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神医静了片刻,"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师兄,你此话可当真?"
邪神医道,"你可曾见我说过假话么?"
断肠客听了,纵声大笑,笑声中说不尽的得意,却又有道不尽的凄凉,声震苍穹,惊起阵阵飞鸟。邪神医也不语,微微皱着眉。待断肠客停止后,才叹了口气道,"师弟,你我一生,自小便是争斗不休,斗琴,斗棋,斗医,斗武,斗字,斗画......能斗的都斗了,可结果,结果不过是两败俱伤,都是一样的难能如意,孤苦零丁......如今人都大半截到土里了......也该罢手了。"
断肠客不语,隔了半晌,才喃喃道,"......罢手......你说得真是轻巧啊......"邪神医脸色微变。
两人静了片刻,断肠客抬手,缓缓取下了从未揭开过的面具。
慕容天李宣一望之下,不禁骇然,那乱发下的脸孔不知被什么给划得稀烂,虽然口鼻可辨,却几乎不成人型。那伤痕成浅褐色,显然是多年前的旧伤。
"你,你怎么会成了这样?!"邪神医大惊失色,不禁出声,往前奔了几步,被断肠客一股指风挡住,只得住了,满脸的难以置信。慕容天自见面来,一直看他淡漠如冰,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显然这师弟也是他极关心的至亲,却不知为何两人间弄得跟仇敌一般,"飞袖流云"在传说中也是个美胜嫡仙的人物,也不知道怎么会毁了容。
断肠客把面具又复戴上,也不回答。邪神医茫然失神,"......怎么会呢?他,他不是该好好照顾你吗,即使不能放弃名门正派的身份,可也不至于......"
断肠客冷笑道,"你以为你那个公孙是什么好人吗?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想着要他吗?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自以为是!!"
邪神医抬头看了他一眼,风将断肠客的衣摆吹起,撇开那面具,那人还是当初一般俊逸非常。邪神医眼中闪过一丝伤感,静了下来。
"你若是不喜欢他,为何当初非要与他同床合欢......且用尽手段,也要逼我看到。"他淡淡道。
第七十四章
断肠客也不答,那风吹得他发丝凌乱,却见他微微垂首,似在思忖,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被他做起来,如舞一般的柔,画一般的美,只叫人砰然心动。慕容天心道,戴了面具尚且如此,也不知这人当初风华正茂时是何等的风采。
隔了片刻,断肠客从怀中掏出一物件,迎风一展,那丝丝绳穗摆动,慕容天看得好不清楚,正是当初那黄姓书生交给自己,后被自己还给断肠客的旧锦囊。邪神医面色微变,却不言语。
断肠客道:"师兄,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们相赠锦囊时说过的话?"
邪神医犹豫片刻,道:"自然记得。......师傅当初见我们俩总不相让,怕我们终有一日不能相容,便给了一人一个锦囊,让我们给了对方,作为本门信物。只要锦囊一现,便是天大的事,也需助对方一臂之力。可......我们都不曾用过。"
断肠客似也忆起了当年,半晌无语。隔了许久才笑了一笑,"你的锦囊早给了公孙茫,又怎么会用?"
邪神医坦然道,"我是给了他。当年他肯放弃一切,与我同行,我怎能不动容......我知你定然饶他不过,便把这信物给了他,我不可能时时刻刻守着他,你若真要下手,见了这锦囊,却总不能不给我留一丝面子。"
断肠客嘿嘿直笑,"你千般防备,万般算计,却没想到我非但不杀他,反与他琴瑟合鸣,两厢欢好吧?"
邪神医不语,须臾,方拂袖道,"往事已矣,何必再提。"
断肠客大笑,"你明明很想知道,为什么不提?你总是如此,什么事一旦惹恼了你,就不问究竟,若不是这个性子,当初我那一招又怎么会激得你从此消失。这一手也就对你管用,你明知道当年他不过是被我下了药,却还是会恼羞成怒,抹不开面子,不肯再见他,跟我想的一模一样。师兄,你说天下间,却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
邪神医垂眼,睫毛微微颤动。当初那一夜,似乎又回到他的眼前,门后那双缠绵的身躯,不绝于耳的悠人呻吟,和......自己瞬间一片空白的心。
分离,便是从那一刻开始。
断肠客站在岩上,居高临下,悠然道,"师兄,若不是你性情太高傲,却也不会有这种结局......你后悔了么?"
后悔了么?也许吧,很多东西是因为自己倨傲,才错过的,可不久之后,公孙不是也放弃了寻找吗?公孙成亲那天,自己在他府门外站了一夜,如同他之前曾做过的一样。那已经是初冬,雨淋起来寒意入骨,打在身上如冰刀一样,然而到早上,雨停了,日出了,他也始终没出现。
说到底,终究还是两人无缘罢了。
"你刻意避开江湖,许多事情自然也不知道。你走了之后,他找你不到,便把一切记在了我头上。本来我也不怕他,他算什么,打也打我不过,又不会用毒,拿什么跟我斗?如果没有师兄你,这种人,我瞧也不会多瞧他一眼。可没想到,我还是小看了他,那游侠剑自诩侠客,其实也是满肚子的坏水。他假装与我前嫌尽释,骗了我诸多底细,却......"断肠客在面具后笑了一声,"我这脸和腿便是受他所赐了。"
慕容天"啊"了一声,断肠客看了过来,端详他片刻,道:"这事其实江湖中流传甚广,但他们只知是‘剑圣'公孙,高风亮节、英雄侠义,在武山崖边救了众人,逼得邪魔‘飞袖流云'跳了崖,却哪里知道其实他是落井下石,除却夙敌。"邪神医闻言,长长叹了一声。
断肠客哈哈大笑,"我落下悬崖那一刻,便知道他这一辈子再也没法跟你在一起了。他害了你的师弟,按你的性子,他还怎么敢再见你?果然他只得乖乖回去,老老实实娶妻生子,安安分分做他的白道剑客。"慕容天两人皆惊,此人却是偏激之极,拿了自己性命相貌身体都只当儿戏,不过为了邪神医不与公孙茫长相厮守,着实狠毒,不负邪魔之名。
邪神医静了半晌,终于道:"师弟......你何苦如此......"
断肠客见他既不发怒也不生气,这反应却和自己原本料想的大不相同,不由呆了呆,痴痴问了句,"师兄,我做了这么多,你也不恼我么?"言语神态间甚是天真,似乎对他满怀信任。
邪神医见了,不由有些失神,若干年前,断肠客每次闯祸后便是这么跟他讲话。
那时,两人还是少年心性,终日相斗,本以为就此一生,会两两相伴,扶持终老,却怎么料得到,之后两人因故分离,自己遇上了公孙茫,自此命运便滑向了之前从未想过的方向。如今白驹过隙,两人都不再是当年的少年了,二十余年的岁月横隔在其间,这一刻却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邪神医从怀中掏出一物,也照着断肠客的样子,在空中扬一扬,断肠客凝眸细看,不禁吃惊。那红穗飘飘扬扬,与他手中那个并无两样。"这锦囊怎么......"一语未尽,已是恍然,"师兄,原来,原来你已经见过他了。难怪我说这些,你一点也不吃惊......他跟你说了什么?"
邪神医微微苦笑,也不答话,却道,"这锦囊乃是本门信物,也是求助的信物。师弟你如今既然见到了,便该放下往昔那些恩怨帮我一个忙了。"
第七十五章
断肠客也不听他说,只道:"师兄,他是不是惹你伤心了,真是如此,我杀了这人给你解气!"
邪神医凝目看了他片刻,收回目光,淡然道:"不用。我与他,已是恩怨两清,从此他走阳光道,我过独木桥,两不相干。"断肠客不料邪神医说得如此绝情,一时间竟然愣了。他一生不遗余力,不惜性命,致力于拆散这两人,本来这次约了邪神医来此,也是要拆揭穿‘剑圣'那副君子嘴脸,看一看师兄失望时的神情,吐一吐这二十年来憋在心头的一口怨气。见面之前,这情景也不知道在心里预演了多少次,他自是满心期待,哪里知道却被公孙抢先一步,本有些失望。
此时,听邪神医此言,却原来本人已是心灰意冷,早自行了断了这一段情。断肠客盼这一日原已经盼了二十多年,可这一刻真正到来时,反出人意料的不见丝毫欢喜,满心怅然,竟似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二十年来的一幕幕在眼前一闪而过,自己还在为这种种牵肠挂肚,沉醉其中,师兄却决然把这一切都抛下了。
一时间,心中百味俱全,无言以对。
两人静对良久,断肠客终于道:"既如此,我又何必多说,只是不知师兄此番所求何事?"
邪神医回首看了看身后的慕容天两人,道:"我求的事便是救活这个人。"
断肠客收敛心神,目光在李宣脸上扫了一圈,"他身上毒气已入了肺腑,要救恐怕不易。师兄,你难道不知道我是只毒人不救人的吗?"
邪神医不动声色,"他中的毒,除了你的‘九死轮回丹',还有宫中‘酒散',恰巧相互牵制,才拖了口气到今天。我已经用药护住他心脉,但要解毒,还是你在行。"
断肠客笑了一声,"难得师兄你肯示弱,不过即使是见了锦囊,也不能破了我习毒二十多年的规矩吧。"
邪神医微微一笑,"正如你所说,他几乎是个死人了。我本以为要同时解了这两种奇毒,却又保他心脉不损,天下就只有师弟能做到。可如今......"他回身对慕容天道,"你抱了他回去,好生陪着他过这最后几天吧,看来你们两人......今生无缘。"
慕容天脸色大变,他如何听不出邪神医是在拿话激那断肠客出手,可此言一入耳,却是如噬雷击,眼前发花。原本抱住李宣的手,早微微颤抖起来,明知道邪神医是等自己接话,居然喉间哽咽,半晌无法开口。
李宣微微侧首,正瞥到他脸上的情难自禁,不禁一震,暗道,小天如今为自己如此担忧,就是即刻死了又如何。自己却还在求什么呢?
他醒后,见慕容天待自己大不同从前,以他聪慧,自然清楚因自己中毒之事,已让慕容天觉得亏欠自己太多。原本他动情之后,一直奢望慕容天能对他另眼相看,可真到了这一日,心中却偏偏还是郁闷难解,才知道自己要的原来也不象自己以为的那么少。
慕容天对自己内疚多于情爱,入洞时那句相伴一生,自己听起来,怎么听怎么象句施舍。可此刻看了这对师兄弟,弹指二十年,散多聚少,恩怨难了。相比起来,慕容天这句话,却反显出与众不同的平凡和温馨。他是同情也罢,情爱也罢,自己又何必太过计较,有什么能比在一起的幸福更重要么?纵然这相聚的时间未必能长,却是有一朝,便是一朝,已胜过旁人虚度岁月无数。
想通此节,李宣心情大好,伸手牵了慕容天的手,用力握了。抬眼道:"前辈,天意弄人,在下怨不得旁人。多谢前辈不辞辛劳送我们来此,那位高人想起来也该是有心无力,在下一同谢过。"说着做势要起身,慕容天连忙搀住。
三人转身,却听断肠客在身后嘿嘿冷笑起来。
"等等。"
邪神医回身,断肠客远远凝眸看着他道:"师兄,你合了外人做戏来激我出手,我上这个当虽然是心甘情愿,可要你许我一个条件。"
邪神医道:"你说。"
断肠客目光低垂,继而抬眼缓缓道:"师兄,你在此地陪了他多久,便也要陪我多久,一天一个时辰也不能少。"
邪神医看看他,微显凄迷,"......我和他在这洞中......前后呆了一百三十二天......"他静了片刻,方道:"那好。从今天起我便也陪你一百三十二天。"
断肠客痴痴注视他的身影。
带着水腥味的风吹起邪神医的衣襟,翻摆不定。
他俊秀挺拔,孑然一身。
※※※自※※由※※自※※在※※※*
竹屋既毁,四人无处栖身,只得回山洞,在洞口燃了火。
断肠客给李宣号了脉,开了张药方,却与师兄写的有些出入,两人争执了半天。
李宣有些倦了,转头看身边,慕容天正边拣了树枝在地上划,边侧头看他,见他回首,微骇转头,隔了片刻,却又抬起头笑着望他。
李宣不觉嘴角微翘,垂了眼帘,微一思忖,那笑颜更深,竟连眼角眉梢也满是风流。
两人便这么笑着相互凝视,火光在两人脸上衣间闪耀,争吵声在身后继续,那往昔的恩怨似乎忽如浮云流水般散了,天地就仅余了这山洞大小的空间,只剩了彼此面上那盈盈的一掬笑意。
有的话又何需再说出口。
你知道,我便也明了了。
第七十六章
次日清晨,断肠客一早赶入城中抓药,慕容天到湖中钓了几条鱼,本想着自己动手熬锅鱼汤,却被邪神医半路接了过去,道是怕他暴殄天物。
李宣待日上三竿才醒,醒时恰好闻到那浓香扑鼻。慕容天端了只破碗,盛了半碗鱼汤踏入洞口,见他睁眼,笑道:"正好,趁热喝了吧。"
李宣支起身子,接过一尝,皱眉道:"这鱼怎么没放盐。"
慕容天笑道:"盐?大概烧屋子时,都融到湖里去了。......断肠客前辈应该会带些来。"
李宣想起往事,不禁嘿嘿直笑,慕容天奇道:"你笑什么?"
李宣挑眉,突然语气一变,"慕容兄,别后可好。"
慕容天一怔,却记起这是两人在这洞中相见时,李宣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禁微微感叹,真是世事难料,那时候的自己又怎么能想得到这之后的种种变化。
垂眼笑了一笑,也抬目道:"王爷来此有何贵干?"这却是当时他答他的话。
两人静了片刻,相视一笑。
李宣只坐了半晌,身体已觉无力,居然有些呼吸沉重起来,慕容天伸手扶他躺下,李宣仰视他英俊的面容,看了片刻,突然道:"小天。"
慕容天低头,"什么?"李宣不知不觉已换了称呼,两人却均不觉有何异样。
李宣嘴角微挑,显出一丝促狭的笑意,慢慢道:"你......亲我一亲。"
"啊?"
慕容天不禁吃惊,目光触及李宣立刻又闪开,神情间居然有些慌张,迟疑了片刻,却将手撑在李宣头旁,对着那张微薄的唇低身下去。慢慢接近,相距已不过寸许。
彼此的气息近在咫尺,闻着对方身上不算陌生的味道,慕容天脑中微微迷离,脑中居然不合时宜的想起自己两次被强迫时的情景,身子不自主慢了。这个时候自己却在想些什么,正懊恼间,脖子上一沉,身体不由往前一倾,却是被李宣一伸手,把他给勾了下来。
两唇相触,浅尝即止,温暖柔软。
李宣松手,慕容天抬起上身,俯身低头看他,同钦王爷此刻虽然满脸病容,却仍是五官清秀,俊美非常,让不人敢逼视。慕容天瞧了他片刻,反被对方盯得心中砰然直跳,赶紧转了视线,胡乱找了个话题,"对了,我有个问题一直不解......当初见面时,你怎么便知道我吃了半颗散功丹?"
李宣笑一笑,撇了撇嘴,"这还不简单。"慕容天好奇心起,将头转了回来。
"那一日,你被迫跳崖时,我就在旁边,眼睁睁看着你吐了那半颗药丸......只是你们当时都全神贯注,不曾觉察罢了。"慕容天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