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爷,我有事一直想问。"
"张先生请说。"
"......为什么二爷。"张云天看着刘洺遥的脸,眼角眉梢都从从前的飞扬开始慢慢向下滑,滑过自己的眼角就像一根刺一样地进去。他叹了口气,还是没管住嘴巴,"......不,这么说,我总觉得刘二爷看着像心里有什么。"
"为何那么说?"
"刘二爷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我连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都瞧不见了。"
刘洺遥撅眉,今天这人是不是又过来找架吵的?
"刘二爷,你要是心里有什么就说出来,要是有什么事就......不,说出来会好些。"
张云天说完后喘了两口气,他难得一口气说那么多,自然心里绷得紧。
"哦。"听完,刘洺遥的眉头舒展开,换上笑颜抬头,"......是这样啊。"
可那一句话却心酸得很,好像这么多年的事就被这三个字带过去, ......是这样,听不出他想通了什么还是原谅了什么,反而会觉得那故作轻松的脸要开始哭了。
"刘二爷,......我......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
"没关系。"刘洺遥叹了口气,的确,张云天的话让他心里那碗水端得更高了。越往高处,路更陡,风更凉。
"......"
"张先生,你有没有等过人?"
"等人?那肯定是有。"
"等了多久?"
"这不定。"
"一个时辰?......一天......还是一年?"刘洺遥抬头,对着医院敞开的门,"还是更久?"
张云天没有说话,他听懂了刘洺遥的意思,也知道刘洺遥想接著说下去。他想让刘洺遥说出来,这样那人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我在等人,所以会这么问。"刘洺遥眼神呆滞,坐在石凳上看着前面,那扇门半敞开,不同人的来来去去,可却没有一个人向他走来。
"张先生别见怪。"
刘洺遥终究还是说不下去,闭眼了,有一点点哽塞喉咙。
张云天伸出一只手,久久的,始终不能放在那人身上。抬头的时候,他眯上了眼,在想什么,深吸一口气,又把什么藏回了心里。
一人白衣,一人灰衣。
一人低头,一人仰头。
路过的人都觉得奇怪,搞不懂他俩在干什么?
......只是觉得今天难得晴天,那么两人在眼前也不碍眼,就由他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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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刘洺遥还躺在医院,就只有王莫德接刘晓下学。
那小子好像是在生他二叔的气,闷不做声。不管周围过去了几个举着小玩意儿的草把子,他却连头也不抬,一直看着脚下的路。......王莫德本来还想哄哄他,可转念又一想,那小子都大了,这些玩意儿也入不了眼吧。
这么一想,更觉得时间过得快,简直就是一眨眼。
好像昨天还是个小崽子还走不动路,可转眼间都能走在自己前面了,......啧啧,你看,还撅眉嫌弃你走得慢呢!
"哎哟!小祖宗,我这就来了。"
"......"
"走慢点儿走慢点儿。"
王莫德跟在刘晓后面,心想那刘洺遥还小的时候自己也是跟在后面,二十多年了,他看着刘洺遥磕磕碰碰从爬着到走着又到跑着,可那人却很少回头过来看自己。
刘晓不一样,小子转头十分勤快,只要自己稍微跟不上就撅眉过来,......凶巴巴的。
"不是还要去看二叔么?!"
"哎哟,我这老骨头慢呢。"王莫德故意弓着背咳嗽,"小祖宗你得体谅体谅啊。"
"哼!"
刘晓扭头,把剃得光光的后脑勺丢给王莫德。
"噗,就来就来。"
王莫德笑了,可有些苦。......笑是觉得那是刘洺遥懂事早,自己省事,可苦又是替现在的刘洺遥觉得累,自己难受。
以前王莫德不懂,直到伺候了刘晓才终于知道, ......二十年前的刘洺遥若有刘晓一分的孩子气,那人现在就不会这样。
王莫德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怪谁。
"老王?是老王么?"
听着有声音叫他,王莫德连忙回头,可春熙路上哪是找熟人的地方啊?光是那些不断过来的人就让你眼花不已。
"是我啊,江子鱼。"
王莫德朝人堆里看去,是有个带瓜皮帽的老头子过来,拿了一个白晃晃的发糕,吃得高兴得很。
"江师傅?"
"哈哈哈!"江子鱼看着王莫德呆样大笑几声,"怎么,才几年就认不出来了?!"
"几年?......江师傅你那哪里是几年?"
王莫德揉了揉眼睛,那么久没见的人突然间出现,他可要好好看清了才行。
"还认不认得?"
"认得认得。"王莫德不停地点头,一时间有多少激动的话都语塞了,吞吞吐吐的。
"行了行了。"江子鱼拍拍王莫德的肩,"怎么不见洺遥?"
"......二少爷。"
唉,王莫德本来憋住的眼泪花儿被江子鱼一问,愣是飙了出来。
"哎哟,怎么了?洺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江子鱼一见他这样,也急了,口里半个发糕没吞完就急着问。
"唉......二......二少爷这些年都是怎么熬过来的!江师傅!你让我怎么说得清啊?!"
"慢慢说慢慢说,呃,那是不是易文的孩子?"
江子鱼突然瞧见王莫德身后的小崽子,大眼睛,小鼻子,呃,大概可以说胖的,五官不怎么看得出来,不过那小大人的气势又有几分像刘洺遥。
"......"
"晓晓,跟江师傅说声好。"
刘晓不认识江子鱼,就算认识那也是很小的时候没什么印象。所以往王莫德身后缩了缩,可眼神里面的东西可不输。
"怎么了?连江师傅都不认识了?"
"唉,不记得我也是该的。"江子鱼叹了口气,"......那时候他才多小。"
"看二叔。"刘晓拉了拉王莫德的衣服,小声地说。
"好好。"王莫德抬头看着江子鱼,"江师傅也一起去吧?"
"去哪儿?我听说刘庄卖了,正想办法打听你们去了哪呢?"
"......唉,说来话长,不过江师傅先跟我们走吧,去见了二少爷以后他跟你说。"
"也好。"
王莫德没读过书,讲起事儿来自然没轻没重,颠三倒四。江子鱼想,那样也好,那些事儿还是让刘洺遥这个当事人来说。
江子鱼跟在王莫德和刘晓的身后,啃一口发糕再看一眼春熙路。
十年,没想到成都的变化那么大。盖楼了,加灯了,人也多了,......只可惜那以前的人都不见了。就算遇着认识的,别人也不认识你。
那年在合江亭送别自己的人现在到底怎么了,江子鱼是真不知道。
他对刘洺遥所有的印象都在十年前的成都,出门在外,只有模模糊糊的消息,刘庄被空袭,绍恩自尽,刘庄变卖,从此就再无音讯。
......直到自己回来,刘洺遥这三个字才再次从别人嘴里听着。
可有一件事,连江子鱼也不能想到。
十年前,他在合江亭见着的那双漂亮的凤眼,......如今已经再也见不着了。
回头路
江子鱼坐在刘洺遥床前,虽然知道那人看不见,但还是勉强笑着。
然后刘洺遥就说师傅别笑了,再笑我也想笑。
"笑吧,......你从前不是那么爱取笑我的?"
江子鱼无奈地叹了口气,刘洺遥性子里的那些棱角已经去了不少,现在只有嘴角几句不经意的话还是那样。他不知道刘洺遥心里怎么想的,更猜不着,但江子鱼可以肯定现在那人是不会再说像一壶浊酒尽余欢之类的傻话了。
"师傅这些年都去了哪儿?也不来封信。"
刘洺遥撅眉,这老头,跑了不说就一去十年没消息,......虽然现在是回来了,可这人却总高兴不起来。
"唉,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前几年可是有写信的。"
"那是前几年,打仗以后就没有了。"
"呃,......是......那是。"
"师傅不必解释,那肯定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了。"刘洺遥转头,不理江子鱼,可急坏了那人。......唉,......他这次回来可不是想弄僵师徒关系的啊。
"就算是吧,洺遥,那几年都自身难保,谁还......唉,师傅说的话是不中听,但师傅现在不回来了么?"江子鱼坐在椅子上没了底气。
刘洺遥生气也是应该,那个时候他是担心得不得了。可是担心归担心,人到要命的时候都会保全自己。他江子鱼只是个市井教书的,无儿无女,闲来喝茶拍马吃发糕地混日子,能高尚到哪儿去?那几年那么颠沛流离,能活着回来都不错了。
刘洺遥算清醒,......应该懂的。
"洺遥其实一直想问。"刘洺遥抬头,"师傅那年为何要走?"
"......这......这个。"
"刘将军没有逼你,不是么?"
"洺遥啊。"
"师傅当年为何要骗洺遥?"
"二少爷!"王莫德插进来打断两人的话,"江师傅......江......江师傅,也有不好说的事儿啊......"
"是啊是啊是啊。"
江子鱼点头,哎呀,还是老王懂事。
"王莫德,为什么那么紧张?"刘洺遥撅眉回头,"你是不是也有事瞒着我?"
"没有......没有,二少爷。"王莫德摇头,站在原地张不了嘴,挪不动腿。
"反正我现在也看不见了,你们说什么都行。"说罢,刘洺遥是气了,而且半天都说不下话,......心烦之际干脆和衣躺下,不再理屋里的人。
"洺遥哇。"
"二少爷?"
"......"
那两人见唤不动刘洺遥,无奈地对视两眼。
只可惜的是江子鱼手里的馍馍都冷了,唉......本来是想给刘洺遥的,一起回回那味的。
"江师傅。"
王莫德送江子鱼出门后,心里难受得出不了声,江子鱼那么八面当然能看出来,于是也拍拍他的肩点点头。
"我不好说什么。"
"二少爷就是气你那么久没消息,而且刘庄的事你也知道了,......他平时老惦着你,说能陪他说说话的人也只有师傅了,......可是,......唉,他刚刚怎么就那么说。"
"我知道。"江子鱼颔首,"他的性子就是这样,慢慢来吧。"
"......"
刘晓跟着出来,意外地没有插嘴,也没有缠着刘洺遥,更不肯靠近江子鱼,一个人躲在远处的暗角里,王莫德不过去恐怕也见不着那儿有个人。
"晓晓,你怎么了?
"没什么?"刘晓走过来,泪眼朦胧地,看得江子鱼和王莫德心都要碎了,"二叔不会有事么?"
"别哭,晓晓,你二叔听见就不好了。"
王莫德过去拉着刘晓,左哄右哄,上劝下劝,可刘晓细细的声音还是溜了出来。
"......二叔不像二叔了。"
刘晓含糊地从嘴里说出来的话,是又伤心又难过,却一语道破了王莫德的心。原来他自己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感觉竟然是这样,刘洺遥已经不像以前那个刘洺遥了,好像坐在病房里面的人已经在离他们远去一样。
......长相没变,性子也还是那样,可就不知道为什么,那人却不像活在人世,像一个鬼,因为心里放不下,才守在一个地方不愿走。
王莫德不知道是大夫人的死给他的冲击太大,还是这次一病让他心中生出的惶恐,还是那些身边的人让他整日紧紧张张。
......还是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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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好几年以前,刘洺遥晚上就已经不能入睡了。
在刘庄不行,外面肯定也一样。现在躺在医院总是睁开眼过一夜,到第二天的鸟叫声入耳,他才渐渐合眼。
他时常想到和李义在山里的那几个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有时候那人会出去,但他也总能等回来;虽然也会紧张那人会走,但还是相依靠了好些日子。
不像现在,随时都大睁着眼睛在做白日梦,......浑浑噩噩,颠颠倒倒,可能要直到那个护士过来唤醒他,他才会真的醒了。
醒了,就不会看见之初的泪眼,刘易文的病容,来凤的牌位,还有刘绍恩吊在梁上的模样。
只要醒了,就可以从眼前散开。
这辈子,他总是在害怕失去眼前的东西。也有很多事他明明可以不用放手,可还是让它走了。
这怪得了谁?
......刘洺遥一直在想,能怪谁?怪得了谁?
人生是自己的,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谁都没法怪罪。
"洺遥。"
"谁?"
"别哭。"
"不,......我没哭。"
"嘴硬。"
"你是谁?"
刘洺遥向前伸出手跟另一个人的握紧,那想了七八年的感觉,一瞬间溢满了心头,那一下的温柔排山倒海而来,让他背脊发凉,嘴角抽动几下,呜咽声渐渐出来。
"是我。"
来人取下大檐帽放在床边,泛黄,发旧,还有挥不去的烟和火。
"...... 回......回来了?"
刘洺遥再伸出一手把那人紧紧抓着,生怕他又走了。
指尖的冰凉和滚烫一直若即若离,让他一会儿冷,一会儿又热,......直到那人俯身紧紧抱了过来之前,刘洺遥都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生怕一声锣想,就惊醒了。
"回来了。"
李义笑了,八年过后的模样没怎么变,就黑了点儿,线条硬了点儿,那眯缝眼伤感了点儿。
"我......我看不见。"刘洺遥断断续续地说,手指撑着李义的胳膊,耸肩抽气,"你好好说,......你好好说。"
"我回来了。"
"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
"何时?"......刘洺遥咬唇忍着眼泪,可那东西偏偏不争气,"你骗了我八年!整整八年!你居然还问何时?"
那最后一句话的声音渐渐变小,又被他憋回到嗓子眼,他把头搁在李义肩上不断喘气,那嘴里还念念叨叨着那八年,那几乎死了几十次又活过来几十次的八年。
"......"
"你别。"刘洺遥突然抬头,他好想说他的心没瞎,那里面始终有藏了一个人,一到最孤独最寂寞最伤心的时候他就在心里好生看着那人,"你别不说话,我......我会以为你又要走了。"
"我不走。"
李义叹了一口气,低头吻住刘洺遥,在那想了八年的唇瓣上辗转反侧,从角落到中间,再进入更里面,那份温暖才像迟来了一般,缓缓的,慢慢的,将一年又一年的思念道了出来。
"李义,我爱你。"
"......"
刘洺遥闭眼,脸颊和耳后都是一样的红,好在夜色渐起看着并不狼狈。
憋了那么多年的话,一个冲动就全说了。
"我爱你。"
"我知道。"李义一手解开军装的扣子,另一手从刘洺遥衣摆下进去。两人之前就有过这些事,但他不知为什么,嘴边的气息还是跟个小崽子一样冲动,那按捺不住,想把那人压在身下狠狠抱一番,却又怕自己老了不中用,到一半就岔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