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吓醒了。爬起来,瞪着他。
"你昨儿傍晚出去溜了一圈,回来就不对劲,今日又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你想赶我走对不对?!你又勾搭上了狐狸精,不喜欢我了对不对?!"他提住我,脸刹时绷得像钟魁。
"沉香......你就喜欢胡思乱想。"胸口凉飕飕,那寒意也不知是风吹的还是心底涌上的。"我啥时候说过要赶你走了?我啥时候不喜欢你了?!你总是疑神疑鬼!"
他呆愣了下,慢慢松开手,"你才一会儿神一会儿鬼呢。"
我扯了扯衣领,坐一旁去,两人一时都沉默了。我想起这些日子尽多不顺意,他不会宽慰体贴也就罢了,还这般多心胡疑,简直是欺人太甚。
"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心里止不住地难受,看了看他,怨责的话有千万句,临头了却还是舍不得。憋了半晌,忽然就伸出手去,把他揽了,"沉香......你记得离开兰州时说的话么?你说我做的事,你都不怪我。如今你有苦衷说不出,我也不怪你。"
"你就是不喜欢我......"他喃喃,没提防眼睫一颤,眼泪就滚下来。
"我......我哪会不喜欢你!"
从不知男人的眼泪也能够说掉就掉,瞧着他平日恶霸蛮横的,不曾想是如此脆弱的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啊,他把眼泪当治我的良方了。
我是真见不得他难过,他一掉泪我就心慌。
第一次在太和城,是把自己当了才哄住他,这回又拿什么去收他的泪水?我把满袋竹风车倒出来,一只只插地毯上,围满他面前。然后奋力吹打,转了这个,又吹那个,哪边停了扑哪边去,满地的风车旋飞。
沉香憋着脸,其实没哭,也不像上次泪如倾珠落个不停,就只是这眼滚了一串,那眼再掉一串,打湿了脸,便再没有了。但是那伤心的神情,才更让我大受打击。
"你别这样......"我手脚发软地抱他,亲着抚着,"你瞧,风车都飞起来了,笑一笑好不?沉香,笑一个!"
他摇了摇头。
到底不知有什么委屈说不出,我急起来,将他直直抱起,原地打了个转,"沉香,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的!"
他突然咯地一下,嘴扁了扁。脚边还有几架风车嗒嗒地飞着,却都是强弩之末,我瞪大眼,双手交叉按扶他腰上,又是急急一个旋。沉香再度咯了声,咬紧唇。我这回听清楚了,那分明是笑,他还在忍着。
我仰首亲亲他,掌指使劲将他托得更高,"沉香,你笑!"
足下不停,一圈圈飞快地奔转。沉香终于忍不住,咯咯、哈哈地大笑起来。
当日他初到桐院,我也是这般抱着他欢喜地飞旋,他飞扬欢快的笑声我永远都记得。原来他喜欢我这么逗他玩。
沉香按着我肩,软软的不似有什么力,边忍遏不住地大笑,边挣动,"别......别按!我......我......住手!"那挣扭的动作也是无力的,他伏着身,各种按捺不住的笑声在我头顶一串串飞动。"咯咯......哈哈......嗯~住、住手......"
我当然不会住手,抱着他又笑又转,越旋越急,眼里见得的只有他的笑颜与两人飞扬的衣影。
似乎许久都不曾见他这般大笑了,出游以来,引他发笑的事极少,惹他吃醋发脾气的倒多,说真的,我特爱他随性率真的大笑,那时在桐院在荷苑,每每一件小事物,就能引得他大笑不止。我还记得有次湖里追逐,一条小鱼钻进我后领,扭来扭去在背上乱扑腾,我怎么挠都挠不着,他却笑得在水里翻滚,比那鱼还放肆。
"不、不要压......那里,咯......你,你住手......"
这笑声怎么有些别扭?像咬牙切齿?我终于注意到他胡乱蹬着的脚,扭动的身子,还有滑下来想扯我臂的手。这小子,不会是......怕痒吧?
我咋地从没发觉这么有趣的事?
手上加了一分力,按在他腰眼上,他果然又是一阵摇晃,无法抑止的大笑。
"哈哈......"这回是我忍俊不禁,更卖力地旋了两圈,才把他放下来。
他似笑得筋疲力尽了,抓着我,几乎要滑下去。我还扶着他,心痒痒地,"沉香......"
沉香慢慢抬起脸,突然扬手,我眼前黑了下,啪地一声巨响,夹着他颤着嗓的怒吼:"我叫你住手!"
我头歪到右边,身子险些踉跄跌倒,捂着颊望去,他那一脸急怒惊慌,哪有一点快乐样子?张了张口正不知说啥好,他红着眼圈,突然甩头奔出去。
他、他娘的!就他脾气大!
老子又不知他有这怕痒的弱点,更不知他痒不得,这当儿是他委屈还是我委屈?
呆了半晌,蓦地回过神,才慌忙追出去。
外面天黑下来,四处有人走动,他不知钻哪里去了。
我随手揪人,是男是女都没瞧清,只顾着问有没看见他。
"公子,您说的哪个?"
"沉香!沉香呢?你们谁瞧见他了?"
"沉香是哪位?"
我语塞,换过一个问。
"是和公子形影不离的那个么?"
"他去哪了?"
"公子和他,不是糖粘一起的分都分不开吗?"
我往前走去,栅栏边聚着一堆人,佝着腰用吐蕃语交谈着,间中夹着咩咩的羊叫声。我分开人群,栅门上挂着一只油灯,昏蒙蒙的光亮照出一圈。光圈里卧着只小羊羔,灰白色的毛卷曲地披着。
小羊羔受了伤,左腿摔断了。
柳相明蹲在旁边给它接骨、包扎,渗着碧汁的草药裹上羊腿,布条一层一层仔细缠好。包好后,他拍拍羊臀,那只小羊羔居然慢慢地翻身站起来。
我跟着周围的人一起啧啧,不过大家估计是在赞叹,我是在称奇。看样子柳夫子这回行万里路,是悬壶济世锻炼医术来着,大概回去就能与丹阳子一别苗头了。
摸摸脸颊,心想回头得跟他讨些消肿药。
一堆人中妇嬬为多,也不知哪里捡的这只小伤羊,让女人的同情心得以泛滥。
我探着头钻来钻去,马驹儿都板过脸比对了,就是没见沉香。
这么有趣的事他竟然不来瞧,看来是真气坏了。
拉了人又问,好在都是青衣楼的,大多汉语说得不错。
"那个哑巴公子么?奴家没见。"
"小人好像见到个影子,闪过去了......"
"往哪闪了?哪边?"
"......天黑那个,没瞧清楚。"
"哪个给我瞧到影子了?!"我烦燥地吼。
"公子,刚有个影往栏外飞了,不知是不是您说的那位。"
............
我冲出去,夜幕下大地辽阔,天穹又高又远,不知他会在哪里。
返身奔进栅栏里拉了一匹马,没待它四蹄立稳就翻上马背,沿着唯一的路径寻去。黑沉沉的夜难辨景物,渐渐地走上黄土城街。
逻些虽是吐蕃国都,与大唐的许多州城还是有天壤之别。番人的习俗与汉人迥然不同,汉人种稻谷小麦,养家禽牲畜,却以五谷杂粮为主食。番人也植麦种田,但因是水草原野之地,多以放牧牲群为生,他们的餐食更多是牲肉。因此,逻些有城廓,有石头垒砌的民房,也有支架撑开犹如小穹庐的毡帐,这些都散落在同一城都中。
他们的王、贵族、大臣也会住毡帐,而且比平民更大更奢华,名字也更好听,叫作大拂庐小拂庐。听侯小金说,吐蕃王的王宫甚至是建在高大的半山上,是许多年前那位娶了文成公主的赞普建造的,白色的巍峨的宫殿,就修建在红山上,叫做布达拉宫。
我在寒凉的街路,在陌生的逻些城四处寻人。
侯小金不知何时追了上来,手里抓着一件大裘,并马披了过来。
"公子,天冷!快回去吧!"
我扯了扯,将那件大裘扯落一半,另一半还搭在肩上,寒风扑面吹来,逻些的冬天来得不动声色。早两天,还有些干暖,特别是白天,一直有明丽的日光。还是昨天的时候,我与沉香从帐篷里探出头,那些净澈的日光无遮无拦地照在围栅白帐上,像从天堂落下来。
夜里,忽然就这样寒冷了。
我越发焦急,拼命睁眼四望,"你们,都没一个瞧见他吗?"
"公子,谁料想您和他又闹别扭呀,都没留意撒。"
我骂了声混帐小子,想着找到他要捆起来暴打一顿,管他咋样的细皮嫩肉,就是该教训教训。掉马折上另一条街。还是平顶屋,石头房。再远去又见毡帐的朦胧影点了,附近几家灯火微微晃了下,又熄去。
侯小金紧追着说了句:"公子,他没马,哪能一会跑这么远啊?咱回去找吧,说不定还在大帐里。"
我勒了马,掉头往回赶。
回到分舵处,每个毡帐都翻了,依然不见他。我把玛斯布揪出来,逼问他这附近哪里还能藏人的,他粗犷的脸露出苦笑,摇了摇头。
我走到角落里,试着发暗哨,八个青蛇无声无息出来。
"都给我去找他,找到了别吓着他,赶紧回来告诉我!"
我已经按捺不住惊乱,心砰砰跳着,这臭小子,不要给我逮着了,逮着了锁起来,天天丢老鼠蟑螂死蜘蛛给他玩。
一直寻到半夜,都不见他踪影。青蛇暗里回来,齐整整跪着,又一次没完成我交付的任务。我几乎咆哮起来,"再找!翻了逻些,都给我把人找出来!"
"青蛇不能离开公子十丈。"
"格老子的你找死?!"
八条蛇同时沉默,我再吼:"谁给你们定的臭规矩?百里、千里都给老子找去!"
一个忽然抬头,冷冷道:"离开公子百丈,青蛇必死。"
我立在帐庐之外,远方浮着朦胧的城廓幢影,像极了暗中窥视的蛰兽。更远点还能望见绵亘的雪山,黑夜里山头如灰白荒廖的大庐。整个分舵能动的人马都被我逼着去寻人,玛斯布满脸急苦,像被人挖了心肝。只拉着龙香玉,帐下跺脚叹气。
我望了望夜天,又骑了马出去。
到黎明时人已筋疲力尽,但仍没找到他。我想不出他还能藏哪里,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他就是不在。
狠狠地掴了自己一巴,想着那时他心里明明很难过,明明笑不出来,却还被逼着发笑,我就无法不怨怪自己。
太阳露出脸时又回分舵转了一圈,龙香玉浑身红猩猩地站在栅栏边,面无表情地望来。
我拍着马,向八廓街奔去。天亮了,摊档陆陆续续地摆开,我一个个寻过去,有店面的下马进去看看,摆摊的只要有人围观,也会上前瞧一瞧。许多热闹的摊点,比如摆卖异国器玩的,哄吹灵药神草的,还有一些拉弹玩杂耍的,我更是瞪大了眼去找。
但是常常钻进人群中,望了半天,没有一个是他。
日间阳光仍然清淡淡照着,不知不觉地晌午也过去,见到的人都围了厚毛毡,戴了皮帽。我从昨晚到现在,滴水未进,却似乎不知饥寒。
在八廓街寻了大半天,想不起沉香在逻些,还有哪个地方是他识得能去的。
我始终不敢想,他是否又落到苯教或者郎家手里。
转到羊土神变寺时,昨天遇险打斗的事竟如水洗,毫无痕迹可寻。我沿着寺庙转了一圈又一圈,寺门依然紧锁着,潜进去寻了半晌,连个添灯油的僧人都不见。
出来时就遇见了木觉和尚,依旧白袍芒鞋,望着我直皱眉。
"和尚,你见到沉香了吗?"
他缓缓叹,"施主,你不见他么,他本在你身边,为何来问贫僧?"
"他昨晚跑丢了!和尚,你知道他在哪儿吗?我很担心他。"
木觉从我身边走过去,飘来一句话:"他不愿见你,也不愿见我,且随他去吧,不必执着。"
他离去许久,我才回过神,想起沉香大有可能在他手里,急忙追去。但寺庙四近,除了喧哗的八廓街,各色人声嘈杂,他早不知走哪里去了。
牵着马,我失魂落魄地沿街走着,前方冲起一片尘烟,迎面奔来许多人马。
全是盔插小色旗的吐蕃士兵,边冲边沿路赶人,商贩都纷纷卷了摊布,推着车马撤走,不知究竟出了何事。
返回分舵时人从马上翻落,几乎就瘫了下去。
一只手伸过来将我扶住,猩红的毛面袖子搭在我臂上,柔软而温暖,我恍惚望去,忽然就抓紧她,像抓住一点希望:"龙香玉,你找找他,你帮我找找他,天那么冷,他就披着条鼠皮毡,他们都说要下雪了,他会冻坏的。"
龙香玉搀着我,"你就让他走不好么?你知不知道,除了你,他没跟我们任何一人说过话,谁知他存了什么心思!"
我听不进她的话,耳朵发鸣,"你找找他,姐!郎家要害他,你们没一个喜欢他,没一个关心他,他根本啥都不懂的,你找找他好不?"
"笑笑,你别这样......"龙香玉抹着我脸,"你瞧你,冷成这样了,先去吃饭好不?姐答应你,姐帮你找他,你回帐里去!"
坐在帐中,苗子送来饭,我一口也吃不下。
天色慢慢沉下去,风越吹越大,一夜仿佛极漫长,但不久天又亮了。我拉着马再去找,逻些似乎突然萧寂起来,八廓街静无人声,听说整个羊土神变寺的周遭都被封禁了,那里要举行吐蕃王与贵族大臣之间的誓盟大会。
我又寻了一整日,他如飞走的鸟,怎么都寻不到。
忽而就想起嘉州那一次,他泼了醋劲,也是二话不说甩门离去,但是随后又自己回来,兴许这次也就使使性子,说不定已回分舵了。于是赶着马回去,在青毡帐左右大声叫着他名字,跑来跑去,随后静下来,又想他不一会就出来了,便一直帐里帐外地走动,盼着抬头睁眼甚至偶然回望就看到他溜转的身影。
但是他没出现,所有人带来的消息都是沉默,龙香玉甚至告诉我郎家那边也没他下落。
他一走,就是三天。
第三十一章 大盟
晨间坐在大帐里,捏着那把鱼吻剑。苗子过来服侍,梳头洗脸,宽去旧衣,换一套豹斑的皮裘。这一切步步做下来,又想起这三日不知谁侍候他,吃得饱穿得暖不?
因是懒懒坐着,丫头给我更衣颇辛苦,一不小心拉歪了,身上跌出件东西,她捡起来,咦地一声。我斜了眼,忙抢回来,"笨手笨脚的!公子的宝贝也乱扯!"
苗子又是一咦,诧然问:"四娘子的宝贝,怎、在公子这?"
我恼怒地瞪去。
她皱着眉,似是想不通,"明明是四娘子的冰丝囊,她装着柳书生的头发......"
我狠狠瞪去,终于把她瞪闭嘴。
这些小人,哪识得什么真宝贝。冰蚕囊有啥稀奇,沉香就对它不屑一顾。他头次见着这只囊子时,公子很得意神秘地告诉他,这是诸葛孔明的锦囊,里头有妙计三条,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打开,一打开就会失灵。那时在荷苑,他还天真地替公子掖好,说你别弄丢了,你弄丢了你就没诸葛孔明,也没妙计了。
后来每每袒衣,他总要小心翼翼地替公子摆好丝囊,有时还拿手抹一抹。我按捺不住,换个新花样逗他,说这里头有神仙,世间无人比得上的神仙。他斜斜眼,我又说:你猜,我藏了啥宝贝?就是这油腔滑调惹毛了他,他一改先前宝贝郑重的模样,吊着囊带甩两甩,抛回公子,说你有啥宝贝,除了我你还能藏啥宝贝?再看这锦囊,就是不屑一顾又高傲自得的神气。又说下回他也去弄一个,比这大比这还有能耐,专藏他的宝贝。
我一听他打算欺瞒我,赶紧把囊子藏好了。那赌徒要没筹码,怎么揭对方的底?
还有一回是在南诏,过剑川不久,我逐磨着凤迦异那个神绣的故事,心想怀里藏着的绣绸子会不会就是瑶天的遗爱,沉香给仙人绣画上了?想到神奇处,伸足尖踢踢他,说沉香你就是一只仓鼠,坑蒙拐骗来着。他立时扯过我耳朵,说啥啥?坑蒙拐骗啥子?我说你就骗我的心拐我的人,还把我蒙了眼,坑了我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