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深夏低沉,皓月千里,虫鸣无力,凉风不在。
湖中一只小船,轻舟慢橹,化去细微的涟漪,平添一分清爽。
戚少商抚去额角的汗,尽管燥热难耐,仍身心不动,藏在岸边的茂密树丛中,目光紧锁湖中小船,寻找最佳时机,以在最短的时间内,一击必杀。
小船慢慢靠岸,越来越近。
船夫丝毫不知,此时此刻正有人埋伏在岸边,心怀不轨,手里还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剑。
小船上,蓑帘微动。
戚少商目光一凛,月下寒光瞬时飞出。
高手出招,胜负决于一瞬。
船夫只觉忽然吹来阵凉爽的风,正想回头看看。
但他没能回头。
他直接倒了下去。
戚少商半边身子还在外面,脑袋和剑当然已经钻到蓑帘之内。
戚少商愣了,不过他没傻,只是大脑空白了下。
蓑棚中,那把削铁如泥的剑砍碎了紫砂碗,插进了人家的檀香木桌。
剑旁,书生端坐于桌旁,皱着眉,视线沿着利剑的方向看去。
然后,他也愣了。
半晌,书生动了动唇,说:"戚少商,别来无恙。"
戚少商忘了抽回剑,呆呆地答:"别来无恙。"
承
顾惜朝翻出两个完好的茶杯,重新倒上茶水,一杯留给自己,一杯递给戚少商。
戚少商接过了,端在手上。
顾惜朝看了,自己先喝了一口。
再斜眼看看,戚少商仍是把茶端在手上,没有喝的意思。
顾惜朝叹了口气,说:"我只知你不愿再与我喝酒,却不知原来茶也不行了。"
戚少商也叹了口气,桌子被他劈了,只好把茶杯放在身侧,不再理了。
他问:"是你吗?"
顾惜朝盯着他,反问:"什么是我?"
船篷外,一片安静祥和。
船篷内,剑起,人未动。
都未动。
逆水寒抵着顾惜朝的脖子,划出一道血痕。
混合了金属质感的血腥味,尤其令杀手兴奋。
沉夏,最是相杀。
可惜没有杀手在。
只有一个快要成石的人,和一个似乎成魔的人。
戚少商紧握着剑,问:"你怎么不躲?"
顾惜朝端着手中的茶,又喝了一口。
他答:"你戚少商要我的命,我躲得开吗?"
戚少商眸中深沉,暗藏血红。
他又问:"你不是说,还要与我再战三百回合吗?"
顾惜朝忽而笑开,说:"五百回合也是一样的结果。"
他不带一点苦涩,更无一分悲哀,只犹如桃花春风一般,在讲某个有趣的故事,一切事不关己,高高在上。
戚少商发现,他看不懂他了。
虽然他就从来没看懂过。
但也从未如此陌生过。
陌生的好像几生几世,都未曾见面了。
戚少商终于收了剑。
他却又问:"真不是你?"
顾惜朝笑的更盛,答:"到底什么是我?"
戚少商张口无言。
话到嘴边,问不出了。
他突然觉得怕。
怕从对面书生口中,得到一个不想得到的答案。
他于是忽然就不想问了。
顾惜朝看着他,笑着说:"优柔寡断。"
戚少商不以为意,起身说:"跟我走。"
顾惜朝就站起来,弓着腰,先戚少商一步出了船篷,走的不带半点犹豫。
出了船篷,顾惜朝又停住,回头说:"我怕水,你带我吧。"
顾惜朝伸出左手,搭在戚少商肩上。
戚少商肩膀一僵,脸色变了变,终究没躲开。
落地的刹那,顾惜朝脚下一个不稳,向前扑去。
戚少商下意识地去扶,扶起了才现在,顾惜朝的手,一直紧抓着他的衣襟。
如果他不扶,倒的就是两个人。
戚少商微微皱眉,问:"你的腿--"
顾惜朝笑着说:"我迟早杀尽天下的熊。"
顾惜朝还是笑,置身事外,俯瞰人世。
仿佛在说:众生平等。
戚少商开始怀念起他狠厉的样子。
至少那时,顾惜朝的表情,还是会变的。
至少那时,他在顾惜朝的心中,还是很有分量的。
至少那时,他与顾惜朝,没那么遥远。
他说:我没把你当兄弟,我当你是知音。
结果,谁知谁?
英雄,最是寂寞。
戚少商又叹了口气。
他还没叹完,四面八方的剑,倏然而至。
高手行事,片刻都大意不得。
戚少商从来都记得,只有此刻忘了。
他在想事情,一点点往事。
他只这一次疏忽。
一次,已成杀局。
戚少商没有回头,却对身后的人说:"果然是你。"
转
顾惜朝还在笑,他又问:"什么是我?"
戚少商不在答话,凝神屏气,专心破阵。
十人剑阵。
顾惜朝站在阵外,笑吟吟地看着他。
还是那笑,此刻只觉刺眼。
就是这笑,让他失神。
就是这笑,引他回忆。
也是这笑,让他火冒三丈,提剑暴起。
手中三尺青锋,几欲成魔。
十人剑阵变了几变,戚少商越战越勇。
挑飞最近一人手中的剑,戚少商臂间见血。
戚少商不觉得痛。
顾惜朝在他身后。
顾惜朝没有看他。
顾惜朝在看月亮。
仰着头,看天上皎皎明月。
戚少商反手即刺。
迅、猛。
顾惜朝目光流转,对上戚少商血红的眸子。
不知何时已是血红的眸子。
顾惜朝笑容淡了。
他说:"我都笑得累了。"
他话说得不快,他话还没说完,剑尖就到了胸前。
顾惜朝没有看剑,他在看戚少商的眼睛。
利刃划破寂夜,穿过胸膛,撕裂血肉,呼啸而出。
顾惜朝缓缓地抬起手,探向戚少商的额头。
戚少商没有躲,于是顾惜朝碰到了。
他说:"兔子眼睛。"
他笑,如桃花春风一般。
结
大夫说:"再偏三分,你就没命了。"
顾惜朝笑道:"庸医。"
大夫脸色一青,拂袖怒去。
三分。
三分过往,三分情谊,三分余地。
不管三分什么,总之留住了。
戚少商送药进来,看到顾惜朝在笑,于是恶狠狠地说:"迟早笑得你抽筋!"
顾惜朝笑的更盛。
他问:"你不是很肯定地说,‘果然是你'吗?"
戚少商黑着脸,答:"替死鬼当起来很有趣?"
顾惜朝说:"替死也好,真死也罢,戚少商要我的命,我双手奉上。"
戚少商想把药碗扣在他脸上。
当朝权相蔡氏的新任谋士,心狠手辣,算无遗策,接连杀害忠良义士。
戚少商夜半埋伏,誓要铲除的人。
这人自然不是顾惜朝。
那是谁?
顾惜朝只笑,犹如桃花春风一般,拂过万物众生,不起微澜。
天下事,与他何干?
枕前灯,窗外月,闭朱栊。
夜雨春风
诗客筵中金盏满,美人头上玉钗垂。
那侍童说:这小店的招牌菜,叫杜鹃醉鱼。
于是戚少商道:就来杜鹃醉鱼。
顷刻功夫,宾客案几上,各加一盘杜鹃醉鱼。
随上菜的小童们一起来的,是个一身粉红的美丽女子。
女子柳眉纤腰,舞姿曼妙,笑曰:奴家杜鹃。
一笑一颦,醉煞四周正襟危坐的鱼。
女子挨桌敬酒,敬到戚少商,戚少商抿了小口,忽然问:你们可有炮打灯?
女子笑答:小店只有竹叶青。
说罢举杯再敬。
戚少商却说:青竹蛇儿口,蝎子尾上针,两者皆不过,最毒妇人心。
女子脸色一变,翻掌化刃,袭向戚少商心口。
戚少商神色不变,一手端酒,一手比出两指,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女子腕间掌中穴位。
女子吃痛,瞬间后退,整条手臂已然麻痹,动不得了。
她故作镇定,咬唇笑道:好厉害的内家功夫。
复而又道:多有得罪,这席酒菜就算奴家赔不是,还请大侠多担待。
戚少商嘴角臻笑,依然不动,说:多谢夫人美意,砧板毒酒,戚某消受不起,还请赐解药。
一众宾客,面面相觑,无不心惊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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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戚少商喝够了酒,趁众人不注意,溜到后院吹风。
多年江湖厮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一进大门,就知道是家黑店,可惜同行众人不知其中凶险,来不及劝阻,已纷纷跳入火坑。
好在主事的女子也是个精明之人,知其不可取而弃之,小小交锋,换得两方安宁,也算报答同行众人多日照顾之恩吧。
戚少商叹了口气,说不出的疲倦,更觉苍老。
隐约间,却听后院的一间灯光微亮的小房里,传来笑声。
女子笑道:疼死了,现在手臂还瘫着,他练的什么功夫,如此霸道。
戚少商笑意刚上嘴角,就屋里有人说:劝你你不听,非撞了南墙才回头,他是什么人?你惹得起吗?
戚少商的笑,立刻就僵住了。
多少年刀光剑影,战场厮杀,抵不过那人一曲翻飞塞外的玄音。
多少年日夜思念,藕断丝连,抵不过那人一抹化了春风的浅笑。
他身骑骏马,俯瞰天地。
他手持裹剑,睥睨千古。
他踏歌而来,风行无忌,昂首回眸,傲视群雄。
可惜天不助他,可惜他决意逆天。
于是他只有一个字,败。
到底是多少年?
戚少商看着自己粗糙的十指,岁月磨下的痕迹。
他给他的生命划下深深的一刀,平日藏了起来,却从未忘记。
从灵堂上他痴痴笑笑的离去,到如今,房中人沉静和缓的声音。
十年。
整整十年。
戚少商恍惚想起。
十年前的今日,那人剑指皇城至尊,声称要血溅五步,天下缟素。
十年前的今日,那人鲜血和泪,败给老天的安排。
十年前的今日,那人终于失去一切,成疯成傻。
十年。
不过十年。
是非成败,转头已成空。
可到底,成了谁的空?
小小的飞刀破窗而出,带着迅猛又多了分柔情。
戚少商侧身避过,再看向那闪着微光的小屋,门开了。
那一身粉红的女子娇嗔:戚大侠,酒菜都请了你,你却夜半偷听,实非君子之举。
戚少商笑而不答。
那女子走近,伸手去扶他的肩,戚少商轻轻避开,惹来对方一阵笑。
她取了斜插入树的小小飞刀,说:看到了吗?这叫隔空相思小飞刀,得王小石师父,天衣居士的真传。
戚少商不由笑开。
她把小刀用思巾裹了起来,慢步走向前厅,犹自喃喃道:当初连云山上土匪头子,昔日风雨楼中群龙之首......
戚少商摇摇头,望着那没有关上的门,脚步不由向前。
他们曾经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他们曾经高谈阔论,歃血为盟。
然而相惜转眼成相杀,杀的他亡命千里,杀的他众叛亲离。
最后他是英雄,他没了踪影。
戚少商踏进门去,那人正低眉垂首,轻挑灯芯。
门外起了微风,有一丝清凉,夹杂青草绿树的气息。
他轻声说:寻芳不觉醉流霞......
戚少商立于门口,站定了身形,半分动不得。
他转而望着戚少商,笑道:要下雨了。
他只望他一眼,已成刻骨铭心。
他眉宇间戾气不在,眸光流转之处,却多了十分的萧索。
他举手投足没了盛气凌人,可化春风的微笑里,也没了春风。
他朱唇轻启,只道:关门吧,会进雨。
原来十年,可以改变这么多。
这里没有炮打灯,所以来陪我喝竹叶青吧,杜鹃刚温好送来的。
顾惜朝自塌上端来托盘,盘上一壶酒,两个杯子。
戚少商皱起了他饱经风霜的眉。
顾惜朝见了,问:你不喜欢?
戚少商也问:你本要与她一起喝的吗?
顾惜朝摇头道:她不爱喝酒,她只爱看别人喝酒。
戚少商接过顾惜朝递来的酒杯,又问:为什么?
顾惜朝轻笑,答:她说,喝了酒的男人,更容易醉。
戚少商一怔--难道不喝酒,也会醉?
顾惜朝反问:刚才外面那些人,难道没醉?
戚少商了然,也笑,说: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咽下了小酒杯的酒,总觉得杯中酒与方才席上所饮的不同。
更纯?更烈?亦或更香?
可惜,无论如何,绝不会让满头烟霞列火,更不会烧了口舌,烂了心窝。
戚少商低着头,看着小酒杯,半天无言。
顾惜朝问:你在想什么?
戚少商抬头看着他,目光只见柔和。
他说:我在想,原来那女子,真叫杜鹃。
你醉了吗?
顾惜朝摩挲着杯沿,酒沾湿了食指。
大概是吧。
戚少商拿过酒壶,自斟自饮。
顾惜朝歪着头看他,慢慢抬起头,食指伸向他的唇,轻轻勾勒他的唇线,问:你是那条,被杜鹃迷醉的鱼吗?
戚少商由着他动作,忽然又握住他伸来的手,沉声说:她不是杜鹃,她是砧板;我不是鱼,我是龙,人称九现神龙。
顾惜朝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没说出口。
他唇上还残留着酒的痕迹,烛光下熠熠成辉。
戚少商盯着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醉了。
他盯着他,把他沾了酒的食指含在自己的口中,又在他愣住的时候,拉过他的手,倾身向前,越过塌上案几,一吻落在他唇边,由浅入深,辗转反侧,缠绵不休。
耳边传来青瓷跌落在地破碎分裂的声音,又传来案几挪动吱吱呀呀的声音。
怀中人在挣扎、扭动、抗拒,最后在他耳边努力平复呼吸,低声说:戚少商,你被杜鹃下药了。
戚少商一口咬下去,酒气中立刻添了血腥的味道。
顾惜朝吃痛,倒吸一口气,仍然说:戚少商,别迫我,我没了武功,不是你的对手。
戚少商下一口,怎么也咬不下去了。
金銮殿上粉身碎骨的无名,大理石地面上刺破血肉而出的熊牙,灵堂上穿透胸膛的长枪。
他曾痴傻着大笑而去,如今他说:别迫我,我没了武功,不是你的对手。
他果真失了一切,只留下性命。
是非成败,成了他的空。
发现戚少商停了动作,顾惜朝捧起他的头,低声问:赫连府中的绝世女子,你后悔了吗?京城的那朵白牡丹,你想念了吗?
戚少商望着他,眼中迷茫逐渐褪去。
他说:我明明吃了解药。
顾惜朝道:解药是春药。
戚少商仍望着他,望着身下衣着凌乱双唇红肿的他。突然想不管不顾,就这么继续下去。
人生才得多少年,疯上一回又如何?
如此想着,头脑却越加清明。
戚少商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似是漫不经心地说:这么多年没听见你消息,原来你开了黑店。
顾惜朝身体一僵,复又缓和,问:我开黑店,你有问题?
算我一份,如何?
顾惜朝没有回答。
戚少商闷声说:别看不起我,好歹我也曾算占山为王,重新落草,未尝不好。
我少时跟在卷哥身边,得他器重,养成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后遇红泪,一见倾心,不惜为她与卷哥翻脸;机缘巧合下,成了连云山的大债主,负红泪多年;待我萌生退意,欲与她神仙眷侣相伴余生,却又碰到了你。
你把我的人生都打乱了。
一场千里追杀,血流成河,等沉冤昭雪,我退不能退,进了六扇门,气走了红泪;再代王小石入住金风细雨楼,苦心经营,识得挚友数人,也算做了几件大事,历练了心机,磨出了深沉。可是,这都不是我。
这都不是我,更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所以六扇门再留不住我,风雨楼也留不住我,我厌倦了。
我愿为天下人成为大侠,却厌倦了做一个天下人的大侠。
戚少商在他耳边轻问:你不觉得,我老了太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