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风过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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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笑了,笑得凄凉:“如今,东方曙一手遮天,权重天下。我不过一介平民,等了三年也不曾找到杀他的机会。我已老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恐怕已经捱不了多久。也许今天是老天有眼,让我碰巧遇到了你。你对东方曙来说,定然极为重要。若你死了,他将体会到我的痛苦。”
南宫璟微微一愣,随即浮出一丝淡漠的苦笑:“不,您错了。即使您杀了我,也没有任何意义。东方曙不会为任何人的死感到难过。他早已不是当年的他了。难道您以为,六年前曾乘过您的渡船的那个单纯少年,会是在战后下令屠城的那个魔鬼么?”
平静的声音,仿佛不以为意。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段三年前的记忆是他最不愿碰触的噩梦之一。他曾毫不怀疑东方曙属于光明,至少比他更为接近光明。但最终,东方曙蜕变为黑暗与魔鬼的代言。从此,他知道,这世上没有完全的纯洁,从来没有。
三年来,他一直逃避着这个仿佛不可思议的事实。但他知道,这是必然——他见证了东方曙的蜕变,看着那个本应属于光明的少年一步步沉入黑暗……
河风涌入船舱,冷意如削。窗外,万顷寒水淼淼。他仿佛回到了六年前的战场——当茫茫雪野上溅起第一滴血时,他才知道,鲜血有那样灼人的温度。而人心,原是世间最冷之物。
战争的第二年,东方淇因病去世。临终时,他看着跪在病榻前的东方曙,唇角带着莫名的笑意。那时,南宫璟有异样的预感,但他不明白那是什么。后来他才知道,其实战争中真正的胜利者不是东方曙,而是东方淇——他早已料到自己死后将发生的一切。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东方曙,甚至可以说,东方曙的一切都是由他一手创造。
去世之前,他把自己的权力与地位交给了东方曙。这不是值得羡慕的事,尤其是在前路未卜的战争之中。十九岁的东方曙被迫肩负起整个家族的重担,开始了漫无止境的梦魇——那些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人们,在战争中一个个陆续死去。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法做任何事——只相信正义的人,不可能赢得战争。一切美德在死亡面前不堪一击。
无数次,南宫璟担心东方曙会崩溃。但没有。东方曙只是变了,彻底改变。曾经,他的世界黑白分明,没有丝毫过渡的灰色。因此,当他所信仰的善良与光明无法拯救他,他便只能把自己献祭于黑暗,臣服于死神。从此,没有人比他更冷血无情。
世事往往如此讽刺——东方曙利用世人对南宫氏的恐惧与仇恨获得了最终的胜利,但他却变成另一个人人闻之色变的魔鬼,不逊于南宫聿当年。
……
“东方家的人来了。”
西门遥的声音令南宫璟收回了过分蔓延的思绪。
荒寒的河流上,浮冰隐约,大雾弥漫。不远处,一艘高大的楼船似从雾中化出,缓缓驶来。船头迎风招展的旗帜上的青龙徽记,正是东方氏所有。
近了,一人衣袂飘飘,如云鹤展翅,从船上甲板掠水而来,在舟中落定。
是灵思。
“灵思奉命前来,恭迎九公子、七公子。”灵思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礼,态度也依然疏离,“请两位公子登舟前往祁园。主人在十里亭恭候二位。”
南宫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正要上船,忽然想起了什么。但他猝然转身时,已经迟了——灵思是有名的快剑,一道清光从他袖底射出,悠然划过,甚至没有见血,小舟上的老人便已仆地倒下。
西门遥袖手立于一旁,没有阻拦。
又一个人死在南宫璟的面前。他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直面死亡。麻木感如此钝重。
他阖上眼,似在凛冽的风中嗅到了血腥的气息。回忆如利箭,穿过时光疾速射来,一箭中的。梦魇深处的声响潮水般涌起:烈火噼啪作响、寒风呼啸之声、荒凉的水声、喊杀声、剑刃碰撞声、鲜血飞溅声……一切声响汇聚为势不可挡的绝望,将他湮没。铭入骨髓的,不是疼痛,而是绝望。他曾无数次从嗜血的噩梦中醒来,痛哭失声。那是战争中的冬天,在记忆中留下两种不可磨灭的色彩——雪白、血红。
而此刻,灵思只是漠然收剑入鞘,仿佛堪堪拂去衣上一粒尘埃。
“你……”他想要质问灵思,但他的剑上,又何尝不是早已沾染了洗不净的鲜血?
那时,血滴自剑刃滴落,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绝艳……仿佛内心深处藏着一只嗜血的怪兽,叫嚣着想要挣脱束缚。他无法忘记。只有经历过战争的人、目睹过亲人死去的人、被迫杀死别人的人,才会明白,其实每个人心底都潜藏着一个魔鬼。而东方曙只是魔鬼的涅槃。
面对南宫璟无声的质问,灵思垂袖而立,平静道:“祸患必须尽早除尽,否则只会引起更大的灾难。”说着,他看向沉默的西门遥,目光中似有一丝嘲讽的光,“这个道理,想必七公子是明白的。既如此,相信九公子您也能够理解。”
灵思的神色谦卑而冷淡。那种讽刺般的冷淡,让南宫璟想起了他的主人,东方曙。
那个他已全然陌生的东方曙。
纯白的少年早已死去。甚至也许从未存在过。
他微微一笑,默然转身登舟。河上汹涌的风吹动衣袂,萧萧飒飒。
十里亭,是离祁园不远处的一座长亭。亭子本身并不出奇,但它建在一片梅林之中,每到冬天便是香雪如海。
与十里亭直接联系的记忆是北苑婉。他记得,她喜欢在亭子里倚栏吹笛。一曲《梅花落》,反反复复,断断续续。栏外花枝欹斜,暗香盈袖。薄白得近乎透明的花瓣,在笛声中纷扬飘落。落花如雪。他踏着落花缓缓走过去。她放下玉笛,腕上银镯微微滑落,清脆的微响。
抬首掠鬓,她向他嫣然微笑:“九哥哥,你来啦。”
……
他深吸一口气,摆脱记忆的纠缠。此时,他知道,十里亭,连同那片梅林,已毁于四年前的战火。
虽然眼前这片梅林依然花开如雪,但若仔细看,不难发现林中皆是移植来的梅树。他微觉疑惑——据他所知,东方曙绝不是会如此恋旧且向往风雅的人。
这时,他听见风中传来一缕笛音,如游丝袅袅,缠绵相逐。
是《梅花落》。
微雪如霰,淡雾氤氲。他循着笛声,向梅林深处走去,衣袂轻轻拂过花枝。
四周极静。能听到落花和雪花一同飘坠的微声,似叹息。
耳畔,仿佛响起多年前那个含睇宜笑的少女略带稚气的声音:“我没去过江湖……江湖上的人,都做些什么呢?”
那时,他无法回答。
她粲然而笑:“‘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白衣轻裘,策马按剑,对不对?”
他没有否认,虽然明知一切并非如此。那时,他以为,她永远不需要知道真正的江湖是什么样子,她将永远被人保护、珍惜。但他不知,命运已为他们安排了一场残忍的酷刑。
如今,战争过去。她终是得到幸福了吧——唯有笛声仍似当年,未曾改变。想来,她亦未改变。这世间毕竟尚有不会改变的,美好,幸福。
随小径一转,他终于望见了长亭。亭中倚栏而立的碧衣少女,丹青勾勒般的背影。
是她。
他仿佛终于得到一丝安慰。屏住呼吸,静静走过去,害怕惊扰了她。待最后一个笛音落定,他方才轻轻唤她:“阿婉。”
她闻声转身,目光落到他身上。秋水横波,潋滟一转,然后微笑。笑意明媚一如当年。
他也微笑起来,但笑意还未展开,就被斩断——
她问他:“你是谁?”
他愣住,不能置信。但她清澈的眼眸中分明写着疑惑。
“阿婉,是我……”他急着想要走上前,却被西门遥一把拉住。
西门遥冷静地提醒他:“别靠太近。她被锁着。”
他这才注意到,她的脚踝上带着镣铐。她被囚禁着。她不记得他了。她……
他不敢再想下去。但身后传来的声音明白无误地确认了真相——
“她疯了。”平静得冷淡的声音,熟悉却又陌生。
那一瞬,他的思绪有刹那的空白。他努力压下纷乱的思绪,调匀呼吸,缓缓转身,直面身后之人。
东方曙。
三年过去,他似乎毫无变化。雪中,微薄的天光照在他浅墨色的长衣上,那样冷漠倦淡,似不沾染一片落花。仿佛眼前之人,是借占了南宫璟所熟悉的那个少年的躯体的另一个魂魄。
三年前,东方曙提出希望南宫璟离开时,亦是如此神色。南宫璟并不意外,他只是没有想到,东方曙会用如此直接的方式赶他走。当然,无论如何,他已准备离开,即使东方曙不说什么。他已习惯一次次被所爱的人放弃,先是母亲,再是父亲,然后,是东方曙。
那个他曾以为永远不会伤害他的人。
思绪微微茫然。直到身边的西门遥握紧了他的手腕,他回过神来。
东方曙移开目光,望着亭外茫茫香雪,淡淡解释:“最后一役中,她目睹了双亲之死,从此神智不清。有时她很安静,就像现在。但有时她会突然发狂,攻击任何接近她的人。所以,我只能限制她的自由。”
沉默半晌,南宫璟问:“你把她带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
他不得不警惕这个他早已读不懂的男子。
东方曙微哂道:“你不必如此怀疑。她从小就和你最熟,我只是以为,也许她还能记得你。如果你能让她清醒,就可以省去很多麻烦。但看来,她是彻底忘记了过去。这样也好,做东方氏的女主人,本就不需要太聪明。”
他虽早有准备,却还是不能适应这种冰冷的语气。是的,谁都知道东方曙之所以会娶北苑婉,只是因为她是北苑氏最后的血脉。但他们毕竟是亲人,是幼时一起游戏的好友……
他为自己天真的想法感到可笑。亲人,朋友,这些词语在战争中脆弱如斯。
栏外,红梅零落满地,斑驳如血,红得刺目。
视野渐渐模糊,他想起那个烈火接天的夜晚……
那时,他和他所熟悉的东方曙卧在黑暗冰冷的泥泞之中。伤口在流血,但他们对疼痛浑然不觉——在他们前方远处,是熊熊火光,仿佛来自地狱的红莲之火。那场战役,东方氏再次失利,损失惨重。南宫氏甚至攻入了东方氏的府邸……然后一把火,一切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东方曙眼睁睁看着亲人在火中死去,紧紧咬着南宫璟的肩,才能阻止自己像濒死的困兽一样嘶叫出声——若被南宫氏的人发现,将是真正的全军覆没,那么所有人的牺牲都成了失去了意义。
南宫璟忘记了肩上的疼痛,却清晰地感到伏在他肩上的人止不住的颤抖。那时,他真的愿意用自己的所有来换取东方曙的复原。他担心东方曙会崩溃。
但东方曙很快恢复过来,并且越来越冷静,甚至冷静得令人害怕。同时,东方曙对他越来越疏离,长时间把他留在远离战场的后方。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无法见到东方曙,也无法参与那些东方曙所策划的逐渐走向胜利的战争。但他依然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东方曙依然还是他熟悉的东方曙。直到一次战役中,他亲眼看见,东方曙毫不犹豫地一剑杀死了已无抵抗之力的敌人。一滴鲜血从剑尖甩出,溅在东方曙的眉心,如一点殷红朱砂,诡异得近于残忍的艳丽,映衬着东方曙似笑非笑的神情。
那一瞬,他想到那个他最不愿想起的人,南宫聿。浴血的修罗。从此,他知道,东方曙变了。
很多东西毁于那场大火,不可再得。
……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面对现实,而不是再次沉溺于纷纭往事。西门遥握着他的手腕的手,给了他面对的勇气。当他再次向北苑婉走去时,西门遥没有阻拦,只静默地陪着他。
北苑婉睁着清澈无邪的眼睛,带一丝天真的好奇,凝视着他。眼眸中清晰映出他的影子。他恍惚有一种错觉——她没有疯,她才是世间唯一清醒的人。盲目而疯狂的,只是他们自己。
他站在她面前,轻声道:“阿婉,你还记得我么,我是……你的九哥哥。”
但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笑了。似有梅花轻轻绽放,无声的温暖,连寒风都为之止息。这个微笑,是往昔繁华岁月最后的残痕,唤起深埋于他童年记忆深处的无数温柔意象。
金色落叶的梧桐。湖面上粼粼的波光。庭院中纷飞的萤火虫。寂静的走廊。诗话的柔软书页。捉迷藏的男孩的欢笑……那些不曾褪色的吉光片羽,被点亮,被唤醒。
这一刻的温柔令他无法承受。
“不要哭。”
她以清定的目光凝视着他,抬手轻轻拭去他眼角滑落的泪。
他这才发觉,他落了泪,为那些曾经珍惜的,为那些已经残损的。而对于那些彻底失去的和永远不能得到的,他已决意忘却。
一瓣落花因风飞到他的衣上。雪落初停。
迎着明亮而冷冽的天光,他无声微笑。
东方曙与南宫璟,一前一后,穿过皑皑雪地,向祁园走去。积雪漫过脚踝。方圆数里之内,唯有冰雪、石罅,无树木,无人迹。彻底荒凉。
无论是东方家的仆从,还是北苑婉、西门遥,都没有跟来。因为,之前在十里亭中时,东方曙对南宫璟道:“去祁园,只有你我。”
在西门遥提出异议之前,南宫璟已颔首道:“好。”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如果东方曙想要取他性命,无需如此兴师动众。即使他真的葬身于此,也不过是两不相欠——若无东方曙,他早已死在六年前的雪中树林里。
如果真的那样,一切也许会更好吧。
“我等你,在这里。”西门遥用了不容置疑的陈述语气,却异常温和,温和得令人留恋。就像他修长的手指握住南宫璟手腕时的坚定与温柔。
但南宫璟只能静静转身离去,不敢再留恋任何——不仅是因为他所留恋的人都终将背离他,更是因为,他们都无法得到幸福。即使是东方曙,亦不再拥有快乐。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不祥的谶言。
此刻,他厌恶着的自己将独自面对关于那个人的事情。
南宫聿。
南宫聿在最后一役中被俘,从此囚禁在东方氏的秘密地牢。这些,他都知道,东方曙亦允许他前去“探访”囚禁者。但他从未去过。他知道自己无法面对。无论时光如何冲刷一切,他依然不敢面对这世间他唯一的亲人。
冰冷的空气侵入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微有窒息般的痛楚。就像他每一次想起南宫聿时。
行在茫茫雪野上,他与东方曙彼此无话。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唯有呼啸的冷风,以及三年光阴。
雪已止息。日升渐高,阳光渐亮。冬日的阳光亮得如使人盲,却没有热度。这虚空的冷冽之光,就像世间一切光明的真相。
终于,他望见了祁园,在一片纯明的天光之下,仿佛模糊的海市蜃楼。这里曾是四大世家的盛大宴会之地,曾有最精美的园林和最华丽的殿堂。如今,却只是荒芜的废墟,似一座巨大的古墓,埋葬着无数往事,被人忘记。
走近,再走进。
曾经的檀木朱漆鎏金大门,斑驳不堪,摇摇欲坠。那些雕刻在石壁上的古老纹饰,漫灭模糊。阑干朽坏,似乎随时可能掉下来。琉璃瓦的碎片散落在白雪下面,踏上去便化作齑粉,如轰然碎去的时光。
穿过九曲回廊时,他仿佛还能听到昔日侍女们重叠如云的衣袂拂过地砖的綷縩微声,以及女眷们如水流淌的环佩叮咚。但此刻,眼前只有倾圮的阑干和蒙尘的雕楹。
然后是长长的石阶。一共九十二级,他记得,因幼时他曾在这里与东方曙游戏。他踏着积雪覆盖的石阶一步步向上走去,恍惚有一种错觉——下一刻,就会有人在身后唤他:“九公子。”
也许身后之人是那个爱穿绿衣的侍女,也许是那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少年,也许是……
当然,这只是幻觉。那些人早已在战争中死去。此时,踏着无数白骨而最终登上武林权力之巅的东方曙就走在他的前面,背影离他很近,又很远。
记忆是一帧尘封于墓室内的古老纸页,在照见日光的刹那,发黄、变脆、散作埃尘。他是于月夜归来故园的无所依凭的幽魂,而东方曙是那道让一切破灭的晨光。
他的背影提醒着他,一切都过去了。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最终来到了昔日的宴客大厅。记忆里的华美殿堂,如今笼罩在一片清寒的雪光中,黯淡了华彩,只余一个模糊的轮廓,沉寂如死。
推书 20234-01-19 :残爱----Akir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