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声叹息,桓宁慢慢开口:“春阳,我现在就想要。”
“不……等你好了再来,好么?”春阳的声音近乎乞求。
“等我好了?……”桓宁的声音飘渺,神情也有些恍惚,手上的动作开始变得急切,“不,我现在就想要,我想要……春阳……我想要……”
我害怕,来不及等到那个时候……
“宁宁!”春阳心惊胆战地捉住桓宁四下乱摸的手,手忙脚乱地拂去他眼中毫无征兆流下的泪水,心中的恐惧开始疯长,“宁宁别哭,你别哭……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说到最后,春阳的声音开始战抖,眼泪跟着桓宁那止也止不住的泪水一起流下来,变成了哽咽的乞求。
第十六章
第二天早上桓宁精神不错,早上吃了早饭他说想去半山腰的湖边看看。春阳看他一脸向往的表情,马上答应了,几下收拾了东西便带着桓宁出发。
桓宁体力不好,所以两个人一路走走停停速度很慢,不过沿途风景很好,两人也并不觉得无聊。夏季的山林里树木蓊郁,绿叶青翠欲滴,空气中弥散着青草和鲜花生气勃勃的香味,太阳从树叶的缝隙间筛下来,细碎得如同碎钻。
春阳挎了个背包,里面放着桓宁的药还有路上喝的水、一些吃的东西以及一条毯子一件外套,细心而又妥帖,走上一阵便停下来在路边的大石头上铺上毯子搂了桓宁一起休息,看路边的蚂蚁辛勤工作,听树上的鸟儿啾啁,看似平静祥和,但是实际上,春阳心里一直惴惴的,昨天晚上更是被桓宁吓到,一晚上都没有睡好觉,只是搂了桓宁躺在床上看他呼吸轻浅的睡颜,但却不敢闭上眼睛,害怕闭上眼睛,一切又都变了。
一路慢行,等到太阳渐渐到达中天两人才走到地点,豁然开朗的平地上,一汪如镜的湖水静静反射着太阳的光芒,灿如明珠。
“春阳,还记得那条小船不?”桓宁坐在树下春阳给他铺的毯子上,指了指湖边柱子上拴住的那条小船。春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会心的点点头,把他搂紧了些:“记得,怎么不记得。”
“真想,”桓宁思忖片刻,轻声道,“再感受感受呢!”
“等你好了咱们就去,好么?”
桓宁的眼神黯了黯,笑了笑,并不说话。春阳看他沉默了,心里一下有些慌,连忙道:“现在太阳正当空,湖面温度高,你受不了的……”
“我只是说说。”桓宁嘴角翘起,偏着头对春阳道,“春阳,你在害怕……对么?你在怕什么?”
“我……”春阳无言以对,是的,他在害怕,可是,到底怕什么呢?怕桓宁会做傻事?怕自己再次孓然一身?怕失去爱情?恐惧在疯长,所有患得患失的东西都变成恐惧的一部分,甚至加大了恐惧本身,但是又有些期盼这只不过是自己的担忧,而非事实本身,这种感觉很不好,对春阳来说简直如临绝境。
“你害怕……我会死掉么?”桓宁笑意更深,眼底却是淡淡的悲伤,“害怕,但是不敢问,不敢说,对么?”
“宁宁……”
“可是……如果我不想活着……也不可以么?”桓宁移开目光,不去看春阳霎那间变得黯然惊惧的神色,看向那条船的方向,轻声说,“你看,那船,已经不是去年我们来时的样子了……经过风吹雨打它已经变得破旧不堪了……再也不是以前的样子……”
“不,宁宁,别说了……”春阳把手挡在桓宁的唇边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这一刻春阳突然发现,两个人的距离,竟然已经这样远。
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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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是荼靡的八瓣菊,刚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已经有乌云慢慢升腾,窒闷的空气里到处都是不安定的因子,回到别墅后,春阳一直守着他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两个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坐在小会客室的沙发上看着窗外的风景,时间流逝也浑然不觉。
屋子一角的座钟发出笨重的滴答声,天色渐渐变暗,在最终的沉默里,春阳因为无以复加的疲累最终陷入沉眠,这几天的担惊受怕,寸步不离的守护,让他疲惫到不行,但是即使如此,手仍旧紧紧把桓宁圈在怀里不肯松开。
桓宁在黑暗中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眼睛灿烂如星子。他从春阳的臂弯里慢慢扯出自己的手臂,冰凉的手指轻轻抚摸上春阳憔悴的满是胡茬的脸,嘴角的笑意更浓。
这一路走过来,调教、打破、揉碎、重塑。柔情蜜意,真情假意,来来回回,现在是否是时候做一个了结了呢?
突然想起一句很俗的句子,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走到现在这一步,到底是谁的错呢?
一起过平凡而又平淡的生活,甚至可以说是为了生计而劳碌。买房子,买车子,努力工作,你以为你什么都得到了,你以为这就是幸福,却没有想过,有些伤害根本无法弥补。到现在看来,你我所有的努力,其实都只是一场空,一场劳碌的无用功。
表面的浮华平静,甚至是幸福,其实都是过眼云烟。
所以,我用我的命,来祭奠我们残缺的爱情。把你打回原形。你其实什么都不是呢!
“轰隆隆”,天边闷雷声声入耳,沉睡中的春阳不安地皱了皱眉,用手把桓宁圈紧了。
桓宁有一瞬间的失神,目不转睛地看着在眼前沉睡的人。他淡然一笑,轻轻推开环住他的手臂,看看天边毫无预兆落下的豆大雨点,慢慢站起来,缓缓走到门口,推门而出。
门外是骤雨暴风,雨水夹杂着泥土的腥气铺面而来。咽喉以及肺里纠结的闷气似乎在这冰冷的风雨里缓解了不少。抬眼看看周围,风夹杂着雨点四下乱撞,几米开外的景物几乎辨识不清,不远处那条曾经静静流淌的小河变得浑浊湍急,山石带着断枝树叶堵塞了河道,昏黄的河水咆哮着涌来。
突然想起那个夏天月夜的美好,一切都只是虚妄,虚无的幻境在他决然离去的背影里噶然而止。一次,两次,每次都掏出真心,巴巴地献到他的脚下,乞求他的爱。可是,得到的一切幸福都比不上决绝离开时的失望。是失望吗?这种感觉经历得太多了好像人就真的已经麻木,没有失望,什么都没有。是不是没有感觉了才不会受伤害呢?这是活该!活该陷入今天这样的境地。人前风光,备受宠爱,可是内心深处,又是另一番无法言语形容的滋味。和他斗,果真是自己不自量力。若是相遇最初的那一日,没有缠上他,会不会是另一番景象?所以啊,这场角逐与较量里自己是唯一的输家。没有胜算,没有资本,有的,只是自己残破的身体。如今可好,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了。一步步,引领他陷入幸福的错觉中,让他为了自己去做房奴,为了更好的生活去买车,去奋斗,到最后,让他又为了自己抛下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然后告诉他,尹春阳,其实我是在耍你呢!陶桓宁早就死了。在你第一次抛开他走掉的那一天他就早已经死了。所有你所认为的幸福,其实只是我给你的一场梦,让你自以为是,以为我不会计较过往的伤害。但事实上,我留在你身边,乖巧顺从地和你在一起,只是因为,我要赢回来!我要以我自己的方式,让你重新爱上我,让你也体会一次被人欺骗抛弃的滋味!让你——生!不!如!死!到现在,其实我真的做到了。你神经质,你担惊受怕,你风声鹤唳,你心惊胆战,你备受折磨,所有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该说一句,你活该么?
活该?活该的好像不是你,倒是我自己了。在这段逢场演戏的时光里,我全情投入,到后来才发现自己其实真的如此深爱着。于是自责、疑惑、茫然、惶恐,然后对自己说,好了,别演戏了。我们真的踏踏实实好好过日子吧。但是,又一次决然的转身,才真正让人看清,原来一切只是一个蹩脚的笑话,真正自以为是的其实是我自己。
所以呢,我其实什么都赌注都没有,什么胜算都没有,唯有,与你告别。
尹春阳,这样别致的礼物,是否会铭刻在你心里,让你不敢忘记,不能忘记?让你,全盘皆输,一无所有?
哪,尹春阳,你,爱不爱我啊……
心口一阵一阵传来窒闷的疼痛,呼吸间似乎都有血腥的味道,桓宁走进狂风暴雨中,雨点重重砸在他的身上、脸上,他眯起眼,抬起头,迎接一般张开双臂微笑着。一步一挨,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一如那一日两人在山间的徜徉,一如那一夜甜蜜的漫步。
尹春阳,你到底爱不爱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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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很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窗外灰黑一片,低低的云层之上偶尔有划破夜空的闪电,那破空而出的闪电直指地心,把整个世界都照出光明的瞬间,之后是“哗啦啦”的震耳欲聋的雷鸣。
一个炸雷,沉睡中的春阳猛然睁开眼睛,正想把宝贝的小孩抱在怀里,却意外地发现身边空无一人。春阳愣愣地坐起来,看看那已经失去温度的半个床,一时之间升起了不好的预感。他穿上衣服打开门,呼呼的风夹着雨劈头盖脸地迎上来,强劲的风吹动木质的门来回地晃动,发出“吱呀”的刺耳的声音。
“宁宁?”春阳用手挡住扑面而来,砸在身上略有些疼痛的雨点,四下张望着呼叫着桓宁,可是这夜里,除了风雨,哪还有其他的声音?
“宁宁,你在哪儿?快出来!”
突然之间一道闪电毫无预兆地划破了天空,春阳觉得眼前瞬间变成了黑白的剪影,闭上眼前仍旧是炫目的白。突然间他睁开了眼张大了嘴,目光直直地投向了不远处的那条小河,河水湍急着,因为暴雨而猛涨的河边,似乎躺着一个人。春阳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
“宁宁……宁宁……”春阳一把抱起桓宁被雨淋得透湿冰冷的身体,轻轻摇晃他,“宁宁……能听到吗?”
“尹……春阳……”桓宁轻轻睁开眼睛,他的面色苍白如死,嘴唇已是诡异的青紫,他对春阳虚弱地笑了笑,低低的喘息着,声音低不可闻。
“宁宁,是不是气喘犯了?你的药呢?”
“药?”桓宁痴痴地笑着盯住他的眼睛,“药,我扔了呢……”
春阳怔住,急到:“扔了?!你扔哪儿了?”
桓宁笑容依旧,眼睛看起来亮亮的,他艰难地抬手指了指湍急的河水:“扔了……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你……不是一直等着这一天么?现在……如你所愿……”
春阳气急败坏地看着他,雨水重重地砸在两人身上,已经分不清到底雨还是汗,抑或是泪。他发疯一般跳到河水里,脚下的石头割破了脚心,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枝刮破了手臂也毫无知觉,他弯下腰疯狂地摸索着,低低切切地重复着:“药呢?你的药呢?快点出来……求求你……快点……快点……”
“尹春阳……”桓宁靠在溪旁的石头上几乎保持不住坐姿,他断断续续叫着春阳的名字,然后突然大笑出声,“尹春阳……呵呵……你以为我爱你吗……你错了……”
“我恨你……”桓宁的身体缓缓倒了下去,声音嘎然而止。春阳狼狈地站在河水里,看着那毫无生气的人,心痛得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哭声……
第十七章
春阳手脚虚软地把桓宁抱回房里的时候,他的心跳和呼吸都已经没有了,整个身体冰冷僵硬,毫无生气,他的脸色死白,隐隐透露出一层青紫,被雨水淋湿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衣服也湿淋淋地裹在单薄瘦弱的身体上,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春阳毫无形象地抬起衣袖擦自己的眼泪以及鼻水,抬起手来才发现自己也已经全身湿透。春阳跪到他身边,手忙脚乱地进行急救,可是关心则乱,他的动作慌乱,手脚不由自主地战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手掌贴到桓宁胸前为他做心扉复苏的时候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在自己的手掌上。
一下,两下,手掌按在桓宁瘦骨嶙峋的前胸,可是,里面的心脏安安静静地一点也不为所动,春阳咬紧牙关坚持,嘴角被咬到渗血也毫不理会,到后面他早已筋疲力尽却仍旧不肯放弃,一拳一拳砸在他的胸口,一声一声呼唤桓宁的名字,期待他能睁开眼睛,能够回应他。一分钟,两分钟……
陶桓宁,我请求你……
“呃……”一声低不可闻的呻吟声在春阳听来如同天籁,他欣喜地凑到桓宁面前,动作轻柔地拨开他额前的乱发,看到那紧闭的眼睛微微睁开,心里的忐忑和不安这才如同大石落地一般放了下来。略微做了检查,飞快的从药箱里翻出能用的药来,稳了稳心神,有条不紊地做着简单处理。
桓宁的情况仍旧很不稳定,虽然戴上了家庭医用氧气面罩,但是呼吸仍旧十分困难,意识也并不十分清醒。春阳拨打了急救电话,详细描述了情况,便静静守在桓宁身边,他握住桓宁的手,在他耳边反复诉说温柔的情话,希望桓宁能够明白,不管怎样,自己绝对不会放手。因为两个人是一体的,自己早就对他说过,不可独活,即使他不再爱自己,自己也会纠缠在他身边,不会离去,无论如何。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窗外风雨交加的形势并没有改变,春阳焦急地一遍一遍地看着时钟上缓慢前进的指针,再看看桓宁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感觉到他的神智正在慢慢飘离,呼吸也渐渐变得若有若无。春阳咬咬牙,轻轻抱起桓宁,快步走进车库,发动了汽车——是的,他打算自己送桓宁去医院。与其这样等待,还不如去争取时间,争取机会。若是事与愿违,那便一起死掉好了!时间仿佛倒流到那个雨天,那一天自己抛下他走掉,而现在自己要做的,是守护,是争取,是赢得。
为了避免桓宁再做出什么无法想象的事情,春阳用医用纱布把他的手轻轻绑起来吊到副驾驶右侧的扶手上。其实这时候桓宁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只能无力地靠在座椅上丝毫都无法反抗,但是春阳心底仍旧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因为现在这样的情况,再发生意外便真的是无法挽回了。给桓宁裹好毯子,确认无误后,春阳迅速发动了汽车,朝医院的方向而去。
外面依旧风雨交加,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春阳的汽车飞速行驶在乡村蜿蜒的道路上,需要行驶十分钟左右才能到达平整宽阔的大路,但是在这样的雨夜,前方辩视不清,路面泥泞不堪,而桓宁的情况越来越差,好几次因为车子的颠簸身体无意识地歪在车窗前,脑袋撞到车窗的玻璃上发出“砰砰”的闷响,春阳心中绞痛而又慌乱,想要停下车为他调整一个舒适的姿势,想要拂去他越加灰白的脸上层层的汗水,想要缕一缕他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可是哪里有半分钟能让他停留下来,时间恍若回到那日的雨天,而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不再是那个可怜的小女孩,而是这个比自己生命还要重要的人。这个人,若是失去,自己恐怕真真会是生不如死,所以即使他亲口说出那个恨字,也不愿更不能放手任由他去,现在心中唯一所想的,只是希望他能好好的,就足够,就足够了!
春阳伸手扶住桓宁的肩膀把朝自己这边拉了拉,轻轻的动作,握住了他细若无骨的单薄孱弱的肩,稍稍用力一带便使得他的头无力地朝自己的方向耷拉过来,精致尖细的下巴抵在自己的手掌,冰冷得泛出一丝死气来。
深深呼吸,调整自己凌乱的思绪,撤过手强自镇定地握住方向盘控制车子尽量平稳地前进,却不料手指刚刚离开桓宁的肩膀那瘦弱的身体便朝自己的方向滑过来,手臂被纱布束缚着,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细瘦的手腕被拉扯着,一片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