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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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就快落下,白蚬江如滚动的银蟒,向东游去。
方扶南走到江边,却没听见吵闹声音,也不见自己的学生们。带他来的孩子冲他扮了个鬼脸,嘻嘻笑着跑开了。他正心道:“难不成是小孩子们的恶作剧?” 江边长草中便转出一个俏丽人影来。
方扶南见了她,心不由得一沉。
秦彩茵看看他:虽然穿着粗布长衫,且十分凌乱,衫上尚沾着水草泥沙,他整个人,却显得精神奕奕。只是再仔细看看,却还是能从眉角处,看到堆聚着的丝丝阴影。
她勉强笑了笑,道:“你别怪那孩子,因我有几句话要单独与你说,才让他骗你来这儿。”
方扶南转头看着江面,这日天气和暖异常,却连一只水禽也不见,白茫茫的江面,只是刺痛了人的眼。他眯了眯眼,道:“不必说了,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
秦彩茵点点头,道:“那更好了。你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回华山?”
方扶南道:“彩茵,你是知道我的,一旦决定的事情,便不会轻易改变。”
秦彩茵笑道:“不会改变么?我记得你说过:是你的责任,你便不会逃避。影落春难道已经不是你的责任了么?”
方扶南低头,道:“我已做了我能做的。”
秦彩茵有点笑不下去了,她想要严辞指责他一番,激起他的好胜之念和对影落春的愧疚,但看着他的样子,自己却先心软了。她一把抓了方扶南的袖子,张了张嘴,半天才道:“扶南,你跟我回去吧,这个江湖没你不行,影落春没你不行,我……我……我会对外说:你与玉玲珑的事,不过是你为拿回《封还》而使的策略,他们会相信的。韩舒尧根本不是你我对手。”
她见方扶南仍无动容之色,咬了咬嘴唇,又道:“以前我不肯生孩子,可现下不同了。你若喜欢,我就给你生个孩子,好不好?”
方扶南这才有点惊异地回头看看她,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似要好好看清她。秦彩茵自己也不觉得,自己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几乎是恳求了。方扶南却露出嘲讽的笑容,道:“彩茵,何必如此?这可一点不像你。”
他放开了她,道:“你也是知道我的,即便不能完全如意,我却还是舍不得影落春和大夥儿,如有一丝可能,我仍会坚持下去。只是雪儿……玉玲珑她闯下了这般大祸,我既不愿让她伏法,又不愿占着高位,却徇私舞弊,所以只好离开影落春和大夥儿了。此事已无转寰余地,你也不必勉强了。”
秦彩茵颤声道:“一个玉玲珑,难道当真比影落春更重要?那你当初,又何必……” 她忽然闭紧了嘴,一言不发。
方扶南似被她戳到了痛处,也将嘴抿成了一条线。
两人紧紧注视着对方双眼,互相猜测、默默指责,许多说不出口的话,无声地在注视中流过。气氛似乎一崩即断。
良久,方扶南先将目光移开了。他低头,轻轻道:“人不能一错再错,对不对?”
他吸了口气,忽又抬头,冲秦彩茵笑道:“其实,影落春有你,也就够了。我太重视事情本身的公正与道义,反而当不好盟主;你爱制裁与权力,这才是一个领导者必要的素质。所以,别再要我回去了,眼泪汪汪地作戏不适合你。我们好歹做了十年夫妻,我了解你正如你了解我。你要对自己更有信心。再见了,彩茵。”
说完,他转身就走。
却听到秦彩茵在他身后木木地道:“太晚了。”
他猛然一震,心中忽然有了不详的预感。他也不转身相问,展开轻功,就朝家奔去。
秦彩茵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道:“他说他了解我,那我明明对他说了真话,他为什么反以为我在作戏骗他?一个人真能了解另一个人么?连我自己都难以了解自己呢。” 想到这里,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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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扶南电透箭疾般的从白蚬江边奔回家中,一路上,他连连祷告:千万别让逄雪出事。
与秦彩茵一番对话,让他心乱如麻,一些在暗中早已明了的事情,似乎正要堂而皇之地来到他面前,而这将是他无法容忍的。其实,在练《断志》之后,那些事情,原本模模糊糊的,已经渐渐清晰起来,似乎随时都可能跃然而出,只是他还硬把那些心情当作自己的“走火入魔”,一次次的,又将它们压下。逄雪,逄雪和她腹中的孩子,是他此时唯一的救助。若他失去了他们,他知道:自己即将万劫不复。
他一口气奔到家中,门大开着。
他站在门口,深吸了几口气,才走进去。他想要叫“雪儿”,还未开口,迎面就遇上两人,却是他师兄胡葵和叶初晰。
三人打个照面,均是一愣。胡葵紧接着却将头别转过去,叶初晰重新见到他,眼含泪光,激动不已,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他们后面一人却叫道:“好啊,方扶南,总算等到你了!玉玲珑已经伏法了,方大盟主你也该和我们一起回去了吧?”
方扶南见一中年男子持着一剑,从里走出,不是别人,正是屡屡找他麻烦的崆峒掌门韩舒尧。此时,他衣襟下摆上血迹斑斑,如同刚开的红梅,鲜艳无比,他持剑指着他,却是一脸的得意与幸灾乐祸。跟着他出来的,尚有几个空洞弟子,以及剑衣、苍穹等派的人。
方扶南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处突突直跳,神经被人抽得猛紧,一应感觉却突然间都消失了。
韩舒尧还在趾高气扬地对他说着什么,他努力要听清,却怎样也听不清。一股狂猛的激流,已经从他丹田处升起,不受他控制的,窜入百脉之中。他强压着这股力,直视着韩舒尧手中剑,颤声道:“谁许你拿的湛神剑?你们把我妻子怎么了?”
韩舒尧以湛神剑尖指着方扶南鼻子,怒道:“你妻子?怎么事到如今,你还不悔悟?玉玲珑对我们口出不逊,死不悔改,已被我们当场处死,这剑是武林至宝,岂能落到歹人手中?你识趣的,便乖乖和我们回去,我们念在你以往……”
他话未完,便觉眼前一晃,他不自觉地闭眼后退间,持剑一手手掌剧痛,湛神已被方扶南夺了回去。
方扶南身形晃处,从十几人中间如鬼魅般飘过,他冷冷的声音从里传来,道:“凭你,也配使湛神!”
韩舒尧低头,见自己半只手掌已经断了,断处便如被一柄锋利匕首斩过一般,心中不禁又怕又恨。
胡葵一言不发,上来为他止血包扎。
一旁有人道:“这是《剪刀指》。想不到当今世上,居然真有人会这门功夫。” 又一人道:“那是慈心师太的绝技,方盟主怎的也会使?”
“听说方盟主机缘巧合,得到了慈心当年留给五津阁主人的《阴符经》。难道那经,受了那女人诅咒,所以盟主他才……”
一崆峒弟子心中害怕,拉拉韩舒尧衣服道:“师父,方扶南已经走火入魔了,他武功这么强,看到他妻子那般惨死后,万一再狂性发作,那可怎么是好?不如趁现在,我们先避一避吧。”
韩舒尧脸涨得通红,骂道:“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影落春仗着武功高强,便能为所欲……”
他话未完,便被一声凄厉大叫打断了。那叫声,如撕裂了空气般,直上云霄,又崩为雨屑,纷纷扬扬落下。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人叫,还是兽鸣了。
众人一听这叫声,心里都是一凛。韩舒尧脸色也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