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有个肺痨病人,瘦,美且坏;遇到一医生,奸诈蛮横,乃中山狼一头。 有一种疾病叫做大夫,就算是彪悍的病西施也要当心! 严重申明,这不是恐怖故事!可以放心看。 内容标签: 民国旧影 欢喜冤家 强取豪夺 搜索关键字:主角:黄泽西,白瑞霖 ┃ 配角:钱兰生 ┃ 其它: 第一章:黄泽西 1 他看着白瑞霖,觉得一阵恶心。这么想着,手上不觉一抖,将碗里的药兜头兜脸地浇了那人一身。白瑞霖的脸色瞬间从红转为了黑——药汁是墨黑的。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通常在这种时候,白瑞霖会先掩住他的嘴巴,再往他肚子上来一拳。这次却不尽然,白瑞霖只是冷笑一声,擦净脸上的污迹,袍角一掀走出了房门。 黄泽西目送他离开,回身来到一把太师椅前,像个皇帝似地坐了下去。这是黄府,白瑞霖自然不敢动他。他缓缓闭上眼睛,嘴上浮起一个笑。那个笑在脸上还没有完全展开,就固住了。屋子里还存着烟草味,混着淡淡的香水味,像茶气似地氤氲着。 黄泽西不由地蹙了眉头。头一次真切地闻见这股味道,他正躺在病诊床上。床单白得好似根本不存在,跟他自己的身上和脸一般白。他平躺着,肋骨一根根翻起来,肚皮像一张薄薄的翳蒙在上面,仿佛再伸展一下就会被绷破。白瑞霖穿着身白大褂,俯下身子,湿暖的口气润着他的耳朵。 “放松。” 听筒从他的胸膛一路跳到腹部,冷冰冰的,重重的一下一下。白瑞霖的手就这么摸了上来。探索似地滑进了他的裤子。他浑身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瞪着他的大夫。白瑞霖收住了手,把手放回了他赤裸的腰部,握着个花瓶似地握着它。 “恢复得不错,营养针可以少打一些了。”他撤下了听筒,理了理褂子便离开了。黄泽西依然躺着,甚至没有把衣服盖回去。一股味道钻进了鼻孔,烟草混着香水,便是白瑞霖的气味了。他用手抓了抓床单,这个气味他怕是,再也摆脱不掉了。 “怎么?又把白家那大少爷气跑了?”头顶上送来一个声音,是个女人的。 他悠悠地睁开了眼。“大姐?” 黄曼手里提着把扇子,在他身边的一把红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穿着一身紫罗兰色的对襟褂子,腋下挂了条月白的稠帕子。 “你怎么跑娘家来了?”黄泽西支起了身子,望着她笑。 “我小弟就要结婚了,我还不回来照应下?”黄曼摇了摇扇子,一只手搭上了他的手,捏了捏。“你长到今年二十二岁,也总算好成家了。姐姐心里高兴。” 黄泽西道:“我一个没寿的,也可怜了那姑娘。” “都这份上了,还说些不上道的话。”黄曼别了他一眼,“那白瑞霖倒还真有两下功夫,我瞧你看上去比前两年要好上许多——” 黄泽西冷哼了一声:“他们白家也就是柳城的地头蛇,爸便像敬菩萨一般对着他们。如今出了个留过洋的败类,就成神医了,死活把我塞给他治!” 黄曼抬手往他肩头拍了把,嗤笑道:“我倒不明白了,人家好好给你治病,你倒像受刑似的,还老给他撂脸子。你们两个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呀。” 黄泽西欲言又止了半天,才说了句:“既然他那么好,你的哮喘怎么不让他来瞧瞧。” “我还盼着的呢。”黄曼合了手,睨了他眼。“好啦,我知道你从小看病吃了不少苦头,见了大夫就讨厌。咱们也就别争了。我今儿个回门看了趟爸,他老人家留我吃晚饭呢。我瞧你气色还好,就一起吃罢。自从半年前咱妈过了世,一家人也好久也没热热闹闹地在一起过了。” 黄泽西虽然不大愿意,却还是点了点头。 黄泽西的父亲黄朗锐长了一张辨不出形状的团子脸,眉眼生得极开,下颚浑圆微微翘起。算命的说这是个有福气的面相,不过这福相伴着福气死活也没传到他身上。黄泽西和他大姐均生得像母亲,尤其是黄泽西。他的鼻子和下巴都有些尖利,连眼角都是尖削削地往鬓边裁去。一双眸子黑沉沉的,甚至有些鬼气森然。他总觉得父亲不喜欢他,有一半便是因为他的相貌。 黄泽西默不作声地坐在他父亲身边,斜着眼看了看周边的人。他大姐换了身鹅黄的旗袍,细瘦的手腕戴着个浅绿的镯子,头发是新烫的,很不服帖地被别在脑后。二哥黄泽齐像极了父亲,银盆脸上是细淡的眉眼,仿佛一抹就会不见。二嫂刘氏挺着个肚子,脸上有些浮肿,鼻翼上也起了雀斑。她脸上怏怏的,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鲨鱼羹。 黄老爷今天看上去兴致不错,对他也颇和颜悦色。他微笑了笑,头转向黄泽西:“真想不到我们泽西也要成亲了。你妈生前最疼你,可就没等到你成家立业的那天。如今你也算是个有家的人了,凡事多向你二哥学学。把你送出去了两年,别的没学会,尽会了些风花雪月的本领!” 黄泽西只能应了声“是”。他父亲便继续说着:“脾气也得改改!可别再想什么说什么,你不知道你这张嘴有多厉害!” 黄曼在一边道:“爸,一家人好容易聚在一起,说这些多扫兴。我看三弟比以前要有分寸多了,以后成了家自然是不一样的。” 黄泽齐跟了句:“三弟白天不还刚吓退了那白瑞霖么?” 黄曼急忙朝他递了个眼色。黄老爷脸色一沉,把手中的酒杯重重搁下:“你怎么这么不长记性?白家在柳城是个什么样,咱们惹得起么!” 黄泽西脸上冷冷的:“我又没求着他来给我瞧病,分明是他自己找上门来。我们要是惹不起,换个大夫总不难吧?” “换?”黄老爷嗓门一大。“他白瑞霖平常大忙人一个。一趟趟过来专程地给你瞧病,白白请你去他家疗养院调养,我就不明白你摆个什么架子?如今还一句话要赶他跑,你把别人当什么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黄泽西紧抿着嘴不出声。 二嫂放下调羹瞄了眼黄泽西,打趣道:“我们泽齐刚结婚的时候还闹性子呢,三弟恐怕是婚前有些焦躁罢了。不过三弟也忒厉害了,那白大少爷出府的时候,满身都是药汁呢,看着倒也滑稽。” 黄泽西一直垂头盯着眼前的酒盏,冷不防右脸上重重地着了一下。他把脸抬起来,左边又挨了一下。黄老爷放下了手怒喝:“没出息的东西!你妈当初怎么就没把你生成个女的,这样嫁出去也就完了!” 黄泽西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霍地站了起来:“爸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这病左右是医不好的,横竖是个死,何必再去劳烦他白大少爷?我们黄家什么时候那么轻贱,他们白家伸条腿我们就去抱,给个脸我们就急着往上蹭?” 黄老爷差点踢翻了凳子,照着他的脸抬手又要打下去。黄曼忙上去一把将黄老爷拉住,好声好气地道:“爸您是气糊涂了吧?三弟从小不禁打,您这不是要把他拍死么?您老人家就忍一口气,明儿个我捆着他上白府道歉去!” 黄老爷这才缓缓放下手,又对黄泽西厉声道:“明天跟你大姐乖乖上白府去!再给人摆这副嘴脸,当心我打断你的腿!行了,你回房去,看着你也烦!” 黄泽西不等他说完,抬脚便走了人。 天开始转凉了,风瑟瑟地把落叶从院角上卷了起来,一路扫到了花床,倒畚斗似地把叶子抖进了里面。黄泽西在黑暗中静静地卧着,静静地听着。很多时候他都是这样躺着,把床顶的雕花看倦了,就闭上眼睛,用耳朵收着这些事物。 他渐渐溺进黑暗中,带着听觉。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耳边似有乐声。声音织蚕茧一般越滚越密,色泽渐重。那曲子仿若是悠扬的华尔兹,湖水般漾在空气中。一时湖水流过了狭窄的河道,水流湍促,好像变成了吉格。 那是五月的英伦,夜里的伦敦雾气蒙蒙,眼前仿佛永远罩着纱。有人上前来为他开了车门。那座古宅便像头沉默的兽伏在夜雾中,周身飞满了萤火虫。走近了看去,它全身摇曳的亮光是里头的灯火,兽的低吼是人声鼎沸。里面吊灯的光热,人的挑逗声,酒精,香烟混着香水的气味,还有暗流般涌动着的,那火辣的,下流的气息,是那扇厚重的大门挡也挡不住,掩也掩不了的。 第二章:白瑞霖 1 白瑞霖扯掉了左边的胸巾,在沙发上左一支右一支地抽着烟。舞会散场了,大厅还剩着稀稀拉拉的几堆人,嗡嗡地攀谈着。周围空气里尽是些烟气人气混着花气,比城中的夜雾还要厚密,蔫耷耷地仿佛要沾染到人身上。他不由地皱了皱眉头,才发现自己也是个始作俑者。 钱兰生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把手搭在他肩上:“你从前不是顶有兴致的么,怎么今天寡淡成这样?”他用下巴微戳了戳远处,答非所问:“那个人是谁?” 不远处站着个年轻男子,脸上挂笑,正和人闲谈。海军蓝的衬衫服帖得像是长在了身上。他拿着酒杯的右手随意地挂在壁炉上,左手插在口袋里,偏着脑袋的模样有种说不出的风情。钱兰生看罢,笑道:“他跟你可是同乡,你居然不知道?”白瑞霖摆了摆脑袋,起身把烟头碾死在茶几上的花盆中。 钱兰生便有些讶异:“黄朗锐家的小少爷,叫黄泽西的。他刚来英伦没多久,是个富家公子,模样好,又很会满场讨别人欢喜,说他是个新秀都委屈了。” 他不由抬了抬眉毛:“在柳城他倒是不怎么出来,据说身上一直不好。” “可不是么,别看他脸色好,得的可是痨病。” 外头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雨,宅子外面一时又多了几辆车。大门前的廊灯打在人头上,像轮昏黄的月华,将头发一律地镀成浅黄色。白瑞霖站在门廊前,手里夹着支烟,一面等车一面目送别人离开。伦敦的寒气全然没有消退的意思,沉沉怠怠地往人身上拥。那黄泽西裹了件貂皮大衣,脸上冻得惨白,嘴唇和眼眶却是通红的。他转身走到一辆黑轿车前,便有侍者上去帮他开了门。他一脚踏了上去,消失在车门后的黝黑中。 白瑞霖坐在书桌前,一手握着笔头哒哒地敲在纸上,还有只手有一记没一记地拉着台灯的开关,那绿幽幽的台灯便一下开一下灭。台灯下放了他父亲的一方小相,原本是黑白的,被工匠上了色,反倒显得不自然。 他的父亲死了一年多了,他作为一个长子却没有继承家业。家业两个字的定义很宽泛,比如说财产,比如说传宗接代的使命。这两点白家人分得很清楚,心里也都很通透。 窗外又起风了,直把日头都吹淡了几分。他叹了口气,放下了笔。 房门忽而一转,黄泽西便从外头踱了进来。他穿了件淡墨色的袍子,上面隐隐地印着芦苇图案;脸上的情态和衣裳一样淡得索然无味。白瑞霖嘴上一笑:“你倒真真是个稀客。” 黄泽西在书桌前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一双眼睇着他:“给你白大少爷赔不是来了。” 他把背往后一靠,面上疑惑着:“赔什么不是?” 黄泽西道:“你少跟我装蒜。昨天泼了你一碗汤药,我老爷子便揍了我一顿,今早连拖带踹地把我送这儿负荆请罪来了。你们白家厉害,我惹不起今后也不敢惹了,这里给大少爷您赔罪了。还望您多海涵,以后高抬贵手,给识抬举的人瞧病去,再别赖我了。” 白瑞霖听了反倒笑了:“你这样子,倒像我一恶少奸了你个良家妇女似的。”黄泽西也不耽误时间,道:“你爱怎么想怎么想,总之我算是道过歉了,可以走了吧?” 他气得眼一翻:“你这叫道歉?”黄泽西脸上带着几丝委屈:“这不是道歉么?”他便又反问:“这难道是道歉么?” 黄泽西干脆把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眼里盯着他:“那你要我怎么办?” 白瑞霖心中一动,也不跟着他拐弯抹角,直把脸凑近黄泽西,右手指着自己的脸颊:“来,在这儿亲一下——”话音未落,这边脸上果然挨了一下,不是吻,却是巴掌。黄泽西收了手,轻声道:“龌龊!” 他给自己揉了揉脸,脸上冷下去:“你在和钱兰生、葛兆匀往我床上颠鸾倒凤的时候,怎么不瞧瞧自己还干净不干净?” 黄泽西反嘴问道:“你的床就值几个钱?” 白瑞霖听了,飞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他的心中没生什么火气,这种动作是本能性的,反射性的,不受控制的,所以打得有点重。黄泽西脸上一边白一边红,像朵红白山茶。他将怒气大都堆在了眼中,反倒没给脸上留多少。 白瑞霖放下手笑了笑:“反正你躺在上面正好。” 黄泽西只要一发火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一头短总会有一头长,黄泽西的怒气消得很快,至少在脸上,快得有点阴阳怪气。 他一边站起身一边回笑:“昨天的事算是两清了。再过几天是我婚宴,还望大少爷给个脸子,人模人样地来道个喜。” 第三章:黄泽西 2 黄府像是一夜间落满了柿子,房前廊下红澄澄一片。黄泽西穿得跟家里的装饰一般红,只是一张面孔显得益发的单薄。黄曼逼着他喝下满肚子药,说他这般气色便会好些。药自然是按着白瑞霖开的方子熬的,一如往常的苦,苦的令人作呕。白瑞霖本人也来了,没事人儿似的坐在席间发愣。 黄泽西一时成了黄府最重要的人。黄泽齐夫妇在外人面前一如既往地做着全天底下最好的哥嫂,对他笑脸相迎问东道西,生怕他少了根汗毛似的。不消多久府门前便闹腾了起来,鞭炮声噼里啪啦地一顿子作响,只听府里的人呼道:“新娘子来了!” 烧尽的鞭炮像色彩绚丽的节虫的残骸,一簇簇堆在地上。新娘子被伴娘牵着,微微颤颤地走了进来,一袭华袍被风拽捻着,抱歉一般地遮挡着新娘的金莲。黄泽西一看她脚下一双又尖又厚的水红绣花鞋,心里登时凉了半截,不由地拧起眉头。可又一时没法,只得牵了她的手走进了礼堂。 司仪是个身量较矮的老头,头上带了顶乌黑发亮的瓜皮帽,眼角上褶皱叠在了一块儿,直接好当馄饨下锅。黄泽西望着他的新娘,王小姐躲在红盖头下一声不吭。他几乎没见过她,因而不知那盖头底下是怎么一番样貌。 正踌躇遐想间,听得司仪拉长了音高声道:“一拜天地——!”他便和她一起朝门前伏了伏身。“二拜高堂——”上座只有他父亲端坐着,墙似的脸上此刻掩不住喜气。他们便又拜了拜。 这时宾客中窸窸窣窣的,有人暗笑有人怂恿。那司仪声音里也是一股欢喜:“夫妻对拜——”最后一个音还没有收住,黄泽西只觉喉头一甜,提前俯下身去。双唇一绽,一股鲜血开了闸似的向新娘盖头上喷去。他眼前早已一阵阵发黑,席间仿佛有一阵作乱,可也朦朦胧胧的听不清楚。不多时他便再也撑不住,直搓搓地倒了下去。 醒转的时候自己正躺在床上,周身只觉得轻飘飘的。屋内没有人,尽是一股药的味道。屋外好像有几个丫鬟,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黄泽西只管闭着眼,却竖起了耳朵。 只听得一个丫鬟道:“那王家的要悔婚呢!不过我们小少爷这般光景,恐怕老爷也不敢不答应了。” 还有个道:“三少爷也忒不争气儿了,都这步田地了还撑不住。那王小姐满身滴滴答答的血,自己吓得不清不说,沾了这晦气以后只怕也难嫁出去——”说到这儿,她一阵惊呼,接着便是一个清脆的巴掌声。 黄曼的声音响了起来:“下作东西,躲在窗头底下说什么呢?当心我叫老爷打发了你们出去!”几个丫鬟哭着声一顿告饶,黄曼又冷笑一声:“这帐我现在没功夫和你们算,还不快滚!”便是一溜急促的脚步声,想来她们是闪得没影儿了。 黄曼进了屋,凑到他床前坐下。跟在她后头的自然是白瑞霖。黄泽西瞅见他,心窝里像是爬了千百只毒蝎子,恨不能跳起来扯破他的脸。可张了口却呜呜咽咽,竟半句话都讲不出来。 他姐姐拉着他的手道:“你什么也别想,好好养着。这天气眼见得要冷下来了,白先生刚好要去广州跑趟生意,白家在那儿也有个疗养院。你在这里养个两天,便和他一道去。老爷那边是同意了的,说只要你的病能好转,出多少钱他都情愿。”说完回头看了白瑞霖一眼,道:“这次又要麻烦您了。” 白瑞霖恬着个笑脸:“大小姐客气什么。” 黄泽西听了这些也顾不得什么,嘴上说不出话,只能挣出手来,像拽着救命稻草一般握着她的手腕,捏得骨节都泛起惨白来。黄曼一时吃痛,尽量柔和地掰开他的手,脸上有些不解:“泽西你心里有什么都别急,现下里还是好好调养——” 黄泽西把手又搭了上去,可气力早脱了一半,只能勉强拉住她的半截袖子。尽力地要发声,喉咙里却像被抽空了气的袋子,又干又瘪。 白瑞霖道:“三少爷恐怕是方才听了那些话,心里不受用。大小姐您也劳累半天了,还是回房休息罢。这边有我照看着呢。”一头说一头帮黄曼把黄泽西纠缠着的手放了回去。 黄曼走后,黄泽西便把头扭到了一边,没过多久就被掰了回来。白瑞霖紧紧握着他的下巴,脸上得意着:“这下你还有什么办法?到了广州你就全得听凭我的。” 黄泽西气得只想喷他一脸的血,可张开嘴巴别说是血,连口水都喷不出一滴来。白瑞霖轻笑:“我本事还不错吧?”黄泽西喉咙里依然咔咔地,努力了半天总算啐了他一鼻子带血腥味的空气。 白瑞霖放下了他,举手轻拍了两下他的脸:“到了那儿你一时也甭打算回来了,我会待你好的。” 十一月份的广州就像一杯茶被晾凉到一半,让人提不起劲儿。黄泽西下了码头便见着几个穿了西装的人来接应。这些人均是矮鼻深目,肤色黝黑,身量不高,肌肉都是精条条的。他们上来便帮着提携了行李。白瑞霖半推半塞把他弄进了轿车,自己却不上来。黄泽西把头探出去:“你不上来?” 白瑞霖除了帽子道:“我等下有事儿要办,晚上回。司机会送你去住所的。”说完又把帽子戴了回去。 车一路往山上开着,两边的树木投下斑驳的影子,海浪般滚滚地在车窗上掀过。那栋房子在山顶上,是一座英式建筑,红砖灰瓦,墩然矗在那儿。房屋背后是一排鸡毛松,在日头下绿得仿佛蒙了层灰。两丛密密的芭蕉,弯刀一般杀气腾腾地架在正门口。 屋里的仆人带上厨子总共是三个,管家姓刘,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头,一口北方音,个头也比当地人高些。吴妈是个干杂活的,个子小得像只鹌鹑,手脚倒是很利索。黄泽西从进门便向他们客气着,两人也很识得台面,不敢和他插科打诨,只管将行李拾缀了。 黄泽西看他们忙着,自己便坐到了沙发上。见茶几上早就放好了滚滚的茶水,便端来喝了。一时刘老先生上来问:“黄先生,晚饭开出来了,您是现在去餐室呢还是等下吃?” 厨子好像只会做南洋菜,桌上摆着咖喱沙嗲,凉拌木瓜丝,还有碗牛腩粉。那木瓜丝辣的让人眼泪直流,他刚来也不好说,只能胡乱吃了点牛腩粉就让人撤了下去。 天接近要暗下来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树叶上,只显得屋里更安静了。他开了一半的窗子,趴在窗门边上看着。雨水把灰尘刷下了树叶,此时的鸡毛松才露出一种油亮的翠绿。仔细看去,中间还夹着一棵红棉树,柔软的树叶像女人的手掌般垂坠下来,被雨水一拍打,仿佛经不住。 山上一向潮湿,如今更像是笼着一层纱。那纱拖着多余的尾巴,透过窗门抖搂进屋子里。 他用手指抚着绿瓷茶杯,瓷片上早就积了一层水汽,手指按在上头便是一个水滴形的印子。 黄泽西回到沙发上,点了支烟看着。那烟头吐着红信子,嘶嘶地响着,一圈圈燃了下去。 第四章:白瑞霖 2 上了山雨便停了,风一吹,盛在树上的水便抖雨伞一般落下来。糖胶树开了花,花菜一般的浅白色,散出刺鼻的腥气。白瑞霖站在门前挥了挥帽子,雨柱旋转着从帽檐飞落。 客厅里只点了盏台灯,淡淡的白色晕着沙发的一角。黄泽西用手支着脑袋,闭着眼靠在沙发上,好像睡过去有一会儿了。茶几上摆了一个玻璃烟灰缸,几支烟骸埋在自己的灰烬中。黄泽西手里还捏着一支,那烟已经烧到了指尖。 白瑞霖走上去从他手里取下了烟头,嘀咕了句:“也不怕烫了手。”黄泽西皱了皱眉头,调整了下姿势又睡了下去。白瑞霖无声地笑了笑,干脆拥上了他,一手揽在他胸前,脸一凑便亲了上去。黄泽西霍尔抬起手,正好一掌盖住他的嘴巴,睁开了眼,皱着的脸上一副睡得稀里糊涂的样子。 “别再睡了,当心口水都流出来。”白瑞霖一把拿下了他的手,顺势抱住了他的腰。黄泽西警觉地将那手强拆下自己的腰:“想都别想!” 白瑞霖心情正好,想着这么玩戏一番也是种情趣,便干脆按住黄泽西的双肩,满脸地亲着。谁知他半点妥协的意思都没有,拧着劲儿地别过头去。一来二去的白瑞霖便不耐烦了,一撑沙发扶手整个人压了上去。 黄泽西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伸手推他。白瑞霖一把钳住他的手:“有力气就不老实了?”说完一粒粒地去解他的扣子。黄泽西道:“你也不怕他们听见!”白瑞霖吃吃地笑了:“最要紧的是你先别叫出声。” 黄泽西听了狠狠剜了他一眼,抿着嘴巴不做声。白瑞霖觉得有趣,一面像搓一件衣料似地搓揉着他,一面气吁吁地道:“我倒要看你这死人要装到什么时候!” 黄泽西一条腿弯曲着靠在沙发靠背上,一条腿虚踏在地毯上。白瑞霖干脆把他晃荡在沙发外的腿拎了起来,扯下两人的裤子,一股子顶了上去。黄泽西在下面轻颤着发了个声,鼻息沉重了起来。白瑞霖一点点进去,又怕他痛着,便用湿津津的嘴唇扫在他脸上。两人的嘴刚碰到一处,黄泽西便唇齿上一个果断的开合。白瑞霖被钻心的疼震得直起了腰,用手抹了下嘴唇一看,是淋淋漓漓一掌的血。 他嘴巴上麻得像塞了一宿的槟榔,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张开五指便要朝黄泽西脸上扇过去。黄泽西早就本能性地蜷起了身子,微闭了眼睛。白瑞霖心里软了下来,手不自觉地在他脸庞边上收住了。 白瑞霖吞了一口血,鲜血淋漓的手指划过黄泽西的下巴,一路戳到他嘴边。黄泽西抿了抿嘴,张口用牙齿咯住了他的手指。白瑞霖挑衅地道:“有种你就咬下去!”黄泽西瞪了他半天,往后微仰了头,让手指从口中滑了出来。 白瑞霖脸上漾起一股笑意,伸手捻灭了一边的台灯。黄泽西漏出几声微响,像是夜晚海上的舟,似有似无。 客厅的留声机里唱出一支婉转的歌曲,蛇一般盘旋在耳边。白瑞霖坐在沙发上,和对面的柳先生有一沓没一沓地闲谈着。他一到广州便和这姓柳的开始磋商生意,半个月下来也算是谈得八九不离十,就欠吃顿饭走走过场的功夫了。他放松了精神,眼神也松散了不少。那姓柳的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疲态,只当他张罗得烦了,便辞了一句起身同别人攀谈去了。 白瑞霖呷了一口龙舌兰,眼里扫着满屋子的客人。说来也奇怪,请的客人一多,总会有一些他压根儿都不认识的。这些人像是一件件夹带进来的私货,眼生不说,还不怎么登台面。 他不禁皱了皱眉头,把刘管家叫了过来:“请柬可核对过了?那两个人看着很没有个样子,下次要仔细!”刘管家忙应了一声,举步要离去。他又一把拉住刘管家:“黄先生肠胃卑弱,吃不惯那厨子做的菜。你给我多留意着,寻个潮汕的厨子来。” 刘管家一走,白瑞霖便不由地朝黄泽西那儿看。他穿了件剪裁修身的黑西装,一条胳膊挂在沙发靠背上,脸上挂着讨人喜欢的那种笑。他的语气想必也柔和极了,春水一般流畅地淌进人的耳朵里。陈家的千金坐在他对面,被他逗得咯咯直笑。陈小姐是个混血,脸上有股斯拉夫人特有的苦情。她和黄泽西一般的瘦削,胳膊腿都像是从木偶身上抢来的,不顾三七二十一便往身躯上装。 黄泽西仿佛察觉到他在看他,回看了过来。眼光触到他时,递过来一个笑,说不上是什么意味。这种情形白瑞霖太熟悉。他穿着合身的衬衫和西服,脸上永远闲恬地笑着,柔柔地说着有趣的话。不废吹灰之力便可以光芒万丈,把别人都引得往他身边拱。他来者不拒,仿佛过不了多久便能成为你顶好的朋友。对男人如此,对女人如此,一开始对白瑞霖亦是如此。 白瑞霖嘴里一苦,好像是把柠檬叶子嚼进了嘴里。他恶狠狠地一吐,仿佛嘴里含着毒汁。垂眼看去,那片绿叶还好端端地搭在杯沿上。 第五章:黄泽西 3 浴室的镜子上厚厚地蒙着一层水汽。黄泽西伸出手抹了两把,水汽后面的镜面是冰凉的。他的头发还没干,发尖不断地向下滴着水。镜子里现出另外一张脸,直勾勾盯着他看。 “你应酬完了?”黄泽西问了他一句,便要走出浴室。白瑞霖手上一个用力,又把他推回到洗手台前。白瑞霖依旧看着镜子,好像是在问镜子里的他:“你玩得开心么?” 黄泽西腰上被他锢住了,只能回过头去道:“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白瑞霖收了声音,下身抵在他后面。黄泽西心里咯噔一下,回身猛推他。白瑞霖直接拿腹部向他一撞,他的胯骨硌到了大理石台子的边沿,痛得他弓起了身子。白瑞霖迫使他把手撑在洗手台的两边,强摁他伏下了身子。黄泽西被一股重量压着,还没喘几口气,身后一块炙烫的硬铁便顶到了口子上。 黄泽西望向镜子,看着自己向下弯曲的上半身不断向前冲撞。白瑞霖把下巴埋进他的颈窝,用一种猎豹般的眼神盯着镜子,不知道究竟在看什么,只是目光警觉而凶横。 他们在镜子里对望着,下身相互搏斗,如同濒死在海水上的人一般粗重地呼吸。良久,白瑞霖在镜子里冲他露出一个几近冷酷的笑。 黄泽西低下头去,盯着水兜和水龙头。任由脑袋一下下撞在镜子上。似乎也不怎么疼。 这么重复了无数下后,白瑞霖终于退了出来,射在他的背上。黄泽西的目光依旧定在什么也没有的水兜上,喉咙里仿佛装了片沙漠。他任由体液顺着脊背,贴着大腿根部,带着白瑞霖的体温,一直流了下去。 黄泽西的生命中充满了小小的世界,蜂窝状一格格摞着,里面都是相通的。门一扇扇地冲他打开,里面都是静脉状的小道,委委屈屈地盘来复去。他往里面一路走去,小世界外头的声音哗哗地传进来,好似越来越近。他开始跑,跑到最后总是一面白刷刷的墙。此地不通。有时候他恼了,用脚踹着墙,拿刀向墙壁上捅去。那又白又硬的水泥好像吃了痛,肉一般缩了起来,从四面八方向他逼近。他蹲了下去,头顶传来一个巨大的声响,好像是门关闭的声音。 这个世界又被封住了。 “黄先生,你多少吃点。你不吃,我们也难交代啊。”吴妈放下了手里的托盘,绞着双枯藤似的手,几乎是在央求他。他想也没想,反射性地回道:“我会吃的,你就摆着吧。” 吴妈悻悻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走了出去,咔哒合上了门。黄泽西看了看托盘里的吃食,一盅鸡腿菇粥,傍着两碟酱菜。他把酱菜倒进粥里搅了两下,调羹一插,便算是吃过了的样子。 他被白瑞霖关在卧室里有十多天了,跟从前的很多次一样。这段时日里,两人见面就翻个花样地闹,次数多了他便觉得自己像个深宫怨妇,人一天比一天憔悴,心里一天比一天暗。脾气一日日地怪戾起来,看到什么都会窝一肚子火。 一股幽幽的香气棉丝丝地钻进了鼻孔。他回头看去,房门边的花梨木香几上不知何时摆了只高高的水晶玻璃瓶,里头插了一把白曼陀。他把花瓶搬到了圆桌上,那些花冷白着脸挤在瓶口,边角尖尖地蜷着。他仔细地瞧了半天,突兀地笑了笑。 白瑞霖一进门就端起碗来看,看完重重地把它放回了托盘,里头的粥洒出来不少。 黄泽西根本没在看他,手里玩着一把剪子。白瑞霖一手扯起他的脸皮:“你把我当三岁小孩骗是不是?” 黄泽西道:“要不你拿个秤来看看碗里有没有轻?” 白瑞霖在圆桌边上坐了下去,冷笑了笑:“你放心,等你一饿死,我就买口上好的棺材把你运回柳城,说你不治生亡了。你爸绝对会把棺材钱和运费全赔给我。” 黄泽西抬眼对他笑出了几分刻毒,也不回话,又自顾自低下头去。手里的剪刀一寸寸地剜着花的白肉,把花瓣和枝叶裁得支离破碎。 白瑞霖劈手给他一个耳光,扇得他差点跌下凳子。却好似还不解气,又往他脸上补了两下。黄泽西也不吭声,两颊被打得晕红,表情却没太大变化。他起身靠坐在沙发的扶手上,点了支烟。白瑞霖哼了声:“你得了病还抽烟,不怕丧命么!” 他一个深深的呼吸,把烟笔直吐向了白瑞霖的脸:“我死了你不是会把我运回去么?那我还担心个什么。” 白瑞霖看了看桌上的狼藉,回了他一个笑脸: “你就不怕我拿你当花肥么?”黄泽西往他脸上端详了半天,道:“花有得选么?” 白瑞霖再也不言语,张着鼻翼磨了两下牙,摔门而去。 第二天晚上吴妈送饭来的时候,他不再推脱,拿起勺子当着她的面吃了两口。她脸上果然放下了不少,娓娓劝解道:“黄先生,有时候就别为难自己。白先生呢还是很好的。” 黄泽西淡笑了一下,看着她:“他今晚回来么?” 吴妈见他吃了饭,也没臭着个脸,自然笑嘻嘻地答了:“白先生今天恐怕要晚些。跟司机约的是半夜里十二点,明早一两点钟都说不准。” 黄泽西在幽暗的台灯下好像又笑了笑,便不再理睬她了。 吴妈端着托盘从房门后面隐了出去,房间里还飘着粥的味道,浆糊似的淡淡的。黄泽西摊开了手掌,仔细地又看了一遍。那天餐会上钱兰生偷混了两个人进来,有个人给了他这张条子。 等待的时日有点漫长,但如果能逃得出去,便也是值得的。 第六章:白瑞霖 3 七月初的上海好像也不那么热,只是空气里浮动着焦躁。白瑞霖在西装里面还穿了件背心,走了不多时便沁出一身薄汗。他的洋房在法租界的最里边,红艳艳的瓦片摊在太阳光下,看得人一阵眩晕。 仆人都挤在一道回家去了,他只能自己开了门。一楼客厅里垂着厚厚的窗帘,窗帘上有细小的镂空,阳光猫胡须似的一根根伸进来。屋里像个巨大的冰凉的鱼缸,同外面的烦躁隔离开来。 白瑞霖拖着脚步一阶阶地往楼上走。上了楼是一条狭长的过道,两边是客房和书房,门都关着。过道上没有窗,比下面还要黑。主卧在过道的尽头,正对着楼梯口。 主卧的门也关着。他径直走到门前停了下来,手抓在门把手上。里面像退潮后的沙滩,静悄悄的。仔细听去,又好像有几只海蟹沙沙地爬着。他按下了门把手。 房间里的帘子把窗门盖得严严实实。黄泽西好像是躺在床上,鼻息有些沉怠,像患了感冒的狗。空气里有点汗味,白瑞霖皱了皱眉头,走到床边嗖地拉开了一般的窗帘。阳光汨汨地洒了一屋子,床上发出一顿窸窣的声音。他一只手还拽着帘子边缘,回头向床上看去。 床上白花花地交叠着三个人,此时一齐坐起身来。一个是钱兰生,一个是葛兆匀。黄泽西拥着被子半躺在中间,一根锁骨高高地戳了起来,脸上一个仓促。那个仓促很快消了下去,伴着他眼神霍尔地一个流转,转变成一种微妙的情态。那好像是一个笑。 白瑞霖胃里一阵翻腾,只觉得恶心。无比恶心。 他脸上浮肿着,强拖着脚步上了楼。楼下刘管家和吴妈也早睡了。他并不开灯,就这么走着,臂弯里垂挂着件外套,在腿外侧来摆来摆去。二楼走廊的一边是一排窗,圆拱形的边框,镶着红木。白瑞霖这几夜总是声色犬马地折腾着,屋子里呆多了也就对外头的景致麻木了。如此走了两步,才侧目向窗外望去。外面黑雾层层,遮蔽了月光。 走到房门口,脚下一个踉跄,他下意识地扶住了门把手。门没有关实,他便一股脑儿地冲进去两步。白瑞霖虽然喝得有点浑浑噩噩,但也觉着这声音有些响了。他探头朝床上望,心想黄泽西是要被吵醒了。 床上一个长条形的凸起,一动不动伏在被褥底下。白瑞霖当了把椅子走过去,另外一只手捻开了台灯。暖黄色的灯光铺在床上,黄泽西整个人窝在被子里。白瑞霖知道他睡眠一直很浅,于是在心里赌他是在装睡。这么想着,差点笑出了声。禁不住伸手去掀开了被子。 里面上下排放了两个枕头,黄泽西早不见了踪影。 第七章:黄泽西 4 山上的公路两边没有路灯,一片黑漆漆的。车无声地向山下开去,两旁的山树鬼影一般张牙舞爪地朝车上扑来。黄泽西坐在车上,姿势和脸一般的紧绷着。前面的司机和他一样,全程保持沉默。只有车还活着,机械运作发出单调的声响,这种声音很快也被人的思想屏蔽了下去。世界彻底静了下来,全然分不清是车在动,还是树在一路地往山上爬窜。 其实下山还有一条捷径,只是一路上有好几个岗亭,都有人看着。白瑞霖便常走那条路,跟那些警卫自然就很熟络。他们也不敢冒这个险,只好挑了条远路走。 黄泽西心下总嫌这车开得慢,可也没法,只能时不时往司机的背影上看一眼。他到现在也不太清楚司机的模样。这天夜里暗得很,别说是月亮,连颗星子都不曾冒出来。 车虽开得慢,却还是在往下行的。黄泽西看着窗外,忽而觉得树木的轮廓变了许多,便知这是快到山脚下了。此时此刻就像是闭着眼睛射箭,丝毫都不能出错。他微屏了气,右手握在左手上,仿佛要把它捏碎。路渐渐平坦了下来,他这才觉着左手酸疼,一面松下手来,一面轻舒了口气。 再往前行了几十米,迎面扑来一大块山石,上面丛生着密密的矮灌木。那是一大段的拐弯。车斜斜地绕过去,灌木丛后面仿佛在升日,亮光扎破了黑幕,抖出几条粼粼的亮片。他们刚一拐过去,车轮便发出一声尖刺的厉啸。车像脱弦的箭向前猛冲,黄泽西身子往前一倾,差点飞出挡风玻璃。司机狂打方向盘,脚下急促地踩了个刹车,又把他翻回了座位。他们滑了一段路停了下来。 路的正中心停着辆车,尾灯亮着,在黑暗中晕出两个刺黄的光圈。远处影影绰绰地立着排獠牙,被车灯照亮了一半。那薄薄的一层喜悦从黄泽西的嘴边死了下去。这里是有道铁栏门,可很少有关的时候,至于警卫,更是从来也没有出现过。 有人拿手电筒向他们照过来,黄泽西不由地拿手背挡着眼。那人越走越近,他便透过指缝眯着眼看过去。这人戴着军帽,穿着警服,径直走向黄泽西。到了车边也不问话,一把拉开了车门,声音扁平:“黄先生,请您下来。” 黄泽西心中一寒,楞是坐在原地不动。他便用手把着车门静静地等着,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很久。前面的人再也耐不住,疾步走了过来,鞋底擦着柏油路,咯吱咯吱地响。那人对警卫说了两句话,声音一点也不轻,可黄泽西根本听不进去。警卫应了两声便转身走了,下一刻黄泽西只觉手肘上一疼,身体一个失重,被硬生生拖出了车厢。他把头一抬,看见的自然是白瑞霖的脸。 白瑞霖熟练无比地用手掩住他的嘴,毫无怜悯之心地朝他肚子上捶了下去。他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觉的了。 第八章:白瑞霖 4 黄泽西回来后忽然地听话起来,要他吃他便吃,让他睡他便睡,你让他笑他绝对不哭。只要别干他。白瑞霖却只觉得害怕,黄泽西过去就爱变着花样地做戏,骗他,再笑话他。他这次可绝对不能中了诡计。 可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翻了过去,黄泽西就像本不够精彩的小说,你明明等着它来个逆转,它偏平淡无趣地结尾了。白瑞霖依然不肯放松,暗中让刘管家他们牢牢盯紧黄泽西,不准他走出院门。自己也老是回家吃晚饭,尽量守在他边上。 白瑞霖这人又偏生有点犯贱,总觉得黄泽西乖觉的样子很是没趣,就老去捉弄他一下,抢走他手里的书,黄泽西看都懒得看他,又换了本。白瑞霖觉得不过瘾,闲得慌,干脆装作要强-暴他。这下可有点作死了,黄泽西这只猛虎虽饱食终日,爪牙丝毫不见衰退,他抓起个花瓶兜头拍来,白瑞霖头一偏手一挡,花瓶横飞了出去,在他身后的墙壁上砸了个粉碎。吴妈听到声响,一面匆匆地赶过来,一面尖着嗓子叫道:“你们这是拍武打戏呐!” 转眼到了三月份,窗外的红棉树开了花,红云一样地浮在枝丫上。黄泽西的身体也好了许多。这天白瑞霖正坐在沙发上修手指甲,黄泽西刚洗了澡出来,只穿了件浅绿的浴袍,身上还带着浴室里的热气。他也不刻意避着他,挨过来坐着。 白瑞霖用手捏了把他的头发:“不擦干当心伤风!”黄泽西道:“你不会治么?”白瑞霖抿了个笑,看他脸上透白,睫毛沉霭霭地垂着,心里像被挠了几下,忍不住去揉他的脖子。 黄泽西随他抓挠着,直到他把手顺上了脊梁才猛一缩,一把将白瑞霖的手丢了回去。刘管家正好撞见,虽然都是心知肚明的事,三人脸上终究泛起了些尴尬。 刘管家清了清嗓子:“白先生,钱兰生钱先生请你喝茶呢。” 白瑞霖反射性地扫了眼黄泽西,他眼睛亮了一下。白瑞霖心中不由地哼笑了一声,果然还是不安分。一面对刘管家道:“我知道了,等下再跟我说罢。” 白瑞霖进了望海楼的小包厢,钱兰生已经喝起了茶,桌上摆了几道点心。钱兰生是个从不露锋芒的男人,处事也一向先求安稳。白瑞霖心里总有些看不起他,这种人讲好听了是有点书卷气,讲白了就是个软蛋。可这软蛋偏有胆量来跟他抢人。 钱兰生放下了茶杯,脸上不用笑也显得很客气:“白先生要喝什么?”白瑞霖看了看表,道:“不用。有什么话你一刻钟里讲完。” 钱兰生愣了大约五分钟才开口:“他怎么样了?”白瑞霖边点烟边道:“谁怎么样了?”钱兰生听了又沉默了两分钟。 白瑞霖心里觉得好笑,给他一刻钟,他居然花了一半的时间发呆。只能自己先说话:“他好不好关你什么事?你不是结婚了么,还要他做什么。” 钱兰生叹了口气:“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凡是想要的都得抓住不放?”他给了个堂而皇之的回答:“可我就是要什么有什么。” 钱兰生瞄了眼手表,道:“你现在这样,将来怎么办?他和你不一样。你爸知道你喜欢男人,也早想明白了,没逼着你传宗接代。他爸和那黄泽齐是什么样的人?你这不是要逼死他么?” “那我让他离了家还不好?” 钱兰生噎了下:“我的话你怎么不明白呢?” 白瑞霖道:“你讲话跟说书似的弯来弯去,我哪里知道你什么意思。” “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不喜欢。但光折腾着感觉挺爽快。”白瑞霖像拧钱兰生脖子似的碾死了支烟,冲他淡笑。“你我也算有交情,我玩厌了把他送你,怎么样?” 钱兰生脸上不爽快了:“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要脸的人。”白瑞霖听了反问一句:“我也觉得没人比我更不要脸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他见钱兰生不说话了,便起了身:“这话我们算是讲明白了,我也不打搅你了。” 钱兰生举头望着他:“那就等他死的那天我们再见吧。” “要是我先死呢?” 钱兰生玩着手里的怀表,冲他一笑:“怎么会,不要脸的人都活得很长。” 白瑞霖拿着把刀伏在书桌上,正一封封地拆着信。书桌的一侧靠着窗,他总觉得这个位置摆得不对,外面风一吹,窗帘就会打在头上。于是桌子被满屋子地移了一圈,好像搁哪儿都不对,最终还是放回了原地。 夜里的风很大,吹得两尺长的纱帘上下翻飞,正好罩在白瑞霖的头上。他像钻进了女鬼的裙摆里,挣扎了半天都出不来。正满头大汗间,有人一把将帘子掀了,他抬头一看,是刘管家,脸上隐着笑。 白瑞霖擦了头汗:“多大的窗,装那么长的帘子做什么,明天就把它给拆了。”刘管家应了声,又拿起一封信道:“白先生,这信好像是给黄先生的,您看——”白瑞霖从他指尖取下信笺翻看了下,眉头一皱:“他知道么?”管家摇了摇头。 白瑞霖收起了信:“以后家里的信就直接送我这儿来,也不要和他说。” 第九章:黄泽西 5 他看着猎枪的枪口,里面很黑,应该是盲人才看得到的那种黑。黄泽西总觉得自己和白瑞霖是两样相克的东西,就像阴和阳,神和冥一样。连对同样东西都得喜欢得不一样。比如说白瑞霖喜欢打猎,而他只对擦拭猎枪感兴趣。 枪是一种很美妙的东西,特别是猎枪。手枪太轻了,又太多次出现在电影里,不但没有存在感,还显得很做作。猎枪就不一样,它能把一个生命终止得那么理直气壮,不留一丝余地。 黄泽西把枪放回了架子上。白瑞霖有满满一个仓库的狩猎器具,其中很多是枪。他很快发现黄泽西喜欢这些东西,可就是不让他触碰。黄泽西明白他在想什么,太明白了。他只能这么向白瑞霖解释:喜欢枪和把枪往自己脑门上送没有必然联系。 怎么会有联系呢。 他从小就能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不好的印象总比美好的回忆要烙得深刻。那个孩子脸色潮红,好像一直都在咳嗽。他们觉得他随时都会死,可他却没有。他只是个很精贵的瓷器,里头装着沙子。你不去碰它,它倒也碎不了。 他的先天缺陷给他挣了一个游手好闲的理由,从小到大,他想躺着就没人敢让他坐着。像他这种人,生在穷人家早就被丢弃了,生在有钱人家便会长成个脆弱的败类。黄泽西觉得自己常常被当成个女人养着,还是特别柔弱一碰就死的那种。这种人有个通性,就是多愁善感,于是刀枪什么的就不能让他们碰,一碰准出事。 这套道理放在他身上却说不通。他时时刻刻都有可能死,可死亡对他来说依然是件很重要的事,甚至有点神圣。他不会一枪崩了自己的脑袋,这样不光自己死得难看,别人收拾起来也挺麻烦的。 白瑞霖太高估他了。他的兴趣爱好很单调也很正常,他是个混蛋,但不是个变态。所以喜欢钻进地下室清理猎枪,一点也不奇怪。 他的指尖依依不舍地停留在枪口,子弹刚飞出去的时候这里应该很烫吧? 地下室的门被人敲了两下,刘管家的声音从门后传来:“黄先生,有个洪小姐找你。” 他走进客厅的时候,洪景玲还站在门口。黄泽西忙道:“别客气,往里面坐。”她也没行动,只是仔仔细细地把他看了个遍,道:“你这样看上去还不错。” 黄泽西木然地道:“你也是。” 洪景玲脸上一个不自然,往门旁挪了一小步,另一个人的身影嵌在了门框内。 黄泽西脸色一变。“二哥?” 黄泽齐冷着脸,伸手把他猛地一推。黄泽西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他二哥便径自走进了门。 黄泽西心里感觉不大对劲,可也只能硬着头皮对洪景玲请了句。三人脸上都带着古怪,在沙发上走定。 吴妈上来给他们沏了茶,一脸吃不准的狐疑样。刘管家站在楼梯口远远地打量着。黄泽西扫了他们一眼,客气声道:“刘老先生,吴妈,这里没什么事儿了,你们顾自己忙去吧。”两人才慢吞吞地走开。 黄泽齐一人占了整条沙发,神色比方才还要冷上几分。黄泽西不敢去瞧他的脸色,只能同洪景玲对望着。她绞着双腿坐在一把单人靠椅上,两只胳膊抱着膝盖,身上穿了件祖母绿的无袖旗袍。看上去比从前要福相多了,胳膊从袖口挤掼出来,像两根漂白了的法式长棍;脸上像是糊了一层浆糊,有一种呆木的不安。 三人闷声不响了半天,黄泽西终于忍不住把目光投在他二哥身上。黄泽齐回看了他一会儿,嘴角霍尔衔起一丝嫌恶。他站起了身,双手插在裤带里,一步步逼近了黄泽西。黄泽西只觉得一道巨大的阴影向他笼来,心里一时迷惑,但又好似什么都明白了。 洪景玲在他二哥的身后轻声唤了句:“二少爷,有话好好说——” 黄泽齐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把拽着他的衣领,将他从椅子上提拎起来,高高扬起手臂,牙一咬可着劲向他脸上扇去。 第十章:白瑞霖 5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争取一日两更吧~~应该是下午两点多一次,晚上七点多到八点这样```` 他的面前摊着块巴掌大的牛排,血淋淋的。白瑞霖兴意阑珊地摆弄着刀叉,他不喜欢吃生的食物,尤其是动物的。 林子怀坐在他的对面。这位林老爷有将近七十岁了,一头白发里还剩很小的几簇黑发,而且黑得也不太有劲了。面孔很瘦,皮没有肉的支撑只能耷拉下来,把眼睛挤成了三角形。 白瑞霖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商人在做生意时会有的那种。林子怀马上回了一个,笑得绝对比他专业。 “如今的世道那么乱,大家都浮躁得很,只一门心思想着钱。我看很少有人能像白先生这样,对医患上的事那么热衷。佑之啊,你要好好向白先生学学。”林子怀用餐巾抹了抹嘴角。他是个慢条斯理的人,说起话来声音细细的。 白瑞霖道:“林老爷谬奖了,林先生少年才俊,又这么快成家有了孩子,我羡慕还来不及。” 林佑之坐在一旁赔笑:“你可别那么说,不然我爹又要贬我了。” 林子怀呵呵了几声,道:“白先生比我们佑之要大几岁吧?怎么现在都不结婚呢?” 白瑞霖看着林佑之夫妇:“我哪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娶个像林太太这么大方漂亮的夫人。” 林子怀看上去心满意足:“可不是么,如今我就要抱第二个孙子喽。” 白瑞霖吃惊地道:“哦?这么好的福气?” 林太太把手搁在肚皮上,笑道:“才四个月呢。” 白瑞霖轻车熟路地开了口:“林先生和林太太现在是住在上海吧?我别的忙也帮不了,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到我们的医院里来,保准给你们请最好的医生,账呢也记我头上,就算是个小小的人情。” 林佑之忙道:“白先生真客气。” 白瑞霖回了个笑脸:“刚开始的几个月很要紧,广州这儿天气热,林太太要多当心,不要太走动了。” 林子怀嗨了声:“我这儿媳什么都好,就是有点男孩子气,喜欢乱跑。佑之呢也什么也都遂着她,不知道管管。我劝她她又不信,嫌我太当心了。白先生你是留过洋的,可要好好帮我劝劝她。” 林太太道:“爸您真会说笑,我哪有不听您的话。” 林佑之听了便笑指着她:“今天大早地上山去,也不和家里人说。这样还说自己听话。” 林太太眼神对上了白瑞霖:“我上山是去看个黄先生,二少爷也一同去了。咦?这事儿我方才没同你说吧?” 白瑞林正在用叉子叉一块西兰花,此时脸上一僵:“林太太认识黄先生?” “可不是么,”林太太给了他一个难以捉摸的笑。“我和他姐姐是老同学。” 十二有时候是个很尴尬的数字。比如说,凌晨十二点钟。白瑞林一直不知道该把它归到哪一天。他老爷子知道了,骂他是蠢材。十二点钟是一个交界点,前面是头一天,后面是新的一天,又叫子夜。这么简单的事,他怎么会半天理不出头绪呢。 在白瑞林的意识中,任何东西都得有个明确的主人,没有什么可以模棱两可。就像一条裤子不能同时给两个人穿。 他在凌晨十二点回了家。整栋屋子都是黑的,静默的,自我封闭的。白瑞霖很久没那么晚回家了,这种氛围对他来说有点陌生了。屋里比外头还黑,他要不是走熟了,迟早会被东西绊死。 白瑞霖攀着楼梯扶手往上爬,走到拐弯的地方脚上忽然被绊了下。他惊呼一声,往后退了两步。有样东西伏在上面,无声无息的。白瑞霖又退了两格台阶,伸手按下了灯的开关。 黄泽西坐在台阶上,正盯着他看。他好像已经坐了很久了。白瑞霖把手从墙壁上放了下来。从他进门的那一刻,他便在看他,看他一路走上来。只是盯着,默默的,无声的,在黑暗中,盯着他。白瑞霖打了个冷战。 广州已经是三伏天了。 第十一章:白瑞霖 6 作者有话要说:呃……潜水的亲们冒个泡呀````我都看到那个……你们游过的涟漪了耶``` 黄泽西站了起来,他站着的地方比白瑞霖高出好几格台阶。白瑞霖抬起头,黄泽西看他的时候是垂着眼的,他在俯视他。 在他的潜意识里,黄泽西是属于他的,这是一种很明确的从属关系。所以只要黄泽西爬到他头顶上,他就会把他揪下来。黄泽西毕竟不是个女人,也不是奴隶,这种占有欲很荒唐,也很自私。但他并不在意。黄泽西可以表现得不驯服,甚至是暴躁,只要他改不了这种归属关系。 可现在黄泽西就站在他上面,嘴角上红紫了一片,穷途末路般孤守着一个山顶,谁敢上来他就杀谁。这个角度只能被仰视。 白瑞霖语气发虚:“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我姐死了三个月了。”黄泽西语调平平,像在汇报一件事情。“你还托人在她下葬的那天替我送信。你好周到呀,周到得我都不知道她死了。” 他喉咙一紧:“我是怕你——” “怕我什么?怕我趁机逃掉?” 黄泽西不能离了他,那天晚上,就差了一点点。从那天开始,他就亲自看着黄泽西。他信不过刘管家,信不过吴妈,他这人从来就信不过别人,他只相信自己,自己的东西就要亲手护着,就算捏死了也不能给别人管。 白瑞霖嘴巴动了动,这种想法只能暗藏在心底,不能透漏。就像地下水,见不得日光,是肮脏的。 “你脸上……是你二哥……” 黄泽西无力地垂着眼帘:“他说的没错,我是挺恶心的,尤其是和你,对不?” 白瑞霖嘴巴干成一片:“我也没想到,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 黄泽西忽地抬了眼,挤出一个干笑:“白瑞霖呐白瑞霖,你这人……” 白瑞霖往后又退了一阶,怔怔等着。可黄泽西说到这儿,只将薄唇一抿,回身向上面走去,随手关了灯。 白瑞霖眼前又是漆黑一片,像被拖回了深深的枯井里,耳边是渐远的脚步声。 他想方设法地讨好黄泽西,讨好不是他所擅长的,因为它太卑躬屈膝,太被动。可他现在需要去讨好另外一个人。人是会变很快的,习惯和信念说到底既娇贵又没有用处,等到人受了威胁,就完全不会顾及。 月光铺进来,徒增了凉意。黄泽西背对着他睡着,他的身材很漂亮,虽然瘦,但瘦的有劲,甚至有些凌厉。他把一只手搭上去,放在他腰上。他没有反抗,看来是睡着了。入睡了的黄泽西看上去有点脆弱,没什么顾虑。但白瑞霖不敢凑过去瞧他的脸,虽然他很想。那个背影纤纤弱弱,缄默地表达着一种厌弃,像坟墓里浮着的尘埃。 他这几天都不爱搭理他,但也不是全然无视他。他会同他说话,回答他的问题。是那种无所谓的,随意的答复。“嗯,是。”“明天再说。”“你在说什么?” 这真比全然的无视还要让人心闷。他总觉得黄泽西在赌气的时候有点像女人,不喜欢用刀捅,痛痛快快地来报复你。喜欢用针,还是很细的那种,埋进肉里就会不见。 白瑞霖气息沉窒。他们两人的事迟早是要传出去的,就算不是他,还有别的男人。可这次,这次偏凑上了黄曼……她对黄泽西来说是唯一靠得住的人,虽然她从未看清过她这个弟弟。黄泽西这人太会藏了,这种掩藏不是出于不信任,却是为了面子。要留给别人什么印象,自己又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一直分得很清楚,对谁都是这样,唯独对白瑞霖不是。 黄泽西就算对着一条狗都会做个绅士,可在他面前丝毫不在乎。白瑞霖苦笑了下,能那么被人讨厌,也是种境界。用俗人的话说,都练成精了。 他闭上了眼睛,只要他能够稍微原谅他,哪怕只是对他多讲几句话……他听到自己啜了声:“我错了。” 黄泽西动了动。 第十二章:黄泽西 6 白瑞霖在向他道歉,他们从来不会向对方认错,因为没有必要。他们总是一报还一报,不需要预支的歉意。 白瑞霖感觉到他在动,便靠近了一层,手臂牢牢扣住他的腰。“我错了。”他重复了一遍。“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他心里居然动了一下,反应也慢了半拍。白瑞霖得了手,把他翻了个身,两人四目相对。他看向他的眼睛。白瑞霖的两眼很漂亮,是男人的那种漂亮,在黑夜中亮闪闪明晃晃的,像两口井水。 他呆呆地瞅着他,对着冷冰冰的黑暗发出一个破碎的笑。这下是哪里也再去不了了。那道悬崖口一直浮桥般存在于他的幻想,如今真踏了上去,踩实了。回去几步是他家里的人,指着他的鼻子咒骂他,嫌他恶心;跳下去是白瑞霖张着口要吞了他。 他微叹了声:“还能怎么办?就当我活该吧。” 白瑞霖吞了口口水。 他又跟了句:“你做不到的,我说了有什么用。” 白瑞霖试探性地在他额头上啄了一下,他的眼睛是从下面看上来的,有种示好的意味。狗示好的时候,只需要拍拍它的脑袋。可白瑞霖不是狗,他是狼。 “我会一直待你好的。”白瑞霖说完靠了上来,他的身体很热,比黄泽西的要热,甚至有点烫。 黄泽西推了他一下,这种话说多了就没有力道了,像空壳的糖纸,五颜六色脆生生的,一捏就瘪。白瑞霖没有管他,慢慢起了身俯趴在他上面。黄泽西不禁在心里暗笑,真是个有干劲的人,得了点希望就会做到底。 这是一个老路子,只是新加了一句漂亮的道歉。白瑞霖继续在讨好他,用很多热风般的吻,手上的爱抚也没有停止。黄泽西心里有些凄然,他们就是死活都想不到一块儿去。 然后就是扩张,白瑞霖用的是舌头,不是手指。黄泽西低吟了一声,手抓在枕头上。 白瑞霖的头埋在他的两胯间,背部弓起,驼峰一样地起伏。黄泽西不禁挣扎了一下,自己看上去像一个矿坑,正在被人掏着。白瑞霖感觉到了他的不乐意,抬起头望着他,嘴巴红艳艳湿浸浸的,像刚尝到腥味的狼。他爬了几步上来,吻在黄泽西的脖颈上,下面一分分抵了进去。 黄泽西木木地瞧着天花板,上面悬着一架吊灯。水晶玻璃做的,应该很沉,如果这个时候砸下来会怎样呢? 他不喜欢白瑞霖,是从和他作-爱开始的。并不是因为疼痛。一场情事里任何一方都会痛的,挤压的痛和撕裂的痛。人什么都会习惯,包括疼痛,作-爱时的痛只是其中的一种而已。让他厌恶的是白瑞霖的态度,他自然而然露出来那种理所应当的样子。白瑞霖总觉得这也是他的,那也是他的,凡是他碰过的东西都是他的……黄泽西想到这里,忍不住一只手掐上了白瑞霖的脖子,指甲深深陷进去。白瑞霖一个惊慌,不解地看着他。 “痛了?” 黄泽西摇了摇头:“只是想掐死你。” 白瑞霖嗤地笑了,把自己的脖子送了上来:“你开心就掐好了。” 他真的掐了下去。房间里很黑,可他隐隐觉得白瑞霖的脸色都红了。白瑞霖抓着他的手腕,声音像风干了的羊皮:“我死了,那样东西还在你里面……万一拿不出来怎么办?” 黄泽西无声地笑了,松开了手。他两腿被抓了起来,绕在白瑞霖的腰间,上下摆动着。白瑞霖的脸挡住了天花板上的吊灯,仿佛增大了它砸落下来的可能性。 他出血了,这点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的身体一直很放松,白瑞霖也很当心,可那个口子就是渗出了好多血,就像眼睛被烟气熏了,不用你难过都会落泪一样。白瑞霖用手挡着他的后面,眼神有点焦灼:“很疼吧?我明明很当心……” 他推开他,淡淡地道:“不要紧,我去洗洗。” 第十三章:白瑞霖 7 浴室在过道上,灯亮着,把走廊都映成了暗橘红色。黄泽西在里面放水,水很急,发出来的声音也是浆挺挺的。白瑞霖躺在床上,周身软软的是有些困倦了。连风都好像觉得困了,猫爪似的有一阵没一阵地挠在脸上。他缓缓阖住了眼。 醒来的时候床边依然是空的,他揉了揉眼向门外望去。走廊上还亮着,浴室那边很安静,偶尔有几下滴答的水声。 白瑞霖睡得半醒,一时有些迷糊。等意识恢复了过来,不禁脊背发凉。他连坐起来的功夫都没有,几乎是直接跳下了床。可到底是刚睡醒的人,动作一快头就发晕,眼前金星直冒。他扶着墙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浴室门口,喊了声:“泽西!” 门里一个声音都没有,像空置的抽屉。他摇了两下门把手,门从里面被反锁了。家里每个房间都是配着钥匙的,唯独浴室是没有的。他踹了一下门:“你听到没有!” 水龙头上好像哒哒地落了几滴水。 他飞跑到房内,灯都顾不上开,向床边的五斗柜扑去。膝盖腾地撞上了床脚,钻心地疼。他一瘸一拐地跳到床边,拉开了最上面的一层抽屉,里面放着把手枪,枪膛里还有两颗子弹。 他窜到浴室门前,心里总觉得动作太慢了,要来不及了。这么想着,枪口对准门把手的下面连射了两发。门震了两下,他再拿脚一踹,冲撞了进去。里面很热,水汽弥漫着,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楼上的浴室很大,浴缸在最里面,他几步并作一步迈到浴缸前。黄泽西躺在水里,正很悠闲地抽着一支烟,还恶作剧般地冲他笑。刘管家气喘吁吁惊魂未定地出现在门口,用见鬼了似的眼神望着他们:“我听到枪声,这是——” 白瑞霖手里还捏着枪,脸红得可以滴出血来。他看上去一定傻得要死,要是枪里还有一颗子弹,那他干脆吞枪死了算了。 黄泽西看向刘管家,声音听上去沉沉静静的,可又明显是忍着笑:“没什么,我们闹着玩呢。你回去睡吧。” 刘管家前脚一走,他就笑出了声来。白瑞霖脸色难看,一把夺去他手里的烟:“明明得的是肺病还抽!” 黄泽西懒懒地道:“是大麻,比烟要好些呢。” 白瑞霖直接用两指尖把烟头给掐了,探出只手伸进浴缸的水里:“都有些凉了,你看你都要把自己泡皱了。” 黄泽西用脚拨了两下水,道:“你帮我再放点热水吧,我再多泡会儿。” 白瑞霖瞪了他一眼:“会晕过去的!” 黄泽西又往水下沉了一些:“你把门开着,可以透气。” 白瑞霖拗不过他,只能帮他又换了热水。黄泽西蜷着身子趴在浴缸边上,脸上有点醉醉地笑着:“你要进来一起泡么?” 白瑞霖丢足了面子,怕他又玩什么花样,便道:“你就一个人泡成个白胖子去罢!我可回去睡了。” 黄泽西用毛巾盖住了脸:“不送。” 白瑞霖一个晚上被折腾了几次,睡意便不那么浓了,可身体又很疲倦,打着飘。他断断续续地又睡了两觉,脑袋里却像奔火车似得杂乱。窗外的天泛起了青色,像酒瓶里的酒慢慢被人喝干了。 他坐了起来,睡意全无。床单上参差着许多褶皱,沟沟壑壑的,像被阳光炙烤过的峡谷,带着些余热。他用手抚摸着黄泽西刚刚躺着的枕头,上面被睡过了,圆圆的一个凹印。 这家伙怎么到现在还腻在浴室里头?他双手一撑下了床。 浴室的门一直开着,里面便不像刚才那般的热浪滚滚,反而有些冷冰冰的。浴帘是浅黄色的,被黄泽西拉上了,上面湿渍渍地蒙着些水汽。白瑞霖心里吃不准他又在捣什么鬼,放轻了脚步走过去。他在浴帘外头屏息停了片刻,里面好像也没什么响动。他嚯地一下来开了帘子,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黄泽西。 迎面的墙上铺着乳白的瓷砖,像片白而润的玉兰花。上面灼出另外一种颜色,鲜艳得扎眼。白瑞霖脑中一片眩晕,那是令人神经贲张的艳红色,呈汉字的形状。起笔的地方太重了,又好像被反复描画过,可笔画又不够粗,一道痕迹上装不了那么多浓稠的液体,只能渗了出来。多出来的这些绛红色如雨后地表的细流,丝丝缕缕地挂下墙壁,顶部好似都穿了银针,一针针往白瑞霖的心窝扎去。 黄泽西脸上是白的,浸在一片红色中,好像是睡熟了。 第十四章:白瑞霖 8 刘管家开了门,一脸难安地窥探着他的脸。白瑞霖顿顿地踱了进去。刘管家在后面小心翼翼地问着:“黄先生他……怎么样了?” 白瑞霖声音和表情一般的平淡,那种平淡不是自然的,是被抹干净以后的枯燥。“吴妈在医院里照顾着。”他一步步上了楼,走到了浴室的门口。这条路线走得很熟练,没有半点拐弯抹角,就像烟鬼一把抓起茶几上的烟盒,直截了当。 浴室被彻底地清理过了,半丝血腥味都没有。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面墙看,上面是白的,单纯只是白的,什么都没有,好像什么都没有过。 他知道黄泽西讨厌他,恶心他,恨不得他能死。可是做鬼也不放过……他喉头发干,这是怎样一种恨。 那个人还在医院里躺着,不省人事。可一败涂地的却是他。黄泽西告诉过他,自己就是死也要干干净净的,不喜欢弄得一片狼藉。不过信念和习惯都是些娇柔做作的东西,金贵却又扶不起。 他闷笑了一声。 黄泽西并没有因为寻死而变得高尚,变得更有价值,就算死了也不会。他的恨毒并不具有摧毁性,这只是一种小气的报复罢了。他反正都是会死的,死的时候一定会吐很多血,反正都是流血,迟早都是死亡……他不过就是为了多拉个人替他伤心罢了。小人做小人才会干的事,更何况他连小人都不是,他只是个自以为是的孬种,死了也不会变! 白瑞霖胸膛里发烫,脑袋里嗡嗡的。刘管家在一边打探着他的脸色,小心地凑上来道:“白先生,还是下去坐会儿吧,我帮你沏杯茶吃。” 他坐在沙发上,眼睛里看着茶杯,嘴里却左一支右一支吸着烟。刘管家只能把茶递到他的鼻子底下:“白先生,喝口茶。” 白瑞霖把茶接过来喝,很快就喝尽了。喝完脑子里倒有些清醒了。 刘管家毕竟是上了年纪有些资格了的,便在他面前拣了把椅子坐下来,很平静地问道:“先生打算怎么办?” 白瑞霖看着他:“什么怎么办?” 刘管家犹豫了下,开口道:“等黄先生回来以后……” 白瑞霖有些无措:“你说呢。” 他还不到三十岁,平常喜欢对人呼来喝去地使唤,好像样样都很明白,可说到底也是个冒失的年轻人,没经历过大喜大悲,不知道什么是苦,也不屑于满足甜蜜。所以稍有些风霜就楞成了傻子,恨不能抓着一样东西闭上了眼,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 可刘管家坐在对面,他才刚五十,头发却全白了,看上去什么都经历过了的样子,他便自然想抓着他。这种心理很幼稚,却是谁都会有的。 刘管家声音平平:“决定都是靠自己一笔笔下的。” 白瑞霖苦笑道:“这个好像是从来没做对过。” “先生你还年轻呢,会有对的时候的。” 白瑞霖眼神里飘忽了一下,没应声。刘管家慢慢地道:“有些东西呢也不光看是对是错,关键是情不情愿。有些不通的路走再多遍都是不通的,你说对不对?” 白瑞霖心里明白,可意识却是模糊的。他知道黄泽西要什么,可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看着刘管家,刘管家的心里一直都很明白的,就是不敢点透,这毕竟不是他的职责,他管不着。就像一个孩子不会算算数,国文老师是懒得教他的。 “先生,你别嫌我唠叨,有句话我还是告诉你的好。”刘管家将双手摊在大腿上,从下往上看他,这是一种进谏的姿势。“黄先生的处境很难的,这个主意本来就该让他拿。” 第十五章:黄泽西 7 每次睁开眼看到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吴妈的脸悬在他的头顶上,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她的身后是一片白色。同样是白色,医院里的白色永远都不讨人喜欢。那种单调的,死板的,冷漠的白色,像兑了水的牛奶。 其间刘管家来了几趟,具体干了些什么他也不清楚,大约是来看他的。他一直在被输液,服镇定剂,日子过得颠来倒去浑浑噩噩,反正都是睡在床上,好像也没有太大区别。 他从醒过来就没有见着白瑞霖,那人一直都没有出现。可是这又怎么样呢,吴妈,刘管家,这里的医生,护士,脸上挂着用来应承的劣质的微笑,包括一大片让人看多了就想吐的白色,哪一样不是白瑞霖的,到处都是白瑞霖的影子。 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报复。 他当初是要吓唬白瑞霖,让他胆颤一辈子。这种死法接近于诅咒,是刻毒的,歇斯底里的,不留后路的,就怕有后路可走。可白瑞霖就是比他厉害,让他死不了,硬是把后路铺了出来,逼着他再走上去……黄泽西手放在被子下面,拧紧了床单。 他可以再死一次的,但是自杀这种事就像打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自杀本身是件丢脸的事,自杀不成功就更丢脸,不成功还要再来一回,只会让自己显得廉价,做作,顺便把祖宗十八代的脸全丢尽了。 黄泽西从医院出来是在一个月后。接他的车就停在医院门口,吴妈脸上局促,提着东西紧紧拦在他屁股后面,生怕他会逃走似的。黄泽西苦笑了笑,乖乖爬上了车。 车一路往山上开,他趴在车窗边上木木地向外看。窗外的景致和他第一次上来的时候所差无几,一片接着一片的绿色,海似的,映着底下炭灰色的公路。公路在车轮下一尺尺往后缩,只有那片绿色是在延展的。 黄泽西从没考虑过以任何方式再把这段路走一遭,活着或者是死了。他看了眼吴妈,吴妈坐在他身边,看上去老了十岁。再看看外面的树林,什么都没有变,除了多了个吴妈坐在边上,什么都是一样的。 这到底是气数还是造化呢。车窗玻璃上隐隐映着他的脸,他冲自己笑了笑。 刘管家开了门,上上下下地把他打量了一顿,脸上浮现出明明知道结果却还是很吃惊的神态。黄泽西变得前所未有的瘦弱,瘦得几乎丢了魂。竹节似的手臂挂在身体两侧,仿佛会叮铃桄榔地顾自摆动。他就像个从绳线上脱落下来的木偶人,脸上都是浆白色的。 黄泽西进了门便把整栋屋子走了个遍。他走得很快,刘管家和吴妈在后面默默地跟着,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跟得很辛苦。这栋屋子的窗都开得很大,阳光从一面贯穿到另一面,捅刀似的。 刘管家气吁吁地跟着,在他后面道:“先生,你身子不好,还是少走动。”黄泽西的确是有点累了,他好像走得太快了些,停下以后身上有种兴奋后的脱力。他的跟前挡着扇门,里面是浴室。刘管家和吴妈在身后屏着气,变得紧张起来。 他心里倒没觉得什么,转过身走回了二楼的小客厅。吴妈连忙给他上了茶水,他就乖乖拿着喝。打眼一瞧,两个仆人弓紧了身子站在沙发边上,分明是有话要交待的光景。 黄泽西从一进来也觉得样子不太对,总觉得这里比往常空了。便开口问道:“他人呢?” 刘管家走上了一小步:“白先生到香港做生意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再不回来了。” 黄泽西心里被拧起了个疙瘩,脸上像是被煽动了下,嘴巴张了半天也不知接下去该问什么。 走了?他苦苦纠缠了那么久,如今却干干净净地走了?白瑞霖不可能被他吓跑的,他是个大夫,见惯了血肉模糊的场面。他一定又在耍什么把戏,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黄先生……”刘管家看着他的脸,犹豫地叫了一声。黄泽西的眼神终于缓缓地移到了他的脸上,他便接下去说道:“白先生呢给我们预支了一年的薪水,他说留不留下来住,随您的便。” 心里的疑团一下子被点破了,黄泽西盯在刘管家脸上冷笑。白瑞霖果然吃准了他的弱点,他就算跑出去也没地方好回了,除了坟墓没地方好爬。这里和坟墓里也没什么区别,就是多了两个活人好使唤。 白瑞霖给他铺了条提起腿也不知往哪里迈的路,他就想要他难堪。他没准就躲在路边的草丛里,看着他举步不前,看着他摇摆不定,自己混了个潇洒大度的名号。白瑞霖就是这样个人,黄泽西再明白不过,爱在人前哭,却在人背后笑。 他放下了茶盏,扫了眼刘管家和吴妈。他就不让他逞意。 第十六章:黄泽西 8 书房里的桌案被移到了书架前,窗帘再也达打不到头上了。这几日广州的天气凉爽了许多,尤其是夜晚,风很爽利地拍在人的身上,让人不显得倦怠。黄泽西伏在桌上呷了口茶,今天风大,茶也很快凉了。 他正在用刀开信笺,当然不是白瑞霖的信。白瑞霖撂下他走了快半年了,走了以后杳无音讯。其实他要是问一问,总是能够问出来的,可他就是懒得知道。要走就走干脆,走干净了,以后谁也别赖谁。 屋里的一茶一物还是老样子,很多白瑞霖用过的东西也都保留着,他手里的裁刀也是白瑞霖留下的。他不是个触物感怀的人,东西是东西,人是人。白瑞霖走了很久了,那些东西上再也没有他的气息了。黄泽西以前对他的味道很敏感,烟草味夹杂着香水味,不是浓烈恶俗的那种,是暗的,冷的,像深海的水傍着冰山,冷得刺进你的骨头里。可到底还是散了去。 人和时间比,终究是要吃亏的。 谋生对黄泽西来说从来很陌生,而且会陌生一辈子。白瑞霖前脚一走,后屁股就有一堆人送活送东西来,有些是和他睡过的,有些是没有和他睡过的,还有些想和他睡的。他嘴巴里发苦,自己的分量,别人总归掂得比你准。 钱兰生手上有家典当行,让他做了个经理。又体谅他身上不好,活给得很清闲,也不让他下山来。账本都是让车运上山给他打理,隔日等他算完了再送下山。钱兰生想什么都很周到, 样样都喜欢让别人感到舒坦,这是他的一个好处,但容易被人说娘,奴性,软蛋——黄泽西玩着算盘上的珠子,这个人除了白瑞霖还有谁。 他,白瑞霖和钱兰生,三个人在一起就是桩大大的笑话。钱兰生对谁都好,可唯独对他是最厚道的,原因不光是爱慕,更多的是歉意。是他把白瑞霖这头狼送到了黄泽西的眼前,后来的是是非非…… 他认识钱兰生,白瑞霖也认识钱兰生,两人一开始相识见面都是钱兰生牵的头。黄泽西对谁都是一个样子,也不知怎么就被白瑞霖看对了眼,一开始请他去他医院里瞧病,前前后后几次就轻薄了起来。 黄泽西那时候有些怕他,可白瑞霖毕竟年长他好几岁,情场的老手,就算偶尔色一下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一来二去的,他便被白瑞霖给套住了。闭上眼睛就是白瑞霖站在上海的霓虹灯下的样子,那种笑,那种眼神,那种柔柔的口气。 “你去么?”“好的呀。”“是么?那顶好啦。”根本不是后来那种霸道悍然的模样。 喜欢归喜欢,男人之间的欢爱归根结蒂是不能当真的,这点黄泽西很清楚——可坏就坏在,他太清楚了,比白瑞霖要清楚得多。他们这种关系再罗曼蒂克,床上打得火热,讲到底连说出去的脸面都没有,只是玩玩罢了,可白瑞霖就是不明白! 白瑞霖什么都只比他强了一点点,可这些也就够了。白瑞霖很快吃死了他,把他攻占了下来。他开始报复,不光是报复,还要借着钱兰生来报复白瑞霖。钱兰生帮他和白瑞霖接上了线,他便把他们两人的关系给拉断了。他的手法很龌龊,甚至自贬身价。有句话叫朋友妻不可欺,他吃准了白瑞霖那点气量肚肠,偏偏就和他的朋友干,还要在他的床上干! 可他做得有些过火了,完全坍了白瑞霖的台面。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白瑞霖给他苦头吃,一吃就没有了尽头。 黄泽西头天晚上算账到了很晚,他又睡得浅,一直折腾道天亮了才睡着。醒来的时候快晌午了,日头毒得很。他半醒着走到书房的外间,吴妈正在里面理东西呢。他慢吞吞地往沙发上坐下,看了眼,笑道:“这柜子从来不作收拾的,怎么今天弄起来了。” 吴妈抬起头来:“先生你是个喜干净的人,平常也不爱摊东西,我手里呢也轻快了不少。就有的没的拾缀拾缀。再说你不是要搬山下去了么,早晚地也要开始整顿下了。” 黄泽西嘴巴上磕了下:“我也没什么好带下去的,这屋里的东西又不是我的。” 吴妈笑了笑:“也是。不过万一有什么忘记了,再上来拿总是嫌麻烦的,毕竟我和刘先生那时候都不在这儿了。” 她只顾着和他说话,手上一个没仔细,抽屉便从柜子里脱了出来。抽屉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里面的杂物散了一地。吴妈惊叫了声,脸上不好意思地去收拾,黄泽西便走过去帮忙。 吴妈脸上益发不好意思了:“先生,这东西脏着呢,你还是吃饭去吧。” 黄泽西没什么的笑笑:“不要紧,我也不大想吃。”便帮着收拾了起来。 抽屉里乱得令人瞠目,连碎布和碎纸片都有,可扒了半天也没扒到样有用的东西,全是废物。他脸上讪讪地也不好意思起来:“都是些没用的,整在一起丢了罢。” 吴妈却从里边掏出了一根长条状的物什,好像是根棍子,上面过了层绸布。绸布上染了灰,看上去是灰黄色的。吴妈脸上狐疑着:“咿?黄先生你看这是……” 黄泽西接过去看了眼,不知道什么门道,干脆一层层揭开了绸布。里面是一根乌木棍子,上面镀了层红漆,花纹也有些磨坏了。他翻来覆去看了两遍,觉得倒有些眼熟。 吴妈看了,笑出了声来,脱口说道:“这不是揭新娘子盖头的秤杆么!我们屋里怎么会留着这样东西呢。” 黄泽西接了句:“我知道呀,可他怎么会——”说到这儿就不声响了。他拿着那样东西,心里还是微颤了颤。 吴妈脸上显得有些奇怪:“黄先生?” 他把秤杆放回了她手上:“丢了吧。” 第十七章:黄泽西 9 山上的那栋房子终究还是被空弃了,黄泽西站在门口看着刘管家锁门。钥匙在孔里捻转,发出尖利的“吱——咯——吱——咯”,把房子当做了棺木钉住了。广州的天一向暗得迟,可暮色一点不比别的地方要清淡,只将山上的沸热融在一处,到天幕上淋淋漓漓地姹紫嫣红了一片。 黄泽西到山下的住所已经是晚上七点钟的光景。新住所在市区的西北角,一套六层楼公寓中的一间,面积不大,布置得倒也周全。除了床和茶具都是新添置的,别的物什全是原先屋里留下的。 带来的东西虽不多,可他楞是整顿了半天,等到收拾得差不多了便觉得精力不大好使了。这时房东杨妈走过来道:“黄先生,你的电话。” 黄泽西走到过道上拿起了话筒,那边是钱兰生:“你东西收拾停当了没?我们正要吃饭呢,你来么?我太太也在。”黄泽西答了声“嗳,好。” 钱太太是个典型的南方人,骨架小,身段和声音一般的软,可性子是利辣的,像支艳红的玫瑰,娇媚又扎人。黄泽西一进钱兰生家,钱太太便一阵风地过来给他递鞋,声音发脆:“黄先生好久不见呀,看上去怎么没精打彩蔫了似的!” 钱兰生正好从客厅晃出身来,刚除了西装,领带拉下了一半,脸上笑着:“你别听她的。” 黄泽西道:“哪里,钱太太是爽快人。” 钱兰生家的吃食一向简单,中西合璧的,不过厨子手艺不错。 钱太太比他们两个先吃完,便点起了一支烟,看到黄泽西的脸上:“黄先生这么瘦,该多吃点。你看我们家这位——” “我怎么了?”钱兰生筷子举到一半,又对黄泽西指了指她道:“一天到晚嫌我不锻炼,自己每天吃得比鸟还少,从没看她吃过米饭!眼瞅着日本人要打起来了,她这样的人倒是省心了。” 黄泽西道:“不吃米饭跑不快的。” 钱太太侧头吐了口烟,染着凤仙花汁的手指点着他们两个:“你们两个串通了一气来说我!黄先生你也是个吃里扒外的。” 钱兰生笑出了声:“黄先生什么时候和你是一伙的了?” 钱太太斜眼笑着:“我眼拙看错了。”边说边抖了抖烟头。 钱兰生伸过手从她指尖夺下了烟,一把拧灭了:“黄先生肺不大好,别在这儿抽。” 钱太太悠悠站起了身子,拣起烟盒,手里夹了盒火柴,道:“我去阳台了,你们先聊着。黄先生你再多吃些嘛。” 钱太太走了后,钱兰生讪笑了下:“她就是有些娇气的,不大懂得礼貌。” 黄泽西推开了盘子,上面的肉排动了一半。“老婆是自己的,自己觉得好便是好的。” 钱兰生蓦地放低了声音:“泽西……” 黄泽西瞟了眼阳台:“唔?” “那段时间他……还有你……” 黄泽西淡淡地道:“都过去了,还提个什么呀。” 钱兰生瞪大了眼睛:“他这么一走是真不回来了么?他这样的人哪里会那么容易说走就走。” 黄泽西无味地笑了笑:“你还不信么?就算他又回来了又能怎么样?” 钱兰生握了下他的指尖,低低地道:“就算他来了我也不让他再动你。” 黄泽西脸上震了下,避开了眼神:“你都结婚了,别再掺和这些了。” 钱兰生垂下了眼,声音闷闷的:“这个分寸我还是有的。我们毕竟——”他同他对视了一会儿,反而笑了声。“我这人就是爱乱想。” 黄泽西伏上了桌子:“恩啊怨啊的,报来报去还不累死了人。我们都是明白人,就算当初真好上了,现在还不是各自娶老婆过活么?你也是知道的。” 他对钱兰生还是出过真火的,只是很短促的一下便被白瑞霖掐灭了。 钱兰生朝着桌子轻叹了声,收回了手。恰巧钱太太从阳台上回来,脸上灿笑着:“两人说什么呢?”说完一抚桌子扭身坐下了。 钱兰生挥了两下手:“这么大烟气,你不当心掉烟囱里去了么?”钱太太拍了他一把,睨笑道:“在别人面前同我贫嘴!” 钱兰生轻推了她一把,头转向黄泽西:“对了,我倒是有样事儿要托你帮忙。” 黄泽西道:“我能帮的也不多,你只管说便是。” 钱兰生道:“你这会儿反正也不往山上住了,我现下手里的活有些紧,恐怕要劳烦你多加班加点了。” 黄泽西笑道:“这倒没什么,你也忒客气了。” 走出钱兰生的家外面已是黑到了通透,浅浅的一勺月亮从里边舀出了一些光亮,柔淡的,凄然的,白绫般的飘忽,被风一拂又压出几分浑浊。黄泽西抬头看着,在山上的时候月亮仿佛是要再大一些,盘子似的。 战争打响于十天之后。 第十八章:黄泽西 10 防空警报扯着嗓子,寡妇似的没完没了地哭号着,叫的人神经虚弱,头一阵阵犯晕。黄泽西蹲在走廊的电话架下面,电话线长长地拖在地上。那头是钱兰生断断续续的声音。“你……西边那个角……辆车……快上去——”耳边“吭!”的一声,他只觉得身子猛烈震荡了两下,天花板上的沙子嗖嗖地抖了下来。 扬妈携着小孙子逃了出来,脚上还穿着高跟鞋,跑起来瘸着个腿。“炸到对街的房子啦!” 黄泽西抬头瞧了她们一眼,只听得电话那头“嘟——嘟——”地断了信号。 黄泽西俯下了身,半蹲着朝门边上挪去。还没走到一半,天上又落下一颗炸弹,这颗离得更近了,直把整栋房子都摇了两下,满屋的木屑卷着玻璃渣子一个劲儿往人脸上扎。他挡着脸面,干脆弯着上半身往门口一顿快跑。走廊上的沙子已经堆得很高,脚一踏上去居然会往下陷。黄泽西猛拔着腿,可速度到底减了下来。 刚一出门,楼里的东西便被轰成了碎片,铺天盖地龙卷风似的向外面卷。他眼前浑了下,整个人便被身后的东西铺盖了下去。等到再睁了眼,自己已被埋了一半,两块木片盖住了头顶,沙子和杂尘全进了衣服,在脖子上厚厚围了一圈。空气里浮着粗重肮脏的尘粒,天上也是灰的,几架飞机疾啸着从天上划过去,像赶着搜捕猎物的鹰。 黄泽西挣扎着爬出了废墟,外面的路早就被炸得变了样,哪里还能够轻易认得。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只能按房砖的颜色辨认位置。砖堆里头有人在哭喊着,他侧目看了过去。那人的两条腿全被炸飞了,上半身在地上爬着,向他哭号:“先生呐——啊——先生——” 黄泽西只觉得惨不忍睹,背过了身去,恨不能手里有把枪崩了那人的脑袋,免得他在苦痛中接连遭罪。 这边已经被炸平了,炸没了,声音也渐次衰弱了下去,远处却又隆隆地响了起来。黄泽西脚上发虚,胸腔里像被一样尖利的东西嘶嘶地刮划着,教他要命地咳了起来,脑袋里也是空茫茫的一片。就这么盲目地走了一刻,路边上现出一辆小型的卡车,被翻下来的树枝混着砂子盖着,里面好像还有人活着,那人探出了个头,和黄泽西对视了一眼。 “黄先生!”那司机朝他喊着,“快上来!” 黄泽西当了把车门跳上车去,司机开始打着方向盘:“我一看炸成这副光景,以为交不了差了呢。” 黄泽西抖了抖身上的灰尘:“不都还好好的么。”说完脑子里又浮现路边那人的样子,一时吃味起来。 车是向淼城开去的,道路全成了坑堆,车一路地狂簸,开到一处总是有石头废墟栏着。也不知绕了多少冤屈路才到了目的地。 钱兰生和钱太太躲在山洼里的一所别墅中,底下有个地下室。钱兰生看见黄泽西便一把将他往下拽,一面道:“急死我了,听说那儿都不剩什么了。”钱太太穿着矮跟鞋,身上月白的裙子也是宽松的样式,和平常的打扮一点都不像。只有双唇上还是厚厚地镀着红色,红得艳,却红得不干净了,泛着黑紫色。 山麓那边好像又有东西袭来了,尖哨声割裂了暗灰的天。淼城到处都是低丘,即使躲得再下面,那声音都好像是近在咫尺,嚣得人肝肺俱裂。 轰炸断断续续维持了一年的时间,他们呆的地方比较僻远,倒也没大碍,物资是日渐贫乏,还算勉强支撑了下来。可打仗从来不是件便宜的事儿,从不留人喘息的机会。他们总是没清净几日,炸弹又密密麻麻地敲下来,可着劲儿地炸,卯足了力气地轰,直把土地全都犁过似的里里外外翻成了一片。天上的飞机丝毫不见减少,数量越来越多,怎么都不尽兴,像在反复地确认还有没有活口好杀死。 十月初,日本人终于登了上来,风卷残云地扫掠。广州凡是有样子的东西早已全被炸的面目全非,守军兵败如山倒,眼见的败局已定。黄泽西同钱兰生夫妇一直幽居在淼城西北部的那栋房子里,外面战火纷飞,让人半个也迈不出去,物资实实地锐减了下来。他们三人还带着两个仆人只能缩在地下仓库里,尽可能睡着。 到了23号,日军已经侵到了淼城边上,仓房里好死不死地什么都吃完了,他们三天没有吃东西,全饿成了空壳子。从天上降下的火依然无休无止,让人徒生了厌世的情绪。 饥饿在他们的体内逐渐胀大,吞噬了人的意识和耐心,五人里只有黄泽西和钱兰生是壮年男子,只能让他们半夜出去运食。 他们开出去的是一辆极小的装运车,这辆车一直藏在山坳里,除了外皮被砂砾和碎弹刮坏了些,勉强还能开。外边的路已经被炸得完全没了方向,几乎全是不通的。夜空中积着厚厚的黑云——那已经不是云了,云是轻的,透的,不会那样饥渴的样子。 黄泽西和钱兰生两人连车灯也不敢大开,慢吞吞地前行着。这条路走得意外的长,视线里全是深不见底的黑。他们只能轮流开着车,一个开车,一个趴在车窗边上看路。 疲倦和饥饿让人变得意识涣散,眼皮像串了线似的难以睁开。黄泽西强打着精神,可总觉得身体分成了两个,一个在车里,一个却在外面看着。他侧目看了眼钱兰生,钱兰生趴在窗边看路,整个轮廓看上去已经被厌倦压垮了,和自己一样,举手投足都含着投降的意味。 炸弹在极接近的地方落了下来,黄泽西的耳朵里一记锐痛,几乎要流出血来,人也整个清醒了,前所未有的一种清醒,甚至带着一种不详的预兆。 天边骤然亮了一下,一架飞呼啸着低低地在头顶上压过,距离之近,他几乎可以感觉到机翼带过的风,刀片般刮着两颊。随之又是“砰!”地一声,黄泽西只觉得天翻地覆地一阵晕眩,他什么也顾不得,本能性地一把将还趴在窗边的钱兰生拉回车厢。钱兰生恐怕是吓震住了,僵着身子随他拉扯,一个声音都发不出。 他抓着钱兰生的胳膊,两人在一片嘈杂的黑暗中杵了半天,直到周遭的声音稍微低下去了些,他才轻轻唤了声:“兰生?” 钱兰生没什么响动,只是楞坐着。他总觉得是自己被炸聋了耳朵,便干脆吼了声:“兰生!” 钱兰生还是没有反应,黄泽西心里像开过一片冰山似的骤冷了下去。 天上升起了一颗信号弹,桔黄的光亮彻了半个天,扫进了车里。钱兰生的模样在灯光中有种奇异的清楚。 他的整个脑袋已经被流弹的骸片削飞了,脖子里拖出长长的经脉,红黄交杂的浓稠的液体挂了下来,蔫耷耷地落在黄泽西的手上。 黄泽西喉咙里一阵作呕,惊怖山一般地压下来,把意识压成了渣,碾成了散灰。他眼前一黑,头敲向了方向盘,身下的车脱了缰一般飞了出去。 第十九章:黄泽西 11 许多事都只在眼睛一闭一睁之间,弹指一过,什么都变了,都没了。黄泽西一连昏睡了四五日,清醒过来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日本人占领了整个广州。床边只有钱太太,整个人是干的,哭干了的。 他以为自己又回到白瑞霖的医院里去了,可是那里也早没了。医院里总是差不多的,到处充斥着针管里面的那种白,每个人都像婴孩似的,在床上爬着,叫着,生存让人忘记了外表,所有接受过的教养,只有活,只有活! 他的头肿胀着,眼睛都没法完全张开,模模糊糊地对钱太太道:“对不住……我应该……”他应该怎样呢?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收住了声,苦笑了下。 钱太太口红凋了下去,苍白的嘴唇上不均匀地分布着几块浅红,像血渍。她捏了把他的手:“都过去了,还说个什么。” 黄泽西低啜了声:“葬下去了么?” 钱太太抽了一小口气,眼神笔直:“人已经找不到了。” 他嗓子一紧:“还是意思下——” “我知道。”钱太太打断了他,仿佛再不想提起了。 他最终活了下来,跛了一条腿。 黄泽西站在山腰上的一角,红棉树又开花了,今年开得分外的好,把棕黑的树干都遮挡了起来,一片红,红得要蒸出雾气来,让人心里也生出些欢喜。时间转眼到了1942年初,钱兰生死了三年多了。他和钱太太派人找了半天,才从他死的地方搜到了一块手表。手表装进了骨灰盒子,替钱兰生葬进了坟墓。 当时死的人太多了,随便挖开一片地便能刨出尸体来。钱兰生的墓换了两处地方才最终挪到了半山腰上。 黄泽西没有给坟头上花,山上到处都是花的香气,热腾腾的,就算没人都是热闹的,有生气。 他两手揣在裤袋里,退后了两步向山顶望去。太阳在那头露出了半边脸,欲隐了下去,照得天空泛着紫色,镶着金边,富丽得几乎失了真。树都是绿中混着墨色,被琥珀色的阳光一打,化作了热带丛林中间的湖泊。 这几年发生了太多的事,这些事又都是单调划一的,轰炸,死亡,占领。更多的地方沦陷了,包括香港。 只有山上的花一年年地开,一年年凋谢。白曼陀,大丽,红棉,凤凰,从没被打破过轮回。 黄泽西觉得有些倦热,便向山下走去。他从很早开始就不用拐杖了,他瘸得不是很厉害,只是比往常走得慢些。 他在公路边上缓行着,插在口袋里的双手随意掏玩着里面的物件。口袋里似乎多了样东西,硬邦邦的有些硌手。 掏出来一瞧,是把钥匙。不是往常用的,表皮早磨旧了,锯齿上也发着黑,浮着铜红的锈斑。 看上去很陌生,又好像是熟知的。 他脸上猝然一笑,这个鬼东西,怎么偏偏就没有弄丢呢。心里想着,脚上不由地调转了方向,往山上走去。 钥匙早就派不上用场,它已然是一块废铜了。山顶的那栋房子也不必再用它——房子只剩下了半边的梁架,像烂光了肉的骨架,赤裸地露着,脏兮兮的红砖堆在地上,是它的筋和肉。芭蕉长得更杂密了,不和气氛地绿着,欣欣向荣地顾自繁衍。 黄泽西立在屋后,原来种着鸡毛松和红棉树的地方只剩下了坑,它们长在山顶,太高了,自然存活不下来。 远处的落日已经坠到了山半腰,余晖滚成一个巨大的圆,依旧照着山顶,让人醉了心。黄泽西闭了眼睛,心里有什么在淌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第一次上来的时候,是坐在那辆黑色的轿车里,进了门是两个仆人。车开走了,车轮碾着公路的声音渐渐远去…… 过了不多时,车好似又开了回来,车声离他越来越近。一个笨拙的刹车后,车门被砰地打开了。鞋地擦着路面,咯吱咯吱地响。有人走进了院子。 记忆好像出现了偏差,像走了火的子弹。可子弹擦过脸颊,夹带的烫热却是实实在在的,脸上能感到痛。 黄泽西睁开了眼,那个声音不是来自于脑海,是来自于耳边。他急促地转过了身,身体微打着摆走到了正门口,依着残留的门框向外看。 有人从院子的那头走了过来,穿着一身浅灰的西服,头上戴着顶卡其色浅边的便帽,身量高大,皮肤稍微黝黑了些。那人走近了芭蕉从才除下帽子,眼神扫上了黄泽西的脸。 两人对视了许久,齐口而出: “你居然没死?!” 第二十章:白瑞霖 9 他一走,黄泽西果然乐得颠颠的,等不及似地跑去和钱兰生凑在了一起,这让他气得牙痒痒。他后悔,更多的是不甘心。纵使黄泽西是个冷面冷心的人,也不至于如此健忘了他,哪怕是恨也得消化一段时间罢?他就那般不值得么? 要知道这样,当初就该放任黄泽西死在浴缸里,至少可以让他抱点幻想。他拼了力让黄泽西活下去,是想让他想着自己,念着自己,让他后悔一辈子。可到头来自己才是唯一那个犯傻犯痴的败类。他心头凉下去,随之涎出一丝愤恶。白瑞霖无时无刻不在动摇,他太便宜了黄泽西。 广州开始打仗了,很快吃了紧。香港这边还是歌舞升平的一片,即便是昙花一现,也是美好的,醉生梦死从来不是件持久的事。 得知黄泽西的死讯是在那年的十月二十七号的晚上,他正伏在窗边吸烟。烟头烧的蔟亮,像美人蛇吐出的信子。 “死了?” 下人脸上局促了一分:“说是二十四、二十五那两日里死的……”说到这儿犹豫了起来。 白瑞霖转身面对他,眉头一拧:“然后呢?” “一同死的还有钱先生,死在同辆车上。” 他听了愣了半天,方才笑了声:“最后一天也熬不过,可见是报应。” 下人退了出去,他依旧留在窗边。屋里没有开灯,烟头那枚信子吐得更红更妖艳了,嗤嗤地响着。他的脸上依然笑着。沉坍坍的笑,抹不去似的挂在唇边。他吞咽了一下,嘴里却是苦的。 香港的战事未雨绸缪了很久,一打起来却很快结束了。就像一个耳刮子扇过来,再凶横再猛烈,闭上眼睛忍一忍便也过去了。要死的总归是要死的,活着的便自顾自继续活下去。 三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天气热了一阵又一阵,花开花谢一季接着一季,床伴换了一轮又一轮。很多东西都淡了,散了。人终究是比不过时间的,更何况是死了的人。 黄泽西瘸着条腿,最终还是没有死。他就那么活生生地就站在跟前,穿着件发旧的衬衫,扶着门框,楞看向他。 白瑞霖有很多选择,他可以掴他,羞辱他,甚至可以杀了他,这些都是合情合理的。可他偏偏又选错了。等白瑞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早已挂在了黄泽西身上,双臂钳着他的腰。那么几年过去了,这个动作依然很熟练,本能一般的熟练。 黄泽西在他怀里怔了怔,随即还是把手臂环了上来。 原来他们的爱从来都不是纯粹的,干净的,永远包含着占有,利用和胜败。但那终究是爱。 他把脑袋搁在黄泽西硬邦邦的肩上,呢喃了句:“跟我去香港吧。” 第二十一章: 黄泽西 12 战后的香港萧瑟了许多,很多人的身份都变了,爱好也变了。白瑞霖的猎枪都被充走了,地下室真成了杂物间,黄泽西偶尔找了两把枪擦擦,却发现自己也早失去了兴味。交际圈的人都寒碜了,大家失去了挥霍的资本,一杯酒都能端着喝整场。 他们彻底避开了交际,那些四不像的舞会酒宴。黄泽西的身体状况比从前差了许多,成日恹恹的,不是躺着就是歪着,人也更沉静了。白瑞霖总笑他像个老头,推搡着他出门散步去。 两人的住所在山麓下,房子是葡萄牙式建筑,庭院却是美国南部的样式,白栏杆绿草坪,一色开放式的,种的也都是些好养活的植物。虽外观堪忧,但也算宽敞。黄泽西索性赖在了院子里,任凭白瑞霖怎么拖都不肯走,嘴上还硬说:“绕着院子走一圈就够累人了,万一我在山路上走死了怎么办?” 白瑞霖眼睛一瞪,一把将他扯出了院门:“山上反正没人,你走不动我背你,你死了么,我就挖个坑把你当花肥。” 黄泽西拗不过他,只能拖着残腿勉强跟着走。每次走不了许多路便开始冒冷汗,又死活不肯让白瑞霖背。一来二去,白瑞霖便觉得自寻了烦恼,只能改了注意,开车到了半山腰才开始走路。 黄泽西靠在车窗边上吹着风,嫌他笨:“早就该这样,你偏不听我的。” 白瑞霖笑道:“你也够懒,能坐着就总是最好的。” 黄泽西打了个哈欠:“可以躺着么?” 白瑞霖吃吃地笑着:“你想野合?” 黄泽西眼一翻,拍了他一把:“嘴巴越来越长进了。” 白瑞霖吃痛地揉了揉胳膊:“你在装病吧?手道那么重,哪里像个病猫。” 黄泽西又趴了回去,被山上的风呼呼地一吹,便发了晕,继而萌生了睡意。醒转的时候,车已停下多时了,白瑞霖坐在一旁静静端量着他,见他张开了眼,嘴上起了笑意。 他还有些犯着迷糊,问了句:“这是哪儿了?” 白瑞霖摸了摸他的脸:“我看你睡熟了,就干脆开到了山顶。走,我给你看个地方。” 黄泽西懵懵懂懂之间,被他拉下了车,往山顶的平地上走去。香港的山不高,景致也不比广州的多变。他一路上早把绿色看厌了,便提不起精神来。白瑞霖回头看他一脸呆木,不由没了好气:“你走着也能睡着?” 他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用手遮着嘴:“你要带我去哪儿呀,献宝似的。” 白瑞霖不答话,依然牵着他往林子里走。树林的深处丛生着矮乔木,青墨交叠,黑魉魉的,凭空添了几丝阴凉。再前行数步,便见得一个废弃的院落,院子周边被杂木胡乱盖着,院里疏疏落落两个花床,红白玫瑰乱蓬蓬地铺长在上面,枝干纠结着扭上了一边的凉亭。花园中心是一个巨大的喷水池,池水已经死了,池中心矗立着高高的天使的塑像。经久失修,天使的翅膀已经折断,有一些残骸掉落在池水中,如同鲸鱼的鱼鳍一般露在水平面外。 黄泽西随着白瑞霖绕过了水池,后面是个教堂,门窗上的玻璃全没了,空剩下四边的栏杆,围着一个个黑黝黝的洞。外墙被厚厚的爬山虎叶子覆盖了来,那些藤叶不甘心似的又攀进了窗户。 黄泽西强忍着倦意,慢悠悠嘀咕了句:“破房子有什么好看的。”白瑞霖没等他说完便回过了头,红了脸:“你再说句试试!”说完拖他进了门。 大厅里除了排椅外空空如也,天花板上满是华丽的彩绘,向他们的头顶延展上去,无穷无尽地,仿佛要去到天堂上。墙壁上装饰满了七彩的玻璃,上面印满了神灵故事,那些神仙的脸上或是有洞或是发了黑,看着有些滑稽。 白瑞霖在他跟前止住了脚步,回过身道:“第一颗炸弹下来的时候呢,我正在这里吃别人的喜酒。” 黄泽西想也没想回了句:“哦,真不幸。” 白瑞霖脸上吃了味,拉起他的手道:“我的意思你不懂么?” 黄泽西哪里不明白,轻笑了声:“我们又不信教,再说我们是最不该来这种地方的——” 白瑞霖拿手往神龛上一指:“上面的神像早没了。他连自己都保不住,还有什么资格来反对这反对那?” 黄泽西纳闷道:“你就算有这个意思,拉我到这种地方干什么呢?” 白瑞霖叹了口气:“现在到处都是破的,这里算完整的了。” 黄泽西想了想,低声道:“你的心思我明白。” 白瑞霖手上又握紧了一分:“明白你还这种反应?” 黄泽西抽回了手:“这样挺傻的。” 白瑞霖嗤笑了声:“你看你,偶尔傻一回又没什么大不了。” 黄泽西别了眼道:“干什么?我们两个大男人还要顶着盖头拜天地么?” 白瑞霖脸上又红了下,伸手当住他的肩膀,将他掰过身来:“我哪里说要拜天地?更何况在这种地方。你是故意惹我吧?” 黄泽西扑哧笑了出来:“你呀,一个人傻不够,还要拉着我。” 白瑞霖抿了抿嘴,道:“那你想怎么办?” 黄泽西低了头不语。白瑞霖撂下了手:“那我出去弄点花吧。” 黄泽西一听瞪了眼:“你把我当女人?” 白瑞霖反唇一笑:“我那你当林黛玉你也管不着啊。”话音未落腿上就捱了踹,不禁哎哟一声弯了腰。他直起了身,往前一扑去抓黄泽西。黄泽西早就有些疲倦了,也懒得再跟他闹。随他将自己揽在怀里:“行了,那你快出去摘。” 白瑞霖脸上现出一丝欣喜,说了声:“你等着!”说罢快步出了门。黄泽西一个人留在屋里觉得无趣,便在教堂里胡乱溜达着。走到神龛后面瞧见一个圆拱门,里面是一条窄长的楼梯,他扶了栏杆半爬着走上去。整条楼梯在脚下脆弱地摇晃,还往下抖着沙子,不堪牢靠。黄泽西虽心里有些担怕,还是一路走到了底。 上面是个钟楼。铜钟还在,外貌完好得让人匪夷所思。他扣起手掌轻轻往上一敲,那钟发出一个闷声,低低的,还没传出去便夭折在空气中。 他伏在走廊的栏杆上往下看,花园四周围了栾树和火焰木,茂密的枝叶在高处伞一般撑开来,阳光透进来便只剩了薄薄的一层。凉亭的顶部堆满了灰烬,却埋不住肆生的藤叶,被绿色分得支离破碎。色泽鲜亮的玫瑰在这堆废墟中显得易发惹眼,没有花匠强套的条框束缚,反而开出了生气,开出了欣意。 白瑞霖正在花床间奔着,手里抱了些花。从上面看下去,他是那么小的一个,仿佛——黄泽西把手比作了一把枪,食指戳向白瑞霖的身上。 第二十二章:白瑞霖 10 黄泽西躺在他身边,肺部像被捂住了口子的鼓风箱,嘶嘶暗嚣着。他忍不住翻身开了床头灯,俯身看着黄泽西:“要咳就咳出来吧。” 黄泽西方才一直吞咽着口水,硬是不咳出来,气息沉珂。此刻微睁了眼看着他,终于支起身狂咳了起来。白瑞霖看着他那张脸又白又薄,不禁胸口一闷:“我去拿些药。”黄泽西哑着嗓子道:“你还是睡到别间去,我恐怕一时睡不了了。” 白瑞霖一面倒水一面喝了句:“闭嘴!” 黄泽西反而出了笑声:“白大夫,你本事也不过如此么。” 白瑞霖手里托着药,递到他嘴里:“你明天砸我的医院去?”一手搭上他的脖子,不禁轻呼了声:“怎么全是汗呐。” 黄泽西吞下了药,靠在枕边歇了会儿:“你陪我洗澡去吧。” 白瑞霖愣了愣,挑起半边眉毛:“这么晚?” 黄泽西道:“这回再不弄脏墙壁了。怎么,你困的话就算啦。” “我算是怕了你了。”白瑞霖掀开了他身上的被子,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浴缸边上摆着盆野百合,单独的一朵花白手绢似的摊在茂密的枝叶上,又肥又厚。浅白的灯光打在上面,又现出几分微薄。黄泽西泡在腾腾的热水里,像只瘦鸭子安详地拿自己熬汤。白瑞霖想到这儿不禁笑了,一面伸手去拉百叶窗。 黄泽西仰躺下去:“大半夜的谁会瞧呀。” “习惯了而已。”白瑞霖还是嗖地拉下了窗帘,看他有些陶醉的样子,便说:“我也进来?” 黄泽西拿毛巾盖了脸,腿往里缩了些,腾出了一半的空位。 白瑞霖笑了笑:“你应该往里面挤一挤,不是这么个让法。” 黄泽西在毛巾后头闷着声:“少废话。” 白他跳进了浴缸,一把扯下黄泽西手里的毛巾:“你让我瞧会儿。” 黄泽西迷糊地嫌了句:“有什么好看的呀。” 白瑞霖厚脸皮地往他身下摸去:“难不成我要盯着你这儿看?” 黄泽西一把拍落了他的手:“流氓。” 白瑞霖原本就有些耐不住,又被热水一激,索性拥了上去:“你是没见识过真的流氓。” 黄泽西又闭了眼,随他急性子地又揉又抱。白瑞霖稍微将他推开了些:“怎么跟抱这个死人似的。” 黄泽西语气里有些不耐烦:“快了。” 白瑞霖上去拍了拍他的脸:“少说晦气话。”下面着实按捺不住,不小心蹭到了黄泽西身上。他慌了下,忙挪回去了一些。抬眼却看到黄泽西睁了眼,眼里弥着雾气:“安分点。” 白瑞霖干脆蹭了上去:“我要安分了,那就不姓白了。” 黄泽西嗤笑了声:“跟着我姓黄?” 白瑞霖抵了上去:“随你。暧,我很快的,你就让我进去会儿——” 黄泽西一把推开了他,自己也往后蜷了几分:“不行!不然我真死这儿了。” 白瑞霖搭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胯间:“那这样也行啊。” 黄泽西打了个哈欠:“你不也有手么?” 白瑞霖摇了两下;“我可不管。” 黄泽西不知是在打哈欠还是在叹气:“你就饶了我吧,我好困呢。” 白瑞霖用嘴朝他的耳朵里呵着气,一面挠他一面笑着。黄泽西皱着眉头挣了两下,只能张开了腿:“那你快点……”话还没说完,居然真睡了过去。 翌日早晨,他刚打完一通电话,黄泽西正巧从房间里走出来,皱着眉头。白瑞霖把头探出沙发:“这么早起来啦,我叫赵妈把早饭开出来。” 黄泽西揉了揉眼:“你还没吃?” 他站起了身;“和你一道吃。” 黄泽西一步步蹭到餐桌边上坐下,手上玩弄着筷子。不一会眼神瞥见了桌角的报纸,便要伸手去拿。 白瑞霖心里一惊,忙出手将报纸夺了下来:“你肠胃不好,给我好好吃饭!” 黄泽西眼里掠过一丝狐疑,却也乖乖地闷头吃起了饭。 白瑞霖一到办公室便瞧见桌上摆着厚厚的账本,助理在一边讪笑着:“昨晚刚打理出来,白先生您好好瞧瞧。” 他叼着根牙签,随手拿了两本哗哗地翻着,不由得火冒三丈。心里暗骂他助理是个吃白饭的,居然把账全算出了不平。牙签在嘴里断成了两节,他噗地吐出了一节,眼神灼上了助理的脸。那年轻人吓得轻微地哆嗦了下;“白先生,有什么问题么?” 白瑞霖反倒笑了:“你说哪里是没有问题的么?” 助理声音一颤:“我以后会仔细。” 白瑞霖眯着眼问他:“你是南洋大学毕业的吧?” 助理应了声。 他仰身往椅背上一靠:“敢情念的书也被炸没了?” 助理脸皮一紧,红了起来。白瑞霖心里看他不惯,便招了招手:“你把赛璐玢的量记到米安舍林上去了。行了,你好走了。” 助理得了释放令,巴不得似的往屋外一钻,顷刻没了踪影。 白瑞霖睡眠不足,头脑有些发胀,只能拿两根食指戳在太阳穴上。一旁的电话叮铃铃地一顿子震响,他只得半趴到书桌上拎起了话筒。那边是陈太太:“白先生在忙么?” 他勉强笑道:“还好,陈太太有什么事么?” 陈太太在那头呵呵一笑:“也没什么要紧的。先生今天晚上有空么?” 他翻了翻日历:“正好空着呢。” “我和我们家老爷都想约你出来吃个饭,顺便大家见见面。” 白瑞霖局促地笑了声;“都快了的事,现在再见,不大好罢?” 陈太太道:“决定都下了,这点东西还顾忌个什么呢。” 白瑞霖只好能应了声:“陈太太说的是。” 他刚要挂下电话,陈太太又急急地补了句:“我们这回也牺牲了许多,还望白先生多掂量,能瞒就瞒她一辈子吧。” 白瑞霖心里像被什么划了下,一声不吭的缓缓挂下电话。 白瑞霖这趟回家又有些晚了,屋子里的灯只幽幽开了几盏。赵妈一开门就急匆匆地道:“黄先生不大好!” 他听了呼吸一紧,赶忙推开了赵妈奔进了卧房。黄泽西缩在一床被子里头,一只胳膊伸了出来挂下了床,又干又硬。白瑞霖扑到床边一瞧,他合着眼,下面是两个沉沉的眼袋,泛着紫色。听到白瑞霖来了,便微微睁了眼,眼神里没什么光泽。 白瑞霖一手搁在他的额头上,扭头问赵妈:“药吃了么?” 赵妈跺了跺脚:“吃了呀,可还是这样子,你看——” 黄泽西痛苦地呼着气,勉强咳出几声。 白瑞霖心里一片慌乱,忙吩咐道:“快把针筒和酒精拿来,再拿只碗。” 赵妈一顿翻箱倒柜,急急地递来了器具。白瑞霖抓起黄泽西的胳膊,从枕头下抽出一条绸带猛地一扎,在经脉上拍了两把,上了层酒精。黄泽西瞥了眼针头,又闭上眼去。 白瑞霖将针缓缓送进他的动脉,一趟趟把血抽了出来,直到血放满了半个碗才把针抽了出去。 这头黄泽西果然缓了过来,气息也轻了许多。白瑞霖看他冷汗渐渐不冒了,便稍微放下了心,帮他把手臂放回了被子下。 白瑞霖在他旁边守了一宿。第二天黄泽西的状况有了好转,虽然气息弱,但神志清醒了不少,甚至还能喝点汤水。白瑞霖看得松了口气:“昨天晚上真是唬死我了。” 黄泽西滞着眼神瞅了他一眼,又扭过头去。 白瑞霖笑着拧了拧他的脸:“好端端发什么脾气呀。” 黄泽西头还是转向那边不睬他。他叹了口气:“这两天都在家陪着你好不好?” 黄泽西转过头来看了他半天,眼神忽然有些亮了起来。 剩下几天,黄泽西倒变得好说话起来,原本病中的乖戾也没有了。如此一来,身体也好了不少。白瑞霖逐渐放了心,偶尔还拉他到院子里走走。可他没过多久便厌烦了:“院子里有什么好看的。” 白瑞霖捏了捏他的脖子:“那你要去哪儿?” 黄泽西忽然浮出了个笑。 白瑞霖低头看着他的脸:“有主意了?” 黄泽西眼睛里有什么淡淡地淌着:“去山顶上好么?” 白瑞霖道:“你这个样子怎么上去?” 黄泽西垂下眼:“你可以开车嘛,我觉得那个院子比咱们的还漂亮些。” 白瑞霖鼻子里出气:“你这么说可有些过分了。” 黄泽西忽而眸子里一转,笑出几分温煦。白瑞霖心里一软,便也应了下来。 山顶平地上的院落又衰败了不少,藤蔓长脱了形,把整个凉亭埋了下去。玫瑰过了花季,凋零了大片,像死人的嘴唇,只剩下枯烂的橘黄色。教堂的窗也被爬山虎填满了,盲人般呆滞地矗着。 白瑞霖皱了皱眉,不禁向黄泽西脸上看去。黄泽西似乎不觉得扫兴,反而拉着他四周转悠,脚步也比往常轻快了许多。白瑞霖心里纳罕,但不好违了他的意思,只能强笑着跟在他后头。 黄泽西兴致勃勃地转了一圈,终于开始喊累了。白瑞霖搂在他肩上:“累了就回去吧。” 他眼神看在远处:“那边是什么?” 白瑞霖笑了笑:“那边是我们停车的地方,你忘了?” 黄泽西又拿下巴戳了戳那里:“车的后面呢?” 白瑞霖一眼望去,咕哝了声:“后面没东西了,是个山崖。” 黄泽西离了他的怀抱:“我们去吹吹风。” 白瑞霖只能在他脑门上啄了下:“就依你。不过别太久。” 两人出了院门,走到了车边。黄泽西的手摸上了车门把手:“你先去,我拿件衣服披。” 白瑞霖答应了声,钻出了树林子。林子外是一条只有土石的空地,再下去便是海了。碧蓝的海水卷着银白的浪头,哗哗地拍在礁石上,把石面冲刷得跟马背一样光亮。他觉得视线一宽,心里也爽朗了几分,不禁又走上几步,蹲坐在一块岩石上看起了海。 太阳红彤彤地在对岸山崖上露了半个,撒了片暖黄在远处的海面上。傍晚的风一片片挥在脸上,直把额头也拍凉了。 白瑞霖意欲朦胧间,听见后面地上呲呲的响动。他头也不回地喝了口气:“一件衣服都拿半天。快来,这边倒是舒服得很。” 黄泽西在他背后一声不响地又走近几步。白瑞霖觉得怪异,手托了把地面扭过身去。 一个黝黑的洞顶在他的鼻尖上,那是盲人才能看见的黑,深不见底。枪口的后面是黄泽西的脸,雪地一般的白,双目似寒鸦,停栖在上面,很静谧,很安详。 白瑞霖缓缓站起,眼神又落在了枪口上。他将手按上了那个洞,又放了下去,心里反而释然。它是要吃人了。 第二十三章:黄泽西 13 他辗转在潮湿而狭长的睡梦里,惊得一头一脸全是冷汗。醒来的时候白瑞霖已不在床上了,清晨的阳光被窗帘削弱了大半,阴阴地挂在床前一尺的位置。他正裹在一条被子里,浑身赤-裸着,又湿又烫。 黄泽西在床上爬了半天才下来了床,脚一落地便发软,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般。他扶着墙一步步往客厅走。白瑞霖还没有走,正在沙发那头打电话。语气是软得像热化了的糖。“嗳,这样不错……好的呀……没问题,呵呵……嗯嗯,就这么定了……呵呵……我当然是开心的……” 黄泽西不由皱了眉头。 白瑞霖走后,屋子里又静了不少,只有下人收拾东西发出些细碎的声响。黄泽西往客厅走了圈,又悠悠地踱上了楼,扎进了书房里。白瑞霖原本有许多藏书,大半在柳城和广州的房子里,香港的房子是近几年新安置的,自然少得很。黄泽西在书架前踟蹰了半天,才拿下本《远大前程》随便翻看了起来。 才没看许久,赵妈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哟,黄先生在这儿呀,真叫人不好找!” 黄泽从书页里抬头冲她笑了笑。赵妈眯起个笑:“前面有人送了点高山茶,我给你倒杯去。”不多时便拿来了茶,搁在书桌边上,眼睛睨了眼书:“这是在看什么呢。” 黄泽西病中有些暴躁,看她老在身边转悠更是烦躁得很,头也不抬地答了句:“随便看看,也没有什么。” 赵妈自讨没趣地走开了。他抬手抹了把额头,哪知方才的情绪起伏,竟也使自己出了层冷汗。 正懊恼之间,又听见赵妈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哟,陈小姐呀……” 黄泽西早看不进书了,索性走到楼梯口看下去。底下大门口立着个女人,正和赵妈说话。 他疑惑地瞧着,脚上不由一步步下了台阶。那女人听了脚步声便抬起了头,看了他半天忽然开脸一笑:“这不是黄先生么!怎么你……” 黄泽西嘴上僵笑:“来瞧病。” 这话自然是骗傻子的,陈小姐笑得比他还尴尬几分:“我是陈敏芝呀,我们在广州见过几回,你不记得了么?” 黄泽西心里依旧糊涂,只得含糊地应了句:“原来是陈小姐呀。你坐。” 陈敏芝跟随他在客厅里坐了下来,把手里的书放在茶几上:“白先生前段日子说找不到这书,我专程帮他从外边弄来了。” 黄泽西随意地往封皮上掠了眼,又把目光回到了陈敏芝身上。陈小姐像个木偶人儿,四肢又圆又细。她年纪不算小了,脸上白得不透彻,是瓷器的阴白,衬得眉睫益发的黑密,这点倒和他自己有两分相像。这头赵妈上了茶,还递了杯到陈敏芝手里:“请喝茶。”语气里竟有些献媚的意思。 黄泽西目送赵妈走开,回过头问道:“陈小姐现在该怎么称呼?” 陈敏芝脸上挤出个笑:“我前夫在打仗的时候没了。” 黄泽西听了哦了声,又看她穿得鲜亮,不由问道:“那现在是……好事将近了么?” 陈敏芝放下了茶杯,大约是被茶气熏了下,脸上透出点浅红:“嗳,可不是么。” 黄泽西踌躇了下,还是岔开了话:“陈小姐和白先生很熟?” “也就一般罢。”陈敏芝下巴往下一低,仿佛收了笑才又抬起了头。“白先生倒是个牢靠的人,也很能干……” 黄泽西精力不好,听了两句便晃了神,只见她嘴巴动着,断断续续吐出白瑞霖的名字来。他也是个玩过的人,男男女女的事怎么会不知道。脸上始终带着索然无味的笑意,心里还是有些为她可惜。 陈小姐走后,黄泽西周身有种说不出的脱力,心里也更加糊涂。赵妈走上来,脸上有些惊恐:“黄先生不舒服么?脸色煞白的!” 他摆了摆手:“没事,有点困了。” “要不回房睡会儿?” 他手支了把扶手,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不碍事,我去仓房里。”说完只管往地下室走,恍惚听见赵妈在后面说了句“还是回去躺会儿吧,哎……” 仓房里整得很干净,一边是堆杂物的柜子,一边擂着厚厚的废报纸。他忽然想到白瑞霖早上拿走了的那张,便在报堆里翻了起来,可扒来扒去都没寻到。心里越发奇怪,手上止不住地满屋子翻起来。一路找到一旁的储物柜。 柜子下层的抽屉里也时常会堆些报纸,不过都是过了年份的,又黄又脆,恐怕连包个东西都不甚牢固。他心里抱怨了句,手上却触到一样硬邦邦的东西,抽出来一看,那东西表面裹了层报纸,四周厚,中间稍微薄一些。他一层层拆开了报纸,里面是个镶了框的相片,背朝着他。 黄泽西把相片翻过来,里面是两个人。女的穿着雪白的婚纱,头上戴着花冠。一旁的新郎穿着身黑洋装,笔直地站着,神情呆木得像几乎怪异,活像是从另一张相片上裁下来的。仓房里热得很,黄泽西觉得有些吃不消,闭了会儿眼,又仔细向他们看去,眼神从女人的脸上移到男人的脸上。 寒冷铺天盖地地朝他袭来,他脑袋里哄地炸了一片,眼前一黑,几乎跌了下去,手上一顺,推翻了脚边的报纸。 那是他自己的脸。 他半蹲在地上,迷迷糊糊之间听见仆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先生没事么?” 他咬了咬牙,拼了力喊了声:“没事!你忙去吧!”手往柜子上撑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那张报纸摸起来是新的,连灰尘都没有沾……他将攥在手里的报纸又摊开来,强忍着眼前金星一片,往广告启示的页面上扫视。 他叠起报纸,苍促地发出一声干笑。 他们就要结婚了,在两个礼拜之后。新娘是同一个,男方的署名却是白瑞霖。 原来只欠他死了。 他脚下飘着云一般地轻,往后退了两步便跌坐在地上。他只就信了他这么一次,最后一次,可是为什么,他怎么能够!黄泽西瘦得皮包骨头,摔在地上便是一阵尖锐的痛,痛得他冷汗直冒,意识却蓦地清晰了起来。 他用手托了把地面,想要站起来,手心恰好按在一把冰凉的器物上。他往后挪了两下,将那把东西从报纸堆里捧出来。 那样东西被灰尘蒙蔽着,像个放下了屠刀的僧人,垂着眼睑努力掩饰着原先的杀气。他温柔地将上面的灰尘一点点拂去。仓房的上方开了口天窗,阳光穿透了玻璃和上面的灰,抖搂到他怀里的这把器具上,让金属恢复了原有的光泽。 夕阳似血,一道道蹭下山头。空留余晖化作一壶黄酒,倾下云缝,洒遍山间与海面。白瑞霖放了了手,往后退了两步,眼神从难以置信到一片淡然。 黄泽西将枪口上移,又往前走了数步,将他逼到崖边。他们四目相对,忽而默契地对笑,那是一种宽容的,坦荡的,干净的笑。只是来得太晚了。他和白瑞霖无论什么都是错开了时间,只有这次是不约而同的。 可到底还是太晚了。 他的食指勾在扳机上,毫无保留地往后一扣。 砰。 白瑞霖的脑后出现一晕轻柔的血雾,和暮色交相辉映。他摊开了双臂,身体往后仰着,像只鸟儿一般坠了下去。 黄泽西收回了枪,指尖轻抚在枪口边缘。那里果然是炙热的,那么烫,烫得像红婚时烧宵的蜡烛。 他只能等他了。 正文完血婚——水安息
作者:水安息 录入:0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