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何忧。
他仰起脸看着还在慢慢向下走最后几级台阶的陆离,目光迅速的在他染红的衬衫上打量了几遍。
他一脸很想开口问话的表情却犹豫着沉默。
陆离站在他面前,脸上冷冰冰的。
何忧试探的开口:"你......"
陆离忽然微笑的问道:"有衣服么?想换一下。"他的嘴角扬起,眼眸里却没有温度。
何忧默默的点头,率先走出楼道,陆离跟在他身后,周身缠绕着浓烈的血腥味。
那气味蔓延一路,向着他的每个毛孔每寸皮肤渗透进去。
他洗澡,他竭力的冲洗着深入皮肤层次中的每一滴血。他揉搓着自己的指甲,直到它们被水泡的发白皱的像七老八十的脸孔。
他吹干头发,他对着宽大的镜子把浴巾从身上扯掉,然后探出手,慢慢的摸到心脏,滑到腰间那段柔韧的肌肉上,略使点劲,按进去一个凹槽。
浴室中蒸腾着热气,玻璃上糊上一层白雾,可是他的指尖微微的发抖。
他穿衣服,崭新的衬衫长裤,可他还是觉得自己满身满手的铁锈味道。
他整理着衣领走出浴室,何忧靠在一边的书架上,淡淡的看他。
"怎么会是你?"何忧闷闷的问,"你不是从来不插手的么?"
陆离似笑非笑:"这是第一次。"阳光绕过他的脚面,他站在阴影里。
"你杀了他么?"何忧的声音微微颤抖,他把那个"杀"字说的轻轻的。
他紧张的盯着陆离。
"我失败了。"陆离语调平板,听不出任何感情,他垂下面孔,又低声的重复一遍,"我想,我失败了。"
陆离回到家,他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
他呆呆的坐在餐桌前头,许久,他扭过头向厨房望去。
干净的、整洁的、安宁的,却也是寂寞的。
他起身,打开橱柜,他看见那一盒还没有吃完的婴儿米粉。
陆离慢慢的伸出手去把那长方体的纸盒拿出来,然后用微波炉热了牛奶,缓缓的小心翼翼的把米粉倒进去,一边倒一边搅。
他想到他第一次冲这玩意的时候完全掌握不好倒米粉的度量,以至于有的地方稀薄有的地方浓厚,米粉结成一个一个的疙瘩。
他想到沈渲常常吃的津津有味,嘴边上沾上一圈白胡子。
陆离端起碗,仔细的吃了一口,还是和原来一样,又香又甜的味道,稠稠的软软的。
热乎乎的,好像沈渲的血溅在自己手上那一瞬间的温度。
仿佛又看见沈渲的表情,还带着前一秒钟暖洋洋的满足的微笑,却瞬间被后一秒因为疼痛而带来的扭曲给覆盖了。
仿佛又看见沈渲的眼神,那么震惊,除了震惊竟然什么也没有。没有疑惑,没有愤怒,甚至也没有绝望。
仿佛又看见沈渲倒下去的样子,像一个麻袋,血潺潺的从他的指缝流泻出来,在地上蜿蜒成一条细长的蛇。
陆离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放下手中的碗,打开窗户开始对着夕阳吸烟。
眼中那么多东西都是血色的,为什么自己从来都没有发现过,夏日的傍晚是血色的?
这残阳,这晚霞,这高耸的房顶,甚至这路边的树冠,还有往来行人的头顶,都是红的。
他觉得舌尖苦的可以,他把烟头狠狠的按在窗台上,留下一个焦黑的斑点。
有人轻轻的敲门,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陆离打开门,不作声的看着何忧弯腰,换鞋,手上还拎着方便袋。
何忧低着头穿拖鞋:"你都不先从猫眼里看看是谁就直接开门了?"
陆离疲惫的笑笑:"我知道肯定是你。"他接过何忧手里的袋子放在桌上,"我没事。"
何忧不说话,静静的把外带食品一样一样的拿出来。
玲琅满目的菜色,色香味也是俱全的,却没来由的少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一股批量生产的味道。
就好像食堂的大锅饭烧的再精彩也比不上家里厨房小铲锅做出来的简简单单的一道香菇青菜。
陆离麻木的吃了几口,何忧突然放下筷子盯着他。
陆离慢慢的抬起脸来,和何忧对视。
自从眼镜被沈渲压坏了以后他就再也没戴过,此刻的目光不再凌厉的让人想闪开眼去,只是多了那么一点点的沉重。
"你真的喜欢他么?"何忧的声音漂浮在空气中,这已经是第二次问了。
"是。"回答也一模一样。
"那为什么要杀他?"何忧隔着桌子拽着陆离的领子一把将他拎起来。
碗筷碰着碟子在桌上到处乱滚,叮叮咚咚一阵响。
"任务。"陆离面无表情的回答,任凭颈子被勒的疼痛。
"我真不愿意看见你这个样子!"何忧把手松开,长长的叹了口气,"你真不该接下这个任务。"他猛地拔高声音,眼睛里瞪出血丝,"为什么?为什么非得是你去?你既然决定不插手这些事情你就应该躲得远远的,一辈子也别碰!一辈子只做YL的陆总!而不是YL的杀手。"
他绕到陆离面前,半跪下来,抓住他的双手,他轻轻的问:"你看还一样么?"他的声音仿佛要哭出来似的,"有些事一旦做了,就算没有成功也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你知道么?"
再也,再也回不去了。
陆离低着头看他,一字一句的说:"我知道。"
可是我别无选择。
再说,本来过去的日子就无法回头,无论是痛苦的美好的,温柔的冷淡的,能够不被时光遗弃的,唯有回忆而已。
何忧起身:"我走了。桌子你自己收拾。"他穿好鞋拿好车钥匙,脸冲着门背对着陆离,"对了,来你这之前刚接到消息,Oppo和surprise的单子黄了。Oppo的那笔钱在surprise冻结住了,他们的资金没法周转,老爷子的意思是趁这个机会......"
陆离按着额头,摆摆手说:"我知道了。让他们先按部就班。马上就放暑假了,我会去处理的。"
何忧扶着门叹了口气:"你需不需要请个假休息休息?"
陆离笑道:"我可以么?"
17
很疼。
胃缩成一团的感觉,好想吐。
然后疼痛消失了,有只手把自己拽起来。
唉,你就不能轻一点么?
靠在他身上吧,反正,也已经动弹不了了。
眯着眼睛打量一下,这个叫做陆离的,长的还真不赖。
只是摘了眼镜之后,凶巴巴的有点怕人啊。
很暖。
他的手温热,好想拽着一直不放。
头晕乎乎的,喝的不多不少,正是可以意识清醒假装糊涂的表达自己意思的时刻。
平躺在床上,却像浮在水里,他的面孔那么近,近的能看清他皱着的眉,紧紧抿着的唇。
我喜欢你啊。
哈哈,这样就说出口了。
原来,也不是那么难么。
很冷。
他那一瞥就像带来了寒冬的冰雪,几乎要让人在这夏季打个寒战。
心脏在那个瞬间狂跳了一阵,又慢慢的平缓。
要微笑,要不动声色,要和他握手寒暄。
我确实骗你,还不止一次,可是还有那么许多东西都是真的。
焦急,暴躁,但表情还要保持淡定。
只请求你,千万不要对它们视而不见。
很暖。
是他的唇。
不要推开,不要逃避,吻我吧,吻我。
能遇见你,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真是感谢上天,让我有这样的好奇心,费尽心思要在你身边。
宽厚的肩。
温暖的怀抱。
微笑的脸。
湿热的呼出的气息。
柔软的发丝。
摩擦在脸上痒痒的感觉。
冰凉的,那是什么?
疼痛的,那又是什么?
这沾了满手的是什么?
他携在掌心的又是什么?
这些都是什么?
我是在做梦么?
痛痛痛!切开皮肤,探进肉里!擦着骨头!
尖锐而锋利的,果断而坚决的!
为什么?
陆离!
沈渲猛的睁开眼睛,视线里是一片模糊的白,什么也看不清楚,好似刚流了许多泪哭花了眼。
他想坐起身来,刚一动弹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瞬间出了一片冷汗,他喘着气不敢再动,手指紧紧揪住身下的床单。
头有些晕,眼前却清明起来。
白色的世界,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冰凉的液体顺着静脉管一滴一滴的流淌进来。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瞬间停跳了一秒。
呼吸也尽数被夺走。
场景、片段就像放老式的无声电影一样刷刷的在眼前掠过,铺天盖地,闭上双眼或是睁开,都逃脱不掉。
不想回想,却又偏偏要想。
拼命集中起散乱的神志,拼命的问着自己,这是为什么?
那个人是他么?
是的,一定是他,因为他身上那么熟悉的味道,因为他那么熟悉的笑容,还有拥抱。
刀尖从心口划至腰间,然后插入!光是想想都要心惊胆战。
沈渲瞪大眼睛直直的盯着天花板,窗口透进的阳光刺的他眼角酸痛,好像眨一眨就要要流泪。
"小渲?你醒了?"声音又惊又喜,耳朵却像还没苏醒,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震的嗡嗡的鸣叫。
沈渲歪歪脸,他看见林叔一脸放心下来的表情,他错过身子让出一个人来。
沈渲的心往下一沉。
他的手指陷进床单里,几乎要透过被褥触摸到床板。
他不说话,也不移开目光,眼神一直停留在那人的脸上。
他低低的喊一声:"爸爸。"
那人扯着嘴角稍稍笑一下,声音冰凉凉的:"醒了?你睡了很久了。"
沈渲咽了口口水,苦笑,嘴唇干的裂开,做出这个表情就是一阵刺痛。
他无暇顾及这一切,只看着面前这个五十岁的中年人精干而强悍的脸孔,感受着从上及下的压迫。
"疼么?"他的养父问。
沈渲小幅度的点头:"疼。"
疼痛自从他清醒了以后就没有离开过,一波一波的剧烈的抽痛夹杂在一直存在的让人麻木的钝痛中,仿佛有把刀子一直在挫着皮肉,连着血,带着骨头。
养父伸出手来轻轻的触摸着沈渲的脸,指腹也是粗糙的,沈渲一时恍惚,他想起那个人的手指,也是这样的触感。
"啪"的一声,沈渲猝不及防的给扇到一边,身子一斜,伤口被扯动的让他几乎迸出泪来。
脸上火辣辣的,半边面孔顿时失去了知觉,嘴角或许也破了,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唇舌之间。
林叔冲上来小心的扶正沈渲的身子,正好挡在沈渲面前,语气是一贯的恭谦:"沈先生,小渲刚醒,这件事不能完全怪他,主要是我,太大意了。"
养父皱着眉隔着林叔的肩膀看着半边脸颊红肿的沈渲,终于重重的叹口气,拍拍林叔的肩:"怎么能怪你,若不是你,他连命都没了。"
他就势坐在沈渲的床边,脸色阴沉:"我不是没有和你说过陆离。不仅说过,还说了很多遍。"他伸出手指去,几乎要点在沈渲额头上,"可是你,你又在做些什么?"
"你已经这么大了,阿林或是我都没有办法一直陪在你身边。大家都在为赌场奔波,你干了什么?"他俯下身子,凑近沈渲,"疼么?知道疼还是好事!你明明晓得这次和YL闹得僵了,你也明明晓得oppo和YL处在什么位置!你和那个陆离扯在一起干什么?"
沈渲咬了咬嘴唇,一言不发。
养父望着他冷笑:"我早知道你们的荒唐事了。"沈渲错愕的瞪着他。
"我不清楚你具体什么时候开始住在他家,但是我知道那时间也不算短!"他放缓语气,微笑着说,"的确,他对你不差,可那是因为,你,是surprise的沈渲。"
沈渲突然抬起脸,激烈的反驳:"不是的!不是的!他不知道我是surprise的沈渲!"
他说过的,管你是surprise的沈渲也好,中央酒店的沈渲也好,都是一个沈渲。
"你看看。"养父扭过头去对着林叔大笑,"这是我养出来的儿子么?"他再看向沈渲,目光如炬,"阿林告诉我你和陆离住在一起的事情的时候,我以为你有什么打算就没让阿林阻止你,有的时候也要让你干一干自己想做的事。谁知道你竟然真的信了他!"
他站起身来,依旧是笑着的:"你喜欢他,所以你信他。可是你信了他,他又给了你什么?"
他的手悬在沈渲的伤口上,沈渲全身都紧张起来,身体绷得紧紧的。
"他提醒过你了么?他真的喜欢你么?他用匕首捅你的时候可曾留情过?可曾犹豫过?"他的眼神突然间竟有了点悲哀,"都这样了,你还信他么?"
沈渲颤抖着嘴唇死死盯着窗外,直到养父走出病房关上门。
他默默的看着林叔忙上忙下的帮他收拾着旁边的杂物架,他幽幽的开口:"林叔,其实我一直在想,也许他是迫不得已的,也许他也手下留情了。不然为什么我还能够活下来?他明明可以用枪。他想杀我可以在家就动手,为什么要等到那个时候?"
林叔直起腰来摸摸他的头发,眼神里有一丝不忍,但他的声音平板而严肃。
"枪不能随便用,枪伤一定会被调查。如果你死在他家里,他编排不了理由。若是在YL的直升机坪上被刺伤了,还可以说是谋财害命之类。"他顿一顿,"虽然我身手不济,但那个时刻若不是我拼命的挡了一下,你应该不会活着了。"
沈渲的脸顿时苍白的和纸片一样。他颓然的陷进床垫中,目光涣散。
他想到曾经的一段对话,此刻久远的好像上个世纪的事情--
"你就不怕我全是骗你的?"
"既然我选择了相信,那么被骗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是我自己需要负责的事。因为谁也没有一定要对谁坦诚的义务。"
18
第二天沈渲的养父又来到病房,护工正在帮沈渲艰难的翻身,他站在门外透过玻璃看了一眼,林叔迎过去笔直的站在他身边。
"怎么样了?"他冷淡的问,沈渲正背对着门的方向,病号服空荡荡的挂在瘦削的胳膊上。
"没有刺中要害,只需要静养。"林叔规规矩矩的回答。
沈渲的养父冷笑一声:"你明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林叔低下头行了一礼,有些欲说还休的意思,却还是开了口:"精神比较萎靡,总是走神。"
"还真是个死心眼。"养父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压低声音对林叔说,"让那个护工明天不用来了。"
林叔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疑惑的看了眼面前的中年人,思考了两秒,急切的说:"这么热的天没人替他翻身会得褥疮的。"
养父扫了他一眼,用没有起伏的语调丢下一句话:"你也不许替他翻。"
沈渲因为伤口的缘故连挪动一下都困难。
病房里虽然二十四小时都开着空调却吹不到他被压迫着的那片皮肤。
第二天果然没有护工来替他翻身了,林叔也总是行色匆匆的尽量避免和他照面。
开始的时候他只觉得和床单接触的那块地方黏黏的很不舒服,后来出现了麻木的感觉,再后来就是触碰到的时候有微小的疼痛,直到那疼痛无法忽视。
这一切发生只用了一天多的时间。
当医生再来看的时候,那片皮肤已经呈现出紫黑色,上面布满了水泡。
皮肤松解剥脱,形成糜烂面,伴随着钻心刻骨的剧痛。
沈渲甚至觉得这样的疼痛让前两天伤口的感觉都成了小菜一碟。
他被翻过身来,像晾在案板上的肉一样只能趴着,脖子不知道往哪里放,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他扭着头瞧了一眼自己腰上的伤口,那片颜色诡异的皮肤已经开始溃烂,恶心的他再也不想看第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