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帏没有放下,还能透过糊了纸的窗户看见一些模糊的景物的影子,月高树影嶙峋,切切凉意顺风而来。外面的风刮得大,来势汹汹,拍打在树枝上,窗户上,在分外安静的南亭里撞击出格外大的声响,乔一明有些担心,风大之后往往就要雨急,要是今晚下了大雨,明天指不定还是回不去,他稍微支起身子,一阵呼啸吹开了合着的木窗,乔一明赶紧披着被子下床去关窗户,还未走到窗前,就听见淅沥淅沥的雨声,不一会儿便落成了啪嗒啪嗒的大雨。
如此一阵雨,密密麻麻下到了第二天。
乔一明心中郁闷,心情随着雨势低落下来,已经是晌午,这雨还没有要停的架势。
颜欢的心情一点都没受糟糕天气的影响,虽然他刚刚还在抱怨从南亭走到北阁一路泥泞,泥水溅脏了鞋子,转眼见了红豆沙八宝饭就没了脾气。
厨子已经将豆沙和饭拌得均匀,还在上面还撒了蜜枣,瓜子仁和莲子,糯米香气混合着豆沙的甜味,诱人无比。
"我要吃这个。"
"啊,好。"乔一明笑着帮那个坐他旁边,扯着他袖子的女孩儿盛了一碗。
"白小姐,他可是你的病人,没见过大夫这么使唤病人的。"颜欢呵呵笑。
这白烟云早早在三楼候着,见了三人,起先不动声色,待三人坐定了,桌上摆上菜,一蹦一跳的就过来了,说是等乔一明吃完了给他上药酒。颜欢是无所谓,多一人坐着吃饭也不会碍着他什么,反正秦易海就是看白烟云不顺眼,总是板着脸,颜欢不经意瞥见他的表情,不觉打了个寒颤。
"关你什么事。"白烟云给颜欢甩了个白眼,自顾自吃着乔一明给她盛的饭。她也看秦易海不顺眼,不过她的做法相对高明些,眼不见为净,瞄都不往秦易海那儿瞄。
"喂。"白烟云用手肘拱乔一明。
乔一明还在想着回万花楼的问题,来北阁的路上遇上连管家,连管家也是焦头烂额,好不犯愁,雨水太大,根本就没有船渡河过来,府上好多东西都没足够的储备,再不渡河去采购就麻烦了。
"喂。"白烟云看他还是愣愣的,索性掐了下他手背,乔一明倒抽了口凉气,定睛看白烟云,她笑得天真,露出一口小白牙。
"怎么了?"乔一明揉着手背问道。
"没什么,只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叫乔一明。"乔一明边说,一边用一根筷子倒转了,蘸上茶水写在桌面上。
"那我叫你小乔,好不好?"白烟云看看桌子,又看看乔一明,颜欢嘴里一口饭被她这么一说生生给卡在了喉咙里,赶紧端起水杯灌水。
乔一明尴尬的摸着鼻子,"你叫我阿一好了。"
白烟云对长幼尊卑没有多大概念,只捡自己觉得好听的来称呼,听乔一明的建议,觉得"阿一"也不错,就答应了。
秦易海听了,扬起嘴角,奉上一个冷笑。那时候,是秦易瑶最先想出来叫他"阿一"的,他还记得,自己最宝贝的妹妹拉着乔一明的手,对乔一明甜甜地说,"我叫你阿一,是因为你是我最珍惜的人,在我心里你可是排第一的。"
之后,秦易海也跟着这么称呼他了。
第二十章
"喂,你就是秦易海?"
秦易海被人直接点名,抬头向那人看去,是个抱剑少年,立在楼梯口,墨色衣衫,一张脸棱角分明,挑衅地昂起下巴,颜欢扫了他一眼,小声说道,"寻仇的来了。"
"爪子还没长齐呢,也敢来寻仇?"白烟云看都没看少年,不屑地哼了句,昨天秦易海和坝上十三鹰交手的时候她就在场,亲眼见识了秦易海的功夫,不得不说他厉害,出招迅速,直取要害,既伤了人又毁了兵器,秦易海这一次可是在众多武林高手中露脸了。
"武功是不怎么样,身份确是响当当。"颜欢喝着酒,接下白烟云的话茬。听这意思,两人都认识来者。
秦易海不吭声,微微一笑,回敬少年的敌意。
"没身份的怎么上得来这第三层?"白烟云吃完八宝饭,拍拍乔一明,"把袖子撩起来,我给你涂药。"
"啊,哦。"乔一明乖乖按着她的说法做。
少年见一桌人都没理会他,不服气地涨红了脸,大步流星走到秦易海面前,将怀抱的长剑啪一声拍在桌上,乔一明听见动静,皱着眉看了他一眼,觉得面熟,仔细看他眉眼,似乎就是那日从船上下来的少年公子。
"利公子,不至于这么大火气吧。"颜欢把那碍眼的长剑往外推。
"他伤了我师叔,我这做师侄的来给师叔报仇也算火气大?"利姓少年不耐烦地看颜欢,颜欢"呵"了声,朝秦易海说道,"秦兄,利家小孩儿想找你切磋切磋,你可得手下留情。"
"就凭他的小爪子?"白烟云一边揉着乔一明的胳膊一边笑,"喂,利飞羽,你那师叔的鹰爪子都被人给切了,你这麻雀爪子,呵,你还是好好掂量掂量自己再来给人看笑话也不迟。"
"你!"利飞羽气急,哗地抽出宝剑,剑尖直指白烟云一双妙目。
"我什么我,你不就欺负我不会拳脚功夫吗,这么多武林中人可都看着呢,利少爷你可得像想清楚再刺下来。"白烟云年纪不大,见过的世面却不少,被寒光凛凛的宝剑指着也是沉着镇静,不见惧色,乔一明被剑光闪到了眼,抬手揉着眼睛,"别乱动。"白烟云见他不老实,手上加重力道。
利飞羽环视三楼,满座宾客都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尤其是檀香尘,捂着嘴笑个不停,利飞羽憋红了脖子,忿忿垂下手,剑即入鞘。颜欢道,"年轻人,有话好好说,别对个小姑娘动粗,多丢人。"
乔一明被他老人家的口气惹笑了,秦易海仍是不动声色,颜欢拱拱他,"秦兄,快说话啊,得给人一台阶下啊。"
白烟云示意乔一明侧过身让她给他左手涂药,乔一明背靠墙,无意间瞥到凤四娘,她对他浅浅一笑,乔一明想起凤四娘怎么说也是她雇主,自己这两天也没和她好好打过招呼,顿时抱歉地低下头,凤四娘见他垂下头,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了,起身迈到他们这剑拔弩张的一桌。
"别不好意思,我又不是什么大人小人的,要你天天见了我就端着茶请安,行大礼。"凤四娘的声音清亮,其余人见利飞羽没有进一步行动,纷纷回身,吃菜的吃菜,聊天的聊天。
秦易海看着凤四娘,眼神犀利,凤四娘热情不减,"秦公子,我不在的时候,我们楼里的伙计可勤快?"
"勤快。"秦易海压根没把利飞羽当回事儿。
"那就好,我就在这儿安心地吃喝玩乐了。"凤四娘捏着手绢,"我过去了啊,你们慢慢吃,慢慢聊。"
"四娘慢走。"秦易海挺热络,满脸假笑。
"秦易海,你到底和不和我比试??"利飞羽底气已然不足。
"和你?"秦易海反问他。
"就是和我,怎么样,你可使剑?要是不使,我也弃了剑。"利飞羽指着窗外,"现在就到外面,去不去?"
"我看,还是算了吧,下雨天的,淋出病来就不好,利公子你也是要参加舞林盟主选举的,我们秦兄也要参加,趁那时候比试岂不是更好?"颜欢建议道。
乔一明闻言看了秦易海一眼,随即又垂下眼睛,秦易海也想当武林盟主?他什么时候在乎这些虚名了?千里迢迢只为武林盟主的头衔,似乎不是他的作风。
不过,他的作风,他的想法,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大可听之任之,随他去。
"你也要参加?"利飞羽又回复了那种傲慢的表情,"你们昆仑是什么地方,什么门派,从没人听说过,也配?"
秦易海还是笑着,"不用你听说。"
利飞羽拿起桌上的剑,"那我们三日后擂台上再会!"
白烟云见他走了,舒出口气,"利家人,都臭哄哄的。"她已给乔一明上完药,"晚上吃晚饭我再来找你,还有这一瓶,你留着,洗完澡之后自己擦一遍,知道了吗?"白烟云掏出个白色小瓶塞在乔一明手里。
"知道了。"乔一明摸摸她脑袋,"谢谢。"
"不用。"白烟云得了夸奖,喜滋滋地抿着嘴,"好了,我先走了。"
乔一明目送她下楼,颜欢取笑他道,"一明兄,恭喜恭喜,你有望成为白家女婿啊。"
"颜公子说笑了。"乔一明却略显落寞,"我从前有个妹妹,和白小姐差不多大的时候生了急病死了,我看见她,不自觉把她当成了我妹妹。"
颜欢赶紧道歉,"抱歉,抱歉,我这个人,咳,就是爱逞口舌之快。"
乔一明谅解地笑,秦易海之前听他说过,他忍受着手脚断裂的疼痛和严寒,对着站在窗口的自己说,"我有个妹妹,叫飞雪,只比我小一岁,我十四岁的时候,岛上像我这样大的小孩儿都得了一种怪病,我和我妹妹都生病了,父亲找到的药草,只能救一个人,后来,我好了,飞雪死了。"
"秦易海,我不能死。"他看见窗外,飘着绵绵飞雪,如絮若花。
明明已经过了雨季,这场连续不停地雨来得莫名其妙。乔一明趴在窗口,风已经不像昨晚那样猛烈了,他伸手去接雨,捧在手上闻,有种厚重的腥气,像是有血混杂在里面。
他小时候是很喜欢雨天的,一下雨他就和妹妹站到屋檐下,用手去接雨水,岛上的神婆说,这是天水,喝了能治百病,他对此笃信不移。飞雪病危的时候下了场很大的雨,他接了很多很多天水,他喂给飞雪喝,飞雪说水很甜,她说,哥,我不是快死了,他回答不出,母亲坐在床头替飞雪梳着头发,哽咽着告诉她,飞雪不会死,飞雪会升到天上去,以后化成天水再落到我们手里。
乔一明撇去手上的水,他知道的,他一个人活着两个人的命。
"你想你的妹妹了?"
乔一明并不惊讶秦易海的不请自来,他点了点头,秦易海靠近一些,"我也想我的妹妹了。"
"秦易海,你不必这样,我们都知道,她是为什么而死的,"乔一明弓着背,"我对秦易瑶感到愧疚,"他顿了顿,"我对不起她,可你呢,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从头到尾,你对得起谁过?"
乔一明的语气决绝,"你连自己都对不起。"
秦易海认真听着,浅浅地笑,还是很淡然的表情。
乔一明转身,意志坚决地看着他,秦易海,他是连自己都不在乎的人,又怎么会在乎别人。
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件上他的心的事情,那就只有他的昆仑了。这个隐匿在雪山中,不为众人所知的门派。
第二十一章
乔一明难得在秦易海面前表现得如此强势,他一贯都是忍耐地,极少和秦易海针锋相对,再见到秦易海的这几次,对于一些尖锐的问题也总是在回避,不是没有勇气去面对,而是觉得已经没有必要。谁都明白,争执不会带来任何改变。来时在船上的交谈更让乔一明觉得两人之间已无牵扯的必要,话都说明白了,他都说不用他还了,还有什么必要再有牵连。
"我听说有船在渡头上等着,你可以搭船回去。"秦易海彬彬有礼地转身,朝门外走去。"想走便快走吧,雨要是再下大就不好了。"
乔一明喊住他,"替我和白烟云和凤四娘说一声,告诉她们我要回去了。"
"好。"秦易海点头应允。"万花楼那间房子你替我退了吧,我不会再去那里了。"
"好。"
乔一明看着他的背影,在此之后,将是天南地北,人各一方。
厢房外的回廊上有把油纸伞,斜靠在廊柱上,乔一明侧身,看见秦易海半倚着门,雨水一遍一遍刷下来,他的轮廓在廊柱和雨珠的交错中逐渐不再明朗。乔一明拿起伞,撑开,一片昏黄笼罩住他,颜欢从窗户口探出脑袋。
"一明兄,后会有期。"
"颜公子,后会有期。"乔一明礼貌地回话。
"诶,你等等。"颜欢低头在怀里摸索,终于摸出个紫色小瓶,他将瓶子抛出,"接着!"
乔一明伸手接牢,正是那天在北阁上秦易海所取出的瓶子,瓶口描金,瓶身是典雅的深紫色,"留个纪念吧。",颜欢说道。
到了渡头上,身披簑草头戴斗笠的船夫在和一个葱色长裙的女子交谈,那女子背对着乔一明,看那背影很是眼熟,乔一明匆匆走到船夫那儿,那女子刚好回身要离开,乔一明试探地叫她。
"桂花姐。"
"呀,怎么是你。"桂花声音略微沙哑,双手捂在脸上。
"我要搭船回万花楼,昨天被困在这儿了,我还奇怪呢,怎么没在四娘那儿看见你。"乔一明一脚踏上船,问那船夫,"船家,载人吗?"
船夫点点头,桂花站在栈道上,清了清嗓子,"我一到岛上就发热,这两天才刚缓过来些,你看,才刚见到你,你就要走了。"桂花的指甲上抹了鲜红的蔻丹,衬得脸色更加苍白。
"那你可要保重身体。"乔一明关心道,顺手把伞递过去,雨已经不大了,可身体刚好些的人这么淋着也不好。
桂花接过他的伞,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回去吧,我也得回去了。"
船夫一摇船,乔一明就赶紧在船舱里躺下,死撑着到了对岸,走回万花楼时脚底虚浮,出了一身冷汗。
"哎呦,可回来了。"小胡子看他气色不佳,上前把他扶到就近的座位上,乔一明稍微看了眼店里,还有两桌客人,他对小胡子说道,"我歇歇就好,刚刚晕船了,你忙你的。"
"也没什么好忙的,怎么样,四娘他们都还好吧。"小胡子给他倒了杯水,"那天大雨大风的,附近街上的竹牌坊都给刮倒了。"
"岛上倒还好。"乔一明喝了口水,定下神来,这时一个白里青袍的男子忽然站到他面前,手中持双斧,面色倒是和善。
"小哥,听说你刚从连家堡的别院回来,最近岛上可出什么事?"男子开门见山的就问。
"樊捕头,这是小店伙计。"小胡子介绍道,"这是京城来的樊捕头,专门来调查那什么青龙门的案子的。"
"青龙门?没听说有什么大事。"
"哦,那就好。"樊捕头微颔首,返回自己座位,那一桌还坐着另一个和他相同打扮的中年男子。
"这是新住店的两个。"小胡子压低声音,"都是些不好惹的,诶,那秦公子没一起回来?"
"哦,他那房子不住了,让我来给退了。"乔一明道。
"哦,正好,刚刚那人还问我有没有空房呢。"小胡子指了指背对着两人的白衣男子。"我去跟他说一声。"说完就走了过去。
乔一明歇了会儿,头不再那么胀痛了,见小胡子已坐到那白衣人对面和那他聊得起劲,他冲小胡子使个眼色,起身要往后楼走。
经过白衣人那桌时,不经意听到小胡子对白衣人说,"原来客官来过小店,不过,我怎么没映像呢?"
那白衣人回答道,"上次来,只是来送信,送完就匆忙走了。"
临近晚上,万花楼已经打烊,小胡子神秘兮兮去拍乔一明的门,乔一明一给他开门他就把乔一明拽到了楼下天井里。白天时那个樊捕头和不知名的中年男子也在,乔一明不明所以。
"两位捕头让我带他们去城里的名馆里转转,我想着,人多才有趣,"小胡子摩拳擦掌,"嘿嘿,我对你够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