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宁坚持之下我省去牢狱之灾,只在原本房外加派数名家丁权当看守;不过门窗上头糊著的薄纸全被拆下以便监视之用,当真是一点隐私也无。
坐在太师椅上观望,见黑雾色泽浊劣,在靳书衣离去之後越发纠结起来;想必是无人可镇,便肆无忌惮。
这招数用得巧妙,真正狠毒。也许那家伙一开始便预料到这种结果;没了靳书衣,我又有何可惧之处?
正在胡思乱想间,听见外头有喧闹之声。
「永宁公主......侯爷吩咐过您不能进去......」
「奴家隔著窗可以吧?这儿哪轮得到你们这群奴才碎嘴?」
「公主......小的奉命......」
「退下!我说了算!」
永宁发起怒真是天崩地裂,一会儿家丁们便败下阵来。
她匆匆行至窗前,递进一个木制餐盒。
「南哥哥,这是我方才亲自去厨房取的午膳,应不会有什麽问题才是。」
我接过,惊讶於她的细心(我可是从来没想过被毒死这件事),道:
「永宁,你身体现在觉得如何?」
「还好,就是胸有些闷。」她从胸口掏出布包:「我有将靳公子的爆雷符依照吩咐放在身上。」
看来爆雷符多少仍有些用处,绕於永宁身旁的黑雾明显比其他人浅上许多。
我拍拍她头:「听我的话,待在房中尽量不要四处走动。」
她点点头,低头沈默下来。
「怎麽啦,这麽安静可不像你。」我笑道:「别害怕,靳书衣很快就回来。」
「我不是惧怕。」永宁拉住我搭在窗栏上的手,轻声道:
「南哥哥,对不起;没法子让你和靳公子一起离开。可是他会回来带你走,对吧?能多远便多远,别让爹爹再找到机会对你不利。」
眼前的小女生,真的很傻。
毫无条件相信我啊,有什麽好处呢?
这话其实已经快把男儿感动的眼泪给逼出来,可是为了面子还是得硬忍。
「不要搞错,本大爷不走,是因为我不想走;跟你爹有啥关连?别在这说些煞风景的话,快点乖乖回房间待著!」
她一哂,大概也明白我在说笑;说两句便回房去了。
送走永宁,偌大房内馀我一人,鬼气森森,就算是日正当中也觉得寒意逼人。
我爬上床,抱著没有一点馀温的棉被,警戒看著外头变化。
要是换一个人坐在这,会希望自己看得到黑雾,还是看不到?
我宁愿我看不到。
随著时间一分一秒经过,日照渐弱,鬼气便猖狂;浓缩聚集至已然不能称为「雾」的地步,宛若黑鸦鸦棉帐,兜头兜脑地向整座别馆罩下。
门外家丁还谈天说笑,殊不知大难临头;呼吸间鬼气侵入他们七孔,缠上四肢百骸。到傍晚时,我已无法看见人影,只馀几大团染墨蚕茧般的物体兀自移动。
不怕,没什麽好怕......
靳书衣,你怎麽还不回来?
我咬著牙,再也藏不了深入骨髓里的恐惧感;眼见黑色物体化成触手状,竭尽全力想从门缝窗栏间侵入却被弹回,力道大到整个房间都微微震动。
我往内缩去,摸索间找到他遗留长挂。
抱起那件衣服揽在怀中,我模糊想著,
好像是从遇见他之後,自己就再也不曾如此恐惧......明明刚开始还被那些纸人木人吓到昏倒。
现在他不在身边,我无所适从。
铁了心乾脆闭眼蒙上头,模模糊糊似乎又过一个时辰,靳书衣仍未出现。
天色已全黑,房间越摇越厉害,发出「卡搭卡搭」响声。我欲哭无泪地想著,靳书衣馀留之力不知还能撑多久?
无意间视线撇向房外,却发现家丁们不见了。
怎麽回事?
硬著头皮靠近窗边(还好几次惊吓到跳起来),挨著缝隙眯眼远近上下打量一番,没有,到处皆无人。
该不会是察觉到情况不对,全逃了吧?
若真是这样就阿弥陀佛。
我欣喜地将注意力收回,恰巧见到门柱死角处有团斜影。
------搞不好是靳书衣!
「靳书衣!你真是有够慢的你......」我大喜过望三步并两步想去开门,手伸到门栓处却又停住-----
他来了怎不出声?
只不过这样一迟疑,门外斜影直挺挺倒下,在地上滚成一团。
我血液,顿时凝结。
一具、两具、三具......精气已被吸空,徒剩空壳的木乃伊,皆著家丁服色。
根本不是什麽全逃,是全死了。
这下,大事真的不妙。
永宁呢?
我留下来就是为了要救她,如果她也变成这副模样,那还有什麽意义?
脑中飞快闪过数个算计,没奈何还是得用最愚蠢的土法炼钢......
去找她吧。
反正这房间也快崩塌,到时一样得出去。
如果永宁还活著,用拖的也得拉她出府;若人真死了,好歹要见尸。
陈立岚,你可以的!
没什麽好怕的!
反正靳书衣之後还会去那个世界找你,就代表死不了!
我掏出一张爆雷符充当武器横在脸前面,猛吸几口气;然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
□□□¤□自¤由¤自¤在□¤□□□
「走---开!通通给我走开!」
挥舞著爆雷符,我成功逼开鬼气;虽然脚踝手腕等处被撕出好几道血痕,但总算安全地冲到永宁房前。
不知是否因靳书衣当初特别关照过,所以永宁房前鬼气也较府内淡上许多。
我稍微松口气,反身闪进房内。
桌上烛火摇曳,满室通明,看来并未受太大影响。
可是我要找的主角,不在这里。
「我不是要她乖乖待在房间里不要出去?!」错愕傻眼,我还得上哪找人去啊?满府跑透透吗?那不死才怪!
正在发恼,门外突然传来尖细谈话声。
「......这群奴才!已入夜怎不点灯?」
唔唉呀啊!糟糕!怎会在这个关头遇到死肥猪?
小偷心态作祟,我左右张望;正巧撇见床底下缝隙恰是一人大小,忙不迭死命钻进去。
才刚藏好,门便「叽呀--」一声打开。
从这角度往上望去,勉强可见来人半身;进来的人是南昌侯、永宁、还有那个似乎和我与靳书衣有仇,老是臭脸相对的贴身婢女。
瞧永宁神色无啥大碍,我略放下心。
「说也奇怪,今晚静得出奇......我们从方才就没遇到半个仆婢呢。」永宁续道,我闻言咋舌。
废话,啊都死了还能给你遇到?
「老爷不用著恼,先去歇息吧。明个儿奴婢招人训训他们便是。」
他叨叨念念一阵後,推门出去融入鬼气中;独留两人(加我)於房内。
-----怎麽回事?
那肥猪怎能如此无动於衷?
难不成妖怪就是他吗......不不不,既然如此,一开始何必还邀靳书衣同行?
大概是靳书衣有给他爆雷符。
我趴在床下胡乱猜测,一边想著到底要什麽时机爬出来,才能不把两名女眷吓著。
迟一些应该也无所谓吧,看来这间房还挺安全,不急著出府。
「......公主,夜已深,您也该更衣就寝。」
贴身奴婢顺手将永宁外衣脱下挂在一旁;我张口结舌,心中一连串脏话。
------就非得搞成这样让我连现身都不成吗?
啊,不要脱得那麽快啦......我一点都不想看啊。
床下胀红脸,室内倒是春光无限。
从掌缝中撇见永宁已经换到肚兜,我叹口气变相安慰自己灾难快要结束。
「公主,这是?」贴身婢女见永宁小衣内露出一个油纸包,问道。
「这个?」永宁将它拿起:「这是靳公子给奴家的爆雷符,南哥哥吩咐要随时带在身边。」
我暗暗伸出大拇指。好样的,永宁你是乖小孩!不枉我这麽护你......
「那也用不著连睡觉都塞著呀。」她笑道。
永宁摇头。
「好吧好吧,真是拗不过您。」婢女轻柔将衣服套上:「公主您就先放桌上,等更衣完再收起,这样可好?」
永宁依言而行。
「耶?那是什麽?」婢女突然道。
床底下的我悚然一惊。被发现了?
还好看起来她俩视线是朝向房间另一头,与床底下无关.......
「公主,你快来看!」婢女惊呼。
永宁禁不住好奇,也凑过去:「哪里?」
「这里!」婢女让位,将永宁推至前方:「这个位置瞧得比较清楚....」
「什麽东西?奴家完全没见著......」
「你,说呢?」
永宁身体猛地一震,低头一看,一只手掌穿透左胸而出;上头还抓著兀自跳动的心脏。
「去见阎罗王吧,小姑娘。」婢女扭曲著脸笑,不复方才温婉形象。
「你最亲爱的南哥哥不是要你"随时" 都带著爆雷符在身边?那怎麽不照做呢?真是不乖小孩。」
她手一松,心脏掉在地上;一脚踩上瞬间爆出殷红血花。
永宁的手软软地垂下。
我,动弹不得。
江南·小野花Ⅰ 传说始动(13)
这一定是在作梦吧?
像之前那些怪里怪气的梦一般,睁开眼,便会发现靳书衣对著我笑。
既然这样,那快醒吧。
快来,把我唤醒......
瞧著永宁胸口不断淌出涔涔血液,在我视网膜上染出单一色调。
那抹红,好刺眼。
女人将手一抽,永宁尸体应声落地,她尚未阖上双眼正巧与我相对。
我颤抖著双手,捂住自己嘴巴。
为何面前一切,看起来这麽模糊?
永宁!
那婢女现已不再维持人形,耳朵徒地拔尖,面容扭曲起来。
她脱了衣服,身後甩著毛绒绒四五团极长的尾巴,看来倒像是狐狸之流。
「不过一个小丫头,居然费上大功夫。」她冷哼,将永宁尸身抬起。
「附人潜伏府内许多年,好不容易有这机会,却几乎被那靳书衣坏了好事。」
我在暗处听她一举一动,思绪杂乱不知所措。
为何?为何这样一只能力足以与靳书衣匹敌的大妖,策划如此狠毒计谋,只为了杀一个小女孩?
妖物伸出长爪,将永宁由头顶至底划开一条血口,缓慢地将头骨、脑髓、内脏等物一件一件取出,似废物一般扔於地上,有些则塞入嘴中仔细咀嚼。
见著这幕景象,我几乎昏了过去,勉强咬牙才硬撑下来;......那简直是地狱。
曾经倾国面容如今只剩张血淋淋皮相;妖物左右端详後满意地笑笑,接著伸手至胸膛,「哗」地一声将自个儿血肉撕开,露出里头物体。
本以为会见著什麽骨头内脏,但我只望见团团接连蠕动、暗红靛青固态液状都分不清的丑恶生物,包裹著一颗散发暗沈紫红光芒的珠子。
果然妖怪不能用一般常识来论吗......如果归类想必是新种生物吧。
我回神不禁微楞,这种时候居然还能閒扯,当真是铁了心当自己死定......
等等,那也不见得。
如果我没命,靳书衣那家伙再怎麽忘八也不可能不跟我说......
胡思乱想之际,妖物已将原本旧的血肉全部蜕去,蠢动著全身挤进永宁皮里。只见其狰狞挤压变形,发出「喀喀喀」声响,逼得外皮不断弹跳突起;从远处看来,反像是七孔流血的永宁,站在血海中挥舞四肢跳著怪异舞蹈。
我鼻头一酸,闭上眼不忍再瞧。
------结果到头来,还是没能保护她。
一思及此,不禁义愤填膺,真想冲出去和妖怪拚个你死我活;但是再怎样还是硬生生忍住。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话说回头,为何这妖物要如此对待永宁尸体?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小时读过「聊斋志异」里的某篇故事------
「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於榻上。执采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於身,遂化为女子。」
简直和现下情景如出一辙,不同只在於一个用画、一个是抢。
------难道这就是靳书衣所说,可以完全消除妖气的「附人」?
可这妖物处心积虑附在永宁身上,又有什麽好处?
疑问接踵而至,恐惧如影随形。房内鬼气越来越重,我喘不过气,只能死命让自己不发出声音,指甲用力过度陷入肉里留下寸寸血痕。馀光撇见妖物正将头颅往皮内挤,压迫时还有些血水与黄白自眼眶流出,我忍不住恶心。
一缩一合间有某物落下,彷佛算计好一般,「咕咚咕咚」朝我滚来。
那是一颗,眼球。
即使离体到我面前仍是滴溜溜转,有生命力般死死盯著我。
我瞬间僵直,身体不受控制抖颤摇晃起来。
梦境中的女人------哭声、断裂手指、硕大眼睛与血盆大口------
那一方,动作停止了。
妖物捧著人皮,缓慢阴森地转过身来。
她四肢仍在原地,脖子不断伸长至床底;我只看见永宁空洞的面孔,在那之上,有另一颗眼珠。
「 你 这 小 老 鼠 , 是 何 时 跑 进 来 的 呢 ... ... ... 」
糟糕!
下意识伸手入怀,她动作却比我更快;触手猛地扯住我脚踝,重心不稳一个踜蹬,直直被她往床外拖去。
眼前一花,我腾空而起撞上栏柱,力道大到屋梁微微颤动,灰尘洒落一地。
「咳!咳......」
随著呛咳,我望向自己手上鲜血,满口甜味。
大概是刚刚一摔伤到内脏了吧;整个背部隐隐作痛,下半身几乎麻痹。
电影戏码都在说谎,真的;人是这麽脆弱。
「还想做困兽之斗?」
她走到面前伸爪至我怀中勾出爆雷符,嫌恶地丢至一旁;而後抓起我头发,强迫我抬头与她相望。
「可惜这麽一张好脸蛋呢,吓到都扭了。这样吧,你放弃那个劳什子靳书衣来服侍我,本仙便饶你一命。」
我的回答是扬起嘴角,狠狠啐她一身沫。
她抹去唾液,浑身散发阴冷杀气。
「真有种,不愧是小丫头的南哥哥。」
话语未毕,触手化为利刃朝我袭来,贯穿手掌虎口将人牢牢钉在墙上。
「啊!啊-------------」
再也无法控制,我痛得惨叫出声;眼前一片漆黑,冷汗涔涔而下。
好......痛,好痛。我快不行了.....撑不住了。
可是,至少我,还活著。
永宁死了。
她死了却还被如此践踏。
「你也会喊?不是骨头很硬?」妖怪尖著声道:「原本瞧你非短命之相,想饶你一次,现在可没那麽容易。本仙要将你千刀万剐,再将尸身送给那姓靳的做礼物,不晓得他是何反应?」
听进耳里,我淡淡地笑。
到这种地步,还有什麽好可怕?
「......你,不敢...这样做。」
「什麽?」
「我说,你......不敢。」气若游丝地道:「你怕靳书衣。你...很怕他,所以才千方...百计...将他弄出府。因为你现在刚附上永宁...绝不是他对手,你甚至连毁掉爆雷符的能力...都没有。」
「胡说!」一巴掌扇来,我吐出一口血。
「要杀我,就尽量吧。靳书衣......会帮我...报仇。你怎麽对我,他就...怎麽对你。」
她伏下,五指成钩刺进我大腿;我张大嘴,连尖叫力气都失去,只从喉咙深处发出轻微「喀喀」声。
「那家伙对付不了我。」她凑近我耳边狞笑:「附人後我就是永宁,他有什麽证据可以杀一个贵妃?等到我掌握权势、等到我力量恢复;第一件事就是连根掀掉他老巢,你说好不好?」
我偏头,望进那色泽混浊的眼。
原来......如此。从头到尾,这只妖怪就是打著这种主意......
越痛,神智越清明。
看著从身上流出鲜血,感觉自己体温一点一点流失。
大概我,还可以在黄泉路追上永宁呢。
但就这样离开,我不甘心......
不著痕迹扯动钉在墙上的手掌,蓦地传来剧痛令我倒抽一口凉气。
------只有一次机会,错过,就真是白死了。
「怎麽?不说话了?」湿软舌头舔上我脸颊血迹:「求佛吧。」
「我会的,为你。」我笑:「你的忌日......不用等到明天。」
「什麽?」
我偏头,越过她放声向外大吼:「靳书衣,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