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了?那小子又在外面惹事了对吧?”又叹口气:
“我知道你待他好,但也不能什么事都护着他!他也不小了,该学着自己……”
“不!不是的!”晖昀激动起来。
“好了好了!”打断他的话将他一把拉起:
“你俩串通好了是吧?非要我心疼……”温柔地拭去他的泪。
指尖触上脸的刹那,再是说不出话来。
一直以来,“母亲”于自己,都是贬义。从小就被那势力的女人抛弃在金钱堆里,像泡了福尔马林,身子永不腐坏,灵魂被侵蚀的部分,却是再难复原。
所以对来得容易的感情总带着些疏离和犹疑,而如今,有个陌生的妇人,毫不吝啬地给予他家人的暖意。
但自己却恩将仇报!将她最宝贝的儿子弄得遍体鳞伤……
忽地,门开了,两人一愣,冲向推出来的床。
“手术很顺利。”医生取下口罩:
“等麻药过去就醒。”
两人同时松一口气。
晚上,轮流陪夜。
庚妈守着趴睡的儿子迟迟不肯歇息。
苍白的病房,拉长了夜的维度。
空调开得十足,庚妈几次起身帮寒庚掖好被子,晖昀也几次起身帮庚妈披上滑落的衣服,
破晓的时候,手指一动。握着他手的晖昀猛地醒来,冲出去叫护士。
韩庚颤动着睫羽睁眼,扑闪扑闪的,带着些迷茫。
对焦许久,终于看清眼前面容时忍不住哭了:
“妈……我疼……”
半天憋出一句。
庚妈积攒了许久的辛酸再是克制不住,泪涌出眼眶。
寒庚重闭上了眼,隐约记得刚才有谁握着自己的手……
正想着,两名护士跑了进来,又是拔仪器又是记录。
韩庚痛得眯起了眼,无意间瞟见门口的身影。
遥遥相望间,时间静止。
从初始霉运的相遇,到后来别扭的相惜……
飘香的日子蒙蔽了感官,坚信着大步向前必会到达终点……
然而……
“妈……我想单独和他说几句……”
庚妈点点头,抹把泪随着护士离开了。
见晖昀仍傻站在门口,寒庚虚弱地唤了声。
晖昀立刻像被施了咒般,僵硬地走过去,跪在他的床前。
寒庚费力地侧过身看他,手立刻被握紧。
又沈默着对视许久,终是垂下眼帘道:
“原来我们走的……从不是直线……”手上的力道明显加重。
“而是个绕不出去的圆……”疲倦地闭眼:
“你走吧……我已经什么都不欠你了……”
手,渐渐松开。
晖昀再未说什么,只起身吻了吻他,在他的手心留下一滴泪后转身离开。
走了漫长的路,却发现绕回原点时……有人目瞪口呆,继而痛哭流涕……但现实从不姑息逃兵。
分别时,在彼此心头刻下永不愈合的伤痛,淌着血,假装潇洒地离去……
旧的伤痛中,你的爱恨终日在纠缠我,而我也一样。
新的旅程中,我的爱恨再不能左右你,而你也一样……
那日后便再没见过。
晖昀继续埋首于他的事业中,之前临时取消的合同差点使公司损失了一个重要客户,尽管女王力挽狂澜,但自己造就的负面影响终是要自己弥补,于是申请提前半年去洛杉矶的分公司。
三周后,庚妈来电说寒庚出院了,想找个时间一起吃顿饭。
晖昀沉默半晌,他万没料到事到如今寒庚还护着他未向母亲脱出真相……
找了些事推脱,说了句以后会去看她便匆匆挂了。
之后的日子,明吟不断地打来电话,无奈换了个号码,再是不想与他家有任何牵扯……
一如既往地回空协带训练,一次结束后竟看到了等候多时的大爷。
“你小子回来那么多趟,也不知道看看你龙哥?”
晖昀讪笑。
大爷把他带到门房间,泡了壶茶:
“有兴趣听龙哥说个故事?”
晖昀点了点头,大爷喝口茶开始了他的叙述:
赵家和寒家都是大户人家,建国后从商,但素无交往。
文革时,两家都被抓去批斗。为了保住唯一的子嗣,巧合地买通同一个工人将孩子过继给他。
寒己末和赵敬之就是在那里认识的,两人都只有七岁,相同的遭遇令他们很快便热络起来。
已末圆滑世故,敬之忠厚老实。每每敬之被其他孩子欺负时已末都会挺身而出替他解围。
而每每身子不好的已末想偷懒时,敬之也会二话不说地包下他所有的活儿。
工人夫妇待他们视如己出,省吃俭用地照顾他们,甚至打掉了自己的孩子。
一晃十年过去了,日子好过了些,却也到了分别的时候。
赵家来的是敬之的父亲,他的母亲在那场劫难中不堪折磨悬梁自尽了。
寒家来的是已末的叔叔,他的父母熬过了九年,却在今年春双双病故。
他们交换了住址便依依不舍地走上自己的方向。
家财散尽,血脉犹存。两家在一路颠簸中渐渐复兴了家业。
敬之和已末回去后各自求学,但无论再怎么忙,联系从未断过。
每隔两周,两人都会去探望那对养育他们十年的夫妇,随后一起在田野上信步。
这样的岁月是忙碌而充实的,直到二十二岁那年,事业有成的敬之告诉已末,他要成婚了。
已末看看他,随后拔下他的戒指扔到河里。
怔忡间已被一口咬住,敬之无意识地回抱住他,在煽情的月色下,感情就这么突兀地迸发,逐至燎原……
之后两人的感情愈演愈烈。敬之不愿违抗父命,只能反复推迟婚期。
察觉出猫腻的赵家老爷当得知儿子和另一个男人有染时,气得用拐杖将敬之打得半死,直到未过门的儿媳玉婷跑来劝止。
于是下了最后通牒──要么与已末断绝来往,要么滚出赵家。
敬之摇晃着起身,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后,蹒跚着离去。
当看到满脸是血的敬之倒在自家门口时,已末彻底懵了,匆忙与叔叔将他抬进屋,叫来了医生。
三天后,敬之醒了。正听了医生说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敬之笑着将裹着纱布的脑袋往已末怀里凑:
“已末,你看,我像不像颗粽子?“
已末哭了。
之后的两人帮着已末叔叔一起经营布料店。但大部分资源掌握在政府手里,故生意惨淡,只能勉强保本。
即使是这样的日子,两人也从未埋怨过,依然幸福地计较着柴米油盐。
直到三个月后的一晚,几把大火同时烧去了三间铺子……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三人都不意外。试想三代单传的赵家又怎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唯一的血脉?
没了铺子只能靠在一家国有企业炼钢维生。几个月下来,恶劣的环境使本就孱弱的己末一病再病。
请不起医生的他们,只能眼巴巴看着已末在昏睡中削弱下去……
然而一日,己末醒了。他吃了很多,说了很多。仿佛一夜间痊愈了……
吃着他亲自做的两菜一汤,敬之和叔叔哭了。
他们知道,这便是“回光返照”……
那一晚,敬之亲吻了已末的每一寸肌肤,记下了他每一个神情。
随后仅仅搂着熟睡中骨瘦如柴的身躯说:
“等我回来……”
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来……
凌晨的时候,家里来了个带着几张地契的名医,
叔叔骗渐渐恢复的已末说,这医生是他父亲的故友。敬之为了挣钱去杭州做生意,要大半个月才能回来,让他安心养病。
有了名医的医术和对敬之的思念,已末很快就能下床走动了。
他每日都坚持写信,随后满怀期待地等着叔叔回来。
面对侄儿的期盼,头发花白的叔叔只能努力找出各种理由为敬之迟迟未来的信搪塞。
已末不傻,他当然察觉到这其中的猫腻。
一日,趁着叔叔外出,他偷偷跑回赵家,才发现已是人去楼空。
听完叔叔含泪的解释,已末出奇地平静。
“他说他会回来……”
所以他会等……
一晃一年过去了,叔叔留下两家店铺,便赶往广州和文革中失散的妻儿团聚去了。
又过了三年,已末将每天写给敬之的信埋在两人常去的那片田野里。
第四年春,他收到了一封请柬。
请柬上的燕尔,穿着隆重的礼服,笑得一脸甜蜜。
当晚,他一把火烧掉了经营多年的店铺,带着仅剩的一点家产前往北京。
第四十四章
三十二岁那年,寒已末带著北京的妻子和五岁的儿子回到了上海。
如今的他,已是一家大型合资企业的董事长。
在签署一份合作时,他意外地遇见了赵敬之。
敬之在见到他的一瞬便僵住了。
倒是已末,面无表情地伸出手,与他相握。
一切谈妥后,敬之在停车场拦住已末:
“这些年你去了哪里??”语气中满是急迫与压抑。
“赵先生,您挡道了……”已末打断他。
积压多年的感情一瞬爆发,敬之一把将他推到墙上,疯狂地吻着。
寒已末并不反抗,他从镜片后玩味着敬之失了理智的模样,浅浅一笑。
几日后,五岁的儿子在妻子的店里失踪。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电话另一头响起:
“儿子和敬之,你选一个吧!”
下班后,已末直接去了敬之的豪宅。
正在为女主人林玉婷庆祝三十岁生日的宾客们,不可置信地看着致词到一半的赵敬在接了一个电话后飞奔而去。
关上车门,寒已末微笑地看向追到门口气得脸色铁青的林玉婷。
敬之没有注意到妻子,此时的他只为寒已末的主动而欣喜不已。
他告诉寒已末,父亲去世后自己如何千辛万苦地找他却终是无果时的焦急与失望。
宾馆里,两人理所当然地翻云覆雨。
疯狂的掠夺与冷漠的迎合,奇异地捆绑在一起。
阻止了妻子的报警,一星期后,林玉婷如已末所料地妥协了。
漆黑无声的地下室里,被囚禁了整整七天的孩子,对开门的声响毫无反应。
已末俯下身,看着这张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庞,略微迷惑道:
“怎么你还没死……?”
孩子霍地睁大眼睛,惊叫着向后退去。
此时赶来的表弟寒辰愣愣地看着发了疯似的侄儿,随后按住他替他缠上好几层以防失明的纱布。
他们走时林玉婷喊住他:
“寒已末……你的心究竟是用什么做的??“
已末笑了,并没有回答。
目送着那缩在表叔怀里的孩子,林玉婷摇了摇头。
恐怕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什么是父爱了吧……
妻子搂住失而复得但表情呆滞的孩子失声痛哭。
所幸没有外伤,只是孩子的心已渗了毒,在每个夜晚降临时,反复复述着生父的诅咒……
借着与赵敬之的关系,寒已末在毫无人脉的上海成功地收购了几家中小型企业,又屡屡得到与外商合作的机会。
短短两年,公司的规模便翻了两番。
但另敬之没有想到的,是已末的忽然倒戈。
他与敬之的对手联合,设下陷阱,以违约为名要求赵敬之的公司赔款导致资金周转瘫痪。
敬之愤怒地将已末从公司里劫出来带到曾经的那片田野上。
如今,那里已成了块工业区。敬之靠着那颗老树才辨认出原来的位置。
两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无视路人的目光,坐在树下的水泥地上。
赵敬之说了很多很多,一直说到哽咽。
看看依然面无表情的已末,他怒了:
“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我不过是个商人,在我眼中,只有利益。”已末笑了:
“说来,你们夫妻还真像,都爱问个没有心的人,心是什么做的……”
已末走后,敬之埋头痛哭。
他的泪落在已末曾经埋信的地方。
他不知道,如今他在已末身上渴求的,早在当年,被他自私的牺牲伤得鲜血淋漓入土为安了……
十几年后,当在新公司看到与已末长得如出一辙的寒庚时,他有些恍惚。
但恍惚间,他忽有些明白:
当时的寒已末,或许宁愿死,也不愿他用他们的感情去交换他那苟延残喘的生命吧……
可惜,孰是孰非,都已不再重要……
当爱已成往事……
“我是技术部经理,来视察的。”
他翩然走过去,捉弄着当年他深爱过的“寒已末”……
叙述结束,爷爷抿一口茶:
“我就是那工人的堂弟,大哥去世后他们就让我在店里打杂……寒庚他爹去北京前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家养老,儿子在这里定居便又把我接回来……”叹一口气:
“孩子,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我说这番话的用意……”
告别爷爷,晖昀回了趟老家。
放下咖啡,女人淡然道:
“是,寒家上次来,把该说的都说了。后来你住院,我又找过他一次……”
晖昀想起那个住院的雨天,寒庚回来时红肿的眼……
“我告诉他,当年把他关在地下室的人,是我。”柳眉微挑:
“他答应在你们那无聊的比赛后离开……”
原来那两年无人打扰的时光,是用这样的契约换来……
晖昀倏然起身,向大门走去。
“恨我吗?”女人问。
晖昀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你!不!配!!”
这个不择手段想要拴住身边人却弄得众叛亲离的女人有什么值得他恨的?
夏天就要走了,昆虫在和这世界作最后的告别。
一阵风吹来,披了晚霞的身影在草丛中来回走着。
摸摸酸涩的腰,眺望远处的佘山。
这里离母校很近,也离回忆很近。
两人曾在这齐胸的野草中嬉戏打闹,一身泥草地拥吻。
行宫前的小道上,陷著二十六颗鹅卵石。
那是自己一时兴起说要铺路却半途而废的遗骸。
被他嘲笑时还狡辩说,弄这么一摊造型,本就为了按摩脚底……傻傻笑了。
身后的门突然开了,怔忡间已被一人拥住。
满是汗的背贴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环在腰间的手,苍劲有力,却带着不自知的颤抖……
如血的晚霞,惬意的风。一层层荡漾开的野草,让此刻的重逢美得像个肥皂泡……
“为什么不告诉我?“灼热的鼻息喷在颈项。
“你以为一方退出,就能化解多年的恩怨?”
寒庚不答。
“明天我就要去洛杉矶……”怀中的身形明显一僵:
“如果真如你所说,是个绕不出去的圈……那么相背而行的话,总有相遇的一天……”
迫他看向自己:
“答应我,等到那时……”
吻,落在无名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