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把手支在桌子上托着下巴:“你们查过会长的底细吗?”
“查过。”
“是不是元老院的人?”
“对。”
枢长出一口气:“那么这个消息很重要。他到底是谁?我是说除了会长这个名誉称号,他一定和历史有所关联……”
“历史?”理事长皱起眉毛,“吸血鬼的历史?”
“也不只是我们吸血鬼一族。要知道,人类和这个世界的历史是搅在一起的,我们稳健派之所以追求共存,也是因为承认这一点。扯远了……那么,你知道会长到底是谁么?”
理事长忽然一拍脑袋:“你这样提醒我就想起来了!十牙原来提起过他对会长过去的调查,我以为没什么用就没说……会长大学时代在B市X校就读,毕业时成绩极为优异,之后承蒙大学时代导师推荐加入猎人协会。据说他的导师对学生要求非常严格,教书时期也只收过他这一个学生。我想你应该会对这个人感兴趣……虽然这位老师在学校里使用的是化名,但经可靠消息查证,他正是一翁本人。也就是说……”
气氛冷峻起来,零直起身子,枢握着‘王’的手指节绷紧。
接着理事长的话,玖兰枢一字一顿地念道:“猎人协会的会长,他是一翁的学生。”
二十二
(二十二)
“一条少爷。您叫我?”
“对。”
银发青年穿着一袭素白单衣,半跪在一条拓麻面前。露在袖管外的手臂上,清晰铭刻着猎人协会的刺青。跪在地上的时候好像迫于某种威严一般,深深把头埋下,从一条的角度完全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会是怎样的表情呢?臣服?轻蔑?惊讶?一条想,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不在乎你本名叫什么。”一条拓麻一字一顿地念道,“但我知道你是我爷爷的忠实追随者,对吧?”
“万死不辞。”跪在地上的青年回答。
“那你是为何追随他呢?力量?权贵?财富?如果这些东西是你想要的,那我统统都可以给。”一条微笑,那表情里透出一股危险而诱人的气息。
青年蓦地抬起头,眼中有什么情绪炸开了:“不是的!”
“喔?那就是抱有相同信念的人了。”一条在他面前慢慢踱步,每一步都深沉而优雅,像夜凉如水的午夜里越过屋脊的死亡之神。
“我追随老师二十几年,不惜背弃自己的种族,抛弃家人、朋友、身份,只是因为我相信,老师可以给我一个美好的未来……”青年眼中笃定的神情,那一刻,一条拓麻有些恍惚地以为此刻跪在那里的是从前的自己。
“结果呢?”他追问。
“我相信老师一定会遵守他的诺言,因为他从来没有骗过我。”
一条拓麻低下头,脚下墨绿色蔷薇藤蔓悄然延伸:“我,欣赏你这样的人。有信念,才有勇气么。只是……”他说,“可惜了,终究不能降你,所以唯有让你永远沉默。”
“一条拓麻……原来都是你。”青年按在地上的手背绷紧,手指深深嵌进地板,“是你一直从中作梗让我杀不了锥生零,对不对?”
黑茎蔷薇悄悄绕过跪在地上的人,堵住房间唯一的出口。
“对。你的使命是为他偷换任务,伺机杀掉他,而我的使命是暗中牵制你。”
“所以你才会在那天出现……”
“不只那一天。我已经查你很久了。”一条手指微微晃动,匍匐的蔷薇藤蔓高高跃起。
青年眼中露出一丝绝望:“不愧是老师的继承人,下手狠绝了。玖兰枢竟有你这样的部下,真是……”
剩下的音节埋没在一片扑杀声中。黑茎蔷薇粗壮的茎秆完全埋没了青年不太强壮的身躯,露在植物丛外的那只刻着刺青的手痉挛着,努力向上伸去,仿佛要抓住一些永远也无法属于他的东西。最终无力瘫软,化为一滩灰烬。
一条拓麻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蔷薇捕食的全部过程,最终植物消弭,散落在地板上的灰烬散发出银白色的光。
“再见了。会长先生。”拓麻在拉开会客室屋门的时候,长廊里挂进的夜风吹散了灰烬。他平静地看向青年跪过的那片空间,仿佛那人的灵魂还残留在那里,为了他所信任的人,默默地在暗中完成自己的工作。他知道自己的声音极冷,但还是重复了一次:“再见。”
黑主灰阎看着玖兰枢抛下手里的“王”,一桌子棋子叮叮当当落在地上。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枢把双手支在桌上,目光落在空空如也黑白相间的棋盘之中,“谁算计谁?这盘棋下得够无聊了。”
锥生零撑起半个身子靠着沙发,淡紫色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枢纤长的手指。
“你的王牌没有了,你会不会后悔呢?一翁。”坐在老板桌后的人自顾自地说。
机簧叩响的细微声音在深沉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锥生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衣架旁拿回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右手从衬里摸出血蔷薇。“去结束这段罪孽吧,枢。”他说,“你是始祖或者纯血,还是别的什么也好,我都无所谓。对于我,锥生零。你只是给了我一个理由的人——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零……”
“刚刚我做了个梦。远古战场,我不断砍下敌人的首级,脚下是血染的疆土。杀人太多,我已经不记得这是为什么……或者杀戮就是我生存的习惯。别人都叫我战神……敌人,朋友,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他们都叫我战神,殊不知我只是……常年的征战,变成了血族一只五感麻木的杀戮机器而已。”
“但是只有一个人,他是不同的……”说到这里,零回头,那眼神似乎很熟悉,但又让枢有些困惑。零的目光收回来,落在手里的枪身上,“他是王,是一切战争罪孽杀戮掠夺甚至善良和怜悯的归宿之地,他是我的一切。大家都这样叫他——始祖。”
一抹苦涩的微笑飘过玖兰枢的脸颊,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知为什么。”锥生零目光落在枢无比俊美的脸颊上,“我总觉得他很像你。”
那就是我啊……玖兰枢在结束了千年的睡眠后,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无法直视一个人的眼睛。那双淡紫色的眼眸,曾经让他使劲浑身解数想要征服的唯一之物,此时此刻却如埋藏了千年的紫水晶般散发着凌厉迫人的光芒,无法接近……
“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个……”黑主理事长很适时地冒出来,打破胶着的气氛,“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打过去?还是等着他们打过来?”
锥生零利索地披上黑色外套,手里的枪咔一声回了鞘:“我不知道你的宏图大业是什么。”他把手搭在门把上,轻轻转动,“但如果你还不想摊牌,我会替你去。”
穿堂风吹过的时间只有一瞬,通往长廊的门打开又合上。
玖兰枢把全身的力气都泄在椅背上。世界骤然缩小似的,空气也仿佛所剩无几。
二十三
——别跟我说你不信命。命就是命。你信也是它,不信也是它。
锥生零站在冷风中。
小镇萧索,时值午夜,万籁俱寂,夜凉如水。
每次来到这片横横竖竖都是废墟瓦片的地方,他都会兴趣索然。你说,我们猎人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保护人类?这样牵强附会的理由我居然会信。看看这片废墟,我们猎人到底为人类做了什么?
谎言,全是谎言。
当初加入协会的时候那个白发青年抓着自己的手说:“我们协会的存在是为了悲剧不再重演。”可他逃走的瞬间暴露在衣袖外的手臂上赫然刻着与自己一样的刺青。
人们总喜欢在自己的东西上盖个戳,就像狗要一遍遍的撒尿以确认地盘一样。
零捂着脖子,忽然觉得自己颈上的那片印记格外恶心。
千年前,太一厌恶地甩掉长枪上同族的血迹,回头望向自己心中唯一的清净之地,那高高在上微笑着的始祖大人。
我们用不断积累罪孽来创造奇迹,所以不要奢求什么清白,我与你们同在。那是始祖大人的教诲。
“老头子,你出来吧。”锥生零放下捂着脖子的右手,沉声说,“如果想杀我,你的机会也只有现在了。”
一声轻响,有身影落在地上。
小镇顷刻被雾气覆盖,苍劲有力的声音回响着:“太一……”
“我是锥生零。”
那声音嘶哑地笑着,像不加水的朗姆酒:“你就是太一。我早该想到……什么预言之子,迦兰还是老样子,喜欢打哑谜。”
“你到底是谁?”
“始祖创世的时候有四长老。”那人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预言者迦兰、战神太一、死亡女神席琳,还有一个是谁呢?”
“谋士……千羽。”
“你都想起来了,这很好。”雾散去,一翁苍老的轮廓出现在距锥生零不足百米的地方。
“你就是千羽!?”零神情戒备起来。
老人只是笑,并没有回答。
“为什么……”零把手伸进怀中,握住血蔷薇的枪柄。
“时代变了,人也变了。千年岁月,我们都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强大,这个世界该留给后人了。”
“后……人?”
“这是历史的规律,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
“切……”零从怀里拉出银枪,“你说的那些跟我都没关系。今天这就是战场,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杀了我,要么被我杀死。”
“哈哈哈哈哈哈,战神果然是战神。”一翁风袍鼓动,眼中祭起杀意,“老夫就没想过能说服你,反正你杀人从来就不需要理由,也从来不会记得被你杀死的人。”
零伸出食指搭在扳机上,黑洞洞的枪口指向老人的心脏。
“不过就是个武夫罢了,能打有什么了不起,你就那么单纯地以为老夫是来送死的么?”一翁挥挥手,笼罩着小镇的浓雾散去,四周残垣断壁上布满穿着各异的身影。苍白肤色和尖利的獠牙,敌意在朦胧月色下丝丝作响。
锥生零环顾四周,眼中没有半点恐惧。
血蔷薇咔一声拉出来,枪响连带风声呼啸。吸血鬼紧绷的手指在银白月光下苍白如银桩,残破废墟之上跳跃的身影如幻象。
锥生零再次于敌人的包围圈中辗转厮杀,以极快的速度把那些不堪一击的对手一只一只变成灰烬。他不喜欢血,低等吸血鬼的血他就更厌恶,厌恶到死在他手下的任何一只对手都没有机会滴下一滴血。
砖石铺就的小路上只留下薄薄的银沙,仿佛凝结在清晨的霜露。
一翁苍老的手在胸前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天空中有云层凝结。
“雷霆之怒!”
金色闪电降临,残垣断壁上映出一片雷光,在这萧索的夜色间分外惊心动魄,宛如人间地狱。
零在电闪中穿行,时刻小心雷暴降落的地方。
自远古时刻起,太一就是唯一一个不会使用魔法却依旧以实力凌驾于诸多吸血鬼之上的存在。那是一种完全无法让人漠视的战斗能力,曾被他的敌人描述为最不像吸血鬼的吸血鬼。
血族共通的特点在于他们肉体素质并不很好,精神力却强大到足以弥补肉体上的不足。贵族血统继承于长老而高度纯粹的血液,可以使他们轻易操纵凝结于自然之中的力量,他们给这种取自于自然的神力命名为魔法。
一般的贵族都会使用一到两种魔法,唯有战神太一的直系永远都不会,因为他们拥有甚至比任何一种生命都要强大的肉体,这种强大完全不需要任何魔法的支援都会显得高高在上,战神的直系永远在享受亲手撕裂敌人的快感……和杀戮之后残留在精神层面上麻木的钝痛。
曾经的血族都不明白为什么战神太一会投靠始祖,事实上他出现在战场上的姿态始终那样桀骜不驯,像一头纯粹的兽,只可被杀死不可被降服。银白的长发连千羽的闪电都为之逊色,驰骋的姿态让席琳的风龙黯然退却,然而当始祖即将面对自己最强大的对手,一言不发的太一第一次出现在所有血族的视线之中。不可一世的杀戮者跪在王面前,收起所有张狂,沉声说:“太一愿代王出征,请让我去吧。”
零抬枪,每一发子弹都偏离了原本的弹道。
“什么预言之子。迦兰果然是我最不该低估的人。”雷暴中一翁未有半点动容,“我以为他的能力在他死后就不会再有什么大作用,没想到,他根本是在活着的时候就撒了谎。说什么预言之子,最强的猎人……分明是太一转生。我早该知道猎人什么的只是个幌子,还让历史生生应验了它……”
零跃到半空,愤恨地看着包围对手的雷网,暗骂了句:“老不死的。”
一翁双手回握,空中闪电凝成一束:“我今天就亲手杀了你,看看迦兰还能有什么作为!”
闪电呼啸而过,跃到半空的零没有任何支点,只得强行摆出防御姿势准备接受冲击,一面暗自盘算挨完这一下会有什么后果。
纵然接受过两位纯血之君的血,此时的自己已不能和以前同日而语,但对手是活了千年的长老,与其说他是血族不如说他根本就是个怪物。这样的怪物倾力一击,用的又是自己完全不能估量的魔法,被打中会怎样……会死么?
但是,有一物比那光更快。
一条白绸如灵蛇般缠住零的右臂,绷紧回落,瞬间把他从雷暴中心拉了出来。锥生零落在地上惊魂未定,斜眼瞥见白绸的主人从旁侧一间废屋里款款走来——正是她的及时出现救了自己一命,那绝快的手法在血族里实属凤毛麟角。
白鹭家绝美的少主身着一袭青衣,齐腰卷发随意挽起,用一只青铜簪在耳边松松扎了个髻。
一翁愕然,难以置信地看向白鹭更,更重要是他身后跟随的少年。
拥有继承于自己的金发和翡翠色清亮的眼眸,一条拓麻穿着夜间部白色校服跟随在白鹭更身侧。他彬彬有礼地欠身行礼,温和的笑颜宛如刚刚涉身华丽舞会的新人一般与人无害。
“爷爷,真是好久不见。”一条拓麻的眼神始终没有从祖父身上移开,“您老别来无恙,我就放心了。”
二十四
“你们……什么时候……”一翁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新出现的一男一女。
白鹭更毫不惧怕地回视他:“刚刚到,不过还好赶上了。”
锥生零对他们点点头,轻声说道:“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