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平复了呼吸,检查着自己满身的伤痕。无数的皮外伤并不如看起来的严重,左胸被刺的一剑虽避开了心肺要害,但多次出血已经让他头晕目眩。裂开的肋骨没有得到有效的治疗,恐怕会落下病根,阴天受凉都会隐隐作痛。好吧,既然决定了要报复,那就用上一切可以使用的道具,包括这具已经残破不堪的身体。
叶碧尘心痛地看着,伸手,粗重的铁链限制了他的行动。萧霁是故意的,把林疏影放在离他五步远的距离,偏偏是极近却又碰触不到的。
铁链发出的轻响让林疏影抬起头,清亮的眸子像蒙了一层雾,眼中满是茫然。
呵,他在心底冷笑着。叶碧尘对他并非无情,那么,就把心痛作为惩罚的第一步吧。
“疏影……我碰不到你……过来好不好?”
叶碧尘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吓到眼前这个似乎已经接近崩溃的苍白身躯。
木然的表情略略一动,无神的双瞳定在他脸上,半晌不眨。片刻后,终于慢慢向他的方向挪了两步。
心刺痛,叶碧尘缓缓伸出手,指尖在碰到他脸颊的一刹那,林疏影反射般地想向后退去,被立刻察觉到的叶碧尘一把拉进了怀里。
怀里的身体并没有挣扎,只是双手抵在他胸前,僵直的,无论如何也不愿再贴近他。他如何不明白,那样的遭遇后,任何人的碰触对林疏影来说都是无法忍受的。
“放开,好脏……”清冷无神的声音自怀中传来,“这个身体好脏……”
“不会的,脏的是他们不是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比天上的明月更干净,永远都不会脏!”
胸口的衣服被抓紧了,紧得那白皙的手上淡青色的血管都显现出来。他看到低垂的头抬起来,曾经让他心跳不已的灵动有神的眸子只剩一片空旷的死寂,一滴闪亮无色的水渍沿着优美的曲线缓缓下滑。
“求你,帮我洗干净……”布满了瘀痕的洁白手臂环上他的肩,被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啃噬得沾满了暗红血迹的唇颤抖着吐出几近哀求的句子。
像是要把他细瘦的腰身揉进身体里似的,叶碧尘半句安慰的话也想不出来,只是一边浅浅碰触着伤痕累累的红唇,一边重复着最简单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打开唇齿任他索取着,林疏影闭上眼睛,遮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
对不起……这三个字就能洗刷掉他所经受的一切吗?
第二天早上,林疏影在温暖的怀中醒来时,一瞬间,居然不知今夕是何年。
面色复杂地看向抱着自己仍在沉睡的人,英挺的眉毛舒展着,肩膀宽阔,居然能让他在那么混乱的心情下平静睡去——虽然疲劳确实是很好的安眠药。
又看了看自己敞开的胸口上狼藉的痕迹,和一件叶碧尘给他披上的勉强能够遮体的单衣,他终于狠心,运指点上昏睡穴。
挣扎着爬起身,摇摇晃晃推开并未上锁的铁门,林疏影习惯性地咬住下唇,扶着墙壁挪向出口。
推开小屋门的那一刹那,明亮的光线刺痛了他的眼。
下雪了,满世界的纯白,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这一种颜色,白的清冽,白得刺眼。
那一瞬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唯一让他度过快乐时光的暮雪山。
嬉笑着的天斩,温和包容的云深,时而严厉时而和蔼的师父,还有打开了心扉尽情撒娇的自己。这满目的白色,让他的记忆奔涌而出。
失神地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截住了一片雪花飘落的轨迹,全然忘了自己赤着双足踩在冰冷的雪地里,沉浸在虚幻的幸福中。
萧霁推开房门,见到的刚好是这一幕。
纤细的身影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孤单得像要羽化而去。
林疏影如蝶羽一般的眼帘在眼下投上了淡淡的阴影,宛若泪痕。
萧霁只觉得眼睛被牢牢攫住了。
然后,目光与目光相遇,专注对上淡漠,两个人都是一愣。
萧霁眨了眨眼睛,正要没话找话,反倒是林疏影先淡淡一笑,开口道:“萧霁,我有桩生意想和你做。”
“哦?说来听听?”奇怪地望着这个行若无事的人,若不是他身上还挂着破烂的衣服,隐约□出的肌肤上还透着或红或紫的斑斑瘀痕,萧霁搞不好会认为昨天那场酷刑只是自己一时的美梦罢了。
林疏影的声音平平静静的,仿佛在说着天气。
“我可以帮你报仇,而且我有更好的办法让叶碧尘比现在痛苦上十倍百倍,但交换条件是你要给我自由。”
“什么办法?”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
萧霁玩味的目光从头扫到脚,这个全身散发着清冷气息的少年,真的就是昨天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那个吗?他是怎么做到的,短短的一夜就能心平气和地与自己“谈生意”?
“我不是已经报过仇了?就在昨天晚上。”他决定试探。
林疏影表情不变:“那个不够,我知道你不会仅仅满足于这点报复的。”
“要帮我报仇……不恨我?”
“恨。”
萧霁眼睛亮亮的:“那为什么要帮我?”
“我恨你,但我更恨他。虽然我对帮你报仇没兴趣,但从结果上来看似乎这也会是你喜欢的结局。”
“呵呵……”萧霁笑起来,“林疏影,你真的是个有趣的人。好吧,这笔生意我做了,首先你要做怎么做?”
林疏影的目光从他那张带着笑的面具上移开,转向飘着雪花的灰蒙蒙的天空。
“放了我们。”
他一字一顿地说。
渚清沙白鸟飞回
叶碧尘睁开眼睛,带着几分茫然瞪着头顶陌生的帐子。身下的垫子虽软,晃动的墙壁和车轮骨碌碌的声音告诉他,这是在马车上。
头昏昏沉沉的,全身酸软,身上盖着暖暖的丝被,与在地牢中的冰冷迥然不同。
他心念一动,是被人救了?起身,试着活动身体,原本的伤口仅余下略微的麻痒,亦无半分疼痛,显然已经接近痊愈!他到底睡了多久?惊异间,指尖不经意碰到了一片微凉的光滑肌肤。
掀开被子,一具纤细的身体蜷在里面,一只青筋隐约可见的白皙的手紧紧攥住他的一片衣角,胸口的衣襟略散开些,若隐若现□在外面的肌肤上印着些许青紫的痕迹。熟睡的脸就靠在他的左手边,眉头略略皱着,薄薄的两片唇下意识地抿紧,神情中满是无助和慌乱。
叶碧尘动动指尖,细腻白皙的肌肤上摩挲片刻,停在拧着的眉心上,小心地画着圈,指腹一点点放松紧绷的皮肤。
形状漂亮的两道细眉终于舒缓下来,与此同时,低垂着的眼帘如振翅欲飞的蝴蝶,忽闪了几下,突然张了开来。
睡意朦胧的眸子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得清澈透明但却空洞,毫无生气地与他对视着。
叶碧尘的心一痛,伸手揽过丝被下仅着贴身衣物的僵硬身体,在他的脊背上轻轻拍打着。
肩窝埋首处,温热的液体流下,打湿了他胸口的衣服。怀里的身体轻轻颤抖着。
长叹一口气,抬起已经泪痕斑驳的美丽面庞,叶碧尘俯身吻上潮湿的眼角,动作轻盈得像是怕惊飞了休憩于眼帘上的蝶,温热的唇顺着泪痕延续,滑落到尖削的下颌。
林疏影没有动,只是放软了身体,手,却抓紧了他胸前的裘衣。
夹在两人唇间的泪水的味道,很咸,很苦,很涩。
车夫拉开车门的瞬间,叶碧尘反射般地把林疏影的头压进了自己的怀里。但当他抬头看清那车夫的面孔时,确实是一愣。
已过中年的男人,手中端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他的头上已见花白,眼角更是早有鱼尾爬上,但腰板挺得直直的,脸色凝重,深沉内敛的黑眸中偶尔会有一丝精光闪现。
“齐……叔?”
齐叔点点头,随即严肃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笑意。
齐叔姓齐,是真正看着叶家兄妹长大的前辈。据说他是叶子然的父亲在四十年前的一次洪水泛滥时救起的一个孤儿,后来作为叶子然的伴读和侍从,跟他一起学习四书五经、经商之道,及至叶子然得遇高人学得一身精妙功夫,也传了他大半,他是叶子然名副其实的左膀右臂。
虽是下人,但叶碧尘这一干小辈们一直都把他当作长辈以礼相待。
“少主,您醒了。睡了这么久,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叶碧尘突然发觉自己怀里还抱着个人,面上忽然一红,忙拉了被子遮住两人身体,“倒是您,怎么会在这里?家里现在……”
提到叶家,齐叔的神色也有几分黯淡。
“夫人投井以后,老爷在灵堂里浑浑噩噩过了七八天,再出来时头发白了大半,人也完全变了,成天默不作声神情萎顿,还总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发呆,也不再处理各大银号、商行的事务,全扔给我们这些管家、掌柜们自己做。有人趁此机会浑水摸鱼,现在家里已是一片混乱。少主,大家现在就等你回去主持大局了。”
叶碧尘沉吟了一下,心底的伤感终于敌不过疑惑,问出口:“齐叔,您知不知道,我娘……为什么要自尽?”
齐叔摇摇头,端上手中温热的药:“我也不清楚,只知道老爷在夫人投井前一天晚上似乎在后院见到了什么人。那人身法十分厉害,我是无意中经过后院,听到老爷和什么人说话的声音,好奇之下探出头去看,只见到一个隐隐约约的白影,一闪就不见了。当时老爷脸上的表情就像见了鬼似的。我当时有要事在身,本打算接待过客人再问老爷的,但当天夜里老爷和夫人就突然吵起来,我们做下人的也不好劝,只有回避,可谁曾想夫人会投井,我也就没有机会再问。”
“一个人……”叶碧尘低声重复着,记忆里似乎并没有这样一个可以让父亲心神如此震撼的人。
“少主,先别想了,这次你和这位公子都伤得不轻,又被人下了迷药昏睡了三四天,现下的当务之急是回家把伤养好,余下的再慢慢问老爷不迟。”
“您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说起来侥幸,我见小姐去了那么久都没有消息,打算带人去接,没想到半路上居然就碰上了小姐。小姐说少主被萧霁抓去了,我们按照小姐说的地方找去,只看到一堆断壁残垣,少主和这位公子就是在那里找到的。怎么会睡在荒郊野外?”
叶碧尘面上也露出疑惑:“我们确实是被雨霁府的人囚禁了,不过到我睡着前,萧霁还没有要放我们的意思,他的报复应该还不够……”
怀里的身躯又是一震,他忙收紧了手臂,紧得让怀中的人几乎融进了他的身体里。
“少主,这位公子是……”齐叔看出了不对,低声问道。
“啊,他叫林疏影,是暮雪山庄的人,因为我体内的毒还没除净特意跟下山的,身上的伤是为了救我弄的,我和小雨被萧霁抓住时把不小心把他也牵扯进来……”
叶碧尘有些尴尬地解释,虽然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语无伦次漏洞百出。
齐叔看了他们一眼,却没有追问,只略略点头就出去了。
——————偶是上次就大概写到这里的华丽丽的分割线——————
马车缓缓动起来,叶碧尘单手拥着林疏影,抬起他的下颌。
清丽的脸上满是茫然,不时有恐惧一闪而过。
叶碧尘的心揪痛不已,他是真的后悔了。
不得不承认,在萧霁第一次提出用林疏影换叶雨时,他确实只想到了妹妹,只想到了对方是不是会毁约,没替林疏影考虑,然后,第二次,他当时甚至迟钝地认为男子经受这样的折磨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他并没察觉自己真正的心意……
然而当那凌虐的行为发生在他眼前时,当那残破的身体像被抛弃的破布娃娃一样横在冰冷的地面上时,他面对着心痛、悔恨、内疚,拼命地拖拽着锁链想挣开束缚……
终于,在一切都无可挽回时,叶碧尘迟了一步才明白,这样一个因为自己的错误而受尽了屈辱和折磨的人,其实就是占据了自己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的人。
低下头,把一个轻如蝉翼的浅吻印在他额角。
“对不起,疏影,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补偿你……”他低声地絮絮念着。
补偿?林疏影垂着眼帘,苍白的薄唇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勾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无论怎样的补偿,那一晚的记忆都是他这一生再也无法抹去的噩梦,那之后的几天里,他夜夜都被梦魇纠缠着,在黑暗中无力挣扎着、啜泣着,叶碧尘又如何能明白他遭受的是怎样的伤害!他要报复,即使在这场报复的局中,他要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
慢慢收起了讽刺的笑容,抬眼,有水光在黝黑幽深的双瞳中盈盈浮动着。
既然你真的想补偿我,我会给你机会的,但是这代价,是你绝对不愿付出,也付不起的……
叶碧尘的魂险些被那双动人心魄的眸子吸了进去,不受控制地凑上前,温热的唇瓣碰触着微凉的眼帘。感觉这薄薄的皮肤微微一颤,很快放松下来。
心中微喜,单手托着他面颊柔嫩的肌肤,移向微抿的唇。
林疏影柔顺地张开唇瓣,任他索取,不同于干燥苍白的唇,温润的口腔里满是清凉的香甜。
吻从轻到重,从浅浅的碰触到深深的交融,似乎持续了一生一世,似乎要到地老天荒……
叶碧尘从不曾尝过这样甜美的唇,只觉得满心都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填满了,他把急速喘息的柔软身体紧紧圈在胸前,用力纳进自己的怀中,像是不想让他呼吸一样紧紧拥着。
摩挲着小巧的耳廓,他热热的呼吸吐在林疏影的颈项上,惹得洁白的肌肤立刻染上了粉红。
“疏影,我发誓,从今天起,不会再让你受哪怕一点点伤害……给我一次机会,把心交给我保护,让我补偿你……爱你……”他喃喃低语着,轻咬他柔软的耳垂,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草药清香。
爱吗?林疏影似乎听到了心中某处碎裂的声音。想不到自己报复的第一步,就这样简单地完成了。
他伸出手,回抱住他宽阔的臂膀,脸颊贴着脸颊,胸口贴着胸口,心脏的鼓动时而同步,时而错过。
这个字说出得太容易了。叶碧尘啊叶碧尘,如果你知道我此时在想什么,还能这么轻易吐出这样的誓言么?
他苦笑,这条路是自己选择的,戏已开场,两个人,谁都再也逃不开纠缠的命运。
流水落花春去也
“疏影,外面天气很好,要不要下去走走?”
这几天来,叶碧尘几乎挖空了心思,想要分散他的注意,不再去想那一夜痛苦的经历。每到一个城镇村落就甩下齐叔和三个叶氏旗下的镖师,拉了他往市集跑,总要一直逛到他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才肯停下,再买上两串红艳艳的糖葫芦,两个人就在闲适的乡间小路上信步前行,聊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林疏影多数时候是静静聆听的,偶尔也会接上一两句,浅浅的笑容总让叶碧尘联想到还在暮雪山庄时,四个人一起下山逛街的那一天,傍晚时分,他也是这样的笑着,递上一串酸酸甜甜的糖葫芦,映着夕阳,一对黑漆漆的眸子清澈见底。
叶碧尘拉开窗帘看看,万里碧空如洗,冬日里难得的温暖阳光洒在午后的大地上,让这个宁静的小城镇处处透着慵懒的气息。
正窝在他怀里打瞌睡的林疏影挣开略有些朦胧的双眼,又被明亮的阳光刺得偏开头去。
看着他难得迷迷糊糊的样子,叶碧尘忍不住俯下身,在他唇角落下轻轻一吻。
林疏影顿时清醒,一把推开正要对自己上下其手的“狼爪”,清丽的脸“噌”地涨得通红,眼波盈盈的满是埋怨,看得他下腹一股火几乎是直窜而上。
伸手把纤细的身体捉回来,叶碧尘想也不想就把他按在了坐垫上,自己随即覆于其上,吻着他白皙的颈项。
林疏影的身体僵住了,脸上的血色瞬间退去,苍白得吓人,他用力挣扎起来,推拒着上方有力的怀抱。
叶碧尘停下动作,撑起身体,他才喘息着平静下来,眼中满是惊恐。
叹口气,捞起径自僵硬的身体,把他环在自己手臂的方寸间。
原本已经称得上纤细的身驱,在这十多天里又日渐消瘦。
还是会恐惧。自从遭到那样的对待,除却刚刚恢复意识的时候,他曾经扑到叶碧尘怀中要他用自己的身体洗去满身的肮脏痕迹,林疏影就不肯再与任何人有任何形式的接触。除了叶碧尘,其他人就连最简单的碰触也足以让他惊恐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