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泉听话地握上去。
"再用力一点。"
张泉加重了力道。
吕医生很有耐心地说:"力气还不够,再用力。"
张泉手上起了青筋,他倾出了全部力量。
吕医生笑着说:"瞧,不是挺有力气的嘛。年轻人,别放弃。"
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职业化的语气,职业化的表情。生老病死对医生来说,早就习以为常。
我跟着吕医生走出去,尾随到医研室,问他:"他刚才双手失去了知觉,拿不住碗,怎么会这样?"
吕医生说:"他明显是心理排异,刚才你也看到了,他双手根本没事。他的腰椎四、五节椎体水平脊髓损伤,导致双侧下肢瘫痪。如果他消沉下去,自己放弃自己,谁也救不了他。"
我握住他的肩膀,激动地问:"我不能看着他这样,我要治好他,不惜一切代价!"
吕医生把我的手轻轻放下,斯文地说:"我们已经在打算给他做第二次手术,只是时候还不到。"
"什么时候才可以做手术?"
"我们几个专家研究过,打算一个月之后给他做胸椎内置物手术,同时也要承担很大的风险。"
"什么风险?"我的拳头紧紧攥着,几乎按捺不住,呼之欲出。
"若是手术失败,可能导致高截位瘫痪,颈椎以下部位全部失去知觉。"
"嘭"的一声一拳打在了他脸上,他的眼镜斜到一边。"你们这群废物,你他妈的拿他做试验是不是?混蛋!"
吕医生却仍保持很好的修养,冷静地说道:"作为医生,说出真相是道德,而作为患者家属,你有义务保持冷静。"
我回到病房,坐在床边握住张泉的手说:"张泉,我从小一帆风顺,没有遇到什么挫折,所以我的承受能力很差劲,但是不管怎样,我不会放弃你,你也不要放弃自己好吗?"
他很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试探着告诉他真相:"吕医生说一个月之后可以给你做第二次手术,如果没有意外,你的身体就会痊愈。"
他不说话,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早就了解一切。
沉没片刻之后问:"如果发生意外呢?"
"那就会导致......高截位瘫痪。"我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张泉,放心吧,现在医学那么发达,一定会没事的。你没看电视上说......"
他打断我说:"我们......还有钱吗?"
握愣住了,突然感到胸前一记闷痛。像是有谁在拿着锥子戳我的心脏。
我摸着他的脑袋,声音掩饰不住的颤抖:"傻瓜,用不了多少钱的。我爸的单位可以报销。别想那么多,知道吗?"
我骗他,只能骗他。
他点了点头说,我一定要做手术。
眼神坚定无比,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神中充满希望的模样。
那么令人舍不得离开。
接下来的一周,我因为去广州参加一个订货会,不能去医院看张泉。我打电话给吕医生,拜托他帮我好好照顾。
然后我给张泉打电话说,我有一个星期不能来看你,你要开开心心......
说到这里,电话"啪"的一声挂断,再打已经关机。
他太任性了,让我疲累。
无可奈何之下,我让我的女朋友帮我照看他。
张泉或许会难过,但是,他总要面对。
长痛不如短痛。
我早晚要让他知道,这是我的将来的归宿。
一个星期后,我刚下飞机就坐车到医院,他手里拿着苹果发呆,看到我猛地把手里的东西扔向我,正中我的脑门。
我吃痛,揉了好一阵子。
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我不与他计较。
"张泉,有没有不舒服。"我覆上他的脑袋。
他甩开我的手,冷冷地说:"你别来看我了。以后都别来。"
"怎么了?生我的气?我上个星期出差了。"
他话题一转,说:"你的女朋友,小齐,真漂亮。"
"张泉......"
"你喜欢她,是对的。"
"张泉,你知道我爸妈,他们都是思想保守的人,我不可能不结婚。但不管怎么样,都不影响我们俩的关系,我以后就把你当成我弟弟......"
他瞪着我,我心里一颤。"你-给-我-滚!"他大吼,声音在空荡荡的病房里有了回响。
我失了好脾气,仅有的耐性都被他磨光,我大喝道:"我他妈的没欠你什么!我每天忙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抽出点时间来看你,你装大爷,给我这种脸色看!"
"既然那么忙就别来看我!我不稀罕!"
"不来就不来,你以为不看你我就吃不下去饭了!"
我摔门而出,蹲在走廊里,欲哭无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一个眼神,都变成伤害?
我却没办法一走了之,非常下贱地贴在门口偷听。里面没什么动静,我心中暗骂道:这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我走了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枉我每天想着你。
这时候却听到里面爆出一声长啸。
肝胆俱裂。
我推门而入,他把头埋在被子里,咿咿唔唔地哭起来,细细碎碎。
我抱住他,他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大哭道:"你怎么可以那么长时间不来看我,我以为你不要我了,你叫我以后怎么办?"
说着说着哭得更大声了。
"我错了,我道歉好不好?不要哭,哭肿了就难看了,要开心点,好不好?"
我不知道抱了他多久才把他哄住。
抱着抱着,我发现他脖子上有些不对劲。
揭开他的衣服,看到了我最恶心的一幕。
伤口处红艳刺目,像生切的猪肉。一团像火山口一般的水疱,由中心一点向四周慢慢溃烂。
七天没来,没人给他翻动身子,他身上竟然长了褥疮。
医院的这些混蛋,哪有一点责任心!
脱光他的衣服,发现他大腿、臀部都长了诺大的褥疮。
我拿来湿毛巾,一点一点擦拭着他的身子。
擦到他的背部,他有了知觉,疼得猛然一颤。
流脓的伤口让我阵阵恶心,我的眼圈始终是红的,一股股酸水不住得往上涌。
究竟是折磨他,还是折磨我。
脓疮深入血骨,褥疮只用毛巾擦是擦不掉的。
现在只有我给他吸允。
覆在他的脊背,只是吸了那么一口,就俯下身干呕起来。
我恨我自己,表现得太差劲了。
装不出温情的样子。
厌恶透了。
再次吸允,张泉突然按住我,在我的唇上狠狠吸允。
片刻之后他转过身,自己也吐了起来。
他绝望地说:"别管我了。我不想你对我仅有的一点好感,到最后全被厌恶浇灭。"
"你再这样说,我就自己打自己的脸。你忍心吗?"
他不说话,脑袋埋在被子里。 双手无助地颤抖。
我却无能为力。
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怠慢他,不敢超过两天不去看他。
他很脆弱也很敏感,我小心翼翼,处处哄着他,而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撒娇的人,对我变本加厉地利用我,折磨我。他需要有人在意他,有人哄着他,有人任他撒娇不发火,我知道他需要,处处忍让他,忍着忍着到后来都成为一种习惯。
长此以往和真的叔叔有什么区别?我不但是叔叔,还是他衣食父母。
真他妈的有些倦了。
除了精神上的压迫,还有经济上的。
他用的昂贵的针剂,我很快就无力支付。
在我几乎崩溃的时候,韩小君找到了我。
给了我一张卡。
我拿在手上,想着该不该收下。
韩小君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别傻了。人命关天,我的钱就是你的钱。"
"算我欠你的,我会尽快还。"我低头,所有自尊都丧尽。
"当然算你欠我的。还不完就欠到下辈子去。"
我紧紧抓住那张银行卡。
那是我的救命稻草。
他开始大小便失禁,这是我最担心的事情。
不是因为别的,我担心他的自尊心受不了。
他开始拒绝吃东西。
我一口一口地喂食,他一口一口地吐出来。
最后我求他:"吃一点吧。"
他摇摇头说:"我现在的情况最好是吃流食。"
"你现在胃是受不了的,只吃流食胃穿孔怎么办。"
他轻轻摇头,缓缓看向窗外,嘴唇微微翕动起来。
"小时候看过一本书,上面写着一个七岁的孩子患了肌肉萎缩,浑身不能动弹,医生说再也治不好。医生放弃他了,他自己也放弃了自己,但是他的妈妈不放弃,坚信自己的儿子总有站起来的一天。但是,你知道,这种病患总会有一个尴尬的经历,就是一开始会大小便失禁,到后来就是无法排便。医生坚持要给孩子打营养素,不让他进食。但是他妈妈不同意,她想让自己的儿子有正常人的生活。于是妈妈每天给儿子喂饭,第二天就用手指将粪便抠出来......这样坚持了十年,十年之后终于奇迹发生了,真是苍天有眼,他的儿子竟然可以重新站起来。"
张泉的声音颤抖得不行,他已经泪流满面。"可惜我没那么走运,我没有一个那样的妈妈,没有一个人可以那样对我。而且......我也等不了十年。"
他低下头,眼神闪闪缩缩,像是害怕着什么,尽是无助。
我抱住他说:"我也可以的,我对你,就像哥哥对待弟弟一样,你可以把我当成叔叔,当成爸爸,我都愿意......"
他突然抬起头,炙热的目光迎上我:"听小齐说,你们要结婚了。"
父母之命,我要结婚了。我人生的第二次婚姻。
考虑到张泉的承受能力,我想了很久该如何告诉他。
没想到小齐竟这样多嘴,帮我说了出来。
结婚以后我还继续看他,以后有了孩子,我会将孩子一起带过来。
因为张泉早已成为我难以割舍的一部分。
他已经是我血肉相连的亲人。
"是的,我很快就结婚了。"
他听后,情绪丝毫没有变化,只是微微一笑。
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他时刻压抑自己,会憋出病来。
"你结婚以后会要孩子吧。"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摸着他的脑袋说:"结婚之后我们就像兄弟一样,你以前的房间我一直给你留着,等你状况好一些,我会接你回去。
什么都没变,你的房间还在。"
"只是身边,不再有你。"
只是身边,不再有你。
"说完抱着头压抑地哭起来。"
"别这样好不好?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的话就告诉我,我会帮你的。以后我们还是朋友。"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还是朋友?什么样的朋友?我伤心的时候可以趴在你的肩膀哭吗?我有心事的时候可以找你说吗?我害怕的时候可以在你那里过夜吗?我生日的时候可以和你一起过吗?如果不是这样的朋友,那就不要做朋友了。"
"是我不好,你骂我吧。"
"是我不好,我为什么会伤心呢,我明明告诉过自己不要太贪心,不要太认真的。我也许只是突然不习惯,身边没有你。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会像适应你一样,继续适应其他人。也是你不好,为什么做戏做得那么到位,我几乎已经相信了你,以为可以在你身上得到全部想要的。可是,为什么不能继续?我要的其实不多的......"
他死死抓住我的脖子,似乎想要扒下一层血肉。
我将张泉后天要做第二次手术的事情告诉小齐,她缠着我一定要去医院看看。
我进病房的时候,吕医生正在坐在床前,和张泉谈话。
我走过去,吕医生刚刚起身。对我说:"该说的我已经说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我追他到走廊,紧张地问他:"你和张泉说了什么?"
他语气平静得像一碗水:"我告诉他,明天就要手术了,叫他不要紧张。也对他说出实话,手术当中会遇到什么问题,手术有多少成功可能性......"
我激动地喝道:"你为什么要说这些!他明天就要手术了,你就不能让他安心上手术台!"
"作为医生,安抚病人的情绪是我的责任,但是安抚,不是欺骗。病人有权利知道自己的情况。相信我,他已经可以完全接受手术失败的后果,比起你始终让他蒙在鼓里,我这样做,才是最正确的方法。"
我懒得听他的狗屁道理,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明天他能在手术台上尽心尽力。
我对他说了句谢谢,转身进了病房。
小齐的到来,让张泉多了很多笑容。她是个精灵,是个开心果,她有着我想象不到的感染力。
张泉已经恢复了所有活力,眼神中甚至出现前所未有的神采。
小齐给张泉剥桔子,给他讲笑话。话未出口,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
张泉淡淡一笑,说:"年轻真好啊。"
然后目光飘向远方,不知道焦点落在何处。
我蹲下身子,摸着他的脸,说:"所以,不要放弃,好吗?"
他朝着我释然一笑,笑容简直能融化冰雪。"放心,我绝对不会放弃的。"
有没有什么让你一直看着,舍不得眨眼?
张泉此时此刻的笑容,就让我如此。
张泉,你不会相信,我已经爱上你了。
"甄浩,我忽然想喝巧克力奶昔,帮我买一杯好吗?"
"好啊,还想吃什么?都告诉我。"
他摸了摸脑袋迟疑了一会儿说:"想不起来了,你应该都知道的,不是吗?"
我忙不迭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语气几乎是透着难掩的兴奋。毕竟,他终于肯主动吃东西了。我转向小齐问:"你要吃点什么?"
"和他一样吧 。"
小齐是个再随和不过的人。
我努力回忆起张泉喜欢吃的蛋糕、奶卷、巧克力......直至我的两个袋子都塞得满满,才拎着它们回到医院。
一进门,发现病房空了。
我打了小齐的手机,紧张地问:"你们在哪里?"
"在天台。"小齐轻描淡写。
我大喊:"去天台干什么......"
小齐打断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你们给我等着,我现在就上去!"
我坐电梯,冲到顶楼。
小齐一个人在楼道口发呆,我一把抓住她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呢?"
小齐回头指了指说:"在那边。他一定要让我带他上来透透风,却怎么劝也劝不走,他这个人真怪,不让我靠近,让我远远地等着他。"
"好了,你现在回去吃点东西吧,他心情不好,我和他聊聊天。"
隔着冰凉的轮椅,我抱住他问:"天台风太大,我们回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