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宁回忆起所有和春阳的交集,两个人相互揶揄、轻视,彼此取笑、挖苦,即使是聊天也未曾深入过,只有那一次,自己挨了打发病了,春阳才略微提起他的过往。桓宁对他的了解仅仅停留在最表面的阶段,甚至是他爱吃什么,喜欢听什么音乐,讨厌哪种颜色都不知道。相反对于月,桓宁了解他的一切。月喜欢吃所有菌类,讨厌吃韭菜。月喜欢穿棉质或者亚麻布料的衣服,喜欢蓝色和青草绿,讨厌夏天。月的幸运数字是2和5,是水象星座。月喜欢的科目是英语和语文,弱项是数学和物理……而尹春阳,桓宁只知道他是圣维罗医院的儿科医生,今年26岁,单身,住在姐姐隔壁。甚至他是否未婚,内在是否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温柔而有耐心都不知道。而对于夏日夜晚的那个吻,在之后两人的繁忙中被抛在了脑后,现在想起来,都会觉得恍惚如梦。两人少得可怜的几次见面,都是各自忙着赶往医院和学校,在电梯或者门口匆匆打过招呼就离别。偶尔桓宁回头去看他,也只是看到一个忙碌的背影。那个背影的主人身材高大健壮,肌肉匀称,特别是看背影,会给人很安心的感觉。
尹春阳是一个迷,但是,桓宁已经深陷进去了。
冬天在不知不觉间来了。桓宁在夜里有时候会睡不着,冬日里干燥的空气经常让他感到喉咙干涩,时时觉得喘不过气来。大多数时候他都在书房里度过漫长的黑夜,写写东西,听听音乐,上上网,实在是困了便靠在椅子上打个盹,但清晨又会被鬼魅般的窒息感惊醒。
桓宁有时候会出现幻觉。在月走了之后,他时常以为他会打开书房的门走进来对着自己微笑,或者在背后趴在他肩膀上看他写字。有好几次,桓宁仿佛听到了月的脚步声,感到身后微弱的气息,但他清楚,这只是幻觉而已。
月,我要忘记你。桓宁对自己说。记得是长痛,忘记是短痛。活下去,振作起来的唯一方法便是没心没肺。忘记他,然后忘记自己。过去弥足珍贵就是因为过去永远不能再重来。不能重新再来的事情还是做到没心没肺最好不过。
和安然一起生活的那个家里,有太多月的影子。月读过的书,月最爱听的CD,月经常穿的自己的薄毛衣。
月……月……月……
姐姐小心翼翼地收起她所知的月常用的东西,把它们藏起来,甚至让鞠庆哥哥也尽量少到家里来。她尽量不提月,隐藏自己的感情,眼里时常会露出担心的神色,就像他得知月已经离世时突然发病的那一次,失去意识之前的那一瞬,他耳朵里全是姐姐惊恐担忧的呼叫。
母亲走了,父亲也走了,然后月也不在了。内心一点一点被掏空,无法填平。从十二楼搬出来,是为了避开那熟悉的环境,避开姐姐,然后学会遗忘。
门被轻轻推开,经纬背着吉他站在门口:“没睡?”
“睡不着,”桓宁轻轻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今天怎么样?”
“挺好,贝妮也在,她唱歌声音很不错。”
“听起来你好象满有机会的。”
经纬笑了笑:“或许吧,只要有哪怕一点点机会我也不会放弃的。”
“那就好。”
“我去睡了。”经纬看看时钟,伸了个懒腰,“困死啦!”
“嗯,”桓宁点点头,看着他关上了书房的门,把目光收回到手中那个镀银的药盒上来。
月,我必须忘了你。桓宁在心中再次说道。然后轻轻地,把药盒放到了一个纸箱中。
清晨五点二十分,昨夜城市的第一场雪让城市银装素裹,大雪后的城市静谧祥和。已经快到春节了,树上挂满了彩灯和灯笼。桓宁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公寓大门。右边的小巷,是他和月偷偷约会的接头地点。桓宁放下箱子,从怀里掏出打火机。
“宁,你的村上春树我昨天看的时候不小心把杂酱面的面汁溅到上面啦!对不起哦!”
“宁,我带得有你爱吃的黄桃味果冻,下课我们赶紧把它消灭掉,免得被强哥抢跑了。”
“宁,我的语文考试成绩比你少了三十分,55555……”
桓宁轻轻地抚摸着那一张张曾在课堂上传来的小纸条,感觉鼻子微酸。他点燃打火机,那些小纸片骤然燃烧起来,蓝色的火焰舔噬着,渐渐泛起红色的火光,那只银色的药盒在高温中鼓起,涨开一个个泡泡,“滋滋”几声,化作一团黑泥。
桓宁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后退了几步,忍住剧烈的呛咳,静静地看着那一堆曾载满他美好过往的东西化成灰烬,直到黑灰像羽毛一般飘起来的时候才转身离去。
桓宁走到路边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买了一罐热咖啡强迫自己喝下,好半天冰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暖意。胸口一阵一阵憋闷,他扶着墙慢慢往回走,步子有些虚浮,耳朵里满是嘤嘤嗡嗡的声音,短短的距离,他却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像是长途跋涉的旅人。
“桓宁?”一辆车在他身边停下来。春阳摇下车窗探出头来。
他的气色真好,驾驶室里那位帅哥也不错。怪不得他红光满面,昨天给他打电话不接,敲他家的门也没人,原来野百合也有春天。和他比起来,自己的手上是苍白一片,脸上估计也惨不忍睹吧?难怪他曾经说对我这小身板儿不感兴趣了,呵呵……但是,他为什么一脸慌张地向我跑过来?不怕那个帅哥吃醋吗?该死……这真像电影里最蹩脚的三角恋片断……桓宁思忖着,身子慢慢顺着墙滑下去,眼前昏黑一片……
“砰砰砰!”经纬被一串巨大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更是吓得睡意全无。
“把他所有的药全部拿来!快!”苏翊沉稳地对经纬吩咐着,让春阳把桓宁抱进房间里放到沙发上,努力保持住他的坐姿。
“噢!”经纬跌跌撞撞地冲进书房把桓宁的药箱抱了出来,又在苏翊的指示下拿来了氧气枕头,已然忘记自己是护理系的高材生,瞠目结舌地看着两人为桓宁做急救。
“我……我能帮你们做点什么?”经纬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道。
“知道怎么配静脉滴注的药水么?”苏翊回头看了他一眼。
“知……知道。”经纬吃惊地发现,这个男人竟然是自己打工那家酒吧的老板苏桑!
“赶紧!”苏翊提醒经纬一句,开始在桓宁胸前做着推拿。桓宁软趴趴地靠在沙发上,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春阳扳住桓宁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以免他从沙发上滑下去,他柔声叫着桓宁的名字,接过经纬递来的氧气面罩扶住桓宁的头保持他呼吸的顺畅。苏翊则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推拿和急救。渐渐的,桓宁淡紫的唇上泛起了血色,口中也传来了轻微的喘息声。
经纬已经从震惊中恢复了正常,从苏翊娴熟的急救手法上,他已经大致猜出了他的职业。他为桓宁扎上了输液针,心里却在暗自思索:“怎么苏桑会跟大叔认识呢?”
桓宁清醒之后,发现床前竟然围着一大票人。他皱了皱眉,想再把眼睛闭上时听到了安然惊天动地的骂声:“你这个臭小子,你气死我啦!哪根筋不对了天不亮就往外跑!我看你还是回大哥那去吧,我看也只有振辉哥能管住你了!”安然气急败坏地道,“再说大哥那里也有保姆,照顾你也方便,经纬这小子靠不住!”
“姐……”听着姐姐又提大哥,桓宁有些不耐烦地道,“我很好,你不要瞎操心了。”
“瞎操心?!你说我是瞎操心?!你个臭小子!你倒是说,你大清早出门干啥去了!”
“稿纸没有了,我出门买稿纸。”
“哈!”安然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天不亮就去买稿纸,大作家果然是笔耕不辍!”
“姐!”桓宁受不了安然的冷嘲热讽大声吼了一句,却不料又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
“美女,少说两句吧!他需要休息。”苏翊对安然眨眨眼,柔声道。
安然转过头来,一脸疑惑地看着苏翊,然后看看春阳,再对春阳用手指了指苏翊。原来她进到房间后就只一门心思地关注桓宁去了,以至于房间里到底站了哪些人都没注意过,更没有发现苏翊这个陌生人。
“他……是我……朋友……”春阳有些底气不足地说。
“哈!”桓宁看着站在一起显得十分默契的春阳和苏翊两人冷笑道,“野百合也有春天!”
“啪!”安然回过头重重地在桓宁头上拍了一巴掌,桓宁吃痛,只好住了口,恨恨地瞪了春阳和苏翊一眼,缩进了被子里。
第二十二章
“怎么样?”听到安然他们关门出来的声音,振辉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醒过来了。”安然给他换了一杯茶,刚才那杯已经凉了他却动都没有动过。
“那我先走了,公司还有事。如果宁宁有什么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
“好的,哥,你路上小心。”
“对了,”振辉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春阳和苏翊道,“谢谢二位。”
刚说完,振辉的手机又振动起来,他按下接听键,一边说一边往外赶。
“他太忙了,”安然耸耸肩,对春阳和苏翊露出歉意地微笑,“偏偏宁宁和他处不到一块儿。”
“八字相克。”苏翊戏谑地道。
“对了经纬,”安然突然转向一直沉默着的那个呆子,“宁宁大清早跑出去干什么去了?”
“我……我不知道……我早上四点才从苏桑……呃……苏先生的酒吧回来,一回来就睡了。”
“别怪经纬了,”春阳劝到,“你不也常常说你弟走火入魔了吗?估计又像上次在安全通道那样,想找灵感吧!”
“不太像是找灵感噢!”经纬轻声道,“这些天他一直不太舒服,有时候整晚地咳嗽,他不是那种为了找灵感连命都不要的人啦!”
“陶经纬!”安然气得满脸通红,咬牙切齿地道,“他一直不舒服你居然还整夜跑出去!你……你……”
“安然姐,是我要他陪我的。”贝妮拉住安然挥在半空的拳头淡淡地道,“经纬是担心我,是我不对。”
“贝妮……”安然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越发妖艳的女孩,一时也无话可说了。
“好啦好啦!让我来总结陈词,然后散会吧!”苏翊双手环抱胸前,表情异常严肃地说。
“呃……你,你说……”安然退了两步,有些无法调节情绪,只好清了清嗓子。
“我们……”苏翊看了看表,时针指向了十二点,“中午吃什么?”
春阳没有想到振辉会给他打电话。那时候他正在为一个突然高热到四十度的孩子做检查,客气地接了电话说了两句便按下了挂机键。振辉跟他说,过一个小时之后再打过来。
春节临近,气温骤降,生病的孩子一下子多了起来,所幸桓宁被安然禁足一周,而经纬也老老实实地一直呆在家里,因此桓宁的病很快好转了。也正因为如此,春阳完全想不到振辉为什么会给他打电话。
一个小时之后,当春阳回到员工休息室准备冲杯咖啡时,看到了坐在窗前抽烟的振辉。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帘半掩着,加上雪天阴沉的光线,让春阳一度一位那只是他的一位发呆的同事,直到听到那一声克制而清冷的“尹先生”。
春阳拽了拽塞到耳朵里的耳麦,再看了看手机的线控,确定电话没有在接听状态,才尴尬地对着那阴影回应了一句“陶先生”。
振辉微哂,掐掉烟头轻声道:“你好象很吃惊。”
“你说过你给我打过来,并没说找上门来。”
“你好象并不知道,这家医院我有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的确,”春阳冲了杯咖啡坐到振辉对面,“收购医院股份,其实是为了令弟,是吧?”
“嗯。”
“那我猜想,你今天也是因为令弟的事情来找我的。”
“聪明。”
“那我再猜一猜,你是想要我特别关照他是吧?”春阳着重了“特别”二字。
“呵呵,你的第六感很可怕。”
“我很少猜错,”春阳淡淡地道,“你认为我会答应你吗?”
“我认为会。”振辉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东西,推到春阳面前。
最上面的一份,是春阳和医院签的劳动协议。春阳皱了皱眉,抬头对上那一双平静的眼睛。
“可能的话,这份协议会立即失效。”振辉淡淡地说。
“你威胁我?”春阳笑道。
“我只是在向你陈述可能性,没别的意思。”
“难怪令弟会这么恨你。”
“最好的情况是……”
“我拒绝。”春阳打断了振辉的话,断然道。
“尹先生,”振辉露出一抹嘲笑,“你不会拒绝的。”
“为什么?你的自我感觉也太好了吧?”
“因为你是医生,而且,”振辉加重了语气,“你的个人资产情况我派人调查过。”
振辉从那一沓资料中随便抽出了一张朝春阳晃了晃:“你没有任何遗产,从日本求学回来迄今为止存款加起来不到五万元,房子是租的,正在关注二手市场打算买辆二手车,你唯一的生活来源是你的工资收入。”
“哈!你调查得真仔细。”春阳冷笑道。
“我一向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
桓宁在客厅和经纬打了一阵电动之后觉得有些困倦了,他把游戏手柄递给一直默默坐在他身后的贝妮,起身回到卧室休息。头有些昏沉沉的,浑身倦怠无力,身体一贴到床,便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有多久,房间的门似乎被打开了,有人进来。桓宁想睁开眼,但眼睛却像灌了铅一般。那人坐到他身边,帮他掖了掖被角,又用手试了一下他额头的温度,然后起身轻轻关门出去了。
那是一双手指修长,略有些薄茧的手,带有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手指柔软温暖。桓宁在半梦半醒之中思忖着:不知道他的手解剖尸体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晚饭是冬瓜排骨汤和西芹百合,菜式异常清淡。桓宁望着自己面前的清澈的排骨汤和寡然无味的西芹皱了皱眉,然后抬眼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春阳。他面前时一份外卖的咖喱饭,红红绿绿的颜色,隐隐有辛辣的香气传来。
“他们人呢?”桓宁开口道。
“经纬跟一帮人打篮球去了,贝妮下午被家人接了回去,你姐跟鞠庆出去了,大学同学会。”
桓宁抬头看了看日历,农历十二月二十日,还有几天就春节了。
“你不陪苏桑?”桓宁拨弄着面前碟子里的菜,缓缓地道。
“你想说什么?”春阳用勺子舀了一大勺饭,津津有味地吃着,“有话直接说。”
“没什么。”桓宁叹口气,把食物推给春阳,“要不你都吃了吧,我看你胃口挺好的。人逢喜事精神爽是吧?也难怪,人家苏桑的确是一个帅哥啊!”
“赶紧吃吧,吃完收拾好我还要加班。”
桓宁盯着春阳盘子里五颜六色的米饭咽了咽口水:“你做的这些东西,除了盐什么都不放,是人吃的吗?”说完还强调般地敲了敲自己面前盛着清淡无味饭菜的碗碟。
“想吃这个?”春阳指了指自己的盘子。
“呃……”桓宁看了看盘底油腻腻的辣椒,有些胃酸,不由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吧。”
春阳看了他一眼,端起手边的可乐喝了一大口,继续大块朵颐。
“你好象很爱喝碳酸饮料?”桓宁趴在桌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不是说可乐是男人的天敌么?”
“还好,”春阳慢条斯理地说,“我这人有一怪癖,做实验的时候也爱喝可乐,有很多人开玩笑说可乐的颜色很像死人身上凝固的血液。”
“那你跟经纬有一拼,他做完试验喜欢吃意大利面,”桓宁轻轻咳嗽了两声,“学医的人真是变态!”
“但是你总跟学医的人打交道,不是吗?”
“呵呵,那倒是,”桓宁微哂,“那是被逼无奈,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别说喝酒了,喝个可乐也可能把我给喝死。身边全是变态,哈!真有意思。”
“快吃吧,饭菜都要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