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况苦笑一下,正要解释,他的秘书已经抢先一步开口:“顾先生你来得正好,林况是真的不要命了。你都不知道他当时在片场,说话说得好好的忽然吐血,还是褐色的,他那天又穿浅色衣服,所有人都被吓死了。送到医院来吧,说要住院调理,就像这是要他的命,後来还是白导发了一通脾气,总算住下来,但是你看这个病房,根本是把办公室搬过来了嘛,下午四点还要所有的助理和秘书开会呢。”她跟了林况四年,并不像一般的上司和下属,有些话说得毫无顾忌,劈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一样干干脆脆。
顾云声含笑在那里听,等她说完才慢悠悠地开口:“谁要你老板是工作狂和强迫症患者。不然笑薇你干脆跳槽吧,我虽然不用不著秘书,但是保证给你介绍一个不爱加班、也不会无缘无故要你加班的老板……”
“你们是不是忘记了我也在这个房间?”自从顾云声进门一直没找到机会说话的林况忍不住开口了,“云声你何其不义气,空手来探病就算了,怎麽还陪著她一起来数落我?”
林况气色很差,但眼睛亮晶晶的,堆满了笑,一无怒气二不威严。顾云声拉过一张凳子,在他床边坐下,收敛了适才那刻意的笑容,说:“你也不要太拼命了。你看才几个礼拜没见,就瘦得只有骨头了。我记得你胃是不好,要注意调养才是。”
林况垂下眼睛:“事情这麽多,总要有人做。”
“哦,别人开公司都是花钱请人做事,只有你是自己做老板还恨不得凡是亲历亲为,再说就算老板要做表率,那白翰呢?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场子。”
听见顾云声这麽肆无忌惮地在自己下属面前评价公司的另一个老板,林况脸上有点不自在,频频往蒋笑薇看去。蒋笑薇也乖觉,察觉到老板的目光,很快找了个借口溜出去。
当病房里只剩下自己和顾云声两个人,林况叹了口气:“我说你能不能少耍一点嘴皮子,不是说写情景剧的编剧反而是最寡言的吗,你倒是做的时间越久越能说了。”
顾云声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学著林况不温不火的口气,替他说接下来可能会说的话:“‘白翰也没闲著,《永宁》一开拍,片场里千头万绪,还不是归在他一个人身上’,……现在台词都不兴这套托辞了。”
林况一愣,笑容僵在脸上,很久才不自然地褪去。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说:“那有什麽办法,别人是买卖不成情义在,我们是反的,情义没了,买卖还在。”
股份可以转手,工作可以辞,有什麽做不到,无非是不甘心不舍得。顾云声想,但嘴上还是说:“对啊,有你这个菩萨替他善後,他更可以安心做夜叉了。”
林况被这个比喻逗得一笑,摆摆手说:“不跟你胡说了。有事要找你……”
顾云声预感不妙,抬起手做了个虚挡的动作:“要是那片子,免谈。”
林况点头:“就是《永宁》。开拍半个月了,他总是觉得剧本哪里不顺,想找个编剧在片场待著,方便他随时修改剧本……”
“第一,我实在不喜欢坐在片场里,而且和白翰一起改稿的这几次,已经把彼此之间容忍的极限都差不多用尽了;第二,我手头接了别的活。这件事我无能为力,还是请你另寻高明吧。”
林况听完,一时没说话,坐在病床上,也没去看他,看样子倒像在思索什麽。顾云声心想刚才把话说绝了,怎麽也不该这麽去驳一个病人的面子,放缓语气,又说:“这电影一共有三个编剧好几个历史顾问,再找找别人吧。王楚楚和杜凯呢,找过他们没有?”
林况点头,又沈著脸色摇了摇头。顾云声知道林况很开口找他,已经没办法的事情了。
“要不然再去找个新编剧吧。年纪轻的,脾气好有体力……白翰雄心勃勃要拍好片,年轻人虽然会受几个月折磨,但只要能出名,对他们来说也没什麽。”
“提过,白翰不愿意。”
顾云声心里已经把白翰骂了无数次,然而此时身处病房,被那种特有的冰冷清苦的药味笼罩,一切坚决的话语似乎也很难毫不迟疑地说出口了。特别是在他试图避开林况目光的时候,忽然瞥见他头顶的白发。一想到林况和自己也就是差了个一两岁,顾云声心里一软,一句话不假思索就说出来了:“这个差事要多久?不可能跟到杀青吧?”
林况原本已不做指望,这句话传到他耳中,无异於枯木逢春一般。他喜出望外地盯著顾云声,脸上一有光彩,病容就神奇地不见了。顾云声见他这个样子,暗自有点後悔自己的心软,心里咯!一响:这个工作狂来劲了。
“应该是不用的。进度表在我这里。如果顺利的话,可能一个月就行了。最多两个月,绝对不会拖你。”
去了可就不由你说的了。顾云声皱眉,微弱地顽抗了一下:“去可以,请我不便宜。你已经找人追加投资好几次了吧。”
林况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回答:“等我出院了就会有。就算没有新的资金来源,我把房子卖了也不会亏欠你。”
“我信我信。”顾云声连忙说,“那我还要在片场要一间办公室,我不怕吵,有的时候会在那里面赶稿,而且我不陪著他加班。”
林况也一口应承:“这个也没问题。
探个病不到两个小时,顾云声一时不查,就这麽活生生自己跳到火海里去了。
他暗自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但看林况现在的样子,又还是厚不下脸皮翻悔。只能僵硬地笑著,陪著又坐了半个小时,直到护士来给林况换输液瓶,才找了个借口先脱身。
“那我先走,你要保重。”
林况正在给自己的记事本上记下顾云声应承去做驻片场的编剧的事情,忙里匆匆抬了个头:“好,你慢走。云声,这次真的谢谢你。等我出院……”
“好了,少说点这种有的没的的话。你不安心调养,没办法早点出演。”顾云声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继续维持著僵硬的笑。
“嗯,我会。明天我安排人开车来接你去片场。中午十二点吧,後天开始是每天十点。”
“……”
临到终了,顾云声终於没忍住,问了一句:“当时把剧本定稿後交给老白,他不是也满意了吗?”
林况合起本子,看著他的目光不是没有一点诧异的:“是这样的。他要找古建筑顾问,你T大的那个朋友,黄达衡,向他介绍一个专门搞这个方向的专家,长谈了几次,他不知怎麽就改主意了。云声,我听说改动也不是很大,你多多辛苦。”
顾云声有个预感,他这次心软的结果,可能真的会让自己悔不当初。
歧路 9
A-6 9
顾云声在《永宁》片场典型的一天,通常是这样的:因为有车来接,他会每个隔天的十点准时到片场,在午饭之前跟在白翰身边,据说这是白翰思维最活跃的时间,要随时做好他可能会把导筒丢给副导演、然後冲过来要求修改剧本上的下一场戏的准备;然後顾云声会用三个小时的时间午餐兼午休,他从来不介意在人来人往的咖啡馆写另一份电视剧稿,越是人声沸杂,他越是容易抓到灵感;这样就到了下午三四点,游荡回去,以避开白翰喷火的最高峰,并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坐在白翰身边,罔顾身边的一切声音,把上午他“又一次”的心血来潮写成剧本,交给剧务,看著他们分发给每次接到新剧本无一例外面如死灰的演员们,并准备好和白翰新一轮的、大概用“争执”来形容更合适的讨论;倘若如上流程没什麽意外,那麽这一天顾云声大概可以在八点之前回到家。
但大抵是人大牌,意外多,白翰的“意外情况”总是接连不断,尤其是临时改变拍摄计划和加班,几乎成了剧组的寻常事。特别是林况在住院,一些平时由他控制的部分转到其他人手上,又因为对象是白翰结果统统脱轨。顾云声到了後来索性放弃了和白翰去沟通什麽,心里一再告诫自己:这是卖个人情给林况,全当高薪来陪一个神经病院拒收的臆想症病人。
这种精神胜利法大概给了他十天的愉快心情。这段时间里顾云声已经从白翰的助理那里确认剧组的古建顾问当真是江天。但自从他到了片场,没有见到江天一面,偶尔听到白翰的两个助理闲聊,知道他去过几次特效组,仅此而已。
江天的消息并没有给顾云声带来如何的冲击,就连他自己也惊讶居然如此冷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一天在林况病房里的预感成真了,但平静得就像已经记在行事历上、迟早会发生的计划一样。
江天出现在剧组的那个下午顾云声因为约了人喝咖啡,聊天聊得兴起,迟到了半个小时。他一回去,立刻察觉到片场的气氛真是又宁静又和平,大家都没开工,休息的休息,闲聊的闲聊,和往日那近似濒临爆发的火山口的低压迥然不同。他眼尖,拉住几步外脚步匆匆的白翰的助理吴蓉,问:“今天怎麽这个时候还没开工?你老板怎麽了?他不是也胃出血吧?”
吴蓉看著他笑了笑,摇头:“林况出院了,和白导在导演休息室里。夏小姐和杨总监、哦,还有你上次问过的江博士,都在。白导一个小时前就要我找你,你手机总也不接,我还发愁呢,你可算回来了。”
顾云声掏出手机一看,果然好几个电话,忙说:“我手机转了静音,麻烦你了。我这就过去。”
她口中的夏小姐和杨总监,一个是艺术指导一个是特效组的总监,前者顾云声隔三岔五会和她碰头,後者却是闻名而已,也不去多想这群人聚会拉他做什麽,顾云声告别了吴蓉,就三步并作两步,直奔二楼的导演休息室而去。
他推门而入,房间里烟雾缭绕,男人女人都在抽烟,烟味把不怎麽抽烟的顾云声呛得打了个喷嚏。他虽然及时掩住嘴,但对著门的林况和离门最近的江天都察觉了,不约而同地转过目光来。顾云声对上江天的双眼,笑了笑,走进来关好门,坐到林况身边的椅子上。
那边白翰和夏葵漪在争执布景的风格,夏葵漪抗议说灯光给得太亮,完全地破坏了她设计的内景的美感,白翰就说她的布景暗得像地宫,如果按照她全用自然光的设想,人的脸就像僵尸。这两个人自从电影开拍就打得火热,已经是剧组上下不宣而知的秘密,顾云声看他们吵得还真像那麽一回事,心里暗笑,没细听,看了一眼林况,发现他气色还是不怎麽好,病骨支离的,低声说:“你怎麽就出院了?你放心,少了你是会混乱不少,但也决不至於没你不行。你看白老爷不是也把上下统筹得……”他没好意思说出“井井有条”,顿了顿,换了个词,“像那麽回事嘛。”
“我在医院住得也难过,干脆出来。”林况也低声说。
顾云声看了一眼杨乃儒,余光顺便飘过江天,没敢多看,飞一样掠过去:“杨乃儒怎麽会过来?还有这个古建顾问……”
林况轻轻打断他:“我听黄达衡说你和他是表亲?这个你怎麽也不早点告诉我。见外了啊。”
顾云声苦笑,支吾说:“远亲,而且多年不来往了。说正事吧,你们叫我来干嘛?这看起来没我什麽事情啊。”
“其实是江天把永宁寺塔的草图画出来了,杨乃儒的人也按图做了个小样,带来给白翰看。结果夏葵漪过来找他兴师问罪,就跑题了。不过也不算,杨乃儒他们的事情谈得差不多了,我是听说你和江天是表亲,他来了就通知你一声。”
《永宁》一片,说的是北魏末年故事。时间轴自洛阳城永宁寺塔落成起,到尔朱荣率兵入洛阳、塔身毁於烈火止,借一塔的兴废说一朝兴废。这片子最初四处圈钱找人投资,是打著历史戏的幌子拍儿女情长,但後来资金到手,白翰忽然动念,要拍严肃的历史正剧。这也就是剧组要找古建顾问来帮忙在特效动画中重现永宁寺塔的根源。
“谢谢,有劳你费心了。”顾云声笑容加深,“既然没我什麽事我还是出去得好,你们几个大烟枪,熏得我眼睛痛。”
林况有点意外地看他一眼,但没多问,由著他去了。
一关上门,顾云声重重呼出一口气,压了压额头,就听见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他回头,微笑说:“我发现自从你这次回来,我们总是在让彼此意外的地方碰到。”
江天不管其中深意,说:“黄达衡找到我的时候没告诉我你是编剧。”
“哦。”顾云声继续笑,“我想也是,如果他说了,可能就不会在这里碰到了。不过请相信我,我和你一样惊讶。”说完毫不羞愧地心里补充一句,好吧,也许没你那麽惊讶。
江天摇头:“你不要多想,我没什麽别的意思。我早上接到何彩的电话,要你我去他们家吃晚饭,才知道原来这部片子的剧本是你写的。”
“她倒好,做主人的请客要客人来请客人。”顾云声沈下声音。
这点情绪落在江天眼里,他也没说什麽:“你要不去就自己打了电话过去好了,她一直以为我们是亲戚,彼此之间带句话也很正常。”
顾云声面色变了几变,一句话忍了又忍,还是没说出来,只是有点疲惫地说:“说真的,我真不知道这两口子卖的什麽药。好好的又吃什麽饭?”
“我正式收到T大建筑系的聘书了。今天是周末,我在T大再没什麽熟悉的同学和师兄弟了,他们说替我庆祝一下。”
没想到江天就这麽留在T市了,顾云声呆立在原地,半天才“啊”了一声,又不晓得该说别的什麽,平日的伶牙俐齿,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喜之风一吹,便被彻彻底底地抛向了九霄云外。
江天见他不说话,兼之面无表情,也跟著沈默了。半晌,顾云声堆起一个全无阴霾的笑容,并伸出手来:“那恭喜你回来。”
“谢谢。”江天一愣,也递过手去。
握手之後顾云声觉得自己镇静下来了,江天手心的温度似乎还留在手上,经过这麽些年,他几乎都忘记这肌肤厮磨的温暖了。他忍不住顺势去拥抱他,尽量做得和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那样。他闻见江天身上的烟味,感觉到他错愕之後也镇定地回拥了他。他定了定神,压下去亲吻他耳根的冲动,干脆地放开手,又迅速变回友人模式:“那你现在已经开始教书了?”
“寒假之後开始,现在是忙清安寺的事。另外手头还有一些从日本带过来没做完的研究。”
“听起来忙得不可开交啊,怎麽会想到来揽这件事情。不是被黄达衡骗了吧?”顾云声笑得眼睛都弯了,好似愉快轻松非常。
他的笑容似乎也感染了江天,江天嘴边牵起一个笑容:“不,是我自己想来……”
“我差点忘了,你一直喜欢电影。怎麽,终於有机会深入制作过程,会失望吗?”
江天还没来得及回答,休息室的房门开了,林况从中探出头来:“江博士,麻烦你来一下,白翰有几个细节想和你再沟通一下……云声你要是不忙也可以进来坐。”
顾云声说:“我这里还有几个镜头没写,现在去写完,今晚约了朋友吃饭。”
江天朝著林况点了点头,又对顾云声说:“那晚上我们一起过去。”
“好。到时候你可能要稍等我一下。”
歧路 10
B-4 10
在顾家留宿那天,两个人都睡得很沈,谁也不记得是什麽时候睡著的,睡前又说了什麽,只记得醒来是因为江天外婆打了个电话过来。一向慈祥的老人家这次光听声音就有点光火,听到是顾云声接的电话,没多寒暄,就连连说:“云声,让小天接电话……在睡?在睡也拎起来。”
顾云声把卷在被子里的江天推醒,告诉他他家来电话了。江天睡得迷迷糊糊的,伸出一只手,迷迷糊糊地应著,没多久把电话又挂回去。顾云声看他也没跳起来,只当没什麽事情,继续去睡,但睡了不到五分锺,江天猛地从被子里直挺挺坐起来,吓得顾云声一哆嗦,也跟著爬起来:“你干嘛?”
江天脸上已经一点睡意也没了,绷著脸紧著嗓子:“外婆打电话来,说汪博的爸爸到家里来了,要我回去。”
顾云声还有点没睡醒,想了半天,反应过来了,变了脸色:“他还敢拉著家长到你家去闹事?我和你一起回去。”
江天要拉他,但顾云声根本不听,一刻不停地从床上蹦下来换衣服,又把江天的衣服递给他:“不行,我和你一起去,先动手的人怎麽也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挨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