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实在奇怪,自从上次灭了那北海四兽之后,整个村庄便消失了魔族的踪迹,村民们再次尝试将那洞口补上,第二天跑去看时,岩石依旧好端端地盖在上面,仿佛真的就此堵住了一般。
一切似乎,平静地太突如其来了。
韩庚调整了一下姿势,眯上眼睛继续想着心事。
不仅村庄里的事情平和得有些诡异,就连自己的身体也康复得太快了。希澈和基范一直遵照他所说的药材煎药,按理说至少也该调养个七八天才能痊愈的,但是现在不过三天,身上的大小伤口便已脱痂,露出了白嫩的新肤。
更奇怪的是,这几天竟不再感到饥饿,就连普通的植物精魄的补给都不需要了,全身不但丝毫不显疲乏,还精力充沛,容光焕发。
但是他的心情并不因此而好转。希澈依旧牢牢地束住他的手脚,他也曾私下里偷偷触捧一株花草,不料那茎叶灰败的速度更加迅猛。他惊愕地缩了手,心下有些发凉,并不是魔性被遏制住了,而是不知什么缘故,暂时没有爆发出来而已。
身后传来轻微的"喀嚓"声,可以想象树叶被踏在脚下的样子。
韩庚微微撇过头去:"出来吧,你都在附近潜伏了两三天了,还真沉得住气。"
那人轻轻笑了笑:"过奖,要说真沉得住气的,应该是公子您吧。"
"公子"这称呼似乎有些奇怪,从小到大韩庚很少被这样叫过。
然而他皱了皱眉,暂且略过这个不谈:"其实就我一个伤患来看,你要想彻底隐匿声息是完全不成问题的,但是你每次都会刻意制造些声响来引起我的注意,而且都是趁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想,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吧。"
"公子真是冰雪聪明呢。"那人又笑了一下。
"冰雪"两字让韩庚抖了一下,这哪门子的形容词。
他抬起头来,看见门对口那棵老槐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身形修长的青年男子,服饰雍容华丽,眉宇间毫不掩饰的贵气。
那男子手中转着一颗通体洁白的玉石,慢慢悠悠地朝韩庚走过来。
"你是......?"
"东方苟芒。"
"东方......啥?"
"苟芒。"男子好脾气地笑,"东方是我的封号,苟芒是我的名字。"
韩庚快速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记忆中不曾见过这个人,也不曾听说过他的名。
苟芒似乎看出了韩庚的困惑,于是解释道:"你的确没有见过我,我一出生便生活在魔界,之前也从未踏足阳界一步,这次是为了见公子您,才贸然出现的。"
韩庚一听到"魔界"二字,便下意识地动了动身子。
苟芒似乎注意到他手脚被缚的窘况,于是弹了弹手指,韩庚身上的斗篷便"啪"的一声自动解开了。
韩庚歪歪嘴角给他个干笑表示谢意。其实他并非自己挣脱不了,只是因为希澈老担心他会落跑,觉得缚住他能让自己安心一点,那么他也便由着希澈了。
苟芒见韩庚略略活动了一下筋骨,却并没有要站起身来的意思,于是干脆自己也挨着他席地而坐,仰起头来眯着眼睛望了望太阳,喟叹一声:"阳界的日光果然充足,难怪有那么多的魔族中人想要重新回到阳界来。"
韩庚想了想,突然开了窍:"难道说,这几日不见了魔类的踪迹,是因为......"
"啊,说起这件事,真是抱歉。因为我们没有很好地约束住魔界子民,以至于让他们得以偷偷溜入阳界来捣乱,还冒犯了公子,请公子见谅。不过,请公子放心,如今我们已经在阴界下达了封锁令,那些魔怪们不敢再随便出来伤人了。"
苟芒一口一个"公子"叫得非常顺溜,但是听在韩庚耳中却十分不是滋味。他又重新打量了苟芒一番:"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要说职务的话,在下是魔界东方御司。"他顿了顿,见韩庚依旧一脸迷惘,于是解释道:"在魔界,分有东西南北四大魔域,每个魔域都有一名统辖者,称为御司。"
关于魔界的事情,韩庚是一窍不通。他想了想,问道:"就像是我们阳界的四大星君么?"
"唔......有点类似,但又不尽然。据我所知,阳界的四位星君只司天方气节,不管政务。但是我们四名御司直属于魔君麾下,最主要的职责是代替魔君管理自己辖域内的政务。"
苟芒说着,目光渐渐悠远起来:"自从九百年前那一场神魔大战之后,魔君的元神一直被封印在缚魔岛上,我们四名御司一边守候着他的躯体,一边共同辅政,平息了大大小小一百多次叛乱。如今魔君的元神终于无恙归来,但是他的躯体早已耗损。魔君希望能在有生之年,与自己的亲子相聚,并找到后继之人。"
韩庚心下惊诧,追问道:"他......身体不好么?"
苟芒摇头一叹:"垂垂老矣。"
韩庚不禁想起自己半年前在缚魔岛上看到的那个魔君西兆,因为尚是元神,样貌年轻得不像是自己父辈,当真难以想象当他老朽之后,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韩庚虽然对父亲就是魔君这样的事实还十分抗拒,然而出于伦理之念,他又实在不愿意看见父亲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
苟芒一直盯着他看,韩庚脸上的一系列表情变化全部都落于眼中。他正了正色,道:"魔君也曾说过,公子拥有一半的神族血统,又是自小在凡间长大,受过白巫一族的抚育之恩,自然不肯就此丢弃阳界的一切,甘愿归入魔族。但是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如今公子体内魔性渐长,如果不及时予以正确地调理与疏导,只怕会性情失控。"
韩庚双眸一亮:"你有遏制魔性的办法?"
"不是遏制,是疏导。"苟芒的脸色变得很凝重,"我们是魔族,魔性便是天然,我们不可能压抑自己的天然本性。真正的魔者,应当善于适当疏导自身的魔性,做到收发自如。"他顿了顿,转而看向韩庚,"我可以告诉公子您如何疏导的方法,但是在阳界不行,前提是您必须回阴界。"
韩庚眼中的希翼渐渐熄灭下去:"这算是,交易么?"
苟芒一怔,怅然道:"算是吧。毕竟,带公子回归魔界,是我此番的使命。"
韩庚陷入了沉默。
苟芒自失地一笑:"公子若是感到为难,不妨多考虑一些时日。等哪一天公子决定好了,就用这个传唤我吧。"他说着,将手中那颗刻有"芒"字的玉石放于韩庚掌心。
然后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回眸道:"不过,千万不要拖得太久哦,魔君的身体,真的不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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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澈和基范背着草药回来时,便见韩庚歪在门槛边发呆。
希澈突然惊叫一声,冲上去扒住韩庚道:"怎么回事?我帮你束上的斗篷怎么解开了?"
韩庚恍然惊醒,心道:"糟糕,苟芒临走时我忘记让他帮我重新束上了......"当下讪笑道:"可、可能是束得不够牢吧......"
"瞎说,我前前后后束了好几层的,怎么可能不牢?"希澈一转眼,盯住韩庚道,"你......你是不是想逃跑?"
"拜托,我若真想逃,还能等你回来?"
"倒也是......不过,你真没有逃跑的心?"
韩庚望了他半晌,低低一叹:"如果实在不放心,你便再将我绑上吧。"
希澈也不跟他客气,一把抓过斗篷,将韩庚全身拢住。抬手间,韩庚瞄到他的手腕深处,似乎缠着一层厚厚的绷带。
"希澈,你的手......"
希澈猛地一缩。
韩庚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弄伤的?"
"采......采草药的时候......"
"不可能,如果真是那样,你会忍住不说?"韩庚笃定地摇了摇头,"这不像你的性格。"
希澈依旧支吾,韩庚抬眼看向基范:"他不说,那么你说给我听。"
基范原本想置身事外,但抵不过韩庚的逼视,略略低了头:"他每次都滴了几滴血融在你的汤药中。"
韩庚一怔,心中渐渐绞痛起来。
希澈见韩庚脸色骤变,急急辩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吸食生物的精魄,但是现在你的魔性越来越难以控制,身体又负了重伤,光是靠那些植物的精魄,已经不够解你的饥渴。我知道,如果再像上次在玄武国那样偷偷喂你动物的生魂,只怕你又要跟我翻脸,我实在是想不出办法来,只好拿我的血液来试验,没想到还真的很有效......你别这样子看我,几滴血又要不了命,基范当初被月神强行掠去了那么多血,如今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一旁的基范无声地撇了撇嘴,瞧他扯到哪里去了,那一次若不是朱雀元神护体,只怕自己早已经转世投胎去了。
韩庚望着叨叨絮絮的希澈,心中无限惆怅。记忆中,希澈很少露出如此慌张的神色。
上一次在玄武国,当他发现希澈竟然偷偷喂他吸食生魂,心中的确十分恼怒,当时希澈因为害怕看见他发怒,干脆放弃了辩解,急急跑了出去。
没想到这一次,希澈不敢再用生魂,却不惜改用自己的血液。他还不十分明白,自己的血液究竟拥有多么诱人的力量。
半晌,韩庚幽幽叹了一声:"希澈,你这是何苦......"
希澈见韩庚没有发作,于是又开心起来:"等你的身体完全康复以后,我就跟你回巫山。你说过的,你师傅给你留下了许多书籍,也许能找到解除你魔性的方法也说不定。到时候我们一边找方法,一边采草药,不怕没有根除魔性的一天,你说好不好?"
韩庚掌心一紧,藏在手中的那颗玉石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袖中。
他微微一笑:"好。其实我的身体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明天,我们就上巫山吧。"
基范站得远远的,望见这两人又恢复到有说有笑的样子,于是稍稍松了口气。
希澈回过头来,笑着问道:"基范,我们该收拾一下,向村民道别了哟。"
基范微微一怔,板着脸道:"道别的事情我做不来,还是你去吧。不过,我就不跟你们上巫山了。"他说着,抬头望了望北方,"始源在皇都附近滞留好几天了,我都没有跟他联系过,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第105话
基范离去之后,韩庚与希澈也将几件衣物收拾停当,准备回巫山。
因为巫山白日云雾缭绕,到了夜间反倒月朗星稀的特点,希澈又吃过上次的教训,于是当韩庚提议待到日暮之后再开始登山,希澈也便一口答应了。
两人告别村民,向着村尾走去的时候,已是斜阳西下,淡淡的余辉扫在两人身上,镀出一层暖意。
两人若有似无地拉开一定的距离,希澈走在韩庚右侧,不时地抬头望一望韩庚默默行走的侧影。
韩庚浑身裹在黑色的斗篷中,脚步放得很慢,视线专注,似乎连前方道路上的每一块细小的石头都不放过。
希澈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韩庚这才恍然惊醒,转头迷惘地看着他。
"庚啊,你在发什么呆?"
"啊,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罢了。"
"想什么,说给我听听啊。"
韩庚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希澈欺了上去:"走那么长的路,都不说话会很寂寞的啊。你就当是陪我聊天吧。"然而眼中骨碌骨碌闪着的笑意却仿佛在威胁说:"你如果不告诉我,我就扒掉你的斗篷然后扑上去!"
韩庚无奈,叹了口气,道:"我只是在困惑一件事情。在玄武国的时候,你睡过去之前,曾经给了我一个忠告。当时你说,不要过于接近允浩。你还记得吗?"
"啊......有么?"希澈抬头看天。
"不要跟我打马虎眼呀!"韩庚对希澈阴晴不定的性子当真没辙,"我知道你那么做一定有理由的,可以告诉我么?"
"只是......单纯觉得允浩是个不简单的家伙吧,万一你栽在他手里该怎么办?"希澈说着,突然嘻嘻一笑:"我的木头庚实在是太无害了,就这样任由你去面对那头大尾巴狼实在让我很不放心呀。"
韩庚的面门垂下几道黑线:"究竟谁才是大尾巴狼啊......?"
希澈却自顾自地道:"不管怎么样,不够坦诚的人就不能让人放心,多一点戒心总是好的吧?"
"他又哪里不够坦诚了?"
希澈顿了顿,看住韩庚,突然嗤笑了一声:"你看起来似乎很想为他辩护嘛。"
"我没有......"
"也对,他可是你同母异父的大哥啊,你偏袒他是理所当然的。"
"我说了我没有......"
"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跟你说得明白点比较好。"
"什么?"
"那个家伙实在太狡猾了,明明拥有十成的力量,却偏偏只借给我五成。"
韩庚再次黑线:"就因为这个......?"
"面对修补擎天之柱这么大的事情,无论是谁都会全力以赴的吧,就算事先知道也许并不需要付出全部的力量,但是事关天下苍生,再怎样成竹在胸,也不可能一分一毫地计较自己的付出不是么?"
韩庚一滞:"这倒也是......"
"当然,我并没有责怪他吝啬的意思。如果他真的对擎天之柱修补之事毫不关心,当初就不会那么热心地参与进来了。所以我猜测,他既想修补擎天之柱,又想隐藏自己的真正实力。"
"既然他有心隐藏,你又是如何发现的?"
"五行相生,讲究的是融汇贯通,这点是你教给我的。当我们的力量融在一起时,若是倾尽全力,气脉便清朗透明,若有所滞迴,气脉便会浑浊。这一点其他几人都察觉不了,也许连允浩自己也毫无所觉,但我是唯一一个处在五行相生之端的人,谁清谁浊,一目了然。"
韩庚听得惊怔,气脉的征象他自然也很清楚,知道希澈说的必是实情,竟想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过了半晌,他才喃喃地问:"可是他究竟为什么要隐藏实力?"
"谁知道呢?"希澈耸了耸肩,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轻松模样,但脸上却已敛尽了笑意,"他是东宫太子啊,而且还是一位刚刚被解除了软禁的太子。这样一位太子,必然不会给世人留下什么强悍高大的形象吧。也许......他只是想维持这样的一个形象而已。"
韩庚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电光,却意识模糊,稍纵即逝。他开口还想问什么,却见希澈十分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又想问,他为什么要维持这样的形象,对不对?但我又不是他,我哪能知道那么多。总之这就是我全部的理由了。"
韩庚知道再问也只是徒劳,于是乖乖闭上了嘴巴。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远远地已能看见巫山脚下黑密密的草木。
希澈突然又抖擞了一下精神,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巫山里的迷谷多不多,我身上的这只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自己的同类了。"
韩庚笑了笑:"与其说它想见,倒不如说是你想好好地折腾它们吧?"
话没说完,只见希澈脚下已不安分,迈开步子沿着巫山脚下那一条若隐若现的小径疾奔而上。
突然他一声清啸,身子腾空跃起,落在地上的时候,一掌拍向地面,霎时间有沉闷的撞击声在地面之下蔓延开去,绵绵不绝。
成千上万只白色的小精灵纷纷从地底下冒出头来,发出"骨碌骨碌"的滚动声,然后成群结队地攀上希澈的身子,趴在他的头发上,钻进他的衣领里,或者抓着他的袖子荡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