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刻,心里很酸。
睿之,你不知道如今这样的我才是自己希望的样子。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我已经不想再痛苦,选择遗忘,选择欺骗均是一种解脱。
再来的黑衣人均是交由睿之处理,他从我这拿走"往生",再给他们服下,也就断了再派出来的人寻人的线索,我和睿之也可以轻松一段时间。
一个月前,黑衣人能找到我们的速度变得很快,追杀的频率更高。因此,我和睿之易容来到靠近盛京的宣城,以为在天子附近的城镇,幽冥宫会收敛一下,可他们还是跟来了。
"船家,没迟吧?"面前的憨实大叔就是我昨日预定的船家。
"是公子您啊,可真早!"大叔收拾起斗笠,摆直了踏板。
"可不是嘛!赶着回去,可以出发了吗?"走上小客船,回头见船家已在船上,收起踏板。
"这不是等公子嘛!一早约好的客人,哪能迟!"船家拍了几下手,钻进了仓内。
船家穿过船舱走去船头,摇起橹,船渐渐的驶离了码头。我回头看岸上跟着的人,已无踪影。
刚才不是还在身后,难不成回去通信了?算了,不跟着我是他命大。
船家驶船的本事了得,一眨眼功夫,船已经在宣河水中央,顺流而下,隔着水雾看向远处的河岸,虚虚实实。
"公子,水面雾大,你还是进仓吧。到阳城可还得行上几日!"船家的声音挺淡,不过水汽不大,能看到斗笠下憨实的笑容。
"有劳了!"
我撑起帘布,钻进仓内,低下的头却见前方有双黑色的靴子,陡然一惊,右手中指扣紧拇指,猛的抬起头。
看着坐于对面的人,烦心不已。
船家解释说是他家乡的夫子,六个月前为救火中的孩子被烧伤,如今病好了又不想寄人篱下就打算离开。昨日听说他要去阳城,顺便就搭这班船,这次是去投靠已经嫁到阳城的妹妹。
如今我正是被人追杀之际,警觉性异常的高。这叫云翳的夫子衣着普通,却用黑纱包裹着头和脸,只露出一双深色的眼睛,青色的长衫,无任何饰品,手上也用黑布裹着,短布鞋上沾着许多的泥。如此一来,他全身上下只有眼睛是暴露在外,其余均被裹的密实。
按船家的话是这人有严重的烧伤,毁了双手,毁了容,怕把别人吓着,才裹起来。可这还不是最严重,此人竟被烟熏瞎了眼睛,成为了废人,这才打算去阳城投靠亲戚。
那黑亮如宝石的眼睛竟然已经瞎了?
试探的伸出手在他眼前一晃,毫无反应,眼里除了黑色并无神采。我把手缓慢的移向他放于膝上的右手,快靠近时,猛的扣住他的命脉。
他的反应不大,还可说是平静。被我抓住手腕时,眼睑上的长睫略眨了下,浅笑一声。
"公子是大夫吗?云翳这病是皮肉伤,已好了九成,村里大夫说已无大碍。"
云翳拿起左手放于我的右手上,并轻巧的推开我的手。
他这话意思浅显,我若不是大夫,自可不必抓着他,即使是,他好的也差不多,更是不必抓着他的手把脉。
随着他的动作收回右手,狐疑的看着他。按脉象来看是浮脉,有内热、气虚现象,的却是生过场大病,可惜无法看到脸,不然就可以证实是否真是烧伤,不过他的眼疾按经络损坏现象来看竟是真的。
在我抓住命脉时,他毫不惊慌还误以为是把脉。此人镇定异常,探脉时查出他毫无内力,手腕处有凹凸不平的触感,应是烧伤。
确定他不是幽冥宫派来的人,接下来还要共处五天时间,我有了心情跟这个云翳打好关系。
"不才,在下岚鸣,山岚的岚,对歧黄之术略知一二。刚听了船家的话,对兄台之事深表遗憾。"
他对我的话反应冷淡,刚才听船家说他的事亦是如此,想来他要么是惜字如金,要么就沉浸在自己的烧伤痛苦之中,可惜脸被包裹着看不出神情。
"在下虽说略通医理,不过对这去疤、除痘之术非常在行,若是兄台不嫌弃,可让小弟仔细为兄台一诊,可为兄台出点主意。"
我并不是想像中的那么诚恳,好歹也是出于好意。
云翳浅浅一笑,随即自嘲:"说出来也不怕公子笑话,如今我的样子即使自己的眼睛是好的也不敢看,又怎么能吓着公子!大夫也说了,除非是‘千面神医'肯出手,否则,雪月神下凡也无法救治。"
眼儿一瞪,千面神医不就在你眼前,江湖上的确没多少人知道我的名字,可怎么就传我能医治烧伤?也就美容之事在行一点。
江湖、百姓中,很少用岚鸣这名,给人医治后,也就说句:"你叫我神医即可。"后因幽冥宫的追杀老易容,江湖中也就传出"千面神医"的称呼。神医开始还是自封,但真金终是不怕火炼,本就是真才实学,后来更被大多数人接受。
"雪月女神若是下凡,哪还有千面神医的位置!"
"可雪月女神是不会下凡的!"
呃......
呆楞后,随即爆发出大笑声。
"哈哈哈哈,没错,不会下凡,不会下凡,哈哈哈......"
"呵呵......"
这云翳已在如此境遇中,竟还能幽默、乐观,着实不易。此人的呼吸急促、无力,在我上船时竟没能察觉,着实后怕,即刻见他如此,才把心里的警惕完全放下。
云翳很会说话,三言二语就把话题带离了方向,话里还时时夹着别的意思,让人费神的很。
几日下来,风平浪静,船行的稳,也没见幽冥宫的人,让我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同云翳相处,两人也是融洽,他很会谈笑,经常说些典故和四国的往事,也谈论他教过的孩子和乡野趣闻。
云翳绝口不谈他的英勇事迹,在偶然接他疤时,他总能想出话转移。才思敏捷,知识渊博就是形容他那样的人。可也真奇怪,如此之人竟会在乡野教书?
一日,船到了七侠镇,船家说需要补给食物会停留半天。我好几日未能沐浴,正好上岸去洗个澡,吃点新鲜东西。
踏上岸,想起船里还有一人,就走回仓内。
"云兄,要不要上岸逛逛?"
"呵呵,还是岚弟去吧,为兄去也是碍事。"
他这一说,心里就开始不爽,虽说眼瞎了,但总不能老躲在壳里。
"嘿嘿......你也是好几天没洗了吧,就不怕自己身上长出些什么......我可是要去找家客栈舒服下,你说去不去吧?"
"这......"云翳眨着睫毛为难着。
"再过二日就到阳城,你不会这样去见妹妹和妹夫吧......"
"呃......"睫毛眨的更厉害。
几天相处,通过云翳眨睫毛的频率就可想出他黑布下的表情。
奈何几天下来,他只在仓内解决生理需要,我就没机会一睹他的容颜,这次若肯随我出去,到真满足了我的恶趣味。
"你不会真要这么去吧......你妹妹要是见了、闻了......"
"那......那就麻烦岚弟。"
暗中比划个V字,上前扶起他走出满是异味的船舱。
七侠镇,顾名思义,出过七位侠士的城镇。
在十几年前,这里名叫奇峰山,是一个山道村落,山上有个奇峰寨,住着一群以七位当家为首的强盗。
当时的奇峰寨经常下山掳掠村上的人、上官道打劫商旅,还上宣河打劫过路的船只。他们做了强盗一行该做的一切--烧、掳、掠,奸淫,可奇就在他们一恶不作,不杀,不杀村落里的任何一人,不杀过路的商旅......可这点更让村人憎恨他们,认为是养着他们做为提供食物的工具。
我问云深客栈的小二,"即使不杀,强盗还是强盗,为何这七位强盗就成了七侠?"
据小二的话,说是一位大师和他的弟子出游时路过这里,不巧就遇上奇峰寨的人来村里捣乱,抢了粮食还带走了几个刚出落秀丽的男孩和女孩,七位首领中的一位还看上了大师家的俊秀弟子,把他也带上了山。
村里人都知道,山上的人喜欢抓些年轻小子、女孩去玩,但隔几天就会把人放回来,要不就留在山上也当起强盗,下山的人是绝口不会再提山上的事。
当时,村里人这么告诉那位大师时,他依旧和气的很,不急不燥,说来那弟子上山时也没有同其他孩子一样哭叫哀号,当时大家都以为师徒俩是吓傻了,一起安慰大师和其他没了孩子的父母。
第二天,小弟子就回来了,还带着七位盗首和村里被抓走的孩子,把村里人都吓着了。强盗们来了不抢不闹,反是同村里人道歉,把以前抓的孩子都还了回来,说以后再也不做强盗,只帮村里人干活!
这下,村里人都呆了,大家都被他们迫害怕了,哪还相信他们的话。
大师出来说了几句话,其中有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话让人们记了好久,七个强盗还每人在人前自砍三刀认错,这才说服村里人接受他们。
村里人和七强盗知道大师和他弟子要走,追了上去,问他们的名字,才知大师叫"云梦",可小弟子的名字却不知道。七侠对小弟子也是讳莫如深,只发誓说以后专做善事,不再做恶。
"因云梦大师的弟子,也就有了后来的七侠,才有咱们这七侠镇啊。"小二话完还不尽唏嘘,不知道小弟子的名字,要不就可以立个长生牌位。
若大师叫云梦,弟子不就是我师父?连我都不知道师父的名字,你们又如何得知?
"哎......"
"岚弟为何叹息?"
回头看着云翳眨眼,有丝恍惚,回神说:"没事,让云兄担心了。"
我递上一锭银子,对小二道,"给两间上房,准备热水,大哥和我要沐浴。"
小二答应着在前面领路,不时的回头看由我扶着的云翳,唠嗑句:"公子家大哥也真不幸,年纪轻轻的就......"
"带你的路,少废话!"
进了云翳的房,小二出去备水。
本要开口问过会是否要帮忙,云翳先说道:"岚弟,这次为兄的麻烦你了。这是房钱......"
见他缠着布带的手笨拙的伸进衣内,忙阻止:"云兄这不是折煞小弟吗?这点钱小弟还是有的,只是过会云兄要如何沐浴?需要兄弟我......"
"不用,眼瞎了,但还是能沐浴、穿衣。"
他语气坚决,看不见的黑色眼睛直直的盯着我,表达自己的坚定。经过几日相处略知他的禀性,他习惯自己照顾自己,也没让我和船家帮个忙,沐浴也就随他了。
正要出门,只听他破哑的声音:"岚弟可否为为兄置办些黑色的衣裳、蒙巾。"
"好啊,那你等会。"
以他的脾气,应很少求人。
多行一善也好,借此机会也可看看因师父而变的七侠镇。
问明裁缝店的位置就出了云深客栈。
七侠镇很小,只三条街。几个转弯就找到裁缝铺,问了老板有没成衣,替自己买了件合身的白色绣云长衣。云翳说要黑色,他眼睛又深又黑可看不见......买藏青色吧。
付了银子,拿起布包就出了铺子。
记得刚才有看到药店,再帮他买些舒经活骨的药?
药店铺子简朴,二扇木门半开半阖,门前也没什么人。推开半扇关着的木门时,眼角瞟见两个白色的背影绕进远处的小巷。
身影很熟悉,是睿之,可另一个却不清楚。
睿之为何会跟个陌生人出现在这里?心下疑惑就急忙使了轻功赶上去,飞身而起时,眼角又巧见药铺巷内一个青色身影奇快的飞入药店后院,轻功快的连残影都难见分毫,想来是位绝世高手。
在屋顶二个起落,停在在睿之所过的巷内,已无人。在后巷内兜兜转转,出了七侠镇。
镇外是片林子,如今正是四月,树木都抽着枝叶。地上软软的,应是晨露还未完全被太阳蒸发,地上没有踩过的痕迹。
追丢了......手里捏着布包,想起客栈里还有一人,心事重重的又使轻功往回赶。
店内已有些人在用午膳,问小二云翳的情况,说他在沐浴。
我瞧着手里的布包为难,应是敲门进去,还是推门直接闯进去看个明白?
迟疑的我在门外呆了一会才发现屋内竟毫无气息,听不到水声,更感觉不到急促无力的呼吸声。
喊着云翳的名字,猛的推门进去,却见屋内,浴桶已经破裂,水流了一地,地上还躺着黑色的布巾,是云翳用来裹头和脸的。
扔下布包,拾起布巾,环视屋内。窗户大开,又见门板上方有张纸用只十字镖插着,纸上写着:"七侠镇南,林"。
上官慕抓了云翳,这是我见十字镖后跳出的唯一信息。移步到窗户,上了屋顶,辨明了方向就运了身法追去。
到了镇外林子入口,脑里似闪过什么重要的画面,踱步走了几步。突然想起和睿之在一起的白色身影,那身形见过,还有一面之缘。再一想睿之为何会与他在一起,难道和我现在的情况一样?不尽开始担忧。
若是找到上官慕也就找到了云翳,那还有可能见到睿之......
想毕不在迟疑,向林子深处走去。越往林子深处,心里越是不安。担心云翳是否会有事,担心睿之,要是他出了什么事,我会伤心内疚一辈子。
想起睿之说过的话,越发难过,惶恐不安的感觉如蛇蚁般啃噬我。
林里的光线晦暗异常,鸟雀鸣叫的声音渐渐消失。
突如其来的闷哼声传入耳内,飞快的朝声响处跃去,眼见一白色身影提剑立在躺于地上的黑色人影身边,手中的剑正缓缓提起......
情急之下,飞快的凝聚冰心诀内力于掌心,猛的挥出一掌打向白衣人后心。
那人察觉到背后的危险,一侧身,斜身于我对上一掌,并提起右手的剑快速刺来。
我惊呆与地上人的面容,未能及时躲避,等感觉到刺骨的疼痛时才回神。
叶知秋脸色复杂的看着我,嘴半张着,一副受惊又莫名的神情。
我见他呆楞,不做其余反映,迅速的弹出裹于指甲的迷药。
叶知秋显然还未回神,没能避开,眼神弥离看着我,口里发出个"WU......"摇晃下就倒地,倒下前还死死的握着剑。
剑脱离身体时,疼的我到抽一口凉气,额上沁出一排冷汗。
点穴止血,运气恢复体内的冰心决反噬,低头见白色长衫上蕴开的红色,暗骂一句,移步到黑色人影身边。
地上昏迷中的云翳紧闭双目,紧抿双唇,一副受屈倔强的神色。
他脸上遍布疤痕,敞开的衣领底下隐约可见褐色伤疤,还有没裹着布条的手上也是一块块的疤。新张出的微红皮肉、褐色的疤块、原有的白皙肤色遍布可见处,形成一副难以言语的可怖又可怜的图案。
难怪他说即使自己也是不敢见自己的面容,想来当手触摸到这一切时,心里滋味又哪是常人可以理解。检查过他只是昏迷,并无大碍,捡起地上的布巾撕成几份,把云翳的手包裹起来,拿了块大点的遮住他的脸。现在天气还好,裹着也没事,若等到热起来,他又要受多少罪,那痛苦岂是常人可以忍耐。
弄完这一切,正弯腰抱起云翳时,衣角被人拉住。
叶知秋的手已放开了剑,正拽着我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