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了,苍穹眼眶又红了,云尘心脏忽急忽缓,简直比战争还让人心惊。
「药柜最上排左边数来第三个抽屉,帮我拿两颗里头的果子。」苍穹镇静地擦拭泪水,又再次让云尘错愕。
依言取了两颗青绿豆大的药材,苍穹也不配水,直接丢进嘴里咽下肚。
「这样应该好多了。」两人都松了口气。
苍穹如释重负地靠在云尘身上,像只小猫般直往他怀里窝,不顾形象地打了个大呵欠,「我要这样睡。」
「靠久了腰会疼,躺著比较好。」
「你帮我揉一揉就好了嘛……」
正要回话,却听见某人打呼噜,云尘失笑,拿起棉被盖在苍穹身上。
看著苍穹安恬的睡容,云尘感到无比满足,就算不回神族,他也不会再像过去那般焦虑郁闷,过著生不如死的生活。
相反的,他过得很幸福。
因为他找到了,比神族还要重要的存在。
花落·飘零之苍穹篇(四十二)
月黑风高,理应没有半个人接近的王储寝宫,异常出现第三者气息。
随苍穹浅眠的云尘蓦然弹开眼皮,神色凛然,下一瞬息,门边划过一道婀娜多姿的黑色身影。
「殿下,陛下在找您。」声音不是冬回,但显然没有攻击的恶意,云尘遂放下五分防备。
云尘看了眼身旁熟眠的人儿,轻声回道:「他睡了。」毫无顾忌地让外头的人知道他的存在,反正是暗翼亲信就没可能不知道。
「就算睡了还是得去,这是陛下的命令。」
云尘不悦地沉下脸,方要再次阻挡,衣袖却被拉住。
苍穹坐起身,向外头问:「是栀枭吧?」
「是,陛下在找您。」
苍穹迟迟没有回答,云尘回身,见他面白如纸,捂胸微喘,一副难受的模样。
「你的脸色很差,再休息一会,我替你挡著她。」
苍穹摇首,展了个让人心安的微笑,「我没事,只是做恶梦吓醒,感觉不太好。」
让云尘上下看过无恙後,苍穹朝门外道:「栀枭,你回告父王,时间已晚,苍穹十分疲累,明早再向他请安。还有,你也早点休息吧。」
「陛下请您无论多晚都务必到他那里,要不他会亲自来请人。」依暗翼强硬的作风,说要亲自来可不是闹著玩的。
反正去或不去都会和父王见面,横竖都是一刀,还不如他自己去,免得父王亲自到这里来,让云尘陷入危险。
「知道了,我准备准备,等会就出去。」
「是,那麽属下在外头等候您。」栀枭连脚步声都没有,又隐入夜色中。
云尘担忧地问:「可以吗?要不我随你去?」
虽然苍穹很想要人陪伴,但云尘去了岂不是点燃引爆线?他无奈苦笑。
「不行,你去了父王会不高兴的。这些天长途跋涉,你也累了,我的房间比客房舒适,你就睡这吧。」
见苍穹恢复平日模样,云尘才稍稍放心,「那你冷静些,有甚麽事慢慢说。有我在,你别担心……虽然我实在不太可靠……」
云尘的话,让苍穹感到莫名安心与温暖。
就算现在父王对他再怎麽伤害,他也不会如斯害怕,胡思乱想了。
因为还有云尘伴著,给予了面对的勇气──
苍穹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好,我会早些回来,你自己也要小心。」眼角含泪,笑容却比晴日璀璨。
□□□¤□自¤由¤自¤在□¤□□□
心里是这麽想,但真正到了暗翼房外,那股恐惧却又爬上心头。
房内灯火通明,显然暗翼还未就寝。苍穹迟疑地站在门外,一直随後的栀枭也跟在门外吹冷风。
「苍穹进来就好,栀枭,你去休息。」暗翼清冷的嗓音自房内传出,栀枭说了声是便告退,独留苍穹在门外呆站著。
「还不进来,要我替你开门不成?」听到这番话,苍穹想都不敢多想,立刻推门进房。
暗翼坐在案前,颀长的身子坐得直挺,双眼认真地浏览手边文书,丝毫没有议事时慵懒无骨。
不是应该台面上端正,私底下懒散吗?父王怎麽正巧相反了……苍穹在心里打了个大问号。
「你坐。」暗翼抬起头,苍穹进房後第一次与他正眼相对,不免有些战战兢兢。
暗翼眼神平淡,没有太多情绪,只是把案上大半文书推到苍穹面前,「这些是你的。」若真只是叫他来批政见文书,那就真是太好了。
苍穹其实很想跟暗翼提议,让他把这些文书带回自己寝宫批阅,但现在提议,倒楣的肯定是自己,他只好把话吞回肚里。
拖了张椅子,就坐在暗翼斜前方,也不是没批阅过这些东西,所以苍穹挺顺手地拿了支笔,开始埋首於工作间。
批阅期间,两人同样专注、同样沉默,刚到此地时的不安随时间消失消失。
眼看堆积如山的公文已处理掉大半,苍穹心情愉悦,在椅上舒展舒展紧绷的筋骨,口有些乾,暗翼房里的构造他是再清楚不过了,偷偷瞄了眼,确定父王没有不悦,他才走到身後的木桌斟茶。
过了那麽久时间,暗翼也是滴水未进,苍穹犹豫半刻,还是决定斟两杯茶端回案前。
只是不知道父王会不会嫌他鸡婆……苍穹把茶水放桌上後,貌似注意力转回公文,实则伸长了耳朵偷听茶杯离开桌子的敲击声。
暗翼自然地端起茶水,苍穹听到好多次的吞咽声,暗翼才把杯子放下。
父王一定口渴很久了,真该早些为他斟茶才是。苍穹再次起身,拿著暗翼见底的茶杯,替他斟了满满一杯。
这回也是,咕噜咕噜,翡翠制的鲜绿玉杯再次见底。苍穹还是沉默地起身,替好像非常口渴的暗翼斟茶。
来回大约五次,当苍穹又想拿著杯子离开座位时,暗翼终於抬起头,优雅地拿起大叠文书──朝苍穹头顶狠狠敲下去。
「唔……!」苍穹吓的差点连茶杯都摔了,委屈地抱头痛呼。
暗翼居高临下,白了他一眼,「你是想胀死你父王吗?」
苍穹不甘地偷瞪著暗翼。甚麽嘛,喝撑了就别喝啊,一杯接著一杯,以为您渴嘛……
赌气地学暗翼端起茶杯,咕噜咕噜,大口灌进口中。
放下杯子的瞬间,苍穹瞥见了暗翼嘴角那抹不可思议的淡笑,害他差点喷出口里的茶水。
那一刻,暗翼与苍穹,好像回到了过去……
没有憎恨、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母后仍在时,这样的一对父子。
注意到苍穹失神,暗翼想他可能是累了,虽然这时候对暗翼来说,精神正是大好,但一般人在此时早就入梦甚久。
思量了会,暗翼放下手中的笔,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苍穹却是不寒而栗,放下手边工作,表示注意力又转回他身上。
很想亲近,却又怕受到伤害,如何面对暗翼对他来说还是一大难题。
「天色不早,你今晚就睡这里。」又是习惯的命令句,却蕴含从未有的仁慈。
有那麽一刹,苍穹想夺门而逃,但在没有失控情绪驱使下,他可没有今早的勇气。
「可是……」云尘肯定还在等他啊……
「有甚麽问题吗?」
「不、不好吧,苍穹睡相极差,会惊扰父王您……」
「不要紧,我有些话要跟你说。」清楚看穿苍穹眼底的恐惧,血红直直对上湛蓝,坚定不容拒绝,「这回,不准逃跑。」
苍穹不敢违抗,认命地爬上床铺。
王储寝宫的床再怎麽高级,都比不过这里舒适;王储寝宫居住再怎麽久,都比不过这里熟悉。
根本就没有任何人,能代替父王──
暗月不能、连夜不能、冬回不能,就算是云尘,也不能。
一滴止不住的悲伤滑下脸颊,落到枕上。
知道不远处的暗翼正往床的方向前来,苍穹赶紧抹掉泪痕。
「得了,别装睡。」
既然都被拆穿了,苍穹也不好再装下去,睁著无辜的大眼望向暗翼。
「你啊,脑袋里装的都是水吗?」暗翼苦笑,手指探入白发间,抹掉泪渍,「不想听我就不说了,反正不是重要的事,你别胡思乱想,快睡吧。」
「父王……为甚麽?」
「嗯?」
为甚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推开,又在他正要放弃的时候揽回?
视线在摇盪、摇盪……又要失控的情绪……
曾经的一句话,将又要被悲哀伤沉没的苍穹拉起。
『你不该徒然伤悲,该好好深思,为何暗翼会恨你。』
欇木族长说的对,是该好好深思,该与父王谈谈,该弄清一直被蒙蔽的双眼。
悲伤了十年、孤独了十年,已经够了、够了……
是该说清一切的时刻。
花落·飘零之苍穹篇(四十三)
「我想和您谈谈,可以吗?。」
「不用顾忌,想说甚麽就说。」
苍穹直视那双已不会再是无情的艳红瞳目,然而,他想弄懂里头的温情何来。
「过去,您对我总是冷漠、带著恨意……我甚至绝望的认为,就算我死,您都不会有任何伤感。」暗翼别开眼,同时,苍穹停顿,等暗翼再度回归视线,他才继续。
「但今日您不再将我推至无穷远方,反将我置於身边,好似、好似到过去的父王……我能如此认为吗……?」
若答案是否定,那麽苍穹日後,就绝不会再对此抱有任何希望。意昧著,放弃这段亲情,放弃所有对暗翼的坚持与期盼。
「你希望我怎麽回答?」
「您再清楚不过……」
「那麽就把该说的话说完,继续说。」
看来是到了摊牌的时刻,那苍穹也没有甚麽好顾忌了,深吸口气,决定把埋在心中的话全部道出。
「父王,母后的死,不是我的错。」苍穹垂下眼帘,不再直视暗翼,「不管您现在还是不是这麽认为,但那并不是我的错……我是您与母后的孩子,您不能否定我的存在。」
并非恐惧才别开眼,而是他若瞅见父王瞳仁中的悲恸,一定会受不了跟著哭泣,要是连带牵动暗翼失控,那就不是他能处理的局面了。
所以久久未闻暗翼发声,他立刻自药袋掏出数颗日月果。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些……父王,快服下日月果。」
递出的手却被暗翼按下,他平静地道:「从今以後,我不会再服用这种东西。」
一双毫无厚茧装饰却十分有力的大掌,覆上苍穹眼窝,顿时一片漆黑。
「父王?」疑惑地唤了声,却没有挣脱。
「若我说,从过去一直到此时此刻,我都不曾放下对你的恨,你会怎样?」虽是个假设性的问题,却让苍穹的心酸涩刺痛。
「我会放弃,您希望我做甚麽我就做甚麽,再不会烦扰您,再不会对您抱有期望。过去的那份亲情,我会深深的、隐密的藏在心里。」说著如此绝望的话,明明就该配著成河的泪,他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好半晌,暗翼叹了口气,是深刻的悲切,悠远的思念──「晔暝的死,不是任何人的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苍穹清楚感觉到贴在眼窝的大掌传来的颤抖,不知是苍穹炙热的泪烫疼了暗翼,还是他不自觉的反应。
「就算是我,失了支柱也是会倒下的,但我背负的是如此沉重……当时我若倒下,这个国家就会步上毁灭,就算是为了晔暝、为了你,至少在清除阻碍之前,我不能倒下。」
「但为甚麽……要如此对我?」
「因为我见到你,就会不顾一切想让我们一家三口团聚。」
苍穹第一次听到暗翼哽咽,第一次了解到暗翼负担的沉重。或许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才用大掌捂著他的眼。
「我不逃避、不与你疏远,这十年,我无法度过……」
「那现在……」苍穹哽咽无法完整道出,暗翼却了解他欲言为何。
「时候到了。」
苍穹还是不明白原因,却再也不想知道了。
因为那十年对父王与他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
不知何时,暗翼已拿开覆在苍穹眼窝上的手,起身背向苍穹,凝视外头皎洁明月,若有所思。
「若能回到过去……若能重新来过……」
他是无所不能、权位至高的魔王,却无法让心爱的人复活……无法使时间倒流……
苍穹从满泪盈眶的瞳仁朝暗翼望去,他的身形如此朦胧不清、如此飘邈虚幻,俨似随时会消失。苍穹不安地揪住他的衣襬,也不明白不安何来。
「傻子啊,坚持了那麽久,你不累吗?」
「不累,因为我始终相信,父王在乎我……」
这样的想法,从未改变,不是自我安慰,而是始终相信,所以才能靠著强烈的意念活到现在。
暗翼心里一阵苦涩,苍穹已从痛苦深渊被救赎,已寻到活下去的支柱,再也不需要强撑著自己活下去。
但是又能维持多久?
始作俑者,一直都是同一个人……
花落·飘零之苍穹篇(四十四)
暗翼没有一同躺上床,只是背对著苍穹,一语不发地凝视躲在云稍的月。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再过五日吧,黑幕中缺角的月,将成完整的月圆。
冥想已到一个段落,身後的呼息逐渐平稳,暗翼坐在床沿,像在安抚孩子般,宠溺地抚著苍穹的头。
第一次看到苍穹如此快地进入梦乡,梦乡又是如此美好,再没有痛苦回忆纠缠,嘴角甚至挂著淡笑。
一股奇异纷动的魔力,却闯入这祥和的氛围。
施封印者,能清楚看见印记──
在苍穹胸口的封印蠢蠢欲动,打碎暗翼所有的妄想,也提醒他,这封印曾经被苍穹自行冲破,而始作俑者,正是暗殷。
怒火中烧,思及苍穹曾受到的磨难与伤害,他就无法忍受。
确定床上苍穹宁和地遨游梦乡,暗翼起身整好行装就要出房。出房前,瞥见十多年未使用,几乎成了装饰用的暖炉,朝那中央丢了团火球,使这个房间不再冰冷,这才放心出门。
暗翼向来,就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暗殷敢让苍穹受到伤害,就要有承受惩处的准备。
这道理,暗殷是再清楚不过──五年前,暗殷对苍穹做了不可饶恕之事,因而堂堂魔族大王子才会被派到边境镇守。
遥远的距离、步行的长久都无法让暗翼冷静,每走一步,心中的烈焰就壮大一分。
暗殷寝宫外的壮丽花园,以及宫殿的富丽堂皇,都让暗翼想一把火烧了。
暗翼知道暗殷不可能没察觉自己的到来,所以站在门外,没有出声。
睡了又怎样?正在处理公务又如何?他就不信暗殷胆敢不来开门。
过了片刻,房内仍是一片死寂,丝毫没有人影迹象。
吹拂的风彷佛感受到骇人愤怒,丝毫不敢向这里前进;凋垂的花儿彷佛被滔天怒火惊醒,各个都挺直了腰脊。
只有房内不识相的暗殷不开门就是不开门。
暗翼怒极反笑,笑得骇人十分,好一个暗翼,如此狂妄就要有狂妄的本事。
修长手指轻点门面,整扇门像是受了强力撞击,持续往後激射,撞碎了一整排木桌玉器,直至插进後方梁柱才停止,梁柱因而看起来脆弱不堪,宛似随时会崩塌。
「出来!」
过了片刻,正当暗翼欲操墙上兵器时,一道充满笑意的朗音自房里传出:「这几日忙於处理公务,实在没睡几个好觉,暗殷出来的晚了,还请王见谅。」暗殷神态自若地自寝房走出,看见大厅被如斯破坏,笑意更深。
跟在他身後的,是畏畏缩缩,连看都不敢多看暗翼一眼的缨娜。
哼,刁蛮无礼的无用之人,暗翼冷冷瞥了缨娜一眼,「让她滚。」如霜的眼神差点让缨娜吓的惊慌尖叫。
「乖,我让人先陪你回去,明日你再来吧。」暗殷磁性的嗓音几乎要柔出水来,笑容也是一贯尔雅温文。
缨娜不复平日刁钻的模样,乖巧地随暗殷指派的亲信回府。
没有门的大厅里,就只剩暗翼与暗殷。
「这麽晚了还让王亲自跑一趟,暗殷真是不该。」暗殷无所谓的笑了笑,深绿瞳仁却闪过精明。
几乎风靡全国的笑容,暗翼连一眼也不想多看。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是你让苍穹自破封印吧?」
「是。」暗殷也不回避,毫无隐瞒地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