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木然留于原地,看着拉门渐渐关闭,仰首将杯中酒一口咽下,却再品不出其中的甘甜。尽管明知吉平绝不会有道尊的记忆,但他能感到,对于自己他似乎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敌意,刚刚那冷冷的眼神,目中有的尽是戒备和防范。
悠然长叹,没有承诺、得不到回应的感情,就像是一缕无处依傍的青烟,飘散在黑夜里,只留下淡淡的惆怅。拾起一旁的叶二,一些欲说还休去了的事,努力压抑着想忘却。此刻皆随着笛声缓缓流淌,将有关他的渴望从心中摒去。
似是由于淋了雨而着凉,吉平感到头痛欲裂,而身体越来越灼热,血液仿佛有了滚水的温度,在四肢百骸中一味奔流,薄薄的汗渗于发肤间,渐渐的不支,手脚发软,沉沉睡去。
醒来时四下静谧一片漆黑,应该是深夜。尽管视线朦胧,但他仍可感觉到有目光在他脸上婉转流连,妄图看清身边的人,那白色的身影却依旧如在雾气深重的林间点亮的篝火,了远而模糊。
熟悉的幽兰气息,使他瞬间明白了他是谁,张口欲言,却又勾起一阵咳嗽。待终于停下,手抚胸口无力的问道:"晴明,我是不是死了?"
晴明轻轻笑了,将博雅的手合在掌心:"放心吧,咱们是命脉相系的人。我还活着,你死不了的。"
吉平眉宇间的戾气逐渐消散,脸颊依偎着晴明的手,闭上双眼,透过冰凉的皮肤默默感受着晴明体内血液的奔流脉动。"......我们才是命脉相系的人......"
第 38 章
宽弘元年,六月。安倍吉平与贺茂光荣奉一条天皇之命远赴岚山,为九月在此举行的"玄宫北极祭"做先期准备。
岚山一直下着雨,这种昏暗阴霾的感觉,最适合眼下的安倍吉平。房间内笔墨纸砚散布在矮几上,而他则颓然地以手抚额,神色似乎疲惫之极。须臾,又提笔,可仅在空白的符纸上写了两个字便又将笔掷于一侧,将符纸揉成一团,重重地抛在地上。
"为何如此烦躁?"
吉平抬起头,看到贺茂光荣倚在纸糊拉门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站起身将光荣迎进房中,"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闲聊么?"光荣从容的坐下,漫不经心的拿过吉平写了一半的纸符端详起来。
"请喝茶。"吉平将茶杯放置于光荣面前,另一只手不客气的从他手中抽回了那张纸,正面向下置于桌角。
光荣并未惊讶吉平无礼的举动,反而轻轻一笑,端过茶杯轻呷一口后淡淡说道:"看样子将要发生些什么事了吧?"
吉平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坐在原先的位置上,但他仿佛很不开心,一贯肃然的神情中混有忧郁的意味。
光荣亦默默看着他,许久,将茶杯放下,"还记得我决定学习阴阳术时,父亲告诉我:阴阳师能够预知生死,穿梭于阴阳两界间。但,不论是对所预知的还是所看到的,都要做到心静若止水,绝不能起半分波澜。若不能达到这种境界,就趁早放弃做阴阳师的想法。"说到这里,光荣身体前倾,双眸紧紧盯着吉平,刻意压低声音说道:"该发生的事是注意要发生的,任何人都阻碍不了,如若有人一意孤行,只会换来更大的灾难,但事情最终的结局却依旧不会有丝毫改变。"
吉平被他盯得不自然起来,略微侧目,避开光荣的视线,"突然给我讲这些做什么?难道你认为安倍家的人连这些都不懂么?"尽管话语里冲撞之意尽显,可不知是因为气温过低还是光荣的话,他的脸颊和双唇开始变得苍白,映着身上绯红的狩服更显得毫无血色。
光荣盯着他瞧了一阵,笑着起身,掉头离去,行至门口,留给他一句话:"千万别以为肆意而为所招致的灾难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不论是安倍家的人,还是贺茂家的人,没有人可以例外,可以超乎一切事物之外。"
随着光荣开门离去,一阵夹带着潮气的风扑面而来,吉平不禁微微一颤,目光复又落于随风飘落的,写了一半的符。
"罢了,是福是祸随它去吧--"伴着一声轻叹将其拣起,撕成碎片。
七月,连日的暴雨使重建仅数年的罗城门崩塌。时逢源博雅由城门下经过,重伤。
九月。
吉平立于玄宫蜿蜒的长廊上,今夜月色甚好,不须点亮多少灯,也能看清院中菊花似海的盛景。凉风忽起,庭院四周的纤柳随之飘荛,心底的那个身影渐趋明晰,像是随着菊香飘近,悄无痕迹地融入这意境里。
‘不知平安城中的晴明此时是否也在嗅香赏菊呢?'想到这里博雅低下头,怅然苦笑。
这时窄窄的回廊上走来一个人,抬眼看去,竟是源博雅。
"你......"
吉平正疑惑自己怎会如此疏忽,竟未感知有人,却骤然发现博雅的肌肤脸色与常人有异,二人并肩而立也没有感到一丝呼吸衍生的生气。悚然一惊,心中顿时明了,此博雅已非彼博雅。
"博雅大人,你是否有心事未了?"
博雅并不答他,却淡淡轻问:"咱们从前也曾如此于廊下赏月。你可还记得?"
吉平闻言侧目,疑惑的望着博雅,只见他眼中含有不曾见过的苍凉之意,立于月下烟波上,那怅然若失的神态既陌生又熟悉,似乎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离开克明王府,安倍晴明沿着朱雀大街缓步而行,洁白的衣袂被夕阳留下鲜红的光芒晕染成赤色,步履明显比平日沉重许多。而他似乎并不关心何处是尽头,任由脚步碾着艳艳霞光,行走于竹烟波月之中。
渐渐的,风静了,云散了,天暗了,浓重的夜色袭来,漫天星斗璀璨,天籁阒寂,晴明已置身于一条戾桥之上,一簇小小的火焰燃烧在他的掌心,火光映过他的手掌,如同阳光透出白色的贝壳。
风变得有点凉了,晴明低头凝视着冥色之中的粼粼水面,一盏盏纸灯不知从何处漂来,灯光点点密密地闪烁于水上,沿着水路蔓延,璀璨如银河一般。
如果此时一条戾桥上还有其他人,一定会感到奇怪,晴明大人究竟想从漆黑一片的河水中看到什么?是的,这些纸灯并不是肉眼凡胎能够看到的。如传闻所讲,每盏纸灯上都托着一个灵魂,由纸灯载着它们沿着跨越阴阳的河水穿过鬼门抵达冥界。
终于,晴明所等待的那盏灯悠然漂来,伸出手去将它托起。在捧起纸灯的那一刻,手轻轻的颤抖了一下,纸灯中的小小烛火也随之跳动。闭上双眼,他不想让双眸透露悸动的情绪,却不知道自己脸上那忧伤表情那么突兀,身上散发出来的悲哀又是那么明显。
颓然坐下,将纸灯放在身边,拈起叶二送至唇边,指尖搭上笛孔,一缕清泠的曲调从指间婉转滑出,曲韵肆意的挥洒,在夜空里飘渺的来去,竟满是凄凉之感。
那个久存于心,与他对酒当歌,望月浅弹的博雅出现在萤火晃动的水波下,容颜柔美,更胜于往日所见。
笛声悠然,思绪亦随之跌宕起伏。晴明早已清楚,他并不喜欢那个荒野似的小院;他并不喜欢庭院里的寥寥野草;他并不喜欢坐在廊上仰望夜空;他并不喜欢靠着廊柱把酒而歌。但是他喜欢与博雅谈天聊地;他喜欢与博雅相处的每一刻,那些时光对他来说都弥足珍贵。
可是一直以来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那种情愫不是爱,它不够纯粹,尽管它与爱一样让他眷恋且难以割舍。对他来说,博雅只是用来医治内心空虚的一剂良药。只是和罂粟一样,在使他忘却烦恼之余,也使他陷入他的温柔之中无法自拔。
一次次的忽略他的暗示,一次次忽视他眼中的期盼。直到此刻,那颗伪装成石头的心终于松弛下来,柔软起来。曾经的无奈、为难,已随着博雅的逝去而坦荡无存,留给他的只有残存于心的空洞......
乐曲跌宕间,许多耀眼无比的细小微粒悠然飘荡,如飞雪,又如凋凌的花瓣,伴着悠然的笛声,如薄雾般散去,飘飘洒洒地漫天飞舞。似被这景象灼伤,晴明忍不住瞬目,放下叶二,轻吐一声叹息,幽长细柔,无尽怅然。
拾起小小的纸灯,沿着河畔走了几步,将它重新置于河面,轻拨了拨河水,让它漂走,然后站直身,看着它匿迹于璀璨的星河中。
天际有阴云掩过,蔽了半面的月,那半月映入水中,在粼粼波光中,万千灯火都于眼中沉寂,夜风渐盛,月影也有了支离破碎的势态。
晴明想告诉他:‘我们一起听着风吹过枝头,叶子沙沙作响。周围鸟语花香,那么美,真希望那光景永远没有彼岸。'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很想,但是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对他说。
"晴明。"
闻声,回首,只见一个人影立于桥上,虽已入夜,但在清冷的月影下,一袭绯红的狩服在晚风中飘动,那华丽的红色和那坚实的身影,像他们初识之时一样。目光流淌过他平舒的眉间、轻抿的唇角,熟悉的脸庞看得他心酸,唇边渐渐凝出了一抹冰花般的清淡的笑:"你回来了。"
宽弘二年,九月二十六日,安倍晴明逝于土御门宅中,长子安倍吉平亦自此日后踪影全无。
平常心伴多少年,奈无计,难长守,
风雨匆匆分袂后,乘风而去,望水西流,目断一条戾桥柳。
涓涓清泪轻绡透,红裳旧影人依旧,
同登岚山忍回首,夜来明月,二人同行,再向痴情人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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