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凛若斜倚在床上,笑着说道:“不过是一个吻而已,小语,你不觉得那种感觉很美好么?”
“什么美好?!你是男的,我也是男的,两个大男人接吻,有什么美好的!”
李凛若听了,神情变得有些寂寞,他嘴角微微一扯,叹道:“原来是因为这个,因为我是男人,你也是男人,所以你无法接受我对你的爱,是这样么?”
毕小语看见他忽然变得寂寞的神情,又听着他无奈的话语,心中涌起一丝幽微的动容,便缓了口气说道:“李若,你要是明白这点就最好不过了,我们都是男的,我不可能爱你的。”
“是这样啊——”李凛若苦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说道。他把身子重新移近毕小语,用一种可怜兮兮的表情看着他:“小语,你是不能接受一个男性的爱的,对吧。”
毕小语见他那受了伤般的神情,多少有些不忍直接拒绝,但这关系自己的人生大事,断不能半点踟蹰犹豫,便斩钉截铁地说道:“对。”
李凛若低下头,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低声道:“那就没有办法了??????”他忽然又抬起头来,双目决绝而坚定,仿佛经历了某种异常艰难的选择,“小语,那你就把我看成女的吧!你不能接受男性的我,那就接受女性的我吧!”
毕小语闻言,心中顿时被一阵排山倒海般地气急败坏充斥,他用力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你这人怎么就说不明白呢!”
“小语,我真的爱你。”李凛若一本正经地说着,从怀间摸出一张折叠的图纸,递到毕小语面前。
毕小语接过图,打开一看,十二个国色天香的美人落入他的眼中。
“这不是绮香楼的那十二个人么,跟我有什么关系?”毕小语不解地说道。
“你看这,”李凛若指了指图角落里的一个地方,“我一见到这幅图,便爱上了花丛里安静看蝶的少年。”
毕小语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一个身穿墨色衣服的少年,正低下头凝视黄色花蕊上的彩蝶,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半边脸。
这个人,不正是自己么!
毕小语吃惊地望向李凛若,“这是谁画的?”
李凛若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图叫《十二美人图》,其他的便一概不知了——不过说来倒也奇怪,明明是十三个美人,怎么会叫十二美人图呢?”
“什么叫——十三个——美人?恩?”毕小语冷冷说道。不知怎地,同样被人说美,柳若云说时显得那么自然而然,而李凛若说来,则是那么心怀不轨。
李凛若一笑,转移话题道:“或许这作画的人倾慕于你,便偷偷的把你也画上了,只是因为自己这份心思不能与人道出,便还是叫做《十二美人图》。”
“爱慕我?——把我跟绮香楼的十二个人画在一起?——把你这号人物给我招过来了?”毕小语没好气地说道,眼中闪现出怨毒的光芒,“那人要是被我找出来,我一定不放过他!”
李凛若无辜地望着毕小语,两只眼睛纯良友善而真诚:“什么叫做‘我这号人物’啊,小语,你这样说好伤我的心啊!”
“那你就伤着吧,伤透了才好!”毕小语冷冷应道。
李凛若便这样大摇大摆堂而皇之心安理得地住进了毕小语的家里。
他不仅自己住进来,而且还雇了很多佣人——这下子,衣服有人洗了,饭菜有人做了,房间有人收拾了,毕家,仿佛成了大富大贵的官宦人家。
毕素儒和毕大侠见状,心里乐得百花齐放。他们就像跟屁虫一样黏在李凛若身边,脸上的笑意在明媚的阳光下灿烂无比,每一句说出口的话都仿佛抹了层厚得要往下滴的油。
“李公子,你肩酸不?我跟你揉揉肩?”毕素儒说道。
“李公子,你背痛不?我跟你锤锤背?”毕大侠说道。
毕小语对他父亲和他哥哥这张似乎写着“贱送倒贴钱”一样的嘴脸,先是忍,然后是再忍,接着是继续忍,直到最后是忍无可忍——于是他冲到毕素儒和毕大侠面前,严厉地斥责道:
“你们有点骨气好不好!就因为他那点好处,至于作贱成这样么!”
毕素儒和毕大侠被毕小语这一吼,神色顿时收敛不少,他俩身子一缩,嗫嚅着说道:
“吃上顿美味多不容易啊??????是吧??????大侠。”
“是啊??????爸??????不容易啊???????”
“有人洗衣粉多幸福啊??????是吧??????大侠。”
“是啊??????爸??????多幸福啊???????”
“行了行了!你们就吃去吧!吃吧吃吧吃吧!”毕小语实在受不了他俩的一唱一和了,不耐烦地说道。他走出房,看见正斜倚在门口兀自笑着的李凛若,没好气地问道:“你笑什么?”
李凛若伸出手指,轻轻搭在毕小语唇上,柔声说道:“小语,经常动怒可不好哦,会伤肝伤胃的。”
毕小语迅速拨开他的手指,仇视地瞪着他。
李凛若摇摇头,叹道:“我这般真心对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真心?李若,你知道我越看你越怎么吗?”毕小语冷冷说道,“——我越看你越觉得你在耍我。”
李凛若眼神中闪过丝难懂的光芒,嘴角一扬,幽幽笑道:“我耍你?我为什么要耍你?我不辞千里地来到碧水城,就是为了找到你啊,小语!若真是耍一个人,我有必要费这般的周折么?”
毕小语看着他逐渐变得深邃的目光,一时有些无所适从。李凛若的声音干净而富有魅力,那些深情得离谱的语言,也因着这声音而独有种优雅的味道——和李凛若吵吵闹闹地相处了十余天下来,毕小语觉得自己似乎不那么跟讨厌李凛若说话了,但同时又因这个总是微笑的男子太过从容镇定,而有种莫名其妙的挫败感。
这十余天,李凛若有时会跑到毕小语房间里来睡,一开始,毕小语是极度的抵触,极端的反抗,但无奈他身子不如李凛若,力气不如李凛若,反应不如李凛若,更重要的是,没有李凛若那般不要脸,所以和李凛若折腾了几天,见李凛若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毕小语也就懒得理他了。
不过就是睡在一起罢了,两个男的睡在一起不是很正常吗,以前和私塾同学们睡一起的时候,四五个男的挤一张床,不也睡得很香么——可为什么跟这个男人睡在一起的时候,心就变得有些七上八下的呢——恩,一定是因为他居心叵测的缘故——恩,一定是这样。
“小语,你在想什么?”李凛若见毕小语有些走神,笑着问道。
毕小语一愣,脸上泛起两团红晕,他怔怔地看着李凛若,忽然有些发慌。
“我想什么跟你无关!”毕小语边走边说道。
李凛若一阵风似地跟了过来,凑到他耳畔,轻轻说道:“不会是在想我吧?”
“没有!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毕小语慌忙说道,头一抬,正看见李凛若似笑非笑仿佛洞悉一切的神情,心中不由得一阵气馁,只得幽怨地说道:“就算是在想你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好事??????”
“哦,想我就好,想我就是爱上我的第一步了。”李凛若从容笑道。
自从李凛若赖在毕小语家不走后,毕小语就得上了精神不振的毛病,逐日加重,弄得他上课的时候直打哈欠,先生讲的什么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小语,你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谢进关切地问道,“我看你这阵子脸色不太好。”
“是啊,遇到一个煞星了。”毕小语撑着脑袋,无奈地摇摇头。
谢进愣头愣脑地问道:“煞星?”
毕小语叹了口气,“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他话音未落,目光突然落在谢进身后,“咦,柳兄,你怎么来了?”
“嗨,小语。” 柳若云温和地笑了笑,走过来坐到毕小语身边,“我和先生说了说,调到跟你们一个时间上课了。”
毕小语放下筷子,兴奋地问道:“是吗?那太好了!”
柳若云温和一笑,道:“小语,吃完后可愿意去走走,这边风景不错,我们可以讨论些东西。”
“恩,好!”毕小语连忙应道,三下五除二地吃完饭,抬起头来望向柳若云,“我们走吧!”
柳若云见他那猴急的模样,不禁用扇子敲了下毕小语的头,宠溺地笑道:“看你这样子!”
竹风书院坐落在半山腰上,若说周围风景,的确是没有一点话说。正是初夏,树叶呈现出青翠欲滴的鲜艳色泽,明亮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射下来,洒在幽深曲折的山间小道上,变幻出流动而又静谧的美丽。
“其实所谓写字,写的并不是字,而是人。”
“人?”毕小语不解地问道。
柳若云一笑,摇了摇扇子,“天人合一,才能达到书法的最高境界,王羲之洒脱桀骜,故而所书之字潇洒自然,怀素睥睨人世,故而所书之字行云流水。你再看看那些奸佞小人的字,纵使写得再好,也只是一般的好,没有风骨的支撑,成不了真正的大家。”
毕小语叹道:“柳兄你说得真好。”
柳若云转过头凝视着毕小语,眼中浮现出微妙的光芒,许久,他笑了笑,说道:“小语,你叫我若云就好了。”
“好啊,若云,怎么样,好听吗?若——云——”
毕小语听到这个清爽而干净,却又邪气得有些可气的声音,不由得脸色一沉,说道:“李若,你怎么跑过来了。”
“我想你嘛。”李凛若笑着说道,手已经环上了毕小语的身子,一双眸子却直直地盯着柳若云。“若云啊,你想对我的小语做什么呢?”
“什么叫‘我的小语’!”毕小语抗议道。
李凛若的手却又紧了紧,像是要向柳若云宣告毕小语的所有权一般:“你说,你想对毕小语做什么呢?”
柳若云轻轻一笑,道:“小语是我的朋友。”
李凛若眼睛一眨,道:“哦,朋友?”
柳若云轻轻一笑,道:“我看小语很不喜欢你。”
李凛若眼睛一眨,道:“他若喜欢了我,便不可能爱上我了。”
柳若云望向毕小语,问道:“小语,你说呢?”
毕小语被他这么一问,刚想脱口而出‘我当然讨厌他’之类的话语,却又想到当着别人的面这样说他,恐怕会伤了他的自尊心,便迟疑地说道:“李若,你就放开我罢。”
“我拒绝。”李凛若毫不犹豫地说道,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柳若云:“不准你靠近他。”
柳若云笑道:“你还真霸道。”
李凛若嘴角一扬,道:“这要看是在谁面前了。”
柳若云轻轻地打开扇子,摇了几下,仿佛在思考什么,半响,他冲毕小语报以一个温和的笑容,“小语,若是你被这家伙缠得烦了,便住我那去吧,我柳若云家什么都没有,却独独有清净。”
说罢,又朝着李凛若笑了笑,摇着扇子走了。
李凛若见毕小语眼中满是感动之色,便凑到毕小语耳边说道:“小语,不要被他感动了。”
“我就是被他感动了!不行吗?!”毕小语没好气地说道,不知怎地,他只要和李凛若说话,语气就没有平和过,“他是那么够朋友的一个人!”
“你跟他才认识多久,又怎么知道他够格当朋友?”
毕小语冷冷道:“那我跟你又认识多久,又怎知道你就是爱我?!”
他说完这话,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又怎知道你就是爱我——又怎知道你就是爱我——这话说出来怎么有股小情人吃闲醋的味道呢。
“你不要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是——”
完了,越描越黑,不打自招,掩耳盗铃,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
总之,越解释越解释不清。 李凛若当然自动屏蔽掉了毕小语后面着急补上的解释,他欣喜若狂地抱住毕小语,愉快地说道:“你有点爱上我了呢!小语,虽然你不承认,但的确是这样呢!”
“我没有!李若,我真的没有!”毕小语慌张地推开他,努力辩解道。
李凛若高深莫测地一笑,轻声应道:“好,你没有。”
毕小语看他那模样,知他心中肯定笃信自己有些爱他了,懒得再费唇舌解释什么,便转移话题道:“对了,你来书院干什么?”
李凛若带着期盼地目光望向毕小语,“小语,我们今晚出去玩如何,西街有灯会呢。”
“灯会?”毕小语问道,看向李凛若那张脸,忽地生起一种不安的感觉——这家伙喊我去看灯会,一定是有某种预谋的,看他把我父亲和哥哥唬得团团转的手段,就知道他笼络人心不是一般的厉害——若是他设了阴谋——那我怎么办——毕小语想着想着,便觉得自己一定不能去,去了一定会被他占便宜,便冷冷说道:“不去。”
“小语??????”
“总之我不会去的!”毕小语迈开脚步,迅速说道,“我要上课了,你回去吧!”
“小语,我会在西街口等你的,我会等你的!我们不见不散!”李凛若在毕小语身后不依不饶地喊道。
毕小语没有理会李凛若的话,闷着头快步往前冲去。
十二美人图:第二种可能(中)
毕小语已经下定决心不理会李凛若了。
一下课,他就跟着几个同学去了饭馆,他平时是不爱在外面吃饭的,但今天,自李凛若来找他之后,他就有些没来由的心烦,这种烦闷弄得他既不想回家,也不想去西街——总之,他不想待在任何有可能与李凛若碰面的地方。
毕小语的同学们显然都很兴奋,一边吃菜扒饭,一边议论着碧水城大大小小的事情,唾沫星子在空气中滑过一道又一道弧线,那些最劲爆最夸张最不可思议的八卦,也一圈圈地浮出了水面。
“据说城主在外面搞女人啊!”
“好像被城主他老婆抓着了,那女的要死要活,不断说自己‘好傻好天真’呢。”
“傻什么?能把城主拐到手的女人,肯定纯洁不到哪里去。”
“嗨,这事情到底咋回事还是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啊!”
“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
“??????”
毕小语安静地看着窗外,没有参与到谈话中去,周围人的笑声,谈话声,打闹声,都仿佛隔了层纱般,听不清楚,听不明白。太阳已经消失了,天空的颜色变得黯淡而昏重。
下雨了。
毕小语心中暗暗地说说了一句。
“呀!下雨了呢!”他的同学喊道,“这怎么办,我们可没带伞啊!”
“没事没事!我们就等雨停了再就走呗!”另一个同学说道。
铅色的乌云在天空中翻腾着,空气里刮过一阵阵寒风,雨越下越大,不一会儿,街道上就积聚起了一条条跃动地细流。雷声自远处沉沉传来,暗示着这将是一场暴雨。
他不会——真的在西街等我吧??????
不,不可能的,他又不是傻子,看见下雨了难道不会回家啊!
可是他说过不见不散的??????
什么不见不散!说不见不散的人多得去了,也没见真有苦等在那的!
看他那神情,要是真傻乎乎地等在那儿怎么办?
不可能的!他聪明着呢,肯定早就不在那了!
可是??????
可是??????
毕小语倏地站起来,往饭馆外冲去。
“喂,小语!这么大的雨,你去哪啊!”
“我出去一下,你们不用等我了!”毕小语头也不回地说道。
大雨瓢泼,雷声轰鸣,漆黑夜色里,站着有些发愣的毕小语。
偌大的西街,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家家门窗紧闭,就连灯火,也那么吝啬地被掐灭了。
雨水顺着毕小语的脸颊滑下来,钻进他的衣领袖口里,寒冷得有些刺骨。
他果然,没有在等他呢。
毕小语自嘲地笑了笑,是啊,李凛若怎么可能还在等他呢,那么散漫无赖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傻傻地在雨里等他呢。
毕小语心中生出一丝细小的失落。
毕小语就这么被大雨打着,浑身湿漉漉的往家里走去。
刚进家门,他就听见了一串欢快的笑声。他顺着笑声望去,只见自己的父亲和哥哥,正手持酒杯,愉悦地谈论着什么。他们面前,是满满一桌子的美味佳肴。
烟雾弥漫,他们被美酒熏得发红的脸显得那么模糊不清。
毕小语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疼。
他看见——
他看见李凛若正坐在他的父亲和他的哥哥对面,安静地喝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