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蝴蝶直呆到傍晚才回剧院,剧院里的人告诉他,说罗南和霍隆打了起来;罗南的去留很成问题,所有人都紧张地守在团长办公室门口,等待着团长的决定。蝴蝶找到了屋里窝着的福勃斯,福勃斯着急地吼道你总算回来了,这么关键的时候偏偏你就回教堂了!
蝴蝶能感受到声音向自己冲来,带起一股迎面风。他急忙问福勃斯怎么了?福勃斯告诉他,霍隆又同自己抢演出时间了,这个本来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有的事情,罗南却偏偏看不下去。罗南出手打了霍隆,出手得是那么快,连福勃斯都觉得他的反应太大了,完全没有必要。
蝴蝶看着哭泣的福勃斯,咿咿呀呀地说了甚么;福勃斯惊愕地抬头说,你胡说吧!
第三章
蝴蝶不同兄弟继续争论,牵着他的手去了团长办公室。他们同很多人一起静静地等待着结果,福勃斯发现,很多人都是向着罗南的,这让他很欣慰。团长出来了,跟在他身后的是罗南;团长罚罗南打扫后台一个月,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蝴蝶匆忙地写了两行字给罗南,告诉他不要难过,要适应剧团的规则,不适应就无法改变它;罗南看了看纸条,点点头,昂首阔步地走了。福勃斯跟了过去,蝴蝶自己转身回了房间,回去之后,他写了一些诗,随后读了读,觉得不好,便撕了。
他写的诗是拉丁文的,他对拉丁文很有研究。他通过剧本和小说了解了很多种文字,他发现,法文的押韵节奏感太关键,德文的又太过强调情绪,反而是拉丁文的含蓄更引人深思。拉丁文的词总跟随着前后段落的一切变换自己,可以很温柔,可以很含沙射影,带着好多副面具。蝴蝶读了很多拉丁文的诗,读的时候由于自己的心情不定而读出过很多版本。他想用拉丁文写剧本,可是福勃斯觉得词句里面"音乐太少",不愿意好好读,他只好作罢。
福勃斯自己喜欢法语,他喜欢含糊地裹卷着好多词飞沙走石;福勃斯的吃音特别厉害,总用快速地语言显示纯熟。观众中很多人质疑着福勃斯"巴黎人"的真实性,福勃斯就会停下来,好好说上几句,说完了,那风卷残云般地含糊依旧继续。
而罗南喜欢德文,他喜欢咬牙切齿地说话,喜欢德文的口型。上下颚干净利落地张合是他的最爱,在罗南看来,棱角分明的下巴在耳垂之下利索地拉伸,是散发男性荷尔蒙的不二途径。他对蝴蝶说,多改点贝多芬吧,或者小提琴我也能唱,一切德奥系的音乐都是那么地铿锵美丽!
蝴蝶对罗南抱歉地笑笑,他写道,法国的不清不楚改不成日本的含蓄。
罗南从未和蝴蝶聊过这方面的话题,他仔细看了蝴蝶的字条,随后惊讶地抬头说,也对。
蝴蝶笑了,虽是一样的脸,兄弟两人的气质却大不一样。福勃斯是快乐宝贝,开朗纯净,认真地演戏认真地开玩笑,台下的观众感觉到的是玩笑,台上的他却比任何人都认真。蝴蝶不一样,蝴蝶不开朗,蝴蝶也不纯净,蝴蝶总是含蓄地笑,柔柔地静静地,含蓄得空洞乏味。
福勃斯很善良,在他眼中的世界总是那么美好。罗南很认真地对他说,你没有必要对人那么好,也没有必要接受现在的一切。他觉得福勃斯的世界太不真实,福勃斯这个人太善良--"福勃斯明明很有才华,能跳能唱,台词处理虽然不够专业,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却很有冲击力......是很好的演员。"
"这样优秀的人被埋没了这么多年,决不是理所当然。"他对蝴蝶说。
他又对福勃斯说,霍隆针对你,你就不能干这么被他针对,你生下来不是为了让他针对的,他没有任何立场针对你。福勃斯听后摇摇头说想太多了心情不好,用来算计的时间大可以用去做其他事,"比如跳舞"。
福勃斯很会跳舞,光着脚,给他一块地方,他就能跳;踢踏舞,芭蕾,俄罗斯的转圈圈......福勃斯都能跳得很像样。罗南不如福勃斯那么能跳,但很很厉害跳探戈;他对福勃斯说,你不要以为你是这里的第一舞者,等我哪天有了舞伴了,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厉害!
没有人愿意同罗南跳舞,团里的姑娘们都不愿意;姑娘们都是红人,选择跳舞对象重视的是身份。罗南很不屑一顾,他奚落地说,跳舞是宣泄,不是结识的途径,妓女同总统跳舞了也还是妓女。
福勃斯饶有兴趣地听罗南抱怨,他走上前,拉了对方的手,摆出探戈的姿势。他侧头问:"不让我见识见识?"
罗南便结巴了,一向灵牙利齿地罗南突然被这么靠上,竟说不来话了。从来没有人和他跳舞,在家乡的剧团里出生长大的他一直梦想有人能同他跳舞,这个愿望今天终于实现了。罗南喜欢探戈,认为这是一个能寻找同自己镶嵌在一起的人的途径,这个途径能通去一个不孤单的国度,在那里,自己的喜怒哀乐都能得到分享。
福勃斯纳闷了,心想你怎么不动呢?不是你说要探戈的么?罗南忍下了感激的泪水,仰头叹了口气,随后猛地抓过福勃斯的手,嘴里"嗒嗒嗒"地哼出了一段旋律。那是《闻香识女人》中的《pour une cabeza》,罗南"嗒嗒嗒"地唱着低音提琴部分,算做打节拍;福勃斯咧着嘴从喉咙管里挤出细细尖尖的声音,算做小提琴。他们模仿着电影里男主角和女主角跳的舞步,越跳越入迷,动作也就越来越洒脱。第二段时,福勃斯鼓着腮帮子学手风琴的声音,学得惟妙惟肖,罗南觉得怀里的人太讨人喜欢了!一把将福勃斯甩了起来。
他们换舞步了,不再按照电影里人的步子来了;福勃斯轻松地勾上对方的肩膀,罗南这便顺势用侧腰支撑起了自己的舞伴。这样的默契有些超过了两人的预料,福勃斯尖锐地小提琴嗓子嘎然停住,罗南嘴里还"嗒嗒嗒"着,但眼睛直直地,"嗒"得没了之前的精神。
罗南把着福勃斯的腰将对方放回了地面,福勃斯像猫一般,柔韧度极好地着了地。罗南将扶着对方腰的手移开,牵起对方的手,福勃斯一个转圈,去了罗南面前。握着的手随即自然地换成了十指相交,他们对看着,吃惊地确认此时此刻对方的惊讶是否和自己一致。随后他们眼中都放出了光,愉悦从眼睛开始流向脸庞;罗南一把搂过福勃斯哈哈大笑,那笑所表达的幸福让他自己感动不已;虽然从出生一开始便知道"笑"是愉悦感的表达,他直到今天才真正体会到笑和愉悦的联系。罗南搂着福勃斯转圈圈,他已经认定了,眼前这个人就是同自己镶嵌的那个人,那个"能懂得自己配合自己保留自己的一辈子只有一个"的那个人。他吼着对福勃斯说,你知道么!《闻香识女人》那个电影我看了七次!除了那段探戈,还有一开始那里--他总为难那个学生,那个学生却还是跟着他--我太喜欢那个角色了。
福勃斯听他说完,随后说:"我喜欢看最后,人跟人之间通过理解总能沟通,其实他们两个都是善良的人。"
"我看了十遍。"福勃斯补充道。
他们俩又一起笑了,再次开始探戈。"嗒嗒嗒"换成了放开喉咙的连绵"啊"音,尖锐的提琴也哼出了温柔和感情,有了忽重忽轻。旋律不再只是衬托他们舞步的道具了,旋律和舞步合去一起成了表达的方式;罗南搂着福勃斯的腰,猛一个前倾!福勃斯料到了般向后倒去,两人口中同时唱出了"邦邦邦!"三下节奏;随后两人对视,确认彼此眼中的欣喜之后,再利索地立直起来,一同哈哈大笑。
那天晚上福勃斯向蝴蝶形容了他今天一整天的感受,福勃斯对蝴蝶说,他第一次交到朋友--"那种和自己有相同爱好相同审美的人。"
福勃斯极力地想要描述那首曲子的旋律到底有多么搭配,可是,该怎么形容旋律,却连他也不清楚。福勃斯很沮丧,认为蝴蝶错过了这样的旋律是多么可惜,他认为这样的震撼不是人生能够错过的。蝴蝶安慰他说,我从你的脸上就能看出那是怎样的旋律了--滑腻,没有尽头,溅出火花。
福勃斯打心眼里替蝴蝶难过,并再次为自己的无法诠释而焦急。不久之后,一家古老的电影院重播《闻香识女人》,福勃斯便迫不及待地拖着蝴蝶去看。他不顾前排观众的白眼,努力地解释背景音乐的华美悠扬;他死死地抓着蝴蝶的手摸上自己的嘴,夸张地说着每一个单词,生怕对方摸不准。终于到了探戈那段了,福勃斯十分钟之前便开始不断提醒蝴蝶说要到了要到了你认真看啊!蝴蝶无奈地比划说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啊......
小提琴和大提琴声音响起的一瞬间,福勃斯全身一阵寒颤,一股快感刷拉一下充斥进胸腔,直灌去头顶。他静静地平静下自己,有些没落;他悲哀地想,旋律带来的震撼不用听去接受就无法体会,那个只能用听,切切实实地听。
福勃斯不敢看身旁兄弟的脸,他觉得自己很残忍,竟然带着蝴蝶来,如此清楚地告诉他他的人生都错过了些甚么。那些是不被提及便不为知晓的错过,是不存在"得到"的失去;福勃斯甚至想,无法得到的失去是不是该算做失去?那个是贪欲对人心的折磨,还是不可求的惋惜?
蝴蝶捏了捏兄弟的手说,果然,音乐不是空气。
福勃斯听得伤痛欲绝,扯着兄弟出了电影院。
第四章
蝴蝶自己很着急,可惜他不敢表露出来,他怕福勃斯担心。他的世界本是无所谓声形的,却因福勃斯而有了声音。对蝴蝶来说,声音是一切动着的东西,比如雨滴落地面,比如燕子飞过蓝天。福勃斯曾告诉他,声音就是能让自己全身一抖的,震撼人的东西;蝴蝶于是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是声音。雨过的泥味,他人掠过时那一阵风,都是声音;蜡烛的舞蹈,大红色的舞裙,都是声音。
福勃斯想去河边看看,蝴蝶摇头说那我先回去了,新的剧本还没有写完,下个月排练要用。福勃斯好奇地问,这次你写了甚么故事?蝴蝶神秘地摇头说不告诉你。福勃斯永远相信蝴蝶,也就不再多问。蝴蝶小跑着钻进小巷里,认为福勃斯看不见自己了,这才停下来独自发抖。蝴蝶很想知道声音是甚么,想知道通过知道声音,能知道甚么其他的东西;他回忆着自己看的书自己闻的味道,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能替代声音帮助他前去那原本只有声音才能能带领人到达的某片国度。他知道自己失去了很多东西,而那个东西他损失不起,他跌撞着朝剧院跑去,由于太心烦了,他没有留意到由旁边过来的一辆自行车。他同对方撞在了一起,跌去地上,手肘擦破了很大一片。对方的嘴张合得快速而有力,一阵阵风由对方嘴里扑过来;蝴蝶只好闭上眼睛不看对方,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断绝和外部的一切联系。
回去之后他去后台找药水,正是傍晚时分,大家都在餐厅,他独自一人翻箱倒柜之后,缩去角落里替自己擦药。手肘的部位不好擦,他看不清楚,手上也就有些别扭;正待他同韧带努力搏斗时,他隐约里闻到了一股"烟"味。蝴蝶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影;他仔细分辨了一下,发现那个影子是团里的驻团作曲家克里斯多夫 黛比。
他急忙站起来同对方鞠躬打招呼,随后苦笑着指指自己的手肘,摊开手无奈地看去一边。这是蝴蝶同克里斯多夫的第一次对话,克里斯多夫是团长的儿子,出名的舞者,钢琴家,和作曲人,蝴蝶从没跟对方说过话。克里斯多夫没有问甚么,走过来,替蝴蝶上了药;蝴蝶不太自在,因为除了修女和福勃斯之外,还从来没人同蝴蝶有过身体接触。克里斯多夫的手很轻,熟练地涂了药水,再包好伤口,蝴蝶甚至没来得及感觉痛。
克里斯多夫抬起蝴蝶的手肘检查绷带是否固定好了,对方温暖的手指触碰到蝴蝶的肌肤,蝴蝶开始觉得感动,随后又觉得苦涩难忍。他走过街头,常看见恋人们亲吻,常见母亲亲吻儿子;他难过地想,这么平常的事为什么自己直活到了十九岁才第一次经历?克里斯多夫的温暖到达的一瞬间,蝴蝶就像脱了一层茧一般,感受到了心对温暖做出的一系列反应。他突然分出了自己和别人,知道了同自己身体体温相同的温度大可以来自一个与自己完全独立开来的人;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存在了,籍由对比了解了自己与其他任何人的不同--这样的认识无法从福勃斯身上获得,福勃斯就是蝴蝶自己,他们两都这么觉得。
蝴蝶难过地看着地板发呆,他想自己若能早早地知道自我,便能更加完美地汲取身周的一切。三岁孩子都懂的体温的意义他晚了十五年才懂,这十五年里自己感受到的一切都突然变得残缺而幼稚。他急忙回忆自己今天早晨看的《威尼斯商人》的剧本,看能不能用现在的自己感受出之前的自己感受不出的东西。
蝴蝶在发呆,克里斯多夫抬了手在对方眼前晃晃。蝴蝶有些迷糊地抬头看去克里斯多夫,对方向他比了个"跟我来"的手势,带着他去了办公室。进去之后,蝴蝶愕然地瞪着对方,用眼神询问对方带自己来的用意。克里斯多夫走去钢琴边上,示意蝴蝶过来;他弹奏了一组旋律,随后抬头,对蝴蝶说,你将手放在钢琴上。
蝴蝶依着做了,可这钢琴的震动意味着甚么,他却猜不明白。克里斯多夫认真地弹奏了很久,前后一共二十页谱子;蝴蝶认真地看着克里斯多夫的手,有些局促地猜测着对方带自己来此的用意。最后,克里斯多夫停了下来,问蝴蝶,曲子怎么样?
蝴蝶哑然,生气地后退了好几步。换做别人蝴蝶或许只当成是个玩笑,可克里斯多夫的做法就真令他生气了。蝴蝶是很少生气的,更谈不上沮丧或失望了--他的人生还有甚么可失望的呢?
蝴蝶想要说甚么,手揣进包里,笔都捏上手了,却又停了下来。他本能地觉得自己不该顶撞对方,这其中没甚么理由。他随即转身,要离开房间,身后一阵风,他的背便靠上了对方的身体。克里斯多夫拉着他重新回到钢琴面前,再次问他,曲子怎么样?
克里斯多夫又说,我知道你听音乐有你自己的方式,你觉得曲子怎么样?钢琴的震动带给你怎样的感情?
蝴蝶无法形容钢琴震动中传达的意思,愣愣地站着。克里斯多夫对他挥挥手说算了你出去吧--记得带上门。
蝴蝶又这么胡里胡涂地出来了,然而他有些雀跃--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知道,自己,其实有自己的聆听方式。他回了房间,仔细回忆着对方指尖的温度;指尖的面积才多大呢,他却想了整整一夜。天明时分,蝴蝶开始思考对方的曲子,他的思考里有指尖的温度,有钢琴的震动,还有贴着自己的背靠上的对方的胸口。那天上午他随手写了些诗,诗的内容全是关于荷兰的郁金香的,他和福勃斯去看过一次,蝴蝶很喜欢地毯一般铺开来的花圃。
他冲动地拿着本子去找克里斯多夫,都快跑到对方办公室了,他才发觉自己的举动是多么幼稚。整个下午他都在花园里写作,那几页诗便一直躺在本子背面;五月的太阳很舒服,蝴蝶晒着太阳,写了很多页剧本。傍晚时他去后台找舞蹈老师,路过克里斯多夫的专用练舞室时有意朝里面张望了很久。克里斯多夫的舞很美,优雅而干脆;看着看着,蝴蝶突然想写东西了,就急忙冲回房间写了起来。那天,他又写了一夜,天明时分,带着那丝温度睡着了;做梦的时候他还在写东西,一边写一边思维,脑子里全是火花和大海的景致。
那之后不久,克里斯多夫的新舞蹈剧《第三张桌子》上演了,蝴蝶躲在幕布后面看得入迷。谢幕时旁边人高兴地对他说,福勃斯跳的小少爷真棒!蝴蝶点头笑了,心里却知道自己看的不是福勃斯,而是克里斯多夫。晚餐时蝴蝶主动上前对对方说,今天你跳得很棒,然而克里斯多夫的表情很冷淡,不屑与蝴蝶说话。蝴蝶失望地退回角落,过了一会儿,再次上前,递上了自己之前写的剧本。克里斯多夫有些吃惊,接过剧本,随后就笑得和那天傍晚一样了。那天晚上蝴蝶很紧张,替自己编织了很多种未来;他先是幻想克里斯多夫为自己的剧本倾心,随后剧本会被安排在重要时间上演,上演之后由于观众反应强烈,他将会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