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偷的看了店长一眼,店长似乎没有什麽反应,依旧翻著他的报纸,抽著他的菸。
空气顿时有些尴尬,店长不作声,我也就闭上嘴不多话,继续把手上的书打上标价,打了大概七、八本书时,店长突然从我身旁走过去,重重往我後脑杓打了一下。
「别把事情看这麽简单。」
当我痛得摔下手上的书、正要开口回话时,店长就已经跨出了店门。门外,我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
难怪,店长会这麽急了。两个月没来的男人,让店长不爽的男人。
今天最後又剩我一个人顾店,到了关门的十一点钟,店长还是没有回来,我只好自己放下铁卷门,把钥匙压在门口的花盆底下。
反正店里的书偷走也卖不掉,当柴烧还嫌重,不管,我只是个打工的。
看到店长往那男人走去的背影,我突然心里有些酸楚。
不是忌妒、或是看不爽当自己这边在吵架、那边却在恩爱的样子,只是店长那样子乾脆的走了过去,跟前几个月前那样烦躁的样子重叠在一起,不知怎地让我觉得……
他的背上有种沉重的哀伤。
就只是直觉,我在他们之间看不到所谓的「破镜重圆」那样乾净俐落的关系,反倒是有种无可奈何,好像正常的爱情模式不能拿来在他们之间计算,一切理应质疑的问题都没有意义似的。
我不信店长是原谅了那个男人,可是店长确实是没有犹豫地往外走了。似乎,就算没有办法原谅对方的背叛,可是也没有权力生气。如果是情人,如果有所谓交往与分手的话,应该就可以称做是情人,对吧?
可是我在店长的背影上,看到了一种「没办法,就是这样啊」的感觉。
明明可以生气、明明可以质问对方的,却好像有个无形的嘲笑,让东西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隔天早上我一如往常的到书店报到,店长已经坐在店里了。
「早、」
「早安。」
我绕过柜台,拿挂在墙上的围裙围上,默默开始工作。其实我很想问店长,他昨天为什麽没有回来,为什麽要跟那男人走,为什麽不生气?
店长走的时候,我很清楚那种气氛,店长心底的烦躁会表现在他搔头或者脚步的拖移上,这不是在生气吗?可是他却不对那男人生气。
「跟女朋友和好了吗?」店长抽著菸,放下报纸问我。
「还没……」我有些闷闷地回答道,咽了口水、「昨天那个……」
店长挑起了眉,接著我的话说。「那个男人?两个月没来的那个?」他只有一边嘴角拉起笑,把嘴边的菸放到菸灰缸上抖了抖灰。「亏你还记得。」
「店长……你不是已经,跟他……?」心底有点不是滋味,好像我想什麽都写在脸上,全被店长看穿似的。店长眯著眼睛看我,嘴里叼著的菸飘著菸丝。
跟他分手了,不是吗?那你为什麽昨天他一来,你什麽也不问就跟他走了?而且,为什麽没回来?我皱著眉,应该说是皱著五官,心底有点闷火。
店长吐了口菸,同时左手以一种优雅的线条,像将菸往身侧一甩那样流畅的速度,接著他站起了身。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多嘴。」店长走到我身旁,把菸拿在我眼前晃。我下意识的就把菸给接了过来,拿在手里却又疑惑。我不抽菸啊?店长对於我眼神的询问,只是伸了个懒腰顺道打个呵欠,拱著背,双手插在宽垮的裤袋里就往外走。「我去街上转转,你顾店。」
那个人型拖在地上唰出了一种潇洒,很奇怪,一个人居然可以颓废得粗矿,却又藏著优雅。有点像艺术家,那种神经质的脆弱。
我觉得不舒服,心底就是不舒服。对於店长没有个回答,就是感到不舒服。我打电话给冷战了几天的小雯,开头是小雯冷冷的一个、「找我干麻?」她边说,我一边讲,「我真的好想你……」两个人的声音重复,可我的尾音拉比较长。
我听得出来,电话那端的小雯语气不那麽冰了,就是有点赌气。我突发不停说尽了一切甜言蜜语,虽然我有双鱼的浪漫,可是男人对於甜言蜜语……至少,我不是哪麽能够说漂亮话的男人。
以前小雯叫我说,我都觉得麻烦,也不知道要说什麽,可现在我却能够一股脑灌得小雯气全消了。
但是,我有点罪恶感。我觉得我只是在念台词,然後演了一场戏。
「雯……下次,你要不要到我宿舍?就我们两个……」最後,我暗示著她。她终於笑了出来,跟我说了句好。
讲完电话不久,店长就回来了。我脸上原本欣喜的表情,看到店长的一瞬间就冷了下来。我也不是真的对店长生气,就是没有办法坦然的面对他,真的很奇怪。
「怎麽、和好了?」店长还是有看到我前一秒的笑容,不怎麽在乎地问道。
「店长……我……明天要请假。」
「嗯。」他手里拿著银色的铁制打火机点菸,嘴里含糊应了我一声。
对於这麽简单获得了答应,我觉得好像应该要再说些什麽的,可终究是没有讲话。从我开始打工到现在,经过了十个月,已经是十二月的冬天了。
可我跟店长之间,好像还是有种隔阂,不只是年龄上的,好像从根本的某个地方,我们是一南一北的背著走。
那天我早早就下了班,傍晚六点多钟,走的时候店长还是坐在那盏灯光下,手里的报纸,换成一本用不知道是英文、还法文的扭曲文字写的书。
「走了、」
「嗯。」
我拉紧身上的大衣,把围巾再多绕了几圈,吐出一口白雾。幸好台北不会下雪,光是这样我就受不了。对於明天该怎麽办,我一点头绪也没有,回家前经过便利商店买了保险套,然後丢在床头上。
早晨比我想像的要快,我骑车到小雯家时,她已经站在门口了。我有点尴尬,就笑著对她说了声早安。小雯倒是不像平常那样傻大姐的打趣,有些害羞。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什麽话,到了家门口,我觉得脚步有点虚虚浮浮的,像没睡饱。
进了屋间,小雯自然的往我的床上一坐,「弹簧床?好软!」她笑著,往後一躺,接著甜声唤了我的名字。我居然愣了一下。
的确,我的脑袋根本没办法理解,我到底等一下要做什麽,我傻地往床边走去,顺著小雯的手势压在她身上,衣服一件件扔到脚边,我几乎以为现在跟小雯在同个房间的人,是别的男人,不是我。
衣服已经没了,冷冽的十二月东风穿过房子的空隙,总算让我冷醒过来。小雯愣地看著我突然停下动作,疑惑的皱起了眉。
「对、对不起……小雯……」我摇著头,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坐到了床沿,双手掩著面不停道著歉。
我没办法对小雯产生情欲,为什麽?
「你怎麽了?身体不舒服吗?」小雯担心的把手探过来,当她的指间碰触到我的皮肤时,就像是一股电窜过似的,吓得我全身一震,也吓到了小雯。
我看著小雯,小雯也看著我。「抱歉……我……没办法……」摇著头,我颓丧的重重叹了口气。小雯把地上的衣服递给我,自己也穿起衣服。
「没关系,我想你或许感冒了吧?等等你去看个医生,我就先回家了。」说完,小雯就自己打开门走了,我坐在床边,默默的看著门关上。
为什麽呢?
我穿起衣服,倒在床上把自己埋进枕头里。就是一瞬间,我的脑海闪过「不想」。
不是因为自尊心作祟,也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那个「不想」的念头很纯粹,就是没有办法。
当我回过神时,人已经站在书店门口了。店长正在整理架上的书,真难得,今天的报纸看完了吗?
「上班?」店长撇头看到我站在门口,似乎不怎麽惊讶。
「嗯。」我点点头,往店里走去。
店长没问我为什麽请了假却又来上班,我也没跟他说。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处了一天,空气简直凝在整家店里没有流通。
从那天起,小雯就没有打电话给我了。再收到消息的时候,就是分手的简讯。时间在十点锺快半吧,几天之内完全没有小雯的生活,我看著简讯上显示来讯者是她,好像不用看也知道是什麽内容。
我看了,完完整整看完一遍,然後再转到最上头,重看一遍。接著我把简讯删掉,再从电话簿里将小雯的资料也删了,盖上手机。
现在我的心情,好像是经过了强大震撼後的空白。没有任何的反应,没哭没叫,也没昏倒,就是一句脏话或者觉得依恋、牵扯什麽的,我都没有。就是空白一片。
我不想回家,也不想一个人独处,也不想找人说话。刚从学校研究室出来,冷风打在我脸上,我好像也不是那麽怕了。晃著,我下意识走到书店。
今天我没排班,不然也不可能在研究室待到这麽晚。
店里是十一点打烊,不过最近客人少,店长总是会随意的调整打烊时间。我像游魂似的飘进店内,店长眯著眼看我从门口走进店内,直接茫茫然坐在柜台前的椅子上,没有作声。
我也没什麽表示,就是头低低的坐在那里。店长放下了铁卷门,坐在我对面,看著前几天还没读完的那本原文书。指针一点一点在走,期间只有店长翻页的声音,还有我跟他微薄的呼吸声。
十二点过了、一点过了、两点过了。大概在指针快指到三点的时候,店长手里的那本书似乎看完了,他把书放到一旁,往书店围廉後面的小厨房走去。我的耳朵听到一些窸窣的声音,一阵水流声後,我闻到咖啡香。
不一会,店长拿著两个马克杯出来,一杯轻轻的放到我面前,另一杯他拿著坐在灯光下轻啜。我没有抬起头,只从声音判断,店长好像又拿了本书在看。
咖啡的香味很浓,店长对菸很挑,对咖啡也挑。小厨房里有几包咖啡豆或咖啡粗粉,都用三合一咖啡不能比的包装装著。
香味大约是在三点锺,店长看著书,喝完了一杯咖啡,便再进去小厨房弄了杯新的。看似是店长要给我的那杯咖啡,放得都凉了,我还没碰。
我只是不想说话,只是希望有个人在旁边,可是不要说话。
我就像在等一个时机,要到一个时刻、一个瞬间,我才能说话。三点一下就过去了,晃晃,六点锺,清晨六点。其间店长进了厨房四次。灯光下,隔著一张木制的柜台,我们没有对话。
突然,二楼传来了闹钟的声音。店长放下手上的书,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几分钟後,声音没了,接著是店长咚咚咚踏在楼梯上的声音。我抬起头,店长站在楼梯间,靠著墙壁,同样看著我。
七点锺,是开店的时间。
店长没有再往前走,就这样望著我,宽松的白衬衫下,一抹突兀的白皙锁骨吸引住我的目光。他就站在那边,脚成三七步的站在上下两个阶梯,一手按在墙壁上,另一只手插在垮垮的裤袋里。
我看著他,开了口,却又没发声地阖起。我要跟店长说什麽呢?跟他说我和女朋友分手了?为什麽要跟他说?
「失恋就哭得痛快点,要死不活的像个娘娘腔。」店长开口,走到我旁边拉了张椅子坐在我正前方。
「小鬼一个,逞什麽强?」他伸来的手大力地按在我头上,另一只手放在嘴边夹著菸,翘起的腿搁在膝盖上。
店长的手掌传来温暖,就只是这样,却让我终於痛哭失声。
我的手盖在脸上掩著泪,他的手放在我的头上,指尖轻轻地绕著我的头发。我什麽话都没有说,就是使劲了力气的大喊,那或许不是哭,就是想要发泄掉什麽似的大吼著。
店长静静抽著菸,放在我头上的手没有离开过,直到我安静下来。冬天的七点锺,不知道天亮了没有?可是拉上铁卷门的这个世界,好像永远都是这盏灯下的半夜。
一整夜,他坐在对面安静的看著书,没有关上那盏灯,没有离开。
把心中所有情绪发泄出来之後,我抬起头,迎上店长的眼。店长在这一瞬间也收回他放在我头上的手,起身拉筋似的伸了懒腰。放下高举的手後,他看了眼大门的方向,喃喃念著、「看来今天是开不了店了……」语毕,是一个大大的呵欠。
「我今天顾店吧!」
我有点愧疚,虽然店长一夜没睡在那边看书,我不知道跟我有没有直接或间接关系,可是看到店长眼里真的带了疲累,其实我也很累,特别是熬了一夜没睡,也没喝桌上的咖啡,方才大吼完心情又顿然松下,真的很想倒头昏倒就睡算了。
店长瞄了我一眼。「你要怎榣回家?」
「回家?呃、我车停在这附近……」当然不是汽车,只是台二手的小机车。店长问这做什麽?
「睡饱再走,也不用开店了,今天休息一天。」店长简洁下了命令,拉起我的衣领、呃、拎著我的衣领?总之我踏上了从来没到过的书店二楼。
出乎我意料的,我以为看到的应该会是充满垃圾、散乱一堆衣服的房间,可是完全不是这样。
二楼也是木质地板,正前方与右方的墙上开了窗户,一张白色的大床摆在左边;除此之外,右侧窗户前有一杆吊著衣服的滑动式衣架,两扇窗户相交的角落摆了一盆绿色植物。然後就没有别的了,空旷却俐落。
「过去。」店长把我往床内一推,自己窝在床边眼镜随意摘下放到地板上。
「这、……店长,我睡地板就好……」
「别吵!」店长卷卷棉被,翻过身一个手臂把我压回床上。「我现在很困,不要烦我。」他闭著眼睛警告我,语气听起来是真的累了。还不等我回应,他好像就已经睡著了。
店长的床很舒服,白色的羽绒被蓬松的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包在云里一样,渐渐,睡意往我袭来,我也不管那麽多,闭上眼就睡了。
睡前,我朦胧的意识一直有个画面。一盏灯光下,店长杂乱的头发底下面无表情,却坐在那里看了一夜的书。
如果我认为店长是要陪我的,这样想会不会太自作多情?
那双手按在我头上的时候,好像从那里将我所有的、不舒服的、爆发的感情都吸走了。在黑暗完全夺走我的视线前,我转头看著店长面向我的睡脸,额头轻轻移过去,靠著他的额头。
心底酸酸的。
不是店长那天离去背影时的哀伤,而是再浅一点、再淡一点,心脏的悸动。
心在跳,让人有点酸酸的那种。
(店长的故事)上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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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吓了一大跳,想不到这篇短篇居然不能一篇完结,而且光这样就快要9000字了!
《悸动》篇是这个故事的上篇,《手指》篇则是之後的发展!悸动篇好像只有微微的暧昧……後续请看手指篇吧!某青先去睡了orz|||明天早上补完手指篇~
【Dears】系列:手指(中)
(此篇故事由Dears系列三个篇名:”悸动”、”手指、”眼镜”三篇完成,第一篇是”悸动”、次qu 篇为”手指”,完结篇为”眼镜”)
店长没有变,可是我变了。从那天之後,我发现我的眼神会不自觉往店长身上飘,一直瞄著他,从头到尾看著。有时店长会发现我的视线,从报纸里抬起头、给我一个「你看什麽看?」的眼神後,继续抽著他的菸,看报。
可是我还是克制不住,就是会想要盯著他看。或许是因为失恋那天,店长坐在灯下跟我处了一整夜,也有可能是那天被拉上二楼睡了个饱觉,醒来时看到还闭著眼睛在睡的店长,让我心里萌生一种安全感。
这就像是崇拜父亲或者是兄长那种心情,我只要看著店长,就会觉得有股什麽感情盪漾在胸口,像在电视上看到那些古装剧里的侠士,是男人对男人的欣赏。可是店长似乎不这麽以为。
「小鬼,吃错药啦?」当我看得太过份,连客人要结帐也没注意到时,店长就会给我一只狠瞪,卷起报纸往我後脑杓打去。
这种情况一直没有改善,我常看著店长,看他那种粗矿却又有著男人优雅美学的颓废。
「怎麽办,店长,这是不是吊桥原理啊?」
吊桥原理,听说两个人走在吊桥两侧,会因为摇晃的吊桥产生恐惧感,大脑错觉将这种恐惧变成心悸。
如果在危险的时候,有个人在你身旁,会很容易产生移情作用,不少人称这叫做趁虚而入。店长听了,看了店门口一眼,起身要出去,经过我身旁的时候开口说道:「你只是错觉,别把安全感当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