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雅轻轻笑道:“娘娘爽快,天雅佩服。这第二个条件就请娘娘准备一百万两黄金分作两处,一半给我那莫叔,让他寻一处山野之地隐居所用,另一半送到我母亲那儿。我母亲素来高傲,有治下甚严,从不许门下之人做苟且之事,以至于‘天云殿’中的生活一直颇为拮据,我这儿子没用的很,帮不了她什么,到了临死之时,为她谋一笔钱财救救急吧。”
一百万两黄金在寻常人家而言是不可想象的数字,在一国之后的眼中实在算不了什么,她好奇的是天雅何以将黄金对半来分,而不是给母亲大数,毕竟莫问天只有孤身一人生活,怕是用不了这许多吧。
似是看穿了她心底疑问,天雅十分大度地为她解惑,“娘娘有所不知,我那母亲性子固然火暴,但也大而化之极了,光瞧她使尽了诸般手段都没能杀得了我,反让我活到了今日来讹诈娘娘就可窥知一二了,五十万两黄金到了她的手里怕也保不了她此生万全,莫叔个性稳重,又念旧情,倘若我母亲有难,他定会伸以援手的,给他那五十万两金子却定要派在这种时候做用场,其实等于都是给了我母亲的。”
云嘉仪,为何这么好的孩子竟是托生在了你的腹中,若他是我的孩子该有多好,那我也不用费尽心机受人要挟地做那斩草除根的缺德事了。
感叹归感叹,她总不会傻到把心里话说出来,压下不该有的艳羡之情,她还有最后一句话要问,这话虽是问着多余,不问的话心里头不踏实。
“天雅,烨儿再不能与你做那情侣了,你为什么还愿意为他牺牲性命?”
她此言一出,少年微笑的脸僵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低垂了头,幽幽叹道,“娘娘可还记得曾与皇上来东宫探过天雅一次,那时皇上和您问我倘若天下皆容不下我们的感情,我当如何,那时我又是如何回答的?”
“过了那么久的事,本宫不记得了。”
“呵呵,那时候天雅说‘我已死过一回了,不在乎再死一次。欠他一条命,总有一天得还给他。只要能帮得了他,死也无妨。’娘娘,我是真心爱他的呀,他视我如珍宝,我如何能不动情,对天雅来说,什么情啊爱的都是后来的事了,天雅只知道,偿深恩,死亦未尝不可。”
皇后忽然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碎了,塌陷了下去,眼前无力地倚靠在床上的少年凝视着窗外夕阳残照的目光温柔深邃,好象在向往着什么美好的东西。那一刻,她的决心动摇了,突然觉得如果这孩子离开了人世,烨儿会失去的东西或许更多更多,也许到时候她会更后悔。
不行,纵使将来后悔,总好过现在就后悔。犹豫只闪过脑间片刻就被她丢了开去,她从袖笼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瓶子递给了少年,嘱咐道,“瓶子里的是名叫‘默雪’的毒药,你一天服一粒,五天之后气绝而亡,保证没有痛苦,就像睡着一样。本宫保证你死之前就帮你把你要的东西准备好,送到他们的手上。”
“天雅相信皇后娘娘言而有信。”
少年一点都不含乎,接过瓶子拔出木塞倾了一枚在手心,看也没多看一眼便丢进了自己口中,他不是不怕皇后毁约,然而到了这个时候,死与不死已不是他情不情愿的问题了,选择的权力不在他的手上,所以他宁可赌一把。
皇后也不多言,转身便走,脚步方到门口却停了一下,因为她隐约听见了天雅的一句自言自语,险些奈不住奔回去夺回交出去的药瓶,尽管忍住了,泪却终于流了下来。
“……其实,就算不为了金子,我也愿意为他去死的,这一生,我只爱过这么一个人,连身心都一同交付给了他,哪还会吝啬区区性命呢?……”
两个……都是傻孩子呀!
最终章 自古多情空余恨
西跋隆庆历二十八年十月二十五,帝敕封五皇子为“延雍亲王”,因其未及弱冠留住内宫,赐居“长凉殿”。随即诏告天下,亲王讳雅,时年十七,因诸多变故随母于民间长大,乃帝之沧海遗珠。自幼体弱多病,为帝寻回后留居宫中休养,帝怜其身世可怜,兼之才貌出众甚得帝心,当即封尚书门下郎、三榜头名状元韩鑫为少傅,专门负责亲王课业,封莫问天为太医院副医正,随侍亲王左右,其余赏赐恩出于上,更是数不胜数。
帝于早朝之上宣读诏书后召亲王上朝接旨,至此,世人方才知晓了这位突然之间出现的天皇贵胄竟是位天仙般的人儿,甚至有大臣事后回忆时言道,倘若不是朝中亲贵们经滴血认亲后认定皇子确乃皇室血脉,定不会有人相信那样一个尊贵绝美的人儿进了后宫只会是什么“皇子”,怕是要成为皇帝后宫佳丽中的一员了。
深深印刻进朝臣们心中的水蓝色身影何止是美,他的出现颠覆了他们心目中倾国倾城的定义,终此一生怕再不会有比他更出色的人了,只是可惜了那半张被无情毁去的容颜……
“宣,五皇子皇甫雅上朝见驾!”
伴着内监的宣诏声落出现在朝堂门外的人影震惊了朝野内外。
简直,简直不是凡人能拥有的美丽——
在侍女们的精心妆点下,换上了一身水蓝为底,兼绣着白色云纹的素色亲王服饰的天雅透出与其母极其相似的冷艳,玉带锦靴登龙冠,明黄色的发带衬得长发乌黑,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惨白的脸色和不见血色的双唇。朝臣们惊艳于其容貌的同时也未曾忽略过盘踞于他脸颊一侧的升龙图腾,张牙舞爪的腾龙活灵活现,却毫无疑问地破坏了整张脸的完美。所有人都相信假如没有这半边的斑驳,眼前的少年将会是无人可及的天下第一人。
可惜了,可惜了他的容貌,也可惜了他一身的病骨支离。
他步履虚浮,行进之间极为缓慢,额头上挂满了汗珠,在这种深秋初冬的天气里哪有可能走上几步路便流汗,瞧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就猜得到他怕是已病入骨髓,更何况他身边尽心搀扶小心翼翼的延临亲王神色间的谨慎呵护。
其实此时此刻的天雅的确是病入膏肓,近乎油斤灯枯了。今日已是服药的第四天了,表面上看来他的身体似乎已恢复了许多,也有力气可以下床走动走动,体内的毒素却是慢慢聚集到了一起,身子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简单地抬个手走几步也可以累得几欲晕厥,如果不是为了这场对于他和母亲来说都如同梦圆之日一般的仪式,他真的不想走出房间一步。看来皇后娘娘说的有一点不对,他是熬不到第五天吃完最后一粒药再毒发身亡了,也许今晚就是他毙命之日。
“小雅……”
“我没事。”
皇甫桦在他身边承担了绝大部分的重量,所以清楚地察觉到他的身子轻微地一个踉呛,忙伸手扶住他的腰肢,不盈一握的细瘦让他眼眶为之一热,泪险些当场落下,好在及时控制住了情绪。
继续走了几步后到了御前,两人正欲跪下行礼,龙座上的皇甫英臣已将天雅的虚弱看在眼里,忙示意他们免去了大礼,命身边的太监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封皇五子皇甫雅为‘延雍王’,追封其母云氏为贵妃,入太庙皇籍,永享后世香火。钦此。”
“叩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母亲所期盼的当然不是一个贵扉的虚名,自己在意的也不是亲王的头衔,他是要死的人了,封不封王又有什么意义可言?所谓的“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诸般的荣华富贵都注定与他无缘。然而,能在临死之前为自己找到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一个魂魄得以归依的地方,是他最后的希望。
尽管被抛弃了十八年,到了最后,还是得感谢你呢,我的父亲。
“雅儿,该改口叫父皇了。”
已经不是头一次做父亲了,心中的激荡却难以言喻的强烈,他衷心地希望能听见雅儿叫他一声“父皇”,这不仅仅是雅儿对他们父子身份的正式承认,也是父子之情的开端,相信慢慢的培养过不了多久,雅儿会真心诚意地打心眼里把他当作父亲来看待的。
“父……父皇……”
怯生生的,却无疑真实的称呼,时隔十八年,他——一个几乎无父无母的孤儿,居然也可以拥有自己的父亲了吗!
真的,真的好开心。
可以死得瞑目了……
臂弯间的分量突然间加重,皇甫桦低头一看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小雅的眼神涣散不堪不说,伴着剧烈的咳嗽冲出口的是破碎的血块,带着黑紫的血很快染红了他的衣襟,勉强支撑到现在的后果就是伤病恶化,体力完全溃散,他已经连强迫站立不倒的力气都没有了。
“来人!传太医!”
时,已至入夜,更漏滴答的声响扰得人心烦意乱,皇宫的一角格外的寂静,宫人们都在私下里窃窃私语——“长凉殿”的新主子恐将不久于人世了。
内室昏暗的烛光下几个吓得直发抖的太医在一众皇亲的逼视下战战兢兢地诊脉,几番讨论下来自是早有了结果,这哪里是病症,根本是中毒已深人之将去才会出现的征兆。都说皇家无情,深宫大内对这么个少年皇子下毒的用脚指头想也想得到会是什么样的人物,能不能说实话,该说几分实话,说了以后脑袋可还保得住?都还是未知之数,更要命的是说了实话他们也拿毒入肺腑的皇子殿下一点办法都没有。
左右都会被怪罪,如何是好!
“皇儿的病情如何,诸位国手可有定论了?”
一脸阴沉的帝王隐忍的脾气已经到达极限,若不是顾忌着有病人在旁,未曾疾言厉色地喝斥众太医,由着他们磨磨蹭蹭了大半天,药熬了凉,凉了再熬,换过多少方子灌了多少汤汁都记不清了。只见得雅儿的气息越来越弱,当朝至尊的眉头越皱越紧,满身张狂的气势明明白白告诉太医们再拖下去他就要杀人了!
废物!都是群废物!
连皇甫桦都在肚子里咒骂这票混蛋,直想拖出去砍了算了。
四五个太医面面相觑,心知拖下去糟糕的是自家性命,不得已商量着推出个倒霉鬼来替死,可怜老得胡子都白了的太医正脸色发白两腿发软,全身像筛糠似的不停打着摆子,还得做那出头鸟,尚未及开口,冷汗倒已湿了半身的衣裳。
“臣……臣等……有罪,请皇上恕罪。”
没禀事先告罪,饶是久经风浪的人了,皇甫英臣的心里头还是咯噔了一下,悬了半天的心掉进了崖底。
“外面回话。”
不论雅儿是真的昏迷还是半梦半醒,接下来的话都不宜让他听见,帝王强忍着怒火移驾外殿,一干人等自然乖乖跟了出去,老太医哆嗦着摸出汗巾擦擦吓出来的汗,心里头七上八下的着实没个着落。
直到这时才算稍稍能流露点真实情绪的帝王压抑多时的威仪尽显无遗,剑眉微蹙,鼻间不轻不项的一声冷哼,足够吓得太医们在心里头打鼓,生怕一个弄不好自己个儿的脑袋瓜子就得搬了家。
“诸位太医,现如今朕希望你们能据实以告,我皇儿得的是什么病,可还有治愈之法?”
“雅——雅王爷只是偶感小恙,吉人……吉人自有天……天象,假以时日定可痊愈。”
冷眼扫过跪下回话的太医,心里头真是难掩失望。粗通江湖术数的他都看得出雅儿那根本就是不是“偶感小恙”而是中了毒——剧毒,下毒之人他自有三分清楚,解毒之法却是不得而知,可恨的是皇儿的性命竟要着落在这些个整日只会以“小恙”敷衍的庸医身上,倘若他们一力敷衍,他即便贵为天子也是束手无策啊!
“事到如今你们还敢欺瞒朕嘛!还不从实说!”
天子震怒,天威难测!太医们也不是傻子,吓得缩成一团团的都不敢出声。好半晌才哆哆嗦嗦地冒出一句“实话”。
“皇上,雅王爷确非重病,而是中了毒,且王爷中毒已深,只怕命在旦夕之间。”
实话总是伤人的不是?皇甫桦闻言眼眶立时红了,猛一跺脚,拔脚便要冲出殿去,还没跨出殿门便被一声怒喝唤了回来。
“站住!上哪儿去!”
“去找皇兄,雅儿他……他总该见上最后一面。”
“回来!不许去。”
“父皇,都到了这个时候您还在顾忌什么啊!再不见就真的没机会了。”
“那也不许去!你去把莫问天宣进宫来,雅儿有没有的救得等他看了再说!”
“父皇!”
“去!”
狠抹了把泪,自知是犟不过父皇的桦跺了跺脚扭头就走。皇甫英臣心里头也不好受,明知有情人能见面的机会也许就这么一次了,为了江山社稷,为了皇家尊严,注定要他们牺牲,雅儿……何其无辜……
满腹的火气没处撒,毫无疑问地都出在了倒霉的太医身上,恶狠狠地瞪着一干庸医,冷冷地颁下圣旨。
“给朕尽全力医治雅王爷,若他还有个万一,朕要你们一个个地都给他陪葬!”
白胡子老太医两眼一翻,还来不及去救人,倒等着人来救他了——硬生生吓晕了。
听得见了,听得见滴血的声音了,是身体里的一些地方在流血的声音呢!
快死了吧?
仔细想想自己还是幸运的,能够看得见心里头关心之人的幸福,死,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
人,总是不能奢望获得太多的。
所以,能够躺在柔软的床上,有亲人的陪伴死去,是不是已经是他最大的幸福了呢?
但,为什么隐隐约约地还是不满足,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还有一处角落在作痛呢?最最想见的人……还是没有出现……
明明是不省人世了,脑袋倒还清楚得很,隐约听见了门外有人在嘶吼咆哮,很熟悉,熟悉到已几乎死寂的心都随着响彻云霄的怒吼而颤动着……烨……
“……烨……”
紧闭的眸睁开一条缝,丝丝的光亮透了进来,床畔依稀坐着的身影十分陌生,不是莫叔,也不是烨,会是谁,会是谁呢?
“皇上——”
“宣太医进来!”守在床边已经快三个时辰了,皇甫英臣自然明白自己新认的皇儿已是命在顷刻,他水雾般迷蒙的眼中淡淡的眷恋是为谁而闪烁?在生命悬在顷刻,有若风中残烛的孩子渴求的又是什么?
他明白的,身为父亲,他没有理由拒绝孩子生前最后的一个愿望;作为帝王,他必须严守皇族的尊严和脸面。他必须让雅儿失望了吗?
厚实的手掌温柔地抚上雅儿瘦削冰凉的纤手,怜惜地抚摸着,轻轻柔柔的,充盈着父亲的关怀。俯下身凑近了他的耳边,像是宽慰更似劝说的几个字词如兜头罩下的一桶冰水浇熄了苦苦挣扎的少年仅存的奢望。
少年绝望地阖上眼,再不去看昏黄的烛光下残忍地下了判决的男人。他的心疼得抽搐,全身都被痛楚的感觉蔓延开来,渐渐的,什么都听不见了,意识也沉沦了……
“对不起,雅儿,是朕——对不住你了。”
少年的泪悄然自眼角滑落,滴在帝王的手中,异常的滚烫,炙痛了选择沉睡选择漠视的父亲的心。单薄的胸膛急促地喘着气,低哑地抽泣了几声,没了声息,承袭了其母绝代风貌的少年终于吐出了喉间的最后一口气,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明知道有些事一旦发生了也就追悔莫及,掌心中冰凉的手缓缓滑落的瞬间帝王的心亦为之一震,再想重新抓住那失去活力的存在,眨眼间已错过。
深吸一口气,把缠绕在心头的那一点点悔意抛诸脑后,重新站起来的时候他仍是人间的帝王,王权的稳固永远比亲情来得重要得多,正如同他对雅儿所说的那样……
“雅儿,你与烨,今生今世只为兄弟。认命吧。”
这一生,皇甫英臣最对不起的就是皇甫雅,但这一生,已经没有机会偿还他的亏欠,等下辈子,下辈子父皇加倍地还给你。平静地看着匆匆赶来的太医记录下雅王爷去世的时辰,指使候在寝房外的内监宫女来为刚走的王爷整理仪容,换上崭新的亲王袍服,他心里头酸酸的,一阵阵针扎似的难受。诸多皇子中雅的容貌是最出众的,秀丽华贵的五官完全继承自他母亲的天姿国色,即便是占据了他半张脸的狰狞刺青都不曾破坏掉他的美丽,雪白的肌肤衬得象征着紫气东来的金龙绣袍越发无暇晶莹,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亦丝毫不曾被幼时的颠沛流离磨损,他静静地趟在那儿,合该天生就应当在舒适的床榻上休憩的王公贵族,眼角的几分愁也只是少年不更事时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