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韫卿不自觉抚摸了几下酒杯外壁,低头笑了笑,"除了星期三,因为学校食堂只有那天才有我最爱吃的糖醋小排,每次都是你提前从课堂开溜去排队帮我买。"
傅嘉生的眼神透出丝丝兴奋,"有一次我们吵架,你把我晾在宿舍楼下,不许我上去找你。後来下起大雨,才一会工夫你就从宿舍楼出来,穿一件天蓝色T恤,撑一柄天蓝色的伞,慢慢向我走过来。"
"因为你被雨淋得像个落汤鸡,太狼狈。"谢韫卿的语调十分轻松。
"卿卿,你从宿舍楼门口走出来的那一刻,我开心极了──连老天爷都帮我!"
谢韫卿若有所思,视线从傅嘉生移向他的身後,没有吱声。
"後来我一点点知道卿卿最喜欢的三种颜色是白色、天蓝、金黄;卿卿最喜欢的画家是拉斐尔、提香、米罗还有莫迪利亚尼──卿卿和我一起看了不计其数的画展,切磋交流,评头论足;卿卿对威廉•莫里斯、穆夏的装饰艺术青眯有加──卿卿从英国邮购的莫里斯复制版画一直挂在我俩卧室墙上;卿卿喜欢伯格曼和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所以我也陪卿卿从头到尾每一部看了一遍......卿卿......"
谢韫卿似乎有些茫然若失,傅嘉生的影像在眼前模糊了,只听到那把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激动雀跃地回响在耳边:"卿卿,我知道,卿卿你记得,全都记得。"
嗯,一部分,仅仅其中一小部分,没有你以为的那样多,但谢韫卿疲於解释,解释本身在如今也已并无所谓。忽然他心头涌上一种淡淡的感觉,像这样偶尔平静地聊一聊过去,其实也无妨,如同坐在漆黑的电影院旁观荧幕上波澜起伏,唯一的不同就是眼前每一幕场景都是往昔人生的缩影。
谢韫卿回过神来,望著傅嘉生因动情而格外显得殷勤的面容。
傅嘉生看到谢韫卿含笑望著自己。
"但是嘉生,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现代都市]玩笑07
"过去?"傅嘉生难以置信地望著谢韫卿,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
"是的,你和我,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
傅嘉生有刹那愣怔,却完全没有当回事,耷拉著脑袋佯装可怜兮兮地说:"卿卿你还是不愿意原谅我。"
谢韫卿无奈地耸耸肩,"嘉生,这不是原谅与否的问题。"
"那是什麽问题?Joy、周莺莺还是其他人都不是问题,我已经彻头彻尾向你解释清楚,你刚才也说相信。卿卿,当初阻碍我们的那些原因已经不复存在!如果你还在怪我,我愿意尽我所能在日後向你弥补。还是你担心我们的将来?卿卿,我一定、一定会对你好,难道你信不过我?"
看到谢韫卿不为所动的神情,傅嘉生脸上透出一种掩饰不住的阴郁。
"卿卿,你有别人了?"
谢韫卿闻言一愣,犹豫片刻,还是选择诚实地摇摇头。
傅嘉生转怒为喜,咧开嘴笑了,"卿卿,你的心里还有我。"
谢韫卿长长地舒了口气,打量陌生人似的定定地看著傅嘉生,眼神中带著一点疲惫,一点无力,甚至一点怜悯。
"傅嘉生,你太自以为是了。"
傅嘉生无法接受他的说法,低沈的声音因愤怒而扭曲,凑近逼问他:"卿卿,卿卿,这麽多年,难道你从没想过我?从不怀念我们当年美好的日子?现在我们可以继续,只要你愿意!"
"不,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你我没有可能。"谢韫卿斩钉截铁。
"为什麽?"傅嘉生劈头追问。
"因为我们不合适。"
"不合适?又是不合适?!谢韫卿你给我明明白白说出来,我们到底哪里不合适?"几近咬牙切齿的声音。
谢韫卿抬头看他一眼,目光清锐逼人,冷冷地说:"傅嘉生,与你说话我感到很累。"
二人分据餐桌两端,身影齐齐映在桌旁整面落地玻璃上,模糊而疏离。
[现代都市]玩笑08
谢韫卿走在昏暗的林荫道上,小区很静,走了很久也只他一个。脚下不时踩到地上飘落的梧桐树叶,生脆刺耳的声音此起彼伏。
回忆就像散落一地的梧桐树叶,起初还能保持脉络分明,清晰如昨,渐渐就薄了、脆了,被时光或碾成琐屑或化为尘埃,与当事人主观意愿毫无关系。
如同此刻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并不是一刻锺前还端坐在自己面前的傅嘉生,而是一个遗忘多时的男人。一晃眼也成了四年前的旧账,谢韫卿在天马仕的第一任顶头上司,金发碧眼的法国人,三十多岁,身材挺拔,谈吐幽默,精通五国语言,一个对美学有独到见解的鉴赏家,从事奢侈品行业纯系个人兴趣,外界风传他在法国本土甚至还保有祖上承袭的庄园和封号。从男人颇具大家风范的言行举止,谢韫卿相信传言未必空穴来风,但传言的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男人肯定他的才华,欣赏他的作品,愿意给他中肯的批评和意见,工作上诸多悉心关照。在他手下谢韫卿成长迅速,不是不感激的。
一天男人邀他晚餐,水晶灯明璀光焰四下流泻,一双眼睛亮晶晶凝视谢韫卿,用流畅的中文对他说:韫卿,你很特别,我爱你很久,我想和你交往。
谢韫卿心中一窒,无言地看著他,男人以为对方没有听清,又用英语缓缓重复一遍。
如此直白而坦荡。
谢韫卿却当场拒绝。不见得没有考虑过後果,但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为了前途贩卖或者利用爱情。
第二天亲手递交辞呈。男人双手一摊,表情哭笑不得,"其实你不必这样。一事归一事,韫卿,感情之外,我同样真心欣赏你的才华。"随即退回辞呈。
男人说到做到,公私分明,一切如常,不仅没有为难他,日後还推荐他进入天马仕总公司,临行又有颇多体贴:"韫卿,是你本身才华横溢,否则任谁推荐都不管用。"
有思想,有品位,胸襟宽阔,懂得尊重和体贴别人,彼此又有许多共同话题和精神共鸣,不可说不是一位理想人生伴侣,知己难求,国籍不成问题。
但为什麽自己完全不动心?那麽自己当年又究竟爱傅嘉生什麽?同居数年的傅嘉生不是合适的人,包容体贴自己的男人也不是合适的人,那麽什麽人才是适合自己的人?
回顾往事,他觉得自己被从那些场景中一点一点剥离,变得隔阂而陌生,客观而严谨,潮水般纷至沓来的想法让他很是疲惫。
这次傅嘉生的出现,没有让他愤怒,没有让他激动,也没有撩起感情上的狂涛巨浪,都过去了,一点也没有剩下。胸口没来由一阵窒闷,就像林中淡淡的迷雾,不足以扰乱视线,却四散缭绕,让人躁动不安。
晚上正好断电,谢韫卿一层接一层往上爬楼梯,他住的是那种小户单身白领公寓,每一户都按等间距规规整整分隔开来。谢韫卿住在七楼,这一层大多数房间都无人入住,走廊上干净得一尘不染。
谢韫卿没有立即回到自己房间,踌躇一会,走到隔壁房门前,轻轻敲了三下。
[现代都市]玩笑09
许知行是两年前入住白领公寓的房客,房门紧挨谢韫卿的房间,因为地段偏僻,整栋公寓七楼只得两家住户。
他算谢韫卿半个同行,并非美术设计相关专业出身,不过所在公司主营项目之一即是珠宝首饰、香水服装、古董名画等高档消费品的拓展营销。
身处类似圈子,原本比其他人更有机会结识,但他与谢韫卿的相识却是无心插柳。
那是一个内部艺术沙龙,场地设在一幢颇有年头的欧式古典小洋房,由某葡萄牙艺术基金会赞助展出二十余幅十九世纪唯美主义画作,另邀各界知名艺术家若干,在不同房间举办各种艺术交流活动。
人头攒动的地方哪里都免不了熙熙攘攘。
谢韫卿悄无声息,他就是来看画,不打算与任何人寒暄。
许知行坐在沙发上与友人品鉴一支法国红酒的年份,一抬头就望见谢韫卿和他身後烟波浩渺如梦似幻的一片蓝──那是一幅莫奈早期的印象主义作品。
他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上前打招呼。
谢韫卿一贯的神色淡然,眉目疏离,也不多话。
萍水相逢俯拾皆是,不足以为奇,直到一周後谢韫卿在公寓小区再次看到这张脸,他忽然有种预感事情变得有些说不出的微妙。
许知行的微笑在阳光下神采飞扬:我在搬家,真凑巧。
当时谢韫卿没有料到自己隔壁即将入住的新房客就是眼前这个人。
再单纯,也明白天底下不会有什麽机缘这样巧合。
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千军万马奔驰,滚滚烟尘蔽日,不要指望什麽人会为你等待。
然而许知行在这里一住就是两年。
不知什麽缘故,过了两年整个楼层还是只得两户入住。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近水楼台,细水长流,渐渐的熟络起来。
许知行的主动,好比春雨润物细无声,平稳,含蓄,妥帖。
隔三岔五来谢韫卿家窜门,邀他一起吃饭、听音乐会、看展览,送他国外绝版工艺美术画册,出国不忘捎些风格独特的艺术品给他,得到美酒佳酿第一个想到他,炖冬令补品也必定与他分享......
许知行确实是个周到体贴的好邻居。谢韫卿再疏於交际,久而久之也习惯成自然。
周末有时一起看碟,老片、新片、黑白的、彩色的......满屋色彩斑斓。
有些碟六、七年前看过,情节内容在印象中所剩无几,却执著於某个绚丽精致的画面,重看才发现念兹在兹的画面其实是被时光扭曲後自以为是的产物,充满假象和臆造,与实际镜头彼此背离。
时常有这样的时刻,谢韫卿注视著屏幕,许知行注视著他。偶一回头,彼此目光对上,平静无语。谢韫卿神色淡漠,转过头继续盯著屏幕,许知行望著光影闪烁间谢韫卿安静的侧影,不知不觉可以看上很久。
很多话他们之间可以省略,不需要刻意敷衍或者铺叙下文,但默契不能代替一切。
[现代都市]玩笑10
屋子沈浸在黑暗中,四壁家具被月光打上一层熠熠生辉的银霜。
房内摆设是谢韫卿极其熟悉的,但此时他的心情有一丝异样,突然意识到他这是两年来第一次主动踏进许知行的房间,尤其在一片黑暗中,对事物的感知变得鲜明异常。
"咖啡还是茶?"许知行背对他准备热饮。
"茶。"
黑暗中响起热水徐徐斟入水杯的声音,节奏平缓悠然。
"知行,最近遇到一位故人。"谢韫卿说起话来就是这麽不紧不慢,细雨清风。
"嗯?"许知行把茶杯递过去,谢韫卿从来不喜欢谈论自己的事,像这样直截了当地直奔主题绝无仅有。
许知行在谢韫卿身边坐下,声音低沈宛如静水深流,"我可以猜猜看。"
谢韫卿没有反对,手里捧著杯子。
"傅嘉生。"
杯底略略一倾,谢韫卿非常意外,"你怎麽知道?"
"韫卿,是你告诉我的。"
谢韫卿侧过头,皱眉不解。
"你曾告诉我自己就读於98届A大工艺美术系珠宝设计专业,据我所知,A大这个专业每届只招一个班40人左右。傅嘉生是圈中名人,他与你同届同系同专业,你们不可能不认识。你们那一届出了不少业界精英,尤属傅嘉生近年来玩转天下,风生水起,其他人你时而提及,唯独对他闭口不提。"
谢韫卿了然地舒展眉头,听他继续说下去。
"六年前傅嘉生无故带人砸掉圈中一家著名酒吧,当事人中有个叫Joy的男生哭天喊地闹到为他自杀,幸好及时抢救过来。起因据说是酒吧里一群常客怂恿Joy横刀夺爱,Joy年轻气盛,直接上傅家挑衅,结果气跑了傅嘉生当时的恋人。傅嘉生极为火大,与圈中肇事友人一一决裂,消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後来集中精力投身家族事业。当然,这些只是传闻,添油加醋,不能较真。"
谢韫卿闻言一愣,之後一系列事情他并不知情。
"既然你早知道,为什麽过去从来没有问起?"轻轻把茶杯放在几案上。
"你不说,自然有自己的原因,况且我也不确定。"顿一顿,语气带著些微勉强:"这几天私下听说傅氏要与天马仕合作,你们相遇概率很大。你刚才又那样问......"许知行没有往下说。
"你现在可以确定了。"
清冷的声音过後空气中一片沈寂,寂静得能够听到外面簌簌的风声击打在窗户上。
过了很久,许知行嗓音有一些压抑:"韫卿,以後有什麽打算?"
"我和他?"
许知行没有回答。
"我和他不会有什麽将来。"谢韫卿的声音很寻常,平静得毫无起伏。
许知行不吭声,谢韫卿也没有把话接下去。
两个人一个靠在沙发边沿斜眼望著窗外的月光,另一个抬头漫不经心地望著天花板。
不知过了多久,谢韫卿的眉眼漾开微笑,仿佛一切并无不妥,"我可以把我和他的故事告诉你,如果你愿意听。"
许知行脸上划过一丝诧异,这个提议让他措手不及,然而他用力点点头,眼眸光芒闪烁,"我想听。"
[现代都市]玩笑11
这一夜月光是青蓝色的,随天边云影变化忽明忽暗,光线透过窗帘的缝隙撒在二人周围,谢韫卿席地坐在许知行身旁,眉眼在明暗不定的光线中若隐若现。
"你未必相信,但傅嘉生确实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同性爱人。他是我大学同窗,不要问我当年如何开始,我只知爱情不问情由,毫无章法。如果不是他,想必终其一生我不会爱上男人。"谢韫卿低下头,慢慢喝了一口茶。
"我认识的傅嘉生,不是衣冠楚楚的世家公子,不是财经版谈笑风生的商界精英,只是一个不拘小节,爱玩爱闹的大男生。他是真正才华横溢,老天似乎确实厚待一些人,仿佛什麽事对他们来说都轻而易举。是故众星拱月,出尽风头,他连对同性告白都不懂得拐弯抹角,第一次没有得到回应,他可以锲而不舍直至达到目的──何况我对他确有爱意。"
谢韫卿微侧了脑袋,目光投向窗外,"关系确立不久,有一天突如其来带我去看一个房子,他说:‘我想要你,从今往後我们住在一起。'语气不容置疑。傅嘉生,这就是他的为人处世风格。"
许知行端起茶杯,茶汤纯正清雅,滋味香醇,入口略带甘甜。
谢韫卿视线落在远处,声音也似隔一个时空渺渺飘来:"彼时年少,都以为对方是自己今生今世的无可替代。当年他确实令人无法抗拒,爱情强烈得没有办法用言语来形容。不怕你笑,年少轻狂,我做的痴狂事不比任何人少。我们搬出校外同居,夏日炎炎,门帘紧闭,肌肤交缠,乐此不疲,每每恨不得死在当下,甚至一整天什麽都不做,以激情与欲望填充日出日落,何其天真而无耻──置身其间却是酣畅淋漓的极乐,快乐得以为往後每一日都会如此天长地久下去。无法欺骗自己,那时心里只有他,为了他,什麽都可以容忍,什麽都可以放弃。"
听到"噌"的金属摩擦声,谢韫卿回过头,点头表示默许。
漆黑中闪过一瞬焰芒,许知行默默点燃一枝烟,苦涩的烟草味在空气中弥散。
"有时中意一些外国工艺美术品,闲来与他讨论,没过几天工艺品就会自动出现在房间里──当时只觉惊奇,压根没有想到他是傅氏继承人,才有手到擒来的通天本领。"
谢韫卿望著虚空中嫋嫋升腾的白烟,声音也是清冷的:"美好回忆有过许多,也有争执摩擦,他的个性过於自我中心......"话音中断几秒,似乎颇费思量,"却总以为种种不快与诸多美好相比,算不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