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没透多少进车,我估算着时辰,大概知道黑夜已过去,此时是黎明。在钱缝里逡巡一车叠放整齐的箱子,越瞧越觉古怪,不就些蚕丝,大篷布一裹大筐子一塞照样拉着走,干吗非要大好木箱装得如此密实?
雨淅淅沥沥地打着车顶,外头不安静,车内正好搞些小动静。
悄悄爬出去,小心开了几只箱,叠在上层的都装着货真价实的蚕丝,便把箱子往旁边打横移开,撬底层的,也不例外。我有些纳闷。沉香也钻了出来,抓着一团蚕丝撕扯着。扯够了又往外掏,一个箱子掏得朝了底,又掏另一个。
我坐箱子上,闲来无事,瞧他孩子气地胡玩。
结果他掏呀掏,给公子拉出一段光亮的绸子。
"笑......"
我忙捂住他,挑起一角篷布往外瞧,赶车的竹笠簑衣,正全神贯注地挥着鞭。便贴沉香耳畔道:"别出声。"
将那底层的箱子仔细翻了几只,原来上头是蚕丝,底下全藏着上等丝绸与绣锦。摸来滑润细柔,不差于给沉香裁衣的料子。
这一车货,算下来不是小数目。
将丝锦原样藏好,箱盖合上,锁头还假套着,一切如原封不动地叠好,两人又爬回先前那口箱,依旧躲藏着。公子决定跟这批私货走一趟,看看是谁在抢青衣楼生意。
那伙黑衣人,就丢给老头子烦恼吧。
这一来再不用愁改路线的事,两人搭着便车,权当意外之旅。沉香显然比规规矩矩乘车规规矩矩赶路来劲多了,一直兴致勃勃地在箱缝窥探着。
两个人屈坐一口箱内,颇感辛苦。
日间停了半天,车夫全不见所踪,只留一个看守的来回走动,我与沉香窥机溜出去,才知是在一个小村庄中,周围垂柳萧条,几处人家,炊烟雨雾,一派朦胧景象。
沉香那顶帷帽不知丢哪里去了,我在箱子中翻出一块蓝花白绫,在他头额缠了缠包了包,蒙去大半脸面,还垂了一片在背后,遮去破裂的衣衫。
又沾两指湿泥,毁去两人大好容貌。
沉香瞧着事事新奇,兴奋远大于不满,一切任由公子摆布。
我带着他在青舍茅墙间走着,向农户讨了些烙饼汤菜,又问了路。原来已到了成都郊野,却不是朝长安方向去,而是往来时的路走。
也不知该喜该气。
两人在一个瓜棚下啃面饼,远处是烟柳,雨打风吹,与顶上的瓜叶丝蔓一样憔悴。
沉香踢着落地小瓜蒂,烟柳下走来两人。一前一后,前面的红衣曲鞭,脸上依稀一道半边切斜疤。后面的头戴圆帽,颊边垂着网纱,隔得远,面貌都是模糊的。
两人走得很慢,似是边行边谈着什么。
沉香猛然睁大眼,瞪着红衣那一个,"她的脸......"
"我划的。"我撇撇嘴,怪他,"那回你急着回长安,我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你,心里堵得难受,拿她出气的。"话说完,等他给个柔蜜神情,好言抚慰,哪知嘴巴才合上,右耳际一阵猛烈轰鸣,他竟又赏了我一巴掌。
"你......"
他咬牙切齿,瞪我的眼神又怒又急。
我来不及问他发什么飙,后面那个已走得近了,柳条刮过网帽,那帽下的脸映入眼里,猛然令我一阵震骇。再无睱与沉香计较,拖起他一阵风飞回篷车,躲进箱子里时,心还在惊跳。
直到夜色落下,车马才再度起程,雨已全住了,车外依稀闪过郎依依的声音,来回嘱咐着车夫小心赶路。
原来是上了贼车。
此后几日夜行晓宿,我与沉香几次偷下车,见到的都是人烟稀少的村镇,这七八辆篷车多次过州城而不入,令我越发惊疑。
沉香不知又吃哪门子醋,打了我一巴不够,还板着个暴雨前的脸。我与他斗了一整夜的气,最后他差点不顾安危地破箱跳出去,才卑鄙地胜了我。
千不该万不该,千错万错全算公子头上吧,不能让他有一分闪失。
因而又使尽浑身解数,去哄他开颜。
因而,数次打过退堂鼓,想返回成都去。这江湖凶险,公子不该拉着娇生惯养的他在刀尖上跑溜。只是马脱了缰,已经野了,沉香再不肯随我逍遥地捉虾去。他要瞧这车能把他运到哪里。
我无法忽视心头的不安,对他说这是去虎穴,咱们会被填老虎肚里。结果就这话惹来弥天大祸。沉香很天真地告诉我他没瞧过虎穴,也没瞧过老虎,他说笑天咱们去一趟好不?
说那话时,他满是希冀地凝望着我,眼眸如七月夜天的碎星,要人屏息去捧住。
我就怎么也无法拒绝他。
窝在郎家的贼车里,且多半是在压闷的箱中,周身不适。沉香倒好,稍有些腿麻腰酸,旁边一个现成侍候的,能用绝不省着,公子给他折磨得怨气冲天,万般想念元瓜儿。
如今可算明白了,在家千日好,人要惜福。
想起瓜儿,不由就想到被丢在成都的苗子几人,不见了公子,不知会急成怎样。几人中就数飞虹最有主见,若久候不到公子,应该会带车返回青衣楼。
郎依依胆子颇大,载着这些丝锦,竟然一路往戎州走去。我渐渐安下心来,回头路其实挺好,就看老头子转什么心思了。日间曾试着召唤青蛇,果然又是八人齐全地出来,公子压根没翻出他的手掌心。
秋雨很恼人,数日来时不时地落上一阵,到达戎州时正好半夜,正好又赶上,一场好迫切的急雨。车子在泥泞的路面行驶,不敢快赶,车前挂着风灯,影子映在篷布上。沉香在耳畔呢声埋怨,"摇来摇去,不让人睡会。"
他渐渐地不满这历险的路程,吃不好睡不好,村镇里买的衣裳太粗俗,且不合身,夜里赶路又常常要屈尊在木箱里,桩桩件件苦着他娇贵的身子。与前些日子雕车玉馐相比,如今才真是活受罪。
我轻道:"不看虎穴了,咱们回桐院好不?"
"要看呢。"某些时候他顽固得像块扳不弯的砖头。
我只好搂着他,细细地亲吻。
雨刷刷地下,所幸这些车都加了木板顶,风雨无忧。风灯晃了晃,忽然停住,在晦暗的车厢里拉出斜长扭曲的光影,瞧来格外诡异。
行进中的车马莫名地就停下来,似是被人阻住了,藉口也不给一个就要搜车。我暗里皱皱眉,这地方除了青衣楼,官府都没敢这么嚣张。
侧耳仔细听去,果然是戎州分舵的,两队暝卫二十四人,将车马通通围住了。郎依依不知从哪辆车里出来,正用她一贯的苦主相交涉着。
"郎家是江陵小户,虽知青衣楼主尊驾在隅,只因人微礼薄,不敢冒昧拜谒,不知是否因此得罪了贵上?"
"少罗嗦!夜里鬼鬼祟祟,车上藏着什么见不得人东西?打开搜搜!"
"郎家一点苦薄买卖,也就几车子蚕丝,若是青衣楼看上了,白送了又如何?诸位何须搜什么车?"
"那就把货卸下,人闪开!"
"要郎家卸车容易,只是十道商帮从此再不敢重装过巴蜀了!"
真不知闹的啥子,老头子若要抢车,不会让人这么磨蹭。大雨夜的,这些人要纠缠到几时?沉香眼睑合了又张,想睡睡不了,挺让人心疼。
我正想着用个什么法子,让双方罢休,哪知事情急转直下,暝卫作势要动手,郎依依居然一转语气,哀恳几句,还叫人奉上两箱子薄礼,送了两队暝卫,不忘念着上头的江闵舵主,双方顿时皆大欢喜。暝卫随后散去,车马紧接着继续赶路。
我在箱子里僵了半晌,总算知道分舵间走私货,自己的,外人的,有多严重。郎家这七八车嘴上说是蚕丝实则多为绸锦的暗货,挖了青衣楼多少金子,这些人得些好处,竟能眼睁睁放过。
这种事,难道老头子会不知?
车过戎州,往西南而去,老头子不动,是有意让我去冒险了。
连日秋雨过去,天渐渐凉了。我与沉香每回出去溜达,总能见到渍叶腐枝,晴下来时又是烦人的秋风落叶。
有青衣楼放行,郎依依还是不改遮遮掩掩,这几车货走得万分小心。又行了五六日,来到一处极繁华的州城。两人在车里听得街市喧闹,蛮音野乐阵阵飘过,忍不住挑了布幕偷看。
这两日渐觉民风有异,原来真到了南蛮之地。
街上牛马车骑,摊铺密集,男的有着短甲戴猫尾盔,骑马执茅的土蛮,也有穿襦衫直裳,如大唐士庶的。女的却多是短衫跣足,梳双股辫盘髻的,肤色多如老蜜。
篷车在这座大州城安顿下来,我与沉香溜出车,眼见一间间青瓦白墙的屋舍,门前窄窄溪渠。两人四顾茫然,耳间听到的话语如炒椒丝,十分热烈地爆来爆去,却熏得七窍糊涂。问了十几人才遇到个懂汉语的,一打听,都骇了一跳。
十几日工夫,竟然越过唐军边境,到了南诏国。而此处却是太和城,南诏的都城。
在街上晃荡着,双手紧紧相拉,走了一阵,忽被四周蛮人冲向路旁,眼前一队羽仪,拥着个锦罗高帽的少年,骑马而来。
沉香猛瞪着少年头上的帽子,是个紫销头囊,垂着彩珠络带。他大概艳羡了。我也瞪大了眼,不过不是为人家华贵的衣帽,而是为那无鞍的马,以及马上有些眼熟的人。
周围年轻的蛮女不住叫着"星座星座",欢欣雀跃。
我忽地想起,这少年正是当日兰州城中,替莫遥捧玉佛给我的娈童。
星座傲然而过,我咬咬牙,对沉香低声道:"咱们去抢星座的帽子。"沉香大大点个头,涂了尘灰的脸依然光采焕发。
两人尾随上去,两旁一直有蛮人围瞻,不敢太露于形迹。跟了一阵,星座忽然纵马飞跑起来,身姿之矫健,让公子又一阵嗟叹,公子的大宛天马呀。
看着他朝王城而去,宫殿巍峨,远远的高耸入云,哪还敢追过去。
回头又寻到郎家的大货车,驻在太和一家三院大店中。店主略通汉语,说起适才招摇过市的那个高贵星座,原来是"信苴",南诏人对王子的称呼。那少年,居然是云南王阁逻凤的谪长子凤迦异。
我给了店主十颗大圆珍珠,换到一个小院子歇宿。两人多日来随着马车在小村小市吃粗饭睡草榻,沿路辛苦,难得到了这么个大州邑,怎能不厚待自己一番?
冲洗过后,沉香见天井十几盆山茶打着拇指大的花苞,兴致勃勃地去沾惹。我趴在蓝布绿绣榻上,扭来翻去,饱暖思淫欲,直想把他逮回来。
这小子,也不会体贴一下。
"龙少楼主。"
忽然一声轻笑,门外徐徐走进一人,锦裳高帽,南诏王子。
我皱眉,浑身绷紧,"你怎会在这?"
"我为何不能在这?"
那抹笑那个眼神,竟还带着挑逗妖媚。我再皱眉,凤迦异走近来,手徐徐掠上我发际,"兰州一见,我可是格外想念少楼主,只不知少楼主可忘了我?"
还坐上榻,身子轻轻倾来。我挪了一下。
"咱们素不相识......"避过他的手,又有淡淡的奇异香气自他身上飘出,不声不息钻入鼻,令人舒适。"我记着你做啥!"
"我叫凤迦异,这可相识了!"他笑,手又掠向我的背,"瞧你神色疲累,我自幼学了一套按摩手法,帮你舒解舒解可好?"
不待我答,就从我肩膀轻轻按下,我想避,忽觉得周身懒洋洋,真有些疲累,一走神间便没避开去。
凤迦异按了一下,手指往背脊滑去,边滑边按,我竟不再想避。
周身慢慢发热,他这按摩手法还真有一套。家里那个瓜儿,棉花锤与他一比,就是粗手了。不知怎地,渐渐有飘飞舒软的感觉,渐渐地,他身上的气息变得媚惑如梦。
我翻个身,把他压下去,珠络头囊磕在枕上,咚地一响。
我定下神,推开他。凤迦异两手齐上,在我的肩背手脚揉按拿捏,轻如落羽,柔若无骨。我一阵阵酥麻,一阵阵躁热,话也说不出,只听到自己重重的喘息,不知不觉又搂住了他,乱扯衣衫。
头囊再次碰着榻栏,却没再将我惊醒,神思似迷乱,心里又似明白,忽地沉香的脸在眼前一闪。
我把那南诏王子大力推开去,爬在一旁抓着头喘气。
他娘的!中淫香了?
"少楼主,忍着多辛苦?过来吧......"凤迦异勾臂抱来,眉眼间的媚色如一朵蔓陀罗花,手仍在我身上柔抚不休。
我扯下他的衫裳,咬下去。
沉香的脸,嫉妒的脸,恶狠狠的脸,怒急交加的脸,在眼前交叉闪晃,似乎他就在近旁,就在张眼看着。
我狠狠咬上舌尖,聚了浑身气力,将他踢下榻。
"玩够了没,南诏王子......"
凤迦异屁股朝天地趴倒在地,还没来得及哀叫,门外突然闪进一人,一脚飞去!
"狐狸精!"
那个干净俐落,连公子都给他叫好!
第二十一章 圣果
凤迦异一头撞上门槛,大好头囊,当场陷了一大角。这还没完,沉香趁火劫了来,手里转两转,深仇大恨般砸出去。
我摸把脸,神智已没那么迷乱,叫住他:"沉香!"
他回身走来,在榻边坐下,一言不发。
凤迦异被连踢两下,居然忍得住,摸着屁股起来道,"龙笑天,你定力也忒差--"突然呆住,活见鬼般望着沉香,半晌也不知失意还是失神,嘴唇翕动,喃喃了一句,竟就一叹离去。
我一字不漏地听到,他说的是一句半酸不咸的大唐七字句,诗不诗的公子不懂,意思却很浅白,就这么十四个字:"汉王至今思倾国,人间女儿无颜色。"
我拿眼瞄去,醋罐子冷冷坐着,那十四个盛赞他的字全打了水漂。我揉揉耳朵儿,又摸摸脸颊,小心翼翼看他。沉香竟然一丝火气也无,只是怔怔地。
日辉缓缓在西墙拉出残影,郎家的车马这晚却没再赶路,我心神不安,也没那个心思去关注他事。晚间在小院子吃饭,给他挟菜,依旧怔忡失神的样子。
我想逗他,想到最后,心中却只剩慌乱。
直到上了床,他还是不言语,我一咬牙,才想伸头给他砍一刀,沉香忽然望来一眼,把我翻个身,背朝上地趴着。
一只手慢慢向我肩膀按下,一下,又一下,慢慢朝背部滑去,慢慢换上两只手,边滑边揉捏。慢慢地,一阵阵酥麻从他揉过的部位涌上来,我似向天堂飘去,心底却又机灵灵打个冷颤,转着漩涡向地狱坠下。
那力度手劲虽不对,但手法方位根本无一丝差错。他果然一直站在窗口,从头到尾看着凤迦异如何勾引我。
如果我失控,他会怎样?
"沉香......"我一翻身抱住他,使力很大,抱得两人磕了下。
他还是怔怔地,却结结巴巴地叫,"笑、笑天......"
如失了魂地无助地叫。我忽然像被烫着,捧住他的脸......一滴眼泪跌出眼眶,闪一下掉落我掌心。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从他眼眶不住滚出来,顺着脸颊跌到我手里。
"怎么了!你怎么了!"
再无法形容此刻的震动,看着他眼泪一滴滴掉下来,如失了依傍的珠子,我根本无法抑止心中的害怕。他气我恼我打我骂我,甩耳光拧耳朵,怎么都好,都不及此刻令我慌怕。
沉香抖着唇,是不懂哭还是哭不出,"笑天,你不要和别人好......我看到你抱着别人......"他点着心口,"这里,就很难受。"
我手足无措,抱着他又是抹眼泪又是亲吻,心中乱成一团麻。"别哭,沉香,别哭......"他眼泪还是掉个不停,我急起来,"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不和别人好,我不抱别人......我发誓!沉香,我发誓!除了你,我以后再不碰别人,男的女的,我都不碰了!"
老子......完蛋了!
烛火熄去后,他翘着唇角睡去后,我还在黑暗中看他。
夜渐深了,屋外风忽忽,这似静未静的时刻忽然格外清醒。
自他来到桐院,心魂就一直绕着他转,他要东向东,要西向西,要什么我都依从他。这一个月来,似是倒退了七八岁,与他做尽诸般幼稚事,只因他开心,便觉无比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