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阴差道:"我这已经审完了,你带他到孟婆那去吧。"
阴差拜谢了那鬼,领着他又上路了。
长长的道旁开满红色的妖异花朵,魅惑却尽是死亡的气息。这便是黄泉路吧......
他觉得走了很久,然后他看见一条宽大的河流横在面前。
河水汤汤,深不见底,竟有些和自己差不多模样的魂灵,纵身跃进那水里,再不见浮上来了。
"跳进了河里会如何呢?"他问。
阴差道:"永世禁锢在回忆之中,不得超生。嘿,这可是忘川呐,他若想忘,偏就叫他忘不掉。嘿,嘿嘿。"
踏上旁搭铁索的木桥。阴差又道:"奈何桥啊......奈何桥上叹奈何啊......"
他立在桥中央,敛眉回首伫立着,桥下是逝水三千,桥上是迈不去的脚步。
奈何,奈何......
片魂独步奈何桥,无人解我奈何心。奈何寸心如尖剪,奈何相思杳冥寻。
唉......
"快走,快走!孟婆等急了......"阴差拽着他跑过了桥的另一头。
鹤发鸡皮,老妪着的是深蓝花色的衣服,在桥头候着。身边一张桌子,上面放了些碗,碗里热气腾腾,乘着些黄绿色的汤汁。还有一个炉子燃着,一口大锅,正熬着东西......
甘、苦、辛、酸、咸。味如人间百态,喜怒哀惧爱恶欲。一碗尝遍种种滋味,然后或不舍羁恋,或弃旧决绝,孟婆汤一入喉,什么都忘了。再往前走,投入轮回之井。
孟婆笑,脸上皱纹堆在一起。"你们喝汤的时候,老婆子还要在一旁看着你们的记忆一点点流失哦。老婆子总还要看完你们的人生哦,好累好累哦,好累好累哦,你们都不懂哦。"
何子萧道:"孟婆。我不欲饮你的汤,你也不用看我的人生。可好?"
孟婆睁大浑浊的眼睛摇头:"不行,不行。老婆子的汤你怎么敢不喝?小伙子你的姓字,生平,先报上来哦。"
沉默多时,不得不道:"何师参,字子萧。甲未年七月初四生。"
孟婆突然惊呼出来:"哎哟,是你呀。哎哟哟,你的人生老婆子已经知道了哟。"说罢又自顾自笑道:"我一个人熬了多少年的汤了......好久好久了......好寂寞啊......好寂寞啊......一个人哪......如今快好了罢......我那时还没嫁人呐......我现在很老了吧......"
阴差不得不打断她:"孟婆,汤,汤。"
孟婆这才惊醒,忙对着何子萧道:"对,你的汤,你的汤。"突然沉下脸正色问:"年轻人,你这世可觉得苦哦?"
"苦,很苦。"
相思,最苦......
"那你可愿忘记此生哟?"
"不愿。"很干脆地答。
我不愿,忘记他......
孟婆又笑,"那我就不让你喝这种汤,你不愿忘,那就喝这种罢!"
她不知从哪变出一碗紫色的汤来,"喝这个,你不会忘哦。"
何子萧将信将疑,但拒绝喝汤的话,脚底下立刻就会出现钩刀绊住双脚,并有尖锐铜管刺穿喉咙,强迫性的灌下,于是便硬着头皮喝了。
果然似乎什么都还记得。
"那么现在,是要带我去轮回之井了?"
"不不不,"孟婆道,"你不是不欲死么?嘿嘿。"又对着阴差笑:"你便带他去走那边的道罢!"
阴差会意,笑着点头。领着疑惑的何子萧走了。
孟婆对着汤锅扇着护火,扑哧扑哧。
"嘿嘿,那边可是还阳道呵。你当然还记得你的人生,只是......咳咳......"被烟呛住了。
"嘿嘿,熬了好久的汤了......好久好久......好寂寞呀......想当年我也是二八芳邻,杏花插头......"
这天大风雪,秦中丞拿着薛太史少年不经事时密通叛王的信札威胁。薛太史自尽,夫人也投缳而死。
次日,薛太史之尸竟突然坐起,道:"我是何子萧。"众人大惊,少顷,薛太史之貌不复,竟完全是那已死的何子萧的嘴脸。众人问他,说的也的确是何家事。众人方知是借尸还魂。
且说那何子萧自知是借尸还魂,阴司的事,也隐约记得。知道自己前世记忆还在,不由得欣喜。冒着风雪赶回家去。
进了府内,童子仆人们见主人归来,先是大惊,一看的确是个活人,则又大喜。迎着何子萧便入了屋。
皓雪如琼匝地,铺满天地。院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株梅花,在风雪中傲立着。
寝室内一红裳女子,风鬟云鬓,眼眉含情,粉铸脂凝,如姣花印月,媚柳迎春。
那女子满脸喜色地过来,扶住他的肩膀:"何郎,真是你么?你还魂了?"
何子萧深深凝望她,像看着世间无价珍宝,再一把把她搂入怀内亲香:
"嗯。我活过来了。你我不用再分开了,"他语注千种缠绵,万分缱绻地唤道:"四娘。"
第八章
六幅湘裙盖,行动君先爱。红裳着地若莲花艳展。何子萧又看得痴了。
何子萧知道四娘曾是狐妖,原死过一次,机缘巧合将魂附在了人身上,虽妖力犹在,但俨然已是个人了。
如四娘这般的美人,是怎么也难看得厌的。何子萧还魂以后,得与从前朝思暮想的四娘相守,也乐得个忘乎所以。平日里耳鬓厮磨,你侬我侬,总腻歪在一起,恩爱有加。四娘又是极媚的人,每夜里那鱼水欢情,如胶似漆,总闹到个三更天,才又喜又乏地相拥睡去。
人生欢娱,也不过如此。
这天从外面回来,那四娘见子萧进了屋,腰肢软款地过来把何子萧的手握在一双柔荑里搓着,红艳的樱唇微微嘟起,给自己的手呵着气。
四娘的手细软而温暖,何子萧却觉得有些微的不适。稍稍挣开了。
四娘把他的外衣架在熏笼上,道:"何郎可有什么心事不曾?"
何子萧抚眉道:"唉,外面总还疑我是薛太史诈尸。那薛太史素日里人情世故一概不知的,结怨不少。只怕这会子想寻我茬子的人不在少数。"
四娘思忖了一会儿,笑道:"这种误会,久了自然会解开的。何郎倒不必太急。我先前跟你提过的一个表兄,何郎还记得不?"
何子萧道:"是你表家排行第九的那位吧?我恍惚记得那时还偷听到你们谈话来着。说的是什么......倒也不记得了。"
"我这表兄现在就在你这院里呢,我替你们引见一下可好?"
"自然是好的。四娘的家人,我还头一回见罢。"
四娘那双媚眼意味不明地挑着看他,忽然身子一软,瘫进他怀里娇声道:
"我那九哥生的丰神俊朗,气清骨秀,是仙人一般的人物,管你是男是女都会被他迷了去。见到他,你可别七魂丢了六魄才好。"
何子萧笑:"有了四娘你,便他是月中仙子,何子萧哪敢再顾。"
"哼,你们这些登徒子,嘴里没一句真话,"四娘勾着他的脖子微扭着娇躯,"你别看他这样,他那些狐媚子的本事,你还没见识过呢。我只怕你一时迷了心窍。倒叫我秋扇见捐,又那些长门永巷的悲戚。"
何子萧道:"我尚不识他,你却这般着急了。倒叫我急欲见他一回了,看是何方神圣,把你醋成这样。"
四娘佯怒地推开他,何子萧笑,又向她樱颗上啄了一口。便和四娘到厅上去了。
已有一高挑的身子立在厅里,一袭雪白的狐裘,黑发用白色的绒带束了一小把,剩下的都清逸地披在背后。转过脸时,果然是冰雪抟成,琼玉雕琢成的人物。面色清冷,目光澄澈,却在看到何子萧时,眼眸中似乎有千年不散的哀伤凄绝,但马上又被寒冰一样的颜色覆盖了。
与四娘的娇媚华丽,尽艳极妍不同。那人是男子,却风骨奇特,清丽卓绝,与四娘方才说的狐媚倒一点也扯不上关系。
何子萧在见到他的第一眼便莫名地心上有些隐隐作痛。
四娘向那男子道:"这便是我家何郎。"
那男子微微点头。
四娘又像何子萧眨着大眼道:"他是我表兄弟,家里排行老九的。"
轻笑着,何子萧向他拱手道:"幸会。在下何师参,字子萧。"
稍捋长袖,那人低垂眼角,亦拱手道:"叫我九郎便好。"
朔风骤起,吹乱一树的梅影纷纭。
蓦然相对的四目,印在瞳上的人,太陌生的脸。
那人说:"幸会。在下何师参,字子萧。"
那人说:"叫我九郎便好。"
......
黄九郎这天只是与何子萧与四娘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
小雪飘坠,那人跨上白鬃的马,略一挥手,袖底间便多少风流蕴藉的气度。
雪天,朔风,瘦马,蹄痕,白色的身影隐没在天雪一线间。皑皑雪地上,空留长长的印记。
"何郎看痴了不曾?九哥已走了些时候了。"四娘嗔道。
"哪里的话,"子萧忙安抚道,"他是男子,怎和四娘你相比较。"说罢牵着四娘的手进了屋去。
那黄九郎的确是个非凡的人物,叫人一见便不得不在意,只是自己的感觉总有些奇怪。何子萧暗想。九郎走后心上的痛渐渐消了去。见他的马远去了,竟有些想扯住缰绳,不让他走的念头,当真奇怪。虽是四娘的表兄,也不知为何四娘总是心怀敌意的样子。
里面四娘唤他,便走进寝房,那种种疑惑就暂放下了不提。
四娘散下了长发,浓黑如墨,细软如丝,蜿蜒到膝上。
何子萧走过去,执起犀角梳子替她慢慢顺着黑亮的丝缕。手法极为温柔,眼里也尽是缠绵之意。
外面的雪愈发大了,堆在树上挂不住,便扑啦地从枝上落下一大片雪白。
四娘莞尔:"先有张敞画蛾眉,今有何郎弄青丝。我岂不是好福气的?"
何子萧也笑:"你自是有福气的,若喜欢,我便每天替你梳。"
铜镜里,女子彤颜花媚,青丝如瀑,身后男子玉面风流,轻梳香缕。一派举案齐眉,其乐融融。
子萧不经意地望望门外铺天盖地的雪,一个念头蹦出连自己也吃惊。--好大雪,知那黄九郎可行路方便?
雪是没有要停的意思。天地玉梨乱飞,打在脸上,黄九郎沿着冰冻了的溪畔已是行了很久了。
大雪寒天,他也不觉得冷,下了马,对着那冻溪上越积越多的白皑皑出神,英眉长敛,便是春风也吹不展。
那时,那人曾和自己在这里泛棹夕舟,吟歌戏水。
那情景犹在耳目之间,如今隆冬重游,只影飘摇,瘦马嘶风。
突然才记起自己身子已大不如前,打了个寒战。
不知何时不停落到身上的雪不见了。抬眼看,只见一把青绿色的打伞遮在自己头顶。
只听此时身后有人声:"九郎。果然是你。"
黄九郎回头,来人竟是秦中丞。
九郎皱眉欲走,那秦中丞一把扯住九郎的衣袖,目光灼灼似贼。
"这是何必,雪下得恁大,你便上了我的车,我送你回去罢!"
"不劳。"黄九郎甩给秦中丞两个冷冰冰的字,挣开他过去牵了马,跨上欲走。
他虽无礼,秦中丞的脸色却不变,深沉道:"黄九郎,你现在便逃也没用。你的那点事,我是知道的。我也不急,反正多早晚你都是我的。"
"你既有这通天本事,为何不直接做了皇帝去?"九郎讽道。
秦中丞皮笑肉不笑道:"呵。你不知一增必有一损,一得必有一失么?做皇帝的代价我付不起。我不似你是个痴种,敢拿命玩。"
只见马上的黄九郎身形一滞,秦中丞心下觉得大快,然而顷刻又阴鸷起来。
"九郎,你忘了他,跟着我如何?我待你之心难道不如他么?"
"你要我跟了你?哼,"九郎鄙夷道:"你是有妻有子的人,你要了我去做小,日日和你正妻姐姐弟弟地唤,然后同事一夫争风吃醋?你倒打的好算盘。我黄九郎不是这般任你糟践的。"
秦中丞见他傲骨骄立,凛然不可侵犯,实在可恨。又道:"那何子萧如今不也有了妻室,这就不糟践你了?"
九郎听罢不语,深锁眉头又望着那河面许久,迟迟才沉声道:"是个男子,都当成亲的,这有什么稀奇......"
说完一扬马鞭,径自绕过秦中丞的车远去了。
鹅毛大雪,狐裘裹不住料峭风寒,肌骨不知什么时候冻得僵冷。那屋暖室里,当是春情久留,风雪不侵吧。他想。思绪早被寒风吹远了。
他黄九郎自认是个明白人,那人为他殒过一命,如今不过是给那人的补偿。自己算不得吃亏,算不得牺牲,算不得,为情痴醉情迷心窍情魔蚀心。算不得,相思风月拚命舍求。自己为他做的只是本该的,其他一切,都算不得。他黄九郎,不亏欠别人,不被别人亏欠。才不是痴人。
不是痴人,所以他无所求,所以他可以坦然看待那人的改变。一定是这样的,黄九郎这样对自己道了几千遍。贝齿咬着青紫的唇,抓着缰绳的手指紧扣,骨节都似现得分明。
第九章
不觉已是冬末了,何子萧的日子依旧浓情如蜜,与那四娘举案齐眉,恩爱非常。
四娘的表兄九郎不时来坐坐,木着脸,话少得可怜。而四娘不喜的脸色渐渐流露出来,他也像没发现,径自闷声不吭地坐着,抿两口茶,然后打声招呼就走了。
何子萧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自与黄九郎相识后,对着四娘月眉星目,竟不时想起黄九郎来。这也无甚奇怪,他二人本是表兄妹,自然是有相像处的。最叫其疑惑的是,总觉得和四娘在一起的感觉有些陌生,不似他还魂前的旧样,但究竟哪里不一样了却又说不上来。心上爱慕四娘的意思是一点没有衰减的。
雪后初霁,冬阳耀暖。这天黄九郎又到何府静静地坐着。何子萧有事进内城去了。剩四娘在府中。
四娘沉声道:"......九哥既已做了决定,就实在不应该常来。何郎已记不得你,你这样不果断,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还是说,九哥反悔了呢?"
九郎面无表情缓缓道:"我并不曾悔。一来你得个佳婿,他也有个娇妻,这是两全其美的事。"
"那你又为何三番五次地到这儿来呢?你我交易已成,各不相欠了,你再上门只叫我多添了好些心思。"边说着,声音已经有些严厉起来。
九郎放下手中茶盏,一双雾茫茫的美目投向了远方:"......我不过想再多看几眼......等我习惯了各自的生活就好......四娘,我保证,我绝对不再与他纠缠不休,你大可放心。"
四娘不语,许久才站起身,因快是何子萧回来的时辰,便出门吩咐人备饭去。
黄九郎一个人在书房,忽地瞥见几案上有一个透亮的彩色的东西。走过去拈起来,是一块琉璃,做成了手链的样子。那块琉璃长形,似两个同心锁的形状。蓝紫黄三色交融,淬火之后,却灵动如水,动静结合,水火交融,带着浓浓的古旧的味道。
黄九郎捧着琉璃到光亮好的屋檐下看着,小心翼翼,反反复复,甚是喜欢。
这时何子萧不声不响地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笑道:"九郎喜欢?"
黄九郎一惊,回头见真是何子萧,忙收敛了方才欣赏的神情,低下眼,垂下手,换上一副有些漠然的表情,道:"才回来的?"
何子萧略一点头,看着九郎手里的琉璃又笑:"这琉璃链子是前日王太史送的。本有两条,四娘拿了一个去,这个她又不喜欢。九郎若喜欢,我便赠了你罢。"
黄九郎愣了愣,小声道了一声"多谢",便又转过身去把玩这琉璃链子。素白无尘的衣服,配上色彩缤纷的琉璃,当真好看。
黄九郎将琉璃对着冬日的暖阳举着,看那炽暖干净的光线透过琉璃照下来。那琉璃三色光转如水漾,格外透澈清亮。阳光也流动在琉璃中,细碎斑斓。黄九郎眯着长长的眼睛,专注地看着。那样子,果然像只天真的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