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冰山工程师×忠犬太空人 挡不住的孽缘引力 「混蛋！为什么一声不响地消失？……」 睽违十年后再次相逢， 单纯爽朗的他是即将遨游宇宙的太空人， 冷淡俊秀的好友安陵成了火箭工程师。 杨世衡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 不仅无视安陵冰冻三尺的冷漠疏离， 更死皮赖脸地展开猛烈追求（？）、纠缠不休！ 然而，攻陷冰山的路漫漫其修远， 他越挫越勇、大献殷勤， 却没有注意到，安陵眼底那抹苦苦隐忍的眷恋…… 只要和你仰望着同一片星空，我就有继续前进的勇气！ ＊＊＊＊＊＊ 进入模拟室，安陵检查系统后转头说：「交给你了，我去外头监控。」 「等等！」杨世衡猛地扯住正欲往外走的安陵，一脸期待的样子：「其实我还没资格担任驾驶员……不过，有朝一日我一定也要亲自驾驶并登上月球！所以，我希望你是第一个乘坐的人！」 安陵如着魔般在副驾驶座坐下。杨世衡大为欣喜，兴奋叫道：「扣上安全带，我们要准备升空了！三、二、一！」 周围发出巨大声响，剧烈摇晃的座舱几乎要将人甩出去。忽地，手上传来温热硬实的触感。安陵艰难地睁开双眼，见杨世衡从驾驶座伸出了手紧握着他，令人悸动的温度从互相接触的肌肤传来。 ……来不及了，安陵心里想着。不管如何欺瞒自己的心，见到杨世衡的同时，他就再度沦陷下去了。 楔子 西元2012年12月，俄罗斯，星城，加加林太空中心。 他看着新闻，镜头中他不认识的官员们正用着他熟悉的语言对全球记者公布国家太空发展的十年计划，四年后太空中心落成，五年后要送第一批太空人上宇宙…… 看到这新闻的同时，他想起远在NASA奋斗的那人。 他回头，在沉默中环视加加林太空中心的火箭研发大楼。从那时候开始，俄罗斯是他待得最久的地方，这里几乎已经变成他第二个家。 他心中没有一丝不舍，因为他始终都清楚，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人，因为那人的存在才有现在的自己。 他的灵魂、他的意念、他最初的爱恋…… 「……你要回国？为了他吗？」一旁的朋友伊万戏谑地道，「不过你也不确定他是否会回去吧，说不定他根本排不进计划里呢。」 他回头，脸上的表情淡然却坚定。「伊万，我的房子就交给你处理。而辞呈……应该不需要这么形式化的东西？」 伊万愣了愣，惊愕道：「你说的是真的？等等，房子要卖还是出租？形式化的辞呈还是要给我，否则我怎么跟上面交代……」 他置若罔闻走出大楼。少了暖气，俄罗斯的低温立刻席卷了他的全身。他不禁浑身颤栗，但让他感觉如此的不是零下二十度的气温，而是心中无法遏止的激动。 他相信那人一定办得到的，也正因为这份信念才让他走到今天。两人已多年未见，他也无法想像再度见到那人之时自己是否能摆脱这埋藏在心里数年的暗恋，但他有预感，下一次见面，就会是将这情感画下句号之时。 他缓缓抬头，仰望着他许久未看过的夜空。俄罗斯的夜晚特别黑，遇到难得晴朗的好天气时就能看到满天星斗。 他掏出皮夹，翻开就看得到和那人多年前的合照。他举高相片，相片里的少年在星空的背景前笑得灿烂而纯粹。那时的自己，已然对好朋友的他动了心吗？ 那个人……现在应该正在遥远的另一个国度，为着自己的梦想咬紧牙关冲刺着，偶尔停下来稍作休憩时可能也会抬头望着天空。虽然两人分隔两地，但看的总是同一片天空，为了同样的理想向前迈进。 那个人为了成为太空人而努力着，所以他也会为了让那人飞向宇宙而义无反顾地继续走下去，纵使他明白等在前方的是无尽的孤独…… 第一章 他穿着亮橘色连身飞行服，挺直着背脊让穿着西装的老头子将徽章别在胸前。台下镁光灯此起彼落地闪烁着，衬得周围景物都变得黯淡。 他微微眯起眼，忽地觉得眼前景物就像他幻想中的大爆炸的样子，刺眼而不可直视的光像烟火般绽放，光点四射并熄灭的每个瞬间就代表着广袤的宇宙从中而生。 他在自己的幻想中驰骋，思绪飞到大爆炸后十亿年的宇宙。人声鼎沸的会场顿时变得像是真空中般的寂静致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连自己的呼吸心跳都听不到，但眼前壮阔的星群却烧灼着视网膜，冲极的影像从脑神经中枢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刺激着所有感官，让他感受到自己真实存在着，正漂浮在无重力的宇宙中…… 「……杨世衡先生？杨世衡先生！」 女记者尖锐的声音将他拉回地球。他迟了一下才意会到自己被记者点名了，忙不迭地拉起别在衣领上的麦克风道：「是？」 「请问您现在的心情如何？身为我国第一批上太空的你们身负重责大任，想必一定很紧张吧？」 记者会会场里人人屏息以待，各家媒体加起来一百馀人，只剩下零星的闪光灯喀嚓声。杨世衡握住麦克风的头嘟囔道：「你都说了还要我说什么……」 旁边和他同样身穿着连身飞行服的女子不着痕迹地戳了他一下，低声道：「不要得罪记者，好好说话！」 杨世衡在心里啐了下，随即笑容可掬道：「紧张是当然的，但能对太空开发贡献我的心力、对人类有所助益这正是我毕生的宿愿，现在我只想尽快登上火箭、飞往浩瀚无垠的宇宙。我们的火箭载着人类对外太空的憧憬和冀望，我非常荣幸能够成为迈向未来的一份子。」 掌声如雷般响起，虽然谁都听得出来这是事先排练好的台词，但众人还是难掩兴奋之情。 替台上一行人别上徽章的西装老头子拿起麦克风，意气风发地挥手道：「容我再介绍一次，这五人将会在明年2017年六月八日搭乘我国独立制造的载人火箭『拓荒者一号』前往ISS（国际太空站），完成预计六月六日发射到近地轨道『梦想号』模组的实验舱及机械臂的最后装设，以及太空站的太阳能电池板的更新；这也是我国第一批没有NASA（美国国家航空暨太空总署）和Rosco∫Mos（俄罗斯联邦太空局）等他国太空人协助的太空任务，堪称我国太空开发史上的创举……」 在太空中心主任讲得口沫横飞之时，杨世衡小声地对旁边女子道：「可是我们要装设模组时还不是得靠太空站的帮忙……」 「嘘！」 另四名太空人异口同声转向他，他露出了个被逮到的无奈表情，然后嘻皮笑脸地作势拉上了嘴上的拉链。 记者会接下来进入讲解火箭发射的流程，五名太空人悄悄步下舞台、隐没在布帘之后。 这里是太空中心举行记者会用的大厅，而整栋大楼是国家太空中心官方位于首都的对外发表用总部，包括太空发展史、世界各国对于宇宙的新发现已及最新火箭载具模型等的新资讯揭露。 太空人们从记者会现场离开进入员工专用通道，跟随着太空人们的两个助理帮着他们拿下别在身上的麦克风。 「呼啊——」 五人中最矮小的一名男子夸张地伸了伸懒腰，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他斜靠在墙壁上抱怨道：「虽然我能理解官方想要尽可能的宣传这次任务，不过也不用这样过度的自我意识膨胀吧？」 杨世衡拉扯着麦克风，手忙脚乱地造成助理的麻烦，但仍不忘点点头，心有戚戚焉说：「连倪囧你这么厚脸皮都觉得很不好意思吧？」 走在一行人中间的是成员中年纪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女性——杨世衡都称她为V女士。她梳着俐落的短马尾，年过四十却看起来仍像充满活力的二十岁，皮肤及身材都保养得相当好。比起杨世衡及小个子有些轻浮的气质，她周身散发的沉稳显示出人生阅历相当丰富。 她淡淡开口说：「太空中心从成立以来备受责难，任何一个计划都要花上数十亿甚至上百亿元，若是不拿出点华丽的成果只怕会跟NASA一样被砍预算。星座计划和战神火箭到现在迟迟都未能推进，之前砸下去的经费都泡汤了，他们肯定不想重蹈覆辙……」 「我了。」杨世衡做了个绅士的鞠躬，向她伸出手道：「总而言之，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对吧？接下来，就由我护送您到训练基地。」 小个子翻了翻白眼，嫌弃道：「你真是不要脸，V姐已经结婚了你还献什么殷勤？等一下要坐直升机去，根本轮不到你。」 杨世衡悻悻然缩回手，抓抓后脑勺埋怨道：「你一点也不懂得绅士之道……」 「你说什么？！」 一名壮汉从旁伸出一手抵在墙上挡住小个子的冲势，边用着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温柔嗓音对女子道：「维昕，你先去休息吧，我拿行李去船上放。Jon，别老是和阿衡一起闹。」 男子相当高大，身高正好是太空总署规定的最高限制193CM，肌肉虬结的他站在狭窄低矮的走廊上就像一堵墙似的占据了所有可行空间，小个子想绕过他几乎是不可能。和其他人不同的是，这男子有着棕色头发和蓝色眼珠等明显的西方人特征，但说话字正腔圆，倒是比其他人还胜一筹。他和成员中的唯一女性是史上第一对太空人夫妻。 他名叫裘丹尼，本名是丹尼尔·J·裘登，性格就如外表一样给人成熟稳重的感觉，在NASA时就已经执行过四次的太空任务，所以被选为这一次太空计划的队长。 「老大，你也太放纵那家伙了，他可是想吃V姐豆腐耶！你应该赏他一顿饱拳让他知道朋友妻不可戏！」 五人当中一直未开口、面对杨世衡和小个子的闹剧也面无表情如雕塑般的男人，突然轻咳了下，低声道：「记者。」 众人反射性地停下所有动作，若无其事地向记者微笑并打招呼。来不及捕捉到太空人内哄实况的女记者看起来有些失望，但随即摆出灿烂的笑容。 「今天对诸位太空人来说一定是个大日子，除了公布『拓荒者一号』发射，新的太空中心也在今天启用。使用后的感想请务必告知『先锋日报』，我们一定会将诸位的真实感受传达给大众并督促计划的推动和设备的更新……」 太空中心的两个助理让记者说完话后才礼貌地请他们离开。面无表情的男子确认记者消失在走廊尽头之后才对大家道：「快准备吧，再40……不，再37分钟就要集合了。」 杨世衡心中的亢奋溢于言表，雀跃道：「说实在话，虽然大家都不看好新的太空中心，不过我倒是非常期待。接近赤道的海上孤岛……沙滩、艳阳、比基尼简直是夏日绝配！」 面瘫男脱下飞行服边往休息室方向走去，冷笑道：「太空中心的女性员工比例和年龄分布……想必你不知道。」 「阿能，别破坏了这家伙的美好幻想。」小个子幸灾乐祸道，「太空中心的地基是岩石，地表的喷沙也凝结成硬梆梆的一块，否则怎么能承受发射台及火箭的重量？」 「欸——！？」 五位太空人交待完琐事并将行李运上船之后，便登上了大楼顶待命的直升机，飞往位于东南方海域的太空中心。 国家太空中心坐落于世界最大的人工岛——拉普达（Laputa），这名字的由来即是传说中的天空之城，一般民众更喜于直接称呼其为「太空岛」。拉普达象征着对天空的渴望及探知欲，直到科技发达的现在，人类仍致力于往更远的宇宙探索。 太空岛的奠基和成形前后耗费了八年才完成，面积比杜拜的德拉棕榈岛还要大上许多，使用土石量超过十五亿立方公尺，约二万一千公顷的人工岛屿专供国家太空中心使用。 太空岛上包含了所有太空发展设施，包括太空人的训练设备、太空管制中心、火箭的研发组装基地、十座火箭发射台、火箭回收中心、以及工作人员宿舍和满足所有生活机能的小型社区等，成为名符其实的太空城。 人工太空岛选择建在靠近赤道的东南方海域，原因是火箭的发射以此处的地理位置最佳，而岛屿东方是广大的太平洋海域，火箭发射之后抛弃的推进舱等就会掉落在海上。 现在直升机就在人工岛屿上方约二千公尺处盘旋，太空人们俯瞰着将要生活训练的地方。 这海域较浅且大陆架广阔平坦，突出海面的岛屿形状圆润且色泽洁白，点缀着大片的绿色树林和红色的火箭发射台，周遭是湛蓝色的海水，看起来像极海上的度假村。 「看不见边际耶，这岛还真大！」小个子赞叹道，「啊，发射台！怎么看起来挺小的？」 杨世衡贴着直升机窗户仔细打量，心道这岛上似乎真的没有沙滩，太空中心员工难道不需要娱乐？ 对于在NASA受训多年的太空人们，太空岛对他们来说着实新鲜，但一方面也顾虑新建成的训练设备能否达到标准的强度，而安全方面也让人放不下心。 直升机驾驶说了几句话，但螺旋桨发出的噪音让杨世衡什么都听不见。V女士指了指杨世衡身旁，示意他带上耳机。 「各位太空人可以看到，一点钟方向那座像铁塔一样的铁灰色建筑物。」驾驶的声音从耳机中传出，断断续续的混着杂音。「那并不是发射台，而是全世界第四座无重力实验塔，比起用喷射机飞到高空再俯冲下来，固定在地面上的建筑物要安全得多，这也是太空中心相当自豪的一项设备，甚至连NASA都没有……」 杨世衡和小个子互看一眼，众人心照不宣，对于这类自吹自擂的状况一律缄口不吐槽。 「左前方是喷射机停放场，总共有二十架从美国Sheppard空军基地运来的T-38教练机……」 「二手的。」杨世衡小声地打岔道。 丹尼摇摇头，身材庞大的他坐在直升机机舱里，连这种不经意的动作都看起来相当艰难。 「我喜欢旧一点的。使用过一阵子的操纵杆比较称手，太新的座椅也硌得不舒服。」 丹尼拥有超过1500小时的喷射机飞行时数，和妻子一同被选为担任太空梭驾驶。拥有空军上校身分的他飞行经验丰富，驾驶员才有的怪癖也特别多。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喜欢新的。那些教练机八成已经退役了，飞起来大概比鸽子还慢。」 杨世衡做出握着控制杆的姿势，挑衅地道：「老大，等会儿要是有空，咱们比试一下如何？一打够吗？」 丹尼一脸严肃，伸出了大拇指：「二打。」 「好耶！」 直升机载着太空人在岛的上空梭巡了几趟，向他们介绍基地建筑配置，便缓缓降落在地面。 停机坪已有车待命，将太空人们接往控制中心。 「各位的行李稍后到达码头后会直接送往住处，现在则要先带各位认识工作环境。」 太空中心的主任助理站在小巴的最前方，彷佛见到太空人相当高兴似的手舞足蹈。 「各位所在的这里是拉普达的中间地带，控管中心、载具研发中心和太空人训练设施都在这里；往东边的高地是发射台及组装厂，各位可以看看右后方远处的高地，那是这座岛上唯一的非人工地物，它本是一座火山岛，拉普达就是以其为基础向四周铺设，所以在那高地上还能看见自然的火成岩景观……」 主任助理讲得兴高采烈，杨世衡一脸意兴阑珊地歪着头道：「那另一边是什么？」 小巴前进方向的前方，有几座高耸且外观一模一样的建筑物，远远的可看见建筑物阴影下停了许多卡车，还有小小的人影在四周走动。 「那是火箭和太空梭停放坪，现在正在进行例行的保养及检测，不过那里并非预订行程……」 杨世衡跳了起来，一头撞上小巴的车顶，痛得他龇牙咧嘴。「那才应该是优先行程！和那些官员打招呼剪彩什么的才是浪费时间！」 主任助理面有难色，道：「不过启用典礼已经快开始了，再不去就会错过时辰……」 「司机！往那边去！」杨世衡不理会他，迳自冲到驾驶座后方叫嚷着。 「杨先生，这可不成呐！」 主任助理与杨世衡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连小个子也上前助拳，其馀太空人同样打从心底讨厌作秀式的活动，几人便半强押着主任助理先到停放坪。 随着小巴的前进，才看得出停放坪多么巨大，四座约三百公尺高的铁皮厂房矗立在眼前，外头吊车和货柜车停了一排，人来人往的看起来相当忙碌，恐怕是为了几天后的发表。 「喂，『拓荒者』在哪一座啊？就是这里？」杨世衡兴致勃勃地问。 「没错，这一栋就是『拓荒者一号』的放置处，目前已经装好了指挥舱、服务舱和酬载舱……」 主任助理话未说完，小巴便停在了标着「C2」的厂房前。 杨世衡迫不及待地跳下车，用脚跺了跺坚实的柏油地面，咧嘴笑道：「还满稳的，至少短期内不会下陷吧。还是脚踏实地好，我原本真担心会不会在出发前火箭就沉进太平洋里了。」 小个子第二个下车，掏了掏耳朵道：「你这家伙到底有没有用脑袋？」 其馀人等陆续下车，其他工作人员纷纷驻足并交头接耳，引起了一阵骚动。 以丹尼为首的太空人们在众人的目送下跟着主任助理走进C2。在艳阳天突然走进略显昏暗的室内，众人都无法看清楚眼前的庞然巨物。 片刻之后眼前豁然开朗，载着众人梦想的「拓荒者一号」就近在眼前。圆柱形的机身约三十公尺高，前端圆锥状的部分就是指挥舱，突出圆锥尖端部分的是逃生舱，接下来依序是服务舱和对接舱。 洁白的机身在天窗透下的阳光中闪耀着炫目的光芒，杨世衡忍不住伸手遮了遮，在指缝间看到拓荒者后方的是高出好几倍、让人非得仰头才能看清楚的，推着人类上太空的动力——「火箭人五号」。 「火箭人五号」是全长超过二百公尺的三级火箭，作为「拓荒者一号」的发射动力，可以瞬间就将他们送到一般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橘色的三级火箭还未装上拓荒者一号，金属外壳上印着国旗图案以及太空中心缩写。火箭的形式和NASA的战神火箭大致一样，漂亮的圆柱体底部直径约二十公尺，最顶端将与拓荒者酬载舱相接的部分直径约十公尺。火箭本体还尚未完成，未来还会再加上辅助的推进火箭。 停放坪中央是透天的，周围则划分成数十层的工作区，每一层都有走道和支撑架直通到火箭，至少有七、八十名以上的工作人员忙碌穿梭着。 杨世衡绕过众人走到火箭人五号前，着迷地摸了摸尾端的襟翼。 他从小就喜欢飞机和火箭，尤其观看NASA的火箭升空影片时，轰然巨响的火箭冒出大量白烟，接着以看似缓慢的速度离地，却瞬间飞到几万尺的高空然后失去踪影。 其他人成为太空人多半是出于对宇宙的憧憬，而对于火箭的热爱才是真正推着他向前的动力。 见杨世衡的样子就像是小孩子收到圣诞礼物似的，丹尼和V姐都忍不住笑出声，小个子则是一脸莫可奈何。 面瘫男轻咳了声——这是他开口前的习惯动作——说道：「我想你大概没看见，你刚跨过的栏杆写着『禁止进入』。」 杨世衡吃了一惊，连忙将身体从火箭上拉离。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出了围栏，慌张地向一旁错愕的工程师及技师们道歉：「真是不好意思！我……」 小个子没好气说道：「各位大人有大量，这家伙就是个乡巴佬，当了这么久的太空人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看到火箭，就请原谅他吧。」 主任助理在一旁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忙道歉道：「实在很抱歉，这都是我没照着预订行程走的关系！」 一个戴着白色安全帽的胖老头子，帽沿下露出的头发和脸上的胡子都已花白，两颊红润、蓝色的眼珠看起来熠熠有神。他挺着啤酒肚，爽朗地糙着一口浓厚的德州腔英文笑道：「不碍事！这火箭不会摸一摸就掉漆，谁还想抱想摸的快去吧，我就当没瞧见。」 杨世衡抓了抓后脑勺，无耻地说道：「这位老兄真是爽快。你是……？」 老头子拿下了安全帽，举起挂在胸前的识别证呵呵笑道：「我是火箭研发组装总监督，赫伯特史坦伯格。很荣幸见到各位太空人！」 丹尼往前一步，握着老头子的手道：「你好，我是这次太空任务队长裘丹尼。这次的太空任务能够成型都要感谢你的鼎力相助。」 「哈哈哈，全国谁不知道你们的大名！」老头子热情地握着丹尼的手，音量丝毫未减地道：「就别谢我了，等你们都平安回来之后再感谢我最自豪的火箭研发团队吧！」 「赫比……我这样叫你可以吧？听你的名字应该是德国人？」杨世衡马上以腻称呼唤对方。 「德裔美籍，我从小在德州长大，就连工作也没走出德州。」老头子拍拍圆滚滚的肚皮道：「没想到会在退休后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害我因为水土不服而瘦了一圈呢。」 主任助理清清喉咙，看起来相当得意地道：「史坦伯格先生是我们千里迢迢从NASA挖角来的，绝对是世界上最顶尖的火箭工程师！」 「赫比，这推进火箭啥时要装上去？」杨世衡对主任助理的话没兴趣，站在旁边火箭问道，不时伸手摸摸感受冰冷的无机质感。 赫伯特摸着下巴思索着：「这……我倒是忘记了。小鬼，今天几月几号？」 「欸？大概是五月或六月吧？」 正当杨世衡试图以体感温度猜出日期，背后忽地冒出个声音。 「拓荒者会在九月完成组装，你们出发前二个月左右才会完成燃料填充。」 杨世衡心中猛然一跳，背后冰冷的声音及平淡的语调让人感觉……相当怀念。 他回头一瞧，见身后站着一名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出现的，手上拿着一叠资料夹，看也没看杨世衡、迳自走向赫伯特。 在太空中心中有许多国外工作人员，深目高鼻的脸孔见多不怪，不过这男子给人的印象绝对是最深刻的。 他的身材颀长，有着像是混血般的长相，五官揉合了西方的立体和东方的柔和，发色也呈稍浅的栗色，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则是碧绿色的双眸，即使男子微微垂下眼皮仍无法掩盖那奇异的绿色。 男子将资料夹摊开在赫伯特面前，道：「这是零件型号确认表，请确认后在明天中午前交给我。」 老头子随手翻了翻后阖上资料夹，道：「我知道了。」 说完，他随即想到什么似的拉住正往回走的男子，眉开眼笑地道：「我和诸位太空人介绍一下，别看这个家伙年轻靠不住的样子，他可是咱们火箭研发团队的设计师主任，这推进火箭就是他负责的。这小子叫安陵旭，各位之后和他会有很多见面机会的。」 小个子吹了声口哨，说道：「唷，帅哥。」 丹尼瞪了小个子一眼，礼貌地伸手道：「你好，安先生。」 男子迟疑了会儿才缓缓地伸出手和丹尼握了握，道：「我不姓安……」 话音刚落，杨世衡的声音便插了进来：「他不姓安，而是复姓安陵。」 众人一起转头看着杨世衡。只见他一脸惊喜又有点迟疑的样子，嘴唇歙张了会儿，还是冲著名叫安陵的男子叫道：「阿妙，真的是你！」 安陵看着杨世衡，冷淡的脸孔丝毫未变，只有眼神闪动了下，接着嘴唇微启。 「叫学长。」 听到这平凡无奇的一句话，杨世衡的笑容几乎咧到了耳朵，欢欣说道：「你还是没变，阿妙。为什么都不联络？我找你好久了。你怎么会变成火箭工程师？」 安陵眉头微微蹙起，然后转身就走。 杨世衡见状，考虑了0.3秒之后就决定跟上去。他边走边回头跟丹尼道：「老大，你们先走吧，我要跟我死党叙叙旧。」 「不行！」主任助理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强硬地拉着杨世衡，「我们一定得走了，改天再叙旧也不迟！启用典礼时太空人要是四缺一成什么样子！」 小个子也上前拉住杨世衡另一只手，骂道：「你别给人家添麻烦！我瞧你那死党似乎也不是很想跟你叙旧的样子。」 杨世衡呿了声，扬声叫道：「阿妙，要是你等会儿有空记得来找我！」 安陵脚下未停，就像是没听到杨世衡声音般消失在人群当中。大嚷大叫的太空人引起许多人的注目，一阵沉默过后便都若无其事地回到工作岗位。 「他很怕生的。」杨世衡怪罪似的睥睨着小个子。 小个子翻了翻白眼。 听不懂中文的赫伯特对于这场骚动也无法理解，还帮着打圆场：「安陵那小子从来都不太理人，小鬼你也不要在意，那家伙虽然是个牛脾气，但在专业领域上可不会马虎的。」 「我知道。」 杨世衡模仿着鼻音特别重的德州腔说着。在NASA训练多年的太空人讲话多少都有点德州腔。「我和他认识很久了，他一直都没变。」 赫伯特夸张地道：「哇喔，他以前也是那副德性？真令我吃惊，我从没见过这么难以相处的人。」 杨世衡看着安陵离去的方向，脑中搜寻着遥远的记忆。不一会儿，他转身，露出怀念的微笑：「相信我，他不是这样的人。」 第二章 安陵早就料到了会有再见的一天，从他知道杨世衡从NASA回来的时候开始……不，在更早之前，他就坚信着两人会再重逢。 他漫不经心地整理资料，连其他技师和他说话都没听进去，因为这些天来只有一件事盘旋在他的脑子里……或说是一个人。 第一次见面时他们是高中同学，第二次相遇他们成了学长和学弟，而第三次他们分别为太空人和火箭工程师，看似无关却又紧密联系在一起…… 初恋这个词是每个人一生中都会经历但却不会放在心上的青春回忆，但对安陵来说，他的初恋是指第一次深刻爱上的人，尘封在回忆里，偶尔想起还是让人感到快窒息般。 安陵推着资料车走向仓库，他不禁按了按太阳穴，这次的见面让许多回忆涌了出来，开心的、怀念的、痛苦的…… 第一次的分离是在大学联考第二天。 预备钟响起时，杨世衡灿烂地对他笑道：「你可不要作弊被发现喔！放榜之后我们再一起庆祝！」 他只是咧开个苦涩的微笑。「你才是，你的作弊技巧太不高明了，当心被发现。」 杨世衡拍了拍胳膊自豪道：「不会啦，老子今天靠的是实力。等一下考完后我们去对对答案。我走先……惨了，好像真的有点紧张，该不该先去撇个尿啊……」 安陵望着杨世衡进教室的背影，并在心里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几年之后，他们终究还是碰上了，在大学的课堂里。就算自己再度逃避，他们还是无可避免地再度见面了。 这是自己选择的路，他也早已有所觉悟，总有一天必须再度面对自己埋藏许久的感情。 推车轮子辗过地面的突起，发出让人心烦的噪音。 当天启用典礼结束后，杨世衡便飞也似的直奔火箭研发部门，只可惜没见着安陵。他等了许久没见人影，研发室的职员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似乎对安陵这个主任都挺忌惮的。 直到小个子的催促电话CALL来，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并留下电话和联络地址嘱咐研发室一定要将信息传达给安陵。 杨世衡坐在接驳车上，看着前方仪表板的时速指针在30公里处不停晃动，忍不住催促司机道：「可以开快一点吗？」 穿着汗衫的司机糙着口夹杂着英文和广东话的中文，像连环炮似的说了一大串：「唔系啊，你系宇航员嘛，can‘t be too careful！你睇佢……」 杨世衡听不甚懂，只好点头称是。 太空岛的交通系统相当发达，除了定点定时的接驳车外，另外也有随招随停的计程式交通车。几十辆的交通车，杨世衡好死不死挑了台空调故障的车，车里又闷又热。 热带地区的夏天时潮湿热，纵使已夜幕低垂，但仍有超过三十度的体感温度。杨世衡拉了拉衣领，将车窗打开一些。交通车正好驶经建筑物及人口都相当稠密的商业区，热空气和嘈杂的喇叭声人声随即涌进车里。 打开窗户后似乎更热了，但杨世衡半靠着车门，一手倚在车窗上，很是惬意。纷扰和喧嚣让他深刻体会到这地方的活力。 他今天的心情相当愉快，就算等会儿面对倪囧的刻意刁难也能毫不在意。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任何事都无法影响这份喜悦。 没想到安陵竟然会成为火箭工程师，杨世衡心想。他孤僻的性格似乎不太适合做这一行，尤其这种需要分工合作又需要团队精神的工作。难道面对问题他都能一字带过吗？ 想像那情景，杨世衡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本就是很能自娱的人，也不在乎司机狐疑的眼神。 不过安陵既然做了，就一定能做到最好吧？还记得高中时的安陵因为白皙纤细，被拱着去当校庆时的接待，穿着女装旗袍的他虽然相当别扭，但还是将接待的工作毫无差错地完成了。 多年之后再见到他，杨世衡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安陵的五官没什么变化，少了几分雌雄莫辨的阴柔，多了几分英气，身高也抽高了不少，高挑的身姿与模特儿般的比例实在不像是拉普达会有的人种。 个性倒是也和以前差不多，表面上看起来冷淡，但杨世衡讲的话他却是仔仔细细听着，自己随口问了他的想法，安陵都能很快地接上去。 幸好自己很了解他，知道安陵是个闷骚的家伙，要不然一定会被张脸打击得失去自信的。 安陵从来都是口是心非。高中时，每每考试前杨世衡都涎着脸要求安陵罩他，而安陵虽然嘴上拒绝，但考试时都会将卷子往这里挪过来一些，方便自己看答案。 更别提他每次拉着安陵去干坏事，在他被其他人嘲笑「乡下人才那样做」时，安陵总是蹙着眉头，却帮忙他将蟑螂塞进塑胶袋里或是在水沟烂泥里抓红虫。这些事对在乡下长大的杨世衡不算什么，但对都市人来说一定是难以接受的吧？安陵看起来似乎快崩溃的样子，却还是伸手碰了最讨厌的节肢动物，只是在事后默默地洗手，拿着刷子和肥皂将双手洗到通红脱皮才肯罢休。 从那之后，杨世衡就对这个「长得像个女人一样」的家伙改观了。离家只身到都市念书的他，转学生安陵成了他最好的哥儿们。 虽然不明白安陵在毕业后便消失无踪的原因是什么，但应当是有他的苦衷吧？杨世衡一直想问个明白，不过在见到安陵出现在他面前的当下，就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隐约地感觉到要是问下去会将他再次逼走。 一个大男人有什么事需要这样扭扭捏捏地不能说出？这家伙的个性真是别扭，杨世衡心里暗骂。 不过不要紧的，安陵总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搞失踪吧？火箭研发这样的重责大任，负责人绝不可能突然离职啥的…… 突然的噪音打断了他的思考。不晓得为了什么，暴躁的司机先生打开车窗和另一辆交通车司机互相叫骂。 在缓慢前进的车程中，杨世衡探出车外看了看头顶耀眼的星空，心情愉快得就像是搞定了最艰难的训练一样。 「喂，我问你，你那位旧识怎么像是家里死了人一样、整天摆张臭脸啊？」 「阿能也是这样。」杨世衡随口道，「但认识了阿能才会知道他这个人既好色又很宅……好痛！」 被点名的太空人阿能——本名为瞿宇能——就坐在杨世衡隔壁。他看着手臂上的显示器，声音从太空衣里的对讲机传了出来：「你们的太阳能电池板更换作业已经迟了3分37秒。39、40、41……」 小个子拉了下系在身后的固定器，骂道：「你别读秒啦！害我没办法静下心做事！」 今天是火箭发射前321天，杨世衡等三人正在训练中心的中性浮力实验室受训。实验室是个长五十公尺、宽三十公尺、深十二公尺的大型泳池，六百五十万加仑容积，要花上一个月才能将这巨大水池注满。水池足以放下所有需要的设备，太空人们在此模拟太空漫步以便在太空站外进行各项作业。 丹尼和V姐的职称是驾驶员，另外三人则是主要的EVA（Extra-vehicular activity太空出舱活动）执行者，其中杨世衡和小个子是任务员，瞿宇能则是酬载员。他们会穿上加重的太空衣进入池中，就能保持身体不会下沉或上升的中立漂浮。 池底散布着各式器械，杨世衡和小个子努力地将太阳能板锁上固定位置，瞿宇能则负责模型舱里的机械臂操作，每个太空人旁边都有两个潜水员协助。 小个子名叫倪季永，绰号「倪囧」，身高是低于一般男子平均身高的163cm，拥有医学学士和生物学硕士学位。他和杨世衡同是29岁，为这次的小组中年纪最小的。两人在太空人选拔认识，至今也有五年了，互相嘴炮谩骂就是他们最常见的相处模式，众人皆习以为常了。 而瞿宇能今年36岁，拥有天文物理和生化双博士学位，兴趣是各式各样的机器人和汽车模型以及健身，虽然面瘫又有时不时冷笑的怪癖，但皮相不错也挺会哄女孩子，出乎意料的比起高（身兆）俊朗的杨世衡还受欢迎，是四名男性太空人中桃花最多的。 他们奋起直追，很快的将落后进度补了回来。 太空衣内的通话设备响起，是V姐的声音。 「时间到。阿衡，你的进度如何？」 杨世衡举起手想擦擦额角的汗，发现自己穿着太空衣根本碰不到只好作罢。「没问题的，V女士，优雅确实地完成任务是我的准则。」 倪季永马上吐槽：「你以为007啊？而且我比你快，你这家伙根本心不在焉的。」 两人加一个置身其外的，边斗嘴边乘着起重机浮出了水面。今天的模拟进行了将近七个小时，三人一上岸几乎都被重力压得腿软了，硬撑着身体不让自己跌倒。 杨世衡拿下头盔，喘了口大气道：「好热！太空衣里的水温调节系统可以维持在18度吗？」 V姐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帮忙脱下太空衣。几十公斤重的太空衣是无法一个人穿上的，套进下半身之后，上半身部分会装在固定器里，太空人再钻进去，整个着装过程需要一个小时以上。V姐边帮忙着边道：「今天表现差强人意，尤其是阿衡，你的废话太多了，影响到进度可不行。」 杨世衡百口莫辩，因为这是事实。 「Vera姐，今天就原谅这家伙吧。」小个子已经从太空衣中钻出来了，好整以暇地在旁补充水分。「他那个老朋友似乎不想见他，这一个礼拜以来连面都没碰上。」 杨世衡沉默了半晌，不太甘愿地道：「他工作很忙，我也有自己的训练，哪来这么多时间？」 倪季永双手抱胸，疑惑道：「有件事倒是很奇怪。你前天去找那谁的时候，办公室职员不是说他下班了吗？晚一点我和Vera姐去研发室时他人却在，还跟我们谈了许久。难不成火箭研发室还有轮班制？」 「欸？！是吗？！」 瞿宇能拨了拨头发，道：「研发部门的上班时间和全太空中心一样。我想你那朋友……应该是讨厌你吧？」 「呵呵呵，这倒是。」倪季永幸灾乐祸道，「对了，你那朋友怎么会叫『阿妙』？他名字里没有这个字啊。」 杨世衡抬起头，正色道：「这是秘密。」 「无趣。」 四人边闲聊边踱回休息室，除了杨世衡不断唉声叹气，另三人皆讨论着训练。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十一月不是要去俄罗斯吗？听说安排的是……冬泳和求生！」小个子一脸哀怨，「老实说，我认为这样的训练实在没有意义，就算火箭发生意外，以轨道角度和火箭动力来算，我们坠落的地区绝对不会超过北纬25度以北。」 瞿宇能扶了扶眼镜，诡异地笑道：「这只是表面话，让我们去接受训练什么的……」 倪季永瞪大眼睛，质疑道：「你有什么根据？」 「高层似乎想和Rosco∫Mos合作，有关未来的登月计划。」 「合作！？」 V姐思忖道：「我也略有耳闻。俄罗斯太空局最近几年获得比以往要多上许多的经费挹注，正打算一举超前美国，所以现在积极地与各国联络。」 杨世衡对这话题终于有了兴趣，问道：「听说Rosco∫Mos想发展月球基地建设？」 四人走进男子更衣室，V姐也毫不避讳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为了与NASA相抗衡吧。」瞿宇能打开铁柜，边脱去上衣露出和脸孔极其不搭的精壮结实上身，「NASA由于前总统欧巴马的政策，削减了大半经费，现在正是俄罗斯超越的好机会。」 杨世衡站上体脂计，道：「星座计划纵使停滞许久，明年也即将开始运作了，俄罗斯来不及了吧……可恶，我的体脂上升了0.5%！」 倪季永靠过来看了看体脂计的液晶萤幕显示，骂道：「活该，谁叫你要得意忘形！你这样下去永远不可能比得过阿能的4%体脂率！」 V姐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啜饮了几口放下水杯。「俄罗斯的计划是，在三年内登月、五年内开始月球基地建设，并在十年内完成。」 杨世衡拿着体脂计翻来覆去地确认，似乎认为体脂计故障。「若是能顺利进行的话，这进度的确会超越NASA。」 「这意味着什么？」瞿宇能脸上浮出个堪称奸诈的笑容，「我想，这次去俄罗斯的训练，表现优秀的人，极有可能被选为未来登月计划的一份子吧。」 更衣室瞬间陷入诡异的寂静。踏上其他星球，这是所有太空人梦寐以求的契机，要是有这机会…… 杨世衡首先打破沉默，摩拳擦掌、一脸跃跃欲试地道：「好！我一定要给Rosco∫Mos好看！」 「不是给他们好看，而是要让他们看看你的表现吧。」瞿宇能冷淡地吐槽。 倪季永关上铁柜，已经换上了一身休闲服。「呐，我想应该没人不想参与这计划的吧？我们打赌，到时候看谁能被选上！」 V姐沉吟道：「目前还是要专心于一年后的任务，若真要选谁应当也会等我们从太空站回来之后。」 「请放心，V女士，不管任何事我们都会全力以赴的。」杨世衡伸出手往倪季永手上一拍，自信地道：「我赌……终身啤酒！」 倪季永一愣，耻笑道：「真是小家子气，我就跟你赌了。阿能呢？」 瞿宇能拉紧鞋带，站起身面无表情地道：「有免费啤酒可以喝为什么不要？」 杨世衡撇了撇嘴，道：「你要是输了可别哭丧着脸。V女士？你跟老大也会加入吧？」 V姐笑了笑，伸出手与他们的手交握。「丹尼肯定会很高兴的。」 「就这样说定！」 更衣室里众人情绪高涨，每人心里想的都是三年后的登月计划。要是能实现月球基地建设，长期居留月球就不是梦想了。虽然长时间处在低重力环境下对人体的负面影响甚大，但对他们来说，这是值得的冒险。 他们走出更衣室，杨世衡和倪季永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俄罗斯的Soyuz联合号太空船，没注意后方年纪大的两人讨论。 瞿宇能平淡地道：「Vera，你不是预计明年从太空站回来后要先休养一阵子？」 V姐微微叹气，充满活力的脸庞看起来有些憔悴，似乎在不经意间显露了真实年龄。「先别和他们说，我不想让他们操心。你也知道，我和丹尼一直想要孩子，可是一直没有动静。虽然一直试着注射贺尔蒙改善体质，但医生说应该是目前的生活型态所致，因此我才下定决心，想在我岁数到之前努力尝试。」 瞿宇能扶了扶眼镜，顿了会儿才道：「时候你可要想个好理由说服那两个年轻人才行。」 V姐拍拍瞿宇能的肩膀。「谢了。」 「阿能！」 杨世衡突然的叫喊让两人吃了一惊。 「你之前说太空中心的上班时间到六点对吧？」杨世衡像是发现新大陆般，兴奋地道：「正好今天训练提早结束又还有几小时才到下班时间，干脆我现在直接去研发部堵人好了！」 「欸，你要做这么讨人厌的事？」倪季永抱怨道。 瞿宇能见不是V姐的事露馅，心里暗自庆幸，搪塞道：「祝你好运。」 倪季永掏了掏耳朵，问道：「你和那个家伙真是好朋友？我怎么瞧着那家伙挺不……不爱跟人打交道似的，怎么会有朋友？话说你跟他也聊不来吧？」 杨世衡斜眼睥睨着倪季永，道：「你不是跟阿……跟安陵见过几次？那家伙其实很幽默，所以跟我很合得来。」 「这句话我可不敢苟同。」 杨世衡摆摆手，道：「你要是多了解他就会明白，就像我们刚认识时也觉得你只是个骄傲的矮子……」 「你说甚么？！你才是个白目的傻大个！」 第三章 躲了几天，终究还是逃不过行动力超群的杨世衡。 在他还没来得及藉故离开前，杨世衡就出现在他面前 「阿妙，我来找你罗。」 他在研发组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地，行径相当诡异。许多工程师都知晓这几天发生的事，虽然想知道这个太空人和安陵的关系，但碍于上司的晚娘脸，众人纷纷走避，没人胆敢留在现场。 「赫比不在？」 杨世衡见办公室只剩安陵一人，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看着四处都是火箭模型和设计蓝图，他兴奋地拿起来端详。 「哇！这是将阿波罗十一上送上太空的农神五号！我也有一个复刻版！」 安陵默默地看着，心中思考是否该赶走他，但双脚却违背自己的心意，沉重地踏了出去。 「你来做什么？」 杨世衡毫不客气地找了张办公桌就坐下。「我知道你不会主动联络我，所以我来了。」 ……答对了。安陵微眯着眼睛问道：「你的训练？」 「结束了。」杨世衡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你还没下班吧？等会儿有事吗？」 问题的目的显而易见，安陵在心里想着拒绝他，然而嘴巴却再度背叛他的大脑，脱口而出：「没事……」 杨世衡咧嘴笑道：「还有空档吧？我们去喝一杯叙叙旧。」 拉普达做为遗世独立的太空岛，生活及娱乐机能相当完备，四通八达的道路修建得相当平整漂亮，路边种着一排排充满热带风情的椰子树和扶桑花。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气温渐降，许多人穿着运动服、牵着宠物出来慢跑，一路上好不热闹。 杨世衡一路上倒是没心思注意男女比例失衡的问题，只是看着车窗外发愣，时不时地转头偷瞄安陵驾驶时冷漠的侧脸。不像自己见到他时那样的惊喜，那时候安陵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不过这并不会让杨世衡有任何挫败感，因为安陵一向不会将情绪显露在脸上。如果安陵愿意应他的邀请出来喝酒，就表示他并不排斥。 还记得刚认识时安陵让他碰了不少钉子，在高一下学期才来的这个转学生完全不懂得交际，简单的说就是目中无人，既优秀又特立独行，顶着归国子女的光环，很快的就成为全班公干的对象，杨世衡花了许多时间才和他混熟。 他明白安陵不是瞧不起其他人，只是在陌生的环境中连说话都不太流利，还比其他同学大了两岁，异于旁人的长相也引起侧目，孤身一人很容易就产生隔阂…… 杨世衡搔搔脑袋，其实他也不确定安陵是否如他想像的那般可怜，看了安陵和同事的相处情况，只能说这个人不管换了多少环境似乎都是那样我行我素…… 当安陵和杨世衡一起坐在建成土星形状的酒吧里时，对于无法拒绝杨世衡的要求这件事他也释怀了。 回想过去，高中时代干过不少荒唐事都是在杨世衡的唆使下做的，安陵就是无法拒绝那灿烂的笑容和如同动物般可怜的眼神。 「……还记得吧？我们那时候比赛吐粉圆到天花板，看谁黏得多，结果被班导罚半蹲。」 安陵抿了抿唇，并不打算对这种事做任何回应。 杨世衡喝了口酒，继续兴奋地说：「后来为了报复她，还抓鸽子放进教师办公室的蒸饭箱里，打开蒸饭箱时鸽子就飞了出来，在办公室里飞来飞去就是不肯走，还留了一堆鸟屎……没能留下记录真是太可惜了，总觉得只有我们知道是谁干的有点不甘心啊，要是大家知道的话，一定会把我们当成英雄吧？」 「另外附加一支大过。」安陵面无表情道。 杨世衡嘻嘻笑道：「怎么我们尽干一些小学生才会做的事？果然还是因为男校缺乏滋润，只能整女老师来获得满足吧？现在想起来还真幼稚。」 ……幼稚？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去做这么恶心的事？安陵啜了口气泡水，心里细数着杨世衡的不是。 「我们还一起翘课就为了看NBA篮球赛转播，下课后去河堤边打篮球打到筋疲力尽，然后去我家看A片……」 杨世衡晃了晃酒杯，冰块在杯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因为有你，我的高中生涯过得很愉快。」 ……愉快？安陵自嘲地想，那两年半对他来说可不能用这个字眼概括而论，更多的是苦闷和无法遏止也不能说出的悸动。升学压力和性向问题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而那时唯一的慰藉却是这个引起烦恼的罪魁祸首。 每当他从杨世衡那里寻求安慰之后，接踵而来的就是更痛苦的煎熬，但他却像中毒似的不断重覆这个过程，无法戒掉就只能持续自虐下去。 青春时代的初恋回想起来一点酸甜的滋味也没有，反而像是打翻了盐罐一样，又咸又涩。 杨世衡抬眼望了望安陵，略为兴奋地道：「我们还真是很久没见了。你一次都没参加过同学会吧？我一直打听你的下落，但你搬家后连电话都换了，也不知道你考上哪间大学，我还试着在facebook和其他社群网站上找你，不过都没下落，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想到竟然会在大学碰到你。」 「……嗯。」安陵轻描淡写地带过。 安陵从没和杨世衡说过，早在高二升高三那年暑假他就被大学内定，但无法放弃和杨世衡相处的机会，哀求父亲再给他一年时间；在父亲的责难下他咬牙硬是撑到高三毕业，还和杨世衡一起参加大学联考，但其实他连准考证也没有。 联考第二天与杨世衡道别之后，他就到内定的大学办了入学手续，然后联络搬家公司到自己短暂居住过的地方，将所有的一切全部抹煞。 大学四年的课程他花了两年就念完了，似乎想把落后同龄学生的两年全补回来，然后考上另一所大学的研究所。在研一时无可避免地都要担任助教，安陵也是如此。 当他拿着点名簿走向教室时，随手翻阅了一下，却看到个让他的血液都为之停流动的名字。 这并不是个稀奇的名字，安陵定了定心神后从教室后门窥伺，然后见到了杨世衡。就算杨世衡被淹没在人群里，他也能一眼就找到他。 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不知所措的感觉，安陵站在教室外，即使上课钟声已敲响许久，他仍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 或许是因为助教迟到太久，心浮气躁的大学生早已等得不耐烦，拎了包包就要翘课。安陵没能打开的那扇门轻易地被推开了，第一个走出来的就是杨世衡。 杨世衡看到安陵，先是惊愕地张大了嘴巴，瞠目结舌的傻样子只让安陵觉得自己彻彻底底做错了。要是知道和杨世衡面对面会让自己心里起了如此波动，他应该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杨世衡马上回过神来，喜悦地叫道：「阿妙！」 安陵抬眼，冷淡地说道：「回去上课。」 安陵冷静地走进教室开始上课，然后做了学生最厌恶的随堂测验，在测验还没结束前离开了教室，没让杨世衡有机会问他任何事。 当天他立即离开学校，再也没回去过。 过了两年，安陵还是选择了逃避。 从那之后又过了几年？安陵在心中想着。这些年来他几乎不再为那些梦魇所困扰，他全心全意投身于工作之中，不让自己有闲暇想起无谓的事。 前些日子他就知道杨世衡即将归国，所以他一直努力地调适自己心情，虽然前几天乍见他时心脏不受控制的跳了几下，然而他现在心平气和地坐在杨世衡旁边谈着他过去亟欲摆脱的往事…… 事情总该过了，单方面的恋情保质期应该很短才是。 「你毕业后上哪去了？怎么无声无息地就消失了？」杨世衡看起来有些落寞，「我时常想起你的事，看着毕业纪念册总想说这家伙该不会死在这世界的哪个角落了？幸好能再遇见你……」 安陵的心中微微一动。做为「朋友」，他不告而别的举动也实在太差劲了，但那时的他别无选择。 「在大学时你也是这么突然地就休学了。我隔天去研究室找你，想问问你怎么就突然比我高几届了……研究室给我的答案不清不楚的，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转学了还是出国深造了。后来再想起，还真以为那天你站在讲台上讲解的情景是我在做梦呢。」 「那都安排好了，我……别无选择。」安陵像是想挽回什么似的扯着谎。 「我知道。」杨世衡点了点头，「我能理解的，只是好不容易见到你，却又白白的让机会给溜走了，我只怪自己太不积极了。」 安陵看着酒杯外的水珠凝结后滑了下来，渗进纸制杯垫里。 ……所以你这次才匆匆忙忙地赶来了？安陵心里蓦地涌起股优越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谎言而着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这样的杨世衡实在既愚蠢又可爱。就当是补偿自己尝过的煎熬，安陵在内心仔细品味着杨世衡的自责。 「大学毕业后去当兵，我还指望着你和我同梯，要是你研究所两年就能结束的话。」杨世衡向酒保又要了一杯酒，嘴里咬的冰块喀啦作响。「你还记得高中那个澎恰恰吧？他和我分配到同一个地方，都是陆军步兵……阿妙，你抽到什么兵种？」 安陵瞄了他一眼，对于杨世衡提起的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只淡然地回答道：「海军陆战队。」 杨世衡看着安陵白皙的皮肤和细致的脸孔，怎么看都不是那块料…… 他举起酒杯，朝安陵手中的杯子轻轻一碰。「虽然迟了，恭喜你退伍。」 杨世衡认真的表情让安陵觉得胸口一窒，但他还是举起杯子回敬了杨世衡。「你也是。」 杨世衡放下杯子，叹道：「这些年我们错过了多少庆祝的机会？庆祝彼此考上大学、庆祝没被二一、庆祝交到女朋友、庆祝毕业……这些我都记在帐上了，是我欠你的，也是你欠我的。」 安陵心里有些酸涩。杨世衡一直将他视为最好的朋友，高中二年两人都玩在一起，但自己却无法以同样的心情看待他，因此选择逃避。本想默默的消失对两人都好，但没想到杨世衡会将这事一直放在心上。 本以为不会再有瓜葛的人的出现，虽隔了多年，但还是在他心里激起了阵阵涟漪。目前他还未能厘清这种鼓动是否因为时间也无法完全斩断的情愫所致，然而却隐隐约约地觉得，再这样下去，要像过去那样俐落地切割就更难了。 看见安陵凝重的表情，杨世衡噗哧一笑：「这么严肃做什么？我是想你到了大学继续罩我，害我大一上学期差点被二一！」 「我罩了你两年多还不够？」 杨世衡听见安陵的话似乎已不再有刚见面时的拘谨，一手搭在他肩膀开怀笑道：「要是我们同班，还怕你不罩我？」 隔着衣服，安陵好像都能感觉到那让他眷恋不已的体温慢慢渗进细胞里，顺着血液流经大脑，大脑随即侦测到这不寻常的成分并发出警示。 ……来不及了，安陵心里想着。经过了十年岁月，杨世衡还是如同以前，爽朗、爱笑、聒噪……就算他再怎样欺瞒自己的心，见到杨世衡的同时，他就再度沦陷下去了。 看来和杨世衡见面是个错误的决定。他本以为可以藉由这机会斩断让他痛苦了无数个日子的感情，但这十年来从未对别人动摇过的心，再度因为杨世衡而揪紧。 「对了，你怎么会来当火箭工程师？当年你出现在电机工程的课堂上就够让我惊讶了，我记得你高中时对这些东西没兴趣。」杨世衡好奇地问道。 安陵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顺口道：「我父亲要求的。」 杨世衡恍然大悟，摇头道：「你老爹实在让人无法捉摸，原本不是希望你延续医学世家的传统……」 大概是太空中心员工的个性所致，酒吧里几簇人都挺安分的，彼此小声交谈着，让这间运动酒吧的气氛显得过于平静，虽然电视放着足球比赛，但乏人问津。 杨世衡盯着安陵交握的双手，脱口问道：「你还没结婚吧？女朋友呢？」 安陵举起手让他看清楚。「没有。」 「我也是！训练这么繁复，根本没时间交女朋友，你一定也是吧？」还未等安陵回答，他便又一脸感动地自顾自道：「咱们同样是光棍，太好了！我们可以一起过情人节和耶诞节，省得自己一个人在宿舍喝闷酒！你不会又突然调职什么的吧？」 安陵愣了愣，撇开头道：「暂时……不会。」 「就算调职，你一定要记得先跟我说，知道吧？要是再不告而别，翻遍整个地球我都要找出你痛揍一顿。」杨世衡嘻笑地说出毫无威胁性的话。「对了，你的电话号码给我。手机带了吧？」 杨世衡直接将手伸进安陵的外套口袋，拿出手机拨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喏，还你。」杨世衡将手机扔回去，告诫道：「快存起来，太空人的电话号码很值钱。」 说完，杨世衡就忙着将自己手机里的未接来电存起来，好像安陵的电话更值钱似的。 输入半天，抬头一看，见安陵直瞧着他，他也有些难为情地道：「我也太紧张兮兮了，不过没留下联络方式的话总觉得不踏实。你可不能再换电话了啊！」 安陵没回答，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手机铃声响起，杨世衡看到萤幕上的显示跳了起来，膝盖撞上吧台。他痛得龇牙咧嘴，一手捂着膝盖道：「完了，我忘记跟其他人约好要去采购日常用品了。」 「请便。」 杨世衡慌张地想找钱包结帐，却忘记了自己一闲下来就直奔安陵这，什么都没带。 「让我结吧。」 「嘿嘿，下次我请客！」杨世衡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还有，这样说你可能会觉得像娘儿们似的……虽然你杳无音信，不过我一直觉得我们注定会再见面。我的第六感一向很准，对吧？我走了，有事打给我……没事也可以打给我，如果在训练的话我就假装去洗手间！」 安陵微微颔首，杨世衡匆忙地离开，还不忘回头做了个自以为帅气的开枪手势。 安陵凝视着他离去直到他消失在视线中，就如同当年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背影已褪去少年的青涩，变得坚定挺拔。 无论何时，杨世衡的腰杆都是直挺挺的，就算是被训育组长罚半蹲也一样……安陵回想起高中时代，不禁自嘲地笑了笑。他和自己不同，不管处在什么环境都能毫无疑惑地走下去，就算少了谁也无关痛痒。 杨世衡的人生并不需要安陵，所以他也会尽力让自己不需要他。 第四章 太空人们在出发前308天——也就是今天的训练重点是在短时间内经过高重力和无重力的情况下，如何能保持长时间的专注与清晰的语言能力。 太空中心相当自豪的无重力实验塔对于太空人例行训练几乎派不上用场，纵使它能维持的无重力状态是目前领先全球的6秒，但对于太空人训练来说时间限制太大，而且使用一次就要花上近两万美金，所以无重力实验塔多半是出租给企业使用，太空人们依旧采用传统的训练方式。 利用改造过后的DC-9双涡轮引擎客机，以抛物线的轨道爬升至三万四千尺的高空后俯冲下来，利用自由落体的方式制造约26～28秒的无重力空间。太空人要在重复制造出的几十秒将指定课题的对讲机化零为整，将七零八落的零件重新组成一台可使用的机器。 反覆爬升又俯冲下来约二十趟，紧接着坐上最高能产生三十倍重力、俄罗斯出产的TsF18离心机，在维持约十五分钟的近10G高速旋转状态下，回答各种数学及逻辑问题。 这一系列的训练相当严苛，连耐力十足的杨世衡都有点吃不消。 从离心机走出来的倪季永，一脸疲惫而呼吸急促，迫不及待地将身上连接着监控生命迹象感应器的飞行装以及抗G衣（注）脱下。 注：当正G力产生时，抗G衣会在飞行员的四肢部分充气增压迫使血液流回脑部，否则血液会因为重力而流向下肢，造成脑部缺血进而昏厥。 「妈呀，我觉得脑浆都甩出去了……」倪季永边掏耳朵边道，并拒绝了杨世衡递给他的水壶。「现在任何东西进入我的嘴里都一定会吐出来，所以免了。」 杨世衡靠在坐位上闭目养神，有些恍惚地道：「8G果然不同凡响。不过如果有机会，我很想试试离心机的最大输出30G……」 「太好了，你应该是人类史上第一个体验30G的人，希望你活着回来。」 带着眼镜、看起来相当憨厚的航空医官，慢吞吞地走向太空人们。「这一次的8G各位表现都不错……嗯，倪先生在第3～6分钟之间心跳有些过快，杨先生则是答题的错误率偏高，其他人则没甚么问题。」 倪季永喘了口大气，问道：「呼吸如何？」 医官拿着笔读取着手上捧着的资料，道：「在正常标准内。你的气喘病控制得不错，很久没复发了吧？」 「已经十年以上没发作过了。」倪季永看了看旁边，不怀好意讪笑道：「不过有个家伙不管在正常还是高重力状态下，数学依旧不太好嘛，对吧，错误率偏高的杨先生？」 杨世衡抓了抓后脑勺，呐呐地道：「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啦，至少我的逻辑思维还很正常。」 丹尼见他们东倒西歪的样子，叹道：「你们的训练强度不足，我想下次应该要提高到10G才行。」 空军出身的丹尼是众人中表现最好的一个，习惯高重力的他就算面对八倍重力也能谈笑自若。 「别提了！」倪季永捂着嘴，「我快吐了……早知道刚刚不要听那蠢家伙的话吃这么多了。」 杨世衡幸灾乐祸道：「听我这蠢家伙的话的你也跟我一样……」 预见两人必定会唇枪舌战一番，V姐和瞿宇能一人拉了一个将他们隔开。 「丹尼说得没错，两个年纪最轻的却最不济。」 瞿宇能扶扶眼镜，镜片上的闪光像利刃似的刺进不济的两人视网膜里。他冷笑道：「你们要记得，要是出发前任何一次评估出你们不适任，随时都会被替换下来的。」 杨世衡老实地低下头来认错：「抱歉，刚刚测试时我的确心不在焉。」 倪季永有恃无恐地道：「大家都知道历史上的教训，把还在世的组员换掉八成会发生不幸，我们连镜子的四个角都要牢牢固定在墙上以免摔破带来七年厄运，怎么能不记得阿波罗十三号和远征六号？」 众所皆知倪季永所说的是西元1970年阿波罗十三号和1993年远征六号两次太空任务都因健康问题撤换原本的组员；众所皆知的阿波罗十三在去程发生服务舱氧气槽爆炸，还未登上月球就被迫返航；远征六号虽然无直接问题，但原本要载组员返航的哥伦比亚号太空梭在前一次任务爆炸造成七名太空人罹难，致使太空梭发射计划无限期延迟，而远征六号组员也被迫留在资源短缺的太空站，后来搭乘俄罗斯的联合号返回地面。 「那两次的危机最终太空人都还是平安回来了，我想丹尼会愿意赌一把的。」瞿宇能无情地说。 迷信的飞行员丹尼纵使不赞同瞿宇能的说法，但此时也拿出指挥官的架势，认真地道：「若是你们状况不佳，我就换后补组员上来。他们和你们一样渴望上太空，训练状况非常好呢。」 杨世衡和倪季永互看一眼，心里惴惴不安，两人都相当后悔对于训练的态度不够积极。 V姐默默地将降落伞装交给工作人员，心想先暂时不要戳破瞿宇能和丹尼的谎言。和丹尼共事许久的V姐和瞿宇能都知道，越是资深的太空人就越相信在出发前换掉组员是相当不祥的恶兆，更别提丹尼这个起飞前绝不拍照、还一定要在机具右侧后轮撒尿的人了。 「这一次的任务相当艰钜，我想大家都明白。」丹尼对着大家说道。「这里不是NASA或是Rosco∫Mos那些经验丰富的太空中心，我们要搭乘的是首航的火箭，地面控制中心的人员也是第一次面对，对我们来说，风险和水星计划时代一样高……」 众人表情严肃地听着，气氛一片死寂。丹尼看到杨世衡紧张地连瞳孔都放大了，才注意到自己恐吓这些小毛头有些过头了。 「当然，每一次的太空任务都有一定的风险，这也是保险公司不敢让太空人投保意外险的原因，哈哈……」 丹尼故作轻松的语气反而让众人更沉默了。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下，大家各自回到办公室。 「老大一脸内疚的样子，看来我们今晚有啤酒喝了。」在途中杨世衡小声地对倪季永说道。 「嘘！别嘻皮笑脸的！快装出悲壮的样子！」 果然不出所料，进行下午的训练时，老好人丹尼非常爽快地邀请大家喝酒。 恰如其名，外观建成土星形状的Saturn 5酒吧其实是为了纪念首次登月的阿波罗十一，酒吧内装潢成美国西部风格，墙上挂着阿姆斯壮、艾德林以及柯林斯的签名相片、农神五号的拆解模型、乒乓球大的不知是真是假的月球石头，甚至还贩售NASA独家授权的每一次太空任务的徽章和明信片，完美地将太空商业化。 拉普达尚未对外开放，而工程师们大多不好酒，酒吧里只有小猫两三只，这倒是给了太空人们一个足够隐蔽的空间。 从德州回来的太空人们除了德州腔英文之外，更练出了一身好酒量，就连看起来斯文的瞿宇能都号称千杯不醉。想当然耳，在德州只待了五年的年轻组两人的酒量肯定比不上三位前辈。 酒酣耳热之际，倪季永忍不住道：「这地方真是夸张，明明标榜着运动酒吧，但是却连一件球衣或是一颗足球都没见到，连电视上也播着阿波罗十一升空的影片。」 杨世衡打了个嗝，满脸通红的他已喝得酩酊大醉，连话都说不太清楚。「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还在播欧冠杯呢，红袜对那个谁啊……曼联？忘记了，嘿嘿……」 「还红袜咧……你啥时来过这里？」 「就是那天啊！」杨世衡放下杯子，比手画脚地道：「就是我去火箭研发部……嗝！」 「喔，上礼拜五？你去堵人那天。」倪季永恍然大悟，接着问道：「堵到了？然后来这里喝酒？」 杨世衡傻笑着点了点头。 倪季永若有所思地道：「没想到研发主任不是讨厌你啊，我猜错了。可是他看起来明明很不爱跟人打交道似的……」 杨世衡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不不，我和他的交情可不一般。」 「我怎么看都是你缠着人家吧。」倪季永一脸不屑地道，「我听说那个研发部主任……」 「他叫安陵。」 「随便啦……不仅人怪，连名字也很怪。复姓我只听说过欧阳太史司马、公孙夏侯东方什么的，从没听过这姓。」 杨世衡不满地道：「那是你孤陋寡闻！这名字可大有来头……耶？甚么来头？」 倪季永翻了翻白眼，随手抓了些零食塞进杨世衡嘴里。「你的废话太多了。总而言之，你那位朋友好像挺行的，之前似乎都待在俄罗斯联邦太空局进行研发工作，最近才被聘请回来的。不过这不是重点……」 杨世衡嚼完嘴里的食物，吼叫道：「续杯！」 倪季永连忙捂住他的嘴，骂道：「你给我安静一点！你想要发酒疯的照片明天传遍全国吗？！」 第五章 壁上观的三位前辈此时终于伸出援手。瞿宇能轻描淡写地道：「这里没有狗仔，放心吧。」 丹尼开明地笑道：「太空人也需要休闲娱乐，小喝几杯不碍事的。」 倪季永心里暗骂着，这些老人家只会说风凉话！不过他对于杨世衡也莫可奈何，只能小声地喝斥道：「我帮你续杯，你给我安静一点！」 杨世衡似乎也闹腾够了，歪着头靠在角落，一脸难过地道：「有点想吐……」 V姐拿了外套给他披上，转头瞪视丹尼道：「就说了要你看着阿衡，你等一下负责扛他。」 丹尼苦笑，将空啤酒杯挪到隔壁空桌。「维昕，你也知道阿衡的性子，虽然酒品不好，但也不致于闹事，随他去吧。」 少了杨世衡的吵闹，酒吧一下子变得安静许多。倪季永叹了口气往后靠着椅背，无奈道：「每次喝酒都要我当保母，等阿衡闹完之后我才喝得到。」 酒保拿着托盘过来，在桌上放上几杯啤酒。瞿宇能拉过几杯放在倪季永面前。「刚刚话说一半，你说安陵主任如何？」 倪季永大口灌着啤酒，咂嘴道：「嗯……都是些八卦，倒也没什么好讲，只是觉得他不像阿衡说的那样。当然，在技术上我相信他的设计，毕竟也是高薪挖来的人才，不过就是不怎么喜欢这个人。」 「以你的性格的确很难和他相处。」瞿宇能即使喝酒也正襟危坐，一看就是自我要求甚高的人。「我个人对他没有什么意见，不过我也很惊讶阿衡和他交好，只能说这个吵闹的家伙很会交朋友吧。」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是……」倪季永欲言又止，踌躇了半天才道：「我怕的是，安陵主任在俄罗斯那边的负面传言颇多，要是阿衡被他拖累或是着了他的道，只怕这脑子单纯的家伙打击会很大，毕竟他看起来相当重视安陵主任。」 杨世衡发出几声嘟囔。V姐转头确认他尚在无意识中之后，微笑道：「阿衡的确脑子单纯，但我想他自己有办法面对的。至于安陵主任，虽说事出必有因，那些谣言大概也不会是空穴来风，不过我还挺欣赏他的，寡言又肯努力，所以才有办法年纪轻轻就坐上主任位置吧。」 倪季永吐了吐舌头，摇头道：「那种不说话的人心里肯定纠纠结结很多事，反之像这蠢蛋一样话很多却都不经过大脑，我实在很难想像他们两人会有什么交集……噗，说不定就是少根筋，才有办法和那种刻薄的人相处吧。」 头顶播放着的音乐从摇滚换成了蓝调，此时酒吧里的其他人已走光了，只剩下太空人们和几个收拾桌子的服务生。 倪季永压低音量道：「这里几点打烊？」 「凌晨五点，时间足够我们喝完店里所有的酒。」 对于他们的话题看起来兴致索然的丹尼忽地放下酒杯，摸了摸下巴思忖道：「前几天我瞧见阿衡和研发主任在说话，应当是路上遇到的……阿能也看到了对吧？我倒是觉得，他们的态度特别……嗯，怎么说呢……应该是说两人表现都和平常不太一样。」 「怎么说？」 「那主任看起来相当和颜悦色，虽然还是有些冷淡，不过很明显地和面对其他人时不同。」 「丹尼，我真佩服你，我站在旁边也看不出来主任的脸和平常有什么不一样。」瞿宇能挑了挑眉，那是他质疑时的习惯动作。「我只觉得阿衡和主任说话时显得拘谨得多，虽然也是说笑，不过看起来十分符合他这年龄该有的稳重。」 「……你的意思是，阿衡在他面前没那么幼稚？」倪季永惊讶地瞪大双眼。「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太奇怪了！真是可疑！」 「你说了好几个意义相近的词。」瞿宇能提醒道。 倪季永没理会他，自顾自地分析着：「阿衡不是说那是认识多年的好朋友？照理说跟这么好的朋友见面，应该会更散漫随便吧？」 「Jon，不是有一句俗语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V姐温柔地将手搭在丹尼肩上。「老公，那句话应该不是你想表达的意思。」 「就是啊，老大。」倪季永不满地道，「难道你觉得阿衡是因为我们很随便，所以他才随便的吗？」 瞿宇能不疾不徐地道：「咱们小组倒也没多严谨，对吧，Jon？」 「吵死了，阿能，我们小组最龟毛的就是你！」 正当众人讨论渐趋热烈，杨世衡默默地睁开眼睛。 「其实……我很怕安陵他……」 他微弱的声音彷佛梦呓，很快地就被头顶音箱中流泄出的音乐模糊了。 坐在对面的瞿宇能瞧见杨世衡似乎醒转，讲了几个字但听得不甚真切，他正想问便瞧见杨世衡的眼睛又闭上了。他喝了口酒，思量着刚刚听到的几个字。 趁着众人的谈话正好告一段落，瞿宇能指了指杨世衡道：「我刚刚听见阿衡说了些话，我也听不太清楚，总归来说就是他很怕安陵主任的意思。」 「啥？阿能你耳背了吧？这家伙明明睡得跟死人似的。」 像是验证自己说得没错，倪季永抓着杨世衡肩膀用力晃了晃，杨世衡除了头歪的方向变了，其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我确实听到了，他刚才醒来了约……七秒钟吧。」 见瞿宇能煞有介事的样子，倪季永半信半疑地道：「阿衡说……怕那个高傲的家伙？怎么回事？」 众人皆思考着那句话的含意，但琢磨半天却还是一头雾水。 「……他话没说完吧？」V姐断然道。 倪季永一拍手，脸色诡谲地道：「高中认识的同学……该不会是霸凌？班上的头子就是安陵，每天强迫阿衡跑腿买面包……」 「你看太多漫画了。」瞿宇能伸手在小个子头上敲了一记。「综合一下阿衡对主任的态度，我倒觉得他们比较像是饲主和宠物的关系。主任之前消失带给他很大的打击，所以再次相遇之后就不敢造次，怕再度被主人抛弃……应该说阿衡被训练得很好？」 「哇靠，哪这么复杂……你去当编剧算了。」倪季永斜眼看着他道。 丹尼摇摇头，道：「你们太八卦了，要是让市民知道太空人闲暇时聊这些东西，只怕他们会以为我们上太空站都在跟俄罗斯太空人聚赌呢。」 瞿宇能认真地道：「太空赌场……听起来很有前瞻性。」 「老大，要不是你先提我们怎么会说啊？最八卦的就是你啦。」倪季永取笑道。 几人聊着和太空任务完全无关的没营养话题，一直到深夜，杨世衡也没再醒来过。 结束之后，丹尼和瞿宇能两人一齐扛着杨世衡将他送回家。杨世衡身高一百八十一公分，外表看起来瘦削却尽是结实的肌肉，不过丹尼和瞿宇能两个筋肉人要抬着软瘫如泥的杨世衡，却还是绰绰有馀。 太空人们的宿舍，分配在太空岛北端靠近海边以及训练中心的地方，这里住着包括太空中心部分工作人员，独立而成个小社区；以白色和墨绿色为主要视觉搭配的独栋平房式建筑，建造得相当美观，路边种着一排排槭树，整体倒是很像美国橘郡之类的富裕社区。 太空人一人配到一栋房子，虽然在同个社区里，但相隔有些距离，这是为了让太空人平时方便维系感情，以建立良好的团队关系，但又能让彼此保持最基本的隐私，所以踏上这太空岛以来最让他们满意的就当属宿舍了。 指定驾驶的V姐停下车后，便忙着指挥两个男人抬尸，倪季永则手忙脚乱地在杨世衡身上摸找钥匙。 杨世衡微微睁开眼睛，嘻嘻笑道：「你、你摸我做什么……嗝！当心我告你……」 「靠！」倪季永暴跳如雷，忍不住爆了粗口。「你要是醒着，就给我自己开门进去！」 「在这。」V姐捡起掉在草坪上的钥匙卡俐落地开门，并进去开了灯。 丹尼和瞿宇能将杨世衡往沙发上一扔，便在一旁歇息。 倪季永没注意脚下，踢到一叠杂志，踉跄了几步站稳身体后骂道：「这家伙完全不懂自律！这种人到底怎么当上太空人的？」 丹尼环顾四周道：「阿衡将他的家当全搬来了吧？我和维昕两个人住也没这么多东西。」 四个人对着杨世衡的客厅品头论足了一番。迷迷糊糊中，杨世衡听见了嘈杂的声音，几个人影在眼前晃来晃去，接着在门关上之后陷入了黑暗当中…… 杨世衡并未睡得很沉，他做了许多梦，梦中的自己经历了许多事。然后他听到声音，沉睡中的五感首先清醒的是听觉，声音一传入大脑，梦境和现实的分际便一下子耸立在面前，接着便是视觉恢复了，眼前变得一片黑暗。 大脑分辨出了那声音属于隔壁邻居的牛头梗，因为要出门散步，兴奋而迫不及待的叫声……杨世衡猛地打了个冷颤，大脑同时还发出了不寻常的警示。 ……有什么东西在？ 杨世衡倏地睁开双眼，昏暗的室内让他很快就适应了，看见一个人影背光站在窗帘前。 那人动了动，伸手拉开掩得相当密实的窗帘，耀眼的阳光洒入，将室内照得一片明亮。 「哇——」 杨世衡发出惨叫，赶紧胡乱抓了东西遮在眼前，刺眼的强光彷佛要穿透视网膜了。 「快拉起来！好亮！」 杨世衡哀嚎了许久之后，那人才慢慢地将双层窗帘中半透明的纱帘拉上。客厅内恢复适宜的亮度，杨世衡愤怒地拉开被子，看清楚之后哑然无言。 半晌，他才呐呐地道：「阿妙，你怎么会在这？」 安陵冷冽的视线让杨世衡不禁缩了缩，赶紧叫道：「我想起来了，抱歉！我完全忘记今天找你过来的事了，抱歉！」 杨世衡掀开被子，一坐起身就感觉浑身酸痛。在小沙发上窝了一夜，对身材高大的他来说着实是种酷刑。 「哇，我的脖子好像扭不回来了……」杨世衡抬眼见安陵仍站在那边，双手合十求饶道：「抱歉抱歉，再等我一下就好……对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安陵冷着脸，脸皮几乎没有一丝牵动。「按门铃没回应，看到门没锁就进来了。」 「耶？真是粗心大意欸，那些家伙……要是我在睡梦中被洗劫了该怎么办啊……」 杨世衡边发牢骚边努力地伸展僵硬的颈脖及手脚。他还穿着昨晚的休闲衫和短裤，修长的颈项和衣摆下偶尔露出的腹肌相当光滑紧致的样子。 安陵不禁开口道：「你……」 第六章 杨世衡边发牢骚边努力地伸展僵硬的颈脖及手脚。他还穿着昨晚的休闲衫和短裤，修长的颈项和衣摆下偶尔露出的腹肌相当光滑紧致的样子。 安陵不禁开口道：「你……」 杨世衡歪着头看向安陵，问道：「什么？」 安陵蹙着眉头，微微抬手指着杨世衡：「你浑身酒臭。」 杨世衡在手上哈了口气嗅了嗅，不太好意思地道：「嘿嘿，昨晚喝多了，我根本不记得怎么回家的，应该是老大和阿能背我回来的吧……等我，我洗个澡，十分钟！」 他跳起来往浴室冲之前，先到厨房拿了两瓶一公升装矿泉水，抱着水瓶边灌水边风驰电掣地冲进浴室。 待杨世衡的身影消失在关上的门之后，安陵紧绷着的情绪才稍稍放松下来。 ……竟然喝得不省人事让别人背回来？安陵心里很是不悦，但他说服自己，这种心情是因为无法接受杨世衡身为太空人却摄取过多酒精，连健康管理都做不好的人，怎么能上太空？ 他环顾室内，这里的家具摆设以冷色系为主，应该是太空中心准备的，完全不符合杨世衡的喜好；而沙发上的墨绿色坐垫和浅驼色毯子等大地色系的，是杨世衡自己添购的，就像他给人的清新森林感一样；一旁茶几上摆着的拙劣雕刻，歪歪扭扭地刻着一头熊叼着鱼的样子，大概也是出自杨世衡的手笔。 桌上凌乱地堆着杂志和书籍，还有太空中心发的像牛津辞典一样厚的报告说明，以及不应摆在桌上的电动游戏片和火箭模型，处处透露着屋主大而化之的性格。 还有个相框，里面的相片是杨世衡的家人。安陵还记得放假时被拉着一起回杨世衡乡下老家，开朗的家人们，让安陵更感到自己心中潜藏着的欲望是多么丑陋不堪。 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响起，吵得安陵无法静下心来。他想了想，找到空调的遥控器，将室温调高了几度。 将遥控器扔回桌上，安陵把散乱的薄毯叠好清出沙发的位置。正欲坐下去时，安陵想起了刚刚睡在这儿的杨世衡。 见门没锁就进来着实是失策，一进门见到大剌剌睡在客厅的杨世衡，那难看的睡相却让安陵心潮澎湃，所幸杨世衡呼吸吐出的酒臭味让他没法太靠近，否则就要干下禽兽不如的事了。 下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这样了，安陵懊恼地想着。贸然答应杨世衡的请求，还自顾自地进来屋里，难道自己还存着侥幸的心态？ 前几天在太空中心偶然遇到杨世衡，应该寒暄两句就转身离开，但他不仅违背自己的心意谈了许久，还拗不过杨世衡苦苦哀求，又定下了今日之约。 本已拿定主意要拉开适当距离，然而自己的所作所为却总是背道而驰，莫非这才是自己期待的方向？ 安陵握紧了拳头，指尖深深刺进掌心里的微弱痛楚能让自己清醒一点。就算事情走上他所期待的方向，也不可能达到他所冀望的结果，他不断地重蹈覆辙，只是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罢了。 浴室里传出的水声戛然而止，一阵窸窣之后门便开了，甫跨出来的杨世衡，就瞧见安陵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想起昨晚在迷迷糊糊之际，似乎听到倪季永说了「话少的人都纠结在心里」之类的话。杨世衡想不起昨晚发生的事，但就独独对这句话有印象。安陵应该就属这样的人吧，自己永远摸不清楚他的想法，而安陵也甚少和他分享内心世界…… 正当杨世衡想得出神，倒是安陵先回过神来了。他微微侧过头，让视线避开杨世衡只穿着短裤、肩膀上搭了条毛巾的刚出浴模样。 杨世衡忽地回神，自己讪讪然笑了，叫道：「阿妙，你怎么没拿些饮料？你还是一样除了水以外什么都不喝吧？」 他擦着头发走向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两瓶矿泉水，一瓶直接扔向安陵：「接着！」 矿泉水以漂亮的弧线飞过厨房和客厅，稳稳地被安陵接住。杨世衡扭开水瓶牛饮，走向客厅口齿不清地道：「已额偶一噢捱额（你什么时候来的）？」 安陵略为粗暴地打开了水瓶，看着映出自己身影的黑色电视萤幕道：「刚到而已。」 杨世衡瘫倒在沙发上，手脚大张地占去了两个位置。他伸手擦去嘴角旁的水滴，一脸痛苦地道：「昨天真的喝太多了，宿醉……」 相对于杨世衡毫不在乎地袒露身体，安陵只觉得别扭，但肌肤微微相触的部分，又让他不禁心猿意马起来。 高中时杨世衡就是运动健将，偏瘦的身材却蕴藏着让人欣羡的爆发力，薄薄的肌肉一收一放间，就让他瞬间冲出几米开外。 而现在的杨世衡比起高中时要壮多了，毫无一丝赘肉的身体和充满弹性的肌肤，看起来既健康又性感…… 察觉自己似乎想到了不该想的方面，安陵的脸更冷了。 「对了，你还记得我妹妹吧？」 杨世衡提起话题，成功地打断安陵的负面思考。 「前几天跟她通电话时我说了你的事，她高兴死了，她从幼稚园的时候就很喜欢你了。」杨世衡嘻笑道：「不过你可不能打她的主意，她现在才高三，否则就是老牛吃嫩草！」 安陵指着照片里留着及肩长发、脸蛋清纯的女生。「高三了？」 「对，这是两年前拍的，她现在看起来又不一样了，头发还染了个什么亚麻色，怪模怪样的……时间过得很快吧？」 杨世衡拿起相框指着相片里的他抱着的一个孩子，「这一个你还没见过，是我新弟弟，现在五岁。」 安陵端详照片，道：「像你儿子。」 杨世衡脸一歪，抱怨道：「怎么大家都这么说啊。老家邻居更夸张，一口咬定是我在外面偷生的，为了掩人耳目才装作是我妈老蚌生珠……你说扯不扯？」 其实安陵也数度怀疑那是杨世衡的小孩，他做事毫无计划，倒是极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恭喜你，爸爸。」 安陵的揶揄让杨世衡面红耳赤，他连忙辩解：「训练忙得要死，我根本没时间交女朋友！」 安陵心中一动，难以名状的感觉充盈了胸口，就连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都能让他感到喜悦。 「啊，我终于想起来刚做了什么梦了！」 突然转变话题也是杨世衡擅长的，而且通常是和前一个话题风马牛不相干的事。对此，安陵已经相当习惯了。 杨世衡一脸惊恐，挥着手在空中夸张地比划着： 「可恶的倪囧——就是小组的那个小个子倪季永，你知道吧——都是他提起了阿波罗十三，才害我做恶梦。刚梦到我驾着T-38去月球时碰到了黑洞，那黑洞简直像活着似的一直追着我跑，连月球都整个破碎被吸进去。我怕地球也会遭殃，只好死命地转方向盘往其他方向去……T-38竟然有方向盘，好笑吧……」 杨世衡讲得兴高采烈，安陵心里的想法却相当黑暗。杨世衡无论对谁都是这样掏心掏肺的，但安陵希望就算是朋友，自己也能够是他心里最重要的存在，能够看到别人所看不到的他，例如软弱、嫉妒、害怕…… 若是当朋友无法拥有的话，干脆就将一切破坏殆尽好了。 安陵看着杨世衡濡湿的黑发搭在额上，水珠顺着脸庞滑下，然后划过颈子、胸口……他泪眼委屈的样子肯定很撩人吧？ 要是自己趁着杨世衡还宿醉的现在意图对他不轨，应该很容易得手，一个转身就能压制住他的双手，在他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时粗暴地吻他的嘴唇，然后用放在一旁的连身工作服绑住他的手腕。 杨世衡发梢的水珠滴落，顺着脖子滑下，停留在锁骨的凹陷处，安陵的吻沿着水珠的轨迹向下来到锁骨，舔吻着紧致的蜜色肌肤，一边感觉着杨世衡的身体因为这反常举动而颤抖不已。 他一路吻着他的胸膛、乳尖，然后是结实的腹肌。当自己的手抚上杨世衡敏感的腰际时，他的身体剧烈地弹起，但自己强硬地将他压在沙发上，不容许他从自己眼前逃离。舌尖舔过他腹肌和下腹部交界那性感的凹陷，一手褪下他宽松的短裤，尽情抚摸着他因紧张而炽热的肌肤。 当自己的手揉搓着杨世衡的性器、手指探入他的股间时，那双开朗明亮的黑眼也染上氤氲水气。他哀求着自己住手，但安陵只是啃咬着他求饶的双唇，将自己勃发的欲望插入尚未扩张完全的体内…… 让他恐惧地颤抖，让他绝望地哭泣，让他难耐地呻吟，让他疯狂地陷入…… 「呐，你在听吗？」杨世衡探头问道，两人的脸近得几乎鼻尖都要碰在一起了。 安陵看着杨世衡刚洗完澡而泛红水润的双唇，敷衍地点了点头。 杨世衡完全不知道表情冷淡地听着他说话的安陵，心里的想像已经是平行宇宙级了，兀自道：「所以啊，《恶灵古堡十》真的超唬烂，不过艾莉丝应该堪称史上最强欧巴桑吧。」 安陵抬眼，绿色双眸中的情绪一闪而逝。 「你不是要做特训？」 杨世衡一拍额头，不好意思地道：「嘿嘿，聊得忘记了。我去换衣服，我开车去吧。」 安陵抬手，手上拿的是车钥匙。「坐我的车，你的血管里估计还流着酒精。」 ＊＊＊＊＊＊ 注一：当正G力产生时，抗G衣会在飞行员的四肢部分充气增压，迫使血液流回脑部，否则血液会因为重力而流向下肢，造成脑部缺血进而昏厥。 第七章 今天是周日，太空中心员工难得的休假日，艳阳高照、万里无云，路上行人明显要比平常多，大部分的人都携家带眷、拿着游泳圈或潜水装备，前往位在太空岛西侧的度假沙滩——杨世衡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地方。 不过开车出门的两人，目的地并不是岛上任何一处观光休闲设施，而是驶向了平日的上班地点——太空中心的火箭研发部。 安陵将车停在空荡荡的员工停车场，去办公室取钥匙后换了园区内用吉普车，载着杨世衡来到火箭停放坪C3。 距离C3数十公尺有一座占地千坪的大型厂房，火箭和座舱等细部组装都在这进行。 吉普车停在厂房后门，两人下了车后出示识别证向警卫证明身分，并通过生物特征扫描之后，才能利用识别晶片卡进入。由于厂房内放的是高科技的火箭零件，为了避免机密外泄，非上班日入内还要事先登记才行，且相关人士才能获准进入。 安陵领着杨世衡来到厂房的一处，这里是座舱部分的组装及测试处。 「不好意思，阿妙，竟然要你滥用职权做这种事。」杨世衡怀着歉意说道。 「无妨，熟悉操作是必要的。」 杨世衡的目的就是位在厂房里的飞行模拟器。飞行模拟训练对太空人来说是最重要的训练之一，虽然火箭的运作主要由电脑操控，但每个太空人都应具备操作能力，以免发生意外状况。 飞行模拟器位在一间单独的巨大模拟室里，由座舱、外景显示萤幕、控制电脑、操纵台、以及辅助设备等构成，和实际的太空船一模一样，同时也是太空船的备用品。太空人实际操作能感受到的视觉、运动力、压力、声响等，都是模拟训练的重点。 杨世衡自觉对于操纵程序不够熟练，和安陵谈过之后，知道组装厂房也有一座一模一样的飞行模拟器以供备用，因此便求着安陵让他私下使用。 飞行模拟器本就能让太空人登记使用，不过杨世衡知道这要求一定会被倪季永等人取笑，所以偷偷摸摸地和安陵约好，没让其他人知道。 两人一同进入模拟室，安陵打开了总开关之后，和杨世衡一起攀上梯子进入座舱里。稍待片刻确认运作正常，杨世衡坐上了操纵盘前的驾驶座位。 安陵检查系统及安全设备皆没问题，转头说：「那么，就交给你了，我去外头监控。」 「等等！」 杨世衡猛地扯住正欲往外走的安陵，抬头望着他，一脸期待又羞于启齿的样子。 「我载你一程吧。」 见安陵没回应，杨世衡低下头呐呐道：「这是我第一次上太空，其实还没资格坐在这位置上……不过，有朝一日我一定也要亲自驾驶并登上月球！所以，我希望你是第一个乘坐的人！」 舱内仪器的闪光照得安陵忽觉有些晕眩。杨世衡的话他听得真切，却又像是遥远的梦境般不真实。 安陵如着魔般在副驾驶座坐下，杨世衡见状大为欣喜，兴奋叫道：「扣上安全带，我们要准备升空了！三、二、一！」 没什么耐性的杨世衡省略了倒数及前置准备作业，直接进入升空状态。 周围发出巨大声响且开始剧烈摇晃，从没听过的数百分贝噪音就像是爆炸一样，震得人鼓膜发痛。 剧烈摇晃的座舱几乎要将人甩出去，安陵艰难地睁开双眼，微微侧头看着杨世衡。杨世衡瞪大双眼盯着外景显示萤幕，像是要将所有的过程牢牢记在脑子里似的，殊不知安陵也正看着他，要将他每一个表情都镌刻在心里。 狭小的座舱里只要一抬手就能接触到旁人，但被固定在座椅上的身体，却像是被压在千斤巨石下般动弹不得。安陵试图举起手却徒劳无功，明明近在眼前的人，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碰触到他。 ……好痛苦，像是要窒息一样，胸口撕裂般的痛。 杨世衡转头，脸上尽是歉疚，他大声地说了些话，但安陵什么也听不见。 忽地，手上传来不同于重力的触感，温热硬实。安陵艰困地侧过头，见杨世衡从驾驶座伸出了手紧握着他，熟悉的温度从互相接触的肌肤传来，让安陵一时忘了自己的感情是多么不应该。 在这种时候，就当他无法理智判断好了，安陵想着，然后颤巍巍地握住了自己苦恋多年的那人的手。 随着模拟速度增加，噪音和震动也更强了，但杨世衡镇定地和模拟的地面中心通讯。 升空后一百五十秒时第一节火箭分离，最高重力达六G；接着是整流罩分离，升空后三百秒第二节火箭分离，经线仪显示火箭即将进入轨道…… 杨世衡转过头，兴奋地笑道：「地面中心，我们已经进入无重力状态。」 安陵这时才察觉座舱不再摇晃，相当平稳地前进着，他也能清楚听到杨世衡的话；外景显示萤幕一片黑中微微几个亮点，代表他们已经脱离地球表面。 虽然并不是真的无重力状态，但身体顿时轻松起来。安陵皱着眉头闭上眼睛，压下反胃的感觉。 杨世衡手忙脚乱解开安全带，拿来了呕吐袋，并拍着安陵的背让他感觉好些。「阿妙，你还好吧？抱歉，我只想着露一手给你看，却忘了你没接受过训练。想吐吗？」 安陵摇摇头，从副驾驶座上坐起身道：「没事，只是有点头晕。」 杨世衡呼了口气，一屁股坐上驾驶席，佩服地笑道：「我第一次坐离心机和喷射机时吐得乱七八糟呢。」 安陵一手捂着胃部，心想幸好一早起床什么都没吃，不过胃酸逆流的感觉还是让他不太舒服。 虚拟语音不断呼叫拓荒者号，似乎已经进入危机模拟训练。安陵指了指操纵台不断闪烁的警示灯，问道：「你不继续？」 杨世衡抓了抓头，大言不惭地道：「总是有发生意外断讯的时候，就当作我们现在在月球背面好了。」 安陵明白这是粗枝大叶的杨世衡难得的体贴，索性就躺回驾驶座歇息。 外景显示萤幕的画面不断推移着，这时火箭正绕过地球黑夜的那边。一片漆黑中，星群耀眼得像是照片一般。由于少了大气层的阻挠，真空状态中的星星是不会闪烁的。 地球和天空的交接处看起来朦朦胧胧的，似乎和宇宙合为一体。 杨世衡痴迷地看着虚拟影像，眼中满是期待。看了半晌，他开口问：「阿妙，你有什么感想？」 安陵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也着实为这难得的体验感到肾上腺素分泌增加、心跳和呼吸急促起来，但最在意的还是…… 「我……不希望你上太空。」 明知道不该这么说，但安陵还是脱口而出。太危险了，这次的升空体验，让安陵确切地体认到太空任务的风险，稍有一点差池就有可能全军覆没。他在脑中想了无数次，火箭像哥伦比亚号一样在空中爆炸成一团大火球，残骸遍布数百平方公里的地面与海面…… 安陵无法想像杨世衡不存在的世界，纵使他之前数度自己放手，但两人总归是呼吸着同样空气，生活在地面上，而现在既然再度见到了杨世衡，他更不想眼睁睁看着他奔赴遥远又充满危险的另一个世界。 杨世衡看着安陵的脸，突然傻傻地笑了。「阿妙，你还记得这个绰号怎么来的吧？」 安陵愣了愣，并没回答。关于杨世衡的任何事，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 高二时的校庆，班上主题是女装，除了扮女装之外还得要取个「花名」，安陵的花名「阿妙」便是杨世衡亲自取的，还决定两人要搭档演出相声。 两人做为搞笑搭档一点进展也没有，因为再怎么无法拒绝杨世衡，本身就缺乏幽默因子的安陵也不可能应付得了。这一段往事对于安陵来说是一辈子都不愿再想起的，但他不明白杨世衡此时提起这要做什么。 「你的脸……真的很美。」杨世衡由衷地赞叹道，「分开看美，合起来看也毫无瑕疵。刚刚看着你的脸我突然想起，当初还计划靠你的长相就可以巩固女性客群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怎么只有我觉得你很好笑？」 安陵无言以对。 「这么久不见，你变得好帅气，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依旧在原地踏步，一点长进也没有，我也不应该再用那个名字称呼你了……不过我心里充满感激，能够再遇见你并和你一起共事真是太好了，就像是回到高中我们都还无所牵挂的时候一样。」 安陵苦涩地道：「是吗……」 「一年之后，我就要搭着火箭上太空了。明明该是让人紧张害怕的事，但……」杨世衡顿了顿，抬起头看着安陵。「那是你打造的火箭，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安陵的表情看不出一点情绪，但绿色双眸中闪动着几许无法言说的悸动。 杨世衡咧开嘴笑得灿烂，笑容里毫无一丝阴霾。 「你知道吗，光是你的存在就能给我勇气。所以，不要担心，就相信我吧，因为我也同样相信你。」 杨世衡的话就像槌子般重重击在安陵胸口，让他心中五味杂陈。他明白自己对杨世衡来说是最好的朋友，但也是这点认知让安陵痛苦不已。 光是成为杨世衡的好朋友并不能够满足安陵，他本就自私贪婪，天知道他多想狠狠地亲吻他丰润的嘴唇，紧抱着他诉说自己埋藏多年的爱意。就算为此决裂也无所谓，从此不再见他也没关系，安陵只是无法再忍受，杨世衡对此毫不知情而对他露出友善的笑容、说出这样让人无法放手的话语。 要是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并不单纯，杨世衡会露出什么表情？惊惧、厌恶、还是怜悯？以杨世衡的个性来看，这番告白肯定会让他不知所措，让他的笑容不再单纯。除了朋友以外，杨世衡不需要其他身分的安陵。 缓缓地，安陵侧过头淡然道：「拓荒者……快坠落了。」 「欸？！糟糕！」 虚拟语音不断发出警告，数个红色警示灯也闪烁不停，杨世衡慌张坐回驾驶席改用手动操作，并和地面控制中心联系。 暂停模拟之后，杨世衡让安陵先离开座舱，因为让安陵体验坠落并不是今天的目的。 安陵走下梯子，退到监控室一侧，隔着玻璃观看座舱运动情形。 座舱成功进入近地轨道，绕行二十七分钟后和太空站完成对接，之后也顺利返回地球……当然，这些都是模拟。杨世衡重复了这个过程三次，才终于对自己的表现满意。 安陵透过萤幕看着座舱里的杨世衡，在杨世衡笑着对着摄影机比出YA的姿势时，撇开了头。 杨世衡的笑容是将他从深渊拉起的救赎，也是让他无法解脱的罪恶，但即便如此，他仍无法自拔。 他并不想辜负杨世衡的信任，杨世衡希望他是朋友，他就继续扮演朋友这个角色。而且身为火箭的负责人，安陵也必须留到最后，用自己的双眼目送火箭升空…… 太空人们平安返航之后，他就能卸下这沉重的担子，然后…… 第八章 发射前第三百零三天，位在太空人训练中心的一号飞行模拟器，杨世衡正沐浴在众人的赞美中。 「你这家伙……用这么大的角度冲进大气层里，竟然还没让座舱烧起来，真是好运。」倪季永相当罕见地用自己的方式称赞杨世衡。 「虽然现在一切由电脑完成，但还是有相当的机率发生意外，到时候就只能靠太空人的临机应变了。」V姐看起来十分高兴，拍拍杨世衡的肩膀：「阿衡，你做得很好。」 负责模拟训练的工作人员也拍着手道：「很好很好，不愧您牺牲假日进行……」 杨世衡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勾着工作人员的肩膀半恳求半恫吓地道：「嘘，你忘了不能讲出去？」 在那假日之后的第一个工作天就是飞行模拟训练，而杨世衡获得相当高的评价，无论是偏离轨道后的修正，自动系统故障而采取手动对接太空站，或是手动调整进入大气层等可能发生的意外，皆处理得非常完美。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丹尼摸着胡子笑呵呵道。 「呐，所以在老大和V姐之后，第二顺位驾驶理所当然是我罗？」杨世衡兴奋道。 「那也要他们两人都发生意外才行。」瞿宇能看着模拟数据面无表情说道。「看来你特地利用假日练习没白费了，成果相当显着。」 杨世衡马上怒目瞪向工作人员们，像是想从他们脸上看出谁是告密者似的。众人相当无奈，连忙挥手做出无辜的样子。 「欸？原来你练过，怪不得……」倪季永看着杨世衡怒发冲冠的样子，幸灾乐祸道：「别迁怒别人啦，你不知道阿能是太空中心的八卦站？任何事都没办法瞒着他的。」 「利用私人时间进行训练，这是值得赞扬效法的事。」丹尼笑得两只眼睛都眯了起来，壮硕的他却有着和蔼可亲的笑容。「等我退休之后，说不定也会推荐阿衡当下一任的指挥官，毕竟他的努力大家都看到了，对不对啊，Jon？」 大家都知道丹尼想激起和杨世衡同期的倪季永的挑战心态，不过倪季永倒是肆无忌惮地道：「你们之后还有阿能，还有其他比我们更资深的后补组，这家伙至少也得等到四十岁以后吧。」 「不过现阶段我也比你有希望吧？」杨世衡笑嘻嘻道。 「你这家伙真是令人火大耶！」倪季永不满地道，「其实我上星期也去申请使用飞行模拟器，不过那时却以仪器正在维修保养当中被拒绝了。我倒是想问问，你是怎么练习的？半夜翻墙进来？」 杨世衡用手指搔了搔脸颊，脸上一点红痕明显是蚊子叮咬造成。「倪囧你是申请这里的一号模拟室吧？不过我申请的是组装厂那边的二号模拟室。」 倪季永嘟囔道：「我可不知道二号也可以使用。之前听说二号模拟座舱是拓荒者号的第一号备品，所以研发维修部那边不喜欢让人使用，因为每次使用过后，就得花很多时间保养校准回到初始状态……」 杨世衡的笑容带着胜利意味，得意地说：「你不知道打好人际关系的重要性？我就是靠我的诚恳及努力获得……」 瞿宇能推了下眼镜，冷笑道：「是安陵主任核准登记的吧？」 「哇，你连这都知道？！」杨世衡哀嚎着。 倪季永双手抱胸，不高兴地道：「啧，原来是那家伙……怎么，你抛弃尊严求他了吗？」 杨世衡正色道：「我知道安陵他看起来严肃又不近人情，但我要重申，他那个人啊，要是他不愿意，你跪在脚边求他都没用。」 V姐失笑，打趣道：「你这是在帮主任说话还是帮他树敌？」 杨世衡将模拟穿的太空衣一层层脱掉，无所谓地说：「我只是想强调我和他的交情好到说一句话就够了。对了，倪囧，你可不要想靠我的关系去跟安陵攀交情喔。」 「谁要跟他攀交情啊！你这家伙得意忘形过头了！」 杨世衡脱下手套，皱着眉一脸责怪似的道：「你就这么讨厌他？这么小心眼真的很娘娘腔耶。」 倪季永暴怒，马上反驳回去。而丹尼和V姐听到杨世衡所用的形容词，都忍不住捂嘴憋着笑意，连瞿宇能都有点嘴角松动的样子，但还是保持镇定说：「Jon在安陵主任那边吃过几次闷亏，对他有偏见也是无可厚非。」 「什么闷亏？该不会是对你视而不见吧？」 「你怎么知道？」倪季永惊愕道。 杨世衡摇摇头，解释道：「那是他的毛病，他这个人能够面对的人数一次只有一个，要是太多人的话，他就会自动忽略比较不重要的……或是比较矮的。」 倪季永气得七窍生烟，骂道：「你说啥屁话？！」 杨世衡得逞似的嘻笑道：「我说的可是字字属实。安陵他身材高，家教严格要求他不得低头以保持良好的仪态，所以比下巴矮的东西就只能pass啦。」 接下来就算进行的是每天例行的有氧慢跑以及重量训练，两人依旧吵闹不停，杨世衡短跑输给倪季永，马上不甘示弱地在仰卧起坐部分赢回来。 这是两人的相处方式，互相竞争也互相扶持，众人都知晓，所以并未阻止他们按分数排名这种幼稚行为。 预期之外的比赛两人都卯足全力，结束之后躺在操场喘着大气，都已筋疲力尽。 此时已是下午六点，东方的天空仍亮得如中午似的，另外半边天空的夕阳，则是红得像是风景月历的照片一般，绮丽眩目，晴朗的天气让天空看起来特别高，如鹅毛般细碎的卷云染成橘红色，高挂在天际。 「明天肯定是好天气吧。」倪季永自言自语道。 杨世衡躺在PU跑道上，没一会儿便挪动身体到一旁的草坪上，边抱怨道：「都这时间了，怎么地面还是热的？要是现在去莫斯科肯定凉快多了。」 「莫斯科现在夏天高温也有三十几度，你去那边也一样。」倪季永没好气道。 杨世衡翻了个身，躲着刺眼的阳光。「还是比现在凉快。唉，要是现在去俄罗斯就行了，何必要等到冬天冷得要死的时候啊……」 「喂，到时候你可别漏气啊，Rosco∫Mos的现役太空人有一半是军队出生，你想像前两年去的时候一样被瞧不起吗？就算冷到鼻子冻掉，你也不准再穿得像只北极熊一样，丢脸死了！」 NASA和Rosco∫Mos虽是竞争对手，但表面上还是维持着两边的交流，NASA太空人会固定出访莫斯科观摩，并接受极地式的训练。杨世衡和倪季永两年前也和众人一起前往，在那里和俄罗斯太空人结下不少梁子。 「放心啦，年底这趟我会试着和那些KGB（注二）打好关系，要是以后一起登月的话，还是得要互相协助才行……糟了，你可要提醒我出发前背好他们的名字，俄文真难发音，我老是念不好萨哈罗夫斯基和亚历山德罗维奇……喔，这次成功了，没吃螺丝。」 倪季永揩了揩脸上的汗水，不耐烦道：「你还真有自信。我敢说他们肯定记得你窝囊的样子。」 杨世衡将脸埋在手里，很不愿想起那些回忆似的。半晌，他才抬起头一脸企盼地问道：「都过了两年，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忘记我了？」 倪季永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杨世衡再度将脸埋回手里。良久，他忽地从地上跳起，相当急迫似地道：「喂，跟我去火箭部瞧瞧！」 倪季永瘪了瘪嘴，啐了声道：「我才不要，你要去找你相好叫我干嘛？」 「走啦，我不是要找安陵，只是想去看看火箭人，听说今天有新进展。」 ＊＊＊＊＊＊ 注二：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反间谍部门，相当于美国FBI及CIA，已在西元一九九一年废除改制。KGB在冷战期间严密掌控全国，地位凌驾党及政府之上，在国际上是红色恐怖的代名词。在此指的是对于俄罗斯的刻板印象，就像德国之于纳粹之类的开玩笑形容。 第九章 两人回到训练中心简单的淋浴之后，开着园内专用车到C2停放坪，还没靠近就瞧见周围几辆大型货柜车，人来人往地好不热闹。 杨世衡慌忙跳下车，在门口确认身分后拿了安全帽，拉着倪季永冲了进去。 停放坪里同样人声鼎沸，倪季永甫踏进去就看到杨世衡指的新进展。 橘色的火箭人依旧矗立在那边，机械臂缓缓移开，第一节火箭部分外围装上了四枝约十五公尺长的白色辅助型推进火箭，距离完整的模样已经只差几步了。 看到此景，杨世衡既是兴奋又是懊恼。「没看到安装过程真是太可惜了……可恶，火箭人太帅了！」 倪季永点了点头。看到火箭人高耸的样子，尖端朝着天空看起来就像是随时都要冲破这对它来说相对狭小的铁皮牢笼，无论何人都会心生向往，想像搭乘火箭人、以地面上所有交通工具都不可企及的速度冲出大气层，前往浩瀚无垠的宇宙。极少部分的人才能拥有一睹地球外的广阔世界的机会。 「以国际定义来说，真正能够被称为太空人的至今只有四百多人……（注）」杨世衡喃喃说道。 注：国际航空联合会定义的宇宙飞行高度需超过海拔100公里以上才能被称作太空人。 「是啊。」倪季永抬头看着相当遥远的屋顶天窗落下的阳光。「我们都还不算是太空人，充其量只能算是『即将成为太空人的人』。」 杨世衡闭上眼睛，心里充满了感激与期待。能够被选为太空人真是太好了，他由衷感谢这得来不易的机会，不过再等一年实在是种煎熬，如果可以，他一秒钟都不想等，只想尽快乘上拓荒者，透过自己的双眼而不是萤幕或是望远镜、亲眼见识梦想中的宇宙。 他再度睁开眼睛回到现实时，赫伯特正朝两人走来，远远的就开始挥手打招呼。穿着鲜艳黄色背心的赫伯特在人群中相当显眼，亮色系衣服的膨胀效果让他看起来简直就像会走路的地标似的。 杨世衡快速地迎上前去，热情地打招呼：「呦，赫比，你看起来气色很好。」 赫伯特的脸色红润，花白的胡子上还沾着食物碎屑以及啤酒泡沫，杨世衡可以断言刚刚组装完成之后他肯定自己庆祝了一番。赫伯特笑呵呵道：「我还纳闷着没见到你们，之前特地提醒过你要早点来，没看到是你的损失啊。」 「真可惜没看到过程，不过安装还顺利吧？看起来相当不错。」 「不是『不错』，是『完美』！」赫伯特相当自豪，「这漂亮的宝贝肯定会让你们一飞冲天的！」 「是的，赫比，这点无庸置疑。」 杨世衡东张西望了会儿，问道：「怎么没见到安陵？这么重要的时刻他应该要在场吧？」 赫伯特摇摇头：「所以我告诉你来得太晚了，那小伙子确认过后就回去了，应该在办公室……」 「安陵主任去了C3旁的组装厂，要维修拓荒者的备品。」一旁工作人员提醒道。 杨世衡愣了愣，心想约莫是自己前几日使用过后的飞行模拟设备要整备吧？他些微地感到罪恶，自己靠安陵的关系才能使用的设备还害他增加工作量。 倪季永也知道杨世衡的表情代表甚么，不过他在意的是，座舱的调整保养相当麻烦，若是知道如此，负责维修的安陵竟然还愿意让杨世衡使用……难道他们交情真那么好？倪季永思忖着，如果自己是负责人，绝不会答应杨世衡以避免增加无谓的工作。 倪季永承认，自己的确因为杨世衡对安陵如此在意而感到有些吃味，虽然他们是高中同学，不过自己和杨世衡可是认识了五年之久耶……看来两人的关系比自己所认知的「高中同学」要来得密切多了。 「咱们去组装厂看看？」杨世衡问道。 倪季永踌躇了下，心不甘情不愿道：「走吧。」 组装厂大门敞开着，适才安装的辅助推进火箭便是在这组装完成后才运到停放坪。组装厂里仍有为数不少的作业员收拾着器械之类的，杨世衡和倪季永从后门进入，悄悄地绕过中央作业区往模拟室走去。 模拟室的强化玻璃门也是大开着，从外头隔着雾玻璃就可看到几个工程师忙碌的情形。 杨世衡探头看了看，没瞧见安陵。两人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进去，尽量不引起注意，但模拟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门一有动作所有人立即将目光投来。 两人身体僵了僵，尴尬地向大家问好。 这里多数人都知道杨世衡与安陵交好，一名工程师抬起头往位在高处的座舱大喊：「主任，外找！」 杨世衡抬头看着座舱口。不一会儿安陵便走了出来，见到两人时微微颔首。 「上来说话吧。」 杨世衡硬拉着倪季永走上楼梯，一同钻进座舱里。安陵坐在驾驶座上，两台笔电拉着一堆线路连着操纵台和控制电脑，萤幕上大批的数据正不断刷过。 狭小的座舱一下子塞进了三个人和大批仪器机具，更显得空间的不足。倪季永稍稍后退至舱门，而杨世衡则是毫不在意地往前挤在正副驾驶座中间，一手抵着座舱低矮的天花板，兴致高昂地看着安陵的作业。 「抱歉，阿妙。」看了半天杨世衡才想起来这里的目的，歉疚地道：「害你们加班了。」 安陵只是看着萤幕，淡漠道：「无妨。」 倪季永见安陵态度冷淡，想着何必要自讨没趣便想离开，刚转身就听道安陵的声音传来：「偶尔使用可以帮忙找出问题，你之前说陀螺仪不太准确？」 「没错，我之前模拟的时候跟太空站的座标产生了约三、四百公尺的误差。」 倪季永见杨世衡和安陵讨论起来，便也默默地在一旁观看。 安陵打开外景显示器，让杨世衡帮忙拿着星图找出三十七个恒星之后，测量其中两个星球与地球和月球的角度，并用惯性安全台上的三个陀螺仪相交在轴上的加速器加速后以逆算法测定速度；而安陵则是将控制电脑与控制中心电脑连线，一边输入杨世衡测出的数据，修正资料库里的误差。 ……看起来挺有默契的嘛，倪季永心道。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孤僻的家伙还能和别人一起作业，或者那是因为杨世衡的缘故？他转身瞧了瞧座舱外众多的工程师，而安陵在杨世衡来之前却一个人待在里头工作，果然还是个难相处的人，大概也只有杨世衡一个朋友吧…… 杨世衡一向滔滔不绝，甚么事都能说得天花乱坠，安陵却是惜字如金，偶尔才有回应，但两人相处得相当融洽。校正的过程繁琐漫长，倪季永离开组装厂到C3串串门子又回来，杨世衡仍旧心情愉快地说个不停，安陵的脸则是一直保持淡漠，也不见丝毫不耐。 倪季永此时倒是有些佩服安陵，能够听杨世衡废话这么久还不发飙，他的修养已经是佛陀等级了。 时间分秒的过去，终于，安陵阖上电脑道：「完成了。」 三人待在座舱里数个小时，连晚饭都没吃，听这句话的倪季永只想感谢上帝。 杨世衡伸了伸懒腰，但碍于空间有限手只能向后伸展。「咱们一起去吃饭吧，我发现在威基基海滩那边有一间泰式料理，去尝尝看吧！」 威基基是杨世衡对太空岛上的海滩擅自加上的称呼，估计是想藉此幻想美丽的夏威夷风情。 「泰式料理开在海滩旁？难道只有我觉得诡异吗？」 没理会倪季永的质疑，杨世衡问安陵道：「你要直接过去吗？」 安陵摇头：「还有器材要整理。」 「我和倪囧也要回训练中心拿东西，那这样吧，我们半小时后在西侧1号出口碰面？」 约好时间，杨世衡和倪季永便离开座舱。到了门口之后，杨世衡忽地蹲下道：「等我，我绑个鞋带！」 已经推门出去的倪季永也惯例地骂道：「你很麻烦耶……」 说到一半，倪季永便发现安陵站在座舱外，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不，正确来说是看着杨世衡。 当下感到情况不对的倪季永缩了缩身子，确保从安陵的角度瞧不见他，接着他便从门缝偷觑，只见安陵看着杨世衡的表情极不寻常，平时挂着的面具似乎崩裂露出他的真实面孔。 那表情……倪季永实在说不上来，像是压抑着甚么似的充满了苦楚，而安陵绿色的双眸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杨世衡绑鞋带的背影。 被这么激烈的目光看着，倪季永相当讶异杨世衡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杨世衡站起身往门外走，边打呵欠道：「走了，你发甚么呆啊？」 倪季永此时才如大梦初醒，连忙跟上杨世衡的脚步。 ＊＊＊＊＊＊ 倒数第302天，喷射机教练场有几架T-38正蓄势待发。太空人不仅仅要拿到喷射机执照，还要相当理解机身架构以及熟练的操控，还要定期飞行以维持标准飞行时数。接受飞行训练时，他们都在美国爱德华空军基地都学会了十种以上不同机型的操控，而T-38是他们最熟悉的双座型喷射机。 杨世衡正拿着油枪替自己的T-38加油，一边和负责的工作人员热烈地攀谈。 丹尼和V姐已经飞完并回来修整了，瞿宇能、倪季永及杨世衡则是第二批起飞。 倪季永边走边拉好飞行装，走到杨世衡身边道：「阿能在蹲厕所，我们两个先去吧。」 杨世衡将油枪插回加油车上，抱怨道：「欸？我还想跟阿能比低飞耶。」 倪季永看到杨世衡的T-38机腹上已经涂上红色水溶性颜料，火大骂道：「你这家伙尽做些多馀的事！要是在上火箭前就翘辫子怎么办？我告诉你，没上过太空的人可没资格称作太空人！」 杨世衡所谓的低飞便是指谁飞得更靠近海面，机腹上涂着颜料消失越多就代表机腹浸入水里面积越大。这是相当难拿捏的技巧，喷射机有可能在接触到海面的同时产生极大阻力而无法操控导致翻覆坠毁。 杨世衡连忙推着倪季永到他座机旁，边求饶道：「你放心啦，小囧，刚刚我已经从头到尾都检查过了，不会有问题的啦！」 倪季永仍然面有愠色，斜眼看着杨世衡道：「这件事我一定会向你妈报告！」 第十章 杨世衡大惊失色，焦急地向倪季永保证绝不会再玩低空特技，只差没跪下哀求了，但直到上机时刻倪季永都没再理睬他。 杨世衡戴上飞行面罩及耳机坐进T-38里，因为不敢有太大动作，连抗G衣也没穿，急忙地升空追击前方倪季永的座机。 他一边注意着PFD及ND屏幕上的显示，一边用无线电呼叫倪季永：「呼叫倪囧，呼叫倪囧，拜托你快回答我啦！OVER！」 前方倪季永的T-38一直保持着同样的速度，过了半晌，倪季永的声音伴随着杂音传来：「做什么？OVER。」 「你不会跟我妈讲吧？对吧？你知道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OVER。」 「上次看到她还很有精神啊，至少教训你不是问题，OVER。」 杨世衡哇哇叫道：「对不起啦！我再也不玩多馀的特技了！再犯……我就跳进太平洋谢罪！」 倪季永迟迟没回应，杨世衡才忽然想起，补充道：「你听到了吗？OVER！」 许久，倪季永才出声，问了个八竿子打不着边的问题：「喂，你和安陵主任很要好？」 杨世衡不假思索道：「这还用问？要是我跳进太平洋里，他一定会来救我的。」 「是吗……安陵主任交过女朋友吗？」 杨世衡翻了翻白眼道：「我怎么知道？不过他现在的确单身。以前高中读男校，他老爸又超严格的，安陵忙着念书要不就是和我一起鬼混，根本也没时间交女朋友。你问这做啥？」 「你别管啦。」 杨世衡思忖了会儿，忽然想起甚么似的叫道：「你该不会想把你妹介绍给安陵吧？」 「……」 「我可先跟你说，虽然我不知道安陵他喜欢的类型，不过肯定是端庄贤淑的气质闺秀型的，你妹太粗鲁了一定马上out！」 「……」 「喂，你倒是说话啊。倪囧？倪——囧——」 杨世衡得意忘形地唱起歌来，倪季永却陷入沉思。 他那天看到的到底是……？瞧杨世衡少根筋的样子，肯定还不晓得这件事，不过和他相处这么久了，倪季永也不觉得杨世衡有那种倾向，再加上之前听到的那些传闻，所以应该是安陵主任单方面的……倪季永突然同情起安陵，在很多方面。 倪季永将机鼻朝上，开始往高空盘旋上升，这是做为一个合格飞行员都应该拥有的精确技巧。不明所以的杨世衡也跟了上去，两架T-38不断爬升，突破一万公尺的高度时，天空看起来已经不是蓝色的了，取而代之的是艳丽的浓紫色，这里没有云层，气流也像凝固般停止流动，这代表他们已经进入了平流层。 飞行面罩源源不绝地输送着氧气好让飞行员不会感觉到呼吸困难，不过在气压如此低的高空仍旧不比站在陆地上自主呼吸那样来得舒适。这样的急促呼吸让倪季永感觉相当不好，有些类似于气喘发作时的感觉，无论如何的大口吸气都无法将氧气送到肺部，吐出的比吸进的要多得多。这个毛病曾让倪季永一度以为自己永远上不了太空。 他侧头一看，杨世衡也跟上来了，他的T-38并排在倪季永的座机旁，并隔着机罩向倪季永比了个开心的手势。 「喂，我说你啊，你这家伙……」一看到杨世衡，倪季永就忍不住想骂骂他。 ……你这副德行怎么会有人喜欢你？倪季永心想。这样的话，杨世衡所说的过去大概都可以连接起来了，安陵应当是从高中就开始喜欢杨世衡了，高中以及大学的不告而别八成都是因为这个原因，要不是现在的工作担负着重大的责任，安陵主任大概已经辞职了。 倪季永着实讨厌自己的敏感心思，否则也不会看到这些让人心烦的事了。 「倪囧，你怎么话说到一半？难道苍蝇跑进嘴里了？」 倪季永摇头直叹气，问道：「我看你这几年来怎么只交了一个女朋友？就是选拔前就认识的那个粉领……你和她分手之后都没想过找其他的？算算已经有三年多的空窗期了。」 杨世衡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倪季永，隔得这么远都听得出来杨世衡语气中的调侃意味：「你的妹婿目标换我了？很遗憾，我也喜欢气质型的。」 「……你最好趁我还愿意心平气和跟你说话时把握这个机会。」 「好啦好啦，真是的……你怎么活像是小姑一样啊……」杨世衡咕哝地说着。 两人缓缓加速，马赫计指针指着0.9，时速约1010公里，接近音速的速度。此时穿过机翼的气流已经达到音速，如冲击波般的音波以激烈的力量冲向机体。机身剧烈地摇晃着，耳边全是如怒吼般的轰隆声。 ……这样根本没办法说话。两人互看一眼达成共识，一起加速。 在速度突破1马赫——也就是音速的速度1200公里——的瞬间，周围发出飞行员们都很熟悉的剧烈音爆声，然后便消失无踪并归于寂静，只剩下仪器运转以及头罩里发出的细微静电声。 「其实我也想过啦，不过这种事还是要顺其自然吧？」 杨世衡继续几秒钟前的女朋友话题。「毕竟是她甩了我，也不是我愿意啊……我一直待在美国受训，她会『兵变』也是理所当然。」 「你不会到现在还喜欢她？」 「噗，怎么可能啊！」杨世衡夸张地笑道，「都过了三年，我连对她的脸都印象模糊了。」 ……就算经过十年，我想安陵主任也不会忘记你的脸吧。虽然没有当事人的说法，倪季永还是断然的如此认为。 「你还是赶快交个女朋友吧，都这年纪也可以开始考虑结婚了。」 「……喂，倪囧，你该不会又听我妈说了什么吧？」 「对。」倪季永干脆地道，「伯母叫我劝你赶快结婚，最好是在明年发射前举行完仪式，否则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就来不及了。」 「哇，那个乌鸦嘴老太婆！」 ……对，没错，这样做是最好的，对杨世衡和安陵两人都好。倪季永虽然如此认为，但心里还是有点疙瘩。杨伯母的确说过希望杨世衡早点结婚，毕竟儿女这么多了却还没有孙子，隔壁邻居年纪比较小都已经有两个孙子了……他不太清楚这是否只是两老任性的行为，不过对于安陵主任来说，杨世衡早些结婚也可以早些断了他的念头，实在没有必要执着在杨世衡这个傻子身上…… 「倪囧，有不明飞行物体从后方接近！」 杨世衡的惊呼声打断倪季永的思绪。他看看雷达，果然后方有一物体正快速接近中。倪季永心下一惊，该不会刚刚胡思乱想时闯进了其他国家的领空？！ 「我刚刚确认，是俄罗斯的米格-29战斗机！」 「……」 「呐，还不快逃？」 倪季永冷漠地道：「俄罗斯的米格-29战斗机早在几年前除役了。那是阿能吧？」 杨世衡心虚的声音传来：「哈哈，没骗到你。」 「我由衷希望T-38配有飞弹，那么我现在就能让你变成太平洋上的火球。」 正当杨世衡震慑于倪季永的冷酷发言时，瞿宇能的T-38已经跟了上来，飞在杨世衡的另一边。 「两位的高空超音速girl’s talk想必很愉快吧？」瞿宇能平板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 「阿能，你来得正好！」杨世衡委屈地叫道，「你听到了吧？刚刚倪囧说了很冷血的话呢。」 倪季永没理会他的废话，道：「阿能，要是这家伙要拉着你比赛，千万不要理他，那样玩法几条命都不够。」 「我只担心阿衡耐不住，至于我自己没问题。」 倪季永瞪了杨世衡一眼。「你听到了吧？」 相隔数十公尺，杨世衡都能感受到倪季永眼中的冷意，嗫嚅了几声也没敢再开口。 「对了，阿能，明天要讨论实验。我听他们说本来要跟着实验舱一起运送的酵素还是决定跟我们一起搭拓荒者了，所以到时候酬载舱还要多载个冰箱……」 「这样是否要请太空中心好好考虑将太阳能电池板跟实验舱一起发射？拓荒者要载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拥有生物相关学位的倪季永与瞿宇能，两人被赋予的任务还包括了药品的蛋白质结晶、抗感染药物干扰素的生产以及农作物的育种。这些实验也是太空发展重要的一环，在微重力的太空中能够分离出纯度高的药物，比起在地球上的制程，在太空站实验舱一个月产量甚至相当于地球上数十年的产量，让许多昂贵的药物价格在近几年来下降了十几倍，所产生的效益之大不可言喻。 被夹在中间的杨世衡插不上两人话题，只能默默地听着。 两人的话题很快地告一段落，接着瞿宇能的话锋一转，直接问道：「听说两位昨天和安陵主任一起去吃饭。我倒是不知道Jon和安陵主任的交情变得这么好了？」 杨世衡和倪季永不约而同心想：瞿宇能不愧是太空中心的八卦站！ 「都是被这家伙拉去的，只是吃顿饭，没甚么好不好的。」倪季永敷衍道。 「不过昨天那家泰式料理味道很不错，酸辣海鲜汤非常够味！柠檬清蒸鱼和椒麻鸡味道也很好……」杨世衡赞美着。 倪季永昨天因为早先发生的事根本食不知味，看着脸上像是带了能面具般面无表情的安陵，他真要以为自己适才所见是做白日梦了。不过他突然和丹尼有一样的感觉，安陵和杨世衡说话时的样子的确特别不一样，而杨世衡在晚餐过程中表现得也比平时成熟许多……起码没有不看脸色的白目发言。 安陵的态度他可以理解，不过杨世衡就…… 「Jon，你没问吗？阿衡在安陵主任面前特别不同的表现是何原因？」 倪季永心里暗骂瞿宇能，明明自己八卦却又故意装得只是顺便问问，而且这问题感觉好像也很尴尬…… 「耶？被你们发现啦？」杨世衡难为情地吐了吐舌头……当然其他人看不到。 没想到杨世衡爽快地承认了，倪季永抛开多虑，急切地问道：「为什么？」 杨世衡踌躇的声音传来，半晌才道：「简单来说，就是耍帅吧。」 「……啥？」 「这么久没见到安陵，我嘴上说着他一点都没变，其实他改变了许多。」 杨世衡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怯生生的，但倪季永无法分辨是否因为透过机器而使他的语气失真。 「他变得……很成熟，能够独当一面了。火箭工程师是我念书时的憧憬，我本想攻读到博士学位并在这个领域有所成就之后再上太空，但终究没念完。知道安陵成为火箭工程师时，我才明白我们走的路虽然不同，却是如此接近的平行线，然而他已经有所成就了，我还停留在地面上，虽然自称是太空人，不过就只是个半吊子。」 瞿宇能和倪季永听着杨世衡的话，皆沉默不语。倪季永相当讶异，认识了杨世衡这么久，从没听过他这么认真地倾吐自己的心情。 杨世衡看着导航显示，雷达萤幕上只有他们三架飞机而显得画面相当干净。「我希望能够早点上太空，让他看看我也和过去不一样了……不过就算再怎么盼望还是受限于出发日程，所以我也只能……」 杨世衡停顿了下，瞿宇能便帮他接了上去：「故意耍帅、装成熟？」 「嘿嘿，的确是这样没错啦。」 倪季永默然。和杨世衡相识以久的他相当清楚这家伙是个甚么样的人，为了自己的梦想他不顾家人反对和学业，毅然决然走向了太空人的道路。既笨拙又固执，没有任何人能改变他的想法或决心，但他却如此在意安陵对他的看法…… 看来在杨世衡心里，安陵的确是相当特别的存在。既然如此，之前那件事摊开来对两方都不是好事。就算对他来说安陵再特别也只是朋友，要是知道安陵对他的感情不仅仅是如此，杨世衡应该会很烦恼自责。所以…… 「你还是赶快结婚吧。」倪季永叹道。 「你的结论是从哪里得来的？！」 第十一章 火箭发射前274天，时序已迈入秋季，但对于位在热带地区的太空岛来说，气候只分为春夏，九月时分还是酷热的夏日。 时间飞快地流逝，太空中心启用至今已经三个月，时常失灵的仪器渐渐不会再出错了，对于工作内容不太熟练的人员们也已经上手，一切开始步上轨道。 太空人们每天光是例行训练就忙得不可开交，为了登上太空，他们必须接受上千种的训练和讲习模拟，比军队还密集的严苛训练常会让人觉得不胜负荷。 「我向NASA递了第三次申请书才终于看到一丝曙光。」 五人聚在一起，丹尼正讲着自己历经重重困难才终于跻身太空人行列的辛酸史。 「在NASA决定是否录用我参加训练之前，还请情报处调查身家。不仅是同僚，连我都记不得的小学同学也接到FBI电话，要他说说关于我的事。后来我的长官接到NASA的电话并和他们谈了两个小时之后，隔天我便接到他们要求我去休士顿接受面试的电话。当天我便千里迢迢地从爱德华基地赶到休士顿。」 杨世衡和倪季永不禁咋舌。 「FBI？！这也太夸张了吧？我以为那是冷战时期才需要做的事。」杨世衡叹道，「不过要调查身家，FBI的确是最佳途径。」 丹尼点点头，继续道：「在我抵达詹森太空中心的Four South大楼，便见到了维昕。你们可能不相信，但见到她的瞬间我就知道了，她就是我命中注定……」 「Boo——Boo——」杨世衡发出嘘声，「老大，你对V女士一见钟情的事我们已经听过几百遍了！」 「阿衡，我提醒你可别像之前一样说太多话咬到舌头。」瞿宇能平板的声音传来。 「欸？开始了吗？」 「老早就该开始，我们已经被绑在这里很久了，到底可以升空了没啊？！」倪季永不耐烦地骂道。 头顶的广播器传来声音：「Jon，请保持微笑，别忘了现在数十双眼睛正盯着你们喔。」 众人一起往右边看去，隔着一层玻璃，几十个观众见他们转过头，都兴奋地直呼叫。 五人勉强挤出个僵硬的微笑，心里暗自期待这酷刑能早点结束。 九月是太空岛正式对外开放参观的日子，第一天就涌进了数千名游客希望一睹全新的太空中心。 太空中心拥有许多建筑物，其中开放参观的是第二大楼，专门打造用来摆放并解说太空发展史及相关物品，例如第一枚成功发射的人造卫星模型或是之前发射过的历代「火箭人」回收机体；另外还有第五大楼——任务模拟及训练中心、第九大楼——火箭的指挥舱训练、第二十七大楼——无重力训练中心、第二十九大楼——太空环境模拟中心、第三十大楼——管制中心等。 而五位太空人们现在就在第九大楼的火箭指挥舱训练装置，一般人无法进入模型里，只能隔着玻璃观看太空人们的训练过程。 从被绑在椅子上开始，到现在已经十五分钟过去了，就和真正发射情形是差不多的，他们也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解说人员背对着他们手舞足蹈地讲解着指挥舱里的构造，以及被绑着的太空人的介绍。 对太空人来说，此时心境是有点微妙的。 「我觉得咱们现在好像猴子……」杨世衡看着玻璃窗外的民众，虽然无奈，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和语气截然不同的微笑，「你看，要是这是铁栅栏，那个小鬼估计就会把手里的热狗和汽水丢给我了。」 「你应该庆幸外头听不见我们的声音。」瞿宇能道。 「这也是太空人的义务。」V姐严肃地道，「要让民众充分了解太空发展的过程及重要性，对我们产生认同感，这样国家编列预算时，在太空发展部分才有可能得到多一点的补助。」 「唉，我知道，我也不想像NASA一样被砍预算，只是实在很不习惯做什么事都要被看着。」杨世衡抱怨着。 「V姐，你别理他，他只是因为参观游客没有单身美女所以发发牢骚罢了。」 此时头顶的广播终于传来进入发射倒数的提醒，太空人们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尝试着在众人围观的压力下继续保持泰然自若的微笑，照杨世衡的说法这情境就像是金刚站在你胸膛上张牙舞爪，你还得微笑安抚它的情绪。 待发射模拟结束，紧接着又是第二十七大楼中性浮力实验室的模拟EVA作业，从水池里起来之后，就匆忙赶去第三十大楼管制中心为游客们讲解火箭上的太空人如何和地面联系。 这一连串堪称高强度的行程，纵使是对这些训练驾轻就熟的太空人们都感到吃不消。 在休息的空档，杨世衡就忍不住抱怨着：「我们这样每个礼拜要抽一天做这些没意义的活动，不觉得太浪费时间了吗？离发射只剩八个多月耶。」 倪季永难得对杨世衡的意见采正面回应，赞同道：「与其做这些表面活动，不如加强训练。我觉得太空中心的开放实在太急促了，至少等我们明年回来之后再着手进行。」 丹尼正准备长篇大论开导两个小朋友时，从休息时就不见踪影的瞿宇能忽地推门进来。 「阿能，太慢了，你又去蹲厕所了？」杨世衡首先发难。 瞿宇能并未承认或否认，道：「我刚知道个有趣消息。」 「如果是太空中心紧急决定停止开放我就听你说。」倪季永意兴阑珊地道。 「你们知道第二大楼现在也开放了吧？」瞿宇能双手抱胸，斜靠在门板上说道。「火箭研发部也派了几名向导讲解『火箭人』的构造和发射原理什么的，等会儿就要开始。」 「然后呢？有爆破秀？」 瞿宇能扶了扶眼镜，正色道：「负责讲解的……是安陵主任。」 杨世衡和倪季永两人跳了起来，叫道：「我们去看好戏！」 瞿宇能诡异地笑了下，道：「园区车已经在外头待命了。」 来不及阻止他们的丹尼和V姐，对视一下便心领神会，二话不说跟着出去。 太空中心相当广大，大楼到大楼间都有数公里之遥，往来需要接驳车，因此在开放的第一天就出现了近百辆小巴士在其中穿梭的盛况。 所幸交通规划还算完善，虽然花了比平常要久的时间，却也在二十分钟内到达第二大楼。 位在二楼的是日前搭载无人卫星升空的火箭人二号，体型比火箭人五号要小上许多。之前升空并抛弃之后便由太空中心回收，放在参观中心展示。 五位太空人甫踏进二楼，便被现场的气氛给震慑住了。 就像是无人管理的放牛班似的，小孩子喧哗奔跑着，大人们也聊着天，而安陵彷佛置身事外，完全无视其他人，一个人站在前头讲着艰涩的火箭构造。 「……在外燃料槽旁的是固体燃料火箭辅助推动引擎，长15.46公尺，直径1.27公尺，空重2.755公吨，其中装填的推进剂由69.83%的高氯酸铵粉末、16%的铝粉、0.17%的氧化铁、12%的PBAN高分子聚合体以及2%的环氧树脂混合而成……」 二楼展览厅就像是被分成两个世界似的，一边是游客中心，一边是安陵和火箭人，两边互不相干。杨世衡忍不住捧腹大笑：「哈哈，果然是这样！比我想得更夸张！」 倪季永也笑得直不起腰，道：「我从没见过这种情形！笑死我了！」 V姐皱着眉头边掩着嘴，一方面觉得这样行不通，一方面却也觉得好笑。 丹尼则是对安陵赞美有加，直道：「无论何时都能展现其专业知识，不愧是这个领域的专家。」 五人看笑话看了许久，安陵的讲解终于结束了。杨世衡敢肯定，现场唯一的听众大概只有自己，虽然安陵的AT力场隔绝了其他人，但他却觉得穿着合身西装站在台上不苟言笑的安陵看起来真的很帅气。 「那么，大家对于刚刚的讲解还有甚么问题？」安陵拿着雷射笔，严肃地说着。 似乎是讲解结束了，大家才终于对火箭有了兴趣似的，争先恐后地举手。「为什么你的眼睛是绿色的」、「月亮上有外星人吗」、「太空人怎么尿尿」、「你是美国人吗」等不相干问题接连被提出。 安陵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平淡道：「和太空问题无关的请放下。」 「不公平」的抗议声此起彼落，但还是有超过一半的人放下了手。 一名被点到的孩子兴冲冲地问：「火箭怎么飞到外太空的？」 「脱离地球引力的速度是秒速11.2公里，而火箭的发射原理刚刚讲解过了，若有问题请到出口处索取资料。」安陵毫不犹豫地回答。 一名大人举手问道：「为什么ISS会绕着地球转而不会坠落或是飘到外太空？」 「物体以秒速8公里的速度环绕地球时，地球的引力和物体的离心力互相抵销，物体就不会下坠，而永远绕着轨道运行。卫星也是同样原理。」安陵回答完，然后点了另一名约莫十六、七岁的高中生。 「为什么火箭不用触控式萤幕啊？现在触控式萤幕或是声控这么发达，甚至还有用脑波就能控制的家电，太空船却依然使用一个个的按键，看起来好逊喔。」 高中生这番话引起许多笑声，不过听在太空人们的耳里却很不是滋味。 「现场有谁的志愿是当太空人吗？」安陵眉毛动也没动一下，就像讲解火箭构造般平直地道：「如果你认为太空船能用和你的智慧型手机一样、二个月就摔坏的技术，那么火箭在升空时就会炸成碎片，包含坐在里面的太空人。」 安陵的话让原本还兴高采烈地争先举着手的孩子们，都露出害怕的神情并将手放下，大人们议论纷纷，脸上皆是责难。 「若是没问题的话，那么今天的讲解到此结束，出口在两侧后方。」 话说完，安陵便转身离开，留下因不满而大声鼓噪的游客们。 杨世衡搔了搔脸颊，一脸无所谓地道：「安陵今天讲的话已经比平常多很多了。怎么说呢，他只是不懂得说话技巧啦……」 众人靠在栏杆上站成一排，看着展览厅中央的火箭人二号。曾经点燃引爆又坠入海里的机身伤痕累累，但对太空人们来说，那是信念的象征。 倪季永背靠在栏杆上，盯着展览厅天花板的灯，道：「其实我刚刚对于那个问题也挺生气的，太空船上能用那种不稳定的技术吗？现在的航太科技是数十年来数以万计的科学家和工程师的心血累积，一句『好逊』似乎就将这些化为泡影。如果是我回答，可能会说『那你就下载个飞行的APP、用你的触控式手机自己飞去宇宙好了，小子！』」 瞿语能淡然道：「别跟小孩子计较，这年纪的小鬼都以为自己才是世界的中心。我高中的时候大概比刚刚那个还夸张吧。」 杨世衡闭上眼睛叹气道：「啊，好想赶快上去！让那小鬼亲眼看看火箭发射时的样子，他肯定会看得忘记手机的存在。」 众人都如此相信，见到火箭脱离地心引力奔向太空的同时，大家必定都能和太空人们拥有同样的感受，对那美丽的情景由衷发出赞叹。 正当他们讨论着太空发展的前景时，旁边的大门「砰」地打开了，进来的是赫伯特。他穿戴着驼色麂皮背心和牛仔帽，衬衫还系上领结，看来为了今天的开放而盛装打扮过了。 赫伯特看到太空人们时，爽朗地打招呼道：「日安，你们也在啊。安陵那小子呢？怎么不见人影？」 杨世衡指着展览厅另一边的出口。「他刚从那里走了，你正好错过他。有事？」 第十二章 赫伯特抓下头上戴着的牛仔帽，无奈道：「我听说那小子干的好事了，他真的将游客赶走了？」 「嗯，不完全是。」杨世衡迟疑地道。 「这小子尽会惹麻烦！」赫伯特叹息道。「老实说，我极度地渴望能够担任解说，不过就像你们知道的，语言障碍还是没那么容易解决。安陵这小子最近绷得太紧了，所以我才让他带游客参观，放松一下。但出乎我的意料，他比我想得要更难缠。」 众人早就觉得奇怪了，为游客解说本就不是安陵这种高阶研发人员该做的事，通常会找菜鸟职员或是雇用相关科系的学生担任向导一职。 杨世衡狐疑问道：「赫比，安陵最近有甚么不对劲吗？」 最近忙于训练，和安陵也没什么机会碰面，虽然通过几次电话，但安陵那边的工作也相当繁忙，总是讲不上几句话……杨世衡寻思着。 赫伯特抓了抓头，道：「最近他像发疯似的没日没夜工作，基本上之前的工作一直都照着预定日程进行，不过安陵却不断超前，还加入预定之外的测试。他本就热衷于工作，但我现在才知道他是这样的工作狂。」 杨世衡直起身体，思忖着刚刚看到安陵时也觉得他脸色不太好……虽然一直是如此。不过听赫比说得比较委婉，安陵的情况可能比想像中还糟糕。 「呐，阿衡，你最近没见安陵主任吗？」倪季永若有所思地问。 「没有，算算已经近三个礼拜没和他碰面了。」杨世衡低落地道。 赫伯特叹了口气戴上帽子，严肃地向杨世衡道：「请你不要担心那小子，你们有更重要的任务，安陵那边应该要由我好好监督。那么，我就先失陪了。」 赫伯特离开时，第二批的游客已经陆续进来，不少人也发现站在展览厅高处一隅的太空人们，皆兴奋向他们挥手致意。 太空人们微笑以对。V姐边边挥着手转向杨世衡，坦然地道：「阿衡，我知道你很努力想要让安陵主任对你刮目相看，不过你往前冲的同时也要注意周遭的状况。就我所知，和主任最亲近的人非你莫属，你同样也很重视他吧？朋友可是重要的资产呢。」 「我明白，V女士。」杨世衡低声道。 倪季永无奈地道：「真是沉重的友情啊，对吧，八卦站阿能？」 瞿宇能推推眼镜，昂然道：「这是我最擅长的领域。」 丹尼一头雾水，直问道：「你们在说甚么？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大概是体恤太空人的辛劳，对外开放第二天，太空中心安排了自修活动。太空人要熟习的技巧与专业知识非常广泛复杂，除了机械和生物专门的知识外，每个太空人都要学习气象学、空气动力学、地球科学、天文学等知识，以及飞行器的设计原理、结构、导航控制、通讯、座舱里设备和仪表的性能及检修技能，每天训练及学习时间超过十小时以上，这需要惊人的耐力及专注力。 杨世衡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桌上摆着地球科学书籍却一个字也没读。他现在完全无法专注在眼前的学习上，心里胡思乱想着。 他看了看堆放整间办公室的书籍，没一本是他现在需要的。一般对太空人要求除了高学历外还需要多方面的知识，杨世衡纵然在机械、物理等多方面都具备专业知识，唯独缺乏的就是思想理论文化。 这一直是太空人的通病，杨世衡心想。之前NASA还曾经认真考虑过是否要让诗人或哲学家登上太空，因为读理工科出身的太空人无法充分表达内心的感受，但这考量不切实际，要是让文学家上太空，那么太空船大概很难回到地球了…… 杨世衡就算是想研读心理学或是莎士比亚等细腻优雅的文学也像读天书似的，看到那些文字就让他头痛，但偏偏他现在极需要了解另一个人的心里在想些甚么，并针对那人的状态给点适当的意见。杨世衡自知话很多，但都是派不上用场的废话。 他一手撑着脸颊，看着办公桌前墙上钉着的照片。除了家人以及太空人同伴们的照片，还有几张高中时拍的。虽然现在人大多使用数位相框，但杨世衡还是喜欢冲洗出来，一张张的相片纸拿在手上更能感觉到那瞬间的回忆弥足珍贵。 他伸手拔下一张照片，那是许多高中同学的合照，包括自己和安陵。安陵就算是拍照时也面无表情，冷淡漂亮的脸孔在一堆高中男生中看起来着实显眼；反观自己则是做鬼脸比中指等样样都来，站在安陵身旁看起来像个小丑似的…… 杨世衡看着照片，思绪飘到遥远的过去。安陵一直都是这样的人，隐藏着自己的心思从不让人看到软弱的一面。 昨天满满的行程，待他们能歇口气之后已是晚上九点了。去研发室找安陵，人不在座位上却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安陵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吧？然而他选择埋头苦干，并未和杨世衡透露一点……要是自己懂得察言观色就好了，杨世衡自责地想。前一阵子才放了大话，说安陵是生死与共的朋友，根本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吧？ 高中时候的安陵，到了后来似乎也向自己稍微敞开心胸，会谈论家里的事和心里的想法之类的，但岁月将两人分开太久，曾有过的一点信赖似乎也消失殆尽了。 十二年的隔阂要如何打破？ ……唔，还是十一年？杨世衡掐指算了算，猛然发现自己又纠结于无关紧要的问题上了。 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安陵能够幸福，纵使他事业有成，但偶尔露出的寂寞神情却让人心疼不已。 ……都和我在一起了，但心里却还有其他挂念的人吗？看到此景的杨世衡也莫名地感到吃味。对他来说，心中最重要的人就是家人、同伴和安陵了。 在高中时，他曾以为两人会一直在一起，就算各自娶妻生子，但两人依旧是心灵最契合的伴侣。那时安陵消失之后，杨世衡为他的不告而别感到既气愤又伤心，原来这都只是自己的自我感觉良好。 在太空岛的重逢让他由衷感谢，而他也明白邂逅和离别是人和人之间必经过程，所以他努力地维持两人的关系，只怕再度断了联系之后会和安陵形同陌路。唯有安陵，他不希望和他只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 「可恶！」 杨世衡咒骂了声后将书阖上，猛地站了起来。想破头也没用，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向来是自己的最高行动准则。 办公室的忽地打开了，让杨世衡吓了一跳。走进来的倪季永见他张着嘴看着自己似乎也吃了一惊，错愕问道：「你傻站在那边做什么？」 杨世衡瞄到墙上时钟，离结束还有一段时间，实在不好意思说要翘掉自习去找安陵。 倪季永一脸了然于心的样子，叹了口气道：「我劝你现在最好不要去，你还没听说吧？」 「什么？」看倪季永的脸色，杨世衡有种不好的预感。 「刚刚火箭研发部举行试射，失败了。」 杨世衡冲上来，抓着倪季永焦急地问道：「失败了？！怎么回事？有人受伤吗？安陵呢？」 倪季永没好气挣开他的手，骂道：「别慌慌张张的！没人受伤，包括安陵主任！失败原因我也不清楚！」 杨世衡不满地道：「你怎么不早点说清楚啊，害得人家小心肝噗通噗通地跳！」 倪季永挖了挖耳朵，敷衍道：「现在研发部那边吵翻天了，装配厂、固体和液体燃料仓库和检查厂、冷却剂实验室、推进剂研究所还有追踪试验基地，所有的负责人全都聚在一起开会检讨。」 杨世衡坐回椅子上，心里放下块大石。他抬头问道：「什么状况？」 「据阿能所说，似乎是角度偏了所以没进入轨道，穿越大气层时烧掉坠落在太平央中央某处，目前还在追踪座标。不过……」 倪季永欲言又止，杨世衡紧追不舍地问：「喂，你这样只会让我更想知道！你要我严刑拷打吗？！」 「唉，算了，反正你迟早也会知道。」倪季永抬起头，有些犹豫地道：「这一次试射失败的责任归属，听说是安陵主任。」 杨世衡皱了皱眉：「你唬我？」 「唬你我就喊你老爸。」 「怎么回事啊——」杨世衡忍不住边弄乱自己的头发边大叫着。虽然这相当不符太空人无论何时都该保持冷静的基本要求，但他现在根本无暇思考那些事。 「怎么办啊，倪囧……我大概已经有二十九年没有这么烦恼过了。」杨世衡趴在桌上哀怨地道。 「你从来都不知道甚么是烦恼吧。」倪季永一副事不关己地说：「我只负责传达，其他的事你自己好好『烦恼』吧。」 话音刚落，倪季永就转身离开，无视杨世衡乞求般的目光。 杨世衡看着关上的门叹了口气，脸颊贴在桌上，坐在办公椅的屁股不断拖着椅子滑动。 他现在只觉得烦躁的甚么事都做不下去，心里不住骂着：安陵，你这浑蛋到底怎么了，竟敢让我这么烦恼？！ 反正那家伙遇到事情就只会憋在心里，就像倪囧说过的，越是不说话的人心里越是会想些乱七八糟的……杨世衡喃喃地骂着：「耍什么闷骚……」 没能帮上安陵的忙，这让杨世衡深感自己的无能。 过去几年来，总有时候，繁复严苛的训练让杨世衡觉得心力交瘁。他没想过放弃，只是时不时的会有些怠惰的想法，但他都咬牙撑过去了。而踏上太空岛之后，他再度遇见了安陵。 安陵就像研磨剂一样，将他的梦想重新打亮磨光，光滑闪耀得不染一点灰尘。纵使训练再辛苦，只要想起同样在太空中心另一端工作着的安陵，杨世衡就觉得自己可以更努力一些，就连流下的汗水都变得有意义了。 在他坚持的这条路上，有着安陵的心血，而安陵也走在自己身边，这是何等让人振奋的事！ 阔别十多年后，安陵变得耀眼而不可企及，杨世衡想要拥有搭上安陵所打造的火箭的资格。现在的他还是一事无成，但想和安陵并驾齐驱的渴望是催促他向前走的动力。 杨世衡也觉得相当不可思议，没想到安陵对自己来说是如此重要的存在，他高兴的时候会想着安陵在做什么，疲累得快无法撑下去的时候会觉得安陵在背后推着他，就连现在……他也心心念念着安陵。 他身为安陵的朋友，有义务为他分忧、让他快乐，虽然杨世衡并不知道方法…… 总之，还是得去找安陵，把他最近如此失常的原因从那张紧闭的嘴里撬出来！ 第十三章 晚上八点左右，杨世衡来到火箭研发部。他站在楼下先拨了通电话给安陵，想了几声之后对方就接起了，一如往常般的平淡语调：「世衡，有事吗？」 「你还在办公室吗？我去找你。」 对方沉默了半晌之后，道：「我已经下班了。」 「是吗，那下次见面再谈。」 杨世衡切掉电话，抬头望了望三楼依旧透着灯光的安陵办公室，咬牙暗骂：安陵你这个说谎的浑球！ 他怒气冲冲地走上研发部大楼，推开安陵办公室大门却没瞧见人影。办公桌上放着依然摊开着的资料，这表示他一定还没离开。 杨世衡走出办公室环视四周，其他职员似乎都已下班。他拿出手机重拨，接通之后便听到另一边走廊传来微弱的铃声。 杨世衡往声音来源走去。安陵这次依旧很快地接起电话：「世衡？」 都要加班了还愿意接只会讲废话的自己的电话……杨世衡的怒气倏地消失了。实在无法对这样的安陵生气，杨世衡闷闷地道：「猜猜我是谁？」 「……怎么了？」安陵的声音似乎也放软了。 看着前方玻璃帷幕透出的灯光，杨世衡放低声音道：「没事，我挂了。」 那间应该是会议室的地方传来声响，他蹑手蹑脚靠近，见门开着便探过头去窥伺。 安陵坐在椭圆形桌前背对着门口，桌上放着笔电和资料，一边小声地说话，看样子似乎跟谁在进行视讯会议。 ……跟试射失败有关吗？这么晚了还在跟谁讨论工作？ 杨世衡更靠近一些，也听见安陵说的话……是俄文！他踮起脚，从毛玻璃间的缝隙偷觑。 安陵讲着俄文，和萤幕上一个男子交谈着。虽然两年前去俄罗斯前曾经恶补过俄文，但一离开莫斯科就全抛诸脑后，杨世衡现在只听得懂零星的单字，但就他听到的有限线索，两人确实谈论着火箭相关话题。 杨世衡知道安陵曾在俄罗斯联邦太空局工作过一阵子，但从没听他提过关于那边的事……不，应该是说这次相遇以来，他从未听安陵讲过自己的任何事。 萤幕上的人脸孔看得不甚清楚，低沉的声音和快速的说话方式倒是很符合一般俄罗斯人的印象。听两人说话语气似乎很熟稔似的……杨世衡主观地认为。到底是谁？难道是俄罗斯那边的火箭研发相关人员？这样没问题吧？ 杨世衡忽地觉得自己偷窥的行为实在蠢到家了。他茫然地听着会议室里的谈话，分辨着自己听得懂的单字。现在安陵需要的应该是相关领域专家，而不是自诩为朋友的人的理解，就算是自己去找他也无法给予任何帮助。 「……ракета……」 ——这是火箭的意思。 「……космонавт……」 ——俄文的太空人，直翻是「co∫Monaut」，和一般英文惯用的astronaut不尽相同……看来我的俄文还没退步嘛，很多单字都还记得，杨世衡自暴自弃地想。 「Естьчеловек， стоящийпозади вас.」 ——有个人站在你背后。 杨世衡悚然一惊。这句话他印象深刻，是当时在俄罗斯受训时，闲暇无事看的恐怖片台词。不过这句话出现在安陵和其他人的交谈里…… 果不其然，一转头就瞧见安陵已经站到他身旁了。安陵脸上有些许诧异——这是杨世衡才看得出来的奈米级的表情变化。 「世衡，你在这里做什么？」 杨世衡瞄到萤幕上的男人似乎透过摄影机看着这里，赶紧对安陵摆手道：「没事，你工作吧。」 安陵看着他片刻才道：「正好告一段落了，等我一会儿。」 他走回去和屏幕上的人说了几句话后关上摄影机，杨世衡见状便走了进去。 会议桌上资料散乱着，应该是适才的联合检讨会议留下的，安陵的位置更是堆放着惊人的资料夹和报表。 看着安陵默然地收拾着，杨世衡蓦地觉得心里一股憋屈，撇开目光看着会议室的角落道：「你不是下班了吗？」 安陵顿了一下，道：「抱歉。」 杨世衡忽地体认到自己的行为怎么如此小心眼，摇头道：「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知道你工作忙，今天又遇上危机，应该需要独处好好厘清思绪吧。」 安陵没回答，而杨世衡也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大概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吧。 两人之间从没如此尴尬过，杨世衡不知道是否因为安陵对自己太过包容，所以才让自己产生错觉……这个想法让杨世衡感到沮丧。 接着他便想起今天来访的主要目的，踌躇了下，还是强打起精神。 「呐，阿妙，我听赫比说你最近有点……反常？」杨世衡支吾着，在脑中寻找适合的措词。「他说你把自己逼得很紧，每天加班到半夜……你有甚么心事吗？」 安陵一边收拾着资料，一边面无表情道：「没有。这些都是例行工作。」 见安陵如此平常的模样，杨世衡几乎要相信他的说词了，但他还是厚着脸皮、锲而不舍地问：「今天的试射怎么回事？就算其他私事你不想回答，那么这件事我总该有权力知道吧？毕竟之后我就要搭乘火箭上去了，我希望身为火箭负责人的你能直接跟我报告！」 安陵抬起头淡淡地看着他，看得杨世衡都有些心虚起来，虽说不应该这样假公济私，但不这样做的话安陵又要…… 「我在尝试发射角度的更改。」安陵边说边拉开椅子，示意杨世衡坐下。 杨世衡乖乖地走过去坐下，安陵打开电脑叫出几个档案。 「我之前在俄罗斯工作，而其他人多半是新人或是NASA来的。」安陵指着他们做的模拟程序图，「这两个地方的位置和气候都和这里不同，NASA虽然算是比较相似的地区，但若照着那里的数据做的话还是会产生偏差。」 杨世衡仔细地看着萤幕上的数据，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齿距角、滚柱角和偏航角这三种不同的位置控制引擎，数据都和原本的测试有轻微偏差。」 「今天的试射重点在于修正进入轨道的角度和时间，所以那枚发射失败的火箭是将角度偏差调整到极限的情况而产生的预定中的失败。」 杨世衡瞠目结舌，安陵说的怎么和倪季永说的不同？他结结巴巴问道：「我，我听说你要为这次的失败负责，还会受到惩处什么的……」 安陵怔了下，摇头道：「没这回事。」 杨世衡心里暗骂道：可恶的倪囧！竟敢传达错误讯息给我！ 「至于赫伯特先生也有点误会。」安陵似笑非笑地道，「他是不加班主义者，因此连续的加班可能都会被他认为是……『把自己逼得很紧』？」 杨世衡眼睛转了几下，开始为自己先前像怨妇一样的行为感到汗颜。 「而我最近加班的确是为了今天的试射，我想尽可能模拟各种状况以找出最佳的修正方式。毕竟……」 安陵抬眼看着杨世衡。不知道是否为杨世衡的错觉，他的眼神和语气似乎……很温柔？然后安陵的脸转向一旁，将程式一个个关上边道：「毕竟这是我身为负责人的工作，投入比别人多的时间是应该的。」 ……原来如此，原来只是……突然觉得脸热得发烫，杨世衡不好意思呐呐地道：「抱、抱歉，我实在是太多疑了！」 误会解开了，杨世衡突然觉得浑身脱力，瘫倒在椅子上。他想了想之后不禁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叫道：「真是的，我真是……为了这种事纠结半天！哈哈，真是太好笑了！」 「抱歉让你误会了。」 「不不，这不关你的事啦。」两天来郁闷的心情都一扫而空了，杨世衡腆着脸嘻笑道：「呐，安陵，请我吃饭吧！你的工作结束了吧？」 安陵看着他道：「该是你请我吃饭吧？」 杨世衡双手合十做出哀求的样子，但表情却相当神气：「别计较啦。虽然很难启齿，不过你也知道，太空人的薪水是照军阶或是专业领域部分的成就给付的，所以我现在还是月光族呢。」 安陵无奈地道：「……我收拾一下，你先去开车。」 「耶！我就知道！」杨世衡嘻皮笑脸地站起身，怀念地道：「高中时候我也总是吃不饱，一天到晚跟你蹭饭咧……」 杨世衡边叫着「动作快一点」边离开了会议室，待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安陵仍旧看着那方向。 他靠在椅背上，一手揉揉额头。所幸杨世衡相信了他的话，否则跟他争论下去可能会没完没了。 安陵的确逼迫着自己投入工作藉以抛开那些杂念，连日的操劳连身体都开始吃不消了，但盘旋在脑中的想法从未改变。 ……还不够，安陵心道。我所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不过这还远远不够……你将生命托付给我，所以我也该尽我所能让你安全无虞，对吧？ 这既是安陵身为负责人的责任，也是他的私心。与其担心杨世衡出什么意外，不如用自己的双手让出意外的机率降到最低，他不容许火箭发射的过程出现任何闪失，为其他就算不眠不休、呕心沥血都要做到最好。 安陵将笔电盖上就放在会议室里，等会儿与杨世衡分开后再回来加班。俄罗斯现在整年沿用夏令时间，加上时差，还有时间再讨论一下…… 他侧头看到一旁杨世衡坐过的椅子，将手放在椅背上似乎还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只剩九个月……安陵喃喃念着。九个月之后，他就能放下一切…… 第十四章 随着距离火箭发射日的逼近，太空人也更忙碌了，除了训练之外，还有电视节目以及演讲等的行程，他们不遗馀力地推广太空发展，使得国内也开始掀起一股太空热。 面对如此盛况空前，太空中心做好了万全准备，除了改善刚开幕时的交通动线混乱问题，另外增开了第三大楼——餐厅以及商店，以舒缓大量涌入人潮，还和国内航空合作增加航班，每天都有八趟以上的小型客机来回，连结国内的几个大型机场。 民间甚至还出现了高价贩售太空岛房屋或土地的诈欺行为，由于太空岛环境整治优良，犯罪率几乎为零——除了喝醉酒在路旁小便的工程师，其馀的各项生活机能也很完善，开放没多久就被当年度的生活杂志票选为「最适合居住的地方」，引起许多民众的争相询问。不过太空岛只提供给相关人员及其眷属居住，短时间内还不会考虑开放。 五位太空人除了一对夫妻之外，另外三人都还单身，因为怕麻烦，他们也没让家人一同住在岛上。 发射前255天，是太空中心订的「恳亲日」，这天特别让开放太空中心员工的亲友们参观，只要事先登记即可，对外则一律停止售票。 五位任务小组太空人以他们的五位后补太空人分乘两辆巴士到机场接机，就连丹尼远在美国的家属也全部前来。太空人们和家人都一年以上未见了，所以气氛很是热闹。 「哇，这小子长这么大了！」 杨世衡边说边抱起五岁多的弟弟，将他举得高高的，笑道：「重了好多！我看再过两年我就举不起他罗！」 正在念幼稚园的弟弟害怕得哇哇大叫，杨世衡的母亲赶紧扯住他的手骂道：「快放下！你这小子怎地不长脑筋？你弟弟他有惧高症！」 杨世衡悻悻然放下弟弟，嘟囔道：「这小鬼八成是外面偷生的，我们家可从来没出过惧高症啊。」 父亲在一旁风凉道：「弟弟有惧高症还不是你造成的？要不是你带着他……」 念高中的妹妹左顾右盼，急切问道：「怎么没看到安陵哥？他今天在吗？」 另一名约二十来岁、和杨世衡有些相像的青年打了个呵欠道：「哥，你赶快让她见安陵哥啦，她整天念个不停，烦死了！」 其他太空人见到杨世衡一家吵闹的样子，心里不约而同地想：果然是一家人。 丹尼咳了咳，小声问道：「阿衡的家人跟他很像，不过怎么……」 「都很矮，对吧？」瞿宇能扶了扶眼镜道。 远远看来，杨世衡站在家人中间整整高出一个头以上，念大学的弟弟是家人中最高的，也只有170公分左右，而母亲和妹妹都是不到160公分的娇小身材。 「我就跟你们说过啦，那家伙是基因突变！」和杨世衡家人相当熟稔、已经打过招呼回来的倪季永说道。 瞿宇能眼中精光一闪，道：「所以你才和阿衡的家人这么要好？」 「阿能，别以为你比较壮我就打不过你！」 几个太空人的家属聚在一起寒暄，一开始还有些距离，上了大巴之后就完全没了矜持，就连只会说英文的丹尼家人都和他们搅和在一起。由此可见，太空人们随和好相处的特质似乎都来自健全且充满活力的家庭。 为了今天，太空中心还特别规划了行程，让十位太空人一起进行模拟训练，包括十架T-38同时进行的飞行特技表演和花式跳伞表演，以及在中性浮力实验室分组对抗，进行EVA的各项任务。 太空人们相当卖力，整个参观流程也非常顺利。 在第九大楼的火箭指挥舱训练装置参观时，杨世衡还出了点差错。发射前会用座椅上的固定绳索将太空人的身体牢牢绑在座位上，而杨世衡约莫是顾着和另一边的家人们笑闹而没将自己的绳子固定住，所以一进入模拟发射状态时，杨世衡便从剧烈摇晃的座椅上跌了下来，引起哄堂大笑，模拟也因此被迫中断。 「大哥你好丢脸！」杨世衡的妹妹在结束后嘟着嘴说着，「大家都在笑耶。」 杨世衡清清喉咙，正色道：「我可是被称为百分之百正确率的男人，平时其他家伙出的糗更多……好痛！」 听不下去的倪季永赏了杨世衡一个拐子，因为身高差距，那一拐正好打在肚子上，让杨世衡痛得龇牙咧嘴。 接着便是参观初次亮相的拓荒者号。众人来到垂直装配工厂，工厂外围有数个荷枪实弹的军人正巡视着，在太空中心对外开放之后，重要的地点都有保全驻守，一般民众只能远远地待在指定位置观看。 比室外要昏暗许多的厂房内，拓荒者的指挥舱等已经装上火箭人五号的前端了，整体的视觉高度比之前还要高上许多，似乎远不只资料上注明的218公尺。 这是太空中心员工家属才得以享受的待遇，抢先在大众之前一睹即将发射的火箭风采。 就连太空人们也是第一次看到完成组装的火箭全貌，每人都因此兴奋不已。 杨世衡的父母看得目瞪口呆，实在难以想像自己的儿子要搭这庞然大物前往太空。火箭就立在眼前，感觉反而不真实，可能是直到此时才真正体认到这点，而对于一般人来说，上太空实在是非常遥远的幻想。 杨世衡瞄到一旁阴影处往这里走来的人影，便咳了咳道：「让我向大家介绍，这位就是一手打造出这具火箭的最高负责人——安陵！」 杨世衡的家人们见到安陵，都不约而同露出惊喜的样子。杨世衡母亲放下手中抱着的弟弟，热情地张开双臂抱着安陵，笑道：「安陵，你长得这么高了？真的好久不见啦。真是有出息，竟然可以做出这么大的火箭啊！」 安陵弯下身和她打了招呼，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伯父伯母，好久不见。」 杨世衡的父亲也走上前拍拍安陵的背，惊叹道：「好小子，没想到你竟然是火箭的负责人？阿衡那小子之前坚决不肯透露你做什么，只说要让我们大吃一惊。如今看来，这应当是今年一整年让我最惊讶的事。」 ……怎么安陵的脸色比起上次似乎又更差了些？偶然注意到的杨世衡皱眉想着。上次见面就是自己跑去兴师问罪那次，之后过了近两个礼拜都没再见过…… 母亲见到安陵的喜悦持续爆发中，不断说着：「你长好高啊！念高中时只有这么一点点呢！现在……哇，好像比阿衡还高？！人也好帅，阿衡跟你比差太多了！」 安陵似乎没料到过了十几年，杨世衡的家人对待自己依旧如当年依样热情亲腻，当下有些怔在原地。 见安陵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杨世衡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啦，他们都很想念你呢。」 杨世衡的妹妹站在二哥身后，兴奋地叫道：「安陵哥的本人比照片还要好看多了！好帅！」 这席话也让安陵听到了，他转头以眼神问道：照片？ 杨世衡看起来完全没在反省般理直气壮道：「之前趁你没注意时……偷拍的。没办法啊，她吵着要看嘛。」 不仅是杨世衡的家人，其馀的人听到火箭的设计者竟是个年轻人都吃了一惊，人群渐渐涌了上来。 比起火箭，一般人对于帅气的火箭负责人竟然要有兴趣得多了……杨世衡有些忌妒地想，心里边暗自咕哝着：可恶的安陵！竟然这么出风头！ 不过在见到被簇拥在人群中的安陵不知所措的样子，杨世衡小心眼的吃醋就变成幸灾乐祸了。 安陵只是应杨世衡之邀来见见他的家人，马上便要回去工作了。 杨世衡拉住安陵，道：「等一下我们会在第三大楼吃晚饭，你也过来吧？」 对安陵来说，特地到餐厅吃饭都嫌浪费时间，但他看到杨世衡漆黑温润的双眸时，便实在无法硬着心肠说不。 见安陵没拒绝，杨世衡喜出望外，咧嘴笑道：「七点，七楼的法国餐厅，记住了喔。」 安陵点点头，正想离开时杨世衡又再度拉住他。杨世衡瞧着安陵苍白的脸，忧心忡忡道：「你看起来很憔悴，有没有准时吃饭？」 还没等安陵回答，杨世衡又道：「不要加班了，丢给下属做，这不就是上司的工作？让其他人分担你的工作嘛。」 ……这是我的责任，怎么能放心交给别人？安陵，敷衍道：「没事，别担心。」 「真的？」杨世衡左看右看，都不觉得安陵这样叫没事，但还是只能谆谆叮咛道：「别超时工作，看你的样子怎么都像是因节食把饿得自己面黄肌瘦的女明星……」 安陵哑然失笑，拍了拍杨世衡的手臂后转身离去。 杨世衡看着安陵的背影，忽地觉得有些落寞，可也说不上来这股失落从何而来。 一直偷瞧着两人的杨世衡的妹妹，待安陵走后便走上前兴奋地拉着杨世衡道：「安陵哥哥变得好帅喔，他有女朋友吗？还是未婚妻？」 「没有！这家伙就知道工作，我看他连怎么把马子都不会！」杨世衡没好气道，接着转过头对妹妹道：「你可别像那些女明星一样，饿得自己瘦不拉叽的，难看死了！你要是BMI低于18，我就要叫老妈在你的食物里加上运动员专用的增重食品！」 妹妹瑟缩了下，然后抬头理直气壮道：「我可是很健康的，笨蛋！」 「你竟敢骂哥哥笨……」 下午的最后行程，有一项是太空中心专为太空人家属准备的，与其说是游览，还不如说是假参观之名为家属们事先做好心理建设。 太空人可说是世界上风险最高的职业，光是坐在载满上百吨燃料和推进剂的火箭里就足以颁发勋章了，更别提在地球之外的太空人等于是孤立无援，一旦发生状况就只能祈祷奇迹出现。 而火箭至今仍是未臻成熟的不安定技术，历史上著名的西元1986年发生的挑战者号太空梭爆炸坠毁事件，即是一具固态燃料火箭推进器上的一个小零件失灵，连锁反应导致挑战者号在升空时爆炸解体。就算到了现在，火箭也是经过百万次测试修正才能升空，但谁不能保证在正式载人是否哪颗螺丝松脱而造成意外。 太空人及其家属被领至一间播映室，让他们观看的，即是1993年发生事故的哥伦比亚太空梭影片。 哥伦比亚号的最后一趟是为科学研究而进行的太空任务，除了7名太空人之外，还有八十几种的实验结果，以及数十只的白老鼠、蜘蛛、各式各样的昆虫和鱼类等。 NASA提供的档案，是当时舱内的声音以及实况转播的影片。在进入大气层时，哥伦比亚号的组员惊叹地看着窗外的景色，每个人都为了能够返回地面以及见到如此绝景而雀跃不已，声音中毫无恐惧不安。 当太空梭飞至旧金山上空时，修士顿任务控制中心的数个监视器便显示了飞行器出了问题，接着太空梭内便产生接二连三的仪器失效。当时的飞行速度是18马赫，即是音速的18倍。 不久后，修士顿收到太空梭上传来的「失去胎压」的讯息，这也是控制中心和太空梭的最后连系。 降落前16分钟，哥伦比亚号在德州上空爆炸，全球数亿人都透过电视转播看见云层中出现一团火球，然后化为无数道明亮的光线从天而降。那是哥伦比亚号燃烧着的碎片。 观看到此时，家属们都脸色凝重，但却没人离席。在自己的家人成为太空人的刹那，大家便慢慢地做好调适，每个人都明白，每一次的太空任务都伴随着攸关生命的风险。 接下来的则是各种新闻画面：德州某个小镇——距离太空人们在休士顿的家只有两、三小时车程——首先发现太空梭残骸，烧焦的残骸掉落在森林以及住家的草坪上，有的还砸穿了屋顶。 某些居民坐在屋里时听到了声响、感觉到震动，离开家门查看，然后在路边看到了失去生命的太空人身体的一部分，远一点还有更多的尸块挂在森林的树上或是掉在附近的牧场里……搜寻小组花了近一个星期才找齐七名太空人的全部遗体。 七名太空人最终还是回到家了，以和出发时不同的形式，回归地球的土地。 二十多年前的意外再次被摊开来，许多人转头不忍再看一眼，女性都已眼眶泛红。杨世衡的妹妹坐在大哥旁边，紧握着大哥的手，力气之大连杨世衡都彷佛感到隐隐作痛。 他明白让家人们看这些影片是相当残酷的一件事，但这是身为太空人的亲友都应该要理解的情况。 影片最后，则是哥伦比亚号的指挥官瑞克赫斯本的遗孀，在太空梭失事两年后的访谈，讲述自己如何度过绝望，并从中学到宁静与希望。 众人专注地看着，此时此刻，没有人能比他们更感同身受。 结束放映，灯光亮起之后，太空人们和家人彼此都紧握着手或者互相拥抱，传递彼此的信念与祝福。 走出放映室之后，众人皆将刚刚得到的体验放在心里，脸上重新展露笑容。 还有……八个月！ 第十五章 晚餐订在法国餐厅并不是个好选择，因为杨世衡的家人们都聒噪着想分享今天参观的心得，或是和杨世衡讲述这一年多来发生的趣事。不过法国餐厅特地为了今天准备了自助餐，让大家能够自由取用交流。 餐会上觥筹交错，气氛相当热烈。准时赴约的安陵坐在杨世衡的家人中间，面对连珠炮般的问题有些应付不暇，杨世衡则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看着自己的母亲逼供般地拷问。 「对了，安陵，你的父母呢？今天怎么没来？」 安陵淡淡回答道：「他们在美国，工作忙碌不克前来。」 在一旁听到的倪季永突然像是想转移焦点般，猛地站起，拿起餐刀敲了敲餐前酒杯，清脆的声音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大家请注意听我说。」 倪季永拉了拉衣领，一脸既害臊又高兴地举起坐在一旁的女朋友的手，宣布道：「我要和依芳结婚了！」 依芳是倪季永交往多年的女友，是个中学老师，其他太空人都见过她，也常骂倪季永走了狗屎运，交了个温柔的女朋友。依芳也站起来，双颊泛红着向大家敬礼。 众人都站起拍手欢呼，和倪季永要好的四位太空人更是惊喜，几个人抓着小个子的他不断围攻。 杨世衡抓着倪季永的脖子猛搔他的头，兴奋叫道：「你这浑蛋！竟然没先让我们知道！你这个幸福的浑蛋！」 丹尼笑呵呵地直接开了瓶香槟喷洒，冰凉的气泡饮溅了众人一身。V姐避过香槟攻击，脸上盈满笑意：「恭喜你，Jon！甚么时候完婚？」 倪季永也是亢奋得口齿不清了，又跳又笑地道：「四、四月！我要在出发之前举行典礼！」 瞿宇能露出看起来奸诈的笑容道：「那么在出发之前应该没时间度蜜月吧？你可要活着回来啊。」 「臭家伙！我们全部都会活着回来！」 待庆祝过后回到位置上，众人依旧沉浸在喜悦当中。杨世衡的母亲满脸笑容，漫不经心问道：「阿衡，阿囧都要结婚了，你怎么到现在八字都还没一撇？你的女朋友们呢？你不是很爱吹嘘自己一打女朋友吗？」 杨世衡的手颤了一下，轻声叫道：「用膝盖想也知道是我乱说的，你别在这时候提啦！」 听到的其馀人等都忍俊不禁，掩着嘴怕让杨世衡难堪。 杨世衡的母亲撇了撇嘴，怪罪般地道：「我就知道你这家伙就会吹牛！都要30岁了连女朋友都交不到，真是丢脸！」 杨世衡已经被周围人嘲笑得体无完肤了，只能求饶道：「好啦，我知道，拜托你现在别提啦！」 母亲矛头一转，笑容可掬地问安陵道：「你怎么也还没结婚啊？你应该很受欢迎吧？肯定比我们家那个要受欢迎得多了。」 安陵见战火延烧到自己身上来，倒是还能冷静有礼地道：「我没想过结婚，还……太早了。」 杨世衡听到安陵的回答，焦急地低声道：「真是的，我妈提起的时候你就应该随便说说『我有固定交往中的对象，已经在考虑结婚了』之类的，否则那老婆子一定会念个没完……」 果不其然，杨世衡的母亲开始叨念并教训两人。 倪季永从刚才开始这话题时就偷偷地注意着安陵的表情，但听到杨世衡的母亲逼儿子快结婚，他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看起来泰然自若。 难道是自己误会了？倪季永狐疑地想。这件是他毕竟也只是旁观者，从未得到当事人的正面回答，说不定真是自己想像力太丰富？莫非当时安陵看着杨世衡的表情是……讨厌？ 倪季永摇摇头，谁会那样含情脉脉地看着讨厌的人？还是那时安陵正好心悸之类的…… 正好杨世衡母亲的训话结束，安陵也悄悄离席，似乎是往盥洗室的方向去了。倪季永想了想，总觉得这事不厘清不行，搁在心里也不舒服，下定决心之后也站起身跟上。 来到走廊，倪季永赫然发现自己的行为怎么像变态似的，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男盥洗室。 甫推开门，便听到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 倪季永忙不迭地冲进去。其中一个单间里面的人正是安陵，他一手撑在墙上，弯着腰相当不舒服的样子。 倪季永伸手帮他拍背，并调整安陵的姿势好让他能顺利将胃中的东西清出。他抬头望了望其他地方，每个单间门都大开着，厕所里没有其他人。 他走出盥洗室跟服务人员要了杯子，回去后将门锁起，省得别人进来看到安陵狼狈的样子。 安陵正倚在墙上，脸上都是冷汗。 倪季永倒水递给安陵漱口，问道：「症状维持多久了？」 「……第一次。」 倪季永翻开安陵的眼皮查看，果然是泛白的，代表贫血。他搭着安陵的手测脉搏，边问道：「睡眠吃饭情形如何？」 「……没甚么睡。」 「肯定也没甚么吃饭了。」倪季永啧了声道，「你这是睡眠不足、过劳，所以一吃东西就想吐。等一下回去后先去医院吊个葡萄糖和电解液，然后回家好好休息，吃清淡一点，少量多餐。我知道你忙着工作，不过一天最起码要睡满六小时。」 安陵漱了口，走到洗手台开了水洗脸。见他连走路都步履蹒跚的样子，倪季永实在无法理解要怎么样才能把身体搞成这样。 对太空人来说，保持身体健康和规律作息事它们的工作和责任，即使训练再忙再累他们也会尽量保持充分的休息以让身体随时都能在最佳状态。 见到安陵因疲劳而呕吐，倪季永忍不住骂道：「无论太空中心付你再多薪水都不值得你把身体搞成这样吧？」 水龙头的水哗啦啦地流着。安陵抬起头，道：「你是医生？」 倪季永翻了翻白眼，道：「我可是这次任务小组的医官，麻烦你除了阿衡以外也记一下其他人的职位。对了，提醒你一下，阿衡在小组中的地位跟吉祥物差不多。」 「是丑角吧。」 「唷，没想到你还看得挺透彻的。」倪季永惊讶道。 安陵的嘴角似乎牵动了下，但倪季永也看不甚清楚。 安陵漱了口，走到洗手台开了水洗脸。见他连走路都步履蹒跚的样子，倪季永实在无法理解要怎么样才能把身体搞成这样。 对太空人来说，保持身体健康和规律作息事它们的工作和责任，即使训练再忙再累他们也会尽量保持充分的休息以让身体随时都能在最佳状态。 见到安陵因疲劳而呕吐，倪季永忍不住骂道：「无论太空中心付你再多薪水都不值得你把身体搞成这样吧？」 水龙头的水哗啦啦地流着。安陵抬起头，道：「你是医生？」 倪季永翻了翻白眼，道：「我可是这次任务小组的医官，麻烦你除了阿衡以外也记一下其他人的职位。对了，提醒你一下，阿衡在小组中的地位跟吉祥物差不多。」 「是丑角吧。」 「唷，没想到你还看得挺透彻的。」倪季永惊讶道。 安陵的嘴角似乎牵动了下，但倪季永也看不甚清楚。 倪季永靠在一旁，斟酌了下，还是开口道：「之前听史坦伯格先生说过你的状况，后来阿衡也来找过你，但回去之后他却一副没事的模样，看来……你对他隐瞒很多事？」 盥洗室大门晃了一下，看来是有人想推门进来。倪季永大叫道：「扫除中！去隔壁！」 门外传来抗议声：「隔壁是女厕耶……」 倪季永转回来继续道：「我听说过你在俄罗斯那边的事，还有去俄罗斯前的……」 安陵掏出手巾擦了擦脸，平淡道：「你是指，我被家里扫地出门所以才去俄罗斯的事？」 「……对。」倪季永抓了抓头，有些尴尬。「那些传闻我想应该有些是夸大其辞……」 「就我所知，那些应无不实。」安陵像是说着别人的事般，淡漠地道。 倪季永叹了口气，道：「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你对阿衡并不是一般的朋友感情吧？」 安陵看着镜子，并未回答。 「我大概也猜得出，你现在应该是想寄情于工作以忘记那些啥，我说你干脆跟阿衡坦白……」 安陵猛然一拳击在单间的木头隔板上，「砰」的一声打断倪季永的话。 倪季永吓了一跳，从没看过冷淡的像是没感情的安陵有如此剧烈的动作。 安陵低着头，头发垂下盖住了双眼，声音听起来像是极度压抑地颤抖着。他的拳头依旧抵在隔板上，从倪季永站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的手青筋血管浮起，微微地发颤着。倪季永咋舌，想不到安陵还是个潜在的暴力分子。 「我……躲着他超过十年，也打算一辈子都瞒着他。你可能不会了解，我多怕世衡他对我露出厌恶的表情。」 「阿衡他不会这样的。」倪季永断然道，「他会拒绝你，但是你们仍是朋友……」 「我知道，所以更不能说。」 安陵抬起头，绿色的双眸看起来相当无神。「我无法这样待在他身边。等一切工作结束之后，我会离开这里。」 倪季永愕然道：「欸？！没、没必要吧？你说真的？」 「不好意思，不过这件事请你不要对世衡提起。」安陵看着倪季永道，「如果你了解他，就应该知道他会因此自责，我不想让他为难。」 安陵直起身体整了整衣领，除了苍白的脸和微湿的发际，外表看不出一丝异常。 倪季永一个箭步挡在安陵身前，道：「你这次又打算不告而别？你知道阿衡有多重视你吗？虽然不想承认，但我觉得你在他心中肯定是最特别的……」 「别说了。」安陵沉声道，「如果你还为他着想。再继续待下去只会让我对他做出伤害更大的事，相信你也不会乐见。」 倪季永噤声，实在无法想像所谓的「伤害更大」的事。 安陵转身打开门锁，即将跨出门时顿了下，回头说道：「今天谢谢你。」 「不谢……」倪季永皱眉，提高音量道：「回家休息，记得先去医院！」 安陵仅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消失在门的另一侧。 倪季永回到座位上，见安陵若无其事地和杨世衡母亲对话，不由得叹了口气。 所幸餐会已到了尾声，少数员工家属赶晚上班机回去，大部分的则会在太空岛留宿。 五位太空人各自坐一辆小巴载着家人回去——除了V姐和丹尼两家人是住一块的，倪季永让家人上车之后，回头见安陵开着园区车往火箭研发部去，心里十分怀疑安陵是否会遵照指示回家休息。 他思忖着，然后唤来杨世衡。「阿衡，我刚刚和安陵主任聊了会儿，他说今天还要加班。」 「欸？可是他跟我说要直接回家。」 「少罗嗦，听我的就对了！」倪季永骂道。 杨世衡被他一凶，只能愣愣地点头。 「我瞧安陵主任状况不太好，你等会带家人回去之后再过来看看，别让安陵主任开车回去，知道吗？」 杨世衡再度点头。「倪囧，果然你也看得出来安陵不太对劲吧？但他一直坚称自己没事……」 「死鸭子嘴硬啦。」倪季永没好气道，「我告诉你，对付那种人就是要表面唯唯诺诺应是，但绝不可放过他一举一动。我瞧安陵主任大概只听得进你的话，所以你要强势一点，知道吗！」 杨世衡点头如捣蒜。虽然他觉得倪季永的这样特地吩咐他的举动实在有些奇怪，不过医者仁心，应当是见安陵身体不适又没人照顾，所以才让身为朋友的他负起这个责任。 第十六章 待送家人回去并安顿好之后，杨世衡便开车再度前往太空中心。 到了火箭研发部，他按照惯例先拨电话给安陵，不过这次安陵却没接电话。 他抬头望了望，办公室里一片漆黑。难道已经回去了？ 杨世衡伸了伸懒腰，心道安陵能开车吗？虽然晚餐时他表现得毫无异常，不过倪季永说得煞有其事的样子…… 他坐回车上，带上耳机一边拨电话。安陵依旧没接。 杨世衡有些担心，因为安陵从没漏接过他的电话。如果已经到家正在洗澡的话……他思忖着，随即找到电话簿里找到安陵家里电话并拨通，但响了半天仍是没接。 脑中突然闪过个画面。适才火箭研发部大楼一楼的防盗门关上了吗？大楼里很多关于火箭的资料都是不能外泄的，所以等所有人离开之后必定会将金属防盗门关上，而刚刚…… 杨世衡一个急刹车，紧急调头急驶至火箭研发大楼。 防盗门果然还没拉下，杨世衡急忙下车冲进去，一边拨电话给安陵。到了三楼楼梯口时便听到安陵的手机铃声传来。 他循着声音走到之前去过的会议室，只见安陵伏倒在地，一动也不动。 杨世衡只觉得心脏突突地剧烈跳了几下，让他不由得捂着胸口以压下那疼痛。 「安陵！」 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脚底踉跄了下差点跌倒。杨世衡小心翼翼地抱起安陵，伸出手先测了测鼻息。虽然气息微弱，不过总归是还有气。 杨世衡松了口气，刚刚吓得他几乎停止呼吸了。他拍着安陵的脸颊，叫道：「安陵！安陵！」 此时会议桌上电脑传来声音，杨世衡抬头看，见电脑萤幕上的视讯开着，上次看到的俄罗斯人正对着他喊。 俄罗斯人见杨世衡终于抬头看他，以英文问道：「安陵呢？没事吧？他刚刚突然倒下，无论我怎么叫他都没反应，我正想打电话去你们太空中心。」 杨世衡怔了下，道：「我不确定他的状况如何，我现在正要送他去医院。他昏倒多久了？」 「约四分钟。他刚刚说听到电话声，拿了电话回来之后正要回拨，就突然昏倒了，应该没撞伤哪里。」 「好的，谢谢。现在先救人要紧，我先离开了！」杨世衡抱起安陵，边跟俄罗斯人道：「安陵没事之后我再让他和你连络！」 杨世衡还来不及说完便抱着安陵匆匆地往楼下去，将安陵放在车上后就直接开往医院。 太空岛上唯一一家医院就紧邻着太空中心，而太空人们的健康照顾则由太空中心里的航空医官团队负责。 医院规模不大，但内外科都拥有充足的人力，简单的手术都不是问题，另外还备有直升机，以防疾病或重症患者可能需要进行精密治疗之需，可以立即载往国内其他大型医院。 急诊室的值班医生和护士相当清闲，一边看着连续剧一边吃零食，聊得不亦乐乎。以一般每个医护人员所要负责的平均病患来说，太空岛的医护人员都属于凉差，因岛上几乎是青壮年人，老人和幼儿极少，所以才导致医护人员过剩的问题。 杨世衡匆忙地抱着安陵步入急诊室大门时，大概是医院入驻太空岛以来第一件急诊，所有医护人员竟只是愣愣地看着。傻了几秒钟之后慌张的全部动员，推床的推床、问诊的问诊。 同时护士们也都注意到了杨世衡的身分，惊愕问道：「昏倒这位是您的家人吗？」 「对！」杨世衡焦急地看着推床上的安陵，对医护人员道：「拜托你们了！请快点看看他到底有甚么事！」 虽然数个月来的清闲让他们怠惰了些，不过毕竟都是经验丰富的优秀人才，一下子便将安陵安顿好了，并很快的做好抽血等基本检查。 最后医生判断安陵是因为过劳及营养不足导致贫血及血糖过低，让安陵在急诊室的隔间挂点滴休息。 安陵悠悠醒转，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和摆设。他想要坐起身，一旁正在跟医生说话的杨世衡察觉他的动静，连忙过来将安陵压回去。 「这里是医院，你昏倒了。」 安陵看着他，喃喃道：「医院……现在是甚么时候了？」 「现在晚上十点半。你还记得吗？刚刚一起吃过饭后你又回去加班了，要不是倪囧叫我去找你，只怕你现在还昏迷着呢。」 面对杨世衡责难的眼神，安陵问道：「我记得刚刚正在……」 「都这时候还在想工作！」杨世衡火冒三丈，撇过头刻意不看安陵。「你刚刚正和个俄国人开视讯会议，他亲眼看着你昏倒的。我已经和他说等你好转之后再联络，你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是吗……」安陵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眼皮重得睁不开了，但又想看看杨世衡、和他说几句话…… 杨世衡回头，正好见到安陵闭上眼睛。他喊了几声，安陵都没反应。杨世衡心道幸好自己有先见之明，让医生给安陵磨了半颗安眠药喝下去， 适才在车上已经打电话通知太空中心安陵的情况，让他们处理剩下的杂务，也通知家人自己要在医院陪着安陵，医院这边该做的登记啥的也都办好了。低头瞧见安陵的皮夹子还捏在手里，杨世衡随手搁在桌子上。 他叹了口气，安陵这家伙果然还是无法对自己敞开心房，以这样自虐性的方式工作真的没问题？照理说火箭已经在完成阶段了，哪有这么多事情处理？而且偏偏出现这种状况的也只有安陵一人。 妈的这浑蛋……越想越气不过，杨世衡伸指在安陵额上弹了一记，在他额头中央留下一个红印子。不过安陵睡得相当熟，眼皮子动也没动一下， 他叹了口气，安陵这家伙果然还是无法对自己敞开心房，以这样自虐性的方式工作真的没问题？照理说火箭已经在完成阶段了，哪有这么多事情处理？而且偏偏出现这种状况的也只有安陵一人。 妈的这浑蛋……越想越气不过，杨世衡伸指在安陵额上弹了一记，在他额头中央留下一个红印子。不过安陵睡得相当熟，眼皮子动也没动一下，一向没甚么情绪反应的人，睡觉时的表情却相当丰富。杨世衡趴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瞧着安陵的睡脸，见他紧蹙着眉头，连睡觉都看起来很挣扎似的。 怎么回事啊，这家伙……给自己的压力也太大了吧？杨世衡皱着眉头看着，不晓得安陵做了甚么样的恶梦？ 安陵的眼睫颤动了几下，不过没有醒来的迹象。杨世衡忽地发现，安陵的眼睫毛和发色一样是栗色的，既长又浓密，随着他眼球不住地转动，睫毛也轻轻地动着。 照理说安陵此时应当是处在REM睡眠时段，是最浅眠的时候，但自己弹了抬头都没醒来……甚么样的梦让他连醒都醒不过来？ 杨世衡不由得将手盖在安陵的眼上，微微地压着试图停止他眼球的运动，眼睫毛细碎地在手上搔着，感觉有些痒痒的。 彷佛察觉到杨世衡的努力，安陵的眼球倏地停止震颤了。他移开手，见安陵紧蹙着的眉头也舒缓了些，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深层睡眠。 杨世衡相当满意自己的成果，这么美的一张脸不该皱着眉头，应该要多笑笑才对。想到这点，他又忍不住伸手拉扯安陵的嘴角，直到护士进来查看时露出微妙的表情，他才发现自己的动作似似乎不太妥当，跟个娘儿们似的…… 待护士离开后，杨世衡才觉得有些累了，平时作息正常的他差不多在这时间就寝，于是往旁边空床躺下，几乎是闭上眼睛的同时就睡着了。 安陵再度醒转时，杨世衡就睡在隔壁床，静谧的室内只听得到他缓慢悠长的呼吸声，和自己胸膛里无法遏止的鼓动。 每一次面对着杨世衡，他的心脏总是不受控制的跳着，剧烈到让他以为旁人都听见了，不过他掩饰得相当好，这份悸动始终隐藏在心里。 然而还是让人发现了，难道自己表现得还是太露骨了？被倪季永戳破的同时，安陵觉得就像是罪犯游街示众似的，自己丑陋的欲望被赤裸裸地摊开在阳光之下。 幸好杨世衡一无所知，倪季永应该也不是多话的人，自己还能再苟延残喘一段时日……不，就算事情揭发了，他也得咬着牙撑下去，这是他必须承担的后果及义务。 安陵看到一旁挂着的两个空点滴袋，随手将手背上的软针拔掉。他坐起身想看看时间，但没看见自己腕上的表，往旁边看，手表皮夹等都放在柜上，连腰带都给解下来了。这应当是杨世衡为了让自己好睡才做的， 他明明粗枝大叶的，但在某些方面又挺细心，尤其在照顾人的时候更是周到得嫌罗嗦了。 安陵缓缓下床，打了点滴之后果真精神多了，脑袋也不再晕眩，看来以后为了避免发生这种情况而降低工作效率，还是得要注意饮食才行。 走到杨世衡床边，见他抱着枕头、一脚跨在病床护栏上，睡相着实难看。安陵低下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腹轻轻地摩娑过杨世衡的脸颊。一个高大又快要三十岁的大男人，怎地自己就是觉得这模样很可爱？ 杨世衡这样的人值得一个好女人跟他走完一辈子，退休之后含饴弄孙，享受大家庭的温暖，这是杨世衡应该拥有而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得到的东西。 指尖划过眉毛、鼻梁，而杨世衡依旧酣睡着，没有一点动静。 安陵只希望杨世衡能幸福，就仅仅是这样而已，为何这想法会让自己痛苦得无以复加？自己所能做的就只有确保火箭发射时的安全，然后就可以离开，但待在杨世衡身边的日子让他越发无法忍耐。 无论是谁都不可能爱他爱得比我多吧？安陵嫉妒般地想着，但是甚么也无法做，甚至连表明心思都无法做到，自己却仍死皮赖脸地留着，似乎内心还盼望着那机率几乎为零的奇迹发生……真是可悲啊，抱持着这种想法的自己，这让安陵深深地厌恶着。 他半是愤恨的看着杨世衡，见他如此安睡着，自己心里却起了股破坏一切的冲动。自己多年来所受的煎熬，否应该让杨世衡也尝一尝？ 第十七章 安陵冰冷的手指抚过杨世衡微张的嘴唇，并略为用力地按压。缓缓地凑近杨世衡，直到能感觉到他的鼻息…… 然后轻轻地在他肩上拍了拍，拉开距离，就像是甚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喊道：「世衡，起来了。」 杨世衡猛然惊醒，瞪大着眼睛左右看了一下，最后定格在安陵脸上。看了半晌，他才眨了眨眼睛，道：「你醒来了？还不舒服吗？」 「很好。现在两点，赶快回家睡觉吧。」 杨世衡坐起身伸了个懒腰，道：「医生来看过了吗？说你可以走了？」 安陵敷衍地道：「我已经没事了，抱歉让你担心。」 杨世衡皱了皱眉，跳下床道：「我去叫医生！」 他的行动向来比说的还快，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出了病房。没到一分钟，杨世衡便拉着医生和护士进来。 「这个……安先生……」 「他姓安陵。」杨世衡纠正道。 「喔？真稀奇啊……」看起来挺年轻的值班医生看了看报告，「安陵先生，建议你这两天先住院休息，做一些详细的检查，避免有脑震荡什么，而且导致突然昏倒的可能原因相当多，最好照个X光或CT……」 「不用了，我现在出院。」安陵断然道。 护士看见安陵左手的软针拔掉了，叫道：「唉呀，怎么自己拔掉了呢？血还在流呢。」 护士连忙抓着安陵的手擦掉流淌出的血迹，杨世衡也道：「呐，医生都叫你住院了，你就躺下来休息吧，等会儿我帮你拿换洗衣物过来。」 安陵看了看杨世衡，道：「不打紧，我只是这几天比较累，没甚么吃饭……」 「这怎么能叫不打紧？」杨世衡提高音量道：「一个大男人竟然因为没吃饭没睡觉昏倒，你知道这有多严重吗？看到你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心脏都要停了。」 本来劝着安陵的医生护士同时噤声，众人都听得出来杨世衡语气中的不悦。安陵看着他，没说一句话。 「我不知道，到底怎么了，不过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现在这样子是因为发生甚么事吧？是家里或工作的问题？还是……」杨世衡踌躇了会儿，放软声音道：「还是感情问题？不管吧有什么心事都能跟我说，虽然不一定能帮到你，但……」 「别自以为是了。」安陵沉声道。 杨世衡瞪大双眼看着安陵，似乎不太能理解他突然转变的态度。 「的确，你无法帮我。」安陵转身将私人物品收起，语气平常地就像汇报工作内容一样。「我不再是十一年前的我，如果你还要表现得像是朋友一样，只会让我觉得困扰，我也厌倦和你继续玩扮家家酒游戏。别再找我，听清楚了？」 安陵迳自向房门口走去。走到杨世衡身边时，他停下脚步，彷若说给自己听的般低声说了一句。 「我……早就不把你当朋友了。」 安陵的脚步就如同他说出这句无情的话时的态度，干净俐落地瞬间就消失在视线里，只留下略为急促的脚步声，和回荡在杨世衡心里、久久无法止息的回音。 第二天，太空人们约好一起带着家人游览太空岛，也算是让自己放一天假。 原本说好可能会中途再加入的杨世衡匆匆忙忙地赶在时间内到达，还穿着和前一晚同样的衣服。 「瞧你这邋遢样子！怎么不先回家洗个澡再来！」杨世衡的母亲气势汹汹地骂道。 杨世衡抓抓头，呐呐道：「哈哈，赶着过来没想到……」 「安陵呢？还好吧？」 杨世衡顿了顿，咧嘴笑道：「他很好，我在医院陪了他一夜，已经回家休息了。」 「所以安陵今天不会和我们一起罗？」杨世衡妹妹失望地问道。 「嗯，他很忙的，而且还需要多休息一会儿。」杨世衡看看手表，举起手作势驱赶的样子，大声道：「各位游客，动作快一点，要赶下个行程罗！」 「呐，凭甚么在这颐指气使的啊？还不是你慢吞吞的拖到现在！」倪季永不满道。 「哈哈，别这么小心眼嘛！」杨世衡用力地拍了下倪季永，开朗地说道。「对了，我现在才发现，阿能呢？」 倪季永瞥了瞥瞿宇能的家人，他们正兴奋地东张西望着，没注意到这里。他小声地说：「阿能怕他的女朋友A会碰到女朋友B，所以A排第一天、B排第二天。一早就先送A去机场还没回来，B刚刚才到的， ，别说溜嘴了。」 杨世衡看了看和瞿宇能家人站在一起的女子，果然和昨天不是同一个， 义愤填膺地叫道：「可恶的家伙竟敢劈腿！我要把他的事迹告诉狗仔队！」 「嘘！这么丢脸的事别那么大声！」倪季永往他头上敲了一记，「不知道阿能用什么方法骗过他父母的，这件事等之后再公审他，老大说。」 两人商议结束之后便开始了今天的行程，包含剩下的太空中心游览以及太空岛的环岛行程。 在亲眼见到太空岛的完善规划前，其实大部分民众多是半信半疑，认为除了太空中心之外其的地域应该都一片黄土滚滚的不毛之地，要不就是和NASA的甘乃迪太空中心一样都是布满鳄鱼和瘴气的沼泽。 尤其员工的家属更是担心，只怕在太空中心工作的孩子们吃不饱穿不暖。先别提太空岛所在的热带地区冬天均温都在摄氏15度以上，岛上遍布的各式各样异国料理餐厅更是多不胜数，至少可以不用担心温饱问题。 太空岛是国家规划的特区，由距离最近的行政区管辖。除了太空发展之外，也打算将太空岛打造成为世界独一无二的观光区，岛上各处都有新的建案正在进行，还有个太空主题乐园也在预算审核当中。 由于美国和俄罗斯近年重新启动的太空计划，许多国家也都将太空发展重新纳入年度重要建设当中。现在的ISS因为各国的需求大增而不敷使用，欧洲太空总署ESA的几个参与者法德英荷瑞士等国也规划在10年内建造新的太空站。 杨世衡等人所属的国家太空中心早在数年前预见了太空计划必定会成为世界各国再度着眼的重要发展，所以才不惜耗费重资建造了太空岛，而太空岛虽还未对国外开放，但一举一动都已经成为镁光灯的焦点。 亲眼见识太空岛的进步规划之后，民众对于太空人们明年将执行的任务更是抱着莫大的期待。 背负着千千万万国民期待的其中一人，现在却彷佛跌入泥淖里，深陷其中而无法爬出。 今天的行程中杨世衡表现得和平常一样，或者说比平时还更开朗，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回想起昨晚安陵说过的话，杨世衡不禁怀疑那是梦境还是真实。如果是现实，自己怎么没有发生过的真实感？如果是梦境，那么如此真实的疼痛感该作何解？ 安陵离开之后，杨世衡也失魂落魄地开车到了太空岛西边的威基基，躺在沙滩上看着满天的星星。 遗世独立的太空岛远离了空气污染及光害，连着几天的好天气更是让夜晚的天空一点云层也没有，看起来美极了，甚至还能看到带状的银河从头顶横亘。 杨世衡如数家珍般将每一个星座点了出来，天琴座、天鹰座已经快看不见了，仙后座、飞马座正当空闪耀着。 今天的行程中杨世衡表现得和平常一样，或者说比平时还更开朗，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回想起昨晚安陵说过的话，杨世衡不禁怀疑那是梦境还是真实。如果是现实，自己怎么没有发生过的真实感？如果是梦境，那么如此真实的疼痛感该作何解？ 安陵离开之后，杨世衡也失魂落魄地开车到了太空岛西边的威基基，躺在沙滩上看着满天的星星。 遗世独立的太空岛远离了空气污染及光害，连着几天的好天气更是让夜晚的天空一点云层也没有，看起来美极了，甚至还能看到带状的银河从头顶横亘。 杨世衡如数家珍般将每一个星座点了出来，天琴座、天鹰座已经快看不见了，仙后座、飞马座正当空闪耀着。 杨世衡拿着车上随时都放着的望远镜，还看到了M8礁湖星云、M17奥米加星云和M20三裂星云。天文学也是太空人所必修的知识，一定要熟习到每一颗星星都能说出它的名称，在太空中若是导航失灵或失准，太空人们就得靠各个恒星的相对位置来修正方向。 不过观星对于杨世衡来说是兴趣而不是义务。在乡下长大的他从小对于天文就有浓厚的兴趣，就算高中时到了都市，天空总是布满灰紫的烟霭，看到的星星十根手指能数得出来，他还是乐此不疲地拿着望远镜，企图看到更深远的宇宙。 「星星不仅是女人的浪漫，更是男人的梦想」这句话是杨世衡挂在嘴上的，在其他同学都认为看星星是娘炮的专利时，他老早就把这种俗气的概念抛诸脑后了。 杨世衡看的不只星星，还有国际太空站。NASA网站提供了个方便的服务，只要上去登录所在地和EMAIL，NASA就会在ISS通过当地前数小时发邮件告知。一开始杨世衡都靠NASA告知，后来便学会自己计算轨道经过的路线和时间。 杨世衡从来没错过任何一次ISS经过的机会。当看着夜空中的ISS像流星般划过天际，这让他更能确信自己的目标。 会和他一起看星星和ISS的只有安陵，无论是凌晨三点或五点，安陵从没拒绝过他，总是和他一起躺在草地或是公寓楼顶，丝毫不在意身上熨烫得平整的干净制服沾上泥巴。 当其他人嘲笑杨世衡这个乡巴佬的梦想不切实际时，安陵淡然地道：「世界上为数不过四百馀人的太空人，大部分都来自拥有广大土地和天空的乡村。正因为生长在如此环境，他们才有足够的心胸去接纳更辽阔的宇宙。」 安陵拐弯抹角的安慰方式虽然笨拙，不过杨世衡知道那是他所能说出最体贴的话了。安陵从没质疑过他的梦想，对于他所说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安陵始终认真地听着，虽然很少答腔，但对杨世衡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和安陵之间的默契不需要言说，只要一个眼神，安陵就能知道他想要看他的试卷或是又想恶作剧整老师了。 有多久没和安陵一起看星星了？大学四年、研究所两年，然后……杨世衡想计算，却发现脑子浑沌得连怎么数数都忘记了。 手一软，望远镜滚落在地上沾满了沙子。他现在连看星星的兴致也没了。 安陵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说出来的却是如此伤人的词句。 十一年的岁月所造成的隔阂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巨大许多，本以为自己只要抱着月球仅有六分之一重力的心态就能轻松跳过，现在看来就算是零重力的宇宙空间和加速推进器都无法让他飞越那条无形的深沟。 他和安陵的距离似乎比地球和月亮的距离还远。 好想赶快上太空啊……杨世衡在心里叹息着。如果见到壮阔的宇宙，他是否就能抛下在地球上的一切不如意？ 这是第一次，驱使他上太空的念头不是为了达成梦想，而是为了逃避事物。 ……自己怎地这么不长进？杨世衡重重的一拳头掼在沙地上，细小的沙尘被激起，不住地飞扬。 就是因为自己还抱着如此随便的心态，所以才会让安陵看不惯吧？过了多年，安陵已经前进到他无法追上的地方了，而他却还是只会躺在这里自怨自艾。 沙尘让眼睛干涩刺痛，杨世衡不由得伸手盖住双眼，以防眼眶里因刺激而分泌的保护机制流出来。 杨世衡从没想过体认到自己和安陵渐行渐远的事实是如此让人痛苦，也或许不是这么极端激烈的感情，而是像被白蚁啃噬的建筑物般，感觉到身体里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一部分缓慢地崩解中。 第十八章 少了一部分不会让他因而无法运作或倒塌，因为那并不是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但隐隐作痛的感觉却好像永远都无法消失一样地梗在心里，只要一想起，随之而来的就是无尽的遗憾和惆怅。 就算是那十一年间，杨世衡也从没如此失落过，因为他坚信和安陵总有再相见的一天。 现在，他和安陵同在一个小岛上，在同个地方工作，却无法再回到从前那样。然而回忆却如此地清晰起来，让他想装作若无其事般地欺骗自己都做不到。 那真是安陵的真心话吗？虽然他说得决绝，但自己还是难以接受，他要怎么将与安陵度过的那些日子像旧日记本一样丢弃？纵使在意的只有他自己…… 这次他真的说再见了吗？杨世衡懊悔地想着，如果有挽回的馀地，叫他做什么事都愿意，但安陵都亲口说出不当他的朋友了，他又怎么能厚着脸皮纠缠不清？ 如果不是朋友，他们之间就只剩下工作这个交集了。朋友……杨世衡自己清楚，安陵在他心里不仅仅是朋友，还是同学、是学长、是同事、也是无可取代的知己，更是生命相托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如此重要的安陵，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折磨自己，而杨世衡却一点忙也帮不上，这才是让他最介怀的事。纵使自己无法给他有用的意见，但杨世衡还可以请教其他朋友，或是朋友的朋友，或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一路上受过许多人恩惠的杨世衡深知这个道理，但安陵却连和他分享都不愿意。 那么，安陵已经想到解决办法了吗？他的心事和压力得到抒发了吗？安陵应该拥有倾吐的对象吧？一想到安陵平时孤僻的样子，杨世衡就忍不住地担心，那种闷骚的个性交得到朋友吗？ ……为什么眼睛如此天杀的痛！杨世衡使劲地揉着眼睛，连被女朋友甩了都没那么难过，安陵的一句话却让自己变成这样，真他妈的浑球！为什么不再等等他？再等他一会儿我就有自信能让你改观！ 「喂，你这家伙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哪。」 一个粗鲁的声音让他回到现实。杨世衡睁眼一瞧，只见众人都有些吃惊地瞧着他。 倪季永一脸鄙夷地道：「为啥你会看太空发展史的影片看得眼眶泛泪？很恶心耶。」 杨世衡怔了怔，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进入了视听室。他吸吸鼻子，假装愤怒道：「我为了那些走在前头的先驱们而感动，谁像你这么没血没泪？」 瞿宇能轻描淡写地道：「你该不会想到自己可能步上那些先贤的后尘，所以害怕地流泪吧？」 「可恶的阿能！希望你不会在上太空前就因为劈腿被报复而留下一辈子的遗憾！」杨世衡咬牙切齿地小声说道。 「嘘，影片还没结束呢！」丹尼喝斥道。 吵嘴的几人都悻悻然地闭上嘴。杨世衡盯着萤幕，两手在膝上交握，紧紧地捏在一起。 ……没想到在别人面前伪装也不是件难事，杨世衡突然佩服起自己了，其实心里烦闷得都快窒息了，还能与其他人虚与委蛇。看来自己也变了，这是高中时他做不到的事。连他自己都和过去不一样了，又凭甚么要求安陵和过去一样，对这样的他交付真心？ 两人关系演变至今成了支离破碎的模样，是杨世衡完全没料想到的局面。与其这样，他此时还真希望两人这次的重逢没发生过……现在就算回想起回忆中美好的时刻，也总是伴随着安陵冷淡说出那些话的样子，让杨世衡鼻头直发酸。 自己并不是个坚强的人，可能是一路走来太过顺利没遇到甚么挫折，所以才造成他碰上这点事就觉得难过得受不了。朋友间日久情散也很正常，继续保持联络的高中同学屈指可数，在这之前和安陵更是多年未见了，就当两人缘分已尽，好聚好散吧…… ……不！安陵不同！杨世衡在心中呐喊，就算他怎么的欺骗自己也都无法抹煞安陵在心中的重要性，但胸口的纠结烦闷又要如何消除？ 杨世衡一个人在心中纠结，殊不知其他人见到他愁苦的样子，都以为他是看那无聊的影片感动得捶胸顿足…… 从医院离开后安陵并未回家，而是搭乘交通车直接回到太空中心。 他开着园区车到了火箭研发部大楼，下车之时瞥见头顶的满天星斗，黑蓝色的苍穹衬得星星更加闪耀。 靠近赤道地区的星群极为不同，在俄罗斯时很少见到这样的景色，布满云层的天数比放晴日要多得多。也可能自己总是避免着眺望夜空，如此才不会想起扰乱思绪的那些事。 他不禁想起高中时代时常被杨世衡拉去观星，为了找到最佳的地点而四处探访，找到开阔又视野良好的地方时便随地一躺，不在乎地上草地还是积水的泥泞湿地。 对于安陵来说，那样躺在地上沾得满身脏兮兮的简直让他打从心底受不了，但这是值得的，两人一起观星的时候是他少数能光明正大看着杨世衡的机会。 杨世衡会拿着望远镜沉迷在星空当中，而安陵会悄悄转头，看着杨世衡沉醉的侧脸。对他来说，那才是最珍贵的时刻。 他一直相信杨世衡绝对能成为太空人，因为他明白杨世衡为了这个目标有多么的努力，明明不太擅长数学，但他还是靠着毅力苦读，让自己的数理和外语成绩都维持在顶尖的水准。 也因此，原本已经注定要走上外科医生之路的安陵，毅然决然地将目标转向工业工程。与其走着铺好的路，他更想自己决定方向，选择了和杨世衡同样的道路。 纵使后来他下定决心不再见杨世衡，但目标仍然未变，他选择成为火箭工程师，只希望能在未来，为了杨世衡的太空人之梦尽一己之力。 安陵从未对自己下的每个决定感到后悔，包括再见杨世衡一面以及和他划清界线，只是杨世衡的表情依旧历历在目，说了这么冷酷无情的话的安陵自己反而觉得有些承受不住。 他并不想伤害杨世衡，与其日后不告而别会让他更加介意，不如提早切割，让杨世衡看清楚安陵这个人不是值得相交的朋友。 刚才所说的都是他的真心话，但自己的感受和旁人的解读肯定不同。杨世衡应该以为那是厌恶他话吧？但安陵的确不把他当朋友，从两人都还处在懵懂无知的青春期、一起躺在地上看星星的那时，安陵查觉到胸口隐约的悸动是因为隔壁那个聒噪开朗的家伙之后，他就明白自己对杨世衡的感觉就已经不仅是朋友了。 那是安陵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性向有所不同，在那之前他也对女生有过好感，是杨世衡的存在让他知道自己也能喜欢上男人。 在严格的家庭中成长，接触到的一切都被局限在框框里，这让安陵变成个孤癖又仇视社会的人。他从小就是父亲的傀儡，为了日后回国开设医院并让安陵继承，父亲才让他回国念书。 母语不太流利的安陵本该要上大学，却因为语言问题被迫从高一开始念。早熟又自视甚高的他根本不可能和年龄比自己小的幼稚同学们好好相处，能够让他真诚对待的，只有不断碰钉子却仍锲而不舍接近他的杨世衡。 杨世衡就像是黑暗的深渊中突然出现的一点星火，本以为无关紧要而对其疏忽大意，拥有了空间之后就像是氧气灌入一样，突然猛烈地烧了起来，将深渊本身都被那熊熊大火吞噬殆尽。 如果没有杨世衡，自己就不会是现在的自己了，所以他从没后悔爱上他，纵然这带来的痛楚远比喜悦要多，但安陵很庆幸自己遇到了杨世衡。 「……抱歉对你说出那样的话。」安陵喃喃说着，不过这已是他所评估出最适当的做法了。他决不想伤害杨世衡，但如果终究要做出决定，他还是只能选择伤害最小的，就算杨世衡认为他是个浑蛋也无所谓。 拿出钥匙和识别卡打开防盗门，在走进去之前，安陵抬头看了最后一眼那耀眼的星辰。那才是属于杨世衡的地方，那是他从小的梦想， 也是最适合奔放乐观的他的辽阔世界。 安陵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闭空间，彷佛害怕自己眷恋那点光明般、头也没回地将门关上，隔绝了身后试图溜进去的星光。 距离火箭发射还有225天，而最后一次见到安陵已经是一个月前了。这一个月的时间，杨世衡相当专注于训练上，他不是那种因为私生活不顺利连带工作效率也下滑的人，就算是失恋的时候他也很快地就忘却伤痛并投入训练当中。 然而现在的他其实尚未做好心理调适，纯粹希望藉由提高训练强度以忘却不顺心的事，但安陵给他的打击比想像中的还大，可能其中还包含着对自己的自信破灭，才导致他迟迟都无法恢复。 当然，在一同登上太空的组员面前，杨世衡尽可能表现得和平常一样，但时间一久，他也感到倦怠了。虽然训练成绩没有明显落差，但众人也发现他的不对劲了。 「根据一般太空人在出发前的纪录，这段期间应该是属于亢奋时期。」 瞿宇能的话引起另外三人的注意。 此时是训练中间的休息时间，除了杨世衡以外的四名太空人都在休息室。杨世衡像是精力过剩似的，连休息时间都跑去做重量训练和慢跑，誓言要打破瞿宇能4%体脂纪录。 瞿宇能将眼镜镜脚的带子系好，那是运动时可以固定在头上的设置。「照理来说，阿衡的异常亢奋似乎是正常的。不过……」 倪季永拿毛巾擦了擦汗水，道：「不过所谓的亢奋状态应该是指在训练方面有所突破。你们看过那家伙的成绩了吗？」 V姐点点头。「除了阿衡，其他人的模拟测试成绩都上升了，阿衡的成绩反而有些滑落。」 「虽然不是差太多，但是训练中心的主任已经注意到了。」丹尼喝着水边道，「那个不苟言笑的人相当在乎成绩，要是阿衡再这样下去麻烦可就大了。」 「以心理状态评估，此时出现这种状况非常罕见。」V姐脸上有些担忧，「但阿衡看起来很正常，我也无法猜测出他成绩下滑的原因。」 倪季永叹口气道：「我也瞧不出他哪里有问题。昨天和阿衡老妈通过电话，他们对这状况也一头雾水，所以至少跟家里没关系。」 丹尼严肃地道：「就我所知，出现这种状况的通常是无法扛起日子逐渐逼近的压力。这是相当严重的问题。」 倪季永狐疑地道：「压力？就我个人观点，那家伙是最不会感受到压力的人了。」 瞿宇能戴上眼镜，道：「Evelyn最近表现得不错，你们知道吧？」 Evelyn是杨世衡的后补，也是后补小组中唯一一名女性太空人。要是杨世衡在出发前发生什么问题导致无法出任务或是被评估不适任，就会换上后补的Evelyn。大家都知道，在出发前被换下来意味什么。 「此时此刻，若真是被评估心理状态不佳，这就是上宇宙的最大阻碍。」瞿宇能缓缓道，「只怕以后再被采用的机会……无限接近于0了。」 第十九章 众人沉默下来，休息室里静默得可怕。 「别说笑了！哪有这么严重！」倪季永粗鲁地站起，双手握拳大声道：「为了明年的任务我们废了多少心血！整整五年的训练，只是因为几天的表现不佳就被换掉？！太不可置信了！」 「但现实就是如此。」瞿宇能面无表情地道，「别忘了，后补组接受和我们完全一样的训练，我们能当上正选可能只是一点点的优势。在我们真正乘上火箭之前，和他们彼此间都是竞争关系，如果因为被选为正式组员就粗心大意，那么被换下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倪季永咬牙，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这道理他当然懂！他也清楚，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拥有无比的热忱，否则谁能撑过这些艰苦又有极高风险的训练？也因为如此，他更无法接受杨世衡被撤换的可能。 「搞什么啊……那家伙！」倪季永愤愤道，「明明看不出有甚么异状，怎么一下子就搞成这样了？」 V姐沉吟道：「总之，现在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至少要让阿衡在年底前恢复状态，否则就太迟了。」 「首先得想办法找出他如此失常的原因。」瞿宇能拿起一旁的水瓶喝了几口，难得看起来凝重地道：「虽然我也不认为阿衡无法承受压力，但若是如此，还是要跟他谈谈才行。到底哪一个环节让他感到压力，这是势必要厘清的。」 丹尼点头道：「只看测验成绩实在看不出哪一方面问题较大，阿衡几乎所有的项目都有点失常。我想得先提醒他别把体力浪费在自主训练，太空中心帮我们安排的训练无论是种类还是强度都是最适宜的。阿衡最近太糙了，我想疲劳造成注意力无法集中可能也是原因。」 「好！」倪季永捏得拳头喀喀作响，「等会儿火箭发射模拟，看我怎么逼他说出来！」 虽然众人盛意拳拳地想帮杨世衡脱出困境，但无论旁敲侧击都无法从他口中套出一点资讯，杨世衡似乎完全不明白他们的用意，还以为众人想帮他搞个生日惊喜之类的……虽然他的生日已过了许久。 而这次的火箭发射模拟，杨世衡虽没出现疏失，但成绩也是全组最差的。 看着玻璃帷幕另一侧，训练中心主任若有所思的样子，倪季永心里只能干着急。然后在回到休息室的途中，见杨世衡又想去慢跑，倪季永终于忍不住了，骂道：「你这家伙怎么一点自觉也没有？你知道自己的成绩下滑了吗？昨天中性浮力训练，你不是也没在时间内将太阳能板装好吗？」 杨世衡怔了怔，道：「甚么？我没注意到。」 「你别再做那些自主训练把自己搞得精疲力尽了，还不如将心思花在例行训练上！」 杨世衡看着众人的表情，期期艾艾地道：「真的？我倒是没注意到……抱歉，最近有点……」 倪季永火冒三丈的地走进休息室，将最近的成绩检讨拿出来扔给他，骂道：「这可不是一句道歉就能了事的！你自己看清楚，你的成绩简直是惨不忍睹！再这样下去你就会从明年的任务被换掉！」 杨世衡默默地看着报告，一语不发。 V姐走到杨世衡身边，温声道：「阿衡，你要是有甚么心事或是问题，都可以说出来的。」 「这……」杨世衡抬头，微微笑道：「不好意思让大家担心了，只是最近觉得有些弹性疲乏了吧……我会迅速确实地将状况调整回来！」 看着杨世衡的笑颜，众人只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违和感。这个反应实在不像杨世衡，若是平时的他，肯定会先否认自己状态不好，然后再看过证据之后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现在的态度简直就像是不想让人追问下去，所以才坦然地认错。但连杨世衡都说出反省的话了，他们也不好再说些甚么。 然而这一次杨世衡并不如他们所猜测的那样。对杨世衡来说，最近的确有种倦怠感，日复一日的训练让他觉得距离登上火箭的这些日子变得不安难耐，而自己也知道训练状况没能有所突破，更让他心里焦急，但无奈力不从心，越想强迫自己专注就越容易分神。 他一方面求好心切，一方面却又想藉着训练让自己别想起安陵，此时心里就产生了矛盾；对于太空的憧憬和火箭的热爱，一直是他前进的动力；而遇到安陵之后，想和安陵并驾齐驱的念头让他更加努力。 只是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就好像火箭的辅助推进引擎掉了一个，虽然还能继续飞，但速度却慢了下来，连带着预定时间和角度都有所偏差。失去部分动力的火箭越是急着想让自己向前冲，却越是偏离轨道。 杨世衡明白心里的矛盾是让他沮丧的原因，但他可没想到影响如此之大。若是不能克服这个问题，自己要怎么继续下去？ 一天的训练已告一段落，其他人都离开了，留下杨世衡一人在休息室里。倪季永离开之前还半恐吓地警告杨世衡不能多做训练。 杨世衡躺在长椅上，毛巾盖着脸，只觉得身体的力气像是被抽乾一样。 历经重重考验才成为太空人，杨世衡一直都对自己充满自信，相信自己绝对是开拓宇宙的最佳人选。 在太空人选拔当中，除了专业知识外，最重要的就是身体和心理素质。杨世衡等人都通过了NASA的第二类体检标准，接着便是漫长的心里测试，藉由面试以及团体生活和面对压力时的反应，测定是否具有情绪稳定及临危不乱的特质。 许多人在面试时就被刷掉了。筛选一个人的心里状态方法极多，面试时玩弄手指或身体僵硬会被视为在压力下容易焦虑，而驼着背就代表太过散漫，直呼面试官名字却不加先生女士等尊称则是侵略性太重以及不尊重掌权者，就连一直刻意保持着微笑也代表精神状态可能不稳定。 杨世衡还听说过说话时朝左看的就代表说谎，这种人肯定会被刷掉。至于杨世衡自己在面试时相当顺利，团体生活时也表现出他是能和别人和睦相处以及分工合作的人。 第一次参加选拔就被选上的杨世衡，不仅是自己，旁人也都认为他是最适合当太空人的类型。 但在登上火箭前不过短短数月的现在，杨世衡理解到了自己并不是个拥有足够抗压性的人，心理持续性的焦虑让他连熟悉的训练都能出错。 他用力拍了拍脸颊，希望能藉此提起精神，回想起他的初衷。不能再纠结于那些事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专注于眼前的任务。一般人可以公私分明，但太空人们就连私生活也要谨记着自己的身分，因为「太空人」不仅仅是个职业，对他们来说这不是压力和局限，而是梦想，是他们的自我。 杨世衡在心里回想着刚成为太空人时的喜悦，就觉得自己似乎能撑下去，就算少了安陵，梦想依旧是梦想，只是有些缺憾。 他拿下脸上的毛巾，一鼓作气跳了起来。从明天开始……最晚后天，自己一定要恢复原来的水准！ 隔天，并未如杨世衡所想的如此顺利。 今天安排的是飞行训练，在乘坐上自己的座机时，杨世衡忽然觉得机舱里看起来很陌生，明明是已经相当熟练的T-38，可能是因为自己太介意要如何才能回复正常，反而操作起来绑手绑脚的。 杨世衡的矛盾完全反映在飞行上，其馀人都觉得他的T-38有些慢半拍。为了杨世衡，大家降低速度，保持高度在太空岛上方约3000公尺处。 「阿衡，你今天飞得不太顺畅。」丹尼透过耳机说道。 另一边沉默了会儿，声音才从耳机里传出：「嗯，我也不太清楚，感觉手指有些僵硬。」 「心跳呢？」 杨世衡看了看身上生命迹象检测仪，迟疑地道：「有点快……」 「呆子！」倪季永在自己的座机上破口大骂，还对着杨世衡的T-38挥拳。「你驾驶T-38的时间应该比骑自行车还多吧？心跳快个屁！你是第一次上她吗？」 杨世衡皱了皱眉，道：「倪囧，你讲话真难听。」 「Jon说得没错。」瞿宇能少见地赞同道：「第一堂飞行训练，教官一定都会说『把飞机当成马子，能成功驾驭的人才是真男人』之类的话吧。你今天的表现就像处男一样。」 「那阿能你就一次开个三架让我看看啊……」杨世衡都囔道。 V姐听他们越说越歪，打岔道：「阿衡，记得随时注意PFD和ND的显示，机头向下了。」 杨世衡听了连忙拉着操纵杆抬升，一下子力量过猛，机身颠簸了下才恢复平衡。 丹尼见此，叹气道：「阿衡，我想你先去休息一下好了。怎么能犯初学者的错误？」 「老大，我……」 「这是命令，你的状态不佳可能会影响其他组员的安危。」 杨世衡没说话，侧了侧机身向下脱离行列。 第二十章 四人在上空飞着，看着杨世衡的座机缓缓下降滑入跑道。看到他安全降落，四人才又再度回到高空。 「老公，你会不会太严厉了？」V姐温柔的声音传出。 丹尼握紧操纵杆，哽咽道：「这是身为指挥官的我该做的。虽然太严厉，但这时候应该要有人给阿衡个当头棒喝！我这是……爱之深、责之切！」 听丹尼说得悲壮，瞿宇能和V姐都忍着笑意。丹尼外表粗壮，不过内心却十分多愁善感，而面临指挥官的责任与他的爱相抵触的情况时，他只能忍着悲痛下达指令，这对丹尼来说是相当煎熬的一件事。 不过倪季永非常罕见地没嘲笑丹尼，他的脑袋里想起上一次驾驶T-38的事。那时刚查觉到安陵对杨世衡的心思不寻常，他便在驾驶时询问杨世衡的意思…… 最近因为没见过安陵也没听杨世衡提起，倪季永便没想到这里。上次恳亲日之后他只有一次尝试性地问了杨世衡，得到的回答他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那家伙笑着说「一切都没问题」，所以自己也认为他应该是成功劝导安陵别再加班之类的…… 倪季永现在才发现异常。如果没问题，怎么一个月来杨世衡都没吵着要去火箭研发部？他原本没事就爱到那边去看看火箭人和安陵，或是找赫伯特说些废话…… ……难道？！倪季永心中有了不妙的感觉。曾见过安陵另一面的他知道，安陵表面冷淡，但绝不是吃素的……莫非安陵真对杨世衡做了甚么事？！ 「老大！」倪季永忽地大叫。 他的大嗓门让所有人吓了一跳。丹尼惊吓过后，心有馀悸地道：「Jon，你这么大声做什么？害我刚刚差点按下弹射座位的把手了……」 「我肚子痛，能否准许我先行离开！」倪季永的话没有一点询问的意味。 丹尼愣愣地道：「喔，好……」 他话还没说完，倪季永就迅速地一个大转弯调头往停机坪飞去，动作之干净俐落连身为空军飞官的丹尼都为之惊叹。 赞叹完之后，丹尼忧心地道：「看来Jon真的很急……」 迅速着装完的倪季永，在训练中心以及办公室都找过了，就是没见到杨世衡的踪迹。他转念一想，开着园区车直接驶往火箭研发部。 距离火箭发射只剩下两百多天，研发部内部也忙得如火如荼。倪季永到了安陵办公室没找到人，拉了几个工程师问却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啊，您找主任吗？」一个工程师远远听到倪季永的咆哮，连忙走过来道：「我刚从垂直装配厂回来，他应该还在那边。」 倪季永边道谢边离开大楼，以时速九十公里的速度前往垂直装配厂。 垂直装配厂就是组合火箭和服务舱等的地方。之前火箭正式亮相之后，还是又运回了装配厂拆卸以保养零件。 倪季永进去装配厂后花了些时间才找到安陵，他正在用电脑连接着火箭的电脑，手指快速地敲着键盘。 看到此景，倪季永也不敢出声打扰，静静地站在一旁。 安陵没抬头，但似乎也知道身后的人是专程来找他的，很快就停下动作。他转向倪季永道：「有事？」 本来是气冲冲地来询问真相的，但实际面对安陵时，倪季永实在无法开口问那几乎算是侵犯个人隐私的问题了。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委婉地开口：「你知道那家伙最近状态很差吗？」 安陵抬眼，道：「我不清楚。」 见他没反应，倪季永决定下一剂猛药。「明年的任务，他可能会被撤换下来。」 安陵似乎有些动摇，踌躇了下才道：「怎么回事？」 「这是我想问你的。」倪季永不客气地道，「你们上一次见面是甚么时候？不会是恳亲日那天吧？你……是不是对他做了甚么？」 安陵没回答，那天的事他依然记忆犹新，就像是昨天发生似的。 「他在刚刚的飞行训练还差点失去平衡坠落呢！」这当然是唬烂的，不过倪季永脸不红气不喘地振振有词道：「你也知道那家伙是个甚么样的人吧？竟然能让他动摇成这样，最近的训练成绩也不断下降，你到底做了甚么？」 安陵在人生中难得地感到疑惑。上一次见杨世衡，他的确说了些无情的话，不过后来一个月间都没再见过他，连电话也没有。安陵知道说出那些话的确会伤到杨世衡，不过他应该至多沮丧几天，然后很快就会恢复精神……难道这个月间发生了甚么会让杨世衡情绪大受影响的事？ 见倪季永质问的态度，应当是认为杨世衡的表现失常是因为他，不过安陵知道自己并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我没做什么，只是和他撇清关系。」安陵看着倪季永，平铺直叙地说着，「我躲他都来不及了，你认为我能对他做什么事？」 「撇清关系？你是指绝交之类的？」倪季永狐疑道。 「我说了……不把他当朋友，就只是这样。」 倪季永皱眉，语气很是不满。「你怎么能这样做？就连当朋友也不行吗？那个甚么都影响不了他的人，为了你的事牵肠挂肚，连训练时都恍神了……」 「你真认为，单单因为我的一句话就能让他变得那样魂不守舍？」安陵脸上浮起个自嘲的笑容。「你太高估我了。我想，你还是亲自向他确认一下吧。」 倪季永仔细想想，安陵说得似乎有道理。他别扭地道：「就是因为他甚么都不说啊！所以我才认为应该是难以启齿的事……」 「我不清楚他遭受了甚么样的打击。」安陵沉声道，「不过若是因为私事而让他表现失常，那么身为太空中心一员的我也同意换掉他。几百亿的预算不能浪费在不能无法承受压力的人身上。」 「你……」倪季永气得七窍生烟，甩头就走。走出几步才想到甚么似的，僵硬地转过头咬牙切齿道：「感谢你的帮忙！」 安陵将目光转回电脑萤幕上，淡然道：「不送。」 随着倪季永愤怒的脚步声远离，安陵也停下手边工作。 杨世衡可能会被撤换？还有谁比他更适合上太空？安陵心中也亟欲知道杨世衡遭遇到甚么挫折能让他动摇至此，若是他因此被撤换，那就代表他也不过尔尔……若是被换掉的话就好了，安陵私心地想着，这样就不用担心他的安危，不用在火箭发射或降落时提心吊胆地为他祈祷…… 安陵也十分讶异自己能够如此平静看待这件事，或许是长久以来的煎熬已让他的灵魂麻木了，像是死灰一样，无论加入甚么试剂都无法起反应。 但安陵从没怀疑过杨世衡对宇宙的热情，无论遇到什么难关他都会奋力越过的，那是他一生的梦想。就因为看到杨世衡的努力不懈，才让安陵兴起助他一臂之力的念头，这个想法甚至比喜欢还更早。 安陵心心念念的，就是那个拥有梦想的杨世衡，他谈论着火箭时的雀跃表情和闪动的双眼，让安陵为之沉迷疯狂。 所以安陵完全不会考虑杨世衡撤换的情况，因为天空就是他真正的归属，谁也无法拔掉他的翅膀将他栓在地上，就连安陵也一样。 已经失去朋友身分的安陵，现在所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了。他会为了杨世衡，打造出最完美无瑕的火箭。 安陵抬头仰望火箭人五号，硕大的机身在阴暗的厂房里看起来依旧耀眼得慑人。他的手缓缓抚上光滑的外壳，将自己的无法言说的情感寄托在火箭人上。 第二十一章 倪季永左思右想，实在猜不出杨世衡还能为什么事沮丧。不是家人，不是安陵，难道是……失恋？！不过没听他说过交了女朋友，要是真有心上人，杨世衡一定会跟他说，然后去找阿能打听那个女孩子的消息…… 要不然就是网路交友。偶然在网路上认识了不在太空岛上的女孩子，结果对方声称母亲病重向杨世衡敲了一大笔钱，结果人却消失无踪。发生这种事也不好对外说，于是就只能一人郁郁寡欢…… 倪季永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桌上摊开着几本书，不过脑中却是苦苦思索着其他事。 不，不可能，那家伙根本都不太上网的，而且都这时代了，哪还有人会被这种烂手法骗？ 如果不是失恋，那么会让一个人精神产生重大打击的，就剩下……绝症？！虽然太空人的健康状况都由太空中心负责监控，但体检报告不会对外公布，就算真有甚么疾病，其他组员也无从得知。 倪季永马上驳回绝症这个想法。如果真罹患绝症，一定会马上被撤换的，哪来时间等他训练成绩退步？ 倪季永阖上书，才想站起来就被门口的人影吓着了。 站在门口的是杨世衡。他看到倪季永的样子，无辜地道：「我可敲了门，你没回应我就自己进来啦。」 倪季永一瞧见杨世衡就觉得一股无名火涌起，喝斥道：「你跑哪去了？敢让我好找啊！连电话也不接是怎么回事？」 杨世衡慌忙举起手作势投降：「我就是听到你找我才特地来这的！别生气啦！」 为了避免在密闭空间里说话倪季永可能会想宰了杨世衡，于是两人转移阵地到操场。 坐在草坪上，首先开口的是杨世衡。他呐呐地道：「刚刚我被训练中心和控制中心的主任们叫去约谈了。他们没提起要换掉我的事，只是问我最近的状况。不过既然他们都动作了，那就代表应该做好准备了吧？」 「没错。」倪季永没好气道，「你要是不把皮绷紧一点，明年的任务小组就没有你的分了。」 杨世衡索性躺在草皮上。天空上有三条明显的飞机云，应是刚刚丹尼他们留下的，原本就预计今天排练动作，不过杨世衡因为状况不好所以退出，而倪季永想知道为何杨世衡状况不好所以早退，不过其馀人还是照着预定进度做了排练。 飞机云笔直地划过天空，尾端有些消散成卷云的样子。平时若五人正常地排练，由天空留下的五条凝结尾就能知道他们多么训练有素，五道轨迹的间距几乎一模一样，就连转弯的角度也毫无误差，散开的时候也接近完全对称，这是花费了近四年时间所练出的完美技巧和默契。 看到天空中少了自己，杨世衡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倪季永一直想着适当的问话方法，斟酌半晌，决定还是直接切入话题，以其他人为幌子，问出杨世衡真正的心事。「呐，你这么反常的原因……是因为安陵主任吗？」 杨世衡身体一震，怔怔地看了倪季永一眼后，撇过头闷着声音道：「不完全是啦……」 ……一定是因为安陵！倪季永的心情像是中了乐透一样。杨世衡这家伙也太好猜了，看他的反应就知道……等等，果然是因为安陵？！据那个冷酷家伙所说，他只是发表了两人友情破裂的宣言啊？ 倪季永偷觑杨世衡的侧脸，看他郁闷的样子好像真没说错…… 「你和他发生甚么事吗？」倪季永刺探着。这案情不单纯，不能只听单方面证词决定，应该也要让被害者说话。 「不要逼我回想啦……」杨世衡沮丧地道。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们发生什么事？」倪季永连哄带骗地道：「你就说出来吧，心情也会轻松一点，说不定只是一点小误会而已？」 杨世衡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了，无奈地道：「安陵说……他没把我当朋友，让我别再出现在他面前。」 「……就这样？」 「……就这样。」 倪季永用诡异的眼神打量着杨世衡。这家伙竟然只是因为这点小事搞得心神不宁……难道自己低估了安陵对杨世衡的重要性？ 「喂，你确定就只是这样？安陵主任有没有跟你说过其他的……呃……比较隐私的感情？还是对你做了……呃……比较隐私的举动？」 杨世衡转向他，一脸不爽地道：「我听不懂你说甚么，麻烦你说地球语好吗？安陵没跟我说任何其他事，说完就走了。」 已经了解事情始末的倪季永只觉得现在看来，最令人匪夷所思的就是杨世衡的失常了。他可以理解安陵因为对杨世衡的感情所以才提出这种要求，但杨世衡的反应似乎太过头了…… 倪季永所认识的杨世衡并不是因为这种挫折就灰心丧志的人，因为他也曾陪着被女朋友甩了之后涕泪横流的杨世衡喝了一晚的酒，隔天他就若无其事地正常到NASA训练。 杨世衡不太会隐藏情绪，这件事他却选择默默地憋在心里……倪季永直接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这是恳亲日那天的事吗？」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说。」杨世衡有些闹脾气似地道。 倪季永相当无奈，为什么自己非要像保母一样照顾这个家伙？杨世衡平时开朗，但要生气起来就很难搞，跟他说道理也没用。总之，现在不是着眼在这问题点上的时候了，当务之急，应该要劝这家伙恢复平常心才是。 「呐，因为吵吵嘴你就这样？你还是小学生吗？」倪季永讽刺道。 杨世衡躺在草地上，斜眼看着他。 「你和安陵主任就只是吵架了吧？难道你跟他从来没吵过架？」倪季永苦口婆心地道：「你跟女朋友吵架也会闹分手，跟父母吵架也会闹离家出走，不过那都只是一时的气话吧？」 杨世衡似乎有些开窍的样子，喃喃道：「你之前也说过要宰了我，但总不可能真下手……」 「对啦，就是这个意思。」倪季永不耐烦地道，「肯定是你做什么踩到他的地雷，所以他才说出这种话的。而且安陵主任那个小肚鸡肠的家伙应该是会生气很久的小气类型吧？等过一阵子他气消了自然就没事了，你也最好别去惹他，省得他又吵着要绝交。」 杨世衡嘴角浮现个笑容，坐起身道：「听你一说，我也觉得似乎是这样？害我纠结了这么久……啊，我真是太蠢了！」 倪季永现在深深觉得进行这种幼稚对话的自己才是蠢到家了，他为什么要担任儿童谘商？自己在认识杨世衡之前，也没想过竟有这种快三十岁还如此天真烂漫的人。要是让民众知道万中选一的太空人私底下竟然是这模样的话，应该人人都会燃起「我也能成为太空人」的希望吧？ 他火大地站起身，冷冷地道：「要是我的话也想跟你绝交，烦死了。」 杨世衡也跟着站起来，一手搭在倪季永肩膀上，嘻皮笑脸地道：「别介意嘛，多亏你一语点醒梦中人，否则我大概还要烦恼个几个月吧？」 两人并肩走回办公室，倪季永悄悄注意着杨世衡，只见他春风满面，让人无法不起疑窦，但看杨世衡的样子也不像是对安陵有相同的心思。 「我问你。」倪季永严肃地问道，「你觉得女朋友和好朋友哪个重要？」 「甚么样的好朋友？」 「……安陵主任？」 杨世衡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安陵。你也觉得好朋友比女朋友还得来不易吧？」 倪季永一脸鄙夷地道：「肯定是女朋友比较重要。」 「真让人失望。」杨世衡夸张地摇了摇头，「就算是倪囧你，我也觉得你比女朋友重要一点点。」 倪季永涨红了脸，骂道：「恶心死了！白痴！」 两人边走边打闹着，倪季永虽然想再问问其他事，但实在很难开口，他只好说服自己，只要解决当下的燃眉之急就行了，其他问题不重要。 杨世衡当然不明白倪季永心里的烦恼，边走边吹着口哨，着实惬意。 他不经意地想起高中时的安陵。那家伙的确很小心眼，杨世衡曾经因为说错话而气得安陵好一段时间没和他说话。看来那家伙还是有很多地方没变嘛，例如这别扭的个性……杨世衡愉快地想着。 不过就算是小心眼的安陵，看到火箭升空的样子一定也会激动不已吧？毕竟火箭是他一手打造的，自己也搭乘在上面的话，说不定爱屋及乌，对自己也不会这么厌烦了？更何况杨世衡也不认为安陵能气这么久…… 这对杨世衡来说不仅是个正面积极的想法，也是他的希望。说实在，他到现在都还不清楚安陵说的是否为真心话，只是能让自己不去思考负面的状况，那么他就愿意如此相信着。作家的话：这个周末再贴一篇后，大概下个礼拜会把《私奔到宇宙》全文撤下重贴，到时候贴的就是出书版罗，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二十二章 五人举步维艰地走在长满苔藓的湿地上，刺骨的风呼啸吹着，纵使全身包得严严实实，风总是会找到缝隙钻进去。 杨世衡颤巍巍地拉下口罩想说些话，甫一开口，口鼻冒出的暖气立刻就冻成细碎的冰渣子。 其中一人——可能是V姐，但大家都穿着一样的厚重衣物，在昏暗的光线中实在难以辨识——示意他将脸遮好，杨世衡连忙将口罩及衣领拉了回去。 「时间到了！下一个灌木丛就可以准备晚餐了！」 他大声地说了几次才让其他人听到，众人比出大拇指代表同意。 杨世衡比了个手势让大家继续走，自己也艰难地踏出脚步。全身肌肉疼痛不已，僵硬地似乎每牵动一下都嘎吱作响，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每一口气几乎都将肺给冻僵了，胸口剧烈地抽痛。 他甚至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只能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以确认自己还撑得住。 今天是火箭发射前171天，太空人们的所在地是俄罗斯的卡扎奇耶，位在西伯利亚北部沿海，北纬70度的高纬度地区。目前气温是摄氏零下31度，而今天是他们在这苔原上的第三天了。 这是太空人必须接受的训练之一，就是如何在极端气候中求生。五位太空人都曾接受过沙漠求生训练，因为NASA詹森太空中心所在的德州有三分之一的面积是沙漠。这是第一次来到极地苔原地带。对于习惯热带气候的太空人们，这次的求生比起沙漠还困难得多。 他们背着厚重的装备粮食，一天行走16小时，直到现在都还未见到一点人烟。现在模拟的情况是，若是火箭掉落在这种地方，和太空中心又失去联系，他们必须得靠自己走到人口聚集的地方求救。 基本上，这种情形的发生率非常低，要和太空中心失联除非是火箭炸成碎片，当然太空人也不可能存活，更别说要如何求生了，所以大家都认为这种训练没有必要。 不过藉由这次训练，众人几乎可以确定国家太空中心与俄罗斯联邦太空局未来合作的可能性。若是搭乘俄罗斯发射的太空梭，的确需要安排这种求生训练。 12月的俄罗斯正是严寒的时候，所幸苔原地区降水极少，太空人们的训练这几天没有暴风雪，否则训练可能会被迫延期。但天气依旧严寒，而靠极地的地区正处于永夜时期，方向辨识也相当困难，五人的进度已经落后。 往南方走出一段路之后发现个矮小的灌木群，虽然只有膝盖高，不过也能稍为阻挡风势，众人便在此搭帐篷休息。 五人所携带的是一种蒙古包式帐棚，相当轻巧坚固且抗强风，组合起来之后虽然只有约130公分高，但里面空间足以容纳8人以上。在外头生火吃过粮食之后，他们聚在帐篷里检讨今天的行程。 在帐篷里他们脱下了外套和帽子，伸长了双腿让疲惫的脚得以舒展。 「如果方向没错，明天应该就能到达了。」丹尼道。 「我们第一次的训练就有这种成绩应该还算不错吧？」倪季永边按摩着脚底问道。 「比起俄罗斯太空人的一般纪录，我们晚了一天。」瞿宇能推了推眼镜道。「虽然无可奈何，但在这天气下他们的确底较有利。」 V姐看着杨世衡，关心地道：「阿衡，你还好吧？」 杨世衡正蜷缩着，盘据了携带式炭炉前方的位置。相对于其他人的轻装，他进来帐篷许久，却还维持着全副武装的打扮，全身只脱掉了靴子和风镜。 「这里面的温度应该有0度左右吧？你穿这么多等会出去会冷的。」丹尼好心地提醒着。 倪季永也骂道：「别靠暖炉太近！要是衣服烧起来怎么办？我看着你那样都觉得热！」 杨世衡连口罩也没拿下，声音虚弱的像是进入弥留似的。「别管我，我现在觉得很温暖……」 「个子这么大还这副窝囊样！」倪季永骂道，「就算少穿几件衣服，用毅力撑下去行了！你还想成为俄罗斯太空人的笑柄吗？！」 杨世衡思量了半晌，才不甘愿地将最外面的外套脱掉。「很冷耶……我又不是那些KGB……」 倪季永粗鲁地将杨世衡的御寒衣物塞在角落，告诫道：「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就算冻伤也无所谓，不要到被截肢的程度就行了！」 「你真狠！手套还我，我的手好像没知觉了！」杨世衡哀嚎着。 对于杨世衡的这样子众人都已司空见惯，倪季永完全无视他的存在，问道：「不晓得我们不在这几天那些官员谈了甚么？」 「之前NASA和Rosco∫Mos的合约到期了，据说前几天已经签了备忘录，打算续约四年。」瞿宇能道。 V姐捧着不锈钢杯，杯里是掺了伏特加的咖啡，正冒着袅袅热气。「毕竟在NASA打造出下一个载人火箭前还有一段空窗期，这段时间只能靠欧洲太空总署的进步号和Space X公司（注）运载物资、俄罗斯的联合号载人往返ISS。俄罗斯现在靠国内预算和NASA的签约金，资金相当充沛。我想他们现在缺乏的是技术支援，所以必定想和我们合作。」 注：美国民营的太空探索科技公司。NASA和此公司签约运送物资到国际太空站，为美国第一家为NASA执行太空补给任务的公司。 倪季永恍然大悟道：「这倒是。因为前几天才看到新闻，一个Rosco∫Mos的官员在奥地利被逮捕了，听说他以访问之名，实际上是想刺探奥地利那边的空军和火箭方面情报。」 丹尼的咖啡喝完了，正一个劲地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伏特加。这种传统的俄罗斯烈酒相当符合他的喜好。「合作是势在必行的，只是两边抢着当老大，结果还有点难说。不过若真要合作，应该还是由经验丰富的俄罗斯主导，到时候应该会有很多人才必须到莫斯科去。」 他们之前也讨论过这个话题，和俄罗斯合作的话应该也会从他们之中挑选适合人选加入登月计划。几个月前还信誓旦旦说自己一定会被俄罗斯选上的杨世衡，现在却只想离开这个寒冷的国家。 「看阿衡一句话也不敢说的样子，看来我们以后都会有免费啤酒喝了。」瞿宇能奸笑着揶揄道。 杨世衡坐起身，高大的身体蜷缩在一起，嘴硬地道：「只要不在冬天发射我就没问题！登月计划这么重要的项目，肯定会选在晴朗的夏日让全世界共襄盛举！」 「没错，虽然Rosco∫Mos还很封闭，不过发射登月火箭时一定会搞得相当盛大。」 口袋里的手机似乎发出微弱的声响，杨世衡赶紧伸出收拢在袖子里的双手，掏出手机看。求生训练原是不准带着手机的，但因此地太过偏僻也未开发，就算有GPS也没有用处，便允许他们带着由太空中心发放、功能相当阳春的手机。毕竟冻原求生的风险极大，要是发生了紧急事态还能让他们立刻求援。 兴冲冲地确认之后，发现原来只是电力耗尽的警告音，杨世衡失望地收起手机，心里暗骂着安陵。 之前倪季永开导过他之后，杨世衡一心只希望安陵赶快气消，每天照三餐传问候短讯给安陵，提醒他准时吃饭、记得添加衣物或是早点就寝。不过安陵从没回覆过他，就连偶尔在太空中心打照面也都对他不理不睬。 这次的俄罗斯之旅正好跨越了耶诞和新年假期，倪季永的女朋友会在圣诞节前夕赶来，而瞿宇能已经约了俄罗斯美女共度了，而杨世衡更不可能去当丹尼和V姐的电灯泡…… 所幸是赫伯特和安陵等火箭研发部的主管也都来了，杨世衡原本还很兴奋，因为当初就约好两个光棍可以一起过圣诞节，但自己传了几条讯息给安陵却都石沉大海，一点回应也没有。 ……难道那家伙有女朋友了所以不理好朋友了？杨世衡妒嫉地想着。 十一年之后，那家伙的小心眼似乎也更严重了，连杨世衡跟女朋友吵架也不会赌气这么久，至少哄一哄之后就会言归于好，但安陵…… 杨世衡忿忿地拿出手机打了条讯息给安陵，大意是指控安陵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之类的，但杨世衡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只是今年圣诞节已经找到美丽的金发女郎一起过了，让安陵别来找他…… 他一按下发送之后马上就后悔了，赶紧再打另一条讯息解释，只是打了一半便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 杨世衡连滚带爬地找其他人借他手机，只是大家都以保留电源为由拒绝了他。 杨世衡担心地看着手机黑暗的萤幕，不晓得自己刚刚那些胡说八道会不会让安陵更生气…… 安陵看着手机刚刚传来的讯息，不禁牵动了下嘴角。杨世衡现在正在偏僻的荒原中吧？ 杨世衡现在正在偏僻的荒原中吧？这几天都会收到他抱怨天气的讯息，以及叮咛安陵多穿些衣服的唠叨。 虽然这些日子以来，安陵从没回覆过，但杨世衡还是乐此不疲地传讯息，告知他每天的训练如何或是发生了什么事，看得出来，对方已经从之前低迷的状态中调适回来了。 那些讯息，他一则也没删除，累积下来已经上百封。安陵从未想过和杨世衡还有这种交流方式，纵使他已经铁了心地向杨世衡说了狠话，但透过手机讯息，从那里传递过来的温暖还是让他眷恋不已。 ＊＊＊＊＊＊ 注：美国民营的太空探索科技公司。NASA和此公司签约运送物资到国际太空站，为美国第一家为NASA执行太空补给任务的公司。 第二十三章 ……他还是不明白吧？从那些讯息里可以得知，杨世衡似乎认为自己无意中触怒安陵，所以才导致这样的情况。 然而安陵却对这样的误会感到欣慰，他终究还是无法完全地无视杨世衡，虽然自己当初说得斩钉截铁，但…… 他心中百感交集，自己矛盾的情绪和行为，只是为日后带来更多痛楚罢了。 「安陵，真难得见到你的笑容。那是你的小情人传来的？」 面对桌子另一头传来的调侃，安陵只是将手机放回桌上，冷漠地道：「伊万，我不喜欢无聊的玩笑。」 坐在会议桌旁边的俄罗斯男子举起手，半是调笑地道：「抱歉，只是能让你念念不忘，我也对他很有兴趣。」 「我和他不是那样的关系。」安陵抬眼，道：「可以讨论正事了？」 褐发蓝眼的高大男子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笑道：「遵命。」 安陵看着手中资料，将注意力拉回工作。他此次前来是为了与Rosco∫Mos的专业交流，虽然过去的老同事们对他皆没有好脸色，但安陵并不在乎，他只希望能从这里得到任何一点新资讯也好，都能对明年的太空计划有所助益。 名叫伊万的男子，是安陵少数保持连络的朋友之一。之前在莫斯科工作时偶然让他知道自己的事，不过伊万同样是双性恋，对于安陵躲躲藏藏的态度相当不以为然。 伊万百无聊赖地靠在椅背上，而安陵只是仔细的看着资料，一个字也没放过。伊万清楚，安陵所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名叫杨世衡的太空人。这样冷淡的一个人，竟为了喜欢的人如此不遗馀力，所以让伊万更想知道杨世衡是什么样的人。 可惜到达莫斯科后第二天，太空人们就去了西伯利亚进行求生训练，连太空中心都未踏进。不过算算日子，应该这两天就会结束了吧？ 一想到能见到杨世衡本人，伊万就觉得雀跃不已，要是能看到安陵故意在他面前装得冷淡的样子，就更有趣了！ Rosco∫Mos的封闭加上俄罗斯严寒的冬天，枯燥乏味得让人受不了。伊万满心期待着杨世衡的到来，看来今年会发生有趣的事吧？ 俄罗斯的加加林太空中心，位在莫斯科东方约四十公里处、称为「星城」（City of the Star）的地方。太空中心为了纪念人类史上第一个进入宇宙的太空人尤里·加加林，而以其名命名。 加加林太空中心占地八百公顷，周围警备森严，是个常年与世隔绝的禁区，近年才开始开放参观。星城是太空人训练及相关研究的场所，相当于德州的詹森太空中心，而火箭发射则是在俄罗斯与哈萨克长期租赁的拜科努尔太空基地。 杨世衡等人甫一踏入太空中心，就立即感觉到此处与NASA以及本国太空中心的不同。 NASA以及国家太空中心除了宇宙发展外，也致力于太空科普教育，所以太空中心都会对外开放，在外观以及动线等多有用心；加加林太空中心拥有极多建筑群，建筑物外表毫无装饰，内部的装潢也相当精简，充满模拟飞行系统、太空船实体模型及各种重力训练设施；太空中心的另一部分则是宇宙博物馆，陈列着大量太空发展相关实物。 虽然众人都曾来过参观，不过再度见到时，还是会惊叹这里刚硬冷冽的气氛……当然，只有建筑物是如此。 太空人们前天结束求生训练，休息整顿一天之后，今天来到星城，做好了让俄罗斯太空人「洗礼」的准备。 他们求生训练的成绩就如同当初预料，比一般俄罗斯太空人多了约十八小时。这成绩还算不错，领先许多其他国家的太空人，但杨世衡和倪季永一开始设定的目标是「打倒俄帝」，因此众人在出发前就和俄罗斯太空人打赌，要是输给他们的话，就得接受惩罚。 当他们看到俄罗斯太空人们不怀好意的笑容时，就知道惩罚内容必定精彩。 「彼得、维克托……你们好吗？这么久不见，你们不会玩得太过头吧？」杨世衡用临行前恶补的蹩脚俄语，对着那些被他称为KGB的太空人们求饶。 两个大胡子太空人相当得意，领着他们来到零下十五度的户外。 在高重力训练的圆形屋旁，可能是专门用来训练用的水池，在这时候水面早已结冰了，四周一片白茫茫地覆满了白雪，天空也飘着鹅毛般的雪片。 水池中央的冰已经凿开了，露出下方幽深的池水。 彼得·萨哈罗夫斯基和维克托·亚历山德罗维奇两个太空人站在池边，以英文向他们说明惩罚内容。 除了女性的V姐之外，另外四名男性得全身脱光，在雪地上打滚一圈之后再跳进池水里，并且至少要在池水里待上三分钟。 杨世衡试探性地搅了下池水，简直是冻得刺骨。这个惩罚对他来说估计是一生中最大的考验，但在倪季永的瞪视下他也不得不照做。 「呐，不要脱光可以吗？」见另外三人都脱得剩一件四角裤，杨世衡畏畏缩缩地巴着外套不放。「这个……做为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文明人，我实在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袒身露体……」 两个大胡子见杨世衡扭扭捏捏的样子，便嘲笑道：「唷，别再逼这个小女孩了，否则她等会儿就要哭着回家找妈妈了！」 杨世衡平时最受不了别人激他，果不其然，听了两个大胡子的话之后，他露出愤怒神情，一咬牙将身上衣物脱个精光，连内裤都脱了。 在众人惊讶目视下，他一手遮着重点部位，躺在雪地上翻了一圈，然后跳起身就往池水里跳进去。 杨世衡浮在水面上，试着让多一点的身体部位露出水面。他只觉得身上冻得发疼，像是被数千万根缝衣针扎着身体似的，但他还是勉强扯出个笑容，咬牙切齿地道：「要不要赌赌我可以在水里待几分钟？」 周围欢呼声响起，大家都为了杨世衡的身先士卒拍手，连两个俄罗斯太空人也拍着手赞叹。 「你这家伙进步多了嘛！」维克托哈哈大笑，以自己的母语道：「你上次来的时候可没这么带种！」 杨世衡已经冻得无知觉了，见维克托大笑着但却听不懂他讲什么，于是横眉竖眼叫道：「一小时后叫我起来，这水温刚好，舒服的呢！」 维克托边大笑着边向杨世衡伸出手，以英文说道：「干得好！你让我刮目相看了！」 彼得和维克托一人一手将杨世衡从池子里拉出来，V姐赶紧递上浴巾和长外套。 杨世衡接过大胡子准备的伏特加灌了一大口，牙关打颤地道：「还好，水温比我想像的还要温暖一些。」 他赶紧擦乾身体并裹上长外套，拿着酒瓶又忍不住仰头喝了几口。就在杨世衡视线向上的时候，瞧见了不远处的大楼，两个人影正杵在二楼的铁栏杆旁，似乎瞧着这边。 杨世衡微眯起眼睛，发现其中一人竟然是安陵！他立即放下酒瓶朝着他兴奋地挥手，叫道：「安陵！你看到了吗？」 不过安陵像是没听到似的，和旁边的人说着话。 V姐猛然将外套披在杨世衡身上，他才发现自己光顾着挥手，动作太大外套便掉下来了，小兄弟完全暴露在冷空气当中，下半身全部走光了。 众人哄堂大笑。 杨世衡倒不在意，嘻笑道：「男人怕什么被看光，反正早就都看过了。抱歉了，V女士，让你看到不雅画面。」 倪季永骂道：「你这家伙真是够了！别再丢脸了！」 众人嬉笑怒骂着，殊不知在大楼上的两人将此情此景尽收眼底。 伊万早从杨世衡脱光衣服时就开始大笑，见到杨世衡的走光瞬间时，更是抱着肚子笑道：「太、太好笑了！你的小情人真是奇葩！」 安陵冷着脸，身上温度似乎比俄罗斯的冰雪还低。 第二十四章 安陵冷着脸，身上温度似乎比俄罗斯的冰雪还低。 伊万擦了擦眼角，若有所思地笑道：「真是个可爱的人，正好是我喜欢的类型呢。」 安陵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伊万靠在铁栏杆上，看着安陵离去的背影，饶富兴味地自言自语道：「真不晓得你在硬撑什么……」 待安陵消失在门后，伊万便转过身看着远处那一群人。杨世衡正和倪季永扭打着，彼得和维克托两人也脱了衣服似乎想参与冬泳。 ……也难怪安陵会喜欢他，伊万想着。杨世衡身材高结实，全身覆满匀称的肌肉，蜜色的皮肤看起来相当健康，是北地少见的类型，而且眉目俊逸，笑起来露出洁白牙齿的样子，还真让人心痒痒的…… 伊万露骨的打量，让杨世衡从背后蓦地感到一股恶寒，他不禁转身确认。二楼只剩一人，安陵已不见踪影。 他有些失望，安陵大概没看到他在这冰天雪地跳进池里的英姿。 这一趟的俄罗斯远征，除了将太空人训练当成幌子，其实也是太空人们在出发前过的最后一次长假。 他们待在俄罗斯的期间跨越西历的圣诞节和新年，虽然杨世衡相当希望能够也过过东正教规定的儒略历的一月七日的圣诞节和一月十三日的新年，但对于行程相当紧凑的太空人来说，庆祝四次节庆实在是太过奢侈的梦想。 他们来到星城的第二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和俄罗斯的太空人们约好观看训练。加加林训练中心的大门进入是一条宽阔的通道，通向一座圆形的建筑物，这里是模拟太空失重训练室，中间是一个直径二十三公尺、深十二公尺的圆形水池，里面放着国际太空站及太空船的实物模型。 太空人们穿着太空衣、背着黄色氧气筒在水池里操作。杨世衡等人看到俄罗斯太空人们的娴熟操作，不禁赞叹不已，不愧是太空发展先驱的俄罗斯，太空人的训练也毫不含糊。 彼得和维克托站在杨世衡等人身旁，为他们解说池里的模拟训练。 「你们两个怎么没下去训练？你们不会已经退休了吧？」杨世衡见两个大胡子悠哉的样子，质疑道。 彼得抓抓下巴，得意道：「我们现在可是教官，下面训练的那些是去年才招募进来的新人。而且现在已经是圣诞假期了，我们只是义务来陪陪你们的。」 杨世衡一脸不怀好意笑道：「这么冷的天气怎么不在家陪老婆？我看你们是另外有约，所以才藉故来训练中心的吧？」 两个大胡子哈哈大笑，维克托用力地拍着杨世衡的背道：「好小子，竟然让你猜中了！」 倪季永嫌恶地道：「当心被老婆发现吵着离婚！上次你不是还很没尊严地求老婆不要回娘家吗，维克托？」 维克托伸手指着彼得，道：「是他！Jon，你怎么老是搞不清楚我们两个？」 倪季永看着两人，心道两个人脸上只看得到眼睛和胡子，怎么认得出来？他看了看表，道：「不陪你们了，我要去莫斯科接依芳。」 杨世衡连忙拉住他，恳求道：「我跟你一起去？」 「走开，电灯泡！」倪季永甩开他。 见倪季永无情地走远了，杨世衡慢慢转身看着另外三个太空人，无言地哀求着。 瞿宇能推推眼镜，冷笑道：「不好意思，下次请先预约。」 老好人丹尼也歉疚地道：「不好意思，阿衡，我和维昕已经有事了。你就待在太空中心过圣诞节吧，反正有很多人必须值班……」 大概是怕杨世衡死缠烂打，大家都突然临时有事，一个个地溜了，只留下杨世衡一人。 由于训练已经结束，杨世衡只好晃到控制中心大楼。他看着控制大厅的巨大萤幕，上面分割成八个画面，都显示着国际太空站里的画面，而中心人员正在与太空站通讯当中。 似乎发生了太空站内部气压降低的问题，查了两天之后，发现是某个模组的气管裂开了……由于通讯人员全用俄语，以杨世衡薄弱的俄语单字能力实在听不甚懂，但又没其他事可做，只能贴着玻璃壁发愣。 「好惨！我到底来俄罗斯做什么啊！」毫无意义地虚度半小时后，杨世衡终于忍受不了，悲哀地叫着：「早知道我就待在国内，回家过节也好，只是会被嘲笑没女朋友罢了……」 「世衡。」 被点到名的杨世衡反射性地转头，脑中第一个念头是安陵肯定来找他了，因为会这样叫他的只有安陵…… 但旁边站着的男子并非安陵，而是个高大的俄罗斯男子。杨世衡愣了愣，问道：「你是？」 男子微笑，伸出手以英文说道：「我叫伊万·罗曼诺维奇·舍夫琴科。久仰了，你是杨世衡太空人吧？」 杨世衡伸出手握了握，疑惑道：「舍夫琴科先生……」 「叫我伊万就好。你大概不记得我了，不过之前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男子微笑道，「我是安陵的朋友，我和你曾在视讯上见过。」 杨世衡瞧着他的脸，恍然大悟道：「你是……和安陵通讯的人。」 他确实想起来了，两次见到安陵的视讯画面上都是这个人没错，安陵昏倒那时，自己也和这个俄罗斯男子讲了几句话。 当时没注意到男子的长相，没想到是如此年轻的一个人。伊万约莫三十出头，身高比杨世衡还高出一些，穿着剪裁合身的西装，显得身材相当挺拔；褐色头发、湛蓝的眼珠和立体轮廓看起来着实帅气，不过五官有些偏拉丁人的样子，不是典型的斯拉夫人长相。 一听到他是安陵的朋友，杨世衡便觉得这人倍感亲切，忍不住咧嘴笑道：「真让我惊讶，我还以为安陵请教的火箭专家应该会是个严肃的老头子。」 伊万苦笑了下：「我本以为自己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人呢，你是第一个看过我却忘记的人。」 杨世衡连忙摇手道：「不是这么一回事，你的确让人印象深刻，只是之前没能好好打过招呼。」 「别在意，我说着玩的。」伊万看了看四周，道：「这地方简陋得让人连说话的兴致都没了。离晚上还有些时间，如果你等会儿没事，我可否有这个荣幸请现役太空人喝一杯酒？」 杨世衡正愁没地方打发时间，听到伊万这样一说，便兴致勃勃地答应了。 伊万开车载着杨世衡离开太空中心，往莫斯科去。 杨世衡坐在副驾驶座默默地观察旁边的人，他的气质斯文，举手投足间无不透露着优雅，若是在其他地方见到他，大概会认为是哪位继承爵位的欧洲贵族。不过伊万态度亲切，笑容也相当有魅力，杨世衡对这人颇有好感。 「世衡……我这样称呼你可以吗？」 往莫斯科的路上相当空旷且道路平直，伊万还能分心和杨世衡说话。 「当然可以。」杨世衡傻笑道。车上开着暖气，空间也很大，坐起来很舒适，杨世衡还能好整以暇的看着窗外纷飞的白雪。 伊万见杨世衡穿了许多衣服，臃肿得像是北极海一带捕鲸船的船员，把原本的好身材都遮住了。他将暖气又调高一些，心里想着让杨世衡多脱几件衣服，脸上依然微笑道：「看来你很不习惯这里的天气吧？」 杨世衡见他动作，感激地道：「麻烦你了。俄罗斯的冬天我始终无法习惯。」 「你们预计明年六月出发吧？这几年来只有我们的联合号到达过太空站，所以我很期待看到你们的火箭升空。我之前看过拓荒者二号正式亮相的新闻，让我也想到现场观赏它发射的英姿呢。」 一说起火箭，杨世衡的兴头全来了，而伊万又正是火箭工程师，两人聊得十分尽兴。 开了一个小时，他们到达莫斯科最富盛名的红场。 被圣瓦西里大教堂、克里姆林宫、国家历史博物馆以及古姆百货环绕在中央的红场，在圣诞节前夕游客仍然相当多，广场以及各具特色的建筑物上覆盖了白雪，景色相当壮丽。 他们将车停在外侧，然后从耶稣复活门进去。原本打算在红场里逛一逛，但杨世衡纵使将衣服全穿上了也还是冷得直发颤，伊万便领着他进去古姆百货。 占地广大的古姆百货外观雄伟华丽，里头众多的精品商店。他们来到一间挺雅致的小酒吧，才大白天的，酒吧里却人满为患，可见俄罗斯人好酒的程度。 两人幸运地在角落找到位置，伊万去吧台端了几杯伏特加回来坐下，微笑道：「希望你喝得惯伏特加，虽然现在许多俄罗斯有钱人都不屑喝这种酒，但我觉得这是最能象征俄罗斯的酒类。」 「我什么都喝。」杨世衡眉开眼笑地说着，心道只要免费的酒他都喝。 两个人边喝酒边聊着，话题当然也脱不了火箭。伊万在美国念书得到博士学位之后，还去法国研修了一阵子才回俄罗斯，阅历丰富且知识渊博，就连NASA正在进行的计划内容，他也略知一二，让杨世衡受益匪浅。 酒过三巡，伊万见杨世衡有了几分醉意，话锋一转，道：「我从安陵那里听过许多你的事。 第二十五章 杨世衡虽然已经喝得有些茫然，但说到在意的事，他还是放下酒杯赶紧问道：「安陵……跟你提过我？他说了什么？」 「喔，那是他还在加加林太空中心工作的时候。」伊万边说，边注意着杨世衡的一举一动。「他说有个好朋友通过了太空人选拔，正在NASA受训。」 杨世衡眨眨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这是在……说他？代表安陵知道他的事？杨世衡相当讶异，本以为两人分开这十一年来应该彼此都毫无消息，没想到…… 「他说了些你们念书时的趣事，看得出来他相当想念你呢。」伊万试探性地说着。 杨世衡看着自己的手，思忖着要是安陵知道他在哪也很想念他，怎么却一直没连络？ 「安陵原本要去NASA的，但因为某些原因才不得不到俄罗斯来，为此他一直相当介怀，原本你们早在几年前就可以在NASA见面的……」 杨世衡心中一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他没留在德州？」 伊万笑了笑，慢条斯理地道：「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安陵原本应该要继承他父亲的事业，但他却违背父亲去念了火箭工程，再加上他父亲知道了他的……呃，所以才跟他断绝关系。」 杨世衡焦急道：「是什么？你说清楚啊！」 伊万装出些微惊讶的样子，不怀好意地说：「你也知道的，他父亲在美国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能容许家里出了个同性恋？」 ……安陵的父亲因为他儿子是同性恋而断绝关系？！安陵是同性恋？！怪不得从来没见他表示对女生的兴趣…… 杨世衡想起，以前学生时代时还常拉着安陵一起看A片……他现在只觉得对安陵羞愧得无地自容。 ……等等！为什么安陵从没跟他说过这件事？难道安陵认为他会因为这件事而对他投以不同目光？ 「不，抱歉，应该说是双性恋。」伊万补充道。 除了惊讶之外，心中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应该是……杨世衡脑袋有些昏沉，一时间实在很难将思绪整理好。 可恶的安陵为何什么也不说？把他蒙在鼓里，然后听着他聊着那些风流韵事，难道很愉快？ 骂归骂，杨世衡也明白安陵的心态，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能谅解了，他一定不想再遭到其他人的白眼吧……可是为什么伊万这个家伙知道？！ 杨世衡醉眼朦胧地看着伊万，妒嫉地想着为何告诉这家伙？难不成他比我可靠？什么啊……难道比起自己，安陵跟这个俄国人更要好吗？ 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他所不知道的安陵，杨世衡只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明明他和安陵才是最好的朋友吧……虽然现在正冷战中。 伊万见杨世衡脸上表情多变，实在有趣得紧，便喝了口酒，不疾不徐地道：「来俄罗斯之后，安陵过得并不是相当愉快，毕竟他是为了你才选择成为火箭工程师，却因为顾及父亲的颜面，而无法助你一臂之力……」 杨世衡听着他的话，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甚至连心里这微妙的感觉，都说不出是何种情绪。安陵他…… 高中时安陵的确说过要念医学系，只是因为不熟悉高中的分组方式，所以才被分到杨世衡的以物理化学为主的班级。 后来在太空中心相见，知道安陵成为火箭工程师，杨世衡还一度得意洋洋地认为，是自己推广太空科普教育有成，让太空中心多了个人才…… 为了我？为了我所以成为火箭工程师？ 杨世衡蓦地想起安陵那张冷淡的脸，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还有惜字如金的嘴，什么也都不轻易透露；然而自己被高年级生找麻烦时，安陵孤身找上了那些人单挑；在杨世衡月底拮据的时候，让他每天到家里蹭饭；杨世衡梦想成为太空人，安陵也走上了与自己人生规划截然不同的道路…… 杨世衡趴在桌上，只觉得头痛欲裂，太多的资讯一下子灌入，又有太多的情绪一下子冒出，胸口充塞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你还好吧？」 面对伊万的关心，杨世衡头也没抬，举起手表示自己没事。 伊万若有所思地继续道：「大约三年前，你们国家的新太空中心在建造时，他知道你被选为太空计划的一员，未来也会回国受训，安陵便卖了房子、辞了这里的工作，还和交往对象分手。他抛弃了在俄罗斯的奠基，只为了回去为你打造火箭。」 伊万说得轻描淡写，杨世衡却只是将脸埋在手臂里呆愣着。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他和安陵能够再度相遇，全是因为安陵在这十年间默默地耕耘付出，不惜与父亲翻脸，远渡重洋在陌生的国度重新开始，在习惯异国工作之后，却又毅然决然地放弃安稳的生活…… 似乎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了，但杨世衡无法思考。 他现在只觉得相当心痛，为了安陵。 自己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从来就不是对等的，他……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安陵。 「安陵……」杨世衡喃喃说着，他突然极欲见到安陵，想好好看着他的脸，跟他说说话，或是什么都不做也可以，他只是想确认安陵的存在…… 杨世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伊万出声询问时一下子倒在地上。 伊万优雅地放下杯子，和其他酒客打声招呼后将杨世衡搀回座位上，让他趴在桌上睡，然后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又点了一杯酒，接着伸手探向杨世衡的衣襟，摸掏了半天在外套内袋拿出手机，然后拨了安陵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伊万甚至可以想像安陵看到来电显示时的焦躁表情了。 当电话终于接起，伊万毫不掩饰地道：「安陵，我送你个圣诞礼物吧。」 听到杨世衡的电话传来伊万的声音，安陵沉默了下才开口，声音似乎有些发颤：「你在做什么？世衡呢？」 伊万笑出声音，伸手拨了拨杨世衡的头发道：「他喝醉了正黏着我，你若是不要就给我吧。他应该不是睡完后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人吧？」 酒吧里开着暖气，喝得醉醺醺的俄国人们大声谈笑着，气氛十分热烈，而电话里传来的沉默却冷冽得让人寒毛直竖。 「想要就过来拿吧，一小时之内没出现我就上了他。」伊万的手指抚着杨世衡的脸颊，还顺势往下探进领口。 感觉到他手指的冰冷，杨世衡微微哆嗦了下。 伊万相当满意，对着电话道：「……不，我应该忍不了一个小时，你自己看着办吧。」 安陵切掉了电话。 伊万将手机放回杨世衡的衣袋里，依依不舍地说道：「让给安陵真是可惜，干脆当我的圣诞礼物好了……」 他开了瓶酒，对着发出鼾声的杨世衡，一个人自斟自饮，一边注意着时间，顺便物色酒吧里的其他猎物。 半小时后，看到出现在酒吧门口的安陵，伊万悲伤遗憾地叹了口气，对着朝他走来的安陵道：「结果你还是来了嘛，真让我失望。我没跟你说地点就想让你找，竟然让你一下子就找着了。」 安陵的额际沁着薄汗，皱着眉不悦道：「你在搞什么把戏？」 伊万长叹了声，拿起外套穿上边说道：「想看看你是否能坚持到底而已，一方面也想听听他的想法，要是他真不把你当一回事，我就能和他深入交往一下……不过真是白费劲了。」 先发问的虽然是安陵，但是他却没注意伊万说了什么，自顾自地检查着杨世衡的状况。 「他只是喝醉了，可不是被我迷倒了。」伊万将大衣的皱褶整理得一丝不苟，唇角勾起个微笑道：「说到底你也只是嘴硬，我实在不明白你在硬撑着什么，面子？你这么害怕被拒绝吗？」 安陵抬起头，脸上难得地出现一丝怒气。「我不是你，伊万。无论多少人指责我唾弃我都行，只有他……我绝对不想让他知道。」 「你脸皮薄，禁不起打击。」伊万掏出钱夹，数了几张钞票放在桌上，得意地笑道：「像你这样战战兢兢地活着，可是会错过很多东西的。奉劝你，有时候还是得要不顾一切地豁出去，说不定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成效。」 伊万走向门口，转头狡黠一笑说道：「礼物送达，这里也没我的事了。不过我还给了你一个惊喜，等会儿就知道。」 安陵皱了皱眉，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本想叫住伊万问清楚，但终究还是没出声，看着他得意的背影走出酒吧。 杨世衡发出些听不甚清楚的醉话，安陵试着拍了拍他，但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他看着杨世衡，现在才开始觉得自己太冲动了，这下要如何处置这个家伙？ 安陵心中不悦。杨世衡跟认识的人喝酒就罢了，连第一次见面的人都去喝酒，若不是因为安陵，伊万这衣冠禽兽肯定会带着他直接上饭店。 他还真想将杨世衡留在这边，虽然自己之前才说过狠话，但也不可能放着杨世衡一人在治安不好的莫斯科。在这生活过几年的安陵知道，这种醉汉到了街上不出十分钟就会被洗劫一空，而且东方脸孔有极大的可能性会被黑手党绑走，并向家人勒索。 安陵拿出杨世衡的手机拨电话给倪季永，想问问太空人们住哪，倪季永很快地接了电话，听完事情原委之后说了一句没空，就很快地挂了电话，打给其他太空人们则都无人接听。 除了太空人以外，其馀太空中心的人却是万万不能让他们知道这情况，太空人喝得烂醉如泥的话，很有可能会导致不好的印象。 安陵再三权衡，无奈之下，还是略为粗暴地搀起杨世衡离开。 第二十六章 杨世衡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搬来搬去的，但伏特加的威力实在不是平时喝的啤酒可以比拟，高浓度的酒精，让他的眼皮子像是被三秒胶黏起似的，睁也睁不开，脑袋昏昏沉沉的。 一阵颠簸之后到了个温暖的处所，身下躺着的地方柔软的像是自家床铺般，杨世衡抱着蓬松的羽绒被完全陷入了沉睡当中。 安陵两手撑着床铺，勉强地撑起自己身体企图摆脱杨世衡的怀抱。自己替他盖上被子时，杨世衡一个翻身、跨在了羽绒被上，安陵反而被裹在被子当中，也被杨世衡搂得紧紧的。 刚从室外进来开着暖气的房间，连外套都还没脱又被包在了被子里，安陵本就不怕冷，现在更觉得热得紧。 看杨世衡满身酒气睡得香甜的样子，安陵更是心头火起，若是杨世衡现在抱住的是伊万，那么事情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了。 然而不可讳言的，安陵的确是想藉着其他念头转移注意力，因为连自己都能感觉到脸热得发烫，即使只是杨世衡无意识的举动，但自己却还像是高中一样，一点点的肌肤接触或亲腻行为，都能让他心跳不已。 安陵放松身体，让自己侧躺在床上和杨世衡面对面，两人鼻尖几乎碰在一起了。他伸手抚上杨世衡的脸，细细地感觉着肌肤下流动的生命力。 这是安陵唯一能够主动碰触他的时候，也只有这时候，他才能让自己的感情毫不掩饰的流泄。 你知道这十年来我有多么想念你？安陵无声地说着。当初分离之后，他认为这份思念之情会随着时间慢慢冲淡。事实的确是如此，但那些身影偶尔地从尘封的回忆中朦胧出现，却会让人更觉得呼吸困难。 后来安陵才知道，那些悸动和思慕并不是消失了，而是随着时间的轮转慢慢地溶在身体里，一旦想起就会唤醒全身的记忆，想忘也忘不掉。 安陵并不是个坚强的人，也有遇到挫折让他痛苦得想放弃的时候，但他还是撑过来了，靠着那些信念，因为他知道这些煎熬会让他成为杨世衡的助力。 他捧着杨世衡的脸，缓缓地靠近在对方唇上轻轻一碰便随即离开。这是认识杨世衡十多年来所做过的最亲密的接触了，充满酒气的吻并不是很美好，但也足矣。 他放轻动作，从杨世衡的怀抱中抽身。 待杨世衡醒来之后天色已暗，藉着房屋内透出的灯光，可以看到屋外大雪纷飞。 他悄悄将被子拉高遮住脸，瞪着坐在窗口书桌前的安陵。虽然背对着他，但杨世衡敢说就算安陵化成灰他都认得出来。 这里是哪里？杨世衡不敢有太大动作，一双眼珠骨碌碌地转动探勘地形。据判断，这里应是某个房间…… ……废话！杨世衡暗骂自己，开始回想之前发生的事。他原本和刚认识的俄国人喝酒，接着后面的记忆就有些模糊不清了，但他再头脑简单，也能大致猜出发生了什么事，肯定是自己喝醉了，那个俄国人伊万便将他送到安陵这里，或是叫安陵去接他…… 安陵虽然不想见他，但总不能将他丢在这冰天雪地里…… 杨世衡现在动弹不得，心理上的。要是知道杨世衡醒了，安陵可能会让他离开，但……他不想浪费难得和安陵相处的机会。一个多月没和安陵说话了，看到对方就在离他不过几公尺的地方，他心里挺高兴的。 伊万说过的话他还记得，安陵为他付出的那些牺牲，他一辈子都会铭记在心，但杨世衡不懂的是，如果安陵如此重视他，为何之前却说出那些话？ 杨世衡心里清楚，安陵绝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杨世衡为了不再低潮，所以费尽心力地催眠自己，几百遍地告诉自己，安陵只是和他闹脾气罢了。 安陵到底是如何看待他的？既然为他做那些事，就代表安陵当自己是朋友，但却认为这个朋友无法祸福与共吗？不，这样太矛盾了，没有任何人能够对不信任的朋友付出十年的岁月吧？ 自己该向安陵问清楚吗？安陵会老实地说出来吗？向来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杨世衡，第一次碰上是否为之的困扰。 伊万是安陵信任的人吧？所以才会让他知道这些事……杨世衡感到惭愧，为了自己不是个足以让安陵信任的人。 「你醒了吧？」安陵背对着他，忽地开口道。 杨世衡一惊，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安陵站起身来到床前，看着杨世衡僵硬的脸，心中满是无奈。他也明白杨世衡怎么想的，自己之前的行为等同宣告两人恩断义绝，但…… 「现在是深夜，你明天早上离开。」 杨世衡睁开眼睛，却见安陵背对着他走回书桌。他坐起身，讪讪道：「抱歉……我又带给你麻烦了。明天一早我就走。」 他说完后才想到什么似的跳下床，慌张道：「不、不好意思！我没洗澡就躺在床上！等会儿让我睡沙发就好！」 安陵不置可否，专心于自己的工作。 杨世衡只觉得别扭，以两人的关系似乎不需要说这种客套话，就算目前处于绝交关系，这种说话方式也很怪异…… 杨世衡现在完全不晓得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安陵，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而安陵似乎也决定无视他，杨世衡尴尬之馀才想起个重要问题。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环顾房间，这里约莫十坪大小，一张床、一张书桌，还有书柜和一套小沙发，一扇关着的门是浴室，另一端开放着的小空间是厨房；装潢出乎意料的相当温馨，墨绿色和金色交织的窗帘，胡桃木家具上也摆着同色系的桌巾和靠垫，地上是以酒红色为主的织着繁复花纹的地毯，即使光着脚丫踩在上面也不觉得冷。 这里应该不是太空中心配的住宿房吧？杨世衡心道。太空人们和部分员工住在莫斯科西南行政区的饭店，其馀的则是另一间距离不远的饭店。 而这个房间，绝对不是任何一间饭店，反倒像是一般民居……杨世衡蹑手蹑脚地走到沙发旁坐下，盯着安陵的背影。 都这个时候了，安陵仍在工作吗？杨世衡看着他挺直瘦削的背影，想起伊万说的，安陵为他打造出了火箭人五号…… 今天是平安夜，安陵没有约会吗？他做的已经够多了，应该要让自己放个假……不过见到安陵没出去约会，杨世衡暗自窃喜，虽然是无意中促成，但终究还是达成了两个光棍一起过节的约定。 由此可见，安陵可能没男朋友或女朋友，抑或是因故无法前来陪伴安陵。杨世衡有些得意，就算安陵非单身，但圣诞节还是注定得跟他一块儿度过了。 杨世衡大着胆子，打开了电视机，转到了播着平安夜特别节目的频道。虽然俄文不太好，但世界各地的节庆歌曲都差不多，儿童合唱团拿着蜡烛唱着圣歌，也是耳熟能详的那几首。 他未将电视音量转小，因为他知道安陵是不会被这些噪音影响的。杨世衡的脸皮突然厚了起来，安陵既然没赶他回去，那就代表对自己应该还有恻隐之心存在，虽然可能是如同在雪地里看到流浪狗时也会担心它们的心态…… 仔细想想，要是安陵真为他成为火箭工程师，就说明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绝不一般吧？怎么会因为一点龃龉，就和自己老死不相往来？果然还是闹脾气吧？ 两人现在独处，又正是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时候，就算安陵如何铁石心肠也会稍微软化，不趁此机会和好，更待何时？ 杨世衡闻闻自己一身酒臭，安陵绝对无法忍受这样的人靠他太近。他自己悄悄走到厨房，拿了桌上水瓶狂灌，藉以冲淡血液中的酒精浓度，还一边翻出水壶放在炉上烧开水，随便翻动之后找到了滤泡咖啡和红茶叶等，冰箱里也有些食材。 他想了想，探头出厨房大声道：「安陵，厨房里的东西借我用用！」 讲完后侧耳倾听，没听见安陵的回应，那就代表同意了。他转回厨房开始闹腾起来。 杨世衡边开火边打量着，心想应该是饭店房间不够住了，才租了这种小套房，毕竟圣诞节假期无论哪里的饭店都一定是大爆满的。虽然比起五星级饭店，这里要简朴得多，但感觉很舒适温暖。 安陵听着厨房传来的声响，揣测着杨世衡在做什么。过了十馀年，他突然发现自己越发搞不懂杨世衡了。 适才醒来时还一副拘谨的模样，几分钟后便又故态复萌，一个人在房里逛着，摸摸电视和摆饰，然后又进厨房弄捣着。 安陵完全无心工作，注意力总是会被杨世衡拉过去。只听见他五音不全地哼唱着圣诞歌曲，还加入其他音效成了摇滚版，甚至得意忘形地敲打着锅子和桌子，发出许多噪音，让安陵原本预计的宁静的工作夜完全报销。 安陵突然有种错觉，就像是回到两人高中时期似的。杨世衡来家里吃饭，自告奋勇担起厨师的角色，而自己尚不明白心中懵懂的情愫是什么，单纯以为是因为好朋友的陪伴而让他心情愉悦…… 那时的自己绝没料到会陷得这么深，更不会知道这段感情会延续如此之久。 第二十七章 杨世衡很快地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捧着托盘。见安陵看着他，他咧嘴一笑，道：「你留我一宿以免我冻死路边之恩，我就只能以此作为报答。我怕你日后又不理我就没机会报恩了，你可以不要管我，就当是客房服务好了。」 杨世衡将托盘摆在安陵书桌上。盖着保温罩的骨瓷壶里是红茶，旁边的杯子里还放了柠檬片，小盘子里放着生火腿卷腌渍橄榄和鱼冻，另外有个小砂锅里装着番茄蔬菜汤。 安陵相当惊讶，杨世衡竟能在短短时间内端出这些。 察觉到安陵的讶异，杨世衡不好意思地道：「这些都是从冰箱里翻出来的，浓汤也是做好的，我只是加水加热而已。」 安陵更惊讶了，他根本不知道冰箱里装着这么多食物。 托盘上的餐点有两份，杨世衡将安陵的部分放在书桌上后，便捧着托盘坐到电视机前去了。 电视上依然播放着圣诞歌曲，杨世衡盘腿坐在地毯上，托盘也直接放在地上，看起来就像在自己家一样的无拘无束。 他拿着遥控器转台，转到了某个播着喜剧的频道。剧中的人讲着俄语也没字幕，但杨世衡仍看得津津有味，因为顾虑到安陵，时不时地用手捂住嘴笑得全身发抖。 安陵尝了些食物，红茶有些涩味，蔬菜浓汤的调味还不错，而生火腿卷里的腌渍橄榄还滴着酸得能腐蚀口腔的腌汁，应该要做冷盘的鱼冻也被杨世衡拿去加热了，口感之怪异当然不在话下。 杨世衡做饭总是凭着自己喜好和第六感胡乱的调味，两个高中男生正值发育年龄，就算是炒糊的青菜和乾硬的白米饭也会硬吞下去。 现在这些餐点比起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安陵还是一口一口地放入嘴里。 杨世衡边发出听起来诡异的压抑着的笑声，边抓起冷盘里的火腿塞进嘴里，一放入口就感觉到那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口味。他随便地嚼了几下然后咽下那些食物，脸皱成一团地拿起热柠檬红茶喝。 他仔细一瞧，鱼冻的形状已经开始崩塌了，软趴趴的要用勺子才舀得起来……他转头偷觑安陵，安陵背对着他并无什么反应。杨世衡站起坐到沙发上，看见安陵正将那些难以入口的食物吃下去，一脸若无其事的平淡。 安陵从来没嫌过他做的饭菜难吃，秉着不能浪费食物的美德，只要不是馊掉的食物都能吃。 杨世衡得意忘形地「嘿嘿」笑出声，心中有股难以名状的喜悦。安陵这家伙龟毛又有点精神上的洁癖，若是讨厌的人做的东西他肯定不会碰的。 杨世衡高兴地将托盘里的食物一扫而空，然后去安陵书桌旁将餐具收拾一下，回到厨房烧开水。 再出来时他端着加了白兰地的咖啡，特意放慢动作摆在安陵书桌上。放了杯子之后他并未离开，而是站在一旁像只等着被主人称赞的狗，一脸企盼地看着安陵。 安陵就算是装得再气定神闲，也都无法无视这莫名的压力，问道：「有事？」 见安陵跟他说话，杨世衡露出高兴的表情，然后干咳一声摆出随便的样子道：「呐，安陵，咱们和好吧。」 安陵皱了皱眉，心道杨世衡果然这么认为。 杨世衡看他没反应，还以为是自己太高姿态，忙不迭地蹲下身体，放软声音道：「别生气了，我跟你道歉，我保证不会再多嘴惹你不快了。」 「你为何道歉？你做了什么惹我不快？」安陵淡淡问道。 杨世衡愣了愣，搔搔脑袋思忖道：「我也不太明白……你为什么生气？」 被反将一军的安陵倒是不晓得该怎么回答，转过头略微别扭道：「我没生气。」 杨世衡心想，你这不就在生气了？他知道安陵这人吃软不吃硬，便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道：「那你别不理我，若我做错什么，你就老实告诉我。咱们这么多年没见，我真的……很想念你。别生气啦，好不好？好不好？」 杨世衡烦人地缠着他，每次安陵生气时他都用这一招苦苦地哀求，安陵总是被他磨得受不了。 杨世衡猜得没错。安陵见他恳求的样子心里就动摇了几分，加上这段时间以来杨世衡天天传讯息给他，这样软磨硬泡地就连安陵都无法继续撑下去了。 他从来都无法拒绝杨世衡，也是因此才造成自己迟迟无法割舍，而现在他依然持续地重蹈覆辙。安陵罕见地僵着张脸道：「我知道了。」 杨世衡笑嘻嘻地站起身，情不自禁地抱住安陵的肩膀，骂道：「你这家伙装什么酷啊！」 安陵挣开他，蹙眉道：「我不明白你说什么。都这年纪了，你还是毛毛躁躁的。」 明明被念了，但杨世衡却很开心，得寸进尺地自己拉了椅子坐在书桌旁，眉开眼笑地说：「我做的东西这么难吃，你还是都吃下去了。」 他趴在椅背上，看着安陵桌上的资料，知道这是安陵为他做的火箭人五号，杨世衡心里喜孜孜的。这一定是世界上最棒的礼物，有谁能在圣诞节收到一具飞往宇宙的火箭呢？ 「最后还真的是咱们两个光棍一起过圣诞节。」杨世衡歪着头看着安陵道：「你等会儿不会出门吧？你真没……女朋友什么的？还是太忙了没能过来？」 安陵无奈道：「不劳费心，我还不想牺牲时间。」 杨世衡坐在椅子上，不安分地翘起两支椅脚，边摇晃着边道：「不好意思，我没能给你什么。」 安陵一怔，不太明白杨世衡的语意。 杨世衡想了想，决定还是暂时瞒着安陵，关于伊万说过的事。他将椅背斜靠在桌边，下巴撑在桌上笑道：「我是说……圣诞礼物啦！」 「我不需要。」 「别这样说嘛。」 杨世衡伸手摸了摸安陵的脸，不知怎地突然很想这样做。对于这亲腻的行为，安陵似乎不太适应，半惊半疑地看着杨世衡。 「我没什么能为你做的，只能跟你保证，我绝对会成为配得上你打造的火箭的男人。」 杨世衡漆黑的双眸直直看着他，笑容满溢着温暖。 「我会让你看到最好的表现，一定会让你觉得打造出火箭人五号是正确的。不会辜负你的心血，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安陵看着他的脸，脑中所想的相当不合时宜。杨世衡认真的表情说出如此诚恳的话，那样子让他直想吻下去。 「如何？」杨世衡嘻笑道，「刚刚那番话很有男子气概吧？你刚刚多少也觉得我很帅吧？」 安陵在心中叹息，要是没加后面这几句就更好了。他伸手轻轻抚上杨世衡的脸颊，指尖和肌肤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感觉。他正色道：「我很庆幸自己走了这一条路，这是我的真心话。」 杨世衡的脸腾地红了。他僵硬地挺直身体，一脸怨怼地道：「你还没看到我的表现呢，这句话先收回去，等我上了宇宙之后再说！」 他说完便拿起原本要给安陵的咖啡喝了一口，嫌弃地道：「好苦，泡太浓了。」 安陵由着他在屋里打转、问东问西，心里是满满的苦涩。 十馀年不见，杨世衡变得更成熟耀眼了，让安陵觉得自己这些年来的煎熬，似乎都值得了。 这段长久的时间里，让自己不致于灰心丧志的原因，是救赎也是折磨，反反覆覆地连自己都觉得心力交瘁。 安陵曾试图找出一些杨世衡让自己无法接受的缺点，但无论杨世衡不看场合发言的冲动也好、常常没洗澡就睡觉的卫生习惯也好，或是太过乐观的理想主义也好，都让他无法讨厌。这些缺陷和自身散发的光芒都同样属于杨世衡，这些点滴构成了安陵所爱的杨世衡。 ……要是你能爱我或是让我讨厌你就好了。安陵不只一次出现这个念头，但总是刚冒出时就急忙将之抹去，不切实际的妄想只会让自己更痛苦罢了。 他该怎么做？继续留在杨世衡身边，至少两人还有如现在般的宁静时刻，可他没把握自己能泰然自若地看着他和其他人在一起，而分离……一想到再次分离可能又是另一个十年，安陵就觉得心脏像是被攫住般的呼吸困难。 「对了，我一直忘了问，这里是哪里啊？」杨世衡看着窗外，在风雪中很难看清这里的地貌。 安陵定了定神，强装镇静道：「这里是西南区，普希金纪念馆附近。」 「喔……」杨世衡也不清楚地点，随便地敷衍着。「不过这里真不错，比饭店舒服。或者说，从冻原回来之后，不管哪里都很舒服。」 「你指求生训练？听说你们成绩不错。」 「那是我拼了老命的结果！我可是负责导航的，那几天完全只能靠星星辨别方位，而且特别靠北边，一整天就是那几个星座在天空中打转，转得我都头昏了。」 杨世衡试着打开双层窗，马上被迎面扑来的风雪吓得赶紧关上窗。「那里比现在还冷多了，我每天晚上睡觉时手脚都又痒又痛，要将全部的衣服都穿上才睡得着。」 安陵看了看室温，他特地将暖气调高了点，现在室内约十八度，杨世衡穿着件薄薄的灰色羊毛衫，衬得他蜜色的皮肤更光滑紧实，然后安陵便看到了个让他怒火中烧的景象。 杨世衡的后颈，靠近左耳下方，有一点红色的痕迹。这种天气总该不会是蚊虫叮咬吧？他仔细一想，便知道这是伊万搞的鬼。 本以为他们在人多的酒吧理应闹不出什么事，但他太低估伊万了……安陵沉声问道：「世衡，你刚和伊万除了一起喝酒，应该没去其他地方吧？」 杨世衡想了下，咧嘴笑道：「不知道，没印象了。」 「我在古姆百货的酒吧找到你，你们一开始就是去那里吗？」安陵追问道。 「喔，没错。」 安陵双眼微眯，心想伊万应该是故意刺激他才这么做的，而他也不是会让自己吃亏的人，能在杨世衡的身上留下那种印子，只怕全身上下都被他摸遍了。 「伊万是你朋友吧？我刚刚在太空中心时，他找我去喝酒。怎么大家圣诞夜都还在工作？」 听到杨世衡已经开始直呼伊万的名字，安陵心中不悦，但并未表现在脸上。 「伊万知道你住这里？」杨世衡问道，「你们关系不错吧？我听他说了很多事。」 安陵走到窗边，正色道：「世衡，别和伊万走太近，对你……没有好处。」 杨世衡转头，一脸疑惑：「什么意思？他人很好啊，跟我挺合得来的，而且之前你熬夜工作还和他开视讯会议……」 「听我的就对了。」安陵抓着他的肩膀，似乎微微地动怒了。「这里是俄罗斯，不像太空岛那里的组成那么单纯。伊万的确是我朋友，所以我相当熟悉他的为人。相信我，他会接近你是别有居心的。」 杨世衡怔了怔，傻笑问道：「难道……他是间谍？想从我这套出我们的秘密科技？放心，我不会一喝酒就将机密抖出来的，因为我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啊，反倒是他跟我说了很多NASA藏起来的让人叹为观止的技术。」 安陵放开他的肩膀，身体靠在窗户上。他抚额思考半晌，才不得不道：「我让你远离伊万……是有原因的。你是他喜欢的类型，而他又是个没有节操的人，所以别再跟他去喝酒了。」 「……欸？」杨世衡迟疑了会儿，指着自己呐呐道：「我……类型？伊万他……」 「他是同性恋。」安陵看着杨世衡，但随即将目光移开，「但最主要的是那人随时都在发情，所以千万不要再和他去喝酒，也要避免跟他单独相处，明白吗？」 杨世衡直盯着他，心里一直存着的迷雾似乎出现了一道曙光。杨世衡转过身体，和安陵并肩一同靠在窗户旁。不晓得怎么搞的，这个理解让自己心里有些酸涩。 见杨世衡突然不说话，安陵觉得有些奇怪，照理说，杨世衡应该会气势汹汹地说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例如「虽然伊万是同性恋，但我觉得他是个值得相交的朋友」云云…… 「原来伊万也是……」杨世衡开口道，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郁闷。「不过我觉得他人挺好，和他聊天也很愉快。」 安陵沉默不语。杨世衡的反应和他料想的有些出入。 杨世衡抬头看着安陵，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不相信？」安陵挑眉问道。 杨世衡咬着唇，片刻后才像是下定决心般问道：「安陵，你和伊万……你们交往过吗？」 安陵的身体一震，猛然站起身。杨世衡为何这样问？难道……他知道了？！难道是伊万告诉他了？ 安陵忽然觉得这个温暖的空间，让他像是窒息般地喘不过气。他扯开一颗衬衫扣子，语气艰涩地道：「伊万和你说了什么？」 杨世衡被安陵的动作和表情吓得不轻，愣怔地道：「他说了……你被父亲赶出家门，是因为没继承家业和你的性向……还有你为何成为火箭工程师，在太空中心工作也是……」 没等杨世衡说完，安陵便打断他，声音低沉，彷佛正压抑着以免让情绪溃堤似的。「你都知道了为何还要来找我？难道你觉得看着我这样子很好玩？」 杨世衡慌张地站起身，扳着安陵的身体转向他，结巴地解释道：「安陵，我、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你为何生气？难道你认为我会因为那些事瞧不起你？」 安陵抬眼，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你说，知道了我像是无头苍蝇般穷转了十年，你感觉如何？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思，你还这样缠着我是为了什么？」 杨世衡只觉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明白安陵突兀的怒气从何而来，急忙道：「抱歉，我刚问你是否和伊万交往……是我误会了，我只是想你和他说了这么多没告诉过我的事，便觉得你们的关系似乎不错。伊万会告诉我，应该也是不小心说漏的，那些事我完全不在意，真的！」 「……你不在意？」 「我、我真的不在意！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还是朋友，对吧？」杨世衡焦急地道。 安陵抬眼，唇角浮起个淡淡笑容，俊美得让人不寒而栗。 「我已经说过了吧……」 语毕，安陵猛地伸手勾住他的后颈凑近，接着两人唇瓣相贴。杨世衡惊讶得动弹不得，瞪大双眼看着那张几乎零距离的脸，而安陵也同样注视着他。 安陵绿色的双眸闪动着，杨世衡忽地觉得他似乎要哭出来一样。 安陵的唇从杨世衡的唇上移开，凑近他的耳际低声道：「你认为，我们还是朋友吗？」 还来不及咀嚼这番话，安陵便迅速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那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彷佛只是杨世衡的错觉，那张脸依然冷淡，还带着杨世衡从未见过的…… 安陵走向大门，拿了挂在门口衣帽架上的大衣，头也没回道：「钥匙在鞋柜上，你明早离开后放进信箱里。」 杨世衡呆滞地看着安陵走出大门，他想叫住安陵让他多穿些衣服、戴上手套围巾什么的，但无奈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随着「砰」的声响，室内归于寂静。 一安静下来，就显得窗外的呼啸风声刮得耳膜都痛，吵得让人无法静心思考。杨世衡看着楼下，目送安陵的背影消失在白茫茫的黑夜中。 少了个人之后，屋里似乎冷了起来。杨世衡恍然大悟，他一开始觉得这小房间里很温暖舒适，并不是因为装潢和暖气，而是由于安陵也在这里。 但安陵的嘴唇相当冰冷，触碰自己的手指和贴着的身体也是，冰冷且微微颤抖着。 剧烈的心跳声分不清楚来自杨世衡还是安陵，抑或是两人胸膛里传出一样的鼓动。 杨世衡站在窗边，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晰。所有的疑惑都有了解答，鲜明地摊开在面前。 他终于明白了，在十年后的今天，在这大雪纷飞的国度，这一切的一切。 第二十八章 圣诞节的早晨，伊万正准备要回家过节，预计会在家过完西历的新年，回去太空中心两天，接下来再回家过完儒略历的圣诞节。才刚将行李装上车，他就接到了个陌生的电话。 话筒另一端传来的声音让他精神大振，原来是杨世衡要求和他见面。伊万挂了电话之后心想，杨世衡的声音实在太过平常了，难道安陵昨晚没好好把握机会吗？ 伊万开着车前往和杨世衡约好的地点，心里着实为安陵感到悲哀，约莫是憋得久了，所以也冷感了…… 即使是圣诞节当天，百货里的购物人潮依然不减。许多俄国人主要过的还是从以前开始就传下来的几天，西历的节庆反倒是变成采买的好时机，店家还会提早开门以待庞大的人潮。 他们约在和前一天相同的酒吧里，当伊万到达时，杨世衡已坐在角落里等他了。 「圣诞节快乐，伊万。」杨世衡抬起头用俄语问候，然后转用英文：「抱歉，在这种时间叫你出来，你正准备回家吧？」 伊万脱下大衣挂在旁边的架子上，看见杨世衡的表情相当平常，更让他确信两人昨晚一定什么也没做，但却发生了让杨世衡不得不在圣诞节约他出来的事件，而且八成不是好事。 「没关系，能在一早就看见你更让我心情愉悦，我有预感，这个假期应该会很愉快。」伊万微笑道，直盯着杨世衡对他放电。虽然他知道杨世衡是安陵的心头肉，但浪费机会并不是自己的原则。 杨世衡瞧着伊万，若有所思地道：「安陵说的没错呢。」 「他说了什么？关于我的魅力或丰功伟业吗？」 「安陵说你是个没节操的危险人物。」杨世衡老实地道。 伊万苦笑了下，道：「看来我的企图被揭穿了呢。我正想着，要是你这几天没事的话，就邀你到我家里一起度假。」 「很抱歉，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杨世衡认真地道，「今天邀你出来，是想请教你一些问题。昨天之后你见过安陵吗？」 「我最后一次见他就是昨天在这酒吧里，他来接你回去的。」伊万一手撑着头，饶富兴味地道：「他跑了？」 杨世衡尴尬地点了点头。 侍者送上两杯加了柠檬的苏打水。见伊万看着苏打水露出惊讶的表情，杨世衡解释道：「你等会儿要开车吧？而且安陵也交代我不能和你一起喝酒。」 伊万叹了口气，无奈地道：「看来我完全出局了。那么，我想你此行的目的……是安陵吧？」 杨世衡端起杯子一口气喝了半杯的苏打水，冰冷的感觉在体内渐渐扩散。「我后来终于明白，昨天的谈话你一直在暗示我吧？」 「没错。」伊万爽快地道，「老实说，昨天一直到醉倒为止，你看起来似乎完全不了解我说的话。」 杨世衡看着玻璃杯外侧凝结的水珠慢慢滑落，然后被纸杯垫吸收，晕成一片水渍。可能是希望藉由分心其他事物欺骗自己的思绪，其实昨天听过伊万刻意的暗示后，他心里便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安陵对自己的付出可能是出自于其他感情。 昨晚安陵离开之后，他仔细地想了想，安陵应该是误会了他的意思，还以为伊万将事情都告诉他了，但杨世衡当时还不清楚，对于伊万的话只有模糊的概念。 只是自己没多想，对于周遭的事物他总是不会多想，因此没看清许多徵兆，错过许多对他付出真心的人。 杨世衡此时对自己只有深深的厌恶，一个劲儿的向前冲，只看得见自己想看见的景物，这样自私自大的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安陵为他牺牲？ 他闭上眼睛掩饰自己的情绪，低声问道：「伊万，我想和你确认一件事。安陵他对我的想法……至今还是一样吗？」 伊万放下杯子，收起调笑的嘴脸，再认真不过地道：「和十年前一样，和他决定走上这条不归路时一样，他的心里始终只有你一个，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但他也知道，感情这事是不能强求的，所以他打算瞒你一辈子。」 回忆如潮水般地涌来。对于自己的恶作剧总是用宠溺的眼神看着，对于自己的梦想一直毫无保留的支持着，还有大学联考时的不告而别之前，杨世衡走去教室前最后一次回头，瞧见了安陵脸上压抑的痛苦神情…… 原来两人都没变嘛……杨世衡自嘲地想。重逢后，安陵看自己的眼神就如从前一样，而自己也和以前一样，将安陵的存在与付出视为理所当然。 「你呢？你打算怎么回应他？还是就这样继续装傻？」 伊万微笑着说出的话相当锐利，让杨世衡一时间有些招架不住。 「我……我不知道，我没想过那么多。」杨世衡黯然道，「安陵对我很重要，我希望他可以继续待在身边，但……」 伊万叹了口气，握住了杨世衡紧捏在一起的双手，温声道：「我明白这对你来说一时之间很难接受，不过你要明白，这样暧昧的态度只会让安陵更痛苦。你有义务回应他，就算是拒绝也要说清楚，就算他因此离开……这也不是你的错，只能怪他喜欢上了个不该喜欢的人。」 杨世衡没说话，也没挣开伊万的手。此时的他的确需要其他人来告诉他怎么做，但似乎无济于事，心里依然纠结。 「我也是过来人，我爱上过的人不计其数，其中有一半都给了我相似的伤痛。」伊万感叹地道。 杨世衡勉强地笑了下，道：「你的爱还真广泛。」 伊万耸了耸肩膀，一脸莫可奈何地道：「你也给了我一样的伤。」 「我该走了，不好意思耽搁了你的行程。」杨世衡站起身道，伸出手和伊万礼貌地握了握。「谢谢你，我今天找你来只是想厘清些事情，证明那不是我一个人自大的误解。」 「你不用谢我，我对你不怀好意是确有其事的。」伊万坦然道，「我一方面也想灌醉你让安陵做个尽兴，但没想到那小子什么也没做成，还和你闹开了，真是个没用的家伙。」 杨世衡的身体僵了僵，想起昨晚那个如诀别般冰冷的吻。 他穿上大衣时突然想起件事，问道：「虽然这样问很失礼，不过你和安陵是什么样的关系？」 「朋友，除此之外没别的。」伊万笑了笑，「别担心，我们两个比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还清白呢。」 「那是仇恨吧。」杨世衡吐槽道，随即正色严肃地道：「虽然我没资格这么说，但安陵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不希望你把脑筋动到他身上，尤其昨天听说了你的事迹之后……」 伊万连忙摆手澄清：「安陵那种冰山美人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的是开朗热情的人。」 「那就好。」杨世衡戴上手套，安慰地笑道：「我还想，要是安陵对你的评价来自于他的亲身经历，那么我非揍得你满地找牙不可。」 伊万暗自咋舌，没想到杨世衡也有这么粗暴的一面……唉，不能和他在床上激战个几回，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杨世衡和伊万告别之后走出了酒吧，离开了古姆百货回到俄罗斯的风雪之中。很稀罕的，身体并未怎么感到寒冷，或许是事实的冲击比起身体外部的感觉要强烈得多。 他心里的情绪互相叫嚣推挤着，只觉得简直要胀破心脏般的疼痛。除了对安陵的愧疚和自责，他也同时感到悲伤和愤怒，还有种……近乎罪恶般的快乐。 这快乐来自于他知道安陵是如何地重视他，明白自己在他的心里占有多大的分量，无论是谁和他易地而处，应该都会因为自己在某人心里占据了十馀年之久，而感到自满吧？ 昨晚安陵离开之后，杨世衡一人默默地关上电视，留了盏灯，以免安陵半夜回来摸不着路。然而他心里也清楚，安陵不会回来了，至少在他离开之前。 杨世衡睁着双眼想了一夜，但也没什么建设性的想法，只是回忆着和安陵间的点点滴滴。 那样的人怎么会喜欢自己？除了有些个性偏差之外，无论外表事业还是家世等条件都无可挑剔，他应该要跟个和他同样能干且温柔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才对。 据伊万所说，安陵并不是对女人无感，那怎么会喜欢上自己这个高壮的男人？杨世衡回想自己高中时代，实在想不出自己有哪些优点足以让安陵喜欢他，田径队的自己整天在太阳下练跑，又黑又乾像条发霉的咸鱼似的……好吧，就算安陵喜欢这种型的，但自己也和十年前不尽相同了，怎么还是…… 杨世衡想着，忽地觉得脸有些发烫。他不禁咒骂自己，都这种时候了，哪还有闲情逸致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 如果安陵原本打算瞒一辈子的事让他知道了，那么接下来安陵打算怎么做？他会像十年前一样不告而别吗？或是持续之前那样对他不理不睬？ 至少在工作部分安陵是不可能半途而废的……然而话都说开了，以安陵的立场来说，维持以前的关系或是干脆视而不见似乎也不可能。 他慢慢地踱步到红场。这里倒是没什么人，灰色的地砖上才刚清理过，积雪不多，用力地跺也踩不出脚印。 今天的风雪比起昨天要小了些。虽然杨世衡知道安陵会照顾自己，但昨晚气温将近零下二十度，安陵穿得那么单薄就出门了，他心里还是有些担心。 安陵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自己能更了解他就好了，或许两人就不会走到今天这地步。杨世衡有种无力感，明明彼此都把对方放在心里，但两种感情的不同，却让他们走向不同的路。 他抬头看了看布满灰色阴霾的天空，生平第一次为了自己的心感到迷惘。 第二十九章 西历新年过后的一月二日，几名太空人都收假回到加加林太空中心 休了几天假，每人都看起来精神焕发的模样……就连杨世衡也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之后，更是让他急切地想见到大家。 「看来大家都过得很好，很好很好。」杨世衡由衷地说道。 看他辞不达意的，其他太空人们心中的愧疚油然而生，皆认为杨世衡是因为被迫在休假几天都待在俄罗斯太空中心，所以有些闷坏了。 「那、那个……阿衡，我和维昕买了纪念品给你！」丹尼赶紧拿出礼物，「这是俄罗斯套娃！克里姆林宫限定版！」 木头雕刻、画着精致花纹的俄罗斯娃娃，虽然看不出哪处和克里姆林宫有关，不过杨世衡还是感激地道：「谢谢！我很喜欢！我一定会好好收着的！」 倪季永看着杨世衡高兴的样子，有些尴尬地道：「那个……我也买了礼物，是瓦西里教堂限定版……」 第二个俄罗斯娃娃看起来和前一个没什么不同……或者说两个分明长得一模一样！ 瞿宇能推推眼镜，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真糟糕啊，看来我们都有志一同地选了同样的礼物。我送的是古姆百货圣诞限定版。」 杨世衡愣愣地看着三个一模一样的俄罗斯娃娃，问道：「呐，你们该不会这几天都去红场了吧？然后碰到一个留着络腮胡、兜售俄罗斯娃娃的小贩？」 ……答对了！众人在心里想着。 杨世衡看着他们的脸便略知一二，沉痛地道：「其实……我也买了一个红场限定，所以我现在有四个一模一样的套娃。后来我在一家购物中心看到，比那个小贩卖的还便宜两百卢比……」 倪季永叹了口气，抓了抓头转移话题道：「那个……我们就先忘记所有太空人都被同一个小贩骗的问题，去看看联合号吧。」 太空人们搭上车，前往联合号的整备厂。 联合号是现在世界上唯一一艘载人往返太空站的载具，执行过无数次的任务，近二十年来运载着各国的太空人登上太空站。 二个月前才刚成功降落地面，并载回三名分属美国、俄罗斯、日本不同国籍太空人的联合号，已经在众多工作人员的勤奋下整备完毕了，等待二个月后的另一趟载人任务。 第一次见到联合号的杨世衡和倪季永显得相当兴奋，联合号的外表看起来相当崭新，但又能感觉到长久的岁月淬链出的稳重。两人七嘴八舌地向工程师提出各种问题，而杨世衡不改手痒的习惯，还试图伸手摸摸贴在太空梭外层的耐热砖。 接下来俄罗斯太空人彼得和维克托也出现了，带着他们前往参观其他部分。彼得的心情看起来非常糟糕，像是随时都可能暴走的样子。 据八卦站瞿宇能所说，彼得在平安夜的白天和其他女人约会的事被老婆发现了，老婆带着孩子离开，所以这个可怜的家伙，这几天的假期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度过的。 俄罗斯太空人带他们到了火箭研发中心，这里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载人火箭的研发。除了太空梭以外，俄罗斯也另外研发载人火箭，因为太空梭只适合在低地球轨道运行，若是要执行登月计划，火箭还是最适合的载具。 由于事关机密，他们只能在大厅看看无关紧要的模型以及粗略的部分。 正当他们上到透天的展示厅二楼时，瞧见了一楼大厅门口进来了几个人。 杨世衡心里起了几丝涟漪。来人正是安陵，旁边谈笑风生的人是伊万，另外还有个不认识的漂亮金发俄国女子。 见到三人，彼得和维克托都露出惊讶的样子。「那是……安陵吧？」 杨世衡知道会让这两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俄罗斯军官露出如此表情，绝对事有蹊跷，连忙道：「你们认识他？」 维克托点头道：「这是当然，他之前也在这工作过，只是我们不知道他也来了。」 彼得看着楼下三人，不禁啧啧称奇：「这世上真是什么怪事都有……」 「怎么了？说来听听吧？」杨世衡迫切地道。 彼得小声道：「你们可别认为我像婆娘一样八卦，这可是在这星城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维克托看起来相当渴望参与话题，插嘴道：「另外那两人，男的叫伊万是工程师，女的是太空中心的航太医官，她叫索菲亚·基利廉科，是我的梦中情人……」 「是太空中心里所有男人的梦中情人！」彼得补充道。 「那个伊万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是个同性恋，听说交往过的男人比整个加加林太空中心的员工还多。」彼得像三姑六婆似的道。 「那有啥好惊讶的？」倪季永问道。 瞿宇能奸笑着抢在两个俄国太空人之前道：「那两个全太空中心最吃香的人物，都和安陵主任有一腿，对吧？」 「你也知道？」维克托瞪着眼睛，对于最劲爆的部分被人抢走而显得相当不爽。 倪季永心里一惊，问道：「我还以为这事只有我知道！阿能，你这家伙……」 「之前听你说过安陵主任在俄罗斯这边有些不好的传闻，我便去打听了。」 倪季永在心里暗骂自己没能早点发现那俄国太空人想讲这八卦，这下杨世衡也会知道了……他连看也不敢看杨世衡的表情，大声道：「无聊，这种事有什么好讲的？不如我们去看看加加林纪念馆……」 不过他的转移焦点策略并未成功，彼得继续道：「我听说安陵玩弄他们的感情，对他们始乱终弃，怎么三人现在看起来挺融洽？」 维克托摇头，道：「我听说的是他们三个决定三人行，谁也不用抢……」 两个大胡子你一言我一句地越说越夸张，倪季永不禁开始后悔，刚没把这两个家伙先支开…… 安陵连喜欢男人的事都瞒着杨世衡了，而倪季永保守这个秘密也这么久了，没想到会在俄罗斯曝光，还被加油添醋得不堪入耳。 倪季永偷偷用眼角馀光观察着杨世衡，讶异地发现杨世衡的表情相当……普通？！ 「……你不表示一下惊讶？难不成你已经知道了？」倪季永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什么惊讶的，那些都只是谣言。」 「……欸？」 杨世衡看着楼下的安陵，淡淡地道：「因为这十年来，他心里只有一个人，容不下其他人。」 众人对他的话都抱持着怀疑的态度，只有倪季永睁着眼睛看着他，心中惊疑不定。 瞿宇能推推眼镜，道：「看来你这个挚友说的话应该比较可信。」 彼得摇头道：「不不，你们太单纯了，心里只有一个人还是能和其他人上床啊。」 杨世衡没听他们争论不休，只是神情复杂地看着楼下，半晌后转身离开。 倪季永看到杨世衡的举动，就能猜出他一定知道了某些事，要是平时的杨世衡在这种情况下看到安陵，肯定会大声地打招呼引起他的注意，绝不会这样默不作声的。他忍不住暗骂自己多管闲事，但还是悄悄离开众人，往杨世衡消失的方向过去。 「喂！站住！」 杨世衡停下脚步，见倪季永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反射性地先求饶再说：「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呃，我做了什么？」 「你白痴啊！」倪季永气喘吁吁骂道。杨世衡人高腿长，走一步相当于倪季永跨两步，实在很气人。 「我问你，你不会和主任又吵架了吧？」倪季永问道，一脸狐疑的模样。「这样问好像有些奇怪，他本来就和你在冷战中，不过你的态度……很不一样。」 长叹了口气，杨世衡撇过头道：「很多问题啦，你不懂的。原本我们已经和好了，不过后来发生了些突发状况，一时半刻之间实在很难接受。」 倪季永大吃一惊，叫道：「靠！你该不会被主任怎样了吧？！」 杨世衡转头惊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就是……」倪季永焦急地道：「就是刚刚讲的，主任和那两个绯闻对象……接近那种！」 「你怎么知道？！」杨世衡惊愕道，随即摇头：「我的意思是，他没有对我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啦！不过我们的状况实在一言难尽……」 「你该不会已经知道安陵喜欢你了吧？！」 「你怎么知道？！」 倪季永决定停止这种节奏快速、强度又高的对话，举起手道：「等等，先缓下来再说。」 杨世衡瞪大着双眼点点头。 过了片刻，倪季永整理好思绪之后，说：「你一五一十地给我说一遍，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见倪季永似乎早知道这件事，杨世衡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从伊万的邀约开始大略地说了一遍，只略过安陵亲了自己的事。 「……大概就是这样。」杨世衡垂下眼皮，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安陵怎会告诉你？」 倪季永斜靠在墙上，听完那些事后，只觉得杨世衡简直是迟钝到人神共愤的地步了。他没好气道：「他怎么会跟我讲？我自己发现的。别问我怎么发现的，我懒得说。」 杨世衡往地上一坐，茫然地道：「我现在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倪季永叹气，此时他心里也挺复杂的。当初知道安陵对杨世衡的感情之后，他还一度认为只要杨世衡能定下来，安陵估计也会放弃。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安陵为了这家伙甚至连整个人生都投下去了。 ……但就算这样又如何？说起来很残酷，但安陵这样一厢情愿的付出，是不会得到回报的，他本人也有这个自觉，所以才将这秘密藏在心里。他从未想过要杨世衡给他任何回馈吧？ 杨世衡半哀求地道：「呐，倪囧，你帮我想想该怎么办才好？安陵接下来会怎么做？我实在一点头绪也没有……」 倪季永斜眼看着他。这家伙明明该是最了解安陵的，但扯到自己时却又无法看清。 「现在重点不是安陵主任要怎么做，而是你怎么想吧？」倪季永指出症结点，「当然，你应该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和他把话说清楚，明明白白地拒绝，至少让他走得毫无遗憾。」 「你怎么说得他像是得了绝症一样？」杨世衡不满地道。 倪季永在他身边坐下，沉吟了会儿才表情严肃地道：「我也不瞒你了，安陵主任原本就决定在明年……更正，是今年我们出完任务后，就要离开太空中心了。」 杨世衡跳起来，激动地道：「离开？！为什么？他要去哪？」 「鬼才知道他要去哪……不过他要离开的原因，你用脑子想一下应该也猜得出来吧？」 杨世衡的喉咙发出类似动物濒死前的哀鸣，然后将脸埋入两膝之间。 第三十章 「鬼才知道他要去哪……不过他要离开的原因，你用脑子想一下应该也猜得出来吧？」 杨世衡的喉咙发出类似动物濒死前的哀鸣，然后将脸埋入两膝之间。 自己真是傻了，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安陵十年前为了什么而离开？原本自己认为他的工作不能半途而废，但安陵成为火箭工程师就是为了这一刻吧？待火箭平安升空之后，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就能毫无顾忌地远离杨世衡…… 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安陵再度离去？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的重要存在…… 倪季永也明白对杨世衡来说很难坦然面对，拍了拍他的背脊道：「多想无益，我也觉得安陵主任的选择是正确的，他离开对你们两个都好……」 「这样怎能算好！眼不见为净就好吗？我没办法！」杨世衡紧闭着双眼叫道。 「冷静一点！你可要想清楚，不能再因为这种事影响你的情绪了！你忘了，不管面对如何绝境都应该要保持冷静吗？！」倪季永厉声道。 杨世衡抬起头，缓缓道：「我知道，只是想发泄一下罢了。我要是再因此陷入低潮，不仅对不起我自己和家人，更对不起安陵。我不会让我们这一路上的心血都白费的。」 倪季永稍微安心了些，埋怨道：「你这家伙总算学聪明了。」 或许是之前已经尝过两人可能分道扬镳的恐惧，这一次杨世衡的确冷静得多，也可能是这次情况和上次大不相同，所以他根本不晓得自己是该沮丧还是坦然处之。 听倪季永的意思，安陵似乎去意已决，但杨世衡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无论以任何形式，朋友、同事或是……其他，他都希望安陵待在自己的眼皮子下…… 「回国之后就和安陵主任谈谈吧。」倪季永拍拍他，试着安慰他道：「说些委婉的话，『虽然我们两个不会有结果，但我们仍然可以当朋友』之类的。你就尽力挽留他吧，他能不能接受是一回事。」 ……安陵绝不可能留下的吧？倪季永心里叹道。 杨世衡没回应，只是看着自己紧握着的双手。 该怎么做他心里已经有个底了，现在就看自己能否下定决心舍弃重要的信念。然而他很贪心，希望对自己重要的一切都能留在身边。虽然他也试图找出两全其美的方法，但现下看来，还是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俄罗斯之行在一月六日结束了，历经十个小时的飞行之后，他们再度踏上最熟悉的太空岛。 气温十八度的太空岛，此时一片生气盎然的样子，刚从冰雪国度回来的众人们，简直以为已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 直到最后一天，太空中心和俄罗斯方面都没说出此行的其他目的，不过太空人们并不担心，当下最重要的还是迫在眉睫的任务，要是这时宣布其他事，反而会增加心理压力。 不过众人也怀疑此行是否真会从他们之中选出登月成员，因为除了求生训练之外，他们在俄罗斯的几天主要都是参观和旅游，完全没有其他足以用在评鉴的审查。 瞿宇能的猜测是，估计双方的合作计划还在商议中，俄罗斯方面也有将近百分之五十的机率抛弃他们，转而寻求日本和法国的合作，甚至也不排除和NASA重新携手。总之，目前的情势还是扑朔迷离，要是他们在六月能够平安升空并返回的话，就会成为世界上第一具成功发射的载人火箭，届时合作计划一定能成形。 太空人们坐在小巴上准备回太空中心报到，众人在车上有说有笑的，丝毫不受十个小时的飞行疲劳影响。对于整天开着T-38喷射机进行翻滚旋转急速下降的他们来说，一般的客机简直就像是床铺般的平稳舒适。 杨世衡拿着俄语单字本猛背，因为ISS上长期都有俄罗斯太空人驻守，要和他们沟通就非得学好俄语不可。俄罗斯太空人阅历丰富，也养成他们有些老油条的个性，若是只用英文沟通，很可能被他们看轻并玩弄于股掌之中。 倪季永也正念着俄语，他和杨世衡两个年轻没经验的太空人，是最容易被俄国佬捉弄的。但他并未相当专心，看着坐在前方座位上的杨世衡专注的样子，他心想着这家伙应该只是装作背单字吧，因为连局外人的倪季永都很在意接下来后续发展，当事人肯定无法不想吧。 「我问你。」倪季永放下书，从后拍了拍杨世衡，小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决定好了？关于安陵主任的事。」 杨世衡转头灿烂一笑，伸手比了个「OK」，便又转回去背单字。 ……啥意思啊？倪季永只觉得莫名其妙，心道，这家伙到底是决定好了要跟安陵说清楚，还是干脆打迷糊仗？ 杨世衡专心地背着单字，没理会倪季永在身后嘀咕不停。 安陵的事他早已想好要怎么做了，只是还踌躇了几天，但下定决心之后便觉得比想像中要简单。 话是从嘴里说出来的，有什么难开口的？最重要的是不要犹豫，快刀斩乱麻地解决这件事…… 但想归想，实际执行的难度比想像中要大多了。 杨世衡想起大学时选修了一堂据说是营养学分的英国文学，但偏偏那学期教授发狠，誓言要当掉班上至少一半的学生。教授出的期中报告，便是要学生按照英国十四行诗的韵牌和结构，写一篇关于国家前景的十四行诗。 这门课，毫无文学素养的杨世衡，毫无悬念地被当掉了。 而现在，他面临了比即兴作出十四行诗还艰难的局面。 回太空中心报告完之后，杨世衡回家放好行李，并换穿旧的运动服和球鞋，然后淋着绵绵细雨一路慢跑，来到了目的地——安陵的住所。 太空中心的高阶主管宿舍也在这一带，因此两人其实住得挺近。杨世衡站在安陵家门口，抓了抓淋湿的头发想让自己看起来落魄一点，特意换衣服也是为了这点。 谈判时的诀窍，一开始要让自己看起来气势比对方弱，在对方因此放松戒备时，再出其不意地先发制人……这是刚刚请教瞿宇能得来的技巧。 准备就绪，杨世衡伸手按了门铃，全身肌肉紧绷着蓄势待发。过了半晌，迟迟没人前来应门。 ……难道他还没回家？杨世衡从旁边窗户偷看，从窗帘的缝隙中看到屋内一片黑暗，没半个人影。检查了下信箱，果然这几天的信件都还在。 杨世衡在门前的草坪上踱步，等待安陵回来。 这一等，等到雨停了、天黑了，杨世衡原本高昂的斗志也消失了。 他索性坐在大门前，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等人。天空云层极厚，见不到半颗星星，只有偶尔几个属于飞机的光点缓缓驶过。 杨世衡看着手表，数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他猛地惊醒，才发现自己竟坐在地上就睡着了，屁股被坚硬地面硌得发疼。 接着他才注意到一双长腿矗立在前方不到一公尺处，他顺着那双腿往上看，不意外地看到了安陵的脸。 安陵撑着伞、拉着行李箱，脸因为背着灯光而看不甚清楚。在他睡着的时候，又开始飘起雨了。 ……如果要让自己看起来落魄潦倒，那么他的确做到了，杨世衡懊恼地想。没想到安陵在他睡着时回来，让人猝不及防，连原本做足的心理准备都没时间再酝酿一次。 「你在这做什么？」安陵不疾不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杨世衡连忙站起身，却因为动作太过急促而轻微拉到了臀肌。他表情狰狞地捂着屁股，然后想起了大学时写十四行诗的悲剧。当时的十四行诗他至少还写了四句，现在却窘迫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三十一章 安陵见他头发湿淋淋的，身上的运动服也被雨水浸透成深色，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他心里虽然五味杂陈，还是微微颔首道：「进来再说吧。」 事到如今，他也不用再以冷漠掩饰自己对杨世衡的关心，这说不定是件好事……至少暂时是这样的。 进去屋里之后，安陵便打开了冷气除湿功能，然后将尘封在壁橱里的电暖器拿出来使用。那是原本就配在家具里的，只是安陵从没用过。 夜晚气温下降至十五度，由于下雨，体感温度就更低了。杨世衡缩着高大的身体，心想淋雨真是失策。 安陵将浴巾及衣服递给杨世衡，示意他去浴室冲个热水澡。 杨世衡皱了皱脸，道：「好冷，我不想洗，直接换就可以了吧？」 他虽然用了问句，可却不是为了徵询意见，抱着衣服直接跑到叶片式的电暖器前，便开始换衣服。 安陵转过头以避免看到他裸露的身体，走进厨房冲了杯热咖啡。他特意放慢动作，待端着咖啡出来之后，杨世衡已经换好衣服，头上披着浴巾，正坐在电暖器前的位置。他们两人身材相仿，杨世衡穿着他的运动服也很合身。 安陵将咖啡放在桌上，道：「喝吧，等身体暖起来之后我送你回去。」 他转身就要离开，杨世衡抓住他的手，叫道：「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杨世衡站起身时还死命抓着安陵的手，怕他逃掉似的。 「我知道你要来说什么的，我不想听。」安陵沉声道。 「我还没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准你再逃避！你以为看不到听不见就可以了吗？总而言之，我今天一定要跟你说清楚！如果你还是男人，就好好的面对！」杨世衡也大声叫道，语气中含着愠怒。 安陵停下挣扎的动作，直直望向杨世衡。片刻后，他才撇过头低声道：「你说。」 杨世衡深呼吸了下，两手紧握着安陵的双手，鼓足了勇气道：「谢谢你。」 安陵抬眼，表情看起来像是雕塑般的木然，但绿色的眼眸却充满了酸楚。 「我只说这一次，因为说再多谢谢都无法表达我的心情。这十年来你为我做的一切实在太多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杨世衡诚恳地道。 安陵自嘲地笑了，笑容里满是苦涩。「这……全是出于我的私心，只是自我满足罢了。」 「不是的。」杨世衡紧握着安陵的手，似乎想用自己的力量驱逐安陵的妄自菲薄。「我很抱歉，我一直只看得见自己想看的东西，没注意到你有多么辛苦。你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朋友。」 「朋友」两字像铁槌似的敲击在安陵的心上。这词是拯救他的曙光，却更是沉重的包袱，他被这个称呼牵制了十几年，而如今也将继续被禁锢下去。 安陵轻闭上双眼，艰难地说：「对，我们……是朋友，一辈子的朋友。」 杨世衡看着安陵硬撑着的模样，觉得胸口窒碍得难受，但还是继续道：「我听倪囧说了，你打算等这次任务结束后就要离开，对不对？」 安陵微微垂着眼皮，不置可否。 「我……不会阻止你。我只问一次，拜托你留下来好吗？」 「……抱歉，世衡。我没办法再以这种心态待在你身边。」安陵咬着唇，轻轻地松开了杨世衡的手，反握住他的手道：「我答应你，一定会再跟你联络，这是我最低限度的保证。」 杨世衡看着他，惨然笑道：「真的非要做到如此不可？」 安陵放开杨世衡的手，将掉在沙发上的浴巾捡起，动作轻柔地替杨世衡擦着微湿的头发。 「我没办法看着你和其他人在一起而无动于衷。」 安陵漂亮的脸庞尽是眷恋。这说不定是最后一次可以在如此近距离的地方，不用遮遮掩掩地接触自己心系已久的人。 「我是个卑鄙善妒的人，要是这样继续待在你身边，我总有一日不会满足于朋友的关系。我会仇视所有接近你的人，让他们没法打你的主意。到最后，我可能会做出伤害你的行为还不自觉。」 安陵将浴巾微微地扯下，盖住了杨世衡的双眼，怕让他看到自己丑恶的表情。「请你……别让我做出这种会让我厌恶自己的事。」 杨世衡一把将浴巾扯下，表情复杂。他沉吟许久，然后试探性地问：「如果我不介意呢？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无所谓，这样……你会留在我身边吗？」 安陵苦笑，无奈道：「你不懂我所说的是什么。」 杨世衡的嘴唇歙动着，似乎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来。良久，他猛地一个抬头，眼神凌厉地瞪着安陵。 见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安陵正想询问，杨世衡却冷不防地挥手袭向他的脸。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安陵坦然接受，但预期的巴掌并未落下。杨世衡双手用力地捧住安陵的脸，以像是对决般的气势用力地亲了下去。 说这双唇碰触的动作是吻大概不太恰当，杨世衡的力道之猛，撞得两人牙关生疼，嘴唇内侧都磕到牙齿了。 嘴里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扩散，两人就像上一次接吻一样，谁也没闭上眼睛，大眼瞪小眼的看起来像是玩互看游戏似的。 ……怎、怎么办？！真的做了！不过貌似没对准，亲到安陵的嘴角了……杨世衡心里懊恼的同时，心脏却也怦怦地跳个不停，脸上一阵燥热。 相对于杨世衡脸上丰富的表情，安陵一脸波澜不惊，却是连惊讶都忘了。绿色的双眸像是长着柔软的碧绿水草的透明水潭，干净清冷，随着水面涟漪而看起来波光粼粼。 这种尴尬的亲吻，杨世衡根本无法拿捏分开的最佳时机是何时，所以他只能盼望着安陵能先有动作，不管是推开他或是给他一拳都好。但安陵像是石化了般，动也没动。 待杨世衡感觉到嘴唇里磕破的伤口开始作痛，赶紧慌张地放手离开安陵。 看到安陵毫无反应，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做了如此大胆的事，不禁心生得意，握拳为自己打气了下，脱口道：「很好！」 安陵回过神来，伸手捂着嘴，一脸阴沉道：「什么很好？」 杨世衡清清喉咙，正色道：「跟我在一起吧。」 「……」 「与其让你离开，让你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一想起就让人浑身发颤，杨世衡心想。「我想要跟你在一起的感情不是假的，虽然和爱情不同，但……」 他抿抿嘴唇，嗫嚅地道：「当你吻我的时候，我并没有讨厌的感觉，反而觉得心脏像是快跳出来似的。」 「……那代表惊讶。」 杨世衡摇头道：「不是。为了试验，所以我刚刚才……咳！我想，我确实是喜欢你的，虽然和你的程度不同，可能远远比不上你，但这份心意是确实的……所以我们在一起吧。」 安陵看着地板，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的难受，这份感受随着血液流窜全身，手脚似乎都使不上力，连要开口都变得困难。 「那……不是爱。」 他的话语像是从齿间挤出来般的低哑模糊。他明白杨世衡的想法，所以这更让他为之心痛。 第三十二章 「世衡，你不用勉强自己。若你只是想着那无意义的回报什么的，那么你不必要这样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本也没想过要让你知道……」 「不！」杨世衡抓住安陵的肩膀焦急地道，「我承认我是因为想让你待在我身边才想出这方法，但这绝对不是勉强，更不是什么回报，你所做的我花一辈子都回报不完。我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愿意，感情也可以慢慢培养的，难道要爱得轰轰烈烈之后才开始接吻拉小手……唔！」 安陵张开双臂拥住了他，让他的话还来不及说出口就咽了回去。 心脏的鼓动剧烈得似乎连耳朵都清楚听到，同样是肌肤相触的亲密行为，感觉却不同。自己亲安陵的时候是抱着一决胜负的心态，但安陵一个普通的拥抱却让自己浑身发虚，快要站不住似的。 ……这代表什么？杨世衡的心脏突突跳着，颤巍巍地伸手抚上安陵的背脊…… 还没来得及碰到，安陵的声音便从他的耳际传来。 「别这样，世衡。」 杨世衡感觉到安陵的手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像是安抚他似地轻柔缓慢。 「你不用勉强自己，我做的这些并不是要你觉得愧对我。我不想要这种补偿心理的相处。」 ……不是的。杨世衡在心里想着，无奈喉间像是被哽住般发不出声音。 安陵的气息洒在颈间，感觉有些搔痒；拥抱自己的双臂相当温柔，让杨世衡忍不住将脸轻轻靠在安陵的肩上。 「你会遇到个好女人，和她相知、相惜、相爱，然后组织家庭，这是我最希望看见的你的未来。为了让你有个安稳的未来，让你的家庭不会因为你的职业而担心受怕，为此我才成为火箭工程师。」 ……那你的未来呢？你要怎么过？和我分道扬镳之后，你也能找到你的幸福吗？杨世衡想着，蓦地有些鼻酸。 「五个月后，我会看着你乘坐着我打造的火箭，朝你的梦想而去。光是想像那个情景，就觉得所有的努力都没白费。我很高兴，我的存在能成就你的梦想。」 这大概是安陵生平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显露自己的真心。埋藏在心里的一切坦承出来之后，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安陵将脸埋入杨世衡的颈窝，汲取着属于杨世衡的体温，然后轻声道：「我累了，所以，让我走吧，让我从这十年解脱。」 杨世衡的眼泪流了下来，沾湿了安陵的衣服。他不明白这眼泪代表的是对安陵的心痛，还是自己内心的空虚。 安陵摸着他的头，柔声道：「别哭了，我会难过。」 听见这话语，杨世衡的眼泪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了。他紧紧抱住安陵，眼前被泪水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 如此重要的安陵，自己却没能力留住他……或者说，他没有留下他的资格。 来这里之前，杨世衡就设想过这种徒劳无功的可能性，原本还以为被安陵拒绝之后，自己看到的景象会像天崩地裂般…… 但脚下的世界并未因此崩溃坍塌，因为这是安陵用他的人生中十年的岁月所构筑出来的，通往未来的最稳妥的道路。 杨世衡不会浪费他的心血，今晚过后他会毫不迟疑地往前迈进，只是心里的遗憾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时时提醒自己的生命里存在过这样一个人，为自己无怨无悔地付出，然后不求回报地潇洒离去。 或许有一天，可能是十年后，当安陵的心里能够放下之后会跟他连络，到时两人会像老朋友般谈论家庭、工作，或是下一个登月任务。 想到可能在如此遥远的将来才能再见到安陵，杨世衡更觉得伤心，涕泪俱下地粗声道：「天杀的，安陵！你要是胆敢从此消失，我一定翻遍地球让你逃也逃不掉！就算躲到月球上，我都会赶去赏你一顿揍！」 安陵哑然失笑，抬起杨世衡的脸让两人的额头相贴，露出了个毫无负担的笑容。杨世衡看着他心里咒骂着，这么美的一张脸他怎么揍得下去？ 「世衡，这是最后一次。」 安陵低哑地说着，那声音带着些许诱惑和不容置喙的命令，听得杨世衡身体一阵酥软。「眼睛闭上，让我吻你。」 杨世衡在恍惚中照做，感觉到安陵微凉的手抚着自己的脸，然后…… 这和之前安陵那个破罐子破摔的吻以及杨世衡实验性的吻，截然不同，两人先是唇瓣相贴，然后安陵轻轻地在杨世衡唇上舔了下，待他因吃惊张开嘴时，便强硬地用舌头撬开他的牙关。 两人唇舌交缠，杨世衡几乎忘了这应该是分离感伤的局面，忘我地回吻着安陵。两人的气息急促，手勾着对方的颈项，吸吮着彼此的唇舌。 这样激烈的吻再持续下去可不妙了……杨世衡意识模糊地想着，但理智终归敌不过感情与欲望的撩拨，虽然对方是男人，但更是心里重要的存在，是自己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放手的安陵…… 杨世衡想着，双手抚上安陵的后颈，将他用力往下压让两人身体紧贴。 其他的事就等之后再后悔好了……杨世衡放空意识，让自己沉沦在让人迷乱的感情里…… 「唉……」 听见杨世衡今天第无数次的叹气，其他太空人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他，对杨世衡反常的举动议论纷纷。 他们正进行着一早的热身和体能训练，五人绕着操场慢跑着。杨世衡一人别扭的跑在最后，时不时的叹气。 忧郁、烦恼向来和杨世衡沾不上边，虽然前一阵子才刚度过低潮期，不过这一次看来是有不一样的问题了。 倪季永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心想，这家伙应该是和安陵说清了，所以才有这种表现吧，于是和众人道：「让他独处一下吧，这家伙终于蜕变成大人了，难免会有点失落。」 瞿宇能调整了下眼镜系带，一脸玩味道：「看来你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 倪季永严肃地边喘气边道：「这次麻烦你就别追问了，这是很尴尬的问题。」 几人边慢跑着边说话，看起来游刃有馀，且脚下速度丝毫未变。这是长期训练的结果，调整呼吸方法不但有助于增加肺活量，还可以让他们处在低气压状态时，也能够顺利沟通。 丹尼趁着过弯的时候观察跑在后方的杨世衡，见他一脸呆滞，似乎在思考什么似的……也有可能是完全空白状态，总觉得不太寻常。 「我怎么觉得阿衡看起来像是……思春期啊？」丹尼疑惑道。 其他人都噗哧笑了出来，倪季永更是笑得岔气，不得不停下来弯腰撑着膝盖，叫道：「老大，你别乱说话好不好啊！你真的懂『思春期』是什么意思吗？」 杨世衡完全没注意到这里，慢悠悠地从众人身旁跑过。 见他的模样，V姐也沉吟道：「好像真有点那种味道……」 「啥味道？汗臭味？」 V姐转身，淡然道：「恋爱。阿衡的样子就像以前的丹尼一样，所以我觉得可能是有了喜欢的人吧？」 「欸？怎么可能……」 众人讨论得热烈，杨世衡满脑子里却是那晚的情景。 他和安陵两人并未发生其他更超过的事，在杨世衡吻得意乱情迷的时候，安陵及时煞住了车，拉开了两人距离。 安陵自己大概也没料想到这一吻会如此失控，两人衣衫不整地面对面，杨世衡穿的运动服被拉起，腰际腹部都袒露出来，而安陵原本平整的衬衫皱了，钮扣也开了几颗，露出精瘦的胸膛。 杨世衡心慌意乱地拉好衣服，简直不敢看向安陵的脸，那湿润红肿的唇在在提醒着自己，竟然因为一个吻就精虫冲脑，实在…… 安陵慢条斯理地理好衣服、扣上扣子，道：「我送你回家。」 第三十三章 安陵慢条斯理地理好衣服、扣上扣子，道：「我送你回家。」 杨世衡一路低着头跟着安陵走到车库，瞥见安陵的耳根微微发红，更是羞愧难当。 两人在车上没说半句话，杨世衡只觉得如坐针毡，连看都不敢看安陵一眼，只怕看到自己试图对安陵一逞兽欲所留下的痕迹。 到达家门口时，杨世衡迫不及待跳下车，彷佛车上坐着的是哪来的凶神恶煞…… 「世衡。」 安陵淡漠的声音让杨世衡脚下一滞，然后僵硬地转过身。 「什、什么？」 安陵眼波流转，温柔地道：「晚安。」 「……晚安！再见！」 杨世衡连滚带爬地冲进家门，「砰」的将门关上然后反锁，深怕安陵会突然前来追究责任。 他喘息了会儿，然后定下心神走进浴室，便见到镜中映照着的自己满脸通红，嘴唇也是同样红肿。他立刻冲出浴室，连自己都不敢面对。 他躺在沙发上，回想着适才的一切。 没想到自己竟然对同为男人的安陵起了反应，原来只是认为，自己既然不会对安陵的亲吻或是肢体接触感到抗拒和厌恶，那么应该可以试着交往。当然自己不是没考虑过，情侣间肯定有更亲密的身体接触，但也认为若是安陵没拒绝他，两人进展大概也不会这么快。 其实自己对于同性间的亲密行为还是有些害怕，所以不敢再往下想，当务之急只是要留下安陵罢了…… 难道是自己觉得安陵长得像女人，所以可以让他任意欺侮吗？杨世衡将脸埋进坐垫里，对这禽兽不如的行为感到惭愧不已。 心跳还是相当快速，杨世衡抚着自己心口想着。这不单单是因为羞愧，总觉得还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感情。 安陵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历历在目。说出分手的话语时，隐忍着的悲伤表情，让杨世衡由衷觉得自己真是罪该万死；明明自己也很难过，却还是温柔地安慰杨世衡，那笑靥也让人怜爱。 脑海中的回忆快速地闪过，杨世衡赫然发现，自己竟记得安陵的每一个习惯。 例如开口前会先习惯性地挑一下眉头，不高兴时会抿着嘴唇；翻书时喜欢从书页中央翻起，因此时常划伤手指，左撇子的他惯用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总是包着OK绷；他喜欢吃辣，高中时一起去吃学校隔壁的牛肉面，一定要另外加五匙辣酱，然后泰然自若地吃下鲜红的面条…… 为何在此时才会想起这些往事呢？杨世衡心里纳闷着。向来粗心大意的自己，独独对于安陵的记忆能如数家珍般的一项项列出来…… 还记得大学联考完安陵失去踪迹之后，自己沮丧消沉了好一阵子，那时的心情，就如同心脏被硬生生地剜下一块肉似的。 安陵是他唯一相知相惜的好朋友，他从没对杨世衡的梦想提出质疑。在父母师长都反对他追逐太空人这个不切实际的梦想时，是安陵给了他继续前进的动力。 安陵也提过关于太空人这职业的风险，毕竟在美国长大的他，对于一九九三年发生的哥伦比亚号太空梭爆炸事件相当熟悉，也明白这事件带给NASA以及人民的打击有多大。 “……不过，我想你不会有问题的。” “欸？你都不表示一下关心吗？要是我搭的太空梭坠毁，你一定也会很难过！” “等到你能够上太空那时会有更安全的飞行器。NASA已经宣布了星座计划，以后要全面改成火箭，燃料室距离座舱很远，比起太空梭要安全得多。” “……你这家伙不是对于火箭啥的没兴趣吗？怎么现在这么熟？果然是我的潜移默化吧？嘿嘿……” “……少无耻了。” 那时，安陵就决定要成为火箭工程师了吗？ 因为自己，安陵走向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杨世衡心里再度产生不合时宜的喜悦：只有我能让安陵这样决定吧？毕竟这十年来应该有很多机会可以让他选择，但安陵还是选择成为我的助力，这世界上应该没有人能这样左右安陵的决定吧？无论这十年来他遇到了多少人，可能也有其他让他心动的人，但他心里最重要的依然是我！ 这个想法让杨世衡浑身发颤，因为他由衷地感受到了，被安陵重视着并爱着的喜悦。 但不久之后安陵也要离开了，离开自己……他能遇到其他让他如此重视的人吗？安陵喜欢的是杨世衡，尽管是个没什么长进的大男人，但安陵就是喜欢他。应该不会再有让安陵愿意花上十年岁月等候的人吧？ ……不可能会有的！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杨世衡心里顿时充满罪恶感。他希望安陵能找到幸福，但自己却嫉妒着安陵未来可能爱上的人。 ……这种扭曲的想法到底该做何解释？ 就算是在训练中，杨世衡的脑子里也不断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太空人们聊完思春期的定义之后，便又回到操场上继续训练。见杨世衡痴呆的情况依旧，瞿宇能和倪季永兴起了捉弄他的念头。 两人边跑边捡拾操场外侧岩地的石头，一块块地塞进杨世衡穿着的连帽运动服的帽子里，而杨世衡竟完全没注意到，自顾自地跑着。 V姐试着阻止两人，但他们越玩越起劲，没一会儿，就将杨世衡的帽子里塞满了小石子。 丹尼担心地看着，那些石子少说也有数公斤重，只要神经传导没大碍，应该都能感觉到那不一样的重量吧…… 几个路过的工作人员向太空人们打招呼，他们是协助训练的人员，因此和太空人之间相当熟稔。 其中一个美籍的女性工作人员，因为年轻漂亮，所以也成了瞿宇能的狩猎对象。见她在人群中，瞿宇能直接问道：「今晚可以请你吃饭吗？Annie……」 「喝！」 原本跑在前头的杨世衡突然发出怪叫，拔腿就开始冲刺，让其他人都吃了一惊。 他使尽全力地跑着，速度快得惊人，根据倪季永的目测，这速度应该破了杨世衡的自身记录。杨世衡很快地就绕了一圈来到众人的身后。 「安陵呢？」他放慢速度，气喘吁吁地小声问着，「我没见到他啊。」 倪季永鄙夷地道：「你哪只眼睛看到安陵主任？这里是训练场，他怎么可能会在这？」 杨世衡一脸错愕，道：「我刚刚明明听见有人叫安陵！」 瞿宇能冷笑道：「我是说Annie，不是安陵。」 「是吗……」杨世衡失望地道。 刚刚在恍神中以为听到安陵的名字，杨世衡便想好好表现一下，让安陵瞧瞧自己的英姿，没想到只是听错了名字…… 不过看在众人眼里，皆认为杨世衡的行为简直就像是受惊的草食动物一样，看到疑似肉食动物的身影便吓得四处逃窜。 倪季永心下一惊，看杨世衡听到安陵的名字就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该不会是拒绝安陵时，安陵因为面子拉不下来，所以愤而对杨世衡做了那样的事？ 倪季永忽觉有些晕眩，早知道不该让杨世衡一个人面对安陵那个暴力分子的…… 不过仔细想想，安陵应该不会做出那种事吧？如果他想对杨世衡做什么，就不会一个人独守空闺、默默地努力了十年，还不打算让杨世衡知道。 倪季永看着再度陷入呆滞的杨世衡，心想还是要问清楚才行。 有氧运动结束后是重量训练，倪季永正心想着要将杨世衡拉到一边问清楚时，V姐忽地开口：「阿衡，你有什么心事吗？」 倪季永心里暗叫糟糕，这种事怎么能众目睽睽地问？若是杨世衡真说出什么劲爆的答案就…… 「的确是有一些事想不通……」杨世衡回答道。 倪季永慌忙道：「没关系，你不想说的话可以不用说……」 「我啊，好像恋爱了。」 众人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他。倪季永更是惊愕得张大了嘴，事情和他猜的完全不同！ 丹尼相当得意，走上前去勾着杨世衡的肩膀道：「别担心，这是人生的必经过程。」 瞿宇能若有所思地道：「没想到这太空岛上竟然有我不知道的事。」 「你一定是想自己怎么没把到阿衡看上的女孩子，对吧？」倪季永没好气道。「喂，到底是谁啊？她也在太空中心工作吗？还是工作人员的老婆？我可警告你不可以夺人之妻啊！」 杨世衡斜眼睥睨着倪季永，嫌恶地道：「才不是人妻咧，不过他也在太空中心工作。」 「到底是谁啊？」倪季永想了想，惊道：「不会是Annie吧？所以你刚刚……」 「不是啦，他才没有Annie那么粗鲁。」杨世衡马上否决，「他是个美丽知性又很幽默的人。」 「听起来不像是你能高攀的类型。」倪季永嘲笑道。 杨世衡听了这话非但没生气，还露出了羞涩的笑容：「他喜欢我，这是他亲口跟我说的。」 「喔，所以是对方先跟你告白的？」V姐微笑道，「是她跟你告白之后，你才觉得她不错吗？」 杨世衡搔搔脑袋，沉吟道：「应该是他亲了我之后，我才察觉自己也喜欢他吧……」 丹尼呵呵笑道：「你这小子真是艳福不浅！」 倪季永半信半疑地问道：「你是因为被亲了所以喜欢上人家？你是哪里来的黄花大闺女？」 第三十四章 「我想，我可能早就把他放在心上了，只是一直没察觉……」杨世衡失落地道，「虽然他曾有所表示，不过我太迟钝了，他不愿意再等我了。」 瞿宇能走上前，手臂搭在杨世衡肩膀上，一副了然于胸地道：「所以你想知道要如何留下她对吧？这问我就行了。」 杨世衡瞪大眼睛，看到旁边试图偷听的众人，赶紧将瞿宇能拉到角落，急切地问道：「怎么做？」 瞿宇能推推眼镜，奸笑道：「她既然也说喜欢你，那么又说要离开……这是一种欲拒还迎的手段。」 「欲、欲拒还迎？！真的吗？」 瞿宇能点点头。「这是要吊你胃口。你就找一天约她吃饭，然后去海边漫步，趁着气氛好的时候给她一个热烈的吻，等她眼神迷蒙、双腿无力，就可以顺势……」 「等、等等！」杨世衡打岔，想起那晚被吻得双腿无力的人是自己。「可是他的吻技比我好。」 「哦？」瞿宇能看起来略微惊讶，「没想到竟是个经验丰富的？以你的等级，想攻略她可能有点难度……」 杨世衡没有答话，心里只想着「经验丰富」四个字。老实说他也这么觉得，安陵亲吻的技巧好到不像话，虽然他说过这十年来心里只有杨世衡，但不代表他没有生理上的需求。 脑中闪过伊万和索菲亚的影子。说不定安陵和他们不仅是倾吐心事的朋友，可能还是解决彼此生理需求的炮友…… 「可恶！那个禽兽！」 杨世衡突然爆出的粗口让其他人一头雾水，但见他气冲冲地踱着大步走回办公室。原本好端端地讲着恋爱，谁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像是被抢走女朋友的妒夫…… 「……你确定？你真的和安陵没有那种关系？」杨世衡对着电话用英文质问道。 电话另一端传来低沉但无奈的声音：「上帝知道，我没对安陵起过一点念头，那种像死鱼一样的男人，我没兴趣。」 杨世衡不死心地问道：「那么，你知道安陵在俄罗斯的期间跟谁交往过吗？对了，那个……索菲亚·基利廉科呢？」 伊万恍然大悟道：「喔，你肯定听过了我们三人的谣言是吧？索菲亚的确喜欢安陵，但安陵拒绝她了，而我只是因为和安陵走得近，所以遭受了池鱼之殃。」 「他竟然拒绝那样的大美女？！」吃惊的反倒变成杨世衡了。 伊万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就我所知，安陵是个奉行禁欲主义的人，在俄罗斯的几年过得像个修士似的。不过我怀疑他大概是性冷感。」 杨世衡百思不得其解，若是没和人交往，怎么接吻技巧这么好？难不成安陵和交往对象都只进展到二垒就吹了？ 「不过，世衡，你问这做什么？莫非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质问充满浓浓的醋意呢。」伊万奸狡地道。 杨世衡一时语塞，随便敷衍道：「没事，只是听到了那个谣言，所以想跟你求证。谢了，伊万，下次见。」 没等伊万回答，杨世衡便紧张地挂了电话。 就连自己都没搞清楚对安陵的心思是如何，让旁人知道只会贻笑大方。他凭什么嫉妒和安陵有关系的人？ 高中时的杨世衡就不会有这种扭曲的心理吧……杨世衡看着贴在墙上的照片，赫然发现事实并不是如此。 他和安陵有许多合照，而自己和其他同学们也有许多合影，但安陵和班上同学只有毕业照等集体照片。 他这时才察觉，高中时的自己，完完全全地独占了安陵。 安陵孤僻又不爱说话，上了二年级之后和班上同学关系即使有所改善，但交情也仅限于学校之内。 而杨世衡和安陵无论上课或放学都腻在一起鬼混，杨世衡住安陵家时，甚至连换洗衣物都不带，直接穿安陵的内裤和运动服。两人独居在外，到了后来几乎是半同居状态了。 杨世衡十分满足于这样的情况，自己如此的心态是否意味着什么？高中的他不会嫉妒其他和安陵交好的人，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安陵唯一信任的好友，也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他不禁握拳砸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原来他的志得意满都来自于自私的贪婪，他利用安陵以满足自己的虚荣，所以直到现在，他也不愿放开安陵。 安陵多年的牺牲付出，让杨世衡自认是安陵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说到底，他只是享受着安陵对他的爱吧？ 杨世衡望着其中一张相片，他还清楚记得那是在二年级的某个假日拍的，他硬逼着安陵和他一起去天文馆，两人在画着星空的墙壁前留下合影。 照片中的自己一如往常地开心笑着，一手搭在安陵肩上比着「YA」的手势，而安陵只是站在一旁，看似面无表情，唇角微勾起的弧度，只有杨世衡看得出来他正笑着，那是丝毫不勉强做作的笑容。 这个时候的安陵是怎么想的？他这时已经喜欢上自己了吗？还是因为和朋友一起出游，而感到单纯的喜悦？ 他将照片攒在手心里，手指温柔地摩挲着照片上安陵的脸，然后拿到唇边若有似无地吻了一下，像是春风在脸上拂过般轻柔不带痕迹的吻。 他的确该放安陵自由，以朋友之名禁锢了安陵十馀年，是时候让他解脱了。 他此时终于发现，一直以来自己对安陵的感情并不是那么单纯，在他的心里也有着嫉妒和独占欲…… 但他发现得太晚，晚得纵使是为他无怨无悔地付出了十年光阴的安陵，也都感到筋疲力尽。 他明白了自己的感情，但却更不能开口，为了那个人…… 杨世衡拍拍自己的脸颊，将那些负面情绪藏回心里深处。 身为一个太空人，他不能让自己低落，最重要的是他不能辜负安陵的心血，要让他看到最完美的杨世衡，然后毫无牵挂地离开自己。 火箭发射前一百零三天，二月二十四日，太空人们搭乘直升机离开太空岛，来到首都接受元首的表扬及授勋。 虽然他们还未正式登上太空，但众人都打趣道，要是发生意外就没得出风头了，所以趁他们赴死前先安抚一下。 为了让他们执行任务时没有后顾之忧，国家承诺会照顾太空人们的家属，就算他们殉难，也会让家属生活不虞匮乏。 请太空人出发前写好遗书，向来是各个太空中心的惯例，太空人所写的遗书会让太空中心保管着，若太空人罹难，就会将之交给国家代为执行，这是具有法律效力的遗书。 身为国家太空中心成立后第一批执行太空任务的先驱，连写遗书都安排了个盛大的仪式。 他们的遗书被装入牛皮纸袋里，并用火漆蜡封住，太空人们及见证人在上面签名之后，装入了保险箱里。随后保险箱便送往太空中心，封存在一个展览厅中，在他们出发前几天，才会再拿出来做最后确认修改。此外，就要等太空人们平安归来或是殉职，放着遗书的展览厅才会开放。 写完遗书后就是受勋典礼，国内外数百家的电视及平面媒体簇拥着，见证元首替太空人们戴上襟绶级荣誉勋章以及太空中心任务徽章。 接下来便到电视台接受采访，正式公布这次太空任务的规划。 任务编号：TSA-5发射日期：六月八日，上午八点十七分轨道载具：拓荒者二号总指挥官兼飞行员：丹尼尔·J·裘登（美裔。华文名叫裘丹尼）副指挥官兼飞行员：李维昕任务员兼实验辅助：杨世衡任务员兼实验主持：倪季永酬载员兼实验主持：瞿宇能轨道载具研发总监：赫伯特·史坦伯格（德裔）…… 主持人还另外说明，为了避免不吉利的数字，太空中心还特地在太空人出发前两天，安排了TSA-4的发射任务，主要是以无人火箭运载物资到国际太空站。 而杨世衡等人这一次预计在ISS上待上十四个礼拜，以完成众所瞩目的「梦想号」模组的安装，包含了实验舱、货物舱以及机械臂等，同时还有二十七种科学实验以及二十项农作物育种，行程可谓相当紧凑。 主持人笑容可掬地访问完指挥官丹尼以及副手V姐之后，将话锋转向杨世衡。 「……关于这次太空任务的目的和前景，大众都有一定的了解了。那么我请教一下杨太空人，您是五位太空人中唯一拥有火箭工程学经历，我想大家都很想知道，就连太空发展龙头美国及俄罗斯都还未正式宣布，您们做为太空梭时代之后第一批乘坐火箭前往太空的人，是否对于这种不确定的轨道载具，抱持着怀疑态度？ 「毕竟在水星计划时代火箭发射失败相当频繁，也造成许多太空人殉职。对于安全方面您有什么看法？」 其馀太空人等心叫糟糕。 事先电视台已经提供太空中心节目进行的脚本，关于主持人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也都拟好回答，但火箭安全问题询问的对象应该是丹尼才对。 他们并不担心杨世衡无法回答，只怕这家伙关于专业问题不懂得婉转一点，要是讲了不该讲的东西，就毁了太空中心一心想推广科普教育的美意。 杨世衡气定神闲地接过麦克风，对着镜头道：「我想对于这方面有兴趣或是去太空中心参观过的，大家一定都有这个疑问。那样的金属制庞然大物，靠着点燃一堆易燃物使其爆炸并飞向太空，听起来的确相当不可思议。」 他顿了一下，笑道：「其实火箭没有大家想像的那么笨重。为了能载更多物资，火箭的外壳是铝锂合金，像是液态氧燃料室只有可乐罐这么薄，一切都是轻量化的结果。」 现场观众发出惊呼声，「可乐罐」及「好危险」等惊叹此起彼落，就连女主持人都讶异地说道：「原来如此，这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太空中心工作人员们抚额，不约而同心想大势已去。 「不过我要正式回答这个问题，对于火箭的安全性，我一点也不担心。」杨世衡咧嘴笑着，笑容里毫无一丝虚假。 第三十五章 「我有位朋友——从高中就认识的好朋友——在太空中心的火箭研发部门工作。他在高中时就决定了要走上火箭研发的道路，直到现在约十二年，他将自己的青春和时间全奉献于其中……」 杨世衡顿了下，然后抬头道：「火箭研发的总监史坦伯格先生，他的人生中超过四十年都投入在火箭里，还有数百名火箭研发部门的工程师、数千名火箭组装维护的技术人员，他们的辛劳，我们太空人最清楚不过。 「这一具火箭，包含着人类数十年来为了探索太空的努力不懈，即使到现在，我们还不能百分之百地保证火箭的安全，但是我相信……」 还没说完就有零星的掌声传来，打断了杨世衡的说话。 他微笑着向鼓掌的观众挥挥手示意，接着道：「我并没有崇高的理想，成为太空人只是为了我自己，不过一路走来受到很多人的帮助，所以为了报答他们，我一定不负使命。 「与其说我相信人类的科技发展或是信念……还不如说我相信为了这次太空任务而贡献一己之力的人们。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火箭是否能够成功发射和返航的问题，因为它满载着大家的梦想和期望，一定……会突破天际，让大家看到它最美的样子。」 语毕，他将麦克风放下，现场爆出如雷的掌声。 女主持人也微笑着拍着手，然后客套地说：「谢谢杨太空人……」 倪季永小声地凑近，道：「喂，你应该再说得气势一点，就是要有崇高的理想、为了人类的福祉啥的……大家听了才会高兴啊！你看主持人这么不以为然的样子……」 「谁管她。」杨世衡嘟囔道，「我本来就不是为了他们上太空，实话实说罢了。」 「……那么对于我国的太空发展……」 主持人兀自问着问题，杨世衡则百无聊赖地开始摸着桌上放置的名牌和麦克风等。 「……许多国家无法发展太空工程或培育太空人，是因为太空技术相当复杂，其中包括情报技术、生物技术、环境技术、奈米技术以及航空宇宙技术等……」 丹尼滔滔不绝地说着，杨世衡正拿着笔假装记录，其实是在桌上资料的空白处画着动画。 放在飞行服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下，杨世衡心中一喜，手连忙停下动作探进口袋握着手机，只希望访谈能快些结束。 待访问结束，杨世衡连忙和主持人握手寒暄一下后，就跑到后台的休息室查看手机讯息。 只有短短一句话，却让杨世衡比看到中奖讯息都高兴，萤幕上显示着：你表现得很好。 杨世衡立即拨通电话。安陵没一会儿就接起电话，杨世衡未等他开口就嘻嘻笑道：「我很帅吧？」 安陵沉稳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你说得很好，虽然不一定是大众想听的话，但火箭研发部的同事很高兴，我想其他人应该也是。」 杨世衡带着依恋的眼神，对着电话另一头的安陵道：「有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只是说出想说的而已。」 安陵没说话，但杨世衡知道他的脸上肯定展露着若有似无的笑容，只有自己才看得出来，而那笑容也只为自己而开绽。 从两人坦诚相对以来已经一个月馀，这段时间两人的连系，反而比任何时候都紧密。 杨世衡照着之前的习惯，每天大小事都传讯息告知安陵，而安陵也开始使用手机传讯功能，虽然大约每五则讯息安陵才会回覆一句，但就足以让杨世衡傻笑半天。偶尔安陵也会主动传讯，更是让他喜不自胜。 安陵还是照样每天加班，全副精神投入在工作当中，以实现对杨世衡的承诺，为自己的工作画下个完美的句点。 杨世衡时不时地约安陵吃饭，即使再忙安陵都会赴约，假日两人也会相约出游。 两人彷佛回到高中熟识那时，彼此真诚且毫无保留，纵使两人现在都怀着与当时大不相同的情感，但却能够以更坦率的态度相处。 杨世衡常想，若是这样的相处能持续下去就行了，然而自己也渐渐地开始觉得这样似乎还不够，他心中渴望着能和安陵更亲近一点，无法遏止碰触他的欲望。 但他明白这样是不行的，在安陵已经决定离开的当下，自己才有所表示的话，对他也太不公平了。更何况杨世衡自己也没把握自己留得住安陵，贸然的行事只会徒增安陵的困扰。 「呐，其实我刚刚在电视上说的不完全是我的真心话。」杨世衡轻声说道。 「……」 杨世衡心里有些酸楚，柔声道：「我当太空人现在已经不是为了我自己了。我想要尽快的将实验舱弄好，然后培养出在地面上无法分离出来的蛋白质，那一定可以做出新药，说不定以后癌症等不治之症都能做出解药，然后会带动生物科技和医学界的进步！」 「没想到你也有如此想法呢。」 杨世衡笑着，对安陵道：「因为有你在，所以我想让世界变得更好。」 电话另一端沉默了下，才缓缓道：「谢谢你，我很……」 「没关系！你不用说什么！我知道要你说太困难了。」杨世衡嘻嘻笑道，「晚上我回去之后，我们去吃泰式料理吧？」 「又是泰式料理？你不会腻吗？」安陵迟疑的声音传来。 「不会，那家店的菜色很多呢，而且你也喜欢吧。下次再去吃四川料理和墨西哥菜吧。」 杨世衡又叮嘱了些记得穿衣服和吃午饭的话，然后便挂断了。 他一回头，见其他太空人都站在休息室门口，丹尼和V姐的脸上是温柔欣慰的表情，瞿宇能和倪季永则是猥琐地银笑着。 「听你讲话的语气就知道……」丹尼笑呵呵道：「阿衡，你交了女朋友吧？」 倪季永则是好奇地追问：「喂，这种事你竟然瞒着我们！是谁？之前说喜欢你的那个大小姐？」 杨世衡一脸莫名其妙，纳闷道：「什么女朋友啊……是安陵啦，安陵！雄性！」 「呿！」等着听八卦的瞿宇能和倪季永同声唾弃。 倪季永更嫌弃道：「听你说话语气温柔肉麻得我鸡皮疙瘩掉一地，没想到竟是安陵……」 「『我想为了你让世界变得更好，甜心』。」瞿宇能模仿杨世衡的语气甜腻地道，然后转为自己的冷淡口气：「怎么听都像是对马子说的话吧。」 「你好恶心喔，阿能。」杨世衡鄙夷地说。 原本就心思敏感的倪季永，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杨世衡和安陵的相处情形他看过几次，但从没听过杨世衡会这样跟安陵说话，应该大部分时间都在耍蠢……虽然最近几乎没听他提起安陵，但两人似乎保持着密切联系，而杨世衡最近时常没事就看着手机一个人乐得很……太可疑了！ 「好了好了，别再耍恶心了。」V姐看起来有些失望，但仍保持着领袖风范拍手催促道：「快点，还有下一家电视台和航空学校要去！今天行程满档呢！」 杨世衡伸了个懒腰，拿出手机再度回味了一下安陵适才传来的讯息，不禁窃笑出声。 看准这个时机，倪季永迅速地瞄了一下。安陵传来的实在是条平凡无奇的简讯，就像是毫无感情地叙述着某件事情般，一如这冷漠家伙的语气。不过杨世衡看起来却是比收到女朋友的简讯还开心…… 难道……倪季永偷觑着杨世衡，心想这家伙该不会真被安陵打动了？ 第三十六章 安陵瞧瞧时钟，已经晚上十点了，火箭研发部大楼只剩下他一人，而这时间去吃泰式料理似乎刺激了些。太空人们今天的行程紧凑，照理说会延迟许久，看来杨世衡应该是无法前来。 他继续埋首于工作之中。没一会儿，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由模糊转为清晰，急促地朝着自己而来。在空旷的大楼里，一点声音都无所遁形。 安陵站起身收拾桌子，将书面资料等堆在一起，然后关上电脑。待他收拾完后，杨世衡已经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了。 他气喘吁吁的，身上难得穿着西装，因为身材挺拔，看起来比例极好。杨世衡边扯掉领带边大声地道：「抱、抱歉！今天好几场拖了太多时间了，我刚下飞机就马上过来了，幸好你还没走！」 「……怎么这么喘？」 杨世衡抹去脸上汗水：「刚刚我开的园区车突然抛锚，所以就死命跑过来啦。别管这么多了，你应该饿了吧？咱们快走吧！」 安陵穿上外套，道：「现在十点半，店家差不多打烊了，不如直接回去？」 「欸？！」杨世衡看看时钟，无奈叫道：「可恶！害我今天想了一整天柠檬椒盐虾……」 他靠在墙上兀自喘着大气，安陵走到他身前拿出手巾递给他。杨世衡两颊通红着，揩了揩额际的汗珠之后绽开个笑容道：「这时间除了酒吧，也只剩那家餐厅还开着了，就去那边吧！」 安陵蹙眉，除了酒吧，他还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店是开着的，太空岛上的便利商店甚至晚上十二点左右就打烊了，唯一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只有医院。 「跟我来就对了。」杨世衡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 厨房员工俐落地处理着食材，或煎或烤或炸，油烟味至少蔓延了方圆几里。 这时间还有零零落落的客人，在太空岛上实属难得的情景。太空中心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大多生活规律，而一般店家也都谨遵着「住在这里的我们也是国家太空发展的一分子，所以……」这种不成文的规则，生活也相当自律。 这间餐厅……与其说是餐厅，不如说是餐车，连桌椅也没有，就像是美国街头随处可见的贩售垃圾食物的厢型车，小小的车上挤了三个体型壮硕的员工，但他们却能俐落地避开人及油锅等物，在车上迅速处理手边工作，让人叹为观止。 「不错吧？这个热狗摊的味道很道地，还有墨西哥卷饼和披萨什么的，全都可以直接带着走喔。」杨世衡趁着点餐空档笑嘻嘻地道。 安陵看着员工将热狗塞进抹了黄芥末酱的面包里，上面放了酸菜和炸过的培根，纸盒里还放了起码五盎司淋着起司和辣酱的薯条…… 他对于食物不太挑剔，基本上他什么都吃，但可能是因为出生在医学世家，对于这种富含饱和脂肪酸、且不知是猪的哪些部位做成的绞肉食品，向来敬谢不敏。 ……没问题吧？太空人吃这种东西可以吗？安陵心中顾虑着，要是杨世衡被判断血液中胆固醇或三酸甘油酯过高，可能会影响成绩考核…… 不过当事人一点都不在意，手上拎着刚刚赶在便利商店打烊前买的啤酒，一边跟餐车老板兴高采烈地攀谈着。 取餐后，杨世衡将装了食物的纸盒塞到安陵手上，一脸兴奋期待地道：「接下来呢，有个地方我想带你去瞧瞧，走吧！」 安陵本以为杨世衡又想去什么怪地方了，但他却指示安陵将车开到了太空岛西侧的沙滩。 杨世衡将车上的垫子毯子拿下来，领着安陵走到了沙滩上。他将垫子铺在地上，自己也往沙地上一躺，像是被什么硌着了，伸手到塑胶垫下沙里捡出个可乐瓶盖，骂道：「哪来的死小孩乱丢垃圾！」 他扒了扒一旁的沙地，又挖出个瓶盖，确认已无其他异物之后将垫子摊平，对着安陵招手奸笑道：「别害羞，快跟叔叔一起躺下来，今天让你尝尝此生绝无仅有的初体验喔。」 安陵微微一哂，便躺在杨世衡旁边。甫一躺下，他便知道杨世衡想让他看的东西是什么了。 天空中虽然还有云层，但从云层空隙间透出几许闪烁，像是条深蓝色织带上点缀着点点星光。纵使不是晴朗天空，看起来仍别有一番风味。 虽是二月底的日子，但太空岛的气温还算暖和，到了晚上加上不断吹拂的海风，感觉稍凉一些。 杨世衡将毯子盖在两人身上，然后看着天空赞叹道：「这是我们第一次在这么漂亮的地方看星星吧？这样像不像是那个什么……以地为床、以天为棉被的感觉？」 安陵不予置评。 「啊，虽然其他部分遮住了，不过那三颗星星是猎户座腰带！那是金牛座……也被遮掉一半了。」杨世衡眯着眼睛道，「好不容易想到带你来看星星，不过却只看得到猎户座。真是失策，应该等放晴再来看的说……」 安陵注视着杨世衡的侧脸，就如同十年前那样，那时自己只能将思慕和悸动藏在心里，趁着杨世衡没注意时将他的每一个表情都牢牢记住。 而现在两人的关系即使有所改变，但结果还是不会有什么不同。 近来两人见面的次数相当频繁，就算忙得碰不到面的几天，杨世衡也会勤奋地传讯息，告知安陵他每天发生的大小事，例如在中性浮力实验室模拟时，将螺丝起子弄掉了，砸在下方的瞿宇能头上，或是例行训练跑出了最快的成绩之类的…… 杨世衡和以往一样，面对他时总是笑口常开，也没再提起日后离开的事，只是常常突然陷入沉思当中，连安陵都无从得知他心里琢磨着什么。 放在毯子里的左手突然有了不一样的触感，稍纵即逝，快得像是错觉一样。安陵立即便察觉到了，是一旁比手画脚说得不亦乐乎的杨世衡，他伸出一手比划着，而另一只放在身侧的手便碰到安陵。 毯子不大，所以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让毯子里的空气温暖起来。 安陵此时才察觉两人躺在一块儿有多么不妥，虽然是户外，但自己可是跟杨世衡告白过的人，躺在一条毯子里，实在让人无法不想入非非。 「你还记得吧？」杨世衡忽地道。「我们以前也常躺着看星星，当时无论如何也没想过，等到我们三十岁时还在做同样的事。」 安陵看着天空。云层缓慢移动，渐渐合拢起来。 ……你一定不晓得我多希望再一个十年后也能如此，安陵心想。 「虽然现在说这话很对不起你……」杨世衡嗫嚅着道，「不过我想，要是等我们四十岁时也能一起躺着看星星，那就太好了……」 安陵有些吃惊，没想到两人有同样的想法，只是自己和杨世衡的出发点截然不同。 杨世衡见安陵沉默不语，大胆地将毯子里的手悄悄伸过覆着安陵的手。安陵没甩开他，任由他握着。 安陵从未拒绝过杨世衡，唯一的一次就是那个下雨的夜晚。一想起做为那晚结束的吻，杨世衡就觉得喉头有些发乾，连牵着的手似乎都不自在起来。 第三十七章 他连忙坐起身，拿过刚采买的食物和啤酒，像是想掩饰自己的心虚似的道：「差点忘了，你一直等我肯定饿了吧？快吃吧！」 短暂的感性时间结束，杨世衡开始讲起今天发生的趣事。 「……然后抗议的那个家伙就被拖出去了。」杨世衡啃着薯条边摇头道：「所以啊，以后接受采访时，还是要说说这项产业的前瞻性啥的，否则一般人都以为国家花个把亿送太空人上宇宙，是去观光的。 「之前听说有个荷兰民间公司要送人到火星去，这一趟就是有去无回了。要是可能的话，我希望去过月球后也能去火星，即使终生无法回地球……」 杨世衡讲了半天，才终于注意到一旁的安陵毫无动静。虽然平常也是杨世衡一人说得天花乱坠、安陵静静聆听，但今天也沉默得过头了。 回头一瞧，安陵保持着适才躺着的姿势，双眼已然闭上。 杨世衡低下头小声地叫道：「安陵？安陵！海啸来了！」 安陵纹丝不动。 杨世衡心里有些愧疚。工程师的工作繁重，还时常要陪着自己到处转，肯定脱力了吧？ 他放下啤酒，将食物盒塑胶袋拿远一些，免得安陵翻身踢到……不过高中时两人同挤一张床，也从没被安陵吵醒过，而安陵虽然没说，不过肯定常被杨世衡踢醒吧？ 杨世衡一人默默地喝着酒，看海，看天空。云层移动遮住了星星，海面也一片黑暗，杨世衡就躺下来看安陵。 自己现在正利用安陵对他的感情吧？虽然杨世衡相当满足于目前的情况，但安陵什么也没说，他也无法知晓安陵是否快乐，这是否只会增加他的痛苦？ 一阵风吹来，让人感到些许寒意，杨世衡连忙用毯子将安陵从头到脚裹了起来，只怕他睡在这里会着凉。 即使这么大的动作也没能吵醒安陵，睡颜看起来相当安详…… 「安详」这个词一冒出来，杨世衡突然心里一震，忙不迭地伸手探探安陵的鼻息。绵长规律的呼吸证明他的确是睡着了。 杨世衡松了口气，因为他也时常担心着，安陵是否又因为疲劳而贫血或是过劳死…… 他忽觉脑袋发胀，大概是因为啤酒喝了一半之后嫌身体冷，便又将小瓶的威士忌和龙舌兰倒入啤酒罐里继续喝，所以导致现在意识不太清楚。 ……不过既然都能判断自己现在意识不清楚，那就代表其实他还能清楚思考吧？ 杨世衡长叹一声，手脚伸展成「大」字形，然后玩起了沙天使……当然只有半边，因为另一边安陵正熟睡着。 左手左脚在沙上划了半晌，杨世衡才发觉实在是自讨没趣，索性转过身继续看安陵。 他不禁伸出手想摸摸安陵的脸，碰到之际才发现自己手上沾满沙，赶紧缩回手将沙子拍掉，然后再度伸手轻轻地擦去沾到安陵脸上的沙。 安陵皮肤白皙，即使在微弱的路灯下，看起来也白得发亮似的，栗色的头发盖着半张脸，挺直的鼻梁和闭着的双眼精致却不显得女气。安陵的中性美，美得很有英气、很有男子气概。 他的条件优秀，不管是女人还是同性圈子，喜欢他的应该为数不少，怎么他就对这么普通的自己死心塌地了十馀年？ 杨世衡忍不住凑近了些，拨开安陵的浏海细细地看着。 明明安陵喜欢他，他也喜欢安陵，为何两人会走到如此地步？杨世衡心里想着，却也明白这一切要归咎于自己。那时的雨夜告白，自己抱持着如交换条件般随便的态度，安陵理所当然不会相信。 而自己真正了解到心里深处隐藏的感情之后，却也无法跟安陵开口。他害怕说出真实感情后，还是被安陵拒绝。 毕竟过了十年，感情也会变淡的吧？思慕一个人的心情，总是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慢慢消褪，现在就算他跟安陵认真地告白，安陵也不一定要他了…… 他突然可以理解安陵藏了这么久的感情是为何了……安陵也跟他一样害怕被拒绝，所以宁愿保持着现况，甚至离开。只是现在不敢面对的是自己，而离开的是安陵。 杨世衡痴痴地看着安陵的脸，情不自禁地缓缓凑过去……安陵睡着了，而自己也醉了，这样的行为应该会被原谅吧？ 他浅浅地吻了安陵，几乎是轻碰了下就离开。 安陵依旧没动静，睡得相当沉。 成功地偷了个香，杨世衡不由得咯咯窃笑出声，连忙掩住嘴以免吵醒安陵。 他偷笑了半晌，才忽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似乎跟变态差不多……反正当事人不知情，那么就不算变态吧？ 杨世衡看了看四下无人，这样月黑风高的夜晚，不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似乎说不过去，便又凑过去亲了安陵。 这次他停留得久了些，清晰地感觉到安陵唇上传来的热度。 正欲离开之际，后颈猛地被箍住了。杨世衡大吃一惊，只见距离眼前不过几公分的双眼慢慢睁开，绿色的双眸里彷佛可以看见自己惊慌失措的模样。 熟知人体力学以及运动的杨世衡，也知道自己陷入什么样的窘境，在脖子被牵制住的情况下，自己和地面之间的距离也不够让手臂伸直施力，跪趴在地上的姿势也无法利用双腿逃跑…… 总而言之，杨世衡现在的心情就像是被逮着的现行犯一样。 「你……在做什么？」 两人的嘴唇几乎是贴着的，安陵说话时嘴唇轻轻擦过，微热的气息，让杨世衡觉得嘴唇像是被舔舐着似的，让他窘迫得脸红脖子粗。 过度的惊吓让他一下子清醒了，只后悔着刚刚竟然丧心病狂，干下如此罪恶滔天的罪行。杨世衡勉强自己拉开些距离，直到能看清楚面无表情的安陵。 「这……既然被逮到，我也没话说了。没错，我正在偷亲你！」杨世衡瞪着眼睛理直气壮地道，但满脸通红的样子，泄漏了他的气势是硬撑出来的。 「……为什么？」安陵手上力道不减，用力地像是要扳断他的脖子似的，表情却是反之的淡漠。 「没、没为什么……」杨世衡眼神游移，心虚地道。 「国家太空人看到睡着的人都习惯吻一下吗？无论男女？」 「哪有这回事！我、我只亲你一个而已！」 杨世衡大概是狗急跳墙了，蓦地伸手盖住安陵的双眼。安陵一怔，力道就松了，他就像是要逃离什么危险物体一样，从安陵的禁锢中窜了出去。 杨世衡脱逃成功，心有馀悸地看着安陵，嘀咕道：「偷亲一下罢了，你也不至于这么凶残吧？」 安陵坐起身，直直地看着杨世衡，看得他心虚不已。安陵轻叹了口气，表情无奈地道：「若你只是想试试我有什么反应，那么该够了。」 杨世衡纳闷地想，就是不希望你有反应，才趁你睡着时做的。 安陵看着杨世衡满脸醉意，苦涩地道：「你醉了随便玩玩，明天醒来之后就可以当作一切没发生，但我没办法……所以，请你不要再这样做了。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些日子我如何撑过来的吗？」 杨世衡惊愕地看着安陵漂亮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此时他已彻底清醒了，醒悟到自己做的事对于安陵的伤害有多大。 他深呼吸几口气，开口时的声音沙哑且微微发颤：「我、我很抱歉……我没想过要让你知道的……不过这绝对不是心血来潮或是趁着酒醉胡乱做出的举动，我……怎么办？安陵？」 杨世衡的道歉乍地转为疑问，安陵听得一头雾水，只道杨世衡已经醉得连自己说什么都不明白了。 「……怎么办？安陵？」杨世衡再度问了一次，哀求似的看着安陵，彷佛想从他这寻求答案的迷途者。「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一直想着你，想吻你、抱你……一想到你要离开，就觉得快喘不过气了……」 杨世衡双腿发虚，半走半拖地来到安陵跟前，压皱的西装上沾满了沙子，头发、脸上也沾着沙，看起来相当狼狈。 「为什么，安陵？」杨世衡抓着安陵的肩头，神情悲伤又焦躁地大声道：「为什么要让我喜欢上你？你明明就是个大男人啊！没胸部没屁股的……你对我做了什么？都是你的错！」 安陵任他抓着自己肩头不住摇晃着，只觉得头晕脑胀。杨世衡就算酒醉，应该也不至于误认自己喜欢男人…… 「呐！你快说啊！让我喜欢上你了，你却又要离开……你他妈的整我啊？我绝不放过你！」杨世衡目露凶光，完全就是个无理取闹的醉汉。 安陵张开双臂将他揽在怀里，而杨世衡还兀自闹腾着，安陵伸出两腿环绕着杨世衡，将他完全纳入自己的控制范围内，不在意杨世衡身上的泥沙沾到自己身上，安抚似的道：「冷静一点，你喝醉了。」 杨世衡身体结实有力，即使受了酒精影响，也让安陵压制得十分辛苦，花了极大力气箍着身体不让他继续乱动。 两人就这样一句话也没说，进行着拉锯战。许久，杨世衡似乎闹够了，终于安分下来。 他侧身靠在安陵怀里，一手搂着安陵的手臂，茫然地道：「我该怎么办，安陵？」 第三十八章 安陵轻抚着杨世衡的头发，闭上双眼道：「这是你的错觉，你并没喜欢上我，只是一时好奇，再加上你是个重视朋友的人，所以才产生了这种错觉，知道吗？」 「是吗……原来只是我搞不清楚状况……」杨世衡喃喃地道。 「这种心情很快就会消失，到时候你就不会再疑惑……害你误会了，真是抱歉。」安陵轻声道。 杨世衡挪动身体，两手环抱着安陵，埋怨地说：「光道歉也没用！害我误会了这么久……以前我们挤在一张床上的时候，我常常会抱着你睡，虽然都骗你是我睡着了不经意的行为，但其实是因为我想这么做……」 「……你是说高中的时侯？」 杨世衡发出奇怪的咯咯笑声，看上去很得意似的。「抱着你很舒服，我也想吻你，不过有色心没色胆，又觉得真要是吻下去的话可能很危险……我现在敢亲了，却又害你难过……」 安陵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猛烈跳了起来，大声得都震动耳膜了。他不敢想杨世衡的话是否带有其他意思，难道他青春期的迷惘一直持续到三十岁？ 「我喜欢你，因为你是安陵。虽然这和你的感情不一样，不过我真的很舍不得你……」杨世衡像是被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心情一古脑地发泄出来。 安陵心中一动，问道：「我问你，你说想要吻我……是真的？」 杨世衡点头。 「为什么？你觉得你说喜欢我并吻我，我就会因此留下？」 杨世衡摇头，努力地解释道：「我喜欢你才吻你的，因为你是安陵我才喜欢你的，跟你要离开没关系啊。」 安陵瞬间有种脑充血的感觉，虽然醉汉说的话大概只有百分之一的可信度，但光是听到这句话，就让他觉得现在即使海啸冲上来也了无遗憾了。 安陵不禁紧抱住杨世衡，额头轻靠在他肩上，闭着双眼感觉这时刻，彷佛杨世衡完全属于他似的。 抚着背脊的手移到颈项，勾着杨世衡的后颈，安陵吻了他。最初只是个唇瓣相贴、轻浅的吻，然后慢慢地加深，吮吻着他的嘴唇，舌头灵巧地滑入杨世衡牙关之中，迫使杨世衡不得不张嘴，接受安陵越发热情的吻。 体温极速升高，喘息也变得粗重，杨世衡的手探入安陵的衣摆里，抚摸着他的腰际和背部，而安陵更是边吻着他边解开了他的衬衫衣扣，摩挲着他的肌肤，让杨世衡忍不住一阵战栗。 「我们……回去吧，我可没兴趣在野外做。」安陵喘息着说道，然后将杨世衡的衣服拢好，吻了下他的嘴唇道：「我去开车。」 杨世衡点点头。 待安陵站起身往另一边走去，杨世衡才胡乱地将地上的物品扫到塑胶垫上。 ……完了，现在该怎么办？杨世衡着实体认到自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当中，心中后悔不已。 虽然一度意识模糊，但他中途就清醒了，刚刚只是借酒装疯。他原本就想趁乱告白，俗话说酒后吐真言，安陵应该会相信他。他有喝醉后百分之五十机率会失忆的特殊技能，不过今天根本没醉到那种地步。 他也不知道自己喝醉后是什么样子，只听倪季永说过，根本就退化成五岁小孩的程度。他也是借酒壮胆，才有办法演出喝醉后的退化过程。 浑身因为适才那个吻而燥热不已，被欲望冲昏头的他也想就这样顺势下去好了，所幸安陵突然煞车……应该说是去开车，否则…… 继续装下去好了，要不然自己根本没脸面对安陵，要是让安陵那个小心眼的家伙知道自己是装的，只怕又要气得好一阵子不理他了。 坐上车子之后，杨世衡又面对了另一个难题，这时他应该怎么做？他故意装作因喝醉而步履蹒跚还简单一些，因为他本就因为酒精而脚底虚浮，还要靠安陵搀着才没撞到车门。 但他现在坐在副驾驶座上，一个喝醉的人应该要有什么表现？故意扰乱安陵让他无法专心驾驶吗？ 不过现在车速飞快，安陵完全不顾速限，猛踩着油门，这时候还要凑热闹，实在太危险了。 杨世衡心一横、头一歪，决定还是装睡好了。 然而屁股还来不及坐热，车子就已经驶入安陵家的车库了。安陵下车之后走到副驾驶座打开车门，让杨世衡搭着他的肩膀摇摇晃晃走出来。 杨世衡低垂着头，思考着安陵行为的意义。 这是代表……要做吗？杨世衡固然喜欢安陵，不过还是有些迟疑。被安陵搀着时，身体互相厮磨也让他觉得口干舌燥的，但…… 车库有扇门直接通到客厅，门才关上，杨世衡便被安陵按在门上深吻着。杨世衡被吻得双腿无力，心中的踌躇和薄弱的意志力，更是瞬间抛到脑后去了。 被安陵如此激烈地拥吻着，杨世衡脑中一片空白，胸口被欲望和喜悦填满了。安陵总算了解他的心意，此刻心中的激动，几乎就如同当初被选为太空人一样。 安陵拉开杨世衡的衬衫，吻着他的颈项一路向下，一手悄悄滑向杨世衡的裤裆。 下体传来的刺激让杨世衡一个激灵，不禁伸手抵挡安陵的抚摸。 安陵停下动作，亲吻他的耳际，低哑着声音道：「你要是再装下去，就别怪我不顾你的想法、随我的意思做了……」 杨世衡吃了一惊，颤声道：「你发现了？」 安陵拉开距离，双手滑上杨世衡的衣襟，替他将扣子一颗颗扣好。「你的说谎技巧太拙劣了。」 安陵拍了拍他头上的沙子，道：「我说过了，这只是你的错觉，等你酒醒之后一定会后悔的……」 杨世衡抓住他的手，抬眼道：「我很抱歉骗了你，但我绝不会后悔。」 安陵轻叹，挣开他的手转身打开脚边电暖气的开关，道：「我弄点解酒的，你先坐下。」 「我很清醒！」杨世衡从身后抱住安陵，略显激动地说着。 杨世衡完全不能理解为何安陵就是不相信他，明明两情相悦这样简单易懂的事，非得想得这么复杂？ 安陵没回应，而杨世衡只是固执地抱着他，顿时屋里只剩下暖气的运转声。杨世衡的心跳极快，满脑子只想着要如何让安陵接受他。 「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意，不过跟我在一起……你明白这代表什么吗？」 安陵的问题让杨世衡一愣，道：「我听不懂。」 「你想要跟我一辈子偷偷摸摸地在私下见面吗？」安陵沉声道。 杨世衡的手因为惊讶而微微松开，他霎时似乎知道安陵想说的是什么了。 「你要是跟我在一起，就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同性恋了。你考虑过家人的想法吗？你的父母衷心盼望着你结婚生子，更何况……你的身分和一般人不同，你的所作所为都会被全国民众检视。要是和男人传出绯闻，你认为民众会有什么观感？」 安陵背对着杨世衡，像尊泥塑般站得挺直。 「这个世界并不如你想得开明，你不会明白，当你一旦被贴上这个标签，四周的歧视和谴责永远不会停下。许多人嘴上说得好听，但他们的怜悯和正义来自于对我们的轻视。你有办法承担这些责难一辈子吗？」 他的语气平淡，彷佛说着别人的事似的，但杨世衡骤然想起安陵和父亲断绝关系的事，对于这些问题他应该有切身之痛吧…… 「或许你认为我们两个只要私下见面就行，但……我无法接受这样的日子。」 安陵压抑着情绪，双手握拳，指尖深深陷入掌心里。「如果无法拥有全部，我宁愿什么都不要。我想要的是能在阳光下摊开的关系。躲藏了十年，我已经受够了。」 杨世衡伫立在原地，慢慢松开双臂。 安陵感觉到属于杨世衡的体温完全消失之后，才用着不能再平淡的声音道：「我累了，你……自便吧。」 说完他便头也没回地迳自走回房里，独留杨世衡一人，因为现实的打击而不知所措。 ……原来如此，原来安陵早就看出自己是个做事不经大脑又没担当的人了。此刻他才真正了解，自己是不可能给安陵幸福的。 他从没想过这么现实的问题。努力地追求梦想这几年，他早已不再关注社会议题了，思考也变得单纯，自大地认为他都能上太空了，人生哪还有无法解决的事？ 杨世衡没考虑过家人，也没想过这件事会给自己和家人带来什么后果，一味地只看得见自己想见的情况。 他从没经历过那种千夫所指的时候，但光想像就让他浑身发寒。他对于这种残酷现实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他能面对所有艰难的情况，只除了这个……杨世衡没有勇气面对。 一直以来，安陵都独自一人面对承受着，父亲的不谅解、俄罗斯的流言蜚语，甚至到了这个远离喧嚣的太空岛，那些传闻依旧缠绕着安陵…… 安陵……安陵……杨世衡在心中呐喊着，他什么都无法替安陵做，而眼睁睁地看着他心里重要那人就要离开了，自己却还是裹足不前。 杨世衡心知肚明，他心中放在第一位的始终是自己，他做的任何事都是以自己为出发点，因为梦想而成为太空人，因为自己舍不得安陵才想将他留下…… 他不禁捂着脸低声地笑了出来，真是卑劣得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第三十九章 安陵走进卧房里的浴室，打开水龙头，拿了莲蓬头往头上浇。他站在浴缸里，任由水淋过全身，眼睛刺痛、耳朵和鼻腔都进水了，但他毫无知觉，只是看着脚下的排水孔，看着水呈漩涡状流进。 杨世衡说的那些话，他盼望了无数个日子，而刚刚他也几乎要说服自己接受他了，但还是煞住车，没让自己铸成大错。 无论如何，绝不能将杨世衡拖下水，毕竟他本就不是同性恋，只是受到自己的蛊惑罢了…… 现在让杨世衡知道现实，总比当他日后受到伤害之后才幡然醒悟来得妥当。杨世衡现在算是一只脚踏入了，要抽身还很容易，等他浑身沾满泥泞之后，只怕那些泥巴已经要将他灭顶了。 安陵从未后悔过自己选择的路，但现在他却开始质疑，自己要是当初就下定决心不再和杨世衡有任何瓜葛，也不至于让杨世衡露出和平时开朗完全不同的痛苦表情。 这并不是安陵所乐见的局面，明明自己是为了不让爱着的人受到伤害，才走上了这条路，但现在却造成更多的遗憾。 说到底，成为火箭工程师只是自己想再见杨世衡一面的藉口吧？就算没有安陵，也会有其他工程师完成他的工作…… 水不断从头顶浇下，蒙蔽了所有感官，但即使如此，在杨世衡进来的瞬间，安陵还是察觉了。他的灵魂和细胞，都和主人一样迷恋着杨世衡，只为他的存在而躁动。 热气氤氲中，安陵转头看着站在浴缸旁的杨世衡，毫不在意自己现在是全裸状态。 杨世衡也丝毫没避讳，不顾自己的衬衫溅上水，只是瞧着安陵，缓缓开口道：「答应我一件事，然后我就会死心。」 热水不断冲刷，让安陵看不清楚杨世衡的表情。 杨世衡咬着牙，良久才道：「跟我睡吧，这就是我最后一个请求。」 安陵将脸上湿透的头发捋到脑后，脸上绽开了个淡淡的笑，水从脸庞滑落，看起来却像是哭泣般。 他伸手抚上杨世衡的脸，低声道：「不用问我的意思，除了让我留下以外，其他无论任何事我都会答应你，就算要我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语毕，安陵揪住杨世衡的衣领，让他一个踉跄，一脚跪在浴缸上。安陵俯身吻他，热水将两人淋得浑身湿透。 安陵的吻既炽热又充满侵略性，让杨世衡体内尚未消退的欲望很快就再度燃起。杨世衡头晕目眩，攀着安陵光裸的身体，急切地抚摸着他。 安陵粗鲁地扯下杨世衡的衬衫，紧抱着杨世衡的身体，狠狠地吻着这个让他恋慕了无数个日子的人。为了他，安陵赌上了自己的人生，赔上了自己十年光阴和一辈子仅有的爱恋的心。 热水从脸上滑下，眼眶隐隐刺痛，让安陵几乎有种错觉，似乎自己正流着泪。离开之后，他不会再爱上任何人，因为能如此触动他的灵魂让他为之疯狂的，就只有杨世衡一人。 他肆无忌惮地索取着眼前的人，两人气息交缠，动作越发热烈。 安陵停下动作，在他耳边问道：「你想要怎么做？你主动……或是我主动？」 杨世衡眼神迷蒙，一手扶在浴缸上支持着自己的身体，停顿了一会儿才明白安陵的意思。他气息不稳，勾着安陵的后颈道：「别说废话，快点……」 安陵的吻骤然落了下来，没说完的话隐没在唇齿间。安陵关上水龙头，搂着杨世衡的腰，使劲拉起他的身体，让杨世衡跨进来，两人站在浴缸里拥吻着。 杨世衡背靠着冰凉的墙壁，任由安陵在他的颈项及胸口吻下滚烫的烙印。安陵吻遍了杨世衡的身体，一手隔着裤子抚摸他已然勃发的性器。 杨世衡边喘着气，抚摸着安陵身体的手也慢慢滑下，试探性地轻碰了安陵的下体。 安陵倒抽口气，抓住杨世衡的手，压抑着自己因为杨世衡的碰触而几乎失控的欲望。 「你不用做不习惯的事……」 「没关系，因为是你……所以我不介意，这是我自己想做的。」 挣开安陵的手，杨世衡一手勾住安陵的脖子吻住他的嘴唇，一手微微发颤着，抚摸安陵的性器。 「我想要你上我……」杨世衡含着安陵的唇瓣边道。 他这一番话和手上拙劣的技巧，让安陵喉间发出声低鸣，简直立刻就想将杨世衡按在身下用力地贯穿他。 两人边亲吻着边互相抚摸着对方性器。安陵解开杨世衡的裤子、褪下他的内裤，沿着杨世衡的肌肤一寸寸地吻了下来。当他的嘴唇碰到敏感的部位，杨世衡不禁浑身颤栗。 安陵张口含住他的性器，让杨世衡惊愕得脑中一片空白。被温暖湿润的口腔包围，杨世衡忍不住发出压抑的低喘声，推着安陵的身体想让他停下。 ……怎么可以让安陵做这种事！看着安陵形状姣好的唇吞吐着自己的性器，杨世衡羞愧得几乎想撞壁谢罪了。 安陵抬起头，在杨世衡的注视下伸出舌头轻舔了他的性器，道：「不要动。」 被安陵散发出的不可思议的性感蛊惑，杨世衡怜爱地伸手抚着安陵的脸庞。安陵握着他的性器吮吻舔弄着，一手悄悄探入他身后，抚摸他结实的大腿和臀部，然后轻触那个紧闭着的地方。 第一次被触碰到那个地方，杨世衡还是有些不习惯，甚至想打退堂鼓。察觉到他的退缩的安陵，带着不由分说的强势继续吸吮他的性器，边抚摸他的身体藉此让他放松。 杨世衡的身体僵硬，缓缓抬起一条腿跨在浴缸边缘，让安陵方便动作。安陵抿了抿唇，拿了一旁架上的乳液随手倒出了些，湿润的手指探进双臀间，轻慢地按压着穴口。 手指慢慢深入，异物的入侵让杨世衡面红耳赤，早知道多喝点酒再上，就不用面对如此难堪的场景。 蜂蜜色的皮肤紧致又有弹性，光是抚摸就让安陵几乎无法忍耐，额上浮出汗水，和头发上的水珠一起滑下。他按捺着自身冲动，仔细地替杨世衡做扩张。待手指探入第二根、第三根时，杨世衡双眼紧闭着，一手用力地抵在墙上。 安陵明白让个原本不是同性恋的人接受同性的入侵多么困难，不由得站起身抱住杨世衡的身体，细细地亲吻着他的嘴唇。 回忆一幕幕地闪过。 在这几年里，他和杨世衡分离的时间远比在一起时多，和他高中时短短两年半的相处，他能记起所有两人的点滴。纵使杨世衡也会对别人展开笑靥，但杨世衡现在因欲望而潮红的双颊，还有因羞耻而压抑的神情，这些只有自己才能看到。 就算两人即将分离，安陵还是对杨世衡有着无可救药的占有欲。 「你知道吗？我多么希望把你锁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让你去……」安陵边吻着他边喃喃道。 思考全被欲望及羞耻占据，杨世衡根本无法听清安陵的话，只是不断吻着安陵，手握着两人的性器互相摩擦着。 安陵微微沉下身体，抬起杨世衡一条腿，将自己勃发的性器抵在他后臀。 「扶着我的肩膀。」他命令道。 杨世衡怔怔地看着安陵，照着他的话做。杨世衡的手才搭上，安陵便挺身将自己的性器插入。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杨世衡发出闷哼，使劲地攀住安陵的身体。看到杨世衡因疼痛而扭曲的表情，安陵只觉得心疼不已，没再继续进入的动作，试着让他慢慢适应。 「抱歉。」安陵环抱着杨世衡的身体，亲吻着他的耳际。「我本想对你温柔点的，但好像没办法不伤到你……」 听到他的话，杨世衡脸上扯开了个笑，艰涩地道：「无所谓……只要是你给我的，我全部都要。」 他说完便吻着安陵，手向下移到安陵的腰际将他往上托，让安陵的性器又更深入几分。 ……自己的性器现在正埋在杨世衡的体内，这个体认让安陵发出愉悦的叹息，挺腰将下身埋了进去。温暖细致的肉壁紧紧地缠着他的性器，还能感觉到那里一张一合，正努力适应他的存在。 他微微地挺动，缓慢且沉重地，让杨世衡不由得仰头咬紧牙关，被顶在墙壁上无法动弹。 第四十章 安陵掐着杨世衡的下颔，吻住他的嘴唇，迫使杨世衡张嘴与他唇舌交缠。他克制地抽送着，不想给杨世衡太大负担。 杨世衡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他紧闭双眼，头向后仰着。安陵吮吻着他的颈项和锁骨，汗珠滴落在杨世衡身上一朵朵绽开的吻痕上。 无法控制的呻吟从杨世衡口中溢出，一开始的疼痛已消退不少，几乎已经习惯那炽热得似乎会将自己燃烧殆尽的律动，体内深处开始渴求来自下方的撞击。 安陵也憋到极限了，得到杨世衡的默许之后，便加快了动作用力顶撞着。他白皙的肌肤透出淡淡粉色，额角及鼻梁沁着薄汗，眼角微微发红，淡漠的脸孔因为情欲晕染而显得性感不已。 杨世衡无可自拔地感到优越，因为他知道如此的风情安陵只会对他展现，对方的眼中也只有自己，此时此刻，他又再度地占有了安陵的全部身心和灵魂。 他低头吻着安陵的颈侧，在他的皮肤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受到刺激的安陵更是用力地抽送，被杨世衡身体包住的湿热紧窒感觉，让安陵的理智荡然无存，也忘了要温柔对待他，只是依着自己的本能狂乱地动着。 杨世衡呻吟出声，吃不消地叫道：「安、安陵……」 他求饶意味的呼喊还夹着被情欲撩拨得无法控制的呻吟，安陵顿时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肯定会被冲昏头。他慢慢地退出杨世衡的身体，半搂半抱着双腿无力的他走出浴室，让他躺在床上。 安陵脱去杨世衡身上的衣物，覆了上去抬起他的腿，迫不及待地将性器再度插了进去。 杨世衡的呻吟和喘息挑拨着安陵的理智，他粗暴地抽插着，渴望让杨世衡发出更多美妙的叫声。 体内深处某种酥麻感渐渐蔓延，那感觉让杨世衡不由得闭上眼睛，全身紧绷。从未体验过的快感，随着安陵顶入的动作一下一下地加剧，杨世衡双腿绕着安陵的腰，促使他更深入自己的身体。 安陵抱着他坐起，让杨世衡跨坐在自己身上，然后托着他的臀部继续用力地向上顶送。杨世衡情难自禁地摆动着腰，肉体摩擦的快感让他全然忘记一切，只想向安陵索取更多。 见杨世衡因快感而迷乱的样子，安陵亲吻着他的乳首，双手抚摸着他紧绷的背和突出的肩胛骨，往下摸到腰臀间那性感的凹陷，托着他的臀使劲地将自己的性器整根没入抽出，顶撞着他身体的最深处，然后就感觉到包围着自己的湿热肉壁一下子绞紧。 杨世衡抱着安陵叫出了声，身体因高朝而颤抖，随着安陵不断地冲撞，性器前端一下一下地射出经验，白浊的液体沾在两人腹部和腿间。 安陵扶着尚未从高朝中回神的杨世衡躺下，他双眼紧闭喘息着，脸上一片潮红，双腿瘫软地挂在安陵双臂上。安陵勃发的性器还插在杨世衡股间，感受着因高朝而收缩的肉壁带来的紧窒感。安陵试着动了一下，杨世衡马上呻吟出声。 「你还好吗？」 安陵俯下身亲吻他的颈子问道，随着这个下压的动作，性器又往里深了几分，对于刚高朝过后的杨世衡来说无疑过于刺激。 「嗯……」 杨世衡发出微弱的呻吟，矫健修长的双腿紧环着安陵的腰，因紧绷而有些微痉孪。他睁开双眼，双眸迷蒙地看着安陵，发梢因为汗湿搭在额上，蜜色的皮肤上也沁着汗，沉醉在性欲当中而慵懒的模样，是安陵一辈子都没想过的。 他微微笑了下，声音有些嘶哑地道：「真是天杀的比我想像得要舒服多了，我总觉得要上瘾了……安陵，你不继续吗？你还没……那个吧？」 安陵光是停在那不动就觉得憋得难受，但又担心杨世衡第一次接受这种侵入性的性爱，身体会吃不消，然而看他的表情和语气……似乎也挺享受的？安陵轻声问道：「你还可以？」 杨世衡勾下安陵的脖子吻着他，舔着他的嘴唇边含糊不清说道：「再用力一点……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就当是给我的饯别礼物……」 「……你这浑蛋！」 安陵咬着唇，将自己深深地顶进了杨世衡身体里。刚射经过后的杨世衡虽然暂时无法勃起，但这样磨擦着高朝后的身体，也让他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有点闷痛的感觉，像是什么东西在身体内部啃噬着，磨得人心痒难耐。 安陵让杨世衡侧躺，换了个较轻松的姿势，然后抬起他一条腿，侧身进入杨世衡的身体。 杨世衡发出微弱的呻吟，安陵的性器在自己体内律动着，听起来真是相当不可思议，自己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两人赤裸裸地交缠着享受性爱的愉悦。 杨世衡的性器前端因为后方的顶弄而渗出透明黏滑的液体，安陵从后方搂着他，一手搓弄着他的性器。抽插的速度越来越快，安陵粗重的喘息听在杨世衡耳里只觉得性感无比。 重重地几下挺入，安陵也高朝了，射在杨世衡的体内。 杨世衡回头看着安陵，那张平时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脸，耽溺在高朝之中的模样美得让人不禁屏气凝神。 杨世衡吻了吻他，低声道：「答应我，安陵，除了我以外，不要喜欢上任何人。我受不了让别人看到你这样子……」 安陵从背后抱着他，轻吻着杨世衡的后颈，喃喃道：「我答应你，你也……」 安陵似乎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说出杨世衡想听到的那句话。杨世衡转过身，发泄似的咬在安陵的肩上，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个清晰的牙印子。 两人汗湿的躯体交叠着，似乎一刻也没人愿意放开对方。 ……这是自己最后的任性，杨世衡闭上双眼，希望也能从安陵口中听到一样的话，一点点的挽留或是些许的独占就行……但他知道安陵不会说的。 两人亲吻着，抚摸着彼此的身体，杨世衡在安陵身上到处留下吻痕，安陵也不甘示弱地吻遍他的全身，直到再度燃起两人的欲望。 安陵爱抚着杨世衡的性器，从背后进入了跪趴在床上的他，刚插入的瞬间杨世衡便高朝了，在安陵手中留下不多的经验。 安陵挺动着自己的腰，边吻着杨世衡背脊和腰身。他身体的线条简直无懈可击，当安陵用力顶着他时，他不由得撑起肌理分明的上半身和凹陷的腰际，以及挺翘的臀部，随着身后的抽送而紧绷着。 安陵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将之全部烙印在脑中，就如同他一直以来所做的。 激烈而象征着绝望与分离的性爱持续了整晚，安陵在杨世衡体内泄了三次，杨世衡也高朝了数次。最后两人筋疲力尽地相拥着沉沉睡去。 早晨，率先醒来的杨世衡轻手轻脚地离开床铺，穿上被蹂躏得满是皱摺和泥沙的西装，悄悄地离开了。 安陵睁开双眼看着杨世衡离去的背影，贪婪地搜集着他每一个脚步、摆动的双手、像枪杆一样挺直的腰脊以及微微的叹息。直到杨世衡走进阳光落下的另一边，他仍看着。 良久，安陵才躺回床上，缓慢地闭上双眼。 第四十一章 今天的训练杨世衡显得心不在焉的，但这并不能怪他，因为昨晚激烈的性爱已经榨干了他的体力。后方那里并未受伤，但被进出了一整夜，直到现在还是隐隐发麻，而且异物进出的感觉也依然存在。 杨世衡交过数个女朋友，但从未试过那么毫无节制的性爱，一晚上高朝了好几次，直到他声嘶力竭、再也射不出任何东西。 他疲累的神情和嘶哑的声音，其他太空人都注意到了，杨世衡只好推托是在沙发上打电动睡着而有些着凉，免不了又被丹尼和V姐教训一顿。 杨世衡躺在办公室的小沙发上休息，倪季永推门进来。 「请先跟我的秘书预约再过来。」杨世衡将手臂横在脸上遮着眼睛说道。 「你拿什么翘啊？！」倪季永关上门，装得闲话家常的样子道：「你老妈又打电话给我了，叫我不着痕迹地催你结婚。」 杨世衡扁了扁嘴：「又来了……你让她帮我安排相亲好了，这太空岛上男女比例严重失调，我到哪儿找人结婚？」 「……你想结婚？」倪季永狐疑道。 「想啊，怎么会不想？」杨世衡爽快地回答。 倪季永斟酌半晌，开口问道：「喂，我问你，你和安陵主任的事处理好了？你们两个现在相安无事吧？」 杨世衡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是啊，都讲好了。」 「你怎么说的？安陵主任怎么被你说服的？」 「我直接跟他说我喜欢他，让他留下来。」 倪季永大吃一惊，一下被自己的口水噎着了，大声地咳嗽着。好一会儿他才喘过气，惊愕地道：「果然被我料到了！你啥时转性的啊？！我就觉得你和安陵主任之间不寻常！」 杨世衡咕哝道：「没什么好惊讶的吧？你不知道每四、五个人中就有一人会有喜欢同性的倾向，可能就是喜欢异性多一点还是同性多一点罢了。」 倪季永抚额思量半天，问道：「这事……你老妈不知道吧？」 「没必要和她说，省得她又要多几根白头发了。」 倪季永动怒道：「这种事怎么能不说？你要一辈子不结婚吗？天啊……这事要是让太空中心知道可就不得了了……」 「怎么说？」 倪季永气急败坏道：「你别以为太空中心走在科技的尖端，就代表他们的思考领先时代！你应该记得咱们参加应试时做的那一堆心理测验吧？虽然一般人看不出来那其中有什么玄机，不过我可是修过心理学的，一看就明白！那里面还包括了测试性向的问题！」 杨世衡歪着头想了想，道：「我倒是不记得有哪些问题了。」 「很多国家还会优先挑选结过婚并生过孩子的太空人，因为他们认为历经这一过程的人，心智会比较稳定成熟。」倪季永无奈地道：「虽然他们不会明说同性恋不行，但历史上四百多个太空人，你见过哪个是同性恋的？」 「没有。」 「你怎么会喜欢安陵主任？你被他说动了吧？你确定你真喜欢他？我可跟你说，这种事情没什么礼尚往来的，不用因为他替你做了那些事，所以你就觉得亏欠他。」倪季永苦口婆心地道。 「这个……」 杨世衡没说两个字就被倪季永打断。他一屁股坐在沙发扶手上，问道：「你喜欢他哪里？说来听听。」 杨世衡看着天花板，喃喃道：「我喜欢他不着痕迹露出笑容的样子……」 ……那还叫笑？倪季永在心里吐槽。 「还有不显露真心的样子，明明很关心我，却装作毫不在乎……」 ……傲娇属性已经落伍了。 「还有每次吵架之后都不理我的样子，其实也很可爱……」 倪季永连忙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好了，我明白了，他那副德性你还对他忠心耿耿，我真的很佩服你。不过安陵主任对你付出这么多，我刚还想说要是你的言词间敢透露一点你是喜欢那个为你牺牲奉献的安陵，我就要揍你一顿替他出气。」 「安陵是这辈子第一个让我想跟他结婚的人，这点无庸置疑。」 倪季永翻了翻白眼，不再理他，兀自边思考边道：「这样就麻烦了，在这节骨眼你绝对不能公开，虽然不会影响六月的登空计划，但就怕之后的登月计划会对你不利，国内那些反对派肯定会攻击这点……」 「你说得和安陵一样呢。」杨世衡呐呐道。 「什么？」倪季永转头问道。 「你不用担心，我啊……被安陵拒绝了。」杨世衡坐起身，拿了桌上水杯喝了口。 「……」倪季永张口结舌，不知该做何反应。 「我没勇气面对，而安陵也怕会影响我的前途，所以便拒绝了我……」 杨世衡握着水杯，用力得指尖都泛白了。 「不……不是安陵拒绝了我，是我自己放开了他。」 看着杨世衡消沉的样子，倪季永突然觉得他之前的低潮都有其道理了。 如果是倪季永自己，也会想表现最好的一面让心上人看；若是她比自己有成就，那么他就会更努力让自己跟她并驾齐驱；被她说了「不要再见面」之类的话，倪季永肯定会抱着她的腿求她回心转意…… 「你真那么喜欢安陵？」倪季永小心地问道。「所以说，他还是决定等这次任务结束后就离开？如果你真的舍不得，那就应该再继续跟他说说。」 杨世衡笑了下，摇头道：「太迟了。」 「为什么太迟……」 倪季永话未说完，办公室门轰地打开了。 站在门口的是瞿宇能。他看着两人，推推眼镜道：「我刚知道一个天大的消息，安陵主任刚刚请辞了，不过他还是会全程监控火箭发射，确认火箭安全返航后才会走。史坦伯格先生现在正努力地挽留他。」 「喔……」杨世衡平淡地回应道。 瞿宇能啧了声，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真是没趣。」 瞿宇能落下句抱怨之后就离开了。倪季永气冲冲地前去将门甩上，骂道：「这家伙到底来干么的啊？！」 他走到杨世衡身旁，问道：「我实在不懂，他喜欢你，你喜欢他，这不就成了？你们两个到底在纠结什么？」 杨世衡抬眼嘲笑他道：「你一分钟前还说『太空中心不会选同性恋上太空』，怎么现在又急着帮我们凑对？」 「那是两回事！我就想知道你们现在玩什么！」倪季永思忖着：「难道……你虽然喜欢他，却没办法下定决心？」 杨世衡躺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道：「一开始，安陵只说我跟他在一起是因为觉得亏欠他，所以不肯答应我，后来他才说了更深层的原因。我……大概没有办法忍受被人指指点点，怕被贴上标签，害怕会因此影响我的梦想，也害怕我父母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说不定会像安陵一样被断绝关系……」 倪季永仔细聆听，接着道：「至少你父母的事情不用担心。伯母以前还问过我你是不是同性恋，因为你好几年没女朋友了。她那时几乎笃定你一定喜欢男人，还逼问我好久，我花了很多时间才跟她澄清。至少她并未对这个问题有负面态度。」 「……她不介意？」杨世衡瞪大眼睛说道。 「是啊，她说反正还有两个儿子和女儿，你父亲的三个兄弟也都有孩子，加起来十几个了，不怕没人传宗接代。」倪季永歪着头道：「虽然历史上没有同性恋太空人，说不定你可以当第一个？」 杨世衡迟疑地道：「可是……」 「可是什么？你害怕被人丢石头还是处刑？」倪季永大义凛然地道，「你想想从小到大有多少人嘲笑我们要成为太空人的梦想，就连梦想被嘲笑都能咬牙撑过去了，你还害怕别人批评」 第四十二章 「你想想从小到大有多少人嘲笑我们要成为太空人的梦想，就连梦想被嘲笑都能咬牙撑过去了，你还害怕别人批评你喜欢谁？」 杨世衡眨眨眼睛。 「要是真有人因为你喜欢安陵主任而认为你不适任，那你就拿出最好的表现！让他们知道你绝对是执行太空任务的最佳人选！」倪季永骂道：「我真不懂你搞些什么，明明一向最厚脸皮了，却在这种小细节上婆婆妈妈的！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回忆慢慢地清晰起来。高中时代的他曾一度因为被人嘲笑而心生退缩，但因为安陵在他身边，毫无保留地支持着他，所以他才能坚持下去……被耻笑又怎么样？他早已经被嘲笑惯了。 曾几何时，自己变得如此胆小了……就因为恐惧而放弃自己追求的理想，当年那个无所畏惧的他，已经被安逸平顺的生活磨得连一点斗志也没了。 「可是安陵拒绝我，还有一半原因是他认为我只是想补偿他……」 倪季永翻了翻白眼：「真是个多疑的男人……不过这根本不是问题！被拒绝算什么，继续追啊！我追依芳追了半年多她才答应跟我在一起，在一起六年了才答应结婚！安陵主任为你花了十年，所以你也花个十年去追他！追到他认为你是真心的为止。要是连这都做不到，你根本没资格在这自怨自艾！」 杨世衡怔怔地看着倪季永，自己烦恼了个把月的问题，他竟然就这样轻轻松松带过……虽然杨世衡不觉得问题如倪季永所说的这么好解决，但这一席话的确让他觉得心里豁然开朗。 杨世衡替自己找了许多藉口，这些藉口让他停滞不前，差一点就要永远失去这辈子最珍惜的事物。 原来一切都取决于自己。 成为太空人之后，他达成梦想的同时也失去了些东西，他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失去了不顾一切往目标奋进的干劲和勇气…… 多亏了倪季永，让他乍然想起自己对安陵说过的话，在十年前，那时的自己还拥有着最真实最纯粹的理想。 「……你真的觉得我能成为太空人？」 安陵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的双眼熠熠生辉，充满着对杨世衡的信任和期待。 杨世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得很是开怀。他看着安陵的双眼认真地道：「我一定会成为太空人，然后……我就要带你到太空去！」 安陵皱了皱眉道：「我没想过成为太空人……」 「笨蛋，现在已经有太空旅游了，虽然还只能到大约ISS那么高的地方，但以后一定连一般人都能到月球和火星去！」杨世衡挂在安陵的肩膀上，兴奋地勾勒着未来的蓝图。「等到那个时候，我第一个要载的人就是你，我们要一起站在月球上，眺望着我们曾居住过的地球！」 安陵抬眼，似笑非笑地道：「我会期待那天的到来。」 「那就一言为定！你一定要成为第一个在月球上开业的医生……」 对不起，安陵，曾经许下的誓言我终于想起来了……杨世衡心里说着。 「谢谢你，倪囧。」杨世衡抬头，脸上的笑容和煦地像是冬日里从云层探出的阳光一般。「我不会再迷惘了，我终于知道我该做的是什么了。」 倪季永欣慰地点点头，道：「那么，就别迟疑了，快去追安陵主任吧。」 「……不，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好好整理思考。而且……时机还未到。」 杨世衡的答案和倪季永预料的完全相反，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问道：「你说啥？」 杨世衡看着办公室窗外，不发一语。 天空清澈得像是平静无风的蓝色湖面，地上的一切是映在湖面的倒影，在天空的另一边，是他所向往的世界。 日子飞快地过去，太空人们也抓紧时间训练，很快就到了六月一日，发射前七天。 太空人们现正在太空中心接受隔离检疫，避免与外界接触而感染病毒。 无菌隔离室相当广大，室内一个窗户都没有，天花板上装满了灯，用强光模拟白天，以强迫太空人的身体适应太空站上的特殊环境。太空站每九十二分钟就会绕地球一圈，相当于一次的日出和日落。 隔离室里还设有运动室及电脑工作站，每个人都有指定工作必须完成，且和太空站内一样采取轮班制度。 隔离室桌上堆满了太空人们平时忌口的垃圾食物，高热量汽水、薯片，还有一盆盆的巧克力豆之类的零食，若是想吃任何异国料理，太空中心的厨房也会尽可能满足太空人的要求。 杨世衡和倪季永一开始都以为隔离室应该是让太空人适应外太空生活、像是监狱一样的地方，所以在见到那满桌的垃圾食物时，两人都以为是什么整人游戏。 「哈哈，才不是那样的地方呢！」丹尼哈哈大笑，「咱们可是要乘坐火箭上太空呢，万一一个不小心可就回不来了，所以一直到发射前三天，才要开始按照太空中心的标准，在那之前我们都可以随自己的意思乱吃，以免留下遗憾。这是太空总署的惯例！」 开始隔离前一天，太空人们才见过家属并和他们道别，因为一进入隔离之后，只有通过太空中心检疫的配偶才能进入，而十八岁以下孩童一律不准进入。 这意味着，直到发射那天，除了已经是夫妻的丹尼和V姐，和一个月前结婚的倪季永可以见到妻子之外，他们都无法再见到其他家人。 晚餐时间，太空中心拿来了之前写下的遗嘱让他们做最后确认更改，然后为彼此签名见证。 隔离第三天，当倪季永的妻子来访时，值班的瞿宇能和杨世衡刚吃完早饭，并开朗地和依芳道早安，但其实那时是晚上八点。众人都已被一天多达十五、六次的日出日落搞得不清楚外头时间了。 发射前三天也就是隔离第四天，太空人们开始依照太空中心的标准执行每日作息，不碰任何刺激性的食物和烟酒，以保持身体最佳状态。 发射前一天，全体负责人出动向太空人做最后任务解说。 发射当天清晨四点，太空人和家属们做最后道别，然后搭上车前往火箭发射台。 第四十三章 六月七日，气温三十到三十二度，降雨机率零，是最适合火箭发射的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世界各国媒体聚集在太空岛，见证太空梭时代结束之后第一具载人火箭的升空。 太空人们早在出发前两小时就进入拓荒者二号，被绑在座椅上进行着各项确认。 杨世衡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本以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训练，应该可以驾轻就熟了，座舱里的一切配置他们都相当熟悉，但是面临发射时刻，才发现自己完全没办法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仪器上，总有种不现实的感觉。 「我开始觉得有些脑充血了。」倪季永抱怨道。 一直到倒数九分钟前，太空人会躺在椅子上两个多小时，腿部的血液往上半身流动，而且又穿着重达四十公斤的太空衣，所以这段时间着实煎熬。他们只能互相说笑打屁，度过这漫长的等待时间。 任务控制中心大楼现在正面临创建以来最重要的任务，近百个工程师和科学家聚集在这做最后准备，现场相当嘈杂，众人都大吼大叫着确认事项。 一排排长条形桌子，每几个位子就有一罐花生米。这是NASA传来的迷信，在六○年代游骑兵计划时，任务连续失败数次，直到有人将花生带入控制室才成功，所以太空船发射和登陆的时候都会准备花生，工程师们都一边大把大把地抓着花生米往嘴里塞。 安陵和赫伯特等火箭负责人也在现场准备。 过去二十天来，安陵几乎整天都在火箭发射台做最后的整备，但到了发射这天，却只能在离那好几公里远的地方监控，因为火箭发射时产生的浓烟是有剧毒的，所以发射台方圆几里内都不会有人或其他建筑物在。 任务中心的大萤幕分割成了几块，分别监控着火箭内部以及外部。其中一个萤幕，正是躺在火箭内的太空人们。 杨世衡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正跟其他人说话。 那一夜之后，除了任务解说之外，安陵都没再和杨世衡见面。杨世衡的简讯从未停过，直到发射前几小时还传了讯息给安陵。 我就要出发了，晚安。 安陵紧握着口袋里的手机，心中充满着激动。 杨世衡终于要达成他的梦想了，萤幕上的他看起来耀眼无比。两人等了十馀年，为的……正是这一刻！ 「已经确认装配人员离开发射台了。」一名职员大声报告。 安陵戴着耳机坐在任务中心的位置上，下指令道：「现在确认电力系统。」 「了解！」 任务中心和NASA连线，其他各国的太空总署也都密切注意着这里的情势。后方平时供民众参观的玻璃帷幕后，坐满了各国太空总署的代表以及政要，伊万也在其中。 太空人亲近的家属被带到任务中心大楼楼顶，其馀民众则聚在外围的看台。 任务中心萤幕出现九分钟倒数的提示，让众多人员更是紧张。 任务控制中心主任让大家安静下来，开始准备发射倒数。 「液态燃料推进器准备就绪了吗？」他用英文说着。因为要与其他各国连线，所以全部用英文沟通。 「就绪！」一旁人员大喊。 「固体燃料推进器！」 「就绪！」 「导航系统！」 「就绪！」 「程序小组！」 「就绪！」 「通讯系统！」 「就绪！」 任务控制中心主任看着大萤幕问道：「拓荒者，你们准备就绪了吗？」 「没问题。」丹尼说着，「系统一切良好。」 「倒数一分钟，请各位放下护目镜。」 萤幕上的太空人们已收起先前的微笑，面色严肃、俐落地完成指令。 「飞行员，启动辅助电源系统。」 「收到。」V姐回答，辅助电源系统是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她的责任。她伸手按下按钮，道：「就绪。」 「启动自动系统。」控制中心主任说着，「倒数三十秒。」 太空中心内数百名人员，此时却是一片鸦雀无声，全都屏息以待。 「倒数二十秒，点燃推动火箭。」 众人心里开始倒数。坐在火箭里的太空人也感觉到震动，水洪流系统（waterdelugesystem）的数千加仑的水在火箭下流动，功能是缓冲发射时的震动以保护火箭及发射台。 「十、九、八、七……引擎启动！」 主引擎点燃，火箭开始摇晃。 「三、二……一！祝你们好运，太空人们！」 发射台的固定栓爆破，同时固体燃料火箭点燃，太空人们立刻就感受到一股力量将自己往座位上压，巨大的声响，就像是数百道雷电同时往地上劈似的，让人震耳欲聋，剧烈的摇晃让杨世衡几乎以为火箭要爆炸了。这一切比起模拟要来得更有震撼力，让杨世衡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 火箭似乎停顿了下，让杨世衡瞬间以为是否发生故障，然后就像是要反驳他的说法似的，火箭人咆哮着开始震动起来。 重力越来越大，待火箭脱离爆炸烟雾时，从座舱向外看，可以看到地平线慢慢地扩大，所看到的地面越来越广，比起在T-38上所看到的还要更多，景物像是一捏就碎了般的细致，然后是像破棉絮般的白云。 从前胸传到后背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但杨世衡却感到身体因紧张而颤抖，双腿变得虚浮。 太空衣的口袋里放着他的护身符，此时正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那是让人安心的重量。 火箭发射的声响过了一会儿才传到控制中心，安陵感觉到地面微微的震动，还有如耳鸣般的声音。 萤幕上的火箭看起来似乎是缓缓升空的，但用肉眼看，不用几秒钟，庞然的火箭就只剩下个小点，然后迅速地消失。 地面控制中心仍在戒备当中，此时还不可大意。 「一百二十秒，抛弃固体燃料推进器。」控制中心主任说道。 此时火箭内的重力已达到四G，不过丹尼还是冷静地拉下制动阀，道：「固体燃料推进器已分离。」 任务中心一组人员立即追踪分离的推进器的落点，预备回收作业。 「整流罩分离！」监控人员提醒。 「整流罩与逃生火箭已分离。」丹尼看着仪器说道。 「二百五十秒，第二节火箭分离。」控制中心主任道。 第二节火箭小组也立即忙碌起来。 现在拓荒者二号正靠着火箭人的第三节火箭持续突破天际，安陵紧盯着萤幕，心脏像是被攫住一般难以作用。 接下来是一段难耐的时间，从发射之后约过了五分钟，却让人觉得像是永远盼不到尽头那样的漫长。 「进入轨道，第三节火箭分离。」控制中心主任说道。 过了半晌，丹尼略为兴奋的声音传来：「太空中心，第三节火箭已分离，太阳能电池板及天线板张开，运作正常，我们已进入轨道以及无重力状态！」 欢呼声像爆炸似的瞬间炸了开来，工程师和科学家们抱在一起欢呼，彼此打气，为这次发射成功而欢欣鼓舞。 因为震动而暂时断讯的舱内情况再度回到萤幕上，太空人们都已离开座位，在太空舱内飘浮。 安陵看到杨世衡从镜头前飘过，还一边比着开心的手势，不由得握紧了拳头，突然有种热泪盈眶的激动。 赫伯特呵呵笑着，用力地抱了抱安陵，道：「恭喜你，你的付出有了回报！」 赫伯特说着，拿起桌上的剪刀大刀一挥将自己的领带剪去半截，然后将剪刀递给安陵。安陵二话不说，拉出领带剪下。 赫伯特高高举起手中的布片，高声叫道：「喂，你们还在等什么！」 工程师回过神来，纷纷拿出预备好的剪刀，将自己的领带剪下往上抛。一时间，任务中心内漫天飞舞的领带碎片就像彩带般让人眼花撩乱。 众人一同欢呼，兴奋的情绪难以隐藏。 第四十四章 拓荒者二号现在正以近地点三百四十七公里、远地点三百六十公里，与赤道作五十一点六度倾斜的椭圆形轨道上，以秒速八公里的极快速度环绕着地球。 指挥舱里，太空人们已脱下太空衣，换上轻便的工作服，正试着习惯在无重力的情况下做事。 杨世衡的手扶着椅子，轻轻一施力，整个身体便直往前窜……或着说，是往驾驶座的地方飞去。在太空中已经完全失去上下左右的概念，原本的天花板也是地板，打破了所有空间概念，失去了局限的太空舱里，让人顿时觉得可利用空间大了起来。 他移动身体到两个驾驶座之间，丹尼和V姐仍看着监控萤幕测试其他机能是否正常运转。 V姐转过头道：「去别的地方玩，别来捣乱。」 杨世衡嘻嘻笑道：「V女士，你的脸……有点肿起来了。」 V姐淡然道：「你也是啊，阿衡。」 在太空中失去重力后，体液也会在身体里飘浮，使得每个人的脸都看起来有些浮肿。 杨世衡回到座位处，瞿宇能从酬载舱回来，说道：「没问题，设备都还完好。」 倪季永看着太空衣，道：「这太空衣平时穿起来重得要命，现在……我们却在太空衣里飘浮，这感觉真是奇怪。」 一旁的扩音器传出来自地面的声音，道：「太空人们，别松懈了，等会儿还有对接工作。」 「收到。」杨世衡对着麦克风和镜头笑道：「已经确认对接口及密闭舱功能正常。」 太空中心人员正连忙收集并分析数据，发射的速度、角度等数据分析，都会让下一次的任务更为顺利。 安陵也没闲下来，正利用雷射动态范围成像仪，扫描拓荒者二号的机身是否有任何损害，只要一片拳头大的隔热砖脱落，都极有可能在返航时造成巨大的伤害。 拓荒者二号预计在七分钟后和太空站进行对接，太空中心正和太空站上的驻员以及NASA连系。 从拓荒者二号的镜头，已经看到太空站的身影了。 国际太空站是由十六国合作建造出的最昂贵建物，骨干部分有三百尺长，足以支撑广达一英亩面积的太阳能板。 它的组成相当复杂，俄国的居住舱、美国的机器人工作站、加拿大制造的机械臂、德国制造的哥伦比亚实验舱、日本的希望号实验舱和露天实验平台，其中ISS的三号连接舱组是由义大利制造，上面装载了ISS的维生系统，同时也是进行泊接的地方。 真正亲眼看到ISS，杨世衡觉得它看起来比数据上要大多了。 「现在开始进行手动对接。」地面控制中心的对讲机传来声音。 丹尼按下按钮回答：「进行翻转。」 外景显示萤幕正对着接泊口，而电脑也将得到的影像数位化，快速的计算着距离及误差。 「翻转完成，现在距离十公尺。」丹尼说道。 控制中心人员回报：「误差修正！」 V姐透过圆形窗户以肉眼观察着距离。「角度有些倾斜。」 她坐回座位，输入修正后的角度。拓荒者二号的自动系统微调过后传至地面中心。 「六公尺、五公尺……四、三、二、一！」 拓荒者二号机身震动了下，然后趋于平静。 「对接完成，电脑扫描结果无异状，开始加压！」 杨世衡等三人进入密闭舱。杨世衡看着手中的仪表，数据正不断跳着。 「……0.6、0.7、0.8！现在已达到0.8气压，氧气指数正常。」 圆形的舱门缓缓打开，站在另一边的是三名驻守在太空站上的太空人。他们对着杨世衡等人露出笑容，道：「欢迎来到国际太空站。恭喜你们！」 地面中心的萤幕上也出现了太空站内部的画面，工作人员们松了口气拿下耳机，互相握手庆祝这一次任务的成功。 从火箭发射到现在不过数小时，但却是众人及国家耗费了近十年以及庞大的资金才得以完成。各国媒体老早已经将升空成功的新闻传回国，近百个国家的电视台都同步转播着这次的升空。 太空中心公关立即将对接成功的消息发布，在媒体区守候的记者们也不禁鼓掌欢呼。 能独立上太空的国家又多了一个，这代表未来在太空竞争上可能即将趋于白热化。而太空中心可能会和俄罗斯合作的消息也曝光，更让其他人密切注意今后的发展。 在众人庆祝时，安陵看着萤幕上的显示也露出淡淡的微笑。由始至终，他的目的就跟太空发展进步以及竞争无关，只要那个人平安，就是他最大的收获。 国际太空站上驻守的三名太空人，其中两个是俄罗斯人，一人则是日本人。 杨世衡走上前去，用力地抱住三人叫道：「好久不见了，彼得、维克托，还有萩原先生！」 两个大胡子使劲地拍了拍杨世衡的背，差点把杨世衡给拍飞出去。他们高兴地道：「你们这些家伙还真的成功抵达啦！太好啦！等会儿我们庆祝一下！」 萩原先生忙道：「不行，你们忘了就是因为你们上次在太空站上喝酒闹事，所以ESA（欧洲太空总署）决定这几次派出的ATV（无人运输太空船），都不会再补充酒类了吗？」 丹尼和V姐离开驾驶座来到密闭舱，跟众人寒暄之后，丹尼道：「赶快熟悉一下环境，等一下阿衡就先去准备EVA。」 「欸？这么快就有出舱活动了？太好啦！」杨世衡握拳道，「不过我记得最快不是安排明天吗？」 丹尼搔了搔头道：「对接口那边U形轴承有些歪了，所以需要先取下来。前天发射上来的模组，已经由二号机械臂搬至定位了，明天再开始组装作业。」 杨世衡伸了伸懒腰，道：「也不用熟悉环境了，我想先EVA一下。那么我就去减压舱待命罗。可以吧，中心？」 他最后一句话是对着镜头说的。不久后太空中心便传来回覆：「ALPHA（国际太空站的无线电呼叫号）准许杨太空人的出舱活动。」 彼得和维克托两人忙着和其他人闲聊，所以就由萩原先生领着杨世衡到减压舱去。 减压舱位在加拿大二号机械臂那里，等会儿杨世衡的出舱活动，也会由机械臂连接着绳索进行。 太空人必须在进入真空状态前进行减压，以免引起「氮醉」。首先要进行为时十分钟的密集运动排氮，运动时要戴着面罩吸入纯氧，然后减压舱的空气阀会慢慢将压力降低，运动完之后再持续吸入三十分钟的纯氧，接着穿上舱外活动太空衣。 舱外活动太空衣的维生系统储存在大型背包中，重达六十公斤，包括氧气瓶、水循环冷却系统、二氧化碳过滤系统，以及提供照明和无线电通讯等重要系统的电力设备。 太空衣的外部由数种材质构成，厚重硬实，穿上的同时会让人感觉像是穿上水泥做的衣服一样，寸步难行。虽然处在微重力的环境，但物体仍具有质量，要移动就必须使劲才行。 杨世衡花上近两小时穿上太空衣并测试机能之后，再回到减压舱吸入六十分钟的纯氧，这时减压才算完成。他进入密闭舱，等待任务。 「要开门了。」萩原先生的声音传来。 杨世衡透过摄影机向太空站内的人员比了个「YA」，然后舱门便缓缓打开。 正对着杨世衡的，正是地球。 太空站正好运行到日照的那一面，他看到了太平洋、亚洲、自己的国家以及太空岛。在太空向下看，太空岛是白色的，就像是一颗镶在蓝色海面的珍珠似的。 河流和山脉、大片的草原、沙漠、人口聚集的都市，在太空站的位置上都看得一清二楚，某个国家上空的厚重云层里正闪着紫色的电光，不规则地在云层里流窜。 地球的白天和黑夜有一条模糊的分界带，随着地球转动，黑夜的半边分界带开始变成橙色，然后染成众多色彩，看起来就像是一道缤纷的光雾吞噬了黑暗一样。被阳光照射到的海面波光粼粼，被白雪覆盖的地表更是反射着蓝色或绿色的光芒。 地平线上有一层朦胧的光包围着地球，纵使黑夜已降临，但那层光依旧没消失。那薄透的光是大气层，从远处看起来，就像是地球产生的光晕似的。 自己在地球上活了近三十年，第一次觉得这颗星球美得让人难以置信，而且是多么的辽阔广大，就连自己来到太空都无法一窥它的全貌。想要将整个地球尽收眼底，就必须飞得更远、更远…… 杨世衡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太空衣里仪器运转的声音，除此之外，宇宙一点声音也没有。 太空衣里的无线电传来夹着杂音的说话声。「这里是地面控制中心，请回答。」 杨世衡听到那声音时愣了一愣，就算因距离遥远使得传送的声音有些失真，但这语气，他马上就知道是谁了。 「我听见了，安陵……主任。」 第四十五章 在地面控制中心，人员聚集在一起监控杨世衡的出舱活动，而指导他维修的就是火箭负责人安陵。 太空衣的摄影机会照出杨世衡所看见的情况，因此杨世衡一出舱外就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住的情形，众人也都一清二楚。 这是每个进行出舱活动的太空人都会遇到的，眼前壮阔的美景，会让他们必须摇头醒脑无数次，才有办法专心在工作上。 看着杨世衡看到的景象，安陵想起以前杨世衡说过，他们两人要一起去月球，从月球眺望地球的样子。 虽然这已不可能实现，但至少他还能透过萤幕看到杨世衡所见。 听到杨世衡的回答，安陵道：「世衡，我现在和萩原太空人连线，他会操纵机械臂带你到定点。」 「收到。」杨世衡顿了下，道：「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 杨世衡的声音里充满了暖意，让安陵不由得微笑道：「……我也是。」 「要开始罗！」萩原先生朝气的声音传来。其实这时间应该是轮到他睡觉的，但因为实在不放心彼得和维克托操纵机械臂，他便亲自下场。 「啊，麻烦你了，萩原先生。」杨世衡回答道，边确认太空衣上的绳索已经稳固地系在机械臂前端上。 机械臂缓缓地移动着，杨世衡也很小心地稳着身体。在太空中并不求迅速，最重要的是精确与安全。 杨世衡看着脚下，是一片无垠的宇宙，无法踩着硬实的地面着实让人心跳加速。虽然在训练中已经做过无数次的零重力模拟，但待在实验池里和亲身经历完全不同。 在水池里，绳索松脱了可以重系，螺丝起子脱手了可以再捡起，但在太空中，杨世衡就会飘走，松脱的工具顺着施力方向飞走还可能会损坏太空站。一旦发生失误，后果不堪设想。 「世衡，你的心跳有点快。」接到了其他工作人员的报告，安陵说道。 杨世衡深呼吸口气，道：「我现在既紧张又兴奋，心脏好像快跳出来了一样。」 真空的宇宙没有了空气阻碍，所以完全无法分辨远近，耀眼的星星看起来似乎伸手可及，偶尔还看得到些像是流星一般的火球从旁边掠过，但他知道那些星星都有数十万甚至数百数千万光年之遥。 「不用紧张，我会一步一步地告诉你怎么做。」安陵说道，「等工作结束之后，你就能尽情地观赏了。」 杨世衡紧闭了下眼睛再睁开，道：「知道你在我身边让我安心多了。谢谢你，安陵。」 知道安陵和杨世衡的关系良好的，只有太空人们以及火箭研发部的同仁，地面控制中心许多员工听到两人的对话只是想着，没想到杨世衡和安陵私交颇好。 机械臂抓着杨世衡慢慢举到定位，安陵从杨世衡的摄影机看到了需要整修的部分。拓荒者二号的对接口和太空站相连的部分，有个轴承歪了，直接卡在两个机体之间的尴尬位置，要拿出来很困难。 杨世衡伸手扳了一下，纹丝不动。 他看着自己的手，试着伸展一下。太空衣充满了空气，所以进到真空的宇宙时，太空衣会整个膨胀起来，连弯腰或曲腿都相当困难，就像是空手扭转一个充饱气的轮胎一样。 穿上太空衣之后，需仰赖衣服上的绞链和滑轮系统才可以弯曲关节，而手套是最难适应的部分，就像是套上一个手掌形状的乒乓球，在做精细作业时需要很大的力量才能抓取物品。 「世衡，你试着用夹钳将它夹出来。」 杨世衡从工具包里取出夹钳，探进两个机体中间夹住，然后两手一起施力。 「太紧了，恐怕拿不出来。」杨世衡喘口气道。 实际的太空漫步并不如大众认为的那样轻松惬意，需要花费相当多力气，杨世衡的身上已经沁出汗了，由于零重力的关系汗水不会滑下，而是全黏在皮肤上，虽然有通风系统，但还是相当的不舒服。 「再靠近一点让我看看。」安陵说道。 杨世衡将摄影机靠近，然后拿出皮吹清除镜头和轴承上的灰尘。安陵仔细看着，如果要将轴承取出的话，可能只有等拓荒者二号离开才能办到了。 「安陵，若是拿不出来，干脆我直接把它敲回去？」 「这样可能会伤害到机体……」安陵说道。其实他一开始也有考虑这个方式，但只要出了差池就可能会影响拓荒者二号返航的安全。 「我会很小心的，否则卡在这边也不是办法。」杨世衡说道。 地面控制中心主任也在安陵旁边看着，皱眉道：「这样是否太过冒险？」 安陵思量了下，道：「就让杨太空人去做吧。」说完他便按下无线电道：「世衡，切记务必要小心。另外你也要注意一下，轨道上很多太空垃圾，长时间待在外面的话千万注意。」 「我明白。」 杨世衡看了看太空站壁上一个约莫十公分直径的凹陷，那是被一粒太空中的沙子高速撞上所造成的，这也是太空中潜藏的危机。 他定了定心神，拿出小锤子探进隙缝中，开始细细地敲打。被机械臂吊着的他不能有太大动作，否则会使机械臂产生晃动进而影响太空站其他部分。 杨世衡的动作轻柔缓慢，过了数十分钟，那轴承看起来似乎没移动半分。 「呐，安陵，你知道我来到宇宙之后最大的发现是什么吗？」杨世衡边敲着边说。 「我一直向往着宇宙，无时无刻想的都是此情此景……但今天来到这里之后，我才发现整个宇宙里最美的竟然是地球呢。很神奇吧？」 「你想家了吗？」安陵温声问道。 「开玩笑，我亲眼见过的星球就只有地球呢，我还要多看看其他星球才能决定。我想火星应该会比较适合我。」杨世衡嘻笑道。 ……和杨世衡最相衬的应该是太阳吧，安陵心想。那旺盛的生命力像是燃烧不尽似的，持续地散发着光芒与热力，突破了无尽的黑暗。 安陵他依恋着耀眼的太阳，同时又害怕着过于靠近会将自己的翅膀溶解了。他已伤痕累累，却仍旧不自禁地追寻着光芒所到之处。 萤幕上可以看到杨世衡持续地敲着轴承，突然又道：「安陵，你知道我带了什么护身符吗？」 安陵想了想，道：「家人的照片。」 「答对了，我把家里的照片跟其他人的护身符串在一起，老大把它吊在座舱里，我们刚刚就是用护身符来判断进入无重力状态了。」 杨世衡边笑边道：「他们带的护身符可好笑了，倪囧把婚戒和他老妈求来的护身符串起来，老大拿的也是婚戒，还有年轻时比腕力赢来的瓶盖，阿能拿的竟然是家人照片和卡通模型！」 他顿了顿，视线转向地球。此时太空站在地球阴影的半边运行着，看起来相当祥和宁静。 「其实我带着的不只家人的照片。」 杨世衡的视线转向太空衣胸前。他停下敲击的动作，缓慢地打开胸前口袋。地面控制中心的人都看着他的动作，兴致盎然。 杨世衡掏出一张照片，看起来有些岁月且不甚平整，但照片上的两人却是栩栩如生般，并未因为时间流逝而褪色。 那是杨世衡之前贴在办公室墙上的照片，照片上是高中时代的安陵与杨世衡。 「对我来说，最珍贵的东西是家人、同伴还有安陵你。我的同伴和我一起来了，所以我只带着两张照片。」他的手缓缓抚过照片。「下一次，我只会带着家人的照片。」 安陵看着萤幕，完全没注意其他不明所以的工作人员们的窃窃私语。这句话，只有安陵和杨世衡懂，但两人所理解的却全然不同。 安陵蓦地觉得心里有些刺痛，在明白杨世衡终于放手之后。 杨世衡将照片放回口袋里，继续手边的工作。他的手掌酸痛，隔着充满气又坚硬的手套，需要花上比平常多出数倍的力气才能顺利握住工具，但他仍然维持着原本的速度和力道，细心地敲着轴承。 虽然相当缓慢，但松脱的轴承确实正移动着。过了近两个小时，随着杨世衡的敲击，零件终于顺利卡入洞口。 地面控制中心以及太空站内部立即测试，拓荒者二号情况良好，完全没受到一丝损害。 控制中心人员不禁鼓掌，这是太空中心创建以来首次的太空漫步，任务执行相当成功。 杨世衡长长吁了口气，将锤子放回工具包里，然后便作势躺在太空站外壁上。透过萤幕，可以知道杨世衡现在一定看着地球和星空看得入迷了。 「中心，我由衷觉得你们该派艺术家上来这。」杨世衡赞叹地道，「要完整表达心里的感受，只有画家和文学家能表达得淋漓尽致吧？」 安陵笑了笑，说道：「你做得很好，恭喜。」 杨世衡突然沉默了，许久，他的声音才从喇叭里传出来：「因为我知道你正看着我。只要知道你的存在，就会让我想表现得更好。」 这句话一传了出来，原本一旁七嘴八舌的工作人员们都突然安静下来，假装着确认手里的资料，一边偷看着安陵的反应。 安陵看着萤幕，眼里映照出杨世衡所见到的景象。 「从下次起，我不会再带着你的照片……」 杨世衡说到一半，突然伸手调整摄影机，一阵晃动及杂讯之后，出现在萤幕上的是杨世衡的脸。原来他将摄影机从太空衣上拔下来，对着自己拍摄。 他的脸颊微微泛红，不知道是因为闷热，还是刚刚说了难以启齿的话。 杨世衡眨了眨眼，正色道：「因为总有一天，我会带着你一起来，一起坐在月球上看着我们生长的地球。这是我们约定好的，所以你还不能走，否则你就会欠着我一辈子。」 这番像是告白似的话，引起一旁工作人员阵阵哗然。 安陵抿了抿唇，难掩心中的悸动和慌张。「世衡，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我在泡你！」杨世衡涨红了脸认真地说道，他凝视着摄影机镜头，彷佛可以透过那机器看到另一端的安陵似的。 地面控制中心陷入了死寂，众人都明白这不是个开口插话的好时机。 「世衡，你……」 「我明白！现在的我还不可靠，不过我不会放弃的！」杨世衡的脸几乎是贴着摄影机了，希望安陵能看出他的决心。「我会继续追着你，直到你认为我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为止。不管十年、二十年，我都不会放弃你的！」 安陵几乎要对杨世衡的愚蠢举双手投降了，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喉咙发乾，苦涩地道：「世衡，这样只会害了你……」 杨世衡咧开个笑容，笑得相当灿烂，看起来没有一点负担或犹豫。「一周前和家人见面时，我已经和他们说了，说我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老大和V姐他们也都知道了，他们都鼓励我去做想做的事。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们都支持我的决定，接下来……就只剩下你了。」 他停了下，怨怼地道：「安陵，你太多虑了，就算我喜欢你，这也丝毫不会影响我的生涯规划和前途。如果没有我，还有谁能胜任这些复杂的工程？接下来的月面基地建设也一定需要我的加入。就算有人因此而有所不满，我也会用我的表现让他们闭上嘴。」 安陵怔怔地注视着萤幕，心中悲喜交加。他从没想过杨世衡会当着众人的面做出如此大胆的行为，但他担心的是杨世衡会因此受到伤害，如果让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安陵都无法原谅自己的。 「安陵，我也预见了，一定会有人对我不满、对我指指点点，但我不在乎……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有勇气面对一切。」 杨世衡顿了一下，热烈地道：「如果你无法忍受那些指责，那么，我就带你到宇宙，在宇宙中不需要在意旁人的目光，我们能完全拥有彼此……这样也不错吧？」 杨世衡期盼而真诚的双眼，彷佛穿越了大气层、穿透了水泥墙建筑物，越过了安陵所不能企及的距离，直接看进他的心里，让他不自觉的心潮澎湃。 安陵发现自己的手颤抖着，双腿也直发虚，血液似乎都往胸膛流去，胸口充盈着无法言喻的激动，心跳快如擂鼓。 「呐，安陵，答应我不要离开。」杨世衡看着镜头低声道，「下一次或是下下一次，无论去月球还是火星，我都要搭着你亲手打造的火箭。不过我不希望你为了我留下来……这一次，我要你为了跟我在一起而留下来。」 在一起……安陵在心中咀嚼着这个词的意义。 这是否代表他可以不顾世俗眼光、光明正大的和杨世衡并肩走着，不用再一个人暗自伤神，不用再忍受触摸不到他的心伤怨恨…… 这个将自己从黑暗深渊中拯救出来的人，他真能够独占他的光辉？ 「别考虑了，快答应他！」 在一旁的女性工作人员突然大叫，打破了控制中心里异样的气氛，然后众人便开始鼓噪，叫着「快啊主任」、「是男人就干脆一点」。 安陵无暇思考这些鼓励的话语是出自于真心或是看好戏的心态，他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看着萤幕与控制桌缝隙间的缠成一束束的电线，彷佛正眼看着杨世衡的脸都是种罪恶般。 杨世衡也透过无线电听到了那些声音，怯生生道：「你、你意下如何？可以多考虑几天……或是几个月？」 安陵缓缓将手伸向无线电的对话键，却停在那上方迟迟无法动作。这种时候他该如何自处？无论什么答覆都可能带来无法衡量的后果，若是…… 一只厚实温暖的手掌拍在安陵肩上。他转头，见赫伯特站在他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中心的大萤幕。 「孩子，别再计算轨道和落点了，这种时候就相信你的心吧。」 一反往常听起来像是醉汉般含糊的德州腔，赫伯特的话语和表情再正经不过。「你永远无法预测人生，任何事无论好坏都值得一试，做了再后悔也好过因没做而后悔，对吧？」 赫伯特的人生哲学只适用在他自己身上，安陵实在无法苟同，若是那么简单就能释怀，这段日子他也不用过得如此煎熬，更不会连一句「我愿意」都踌躇不决。 他望向萤幕，杨世衡的脸上充满着焦急和企盼，眼巴巴地等着安陵的回应。 安陵心中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十年来他兢兢业业所为的不过是杨世衡的笑容，为了不让他受到伤害而隐藏着真心，但杨世衡并不需要他的保护。 相对于他的裹足不前，杨世衡义无反顾地追求着自己的理想，就算没有安陵的存在，杨世衡还是一路披荆斩棘、排除万难来到这里…… 他变得坚强多了，回忆中那个青涩的毛躁少年已经不知不觉变得如此成熟坚毅，而自己的心态却还如同十年前般，钻着牛角尖作茧自缚，好像自己是悲剧中的主角一样…… 杨世衡想要的并不是他一厢情愿地牺牲奉献，而是安陵藏掖着的真心和信任，两人以真正对等的关系相待…… 为何他没想过多相信杨世衡一些、多依靠他一些？ 如果守护杨世衡不再是他强加在身上的义务，这是否代表安陵可以卸下沉重的担子并坦然地走向未知的未来？如果杨世衡在他身边，安陵愿意笑着迎接任何难关。 安陵心中从未如现在般宁静，紧绷的双肩垂了下来。他转头看了看赫伯特，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转向萤幕，按下了无线电通话键。 ……世衡，你说只要和我在一起就有面对一切的勇气，这句话该是我说才对。认识你，让我的人生有了意义，因为有你，我才能…… 安陵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然后以他那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声音道：「我等你回来。」 众人陷入沉默，似乎一时无法理解，看到萤幕上杨世衡惊喜的模样才恍然大悟，接着欢呼声爆了出来，比发射成功时还高兴。工作人员大声欢呼鼓掌，纷纷上前去抱抱安陵为他祝福打气。 地面控制中心主任刚听到这阵骚动连忙进来，大声道：「这消息谁都不准走漏出去！知道吗！现在是重要时机，不可以让媒体转移焦点……」 众人的喧哗盖过控制中心主任的声音，而被众人簇拥着的安陵更是完全不受干扰，看着萤幕上的杨世衡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他的耳里听不到周围的声音，眼中只剩下杨世衡，只要杨世衡在他身边，他可以什么都不要。 杨世衡脸上也绽开了个笑容，纯粹而不含任何杂质。隔着十年的距离，两人相视而笑。 笑得灿烂的杨世衡和闲适恬淡的安陵，两人看起来像是那张照片般。即使过了十年，他们早已不再是那时纯真而懵懂的少年，历经许多艰困难熬的事，他们还是走在一起了。 杨世衡将摄影机装回太空衣上。透过萤幕，安陵看到杨世衡掏出胸前口袋里那张照片，看着照片半晌，手套轻拂着微微发皱的表面，然后抛了出去。 照片在宇宙中飞舞着，越飘越远，最后消失在以黑夜降临的地球做为背景的真空当中，彷佛回到了那片辽阔土地的怀抱。就像安陵和杨世衡两人一样，各自怀抱着理想旅行了十年之久，最终还是回到眷恋的那人身边。 从太空中俯瞰，似乎还能看到地面点点灯火，细密的光点闪烁着，璀璨得就如同当年两人一起看过的星空。 正文完私奔到宇宙——杰克胡椒
作者：杰克胡椒 录入：08-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