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声一面答应著一面手忙脚乱给黄达衡打电话,那边何彩已经推进去了,电话果然是关机状态。他立刻想到江天,打过去,劈头盖脸就是:“你知道怎麽联系黄达衡吗?我在街上看见何彩,她好像早产,我送她到医院,已经推进产房了……”
江天一听也著急了:“他今天在市里开会,你们在哪里?这样,你别急,我去找他,然後和他一起过来。”
顾云声告诉他医院的地址,江天立刻挂了电话。何彩刚才那个样子让他心有余悸,但电话里江天沈著的语调还是让他逐渐镇定了。他开始沿著走道散步,调整呼吸和心跳,忽然产房的门砰地被推开,里面走出一个白大褂,直直冲过来,抓住顾云声问:“你是何彩的丈夫?她早产,胎位不正,要剖腹产,你签个字吧。”
刚刚平息下去的汗又上来了。顾云声一愣,才摇头:“我不是,我是她朋友。她丈夫联系不上……”
“快去联系啊……不然就只能产妇自签了啊。”
“已经去找了。何彩情况怎样?”
来人见他也是不能拿主意的,没搭理又回去了。顾云声不能冲进去,看了一眼表,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等。
很久没有经历这样度日如年的时刻,四下又这麽静,而且冷,里面的衬衣湿透了,冰凉的贴著肉,很不舒服。他觉得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每次看表,才过去两三分锺。
过道里常常有人出出进进,顾云声到後来索性低著头盯著地板上那些扭扭曲曲的花纹发愣。不知又过了多久,走道那一头响起劈里啪啦的脚步声,他抬头一看,立刻站了起来。
黄达衡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踉跄地冲过来抓住顾云声直问:“何彩怎麽样了没事吧?我去开个会,叫她等我回来再一起去接她妈妈,她非不听……前几天来产检,还说胎位不正的……”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人直抖。
顾云声先是看了一眼江天,才对黄达衡说:“你别慌啊。都推进去一会儿了,说是要剖腹产,她找不到你,自己签了字。何彩是多强悍的人,你别担心她了,肯定是母子均安的。”
江天也说:“黄达衡你坐一下,我去给你倒杯水来。”
不一会儿拿著三杯水回来,交给了黄达衡一杯,再坐到顾云声身边,把另一杯水给了他,又低声说:“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心里有点慌。”
江天闻言拉住顾云声的手,这个小动作落在黄达衡眼里,脸色变了变,却没说什麽。
这时江天看到顾云声手里还拎著一个袋子,就问:“你手上拿了什麽?”
顾云声低头一看,哭笑不得地说:“你不是中了民俗馆的标吗?我去买了一瓶香槟,结果一出门就看见何彩了,也不知道怎麽昏了头,稀里糊涂一直抓在手上。”
江天就笑:“那正好,等孩子生下来,我们敬新爸爸一杯酒。”
黄达衡始终盯著他们没说话。沈默得久了,江天看出他有话想说,主动去问他:“有话就说吧,这样干等著也难过。你不要太担心,何彩和孩子都会没事的。”
“你们两个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上次吃饭时候你和何彩说从钵山寺就开始了,是不是故意说出来气她的?”
其实顾云声早就隐约觉得黄达衡知道些什麽,闻言更是心里一咯!,却不说话,等著江天来答。
江天答得很爽快:“没,是真的。”
“那就是了。”黄达衡点了点头,继续说下去,“那个时候在钵山寺,有几天我被蚊子咬得睡不著,出来散了一会儿步,听见你们在井那边冲澡、开玩笑……当时我以为只是兄弟之间的笑话,後来你走了这麽些年,我们和顾云声熟起来,再想当时的事情,觉得有点蹊跷……不过这样一说,也就都对了。”
顾云声和江天对望一眼,谁都没想到这件事情十年前就留下了痕迹,顿时脸上都有点发热,看著对方想笑又不敢笑,一时间气氛变得颇有些微妙。
江天抿著嘴,转过头来看著黄达衡,略一弯腰:“多谢师兄一直兜著这件事……”
他话没说完,产房的门又被推开了,走出了一个中年护士,大声说:“你们是不是何彩的家人?生了个男孩,母子平安。等一下家里人可以进去一个。”
黄达衡一下子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又捂著脸坐回椅子上去了。
是江天向护士道了谢,才和顾云声一起去恭喜黄达衡。他们都知道黄达衡两口子这个孩子来得不容易,如今见到他喜极而泣,心里也是感慨万分。所幸现在皆大欢喜,顾云声笑著去拍黄达衡的肩膀,说“啊呀,你要是这样进去何彩还以为我们欺负你了,都做爸爸的人了可别比小孩子哭得还凶啊”,江天就打开酒,还是倒了三杯。顾云声看到他递过来的香槟时僵硬了一下,但是看见江天信任和鼓励兼而有之的目光,心里一暖,接下来,去敬了黄达衡一杯。
喝完之後江天悄悄问他:“味道如何?”
顾云声微笑:“香槟不就是果味儿汽水吗。”
“再喝一杯?”
“说来也怪,一杯就够了。”顾云声瞥了一眼身边的人,加深了笑容。
两个人终於一齐笑起来,而这时黄达衡缓了过来,也欣喜若狂地大笑,三个人的笑声交织在一起,瞬间洒满了整条走廊。
歧路 31
A-21 31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晚,足足拖到第二年的一月。
顾云声从电视台回来的路上雪正好开始下,他看著街灯下扯絮一样的雪片,心里想一定要去吃火锅,於是路过超市停下车,买了一堆涮火锅的材料带回家。
客厅里只留了一盏读书灯,江天正坐在沙发里翘著个腿看书,听见门合起来上的声音回了一下头又低下头继续看。顾云声想著有什麽书能看得这麽来劲的,凑过去抽了书,看见红楼梦三个字,笑了:“哦,雪夜闭门读禁书。”
江天把书从顾云声手里抽回来:“晚饭吃什麽?我还没弄,出去吃吧。”
顾云声指了指搁在门口一角的塑料袋:“我忽然想吃火锅,把东西都买齐了。”
“那也好,正好省事。”
江天放下书帮手去来拎袋子,顺便开了灯。他看见玄关一片水渍,就问:“怎麽了,踩到水了?”
“嗯,超市出来赶著回家,踩进水洼里了。你别管,等一下我把湿鞋子扔到阳台上去。”
顾云声就去厨房烧水,江天把菜洗了,顺便把年糕啊豆腐之类要过刀的过了刀,一边忙一边闲聊,江天就说:“何彩问你周末有空没有,去他们家打桥牌。”──上一周何彩的儿子摆满月酒,请江天和顾云声去坐头桌,算是对之前几个月僵局的正式和解,还顺手灌醉了一个人喝两份酒的江天。
“别,我怕她儿子的哭声。那麽个小老鼠一样的小孩,哭起来真有力气,也不知道像谁。你看得出来吗,我是看不出。”他对何彩著意去灌江天,心里总是有点耿耿。
“小孩子都哭的嘛。什麽小老鼠,早产儿都是这样的,再大一点就好了。”江天说到这里笑了,“我也是早产儿。”
顾云声上下瞄他好几眼,打趣说:“看不出来嘛……”
江天没理他,换了个话题:“再没几个礼拜过年了,你怎麽说?”
顾云声动作明显僵了一下,又没事人一样接话:“你肯定是要回家过年的,学校什麽时候放假?”
“你不回家?”说完才想起顾云声对他提过出柜的事,当下卡住了。
顾云声看起来很像模像样地往锅子里下了油,丢了几大块姜,温度上来了把火锅底料先下锅炒了,才无所谓地说:“这里就是我家。”
“……跟我回去过年吧。”
顾云声像看怪物一样看著江天,错愕地笑了:“你多少年没回去和你外公外婆过年了?他们肯定想你回去想得不行。再说你一家上下差不多十口人都在,我一个人跑过去干嘛。”
“不是说了吗,去过年。”江天把几种菇子上的水晾干,装盘後又重复一遍。
顾云声忽然不吱声了。
既然明确听到了顾云声的拒绝,江天再不提这件事情,眼看著底料煎得差不多,腾出手来起了火。接著就吃饭,饭间顾云声问:“刚才问你呢,什麽时候放寒假?哪天回家?”
“学生们这个周末就算放了,我们还要晚一周,把行政上的杂事都处理了。然後就回去,省里约我去谈博物馆的事,我想趁著年前先去谈一谈。”
“那好,我到时候订票去南方。”
江天挟给他一只黄辣丁和一筷子金针菇,才问:“好好的去南方干嘛。”
“你都回家了,我去南边看海晒太阳去,不然守著这空房子,多冷。”
江天放下筷子,好脾气地旧话重提:“我都说过了……”
“行不通的,江天,我怕去你家,看到你家里人我都怵。再说万一露马脚怎麽办,我觉得我已经够混蛋的了,现在再去想我妈发现的那天都有点後悔。要是是你,算了,总之行不通的。”
默然片刻,江天说:“那随你。”
眼看著江天回家的日期越来越近,顾云声一直忍著种种煎熬不作声,照常作息,还抽空陪江天一起去给他家里人挑礼物。江天看他这样故意找出一堆事情好让自己显得很忙碌,并不戳穿他,也是该干什麽干什麽,好像年关永远不会来一样。
但是江天回家的那一天还是来了。江天打算开车回去,所以两个人早早都起来了,吃过早饭看完新送来的报纸,眼看著都要走了,江天硬是想起几个礼拜前还有双顾云声的鞋子晾在阳台上,非要收起来,拎著鞋子在鞋柜里找鞋盒,翻了半天,好不容易从一堆鞋盒里找到个空的,摇晃了一下发现里面有东西,但又轻得不像鞋。江天顺手一打开,人就楞坐在了鞋柜前面。
“顾云声。”
听到他喊,刚回到卧室的顾云声探除半边身子来:“你不是要走吗,怎麽……”然而在看见江天手上的盒子之後,也顿住了。
别说江天,就连顾云声自己,都没想到居然会把戒指连同盒子一道塞到空鞋盒里,还一放就是这麽多年,从没想起来在这一块去找。
江天已经先一步戴上了戒指,戴上之後还笑:“这戒指太松了,怕是要缠个红绳子。”
顾云声良久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好半天才掩饰般地勉强一笑:“胡说八道,滚你的红绳子,又不是女人戴顶针。”
现在再看当年买的戒指,真是朴素到了极点,但戴在男人的手指上,并不显得如何的寒碜。
“当年我眼光真是差,现在看土死了。”顾云声哆嗦著嘴唇,竭力镇定著开口。
“我看倒是很好。”江天拿著戒指盒子走到顾云声身边,把自己的左手伸给他看。的确是有点松动了,顾云声就皱了皱眉:“那是你手指太细,我当时试过,正好的。”
听他这样说,江天露出一个柔软的甚至称得上腼腆的笑容来,把盒子里的另外一只戒指戴在顾云声手上。虽然一再告诫自己这只是个普通的举手之劳的动作,但顾云声在稍稍抗拒之後,还是伸直了手指。
戒指一如回忆中地合适。顾云声合拢微微颤抖的手指,说:“你看我说了正好。好了,你要回家去见你外公外婆小姨姨夫,戴个戒指惹眼不惹眼,摘下来吧。”
江天并没异议,但顾云声看见戒指又如此轻易地从他手上剥了下来,心里还是沈了一下。只是很快,那只戒指又回到了顾云声的无名指上,他听见江天轻声说:“那你先替我戴著,等我回来还给我。这次别再乱丢了,不然又得我找回来。”
顾云声笑得眼眶都发热,只能低头去看手指上紧紧挨著的戒指:“笑话,怎麽又算你找回来的了,明明就是我好好搁在那……”
话没说完,江天先找到他的嘴唇,吃掉了所有没说完的话。
没几天顾云声也去了南方,一个人,没别的事情做也就是为不做事来的,睡觉,晒太阳,看书,看电视。年三十晚上他到海滩边走了一圈,看见所有的客房的灯都开著,窗帘也开著,於是笑了。
到处静得能有鬼影随时窜出来。顾云声想来想去还是回房间看电视。春节晚会是不看的,转台回市台,居然看见自己写的某情景剧的新年特别版,他就像是第一次看一样,还跟著傻笑了数次,才再转了台。这次是个电影,讲的是一对貌合神离的中年夫妇,节奏太慢,实在不是这一晚该放的电影,顾云声甚至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打电话去那个台抗议,想想这简直是吃饱了撑著没事干,又算了。
他一边看,想的是很小的时候跟著父母回祖父家过年。那是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城市,祖母很能干,一个人张罗一桌子菜,然後会在饭後喂自己吃一碗酒酿年糕,上面卧著一个双黄糖心蛋。他小时候一定要加很多很多的糖,把那个鸡蛋挑破,只吃蛋白。
那股甜味忽然在口舌间活了过来,顾云声又想起不久前江天留下来的那个亲吻和拥抱,看了看戒指,还是在手边的,依然亲密地挨在一起。
他打电话叫送餐,问有没有酒酿年糕,餐厅的服务生为难半天,直说,我们这里有意大利进口的冰淇淋和新鲜的提拉米苏,热带水果拼盘,还有芒果布丁蓝莓派,苹果塔和巧克力慕斯,您看有没有想吃的。
顾云声只能意兴阑珊地挂了电话,继续看电视。
那电影的节奏委实太慢,顾云声白天看了一天书,很快就睡著了,又被一个电话吵醒。他迷糊著按下通话键,江天的笑声传过来:“顾云声,新年好。”
这时有人在海滩上放烟火,俗气的红色绿色白色的花朵争相开放,顾云声看呆了,很久才说:“你也新年好。”
“在干嘛?”电话那头电话声人声交织著,热闹得要命。
“没事干,睡著了,又被你的电话吵醒了。”
“三十晚上还睡,罚你新一年没得睡。”
顾云声正要说这句话说得何其恶毒,但之前的喧嚣声莫名消失了,江天忽然抢上一句:“别一个人待在那麽远的地方,过来和我过年。我很想你。”
谁告诉他说年三十是信号最差的一天。顾云声愤恨地想,明明比人在耳侧还要清楚些,连呼吸都听得真真切切了。
手一抖,再一次看向窗外,正好有一朵硕大的金灿灿的礼花在窗口绽放。他於是应道:“好。”
从度假地回老家的飞机每天只有一班,初一的票已经错过了,年初二的没订到,好不容易买一张票,已经是初三了。
江天开车来接他,两个人一打照面都笑了。江天说:“你带人来就好,傻乎乎带这麽多海鲜做什麽?”
顾云声也看著江天身上那件式样古旧的大红毛衣,坏笑:“你哪里来的这件衣服?”
江天低头打量一番自己身上的衣服,也笑了:“外婆给我打的,非要我过年穿上。还是很暖和的,就是最近我瘦了,显得宽了点。”
他们一边说一边往停车场走:“在家都没胖回来?你就安心享福吧,心事不要太多,我以前……”他本来想说“我以前一回家那叫催肥效果卓越”,後来想想说了何其无趣,闭上了嘴。
江天看他一眼:“要不然你还是回家吧,我陪你回去也可以,就说我回来了想来看看叔叔阿姨。”
“别,到时候他们把我打出去让你进去坐,我多难过。”顾云声满不在意地咧嘴一笑,“再说我听说这几年老头子带著我妈去我叔叔家过年的,顺便旅行,想得开。”
江天静了一静,换了个开心点的话题:“今天早上有人送了两条活的翘嘴白来家里,外公说你有福气,来得正巧。”
顾云声笑得有点僵:“我去你家该说什麽?”
江天很奇怪地看他:“你以前不是常去吗,该说什麽说什麽。今天来接你之前和外公下棋,输得一塌糊涂,等一下你替我赢回来。”
“这个时候输棋是尽孝,你要我下我还是输。”
一路上都在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回到市区。顾云声好几年都没回来,记忆中的城市和眼前所见的已经像是两座不同的城市了,美好的部分几乎全部被新近而起的丑陋建筑而取代,顾云声默默看著,忽然说:“在下个路口左转。”
“回家不走这条路啊。”
“我定了宾馆。”
江天没想到他回家还定宾馆,深深望了一眼,由著他说的开去了那间宾馆。
放了行李顾云声还专门换了身衣服,江天坐在沙发上等他,言语中有著不甚分明的不赞许:我还以为你到我家住,张阿姨专门给你收拾了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