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距既近,韩舒尧这一抓又稳迅兼备,哪知指尖一凉,君青衫仍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上山道路如此狭窄逼仄,他却似毫不费力般,已到了田、韦二人身前。
韩舒尧心中吃惊,他虽未见过君青衫其人,倒也听过他的事迹,知道他是方扶南好友,心道:“此人当年于功成之时突然消失,人都道他因方扶南横刀夺爱,抢走了秦彩茵,才伤心离去。事隔十年,他突然再现,选的又是这个关头,不知是作何打算?”
君青衫来到田、韦二人跟前,二人见了他,都又惊又喜,又有些羞愧。
君青衫道:“影落春就来了二位么?”
田茂生点点头,羞愤道:“出了这种事,难道还让一笑、彩茵他们来么?唉,师门不幸……” 一旁韦圣清拉拉他袖子,让他别再说下去了,他自己却也是神情灰暗。
后面有人鼓噪起来。君青衫看了看面前二人,又看了看大夥儿,忽然朗声道:“大家听我一言。”
他的话用丹田之气送出,响传山谷,众人顿时一静。
君青衫道:“大夥儿现在上山,是去擒拿方扶南这头禽兽,只是一,这厮武功高强,上面地方狭窄,大夥儿只能几个几个上,纵使前仆后继,仍不免伤亡惨重;二,这厮适才伤了武当华道长,我拼命救下,如今仍旧生死未卜,我们总要以生者性命为重,速速治好华道长的伤才是;三,众位不必担心,我已有了治住那厮的法子,倘若众位信我,不必再在这里浪费时间,我们先回影落春,再作道理,如何?”
他虽是询问,但说得斩钉截铁,似乎不容别人反驳。
众人听了他的话,不由得议论纷纷。有人听他对方扶南口出不逊,便料定他不忿方扶南所为,已站到他们这边,反正本也不愿直接与方扶南交手,当即叫好。有人则还在犹豫。
司马易看看一旁韩舒尧脸色,笑道:“君少侠话是不错,但我们这么多人,深更半夜,劳师动众地赶来,眼见那奸贼便在上面,却凭少侠几句话,就叫我们回去。旁人不知,还以为我们这些人,全怕了方扶南一个人了呢。”
君青衫冷笑道:“有的放矢,难道不比乱拥一气的好?我的话,只说与想听的人听;阁下若有必胜方扶南的把握,硬要上去,请尽管上去就是。” 他话是向着司马易说,脸却对着韩舒尧。
韦圣清也道:“回不回去,我们还是听韩掌门的示下。”
这拨人里,韩舒尧的位望最高,他见众人都等着自己做决定,不由得犹豫。低头,见手上华惊龙脸色惨白、气息微弱,心道:“我已得罪了影落春,若这时对华惊龙见死不救,不免又惹恼武当派。方扶南武艺超绝,我此去并无十分把握胜他,之所以追来,也不过是为了争个脸面,不愿崆峒派被别人小觑了。眼前这人与影落春渊源非浅,他既说他有法子,我何不顺水推舟,就将事情推到他身上?”
想到这,便大声道:“这位少侠一句话说得不错:我们总要以生者性命为重。华道长受伤不轻,我们先回去治好了他。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谅那方扶南也活不了多久!”
众人听他这么说,纵有异议,也不敢出口。
当下后排转为前排,陆续下山,转往影落春。
君青衫与田茂生、韦圣清二人同行。不久,韩舒尧赶上来,与他寒喧了几句,便问:“不知君少侠有何法子治住方扶南?”
君青衫抿嘴一笑,道:“不久即知。”
韩舒尧满肚狐疑,见他不肯就说,又不能硬逼,只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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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翻山越岭,天亮时分,脚程快的几个,才回到影落春。
影落春大门敞开,十二名弟子分列两旁,大多神情严肃。十二人旁边,准备了不少担架及止血止痛药物。
君青衫见到“影落春”三个大字,便站住了脚,怔怔地看着那三个字出神。白云苍狗,时光如飞,他觉得离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三个字,已不知过了多久,自己,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了,它们却居然仍好端端的在那里,连字上的灰尘,似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田茂生见他站住,不由得也感叹道:“你十多年未回来过了,这里已经不是你当初见到的样子了。”
君青衫想起往事,微微点了下头。
韩舒尧从后赶上,进大门时见了那些担架,不由冷笑道:“你们倒想得周到,只是大夥儿若都死绝了,又要这些担架药物何用?”
一影落春弟子忿忿道:“上面怎么吩咐,我们便怎么做,其余一概不知。”
有人讥刺道:“上面是谁?是方扶南么?他若叫你们自相残杀,你们也便自相残杀么?”
群雄不满影落春不尽全力擒拿方扶南,纷纷出言讥讽。那说话的影落春弟子满心委屈,要说什么,被他身旁一个孩子拉住。
君青衫心里也暗暗感到气愤,这时却又不宜站在影落春弟子一边和众人为难。他上前摸摸那说话孩子的头,微笑道:“你是影落春弟子么?去通知石澜石大侠一声:就说他师弟君青衫回来啦。”
那孩子好奇地打量了君青衫一番,转身就跑。
君青衫与田、韦二人走进去没多久,便见一人飞奔而来,边奔边道:“君青衫在哪里?”
君青衫重见石澜,不觉有些感伤,却笑着叫了声“石师兄”。
石澜来到他跟前,上上下下看他,不等看完,已经热泪盈眶。他在君青衫肩上重重打了一拳,道:“好小子,一走就是十年,音讯全无,可把师兄我想死啦。你……你还挺好啊。” 说着又笑。
君青衫从小父母双亡,被石澜一路领到影落春,见到他,便似见到自己亲人一般。
石澜抹了抹眼泪,看君青衫表情,以为这个爱哭小鬼又要放声大哭,但他只是哀伤地对自己笑笑,却未流泪。
石澜又在他肩上捶了一拳,道:“真是长大了。”
君青衫看到他两鬓上点点白花,道:“石师兄可是见老了。”
石澜苦笑道:“可不是?”他本有许多话要与他说,但想到近来方扶南的作为和影落春的尴尬,便只是一声长叹。
君青衫道:“柴师兄、段师兄他们在么?我才见了方扶南,正有话与大夥儿说呢。”
石澜吃了一惊,道:“你见过扶南了?你们……你们……”
君青衫道:“石师兄,我们进去说话。”
几人穿廊越阁,到了聚义厅。
韩舒尧早已将华惊龙交给石扁鹊去调治,自己约同苍穹等派首领人物一齐来找柴一笑诸人,将君青衫突然出现、在上方峰上的一番话说了。
段明升妻子叶娇凤听闻了众门派齐聚影落春的事后,也带了几个心腹峨嵋弟子过来,名为助阵,实则是想影落春若与众门派冲突,可以助丈夫一臂之力。
双方正说话,石澜便带着君青衫到了。
柴一笑等已经听说了他回来,见到他后,却仍是又惊又喜。
秦彩茵坐在叶娇凤身旁,她与君青衫目光一接,两人心中都不由得百感交集。
韩舒尧在厅里明晃晃的烛光下看清了君青衫长相,忽尔觉得有些别扭。他扭头看看苍穹门的陆京遥,他也正一脸稀奇。
有人嘴快,当即便道:“这位便是十年前赶走南素仙那妖妇的大功臣君青衫君少侠么?怎么我看着:倒像是玉玲珑那小妖女投胎转世了?哈哈哈……”
影落春诸人脸色各异,没人附和这笑声。
那人自己干笑了两声,觉得无趣,便讪讪的收住,心中不免猜疑。韩舒尧虽未说话,却也动了疑心,但左思右想,也只觉得事情“蹊跷”而已。余人中,同时见过玉玲珑和君青衫相貌的寥寥无几,听了这话,只想:“长得相像的人本来所在多有,这人在这时开这种玩笑,未免无聊。”
君青衫对这话假作不闻,他道:“方扶南自甘堕落、倒行逆施的事,我听说了。实不相瞒,我与他同门学艺,患难与共,原是生死之交。只是这次,他惑于美色,对武林同道大肆戕残,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所作所为,比起昔年魔教中人,尚且不如。大义当前,我也不能顾念私交了。我这次回来,便是要取此人性命。”
他一番话说完,韩舒尧等人当即大声叫好,柴一笑等却面有愧色。
秦彩茵以为自己听岔了,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看了几眼,忽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下了头。
君青衫续道:“我适才在上方峰上堵住了方扶南,已说了他一番,他自己也觉羞惭,然而仍不肯束手就擒。不是我长他人威风,灭咱们自己的志气。方扶南武功之高,当世只怕已经没有敌手。众家兄弟虽然报仇心切,但也须虑及自己的父母兄弟、亲朋好友。何必为他一人,枉自送了性命,让父母伤心、亲朋断肠呢?”
陆京遥道:“只要能除了这个祸害,也顾不得许多了。”
君青衫冷冷看他一眼,道:“这也不必。我与他师出同门,功夫虽不如他,好歹也知道他些底细。我已与他约定:今日正午,在苍龙嶺日月岩上一战。他怕我们用车轮战,所以我答应了他,到时就我一人赴约。我若输了,我代众人一死,他从此不得再杀一人;我若侥幸赢了,他便须一死,以谢众人。”
众人听他说完,一片静默,虽觉他这个法子于己再好不过,但如此便等于拿他一人,当了众人的挡箭牌,未免过意不去。
韩舒尧道:“君少侠急人之急,以身试剑,的确令人钦佩。只是……君少侠也说了:方扶南当世只怕已无敌手,连华道长尚且伤在他手下,君少侠若单身应战,未免凶多吉少,却叫我们这些人情何以堪?” 不少人立即附和道:“不错。”“决不能让君少侠单独去冒这个险”……
君青衫笑道:“诸位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约已经定下了,大丈夫一言九鼎,没有半途翻悔的道理。再说,这次是铲恶除奸,不是比武较胜,我已想好了对付他的法子,未必就一定输给他了。诸位若不放心,不妨叫几人先去日月岩上埋伏了。只是,人不可多,若被方扶南发现了,他一走了之,以后再要擒他,那可是难比登天。”
韩舒尧见他胸有成竹,想起适才自己在上方峰上一抓失手,倒不好再多说,只是暗暗盘算该派谁去打埋伏。
君青衫见众人不再有异议,便向石澜要间安静屋子打坐练气,等到正午左右,好去赴约。
石澜看了看他,一言不发,低头去了。
君青衫见他表情,心道:“你们以为我沽名钓誉,当真要害死方大哥,自然怪我无情无义。过了今日午时,你们怕更要怨恨我一辈子了。但只教能救得他一命,此后永远与我在一处,不离不弃,你们便当真恨我入骨,我也不在乎了。”
他这么想着,目光忽又碰到秦彩茵的目光。
秦彩茵似了然地看着他,倒叫他一阵心惊,心道:“她知道了么?她怎会知道的呢?”
二人目光相触,似互看了许久,百般情绪,无言流过;其实,只不过短短瞬间,二人便各自了然,将目光转开了,镇压着各自心中的翻江倒海般的感情。
这番对视,只有韩舒尧一人注意到了,他心中冷笑道:“人道方扶南当年横刀夺爱,果然不假。看来这二人并未忘情于对方,怪道这个君青衫,义无反顾地要杀方扶南呢。”
他因此,倒减了几分对君青衫的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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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青衫从影落春中出来时,阴沉沉的天,飘起了指甲般大小的雪片。
他看看天色,便朝日月岩处走去。
走了没几步,就被从后追来的韩舒尧等人叫住,要他小心在意。君青衫心道:“你们巴不得有人代你们去送死,却又假惺惺的来行这些虚套。” 表面,却也装出慷慨就义般的肃然,与他们告别。
倒是陆京遥,似是当真担心他的安危,将苍穹门的一把宝剑递了给他,道:“这把小山翠剑,虽比不得湛神,却也还算锋利,在我苍穹门,已经传了五代。君少侠为我等赴难,若不嫌弃,便请佩上此剑。”
君青衫见他一脸诚恳,不得已,只得接了过来。
一行人直将他送出十里多,才停步。
君青衫一路走向日月岩,空气凛冽,吹得他肌肤生冷。他看不到了身后送行的人,心里渐渐快乐起来。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方扶南,心中暖泼泼的,似是生起了一把火。
快到日月岩时,他忽的缓了缓脚步,心道:“他若是不来呢?” 随即想到他已答应过自己,他向来便有一是一,言必行、行必果的,便又放下心,重新加快了步伐。
日月岩在苍龙嶺最顶上,三面临崖,一面是块三丈来高的天然镜石屏风。崖上光秃秃的,不见花草树木,只有两块大石,滞立于上,远远看去,一呈新月形状,一呈太阳形状,是以得名。
崖上地方狭窄,最多不过容十来个人站立。君青衫到时,方扶南尚未到来。他细细分辨,立即从山风呼啸中听到了三个不同的呼吸声音,却哪个都不是方扶南的。他心道:“多半是韩舒尧他们安排了人手埋伏在悬崖处的空穴中。” 也不在意。
他抬头看看天色,午时已过。他微微有些焦急,大声道:“方扶南,你来了么?” 连叫三声,不听回应,只有自己的声音,受山石反弹,空荡荡的充斥了天地之间。
他心里忽然一阵害怕,想:“难道他真的爽约不来了么?” 他右手拳头不由得捏紧了,却觉得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了声:“小君。”
他听到这个声音,才松了口气,慢慢回过身来。方扶南正站在他身后,微笑着看他。一夕不见,他看去又憔悴了不少,眼里布满红丝,神情却较昨日安宁了许多。
君青衫心里怜惜,想说些话安慰,但想到那三个埋伏中的人,当即改了面色,疾言厉色地冲方扶南道:“奸贼,你总算来了。今日有你没我!” 说着,便从身后拔出了自己的佩剑,右手捏个剑诀,道,“动手吧。”
方扶南却不急着动手,他沉沉的目光,在他脸上兜兜转转,黑曜石般的双眸,最终定在他的双眸上。
君青衫被他看得一阵燥热,惟恐露出破绽,一剑“琼花得月,金粉兼香” ,便刺了过去。
方扶南抽出湛神,随意将他的剑打开。
二人于对方招数早已了然于胸,剑招往来,犹如行云流水,然二人毕竟有十多年未见了,君青衫见方扶南的招数中,竟有些是自己未知的,不禁激发起好强之心,倒要看看他这几年到底到达了何等境界。
他自己的剑法无非来自于影落春的《阴符经》。他于剑术本不上心,只是十年江湖漂泊路,孤怀难遣之时,也曾练剑取乐。他天资聪颖,竟被他想出几套不同于前人的剑法招数,他统合为一,自命《青衫剑法》。
方扶南的剑以力带动,纵使他未尽全力,也是劈动狂风,威力惊人,此时夹杂了越下越猛的雪,直如腾波触天、高浪灌日。在如此剑势下,君青衫更似一只海上飞鸥,浴雨排风、吹涝弄翮。
二人相斗了一个多时辰,君青衫将自创的《青衫剑法》一十三套使全了,见仍奈何不了方扶南,甚至未能逼他使出全力,心中虽不服气,却又甚为骄傲。
他看了眼天色,心道:“差不多了。”忽然身子纵前,连使了三招杀招,趁方扶南抵挡他剑招之余,右手拇指在剑柄上一按,三支早已装设在剑柄中的暗箭齐齐发出,一一钉在方扶南肚腹之上。
君青衫暗算得手,便跃开一丈多远,笑道:“方扶南,你中了我的‘链锁孤舟’,命在顷刻,你还有什么话说?”
方扶南的脸渐渐的泛出青紫色,他摇摇头,道:“我罪有应得,死在你手上,也算死得其所吧。” 说着,自己便走去日岩上躺了下来,招手又让君青衫过去。
君青衫心里觉得怪异,但不知怎的,仍是走了过去。
方扶南拉了他的手,等他凑过了头,才轻轻道:“小君,我一直不知道你的真名,现在能告诉我了么?”
君青衫心里一惊,想他原来都知道。他仔细看了看他,见他并未露出鄙夷的神色,便犹豫道:“我姓滕,叫滕……滕怀玉。”
方扶南苦笑道:“你果然是……” 说到这里,胸口的气闷住了,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他闭上眼睛,无声地动了动嘴唇,道,“滕怀玉,对不起。” 便再也不动了。
他的一条手臂落到大石上,衣袖与薄薄的积雪摩擦,发出“喳”的一响,不知怎的,叫君青衫心里狠狠一抽,忍不住便要掉泪。他心道:“我这是怎么了?他又不是真死了,我有什么可伤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