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懒近水
夜谭 上
夜色幽蒙,山色破落,绝岭荒山中,只馀空茫霜月残照当中。
山顶一间破败的寺庙,香火早衰,壁上斑驳,风一吹,落下片片残缺,瓦砾零零落落。
寺庙内尘埃四布,神像黯淡地铺上一层灰,模糊看不清他的面容。瓦砾零零落落,壁上蛛丝下悬,蔓延四周。
残破不已的寺内,却有一角微微亮著,靠著窗边,火光与洒入的清辉交映,朗彻空明。
月下映著的一角,摆著一张小桌,虽是陈旧却纤尘未染,桌上还点著蜡烛,火光不时随风摆盪。
桌边盘坐著一位青年,衣著朴素,面目却是俊秀已极。
只见青年不时望向窗外,彷佛在期待著什麽。他偶尔抬起头来看著缺月当空,嘴角眉梢隐隐含笑。
忽地门外嘈杂声起,他立时望向声音的来处。
只见有三个商旅打扮的人,谈笑著走进寺内。
「总算是有地方落脚了,钱兄,李兄,今晚咱们不用露宿野外了。」为首的一人笑著对其他两人道。
「是啊,」另一人也笑著说:「走了一天,我可累坏了,这下总算可以歇歇脚了。」
「咦?这儿还有其他人。」为首的一人注意到青年,便向他打个招呼:「小兄弟,你也是找不到落脚处麽?」
青年闻言笑著道:「不是的,我是与人相约在此。」
那名青年就是临清园的公子-梁潮生,他与停雁阁阁主秦以楼相约此处。此刻秦以楼尚未道来,他便在此等候。
其中一名商旅听了便笑道:「原来是和人有约,那咱们就在一旁不打扰了。」
梁潮生仍旧是笑著道:「三位走了一天,现下想必是累了。在下正好备有一些酒水,若是不嫌弃,可以一道把酒共饮。」
那三人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人道:「那怎麽好意思,你的朋友或许心里会介意也说不定……」
梁潮生摇摇头道:「我那朋友不知是不是迷路了,到现在还没出现……」
另一人一听连忙道:「我们走了那麽久,口也渴了。若是小兄弟不介意,那我们三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三人坐定後,简单介绍了自己。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徽州一带的商人,来到江南开拓生意。只是没想到在这附近迷了路,误了时辰,才没赶得及进城投宿。轮到梁潮生,他略一思索,便道自己是四川人氏,名叫江连海,这是他行走江湖时常用的化名。
一会儿,众人把酒畅谈,聊的都是些作生意时的所见所闻,倒也相谈甚欢。
只是三人酒量都不甚好,酒过三巡之後,面色都胀的通红,谈话间开始有些意识不清。
酒酣耳热之际,一名年纪最长的商旅挥挥手,朝其他人道:「我曾去过一个地方,那儿的男人跟女人一样,不用干活儿,只要呆在家里待孩子就好了。而且听说那儿没有成亲这档事,少年郎若是有了喜欢的姑娘,只要两情相悦,便可趁夜潜入姑娘的房间,姑娘的家人只会装做没看见。你说,天下竟有这麽便宜的事?你们有谁曾听说过这种事麽?」
卢沽湖畔的一支民族便有这种名为「走婚」的风俗,梁潮生曾造访此处,对此也略知ㄧ二,他闻言只是笑笑不语。
另一名商旅听了却是胡乱的摇摇手,胀红了脸道:「你这算什麽,我遇过的怪事才叫不少,保证你们连听都没听过。」
那名年长的商旅哼了一声,道:「说这什麽大话,不过就是吃了几年米,还没我吃过的盐巴多,就在这儿吹起牛皮来了。」
那名商旅脸色更是通红,大声道:「不不,这件事你们绝对没遇过,没遇过。」
梁潮生本想开口,第三名商旅却抢先问道:「究竟是什麽事?要不说来听听,也好让我们几个长长见识。」
「这事是我两年前遇到过的,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
「那是两年前,我在安徽一个叫安平城地方做生意时遇到的事。安平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次我在城里的万芳楼和人谈生意,多喝了些,出来时已经是三更半夜。我当时喝得醉醺醺的,那里头的姑娘要留我下来,我不晓得自己是吃错了什麽药,竟然就叫他们别管我,让我自己回去。
我当时醉的厉害,都不晓得自己是怎麽走出来的。只记得那时我想要叫辆马车送我回客栈,路上却连个人影都没看见。我浑浑沌沌坐在路边,忽然,一辆马车从眼前经过,我急忙拦下他。那是辆载客的马车,我一见十分高兴,便向车上那名马夫问道:『这位兄台,我方才酒喝多了,现下没办法走回客栈。可否请您载我一程,在下会多给您一倍的路费。』我当时话说得断断续续,也不知道那个车夫有没有听明白。他听完了我说话,只是转头看了我一眼。
就一眼,我登时醒了过来。他的眼睛……一点神采都没有,好像只是两个黑黑的窟窿,深不见底。我当时给吓傻了,酒也醒了,正想著该怎麽脱身时,那马车的车门竟然『呀』的一声开了。那车夫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马上,也不离去。我登时明白了,他是要我上车。我当时怕极了,脑袋里一片空白,就这样上了车,只见那车门又「呀」的一声关上了,车内却一个人都没有。」他说著,不自觉地看了看四周,话语里仍是带著酒意。
只听得他继续道:「我看著车内一个人都没有,心里便直发毛。那马车慢慢地驶著,慢地不得了,我心里却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我想要向外张望,那马车却是没有窗户,只有方才我进去的那一道车门。我心里只能不段默念著神佛,暗暗祈祷能平安度过这一次。
马车驶了许久,我便觉得不太对劲,从万芳楼到我住的客栈并不需要那麽久,况且安平城不大,照马车那样的走法只怕是半个安平城都给他走遍了。於是我心理更加害怕了。好不容易,那马车慢慢停住了,我坐在车里惴惴不安地等著接下来该如何。一会儿,我只听到那名车夫阴森森的声音说著:『到了,你是住哪儿就快过去罢。天也快亮了。』说著那门又自己开了,我心里直发毛,马上冲了出来。我一看,却不是自己住的客栈。」
那名商旅说到这里,双目圆睁直盯著前方:「那里竟是一片乱葬岗!从城里一出去三里外便是荒野,我竟然已经到了城外。我下了车便头也不回地望前跑,不知跑了多久才停下来。一回头,早已不见马车的踪影。」
他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口中喃喃道:「我从没跟人说过这件事,只怕说了他们不信,当我是在胡言乱语。」
虽然他这麽说,可是现下他已经有几分醉意,也不知这事是真是假。只是梁潮生也不介意,仍是兴致勃勃地道:「真有此事?那也算是奇闻一件了。阁下或许是遇到了传闻中的鬼阴车。」
方才那名年长的商旅一听,粗声道:「这有甚麽?我遇过的事才叫奇怪,包管你小子们没听说过。」
三人一听,同时转向了他。
他看著三人的表情,面上有些得意,他施施然开口说起了故事。
「五年前,我在湖北一带做生意,有次要去荆州的路上经过一个小镇。我已经忘了那镇叫甚麽名字了,可我还记得自己是在一个叫做福禄寿全的客栈落脚,那客栈的老板娘是个美人,人家都叫她做凤娘。
当时那客栈一连几天都住满了人,我到时已经没有空房了。那时我心里著急,因为天色都暗了,我还要在这镇上待上好多天呢。所以我央求凤娘随便给我间房休息即可,我还出了三倍的房钱,希望她想法子,给我挪出个床位就好。她经不过我哀求,便告诉我,客栈里还有一间房,就在她住的房间旁边。说是平常都用来招待大人物的,这次特别为我通融。
我听了十分感激,连忙向她称谢。她後来还亲自领我进房,只是进房後,她便关上了门,说是有重要的事要交代。
她表情十分严肃地告诉我,那间房平时是用来招待一些大人物的,这次破例让我借住,怕是这些大人物们知道了会不高兴,所以要我在房里时千万低调行事。她还给了我四根香,说是要我睡前点上,还给了我一个小的香包,说是让我这几天随身带著。她说这些大人物们喜欢这些薰香的味道,房里若是沾了其他人的气味便要不高兴。她还特别告诫我,一定要在二更前上床睡觉,而且一定要带著香包不离身。
我听了点点头,心里虽然觉得奇怪,只是知道有些人便是偏执洁癖,这些倒也没甚麽。所以我那几天都是早早就回去客栈,没多时就睡了。
只是到了第三日,我和人有应酬,回来地便晚了,我回到客栈时已经是二更,随便梳洗一下便上床睡了。只是那日不晓得怎麽回事,翻来覆去地老睡不著。过了三更,我躺在床上,还是睡不著。忽然听到门外有「咯噔、咯噔」的声音,而且越来越近,那声音虽然不大,可是我那时睡不著,便听得清清楚楚。
我当时便起身,偷偷地从窗户缝望外瞧,却看到一辆只有两个巴掌大的马车在,那辆马车在走到房前,还看见上面还有一位车夫再赶马车。
他们一会儿便在凤娘房间停下了,马车上走出了三个手指般大小的小人。不久後便看到凤娘从房里走出来,她说:「三位贵客,好久不见。妾身在房里备有酒食,请三位入内享用。」
刚说完,我便一个尖细的声音答道:『在你房里?我们平常住的那间房呢?你不会是给其他人了罢?』
凤娘听了忙道:『不是不是,这房里这几天在重新整理打扫,过几天还要放些新的桌椅,现在里头是一团乱,请大人有大量,原谅妾身一回罢。』
那尖细的声音又道:『是麽?你不会是像上次一样又贪那几两银子,就把房间给了人吧?』
凤娘听了忙不迭地摇头:『妾身不敢。』
当时我惊得呆了,便没注意後面他们说些甚麽,只是尽盯著那几个小人看。他们都穿著大红色衣衫,似乎都是用上好的丝绸做成的,只是他们人个子太小,看不清都是些甚麽样的人。
凤娘对他们的态度十分恭敬,四人交谈了一阵。
我又听到另一个小人说了句:『我瞧这房外闻不到人的气味,三弟你就别想太多了。』说著,三人就跟著凤娘进了她的房间。
我後来回到床上,一夜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刚才发生的事。第二天一早,我便急忙收拾包袱,跟凤娘退房了。」
那名商旅对其他三人继续道:「我後来常常在想,当时若是给他们发现了房里有人究竟会如何,可也不敢再回去一探究竟了。」
夜谭 下
说完了故事,几名商旅都有了醉意,只有梁潮生更加清醒。
些些凉意透入背脊,梁潮生只觉得一点点的酒意全然消退。
剩下那名最年轻的商旅,在听了两人的故事後,表情有些茫然,他发了一会儿呆,缓缓道:「世上难道真有鬼物存在麽?那麽……她也是麽?她也不是人麽?」
说完,又是一阵寒风飘过,吹的桌上的两支蜡烛摇摇晃晃。梁潮生忙用衣袖护著烛火,不让它们熄灭。
那名年轻的商旅在一旁喃喃著说起他的故事。
「我在一年前曾经在川中的一间客栈住宿,那时客栈也是住满了人。
那客栈其实还剩一间房,听说是闹鬼,没人要住。我当时便向掌柜提议,要他将那间房让给我。那客栈的掌柜一开始本来不答应,後来禁不住我一再恳求,才让我住进去,而且还不收我的钱。
我听当地的人说,住在那儿的许多客人和夥计都曾见过一名女子散著发,在房内徘徊不去,可是除此之外并没有什麽事发生。我当时并不相信神鬼之说,只道自己是赚到了。後来我进了房也不觉得有什麽异样,当晚便早早上床休息了。
只是我在半夜时,不知怎地突然醒过来。我见房里亮地刺眼,起身一看蜡烛似乎是点著的。心里觉得奇怪:明明我睡前就熄了蜡烛,现下怎麽会还亮著。
我接著掀开了床帘,往外一看,竟然见到一名陌生的女子坐在桌前,盯著我瞧。
我……我当时竟然不害怕,一点都不怕。因为……因为那女子实在是太美了,太美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这一辈子没见过那麽美的女人。她……她就这样向我走来,我只是呆呆地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後来我们……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晚上。
第二天,我醒过来,身旁却没有人。我後来发了疯似的问掌柜昨晚住在这客栈里的所有女人,我发誓自己一定要娶她为妻。我每一间房都找,每一个人都问,却找不到她。掌柜和小二都告诉我没有这样的人。」
「找了几天,我放弃了。其他人都说我是发了春梦,把梦给当真了。可我知道,这绝对不是梦,绝对不是。」那商旅喃喃著继续道:「那她究竟是谁?难道她真的不是人?」
梁潮生听到这里,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他悄悄地看向窗外,仍旧不见秦以楼的身影。
夜色里,一名身著绿衣的青年疾步在山里。
他足尖轻点,便向前飞跃数尺,步伐极快。不多时,人便快到山顶上了。
他正快步向前走著,面色有些焦急。
忽地身後有人唤道:「年轻人。」
青年听了登时停下脚步,转身一看,一位白髯老人正快步向他走来。
那老人步行十分快速,倏忽便到了眼前,行进之间无丝毫喘息停顿。青年心里想著:荒山之中,竟有此高人,却不知对方是何身分?
老人走到青年面前,他的面容安泰和适,语气却十分焦急,问道:「年轻人,何故深夜在此徘徊?」
青年向老人一抱拳道:「在下与朋友相约在山顶上,现下正要前去赴约。」
老人听了又问道:「山顶上?是那间庙麽?」
青年点点头道:「正是。」
那名青年便是秦以楼,他与梁潮生相约山顶庙里碰面,自己却是被其他事情给耽误,来的迟了,不知梁潮生待会儿会如何挖苦他。
那老者听了皱了眉,道:「方才也有一个人说了一样的话,你们这些个年轻人怎地就这麽爱冒险不顾性命。」
那名遇见鬼阴车的商旅听完了另一人的故事後,拍了拍他的背,摇摇头道:「就当她是鬼好了,看开些罢,别再这麽念念不忘了。」
梁潮生仍不时地看向窗外,月亮不知何时被乌云掩去了,四周一片黑暗,只馀两只烛火微弱地摇晃著。
年长的商旅此时阴森森地盯著梁潮生瞧,梁潮生心中一跳,忙开口大声道:「我也有一个故事要跟你们说。」
眼前的寺庙破落不堪,森冷诡谲,一股寒意直透心底。秦以楼提起衣襬,踏入寺中。他扫视著四周,尘埃四布,一片静悄悄的寂然无声。
「那间寺庙阴气太盛,千万不可一人独自前往。」
「我方才对那个年轻人说,如果要一人独自前去,一定要在庙里点上两根蜡烛,假作不只一人。」
「你若是进去後没见到他,可寻找是否有他随身携带之物,如此一来便可找到他。」
秦以楼冷静地在寺内走著,不发一语。忽地,他见到屋内一角,一点蓝光淡淡发著亮。
此时梁潮生鼻端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香味,抬眼又见三人双眼微凸地盯著她瞧。他竭力让自己面色如常,继续说下去:「……那是一个小渔村,村里住著一对夫妇,感情十分好。有次丈夫出海去捕鱼,可是却遇上了大风浪,从那天以後,丈夫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梁潮生眼睛转著,见到身旁壁上的火光摇曳,可是却只映著一个人的身影。
他吞了口唾沫,紧紧地握著剑柄,继续说著「後来有一天晚上,妻子一人独自在屋里缝衣服,却听到屋外有人在喊:『娘子,娘子,快开门哪』妻子一听,急忙跑出去开了门,却一个人影都没有。後来第二天晚上,同样的时间,又是一样的声音在喊著:『娘子,娘子,快开门哪。』妻子听到後又跑了出去,仍旧是一个人影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