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永远没办法看到终点。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而那贯穿于始终的悲戚却从不曾从他的脸上消失。他低下头,额前的长发轻轻地在他双眼前拂动着,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放了我……”
转眼,眼前是三丈冰柱。
“师兄,我最后一次叫你师兄。我不想做一个无情无义的人的师弟。”
“我不齿与一个把琼华断送在手里的罪人留在本派。”
“你们放我出去!”
他看不到希望了,他不再尝试冲破眼前这玄冰了,他静静地闭上了眼睛,他想,他可以一直这样,直到死。
直到今天,眼前掠过的这些破碎的画面,终于让紫英把他对琼华,对妖界,对玄霄的所有断续的印象全都连了起来——原来这一切是这样。
无法抑制的心痛一波又一波的撞击着紫英的心,不给人丝毫喘息的机会。
十九年,这些画面到底在他脑海里重演过多少次?
忘?多么轻松的一个字!可是,十九年这刻骨铭心的一切,要他怎么忘!
他觉得自己是这样卑劣。他从来没真正懂过他,从来没有给过他哪怕一点点怜惜!
怜惜?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他是这么说的,可是,为什么偏偏他的眼睛中,却永远隐藏着无法抹去的凄凉?
即使是一只鹰,也希望能安安静静地靠在一个温暖的角落,有人能给他温柔的抚摸吧,
他还是……不了解他。从来都没有。
对不起。
紫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不再面对同样震惊的天河菱纱,不再面对他的梦。
一声巨响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匆匆而来的是奚仲,他说妖界的结界已经被强行打破,要梦璃避一避。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们穿着和紫英一样蓝白相间的道服,他们手中握着剑,他们的眼睛中满是贪婪的欲望和愚蠢的盲从。
若不是忍无可忍,他如何忍心与同门动手!
离开旋梦,幻冥界外,竟早已是一片厮杀与挣扎。
于是,他们当然没有看到,玄霄的梦中,还有一个地方,那里开满了莲花,月光洒在水面上,映出了丝丝澄澈的涟漪。
在一片痛苦的呻吟和冰冷的剑影中,紫英紧紧地握着剑,他甚至想他现在如果死了多好。他想逃,他不想看到这肮脏的一切!
可是,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在自己身前倒下。
一霎那间,天塌地陷!
怀朔!
他躺在紫英的怀里,微笑。
紫英也许直到此时此刻都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那个人总是默默站在自己背后,陪他笑,陪他痛——即使他从来都不知道。可是每次回首,他一定会站在那里,一如既往。
可是他知道,他见过紫英笑的最美的一次,是他从即墨回来,他像个孩子一样说:“三寒器都找齐了,师叔就不用再受苦了。”
可能那个时候,连紫英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可是细心的他看到了,只有那个人,才能让他笑。
紫英师叔,怀朔希望你幸福。
于是,他用最后一口气,对他说:“别怪他,那不是……他的错。”
说罢,他闭上了眼睛。其实,走得如此满足,莫不是一种最大的宽慰?
剑出鞘。凛冽的光倏尔掠过那双空洞的眼睛。
紫英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人,平静如水的语调:“你们,不可原谅。”
招招毫不留情,剑剑正中心脉。
他的剑每一次起落,都伴着一声哀号。而他,却像是着了魔一样,丝毫不放松手上的力度——他迫切地寻求着那死亡的声音,他沉迷于对手的惊惧,他踏着一个个在他面前倒下的人的尸体,杀得酣畅淋漓,杀得欲罢不能。
云天河站在他身后——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紫英,没有一丝的犹豫和停顿,没有一丝的同情和不忍。
心已死,还要在乎什么?
在拔剑的那一刹那,紫英已经知道,他不会再回头了。从此,他和琼华,和玄霄,彻彻底底。没有任何关系!
走出结界,那个白衣男子和夙瑶一起,站在卷云台的雪地上。
“我要你们知道,只要我想要的,我一定会得到。”
紫英默然。
玄霄转过身,边走边说:“我饶你们一次,你们,给我有多远走多远,别再让我看到你们。”
“玄霄,你!”云天河拔出剑猛地冲向玄霄,却被他衣袖轻轻一挥挡了回来。
“不自量力!”
“是!我是不自量力!可是我不能看着菱纱死!不能看着幻冥这么多无辜的人死!就是这么简单!”
说着,云天河握紧剑,再次刺向玄霄,“就算今天死了也好!我不会这么认输的!”
梦璃,菱纱同时拿起了武器。
即使玉石俱焚,也要殊死一搏。
“你们要来真的么?哼!好,一起上吧!”夙瑶轻嗤一声。
三人回头,紫英静静地站在他们身后。
他上前几步,对云天河说:“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好,既然如此。我们……拼了。
可出人意料的是,紫英退到了后面,仍旧看着那对峙的双方,没有丝毫表情。
“紫英,小心!”云天河大喊着。
紫英张开五灵归宗,却淡淡的笑着,“天河,专心战斗。”
紫英看着玄霄,褐色的长发在风中狂舞着,落雪被他利落的招式纷纷卷起,笼罩着整个卷云台,就像又下起了雪一样。
雪舞冰封
我在禁地第一次见你。
你在冰中,我看不清你的样貌。但我记得你的感觉。我知道你救过我,你给过我十几年来在琼华唯一一个温暖的夜晚。
可是当我看到你的时候,那是一种莫名的失落。为什么我感受到的,是那样的寂寞的一个你?当我知道我可以帮你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
我想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
燃冰焚焰
在即墨,你走火入魔丧失心智。
忽然觉得你很可怜。即使你怒吼着告诉我你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我问你,你真的信任过我吗?
说出这句话,觉得自己很可笑,我又何曾信任过别人?
可是当时,我的心冷了,因为我觉得我在你心中,根本一文不值。
我诧异,我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可我为什么会在乎我在你心中的位置?
我替你疗伤。
我想帮你。
羲和玄焰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花灯。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礼花。
第一次,我可以毫无顾忌的抛开了一切,
第一次,我看到了这么真实的一个自己。
原来……我也可以这样笑,我也可以过得这样快乐。
我给你铸剑。
却会不由自主地看着剑身微笑。
你笑着接过剑,
我真的好开心。
谢谢你,陪我走过了我生命中最美的一天。
剑啸九天
为什么你要骗我?
我不在乎你最初是不是要飞升,是不是在利用我。
如果你告诉我,我一定不会在意。
可你为什么什么也不说?
不信任我?
就是这样,我又有了这样的感觉。
更何况,菱纱她会因为你死。
我不能对不起天河,
但是我可以对不起你,你明白么?
因为我能给你的,给不了他。
因为你痛,我会陪你痛,
与其说是选择了你,不如说是选择了我们两个。
胜负已经很明显。
云天河半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天河,别再打了……我本来……也注定活不长的。我们……回青鸾峰,过平平静静的日子……好不好。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菱纱用尽全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几乎是哀求的口吻。
是时候了吧。
是时候该结束一切了。
紫英望着早已筋疲力尽的三人。
自从他做了这个决定,什么都不重要了。一个人,如果连他的生命都不在乎了,他还会在乎什么,还有什么可以左右他?
手起,内息缓缓流转,剑气笼罩在紫英的周围,逐渐形成一把把旋转的利剑。
手落,无形的剑如万马奔腾般刺向玄霄和夙瑶。
那是千方残光。
转眼间,卷云台上白雪卷积着尘沙,一声巨大的轰鸣,飞扬起万丈的尘雾。
一切尘埃落定。
紫英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眼神逐渐暗淡下来,他用力把羲和插在地上,大地又是一阵震荡。
紫英再也支持不住,一下跪在地上。
掌门的九幽寒淬剑,果然……名不虚传。敌损一千,自损八百。
他抬头,对上玄霄的眸子。
万剑穿身。
原来,他现在是这样的感觉。
紫英淡然一笑。
这种程度的攻击,应该……不会有人能活命吧。
可是,在这时。他身边的云天河慢慢爬起来,颤抖地拿起弓。
那是他……逐月式的姿势。
不!天河!不要!不要……不要!
来不及了,云天河拼劲全力,射出了那一支支箭。
在玄霄震惊的目光中,云天河不禁失声叫出了声!
“紫英!”
他以一个如此潇洒的姿势挡住了全部的攻击。在一片暖融融的金色光芒中,他从半空中落在地上。
“紫英!”
玄霄站起身,却再次跌在了地上。他艰难地爬着过去。
他……他是紫英吗?
玄霄的嘴唇颤抖着,他看着自己眼前的人那一头青丝竟然……竟然变成了雪般的白发!
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生命的气息正渐渐地从他的身体里消失。
他在……笑。
不!不……
玄霄拼命地摇着头,他一把揽起紫英的身体,用力摇着他的肩。
“慕容紫英,你怎么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傻瓜!你告诉我啊!你说话啊!”
他握住紫英的手,像疯了一般地向他体内输送着真气。可是……却始终抵不上消散的速度。
“紫英!紫英!紫英……”
玄霄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此时此刻,他多希望躺在那里的是他!
本来就应该是他,可是为什么……紫英你……
我为什么从来没有看到你有多痛苦多矛盾?我为什么看不到你冷漠的外表下内心的挣扎?我为什么没想到这样的而结局?是我,是我!是我在一直逼你!
你一直在寻找一个两全的方法是吗?可是当你知道必须有人牺牲的时候,你一定会选择自己。
为什么我到现在才明白!
紫英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玄霄的脸上露出了无比欣喜的笑容。
“你醒了!”
紫英伸出手,轻轻地抚上玄霄渗着血的伤口。
“我伤着你了……疼吗?”
玄霄立刻摇了摇头,“你别动!我送你回房,我一定能救你!”
说着,他抱起紫英猛地站起身。
“不……别……白费力气了。你救不了我的。”
紫英吃力地摆了摆手。
“……”玄霄看着他那一头白发。……他竟然……自散真气!
自散真气!你就当真……没有什么留恋么?你就当真这么厌恶这个人间么?
紫英抚摸着玄霄的面庞,嘴角化开了一个轻柔的弧度。
“到头来,我还是……骗不了我自己。真没用……”
他的目光再次移到玄霄的伤口上,然后,他握住玄霄握着羲和的手。
“杀了我……这样……我们谁也不欠谁了。”
“不!你没欠过我什么!是我的错!我求你……你……别放弃自己!”
他没有放弃他自己,他只是放弃了这个世界。
他笑着,看着他满是血污和伤痕的脸,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这一世,终是尽了;下一世,我只想做一片叶,春生秋落,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从始,到终。
“不!”
一声绝望的长啸,划过空旷的天空,震碎了天地!
你……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
执子之手生死契阔
一缕缕白发从他的十指间划过,他安静地坐在卷云台的那片茫茫白雪中,看着怀中的少年,不语。
其他人,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人敢打破这片宁静。谁也没有勇气,再去碰那本已经支离破碎的现实,仿佛……只要轻轻一触,它就会顷刻间化作点点尘埃,随着这肆意掠过的风散去,再也找不到任何弥留的痕迹。同样的沉默,他们只是任由眼中的泪水悄无声息地划过脸颊,滴落在地上,溅出一朵朵美丽的雪花。
怎么会……这样……
还是……错了吗?可这究竟是……谁的错?
终究还是看不清这浮华背后的世界啊。
终究还是走不出这纷繁而又迷乱的尘世啊。
终究,还是打不开这痴人的枷锁,躲不过那宿命的钳制啊。
每个人,都是如此,无一例外。
我们都只不过什么都不懂的顽童罢了……
一层淡淡的光晕在紫英的周围若隐若现,暖融融的,阳光的颜色。他微笑着躺在那里,安详的脸上荡漾着化不开的温柔,那样的笑,甚至让人惊慕——死……是件如此美丽的事。
当玄霄的眼睛注意到那光芒的时候,一个声音同时响起:“落花谁堪落梦残,今若知是今朝欢。”
“你是谁。”低沉的声音缓缓地吐出这无比淡漠的三个字。
一位女子的身影逐渐出现在他眼前,金钿,凤髻,羽衣。
“我……不过是来代天授命,你又何须知道我是谁?”
玄霄低下头,许久,道:“你……能救他吧。”
女子一声轻微的叹息:“难道只能等到无法挽回,才会看清到底想要什么?玄霄,你既然执意如此,就该想到这样的结局。”
“你想怎么样。”
女子淡然开口道:“天帝有命,玄霄凡心入魔,致使琼华派逆天行事,犯下滔天罪孽,令其受天火焚烧,陨落大地,派中弟子打入东海漩涡之中,囚禁千年。”
“囚禁……千年。然后你就可以救他了?”
“……”女子不由得一惊:“……也许吧。”
玄霄轻轻抱起紫英,手指划过他额前的一缕白发,一步步,往前走。
“天河,你替我照顾好他。”
“大哥……你……”
“我一定会回来的。”
当那双眼睛最后一次看向紫英的时候,那种决绝,让人不禁想到,当一个人,他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面对死亡的时候,也会是这般无所在乎,无所畏惧。
千年……其实……也如白驹过隙呢。
那片开得妖艳的花海一直安静地看着桥上匆匆往来的生命,每个灵魂都在做着他此生最极端的选择:要么忘记,要么铭记。当阴冷的风再次撩起紫英的头发时,又听到了那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孩子,你是要忘,还是不忘?”
他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
紫英看着那位对他慈祥地笑着的老人,苍白的嘴唇也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我不知道。”
“心有牵挂,就是幸福啊,你又何必把它丢掉?况且,你不忍心。”
心有牵挂……
凡是心有牵挂,必定心有归宿吧。
琼华的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吧。天河会回到青鸾峰,会和菱纱过他们普通的日子吧。梦璃……在妖界。她很坚强,不管能不能再见,她已经找到了自己最有价值的位置,她会幸福吧。人间,还是很平静吧。
这样就好。
都有了自己的结局。
忽然想到了天青。飘飘荡荡的一生尽了,为什么到了这里,这种空虚却不减半分?
所有的人都有了安顿,唯独他,还是一叶漂泊在海中央的孤舟,怎么也找不到自己可以停靠的岸。
心有牵挂,又何必残忍地丢掉?
紫英不禁又是一笑:“婆婆的话,想必也和天青前辈说过吧。”
“他和你不一样。”孟婆舀了一碗水,洒在一株花上,“在他心中,最重要的,其实永远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他想要的自由。他在这等,也不过是不想背着包袱继续下一世的沉重。而你,却并不是这样。”
说罢,她抬眼看着紫英:“你都想清楚了再来告诉我你的决定吧。”
眼前的忘川水缓缓地流过那空旷的青泥原野,不知这水,会不会有疲倦的一天?承载了世人的愁苦,却还要日夜不停地奔走于这世间最残酷的地方——想必,它是不愿夺去人的记忆吧。
水……
水,漫过了他的长发,浸透了他的全身。
略一抬头,只听锁链的声音马上相随而生,这就是东海么?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