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风花雪夜···----老红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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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加上两天在山上收拾他和草马的家累坏了。
景加那一夜,睡得是格外地香甜。
是没有预感到事情的严重性?还是在日本人的刺刀下都活过来的景加已经不在乎一切了?
第二天天一亮,独自前往乡政府,他觉得事情大概并不象孔管家紧张得那么严重。
政治永远是世界上最阴暗可怕的东西。尤其是掺杂了某种个人目的的政治更是能治人与死地。
有时,无论你怎样想远离它,认为事不关己,它都会象瘟疫般,躲藏在无形的空气里,慢慢向你袭来,紧扼住你的咽喉。
和草马一起在水乡打游击时的政委,现在是新政府的乡党委书记。对景族长当年的救命之恩没有提半个字,直接从景加的成份入手。紧绷的面孔和训斥的语气,立刻让景加在人民政府面前低下了脑袋。
教育了一通之后,宣读乡政府对景家的处理决定。
景家,作为本镇最大的地主,没收其所有地产、房产、财产、镇上所有的店铺和生意,其中包括景家大院和山上的祖祠。
七天之内,景家的户主景加向新政府报清景家现所有财产,不可有半点作假、隐情。景家三十七口,五天之内搬离现居所,景家大院将作为新政府的办公地点和家眷宿舍。
大地主景加,将在新政府和人民群众的监督下老实接受改造,争取重新做人!
"怎么样?景加,放下你大地主旧族长的臭身架,将劳动人民的血汗全部交还给人民,老实接受改造,政府还是会给你重新做人的机会的!"乡党委书记语重心长,拍着地主景加的肩说。
景加低头不语。
"赶紧表个态!代表景家愿意接受政府的改造。然后你就可以回去准备准备,赶快把院子腾出来!"乡书记是再也不能忍受在这发着霉味的屋子里为人民服务了!
景加慢慢地抬起头。
"我可以交出所有的财产,地产和房产,镇子上的所有店铺和生意也可以交出来。但是,景家大院和山上的祖祠不能交!"缓慢稳重的声音,掷地有声。
"什么?"啪!的一声巨响,书记气得差点没把桌子砸成两半!
"你说什么?你敢再重复一遍?"这个猖狂的地主阶级,是不是头脑发昏啊?
"我说话重来不说二遍!你听的没错~"景加啊景加,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啪!又是一记砸桌子的重音。
"景加!你不要太猖狂!你自己的历史,你和你家里人干的那些事,枪毙你十次都不够的!政府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你还敢反抗?我看你真是活腻味了!"
景加静静地看着激动的政委。
这个人,当年奄奄一息躺在担架上,似乎没现在这么有杀伤力。
书记以为盯着自己的景加不服气,
"我告诉你,没收你的全部财产完全是为了给你留条活路。你看看!你看看!这才是你真正的罪行书!日本人的伪乡长,走狗,汉奸!给国民党士兵的家属每个月送金送粮。。。你大哥景迹,在河南做土匪,勾结日本人,被解放军劝降,在下山的路上还企图负隅顽抗被击毙。。。你看看你看看!这哪一条不够枪毙你十次的?我最后问你一次,院子和祠堂,到底是交还是不交?"
景加看着书记的脸,眯缝上了眼睛。
"不交。"平静的两个字听不出景加的任何情绪。听在书记的耳朵里却仿佛两声炸雷!
"混帐----!负隅顽抗是吧?我倒要看看是你的脑袋硬还是枪子硬!你很想知道与人民为敌的最后下场是什么对吧?来人!把大地主景加关起来,通知四乡,明天召开公审大会,镇压大地主,讨还人民的血汗钱!"
咣!地一声门被撞开。几个荷枪实弹的民兵冲了进来。
景加一挥手,"不要碰我!我跟你们走!"大叫。
进来的年轻人都不是本镇的人,被景加的气势唬住了,楞在那儿。
景加回头看向那个愤怒的书记,"草马?草马在哪儿?"
书记一愣。"你知道萧京的真名?哦,我怎么忘了?您当年还救过我们呢!你的这些资料和罪行草乡长早就过过目了,根本没有任何异议!你是想等他来死在他的手上呢?还是想向他讨功领赏啊?景族长,你应该认得几个字,懂得什么叫大义灭亲吧?"
"草乡长。。。?"景加楞住了!草马要回来了?
"对!萧京放着北京的高官不做非要到自己战斗过的江南来,我又要和他一起并肩作战了。你是想向你以前的老同事低头认罪呢?还是想让我们知道,你这块石头到底有多硬多臭?愣着干什么?带下去!"
几个民兵上来,举起枪托对着景加劈头盖脸的一顿猛砸,五花大绑地将景加带走了。
景加在乡政府的大牢里见到一个人,当年的阎乡长!
阎乡长看到景加先是一惊,然后哈哈大笑!
"景族长啊景族长,当年救走人的人是你,今天你怎么反被人又抓起来了呢?看来我阎某黄泉路上不寂寞啊!有你这么个大好人陪法场,我真是死而无憾啊!哈哈哈哈哈哈~~~"
景加在阎乡长的哈哈大笑声中,仿佛真的已经踏上了黄泉路。
他一点活下去的力气都没了。
即使不是作为大地主、人民的公敌被处决,景加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草马,你代表你的那个阶级,宣判了我是大地主,剥夺了我所有的财产,里面,居然还有咱们的家~那你回来住哪儿呢?
难道那些你一定回来的信、誓言都是假的吗?
还是你回来就要带我走,我们去浪迹海角天涯?
在石湖的花船上,你说过,一旦这么一天来临,为了爱你的我,你会背叛你的阶级。
难道那也是骗我的吗?
还是象你信里说到的那样,你早已身不由己?
那为什么还要回来?
让我带着所有美好的回忆离开不好吗?
为什么要回来看我的狼狈、失意、尴尬,死都无法死得有骨气、有尊严?
景加将头垂进了自己的两腿之间,任凭阎乡长再对自己又笑又哭又骂,他一切置之不理。
这一刻的景加,已经死了!
在乡政府当差的景氏子弟,当晚就把景加被扣住了的消息送回了景家大院。
孔先生从自己弟弟那儿得知,景加拒不接受改造、不肯交出景家大院和祖祠,乡书记要开四乡公审大会。公审就意味着立刻枪决!孔先生头一次对新政府感到四肢冰凉!
草马!小草先生!景加救过他的命!他一定是新政府的人!可是他现在在哪儿那?
孔先生不顾三更半夜,天黑路滑,亲自和自己弟弟一起上草家拍响了草校长家的门。
"草马?草马就在苏州啊!他很快就能回来,听说。。。还是回来当乡长。。。"还没搞清景加到底发生什么的草校长,一边穿衣服,一边回答孔家兄弟的提问。
当草校长终于弄明白乡上明天就要开景加的公审大会,他真的惊呆了!
那些漫长黑暗的日子,要是没有景加,整个镇子能有多少人活到今天?革命胜利了,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人,为什么又要砍自己亲人的脑袋?
他叫起了自己的儿子,让他连夜上苏州去找草马回来,越快越好!
草校长的儿子飞马而去。三个人看着黑暗中远去的身影,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但愿赶快找到草马!
但愿草马能快些回来!
"还有陈家老二!听说后来他也去了共产党的队伍。当年,是景加亲自送他们二十来人去打日本,我们去陈家,找些人做保做证。明天天一亮,先把人保出来,等小草先生回来就能有转机。"孔管家啊,他就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景加人头落地。
三个人又在漆黑的深夜拍响了陈家大门。
陈继尧的老娘拿出了陈继尧最后一封给家里的信。信里说他跟队伍去了新疆。都已经是半年前的联络了,现在生死不明!
孔管家终于从当年每月支付二十个家庭银两的名单里找到了一个回到镇子上的人。
天一亮,草校长一行四人来到了乡政府。
要不是那个被日本人砍断了一只胳膊的复员军人的亲口作证,再加上草马叔叔的面子,乡书记绝不会轻易将景加交给孔管家。
"处理决定上的一个字都不能改!不肯低头认罪的话就坚决镇压!这是人民的决定。你们劝他最好不要再心存幻想负隅顽抗。期限还是七天!要么交出所有劳动人民的血汗,要么接受人民的公审!人我交给你,不见了人你就是他的替身!"乡书记还在对付景加的溃败感中愤怒着。
景加从被带到草校长和孔家兄弟面前,眼皮都没抬过一下,更别说开口说话了。
被三人搀扶着回到家,孔先生替他上了药,又把身上各处的青紫揉上了跌打酒。
"景加,胳膊拧不过大腿。既然所有的条件都答应了也不差这么两条。景家的三十来口人,我们在镇子上帮你找房子。分开了,忍些日子,等过了风头再想其他办法。山上的祖祠,景氏的列祖列宗会理解你的苦衷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景加啊,搬家吧!"孔先生说到最后,老泪纵横。唉。。。大好人的景加,你这个闷葫芦!倔强如你能有几人?又有什么人能改变你的主意?
难道你真的要逃过了日本人的屠刀,却反要死在共产党的枪子下?
大家一直默默地坐在景加的书房里,直到看下人端了热粥进来喂景加吃下,景加躺倒,扯过一床被子盖住了自己。
孔大管家说,"我到各处去看看,再去打听打听房子。景加,你好好休息,搬家的事都交给我了!哥,我送你和草校长出去。"
三个人离开,书房终于静了下来。
景加酸涩了一天一夜的眼眶里渐渐蓄满了泪水。
当他仿佛哭干了自己的泪,他终于听清了自己一直翻来覆去重复的一句话,
"草马~~真的好想再见你一面。。。草马~~我真的好想再见你一面啊~"
天黑,景加离开了生他养他四十一年的院子。
牵着他的小白和小黑,
怀里揣着草马的那本日记和草马寄给自己的所有的信。。。还有一包药!
他嘲笑着自己。原来,自己要离开人世时,除了草马过去给自己的爱竟然一无所有。
我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呢~景加对自己说!
草马的堂弟,直到天黑,才在苏州城里的新人民政府里找到草马。
草马听说镇上今天要给景加开公审大会,大脑一片空白!
除了景加,景加,两个字,世界都消失了。
要了辆车,说了镇名,连自己的堂弟都没来得及载上就冲出了苏州城。
一路上,草马的脑子还是无法转动,一个声音不住地在自己脑中盘旋,让草马根本没法思考。
"景加,你千万不可以出事!你千万别做傻事!你答应过我的要等我回来,你不可以违背誓言你知道吗?要是你有事,我上天入地也要追到你绝不原谅你!景加~你千万等着我啊~~~求你了,等我景加~~~"
也许,只有爱着景加的草马才知道,景加是个多么倔强的人,他决不会接受屈辱的死法!
他一定会在别人让他屈辱的死前自己杀了自己!
草马赶到镇上的乡政府时是深夜1点左右。
砸开了门,看到了自己的老战友,一把蒿住了书记的领口,将人顶在了冰冷的墙上。
"人呢?我的人呢?"草马疯狂的怒吼声响彻乡政府的上空,惊醒了乡政府所有的人。
"老萧!你回来了,又见到你真。。。"鲜血凝成的战友之情,跟对地主阶级的仇恨相比,真是天壤之别啊!
只可惜,草马卡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让自己发不出"高兴"两个字啊。
"人呢?"草马也发现手下的人似乎要翻白眼,松了手,问得还是没头没脑。
"老萧!你问谁?"
"景加!人呢?你开了他的公审大会?你凭什么一个人决定开公审大会?你还有点组织程序没有?"
"老萧?公审大会还没开,人也放回去了。你怎么了?刚回来,为一个大地主竟然发这么大的脾气?"
草马听到公审大会还没开,人也放了,稍稍恢复点理智。
"我发脾气?你有点人性没有?他当年冒死救过你的命。。。"
"老萧!那是我个人的事,怎么能跟革命事业混为一谈!景加的历史有目共睹,他的罪行资料送到上面去,你们也是有批示的。。。"
"我没有看过你的什么狗屁资料,我只知道他自己爹的脑袋是被日本人砍的,为了不殃及无辜,万般无奈他才当了伪乡长。他没有干过一件伤害民族、伤害人民的事!相反,陈继尧等人前后五十几人来参加队伍,都是景加在养活着他们的家人、亲戚。他爹的养子为替他爹报仇捅死了日本人,景加进日本人的大牢差点死在里面。。。这些难道你都屎糊了眼睛看不到吗?"
"老萧!有什么意见我们私下谈,你看,把同志们都吵醒了。。。"门外,已经站满了乡政府的工作人员。
"你怕什么?你不是要公审他吗?这些事我在公审大会上一样敢说出来!你的良心被狗吃了?还是你天生就是属狗的翻脸不认人?你要把景加和阎乡长绑在一起公审,你不觉得一个是当年想杀你的人,一个是救了你命的人,很滑稽吗?"
"老萧!够了!景加的成份是根据他的财产决定的!地主阶级交出所有的剥削财产是我们党的现行政策!没人想治他于死地是他自己拒不肯交出财产想与人民顽抗到底!市委的批示很清楚,教育改造,负隅顽抗者坚决镇压!你难道想在景加的问题上和党做对吗?你开口闭口说我的良心被狗吃了,我倒想知道知道你为了一个地主,连党的原则都不要了,到底你和这个地主阶级又是什么关系呢?你不喜欢女人,难道他是你的婆娘?"哈哈哈哈哈~~~
最后的笑声,除了书记的,还有门口围观的同志。
草马把对方逼得狗急跳墙了!
草马早过了而立之年,性格好、人又帅,在队伍上三番五次地被女同志倒追,掩饰得不耐烦了,他那大大咧咧的性格,加上自己真的是心有所属,就说过自己不喜欢女人的话。
碍于草马的身份和面子,人们当面再不提帮草马找媳妇的事,但背地里的议论却是有的。
草马听了书记最后关于市委批示的话,一想到景加不肯低头的性格。。。就知道一切的一切都到头了!
真正应验了自己当年的梦魇!
革命事业和对景加的感情终于被放在了同一个天平之上!
看着眼前那张变形的笑脸,草马冲上去,一拳。
有血,立刻溅到雪白的墙上,一大片!
"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许你侮辱他!"草马的这句话已经冷得没有任何愤怒的色彩。他对自己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东西,彻底绝望了。
转身,冲出乡政府大院,让司机送自己到景家,砸开了景家的大门,冲到景加的书房。
黑暗的房间,冰冷的床铺,草马一屁股软在景加常坐的那把椅子上。



39.
孔管家接到人报,冲进景加书房的时候就看到草马,
"小草先生,你终于回来了!少爷呢?"
"景加~~~你为什么不等我。。。"没有见到景加的草马,根本没了掩饰痛苦的力气,眼泪刷刷地流个不停。
草马一向在自己觉得应该见到景加的时间和地点如果找不到人,就会处于一种莫名的六神无主状态。
就像一个孩子,被自己母亲领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他认为,自己的娘亲一定总是会在前面等自己,一旦抬头不见了前面熟悉的身影,就会立刻不知所措,满心恐惧。
"小草先生!少爷说不定去了祖祠!对!他一定去了那儿!"孔管家虽然不明白草马为什么见不到自己家少爷会哭成那样,但眼前的情形根本容不得他有时间细想。
"祖祠?祖祠不是日本人在的那会儿已经被烧掉了吗?"听了孔管家的话,草马抹了把脸,立刻来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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