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属性分类:现代/西方魔幻/强攻强受/正剧 上部 0、 耶路撒冷,伟大的宗教圣城,沐浴在晴空的晨阳下。 在某个小小的背阳的角落,站着一个小小的男孩。 说是男孩、也仅仅是猜测——因为在男孩的肩膀以上,奇怪的套上一个大大的牛皮纸袋,只挖了两个小洞露出一对眼睛。 一双如北极终年冰雪般寒冷的蓝色眼眸。 他静静凝视眼下脚前一个小小土丘。在那上面,插有一个简陋的、树枝绑成的小小十字架。 显然那土丘下埋着什么。 或许是那个角落实在过于偏僻,所以没有任何路人经过这里。在这,男孩只能听到远处路人走动踅响、以及树梢鸟雀吵杂鸣叫。 他垂眸望着那小小十字架,突然抬起手,默默放上心口。 他的表情依旧淡漠,动作看上去像在确认什么。 「……离别。」 幼小稚嫩的嗓音轻轻吐出,蓝眼里露出了一点点的忧伤。 「这个是,离别。」 说着句子就像在背诵,男孩弯腰,在那小小土丘前坐下。他伸出手,轻轻抚摸他刚刚堆好的小小土丘。他的动作就像在抚摸着着什么。 他就那样自己一人静静的待在土丘旁,静静的望。 ——直到一个男人嗓音划破寂寞。 「那是什么?」 「?!」 男孩警戒回头、撞进一双墨色的妖异眼瞳! 那是一个金发的高大男人。 那头金发比黄金耀眼、比阳光炫目,衬上对方不似人类的绝世俊颜,在这个背阳角落中显的无比不真实。 他看着那个陌生男人,蓝眼里出现对陌生人的戒备。 金发男人看他,为男孩警戒自己的样子觉得有趣,「唉,放心放心,我不是坏人!我只是刚好经过看到这块地方、所以……」 「——你不是人类。」 直觉促使男孩未经思考的脱口而出。被对方率直的话语说的一愣、男人咧嘴一笑,露出犬齿比一般人还要尖锐与长的森森白牙。 的确,那过于白皙到可说是蜡白的肤色,他周身盈绕、带着点血腥味的凄楚鬼气……这男人,的确不像是人类。 但他没有承认没有反驳,而是转过勾人的桃花眼,转过话题:「你为什么要在头上带着纸袋?变装癖?」 「……」 男孩瞥过脸,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回答。良久后,他轻声开口:「因为大家会怕。」 「吭?」 「他们怕我。我不知道为什么。」 男孩摇摇头,静静的动作里有点浅浅悲伤,「他们都……离我好远。」 「……是吗?」金发男人垂首,墨色的眼里多了点情感色彩。周身凌历的鬼气也淡薄许多。他看着他,有转过话题、问着那引他兴趣的小小土丘,「那是什么?」 「……」 男孩瞪着他,微微蹙起眉头,挪挪小小身躯想要挡住那土丘。但金发男人只是笑的更加张狂,他朗声笑道:「你不用遮,小鬼!我知道那下面埋着一只猫咪!」忽略男孩讶异睁大的蓝眼,男人继续描述:「它是一只花猫、脸上有一大块黑斑,身上——咦?他的头和身体怎么分开……」 「父亲砍的。」 金发男人突然止声。他回头看向男孩,看他凝视那个土丘,静静覆述:「我要求父亲砍的。那样子死比较快。」 「……为什么?」 大概是从没看过有孩子能把生死看的如此淡然,男人好奇的轻声询问。男孩依旧看着那小小十字架,同样轻声回答:「因为它生病了。」 「……」 「我很喜欢它……它是我在路上捡到的、只要我叫它名字它就会跑到我身旁用头撞撞我的手……我、我不想要和它分开。」淡漠的口吻下,句法结构却清楚反映出说话者的混乱心情,男孩继续说:「但是喵喵很难过。它吃什么吐什么,越来越瘦越来越瘦、每次我看到它,我就会觉得很……难过。然后我就要求父亲砍下它的头……因为我不想要它再难过了。」 那只猫咪有一双漂亮的绿色眼睛,总是喵呜喵呜的在他身边跑来跑去。 在这个冷漠的地方,只剩它不怕他。 可是它却病了。绿色的眼睛变得混浊、身体也虚弱到连一声喵都发不出来…… 男孩又摸摸土丘,就像抚摸它生前温暖的皮毛。 「我因为它,懂了很多感觉。」 「吭?」 男人想自己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句子,但男孩只是摇摇头,站了起来。他努力仰首看着男人,看着他墨色的眼睛,表情依旧淡漠的说:「你可以把我刚刚的话都忘记。」 「……好吧,我考虑一下。」咧嘴笑笑,男人蹲下,让男孩不用再把头抬那么高。他看着那双如冰块般的蓝眼,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告诉你。」他从书上读过,名字代表的就是一个人。面对不认识的人,不可以轻易的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金发男人看着男孩,笑容扩大,「哈哈哈,小孩子果然聪明一点比较可爱!」他看着他,目光玩味,「这样吧,我叫你『小白』。因为你的皮肤是白的、衣服也是白的……」 「——那你就是『狮子先生』。因为你的头发是金的,牙齿是尖的……」 似乎吞忍不下那口气、男孩立刻当仁不让的照句回击,用的还是相似句型。 「!……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道自己会被对方将了一军的男人更讶异、然后笑的更狂!「你可真够聪明!我活这么久、还没看过比你反应更快、更聪明的小孩了!我越来越好奇你是谁了。但是既然我不告诉你我是谁,那我还是叫你『小白』吧!」 「……随便,『狮子先生』。」 这个人好没礼貌。 男孩想,但碍于礼节和对方算长辈的身分而说不出口。他暗自气恼的撇过头,不想和对方说话。 看着兀自沉默生闷气的男孩,男人眨眨眼,再度笑开。 「——好漂亮的眼睛。」 他说着,然后伸手触摸男孩,墨色的眼睛凝视对方错愕转回来的冰蓝眼眸。 「没有人说过你有双比冬日结冰湖面还要深邃的眼睛吗?」 「!」 被对方突然摸上自己的动作吓到!男孩一个剧烈后退、却猛然想起自己后面是重要的小猫的坟墓,于是硬生生改向的结果——便是撞到了一旁墙上。 咚! 男孩痛的捂着后脑杓蹲下,却没有喊疼。 「哇、反应要不要这么大!」 也被他的行为吓到的男人赶紧扶住他要检查他的头,却无知会的被推开——接着他就看到对方气到呈现一种纯粹无色的透明蓝眼。 「我不要你的同情。」男孩带着点怒意的说、站起身来,「我不要你的帮助。」 「……生气啦?」年纪小归小脾气倒挺大的呢—— 男孩很想瞪对方一眼,但是良好家教让他忍下这口气。「我要走了。」低头闷声说了这么一句,男孩转身就走。 却未料有人轻却坚定的拉住了他的手、迫使他回头。 男人原本嚣张的嘴脸在他回头的那刻,竟然呈现一种难言的寂寞。 「小白,你明天会来吗?」 「!」 「我好久没遇到和你一样有趣的人类了。你会来吗?只要明天就好。」 「……」 睁着像冰一样的蓝眼睛,男孩看着男人带着点什么的笑容、默默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不会来。」 再见面好危险。小脑袋中闪过这么一句。 他不明白为什么。 只是潜意识的觉得不安。 「……这样啊,真可惜。我还想说、终于有人类不怕我了……」 垂眸俯视男孩仰起的认真小脸,男人的笑带了点落寞。眼角馀光瞥到了什么,男人在突然远远接近的零碎脚步声中抬起手,略长指甲轻轻擦过他的眼角。 有一点痒。男孩不自觉的闭上眼。 然后,他听到男人的嗓音在耳旁轻轻响起。 「小白,不要忘记把眼泪擦掉。……你哭起来好丑。」 「!」 睁开眼,那带着一点让人心疼的寂寞的笑容早就不见了。 还是那样宁静的背阳角落,依旧只有他和那小小土丘…… 除此之外,就只有那一阵接近的零乱脚步声。 「——可恶、刚刚的魔物到哪去了!」 「他偷了大卫家的传家古籍!那里面有我们所有『诸神血脉』的——」 「不过那里面的语言应该无人能解!」 「就算如此也要找回来!那可是我们的镇族传家宝……」 脚步声接近、又离开了。根本没人想到这小小角落看上几眼。 男孩又一次垂眸,望着那小小十字架,原本淡漠的眼中却多了些什么。 他又一次抬起手,轻轻按上胸口。 他困惑的浅浅皱眉。 ……他……想不起来、刚刚「离别」是什么感觉了。 现在他怎么想、都只能回想起男人有点寂寞的笑容。 还有刚刚他握住自己手的感觉。 大、冰凉、有点粗糙干燥。……和自己的手完全不一样。 那是一只强壮、长着武茧,属与武者的手。 和着现在胸口中、这种像是少了什么东西,却多了什么的感觉…… 「……这是什么?」 幼小稚嫩的声音,喃喃自语,渗进那微微吹过的微风。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种感觉、其实叫做—— 1、 那里燃满蜡烛。 造型质朴简单的大厅中,布置是清一色的黑。 那是一个金发的男人。 那头金发比黄金还来的耀眼、比阳光还来的炫目,衬上对方不似人类的绝世俊颜,在这个寂镜安详中显得无比的不真实。 他用墨色的眼静静的看着周围,穿着皮鞋的双足踏过红天鹅绒地毯。 他前进着。出现在道路尽头的是一座黑色棺材。 他走到棺材前,伸手去摸,哑然失笑。他想起「他」曾问过他,什么样的棺材睡起来最安稳? 那不是个适合人类问的问题。至少绝不会是一个十八岁的人类该问的问题。但是他那时没想那么多,只是回答他:黑檀木的传统棺材。 ……呵。 原来是为了「他」的棺材问的。 「他」总是这样。总习惯把一切都安排得有条不紊。 或许就是因为早已没有牵挂,所以「他」总能轻易的就放弃一切…… 一旁的黑发女人缓缓走到金发男人身边。一双本该美丽的翦眸早被哭红。她看着凝视棺材的他,轻声询问:「你想见见他吗?」 金发男人转过头看她。他注意到那双眼睛是让他怀念的冰蓝色——不。不一样。 这女人的眼睛蓝的太过清澈,不像「他」在波光流转间会化为让人颤抖的墨蓝。「他」会用那双墨蓝色的眼凝视他、然后充满侵略性的靠向他—— 金发男人突然感到强烈作呕。他猛然转身、夺门而出! 他发了疯似的奔跑,却不知道可以跑到哪去。 如果世界上真有条路能通往天堂,他必定会毫不犹豫的踏入、仅管他没那个权力——因为当意识到那双眼睛的不同时,他突然强烈思念起「他」的一切。 「他」淡然的笑。 「他」凝视他的神情。 「他」轻声朗诵的声音。 「他」周身盈饶、淡淡的无色薰香。 他再也无法感受这个人。 ——因为上帝已经将他带走。 外面下着雨。 应该要下着雨。 可为什么他妈的会是大晴天?! 暖阳让一切硬生生的被暴露,他的悲伤瞬间无处可藏。阳光照在身上应该会热会烫,他却觉得好冷好冷。他恍惚忆起好像当「他」离开后,自己就再也没感觉到温暖过。 有什么随着「他」闭上眼的瞬间消失。 「……『葛斯』……」 低喃静静响起。一声、两声。 原本中间的沉默间隔被越拉越短。 到最后已成了他不断执拗的呼唤那名字,不曾想过停下。 却只能越喊越绝望。 ——因为「他」再也听不见了…… 金发男人靠在墙上,忽略他人的异样眼光,环抱自己疲惫滑坐。 是的,「他」再也没机会回应他的呼唤。 因为「他」已经死去。 因为「他」已经永远离开。 永远,不会回来。 ****** 他猛然惊醒。 他睁开眼向四下张望,很快理解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尽管其中的心痛与悲伤是如此鲜明、鲜明的可怕。 狄亚·梵褚搔搔一头乱发,静静凝视这漆黑空间。然后他伸手,向前一推——喀。 棺盖松动、移开,金发男人从黑檀木制的传统棺材中坐起。白昼最后一抹光线,也在同时于天边消逝。 他伸个懒腰,抓抓赤裸的肩,站起——原本俐落的动作突然停下。 因为房里床上的人。 那是一个男人,有着比银币还美丽的发色、俊美如大理石雕刻般的外貌……如果他睁开眼,那将能看见一双比冬日结冰湖面还要深邃的眼睛。 他的名字,是葛斯·泰斯特门。 狄亚定定审视对方。 对方睡着的表情如稚子般安稳平静。 他想起刚刚的梦。想起刚刚的心痛与难过。 这个人类在他的梦里死了。 他走的毫无牵挂,徒留自己为他心伤……「呿。」狄亚嗤哼,满是不屑。他不会对这种人难过。他在心中重重对自己、像发狠般的说。 他在床边弯下上身。在床头柜下有个小冰箱,他拉开它,拿出一瓶装满暗红液体的玻璃水罐。他本能性的又伸手往更深处捞,却什么也没捞到。奇怪之下他探头一看,还真没有半个水罐影子。 没了?! 不信邪的又翻找一阵,除了几条过期的巧克力、一盒固化的牛奶,什么都没有。 「Joder(干)……」喃喃骂出声,他除了放弃也别无他法。可恶,这男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整理冰箱和看保存期限?每次都把食物放到过期! 他真该和自己学学。不过…… 「又只剩一瓶?天,我怎么每次都喝这么快?」 低声碎碎念,他还是拎着装满血液的水罐回到床旁。他只要一眼,就能看过黑暗、清楚发现对方手肘弯上的伤痕。他不悦伸掌盖上,垂眸轻喃古老咒文,淡淡紫光溢散……等手掌滑开,肌肤业已完好如初。 幸好当初有硬着头皮学「治愈」此异能,他想。虽然只能治普通外伤,断手断脚啥的就束手无策——不过算了,那种时候再找他老妹就成。 把全套治疗性异能学全的女人……明明只是为了增加拷问乐趣用。 狄亚有点闷的看着依然沉睡的男人。 相处了七年,他仍搞不懂他。 自残放血,对人类而言很痛的不是吗?明明说过不需要,他却还是坚持三天抽一次血,五百毫升五百毫升的累积成一水罐。 他绝不是因为心疼这人类什么的才这么在意。他只是……对,他纯粹觉得那双白白净净的手满是伤口很不顺眼。 他没有威胁这男人。是这男人自找的。没错。 坚定的下定论,狄亚一边沉着脸一边用毫不相衬的轻微力道、以指尖挑起男人黏于颊旁的发拉起。 那几根淡银发丝反射月光,彷佛能在黑暗中发光、闪现一瞬间的小小灿亮。 葛斯轻轻皱眉,却没醒来。他只是抬手握住狄亚还未抽离的掌,翻过身面向他继续睡去。他蜷起高大身躯的样子不像个二十二岁的男人、更该像一个五岁稚儿正安稳靠于谁怀中那般,详和宁静。 狄亚垂眸。 看着自己被对方拉住的指、又看向对方安详的睡颜,他的脑中很违合的冒出「真可爱」的念头……想当然马上被自我否决。 这男人,初识他会以为他温和且好相处,因为他不管看到谁总带着微笑,举手投足间不卑不亢、进退合宜。 但只有深入了解后,才会知道这男人其实是一片……沙漠。 一成不变、宁静……却又拥有极端温差的沙漠。 充满一切却又满是虚无。 在那片沙漠里什么都没有。 在那片沙漠中没有风也没有雨。只有沉寂的安静的沙。 没有任何存在能在那片沙漠扬起暴风…… 啧,自己也是在相处三年后才如此领悟。 早在初遇时就该知道啊—— 不悦撇嘴,狄亚果断抽开自己的手,拎着那血起身,几个跨步运用异能、一瞬间穿门而过,越过起居室外的客厅、俐落于阳台扶手栏上落坐。 他大口灌下一口血,满足大叹一口气。因愉悦而眯起的桃花眼显得无比慵懒,他甚至吊儿郎当的翘起二郎腿,完全不把十三层楼的高度放在眼里。 唉。 虽然他对现况十分满意,但是…… 当初真不该在那条街上进行「狩猎人类」—— 是的,授猎人类。因为他不是人类。 他是血族,也是俗称的「吸血鬼」。 2、 吸血鬼,是自愿成为恶魔的人类。 他们高贵而优雅,多半是俊男美女,素有暗夜贵族之美称。他们的血源古老而不可考,他们玩弄人性、如同猫戏耍老鼠于爪间。 他们为了力量与永生,就此走入黑暗、背弃白日的温暖,拥抱夜月的冰凉。他们再也不可能迎视太阳、那代表生生不息的灼目象征。 他们的时间就此停滞,再也不会流动。 狄亚是在西班牙小有名气的血族。他出生于十四世纪,母亲是皇族名媛、父亲是剽悍将官——照理来说他根本不可能活到二十一世纪。 但在他二十岁那年,在某个新月的晚上、他们一家被血族突击,命运之轮就此扭转、转向他们无力回头的暗夜彼端。 他的姓氏被强迫更改为如今的「梵褚」……他原先的姓早被遗忘在历史中。 狄亚一开始无法接受,身为天主教徒的他曾想过自杀,但在经年累月下、那份恨意却被时间慢慢磨损,终至淡到连他都忘记。 他接受这份力量、这份永恒,反正对从事军职的他,那受诅咒的血缘有助于他。 他们一家消失在历史上,静静潜藏于台面下,观看物换星移。 他的父亲进入军事法庭成为永恒的定夺者。 他的母亲留在塞维亚的古老宅邸,偶尔操控皇族琐事。 他和他的妹妹则待在军队里年复一年,看着西班牙的兴盛与衰弱。 他们见证阿拉贡王国与卡斯堤亚的联姻。 他们站在据说无人能攻下的格拉那达的红色城堡里,同女王谒见哥伦布。 他们听闻新大陆被发现、看着大量白银黄金整船整船的运进皇宫。 他们同拿破仑争斗、却对被掳走的王袖手旁观,看着法国人成为西班牙人的王。 他们看着拉丁美洲独立、看着《唐吉诃德》出版、也参予动荡不安的西班牙内战。 永生听上去很不错,但其实无聊且充满不安。因为你不知道你的尽头在哪。 没有目标的旅程是可怕的。 可是狄亚学会了跟恐惧与不安共存。 因为不那么做的话,他想他会疯掉。 七百多年的岁月中他遇过形形色色的人、到过许许多多的地方。 他从没能在一个地方待久。他总会不断旅行。 因为他喜新厌旧。 ……直到他遇见这个男人。 他们的相遇说不上浪漫、说不上有趣、说不上难忘,只能说是「莫名其妙」。 那个时候他刚咬开一个妓女的喉咙。 那个时候他在夜晚的马德里徘徊,走进那条暗巷。 他们四目相接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产生。 什么该死、却让人舍不得放手的东西。 金发恶魔丢下血被吸干的死白妓女、用手背抹净嘴唇上的血,站起。他在下一个瞬间迅捷如鬼魅的、一眨眼便站在蓝眼男人身前。一双因吸食血液而燃烧如火炬的桃花眼眸中,是还未餍足的贪婪饥渴。 『你都看到了?』 因沾染血液而显的鲜红柔嫩的唇间,还能隐隐嗅到让人毛骨悚然的血腥味。金发恶魔咧嘴一笑,明显露出尖锐犬齿,明明是个诡异邪恶的笑却透出了奇特的慵懒俊美。 正常人类早该求饶,但蓝眼男人竟然对此无惊无惧,淡然自若。 他被勾起好奇心,长腿一跨凑到他眼前,饶富兴味的问:『你不怕吗?』 『怕?』面对他的疑问、他因杀虐而血红如炬的眼、这血淋淋的命案现场,人类只是轻眨冰蓝眼眸,耸耸肩。 『我早就忘记如何「害怕」。』 『?』 吸血恶魔更觉得有趣,『你忘记如何害怕?你在开玩笑吗?』 『我——?!』 正当他要回答时,恶魔猛然伸出留有尖利指甲的手、用力掐上对方的脖子!他一个使力,用力将人类的背撞上他后面的砖墙,再抬起另一只手、悠闲抵上对方的颈动脉! 他的红眼晶亮的吓人。他愉快的问:『这样还是不害怕?』 『……』 人类先是一阵沉默,而作出后大出恶魔预料的反应:他笑了起来。 那笑声低沉轻柔富有磁性,轻易让人觉得安心。 『你让我想到我以前养的猫咪。』 『吭?』 『当它在恶作剧时,表情就跟你一模一样。』 『!』 吸血恶魔沉下脸。他可不觉得被拿去和只猫相提并论是愉快的事。原本因讶异而松开的手掐紧了些。『这不是恶作剧。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当然你敢。你杀了那个女人,没道理不杀我。』 人类的态度很坦然,表情仍带着点点笑意。 恶魔觉得自己被那表情所羞辱,大为光火、本欲立刻撕裂对方的喉,却在手指使力的刹那瞪大了眼! 人类看着恶魔脸色一变。他可以从他眼瞳的反射中窥见自己流血的伤。 但恶魔没有继续使力、而是松开手,踉跄后退——他的脸上错愕与讶异并起。 原本满是油腻血臭的暗巷中出现一抹淡雅血香,强势霸占所有能霸占的呼吸空间。那血液香气浓郁到让每个吸血鬼都会心痒难耐! 可是金发恶魔没有冲上去往他颈子就是一口。 他只是愣愣看着人类久久不语。 他想起他曾听过的一个,古老吸血鬼传说。 那传说中讲述,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群吸血鬼妄想反抗诸神,却反而被诸神所败。 诸神对吸血鬼的妄自菲薄感愤怒,于是他们向注写一切的手要求道:这样下去,吸血鬼会越来越猖獗。请您给他们各安排一个我们能控管的弱点,好让我们不必时时为他们忧心。 注写一切的手答应诸神请求,大手一挥、从今以后,每个吸血鬼都配有一位命定中的、人类主人。 ……是的,一位主人。 一个会生老病死的、人类主人。 如果幸运的话,终其一生、吸血鬼都不会知道他命定的主人是谁。 如果不幸的话,吸血鬼就会从此心系他的主人,为他生、为他死、为他难过……并带着失去他的痛直到世界末日。 辨认那命定主人的方式很简单。 每个人类的血都有它独特的香气,苦涩、甜美、辛辣……而血族辨认主人的方式,就是经由对方身上的血香味。 每个主人的血、对属于他的吸血鬼而言,都像是只为他特别调配而出的、最高级的海洛因。吸血鬼只要一闻到那只属于他的血香,就会马上了解到:天,这个人类是我命定的主人。 当他们了解这个事实后,有两个选择:一是就是俯首称臣、二是立刻杀死对方。 但是长久以来、从没听说有哪个吸血鬼在遇见他的主人后选择第二选项。 金发恶魔陷入了两难状况。 他很衰的发现,自己无法抗拒那人类颈侧传来、芳醇甘美如顶级红酒的浓郁血香:那香气让他以往所啜饮的无数血液黯然失色、让他为他刚刚饮进肚中的下等生血反胃——这个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年轻人类,竟然是他的主人! 天,这个人是我命定的主人! 他想大叫。但他只能狼狈的又退开一步。 不可能。不可能。 因为他早就—— 『?』 人类奇怪的看着恶魔步步后退,朝前就是一步。恶魔大惊失色,『别过来!』 『!』 他停下脚步,后退开来。他不明白的看着那原本嚣张的恶魔像喝酒过度的醉汉、紧靠在砖墙上,浑身发抖! 恶魔重喘一口气,理智不断叫嚣着要他杀掉这个人类、另一面却要他立时屈服……他在两个选择作拉扯,脑海中却始终回响:不可能。 这人类不可能是他的主人。 因为他命定的主人……早就已经、死了! 他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一个吸血鬼只有一个主人。他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主人! 『……』人类在一旁思索许久,最后还是决定走向恶魔。他走到他的面前、忽略他的大喊,坚持要看看他到底怎么了。恶魔更加确定这人类真是他的主人,因为他只要闻到他的血香,就觉得生命中一切的缺口都得到补足。 但是、怎么可能…… 『你还好吗?』 他看着他,不解他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虚弱。平淡的脸上隐约可见担忧色彩,『有哪里不舒服吗?』 『……咳、呜。』 好可怕,好可怕。只是靠近而已就觉得要疯了。连尝都还未、就知道那血是绝对为他量身订作! 天啊。 『……』人类微微蹙眉。他想了想,似乎想到什么,突然问道:『你饿了吗?』 『呃、吭?』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哪里有美女,也不知道……』 『你!』 『……也不知道要怎么请她们过来……什么?』 人类停下话,看着恶魔直直盯着自己。他混乱的瞪着他,哑着嗓子说:『我只要你!』 『……』 他讶异的眨眨冰蓝眼眸,看起来是想拒绝,却在几秒后沉默的、向对方递出他的手腕。 恶魔不敢相信的看着他。他对他轻轻点头,淡然道:『那么,喝吧。』 『你疯了吗……我是吸血鬼!会把你的血吸光的吸血鬼——』 『我知道,但我没办法对你弃之不顾。』人类肯定回答,主动将手腕凑到对方唇边,『我相信你。』 『……等我把你的血吸光、你就会后悔不该相信一个血族!』 恶狠狠的撂狠话、恶魔张开唇露出尖锐虎牙,漂亮的压了下去—— ……后来狄亚当然没有吸光对方的血。 他只是很懊悔的明白、那人类真的是他的命定主人。 原本贪得无餍的口足之欲,竟然几口血就被满足。 他很懊恼的发现,原来他一直在等这个人类出现的那天…… 3、 妈的。 那人类干麻不是动刀动枪、就算防狼喷雾也好,怎么就是对他伸出了手? 就是因为当初他选择对他伸出手,所以他才会—— 喀咚。 狄亚突然放下水罐。 他回头也不,就知道在背后的一地月光中,出现了毫不相衬的,黑影。 不。那是怪物。不具人型,只懂得杀戮的怪物。 下级恶魔。 狄亚好整以暇的给自己点了根烟,听他们低声咆哮并指责着。 叛徒! 「叛徒……?哼。没有合作,何来的背叛?」 当初一得知葛斯是自己的命定主人后,狄亚一整个打死主意就是要跟在他身旁、不择手段。他明白自己这岁数再去当学生会折腾掉他半条命、所以他很快决定要投械从教。 当然,他什么也没跟那男人说。 首先,身为西班牙陆军中将的他冲回塞维亚同上司打了一架、达成长期休假的目的,又回到马德里直接冲进葛斯就读的学院——那真是间奇怪学院、难找的要命——接着开门见山的说:我要教书。 他突如其来的要求惊扰了俄梅珈学院几分钟,很快的聘雇人员就出来抱歉的回答:不好意思我们目前没有缺教职员缺…… 狄亚理他啊,他就是要能光明正大待在葛斯身旁的身份!才刚要发火,那个聘雇人员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怒意,飞快补上一句:不过我们刚评估过,您非常适合一个我们遍寻不着合适人选的职位。 喔?狄亚问也没问,一口就答应下来:那就给我吧。 ——从那天起,他兼起教职,担任附属军学院「校园安全警备队」的「总指导教官」一职。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管一群死小孩、教他们纪律教他们枪械教他们兵法,还要带领他们实地模拟各式对战…… 说真的,那跟他在军中干的工作有什么差别? 这种很快上手、能自己决定上班时间,又能天天去睡葛斯寝室(除了第一年,因为新生没有个人寝室)的工作,真没想到在马德里还找得到! 狄亚找工作找的莫名其妙,俄梅珈学院也聘他聘的满头雾水:因为他们只用一年两万欧元、就聘到了这位经历过十四世纪以后各种大小战役,对战经验丰富无比的非人类教授!还是自己送上门的! 要知道根本没人敢接校园安全警备队总指导教官一职! ——校园安全警备队是军事院中直属理事长管辖的队伍,等同于国家军队、但实力绝对有国家军队的十倍。 他们负责管理校园中的安全,在发生任何事情时都必须站到最前线。不管是战争、屠杀还是普通的斗殴事件,只要违反校园安全法他们就会出现。 队员全都是军事院的高年级菁英学生,而负责统御他们的是总指导教官。 也就是狄亚·梵褚。 但是为什么,学校会对他这位吸血鬼释出这份工作机会? 这就不得不谈俄梅珈这所学院。 ——这间位于西班牙马德里的俄梅珈学院,不只收属日间部的人类学生,也收那些属夜间部、想要接受人类社会教育的非人类学生。 人类读七年,非人类读九年。 全世界非人类中的精英分子,有大半都是这个学院读九年出来的。 有非人类学生,自然会有非人类教授。 狄亚·梵褚便算其中之一。 这所特殊的学院招收方式十分特别:因为他们会派遣特派员四处搜寻符合入学资格的学生,不管人类、非人类,不管聪慧、愚笨。 那些学生可以选择来、可以选择不来,但只要一决定后便再也不可能反悔。 来的学生,没有读满该读年限、不得离校。一旦离校,便再也不得回来。 不来的学生,将会被特派员当场消除一切有关记忆,从此之后再也不记得此事。 这间学院选择他们愿意投资的人选、并倾其所能的栽培。 狄亚不晓得葛斯怎么会跑来读这种学校,但那不是他的重点。他一切的出发点都是葛斯。 虽然他一进来,就莫名成为那学院中所有其馀恶魔的大老,但他很快找到葛斯、飞快把他给订下,把那些妄想染指的恶魔杀的一干二净。 他管其它恶魔干嘛?这可是他的主人! 能把它们撕成一条一条的满空飞有够过瘾! 简言之,他抢了个教职、甚至招呼也不打,堂而皇之的入住对方房里。那男人也很怪,竟然对只有一面之缘的他半声也不抗议——只在他终于把睡觉用的棺材搬进他寝室时,突然感慨的说:我一直很想养猫呢。 …… 猫?他? 干,谁是猫?! 他哪里像那种软趴趴的动物?他怎么算也该是豹啊狮子——不对重点是、他是血族,堂堂血族,他凭什么又说他是猫! 要不是棺材好不容易运进去他懒的再运出来,他铁定转身就走——绝不是因为他想待在他身旁想的要死。绝对不是! 听说血族的独占欲远胜其它恶魔。 天知道那是真的假的…… 「敢动我的人类,你们也活腻了啊。」 看着又来送死的下级恶魔,狄亚笑起来、笑得张狂耀眼,彷如正要巡视领地的狮王,在夜色中露出制入侵者于死的尖锐獠牙—— 那不是恶魔间对力量的斗争。 那是单方面的,屠杀。 抓下一个恶魔的头颅、以指成刀剜出另个恶魔的心脏,他轻盈一个瞬步、来到最后一个恶魔眼前,抬高两手手背相对、嗤一声十指尽没对方胸膛中央,手掌向外一拉——伴随凄厉鬼哭与扯裂绢布般声响、恶魔胸口被活活撕扯开来! 剧痛引发的抵抗不曾被放在心上。狄亚上身使力压制对方,掏出身后手枪,往黑色心脏扣下扳机—— 噗。 加装消音器的手枪没有任何骤响。 恶魔在下个瞬间化为一地黑砂。 用同般方式料理掉其他两个,狄亚悠闲自在的提着「早餐」走进客厅放下,拉开沙发旁边矮柜,拿出一双攀登喜马拉雅山专用的登山用厚手套,慎重带上。然后他回到阳台蹲下,冷静翻找地上黑砂、接着一脸嫌恶的找出——银子弹。 他紧绷脸捏着那三颗子弹,飞快塞回手枪弹匣。那弹匣内全是清一色品质的子弹。大功告成后,他明显放松下来,悠哉悠哉的随手乱放。 虽然他也讨厌银制品,但他还是为葛斯配置了那样一把枪。 毕竟他身上的血十分诱人。 因为他是「诸神的后代」。 姓氏是一种身分表徵。 它有时候代表了一生的尊贵、有时候也代表一生的迫害。 诸神的后代不知凡几,众人只能从姓氏去辨别真伪。 诸神的后代不知凡几,光狄亚知道的就有上千。 来自希腊的阿芙罗黛。 来自芬兰的图奥尼。 来自俄罗斯的叶甫根尼·威…… 只要一滴『诸神的后代』的血液,恶魔就可以越来越像人类、而且藉由那血,得到同等代价的力量。 狄亚不知道葛斯该算哪一脉,因为他的姓过于奇特——但他能发誓那绝对也堪称顶级。 搞不好和以色列的盟约有得比。 ——以色列的盟约。 一个在耶路撒冷中静静伫立许久的古老家族。 那个家族的人源自于上主,身怀最古老最神圣的血脉:他们是诸神血脉中最神圣也最吸引恶魔的一脉。 那个家族出了名的难以对付:因为他们仍留有沙漠民族的骁勇善战、果敢坚忍,他们个性异于常人、爱做惊人之举、而且每个都深怀绝技,死于他们手下的恶魔不计其数。 当恶魔遇上他们,猎人永远只能变成猎物。 所以恶魔们间总口耳相传:没有千年以上的力量,只要见到那家族便要先走为上。 他一开始曾以为葛斯隶属于那家族,但在相处一个礼拜后就马上否定那可能——因为那个家族哪可能教出像葛斯这样的,生活白痴! 不谈吃饭睡觉……等等人类维持生命所必须会的事情外,那人类干的最上手的除了看书泡茶,就是一天到晚把微波炉用爆。 而且是不管什么东西都能微波到爆掉喔。 怎么会有人以为把湿掉的东西放进微波炉就会乾!微波炉只会还你一堆垃圾! 边咬着烟走进客厅在沙发落坐,狄亚边笑起。不会用微波炉、不会用吸尘器、不会看保存期限——如果这样的人类真是「盟约」子嗣,杀了他也不信。 虽然敢看不敢吃,恶魔们对「盟约」的品质控管还是很有信心。 又饮下一大口血,狄亚悠哉的享受只属于自己的夜晚。 本来安静的夜里却突然响起女人轻笑。 「——哟,笑什么呢?笑的这么恶心!」 从狄亚坐着的沙发后猛然伸出一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勒上狄亚的脖子!那力道非常大、几乎只要再施点力就能扭断钢筋水泥,但狄亚眼睁也不睁,一脸处之泰然。 女人又笑起,「开个玩笑嘛。」她顽皮的收回手。狄亚这才睁开眼,收回刚刚抵在她太阳穴上的手枪。虽然小、但火力可媲美冲锋枪的改造手枪。 想算计他? 先把能力值加在速度上吧。 女人从沙发后走来,站在狄亚面前。那是一个和狄亚有着相同轮廓、五官却较为阴柔的金发女人。 拉弥亚·梵褚。 狄亚的孪生妹妹。 4、 面对她的牙尖嘴利,狄亚自然当仁不让,「笑你啊。长的超恶心超像我上次买的那双运动鞋,看到就想把脚放上去。」 「喂喂喂~~可别忘了谁和超恶的我长的一模一样……嗯?」拉弥亚突然眯起桃花眼嗅嗅空气,墨眼飞快锁定对方手上那水罐,「喔!在喝好东西!快见者有份——」 「Hijo de puta(混帐)你做梦吧你!」狄亚飞快避过对方直招呼来的抢夺,把那水罐死护着不放手。开玩笑!他今天喝完这罐,要忍耐一个礼拜才有下一罐!哪可能说给就给、尤其对方还是拉弥亚! 这种事他不干! 一抢不成再抢失败,很快动念拉弥亚也很快噘嘴放弃,「呣,什么嘛小气鬼!一口也不给人家喝……」 「天,拜托你几岁老女人了不要一天到晚装可爱,这画面很不优!」 「!」 没有女人在谈到自己的年龄时能冷静、原本笑咪咪的拉弥亚顿时柳眉倒竖。 「Joder、我是老女人你就是老男人!七百一十二岁的老男人!」 「Dios mio(我的老天),你是我妹吗?」狄亚不敢相信的大摇其头,「你把自己的年龄也讲出来啦笨老女人……」 拉弥亚翻个白眼,抬起长统军靴,重重往狄亚的腿根跺下! 狄亚咧嘴笑着也不甘示弱,闪过那保证断骨的一剁、扬脚便往拉弥亚的膝盖踩去! 他们这对兄妹就是这样,见面没两句就要动手动脚偶尔动刀动枪。 他们从小时候就是这样,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但感情却越打越好、见面不打一下还会觉得别扭。 他们那时一直以为,只要长大了便再也不可能同对方再如此亲腻。 谁知道却打啊打的打了六百多年。 多馀的意外岁月。 打闹了好一阵子,狄亚和拉弥亚终于停手不再试图踩断对方的膝盖骨,决定继续闲话家常。 「我是听老爸说你七年前把他扁了一顿啦。不过他一直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去扁他、还有他为什么乖乖给你扁。」拉弥亚疑惑,「而且你好端端的当什么教授?当心我去教育局告你!」 「你管我和老爸的事,我还没和你追究你这二十三年死哪去?」狄亚反问,「你一声不吭的消失。你忘记军规明言禁止无故离队?」 重点是他为了保她,硬接下指派给她的任务——也不会遇到那些事情。 那些回想起来只剩遗憾和一点温柔的事情。 「嗳我没说吗?!」掩嘴惊呼几声拉弥亚不像装的,「我没说我要去维也纳?」 「维也纳?去那干嘛?」 「靠是我没说还是你忘了?我饲主在那啊!」 「!」 狄亚想起来了。 她的确有个在维也纳的饲主。垂垂老矣的饲主。 那不是拉弥亚的「主人」,但她供给她一切主人该给的。他不清楚拉弥亚对她是什么想法,只能猜或许有那么些份量。 所以,「她……?」 「喔,对。她死了。」拉弥亚的语调轻松,看来很不是回事,「人类嘛、时候到了本来就是会死。……反正,我能确定她是握着我的手微笑走的,这就够啦。」 「……」 面对她的平淡,狄亚没有当面戳破。他只是转头看向落地窗外的黑夜,回答:「看来,今年我又能分到一卷烟罗?」 拉弥亚笑出来,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因为他的确能。不过,「想要明年有烟抽,」原本有点寂寞的笑突然转成欠扁,她对狄亚邪笑着勾勾手指,「现在分我一口作交换——哇哇哇哇你干嘛啦慢着慢着~~!」 「……呼!」 一口豪饮尽所有鲜血,狄亚看上去很痛心也很满足。他很跩的斜睨她,看上去比她还邪门百倍,「想跟我谈条件,得拿更好的东西换!」 「Fuck!几口血而已嘛你到底在小气什么、难不成里面有糁金粉!」 碰! 「就算它的容量是水灌出来的也值你五条烟卷!」 「哼!你眼光那么烂看上的货色能好到哪……」 咿呀—— 就在争吵时,起居室的门突然开了。拉弥亚停下出拳动作循声望去,接着就瞪圆眼、看着门板后出现了一个十分英俊的银发男人。 ——室内在瞬间盈满了浓郁到惹人心痒难耐的血液香气! 拉弥亚保持双眼瞪圆的样子,回头看着也一脸惊吓的老哥。 老哥啊老哥啊你竟然没有跟妹妹我分享这样的绝品! 难怪你会跑去扁老爸,就这小帅哥要我去割他老二我都能下手了! 狄亚保持一脸惊吓的样子回望她,看她一双眼闪的像镁光灯。他反胃一下,第一次这么想戳瞎她让她去当盲剑客。但他没有真的伸手戳瞎她而是突然伸手死死捂住她的嘴,以眼神威逼她安静后小心翼翼回视门板那的人类。 葛斯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对,包括他那像个面具的笑容也没有。 「嗯,葛斯?」 「……」 葛斯没有回答,仍冷冷看着。狄亚心里大呼糟糕,不管拉弥亚一旁兴味盎然的眼,更加放软语气:「没事了没事了,我们话谈完了,不会再吵到你睡觉……回去睡觉如何?」 「……」 葛斯还是没有回答,但看的出神色较软。他又深深看狄亚一眼,然后关上门板。 拉弥亚惊奇的看自家手足如临大敌,也没白目到不记取教训,当下运用异能跟他心电感应一番。 哟,我第一次看你对个人类这么小心翼翼! 别说了,你又不懂!狄亚很不屑。 你早不来晚不来,挑他睡觉的时候来——他那个人的起床气很可怕!尤其被吵起来的时候最可怕!你没看过别妄下定论! 「哟!那——」 拉弥亚刚开口又被死捂住嘴。你找死!狄亚杀气重重。 嗳,轻点轻点嘴巴要被压烂了!拉弥亚用力拉开他的手,十分无奈。 好啦,给我解释吧。那是怎么回事?他是你主人?我从没听说过? 你玩失踪玩的痛快,哪有闲理我是死是活。 嗳。我这不就在关心。我还是有良心的嘛! 省着用吧你!你所剩无多啊。 ……王八蛋。 客气。 死娘炮! ……你到底有没有诚意闭嘴听我说? ……是…… 5、 狄亚推门,轻盈走进起居室。好不容易撵走拉弥亚,妈的、八卦是女人天性,这道理不管哪个种族都通用。 关上门,走到床边,才刚靠近就突然被一股力量猛的扯倒!靠、搞什么啊结果他还是糟殃——认命的墨眼对上冷冷的冰蓝眼瞳。 看吧。他就说嘛,上帝干麻创造「起床气」这玩意?祸害甚深! 「谈够了?」原本低沉好听的嗓音在错觉下透出股危险,葛斯的脸难得带有戾气,「我说过如果你敢提早把我叫醒,会有什么下场吧……」 「喂,搞清楚重点,吵的是那只母鸡不是我!」 「我认为公鸡母鸡不是重点,重点是我醒了。你同意吗?」 「……」 「嗯?」 妈啦。 拉弥亚你把我害惨了啦—— 看着对方的脸青白交错,葛斯虽然笑了也只是更增加狄亚恶寒。「而且我也说过,如果我睡了或不在,这间房的主人就是你……我以为,一个好的主人应该告知客人所有注意事项?」 「拜托我哪知道——」 「嗯?」 「不……什么事也没有。」 完全落入下风的狄亚除了认错啥也不敢做。 当初他第一次见识到葛斯的起床气时,说有多不屑就有多不屑啊——直到那平常总是温温和和的男人阴着脸,毫不留情的把他从窗口丢下去。 没错!他把他整个人从七楼阳台往下丢! 要不是他是近乎不死的血族哪可能还能坐在这!早成一滩泥! 重、点、是,这男人隔天睡饱后——竟然什么也不记得! 靠这是犯规啊! 这对常常差点被塞到微波炉里微波到爆的自己很不公平啊!要不是他够大只葛斯塞他不进、他早进微波炉不下一百次! 「……」葛斯静静看着一脸悔过样的狄亚,知道他脑袋里其实在忙别的事。他细不可闻的叹口气。算了,今天就先吓到这里吧……反正早在他们吵醒他时,他就醒了。 葛斯有点郁闷的往房间角落看去。在那里有一团惨不忍睹的,闹钟残骸。 又该买新的了……还剩哪种闹钟没买过? 狄亚注意到对方视线,回头一看,瞬间理解一切。「——你耍我?」顿时气势暴涨,「明明早就醒了你还装是被我吵醒的?!」 「啊……是啊。」 「你还承认喔?!」 「你刚问我的。不是吗?」 「……」 狄亚的脸又青白交错。只是这次是给气的。他背过身不看葛斯,不管他怎么唤不回头就是不回。 这算什么——他竟然又被这人类唬! 要不是怕又被这人类抛弃……呸呸呸他哪会怕这种事!他可是堂堂血族是豹是狮、才不是软趴趴的小猫咪!要抛弃就抛弃、不对,他有脚自己会走! 葛斯看着说变脸就变脸的对方,察觉这次有点过份。他抬手触上对方的发,像安抚幼兽般轻柔拨弄。「生气了?……狄亚?」 「……妈的,不要叫我。」 好不容易终于吭声,狄亚还是气,「谁像某个小人,只是提早起床就生气。」 「你?」 「妈的我才没生气!」 「你有。」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好,你没有。你说没有就没有。」 葛斯以指梳顺对方的发,用带点宠溺的语气同意对方的无理取闹。那样子让他像顺着任性宠物的好脾气主人。狄亚还是不肯转头,但他生气的对象早已更换——他现在气的,是竟然只因为对方抚弄他发的动作,而越来越气不起来的自己! 妈的、狄亚·梵褚你的骨气呢,你骄傲的军人魂呢?!都死哪去了! 尽管无比唾弃自己,狄亚还是在挣扎几秒后自暴自弃的转身、直撞进对方早已等在那的怀抱,犹想抵抗的一把扑倒他! 葛斯毫不意外的被扑倒。 他抬眼,看着埋到自己颈窝边的金色头颅,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狄亚翻了个白眼。 该死的诸神、该死的注写一切的手,该死的葛斯! 「唔。」 葛斯挑眉,又笑了出来。「狄亚,别咬我。很痒。」 痒痒痒、我忿恨你痒这才公平!狄亚继续像猫般发泄似的咬,却没让葛斯感觉到任何的疼。只让他哭笑不得。 「狄亚……」 手稍微用点力,葛斯好不容易才逼得狄亚肯抬头和他四目相望。他冰蓝色的眼中笑意氤氲,看的狄亚又是一阵气。接下来说出的话更加深他的怒气。 「狄亚,你真像我以前养的猫咪。连生气的样子都和它一样。」 「!hijo de puta谁像猫——」 狄亚猛然回神破口大骂、却接到对方的吻作回答。 那是一个亲腻的、讨好的吻。 所有的怒骂都因为那个吻不见了。 「……不说粗话的好孩子才乖喔。」收回唇,葛斯带着笑容看着狄亚,忍不住揉乱他的头发、彷佛对方是自己最亲密的爱人。 但是狄亚心知肚明那不可能。 因为他知道这个人类没有那种情感。 认识久了,狄亚才明白为什么当初他问他「怕吗」,他的回答是「他早就忘记如何害怕」。这个人类看上去正常,但他不会害怕、不会悲伤、不会怜悯,就算在笑,也毫无情感:因为他也不会快乐。 这人类很单纯,他所做的都是他认为该做的事。没有喜欢不会恨,因为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如此简单。 狄亚不晓得葛斯是否曾经历过什么。他以为葛斯天生如此,但他偶尔也会看到他淡漠以外的感情:像是挫折、新奇、怀疑……但那只是瞬间,很快他又会带起那淡漠无情的笑。 这男人像个面瘫。 他原本最讨厌面瘫。 可该死的是自己竟然还觉得这面瘫超级性感?! 该死的是自己在看到他额外多出的表情时、会激动的无以附加?! 妈的这跟初恋的小鬼有哪里差! 还是单相思的暗恋! ……这男人根本没有那种心思。 他太单纯、单纯的有些冷漠绝情。 他会宠着他、顺着他、提供他血喝,只是把他当作他养的猫。 葛斯只会当他的「饲主」。 不管有谁是多想他当他唯一的「主人」。 狄亚挥开葛斯的手,以及胸口一闪而过的痛,「够了,我哪里看起来像孩子?明明你才是。」放弃和对方争论,狄亚在床上倒下、往被里钻钻像冬夜里怕冷的猫。 葛斯看着他,张口欲言,却先被外头骤响的电话铃声引开心思。他侧耳倾听确认那铃声是属于非接不可的电话,只能先放弃与狄亚争辩,下床走到客厅接电话。 他有点儿不解自己在五年级时,怎会鲁莽接下「男子宿舍宿舍长」一职位。但是接了就是接了、只差几个月任期就满,现在说什么似乎都来不及。 说实话,他对这间号称「全宿舍最大」的舍长专用寝室颇有微词:因为没多少地方可以给他放他那堆藏书。 不过幸好床够大,够睡两个成年男子。 喀、「您好?是……」 「……」 狄亚瞥了通向外头的房门一眼,觉得没什么、被子一卷就要睡……但是、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靠堂堂血族竟然要在晚上学人类数羊?! 根本没心思在睡觉,狄亚很呕的掀起被子下床。 活了七百多年没这么呕过! 他抓抓头发、一脚踹开连接起居室和客厅的门。 门一开,他就看见葛斯的背影。他的颈肩夹着话筒,茶几上散放着几张纸,铅笔正在慢条斯理的写着句子。他走过去看了一眼,外星文字。 可是话筒中传来的明明是正统英文。 ……呿、这个人类最大的嗜好就是把外星文跟英文对翻。而且是无时无刻都在对翻,根本不管有谁看得懂。 狄亚才刚走到沙发边,就突然看见葛斯脸色一正,然后就是——干、就是一大串流利且他还是听不懂的语言! 那语言听上去像是德文、却又不是。狄亚仔细看着葛斯的面部变化,看见他的面容上多了一点他不曾见过的神情。那神情既不是无奈也不是温柔,而是介于两者或又超脱两者、狄亚怎么看都没办法猜出葛斯的心情是什么。 他走过去、蹭上葛斯坐着的双人沙发,整个人挤到他身旁好奇的听。葛斯没把他推开,只是挪了挪姿势让狄亚可以轻易趴靠在他腿上,继续他的异世界对话。 那边葛斯在讲电话,这边狄亚无聊的在玩电话线。他用手指把他们卷起来又拉开卷起来又拉开、估计电话那头时通时断,墨色的眼得意的看到对方有点谴责的看他,伸手把电话线从他手上拉开、替换上自己的手掌。 嘿,这个好玩多了。 狄亚躺在葛斯腿上,把他的手掌翻过来翻过去。 这双手弹奏钢琴、翻阅书籍,明明是如此纤弱的手指,却也能在他疲惫时给予怜惜。 他一直觉得葛斯的手很神奇…… 6、 那通电话打的突然也结束的突然,狄亚才想说「怎么还不挂电话」就看见葛斯挂上话筒,然后有点疲惫的揉揉太阳穴。他上抬墨眼看着他,没有问「怎么了」也没有说「还好吧」,因为他清楚葛斯不需要那些慰问。 如果需要他,葛斯会自己开口。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闭眼沉默好段时间,葛斯睁开眼,看见狄亚定定凝视自己。他对他笑了笑表示没有问题,空着的手习惯性的抚上对方的发轻轻拨弄,「没什么,有个转学生要入住宿舍,他们已经和住宿生谈好、只是和我走些程序。」 「喔?」狄亚玩腻葛斯的手,放开、抓过茶几上的佛朗明哥娃娃把玩。「转学生?住到哪?」 「西楼四零四号房。」葛斯偏头思索,「我记得,是审判厅总审判长的房间。」 「哦?」 ——审判厅,俄梅珈学院中不属于任何权力管辖的执法机构。 他们在校园的用途等同于国家高等法院,负责审判所有犯下过错的人事物,并给予相应的制裁与责罚。 审判厅分为七个分厅,每个分厅设立二十人,二十人中推选出一位分厅长。而管理整个审判厅的是「总审判长」:除了七个分厅长,没人知道谁才是总审判长。 不过事情总有例外。 男子宿舍的宿舍长,理所当然要对所有的住宿生的身分了若指掌。 哪里住了总审判长哪里住有特种部队队员,这对葛斯而言,只是小的不能再小的问题。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位转学生……虽然那不归我管,不过我不放心。」 「她?」 「她说下礼拜三就会到。我再去车站接她。」 墨色的眼一直听到不对劲的代名词,越瞪越大,「她?」 「?我刚刚没说?」奇怪的看看狄亚,葛斯的口气自然,「我的表妹。」 啪嚓! 随着一声响,那个无辜的女娃娃被怪力一折、顿时身首分家!狄亚看着眼前的银发男人,确定对方没有在骗自己。 表妹? 葛斯的表妹,不是……「你的表妹不是只有那个笨精灵?!」他失声大吼! 说起那个叫莎莉·朱德斯的笨精灵真的和他很不对盘、没大没小,仗势自己是光精灵跑的快就常常跑给他追,要不是看在葛斯面子上他早把她拖到暗处吃掉。 虽然因为她他才得以认识现任的工作伙伴,不过这与那是两回事。 葛斯从他手里救下断头娃娃,放在一边等会儿用快乾黏,「不,我有两个表妹。莎莉是我最小的表妹。」 「她不会也是个三八的要死的精灵吧?」两个莎莉,这什么家族?尽生怪胎。 「不是。」葛斯思考给对方的形容词,「席拉是让人会忍不住喜欢的女孩。」 「……」 狄亚看着葛斯的目光因回忆而显得悠远。他知道对方在想他那个人见人爱的表妹。什么……叫席拉的玩意? 他的胸口不是滋味。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上面,搞的他想发火。他看着对方,暗呿,「哼、我还想说你怎么七年来没交过一个女朋友……原来是因为有意中人!」 「席拉和我不可能。」迟疑也没、葛斯摇头,「况且狄亚,我记得是你一直在阻止我谈恋爱。」 「废话!」狄亚答得铿锵有力,「我说过、在毕业前你都是我的。我绝对不和其他女人分享你的所有权!」 他真正想表达的其实是……你到死都休想要我跟别人分享你! 当初狄亚要登堂入室时,曾跟葛斯简单约好几个条件。 说实在的、狄亚当初提出的条件没几个对葛斯有利,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葛斯只听他颠三倒四(因为紧张)的说一遍后,就点点头、同意了。 狄亚一直觉得奇怪。那人类的智商明明超过两百。 临时短路的话也短路的太大段了些? 对他的提醒,葛斯歪歪头,斯文俊美的脸上仍是温和笑意,「是是是。」他说着,拍拍狄亚的头,「我是你的。这样好吗?」 狄亚本来想气势十足的把对方的手掀下来、但在对上那双蓝眼后却又一点气也发不出来。那双蓝眼睛是冰块浸在海水中的颜色,冰冷、淡漠,却会在笑起来的时候温润如冬日暖阳。明明里面没有任何感情。 狄亚又一阵气闷,不悦哼哼、抓过可怜的断头娃娃继续玩。 葛斯拍完对方的头却没有马上收手,而是又摸了摸然后试着用手指梳梳看。他收回手、看起来很无奈的拉开一旁矮柜拿出一把梳子。 狄亚立时警戒,「想干麻?」 「梳头。」 「刚刚才梳过!」 「可是它现在就乱了。」葛斯耐心的劝说,就像面对动怒爱猫的好好主人,「狄亚,你把头发梳整齐的样子比较帅喔。」 狄亚转过眼,看起来好像有点被劝说,「……真的吗。」 「真的。」 「……你敢扯断我一根头发你就死定了。」 「好,一根头发我就死定了。」 葛斯压着狄亚的肩膀让他在沙发上坐好,站到他身后、静静为他梳头。 狄亚坐着,感觉对方指尖在自己发间温和抚摸,配上力度适当的梳法、偷偷舒服的眯起眼。 ……他其实很喜欢让葛斯替他梳头。不为别的、就因为那真的很舒服。 也不是没让其他人替他梳过头发,可葛斯给他的感觉却让他、让他觉得……欸,他再把头发弄乱好了。 那种奇妙的、有温度的感觉会充塞在胸口,久久不散。 这七年来,葛斯对他的态度就是如此。淡漠、却温和无边。 狄亚很满意他主人温和的样子。 只要他能再重视他一点、能再对他牵挂一点,就好了。 葛斯从不理会他到哪去。从不管他跟谁在一起。他明明讨厌别人管东管西,但对葛斯的放纵却又很不悦。 可恶。为什么会这样子。 他只是希望葛斯能再注意他一点…… 整理好对方的头发,葛斯收起那个梳子,想了想又打了一通电话。这次的语言就是正常英文,内容简单,大概在说他收到对方寄送的邀请函,会应邀出席、去塞拉曼卡大学参与他们的学术研究,主题是狄亚通称的「外星文」。 虽然葛斯年方二十二,但他在「古老语言研究学术领域」中却早已赫赫有名。 传闻说,他懂世界上六成活的与死的语言。他能够轻松把玩各国古老文字就像狄亚操弄各型枪械。 但狄亚想说:六成只是估计。很保守的估计。 因为到目前为止,狄亚从军方拿来的所有古文任务书、没有一封葛斯无法翻译! 重点是,这人类还能把他们的回覆再翻回成那古文字! 要不是狄亚喝过对方的血他也想怀疑葛斯不是人类…… 挂下电话一回头,葛斯看到的就是狄亚又翻白眼又皱眉的表情。他又笑起,抬手触碰他的眉头,像要把它抚平,「在想什么?」 想你是不是人。「没什么,」狄亚摆摆手,突然笑的很奸诈,「喂,」他用手肘撞撞他,「你这次跟对方要多少?」 葛斯看他一眼,说了一个数字。狄亚睁大眼睛,大呼:「哇塞你这么拚喔?!他们竟然肯付给你这个价?!」才刚喊完似乎想到什么,他又笑起来。他看着葛斯挤挤眼,「喂。叫声主人我就养你。」 「……汪汪。」葛斯认真的汪两声,然后很正经的,「不可以让我饿肚子喔。」 「靠,亏你想到这烂方法、那我也会啊,喵喵喵~~快!养我养我!」 「……」面对狄亚十足十耍赖的笑容,葛斯拿过茶几上的旧报纸和玩数独用的铅笔,方方正正的画出一个长方形后在右下角签名、整整齐齐撕下来。他认真把那张纸塞到狄亚手里,「收好,别用丢。」 「啊?这三小?」 「空白支票。」 「干、这是我看过最没诚意的空白支票!你签名还给我签GAS(瓦斯)?!」 「再叫还有喔。这家银行随叫随印。瓦斯是银行经理。」 「Vete(去你的),信你的是白痴!」 骂骂咧咧的,狄亚踹了把整个头埋在抱枕里装死的葛斯一脚,却看到他在百忙之中还空出一只手坚定的比向狄亚。其意不言而喻。 狄亚看懂了立时大怒,「妈的,敢骂我白痴!看我正义的制裁!」 「!等等狄、狄亚——!!」 男子宿舍十二楼的住宿者们突然往头上天花板看了一眼。 那里刚刚传出极大声的一声「磅」接着是零碎、听起来像在格斗的四处碰撞声。 「喔,没事没事。」他们说,「大概是那个小男孩又跟那个笨恶魔打起来了,没事没事。」 「你觉得他们今天是什么戏码?」 「大概是『搔痒』吧,有笑声欸、小男孩最受不了这招……」 「我以为他受不了的会是笨恶魔往他床里塞裸女?三年前不是发生过一次,我也只有那次看过那个男孩那么惊慌失措,虽然那裸女是自己钻进去的……」 「还是前年万圣节那次惊悚吧?那个笨恶魔不知去哪把『泰风』惹来,竟然跑来和小男孩叫嚣说『你有本事就听听他在说什么』,小男孩竟然还真的听、最后冷静回答『狄亚,它说你在他肚子里埋炸弹』!这什么跟什么啊?!」 「不不不,你们听我说,我看到的更刺激!」不知是谁在那咕咕乱笑,「上个月小男孩跟女子宿舍的宿舍长谈论事情、不过不小心有说有笑嘛,那个金发恶魔竟然在当天带了二十几个女人回十三楼!……那天说有多精采就多精采啊!」 「那个小恶魔一定在吃醋!」 「就是!如果不是喜欢那个小男孩、他干麻限制说绝对不准跟其他女人交往?」 「不过那个笨恶魔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懂爱。」 「呿,『爱』这种东西的威力他哪懂?要是懂的话阿波罗头上也不会带桂冠!要是懂的话谁会怕邱比特那个小混蛋!」 「说的好!」 「他们这样搞的都没人敢住十二楼。」 「这样也不错啊,要不是没人住、理事长现在还要我们住厨房冷冻库……」 「呵呵要不是我们是『格赖埃三兄弟』应该也会受不了!」 「喂说到这个,今天眼睛轮到谁使用?德诺,是你还是佩佛瑞多?」 「佩佛瑞多吧?」 「厄倪俄,今天眼睛归你啊!」 「唉,共用一颗眼睛和一副牙齿真麻烦,讲个话都得等……」 「老天,我也受不了……」 「谁再去多买一副牙齿啊,都不能吵架……」 在十二楼的多愁善感中,十三楼结束了一场混战。 宣告得胜的狄亚意气风发的躺回沙发上,葛斯则休息许久,才艰难的爬起来继续写他那张备注。 狄亚在边上只能看到一点内容,可很呕的又是他不懂的文字。葛斯的日记、笔记(仅限不需要交出去打成绩的)、便条的内容十成十是狄亚看不懂的文字。他有次发牢骚说干麻这样,葛斯很认真的回答说语言这种东西学了就是要用。 Demonio(见鬼),那什么乱七八糟的理论。 「你又在写什么文字?」上次是甲骨文、上上次是韩文、上上上次是楔形文字,狄亚觉得自己现在不管对方写什么都不会讶异了。 葛斯看他一眼。他冷静回答:「卢恩符文。」 「……」 ……狄亚挫折发现,这个男人永远都能带给他惊奇。 卢恩符文? Joder、他说的是卢恩符文吗?!由北欧主神奥丁创造的卢恩符文?! 一个人类为甚么要懂卢恩符文、还拿那种文字写便条!而且他是怎么懂的?他记得奥丁那老家伙把自己吊在树上九天九夜才得到那文字! 那边狄亚在思考自己到底招惹到什么生物,这边葛斯看着他,笑了笑,「狄亚真有趣。」 「你妈才有趣啦!」 「不,她一点也不有趣。」 「……」狄亚抬起头,忖思对方是故意还是实情真是如此,但很快他就放弃思考。 「当你妈真可怜啊,不孝的儿子。」 「……」思考一下,葛斯回答:「我想她不会介意。」 「哇,你妈听到你这样说会不会派人暗杀你啊……」 「没关系,」葛斯看着狄亚,用认真的表情说:「你会保护我。」 「Joder、白痴才会保护你!」 然后、他就会是那个白痴。 狄亚悲愤的想。 该死的诸神、该死的注写一切的手、该死的葛斯。 ——最该死的就是,把那面瘫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的自己! 狄亚瞪向葛斯,火大伸手把他拉倒在沙发上,一个俐落动作压制对方、开始发泄性质的咬着他的颈项。 葛斯发出低低的细碎笑声,配合的仰头任狄亚乱咬,大手习惯性的抚上对方的金色发丝,轻柔拨弄。他低低的对他说些安抚的话,温柔亲吻他的发际。狄亚不悦的瞪他一眼,开始用头撞他锁骨,却随着他的话语越撞越轻…… 立灯散发出的晕黄光满盈满了整个空间、点缀上一点点低声嬉闹声,客厅中透出了一股会让人为之一笑的,温馨。 7、 当初葛斯就读俄梅珈,一个原因是秘密,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它的图书馆。 俄梅珈的图书馆,拥有世界上最丰富的藏书量。 听说在这座图书馆中,除了人类写的书籍外,还有许许多多非人族类的着作以及手抄副本。一排排的书柜像是没有尽头,看久了甚至会让人打从心底感到敬畏与恐惧。 ——这些是经过无数世纪累积下来的「知识」。 ——那里的每本书都带有它的重量、都带有它的生命色彩,独一无二。 葛斯总是站、或坐在图书馆梯子的最顶端,阅读那些古老陈旧、布满灰尘,连最年老的教授、连购买这些书的人都不见得看得懂的纪元前书籍。 图书馆馆员,非值班时就在校舍上张牙舞爪的排水兽早就认识这个奇怪人类,也知道这人类只要一看起书,就算有人在底部移动梯子导致他摔下来,他也不会察觉。在几次差点成真的意外后,每当葛斯在图书馆长梯上时,排水兽就会将梯子和葛斯隐匿起来,让其他人类看不到他和梯子。 图书馆的天花板因为配合书架高度所以很高,足足有四十层楼高,但是在外貌上因为魔法的关系,却只有三层楼。图书馆的梯子,是电梯式的,而其中的操作手法却只有两个人清楚:一个就是制造这梯子的理事长,另一个就是使用最勤、几乎可以当它第二个主人的葛斯。 对于在等于二十七楼的高处挑选、阅读书籍,葛斯早已习惯。 手指翻过一个书页,葛斯又在图书馆梯子上阅读刚从书架上取下的书籍。那是一本书皮早已破损,散发浓重霉味的褐封皮小书,泛黄纸张上还能看见点点水滴痕。他翻开,纤长手指轻触书页微微蜷曲的边缘,略略翻过后,静静阖上。 他的动作看起来轻柔且小心,但有谁知道其实他正思绪纠结。 葛斯看着书的封面,带着一点抱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觉得如此烦。这种烦偶尔会出现一或两天。有时候更久,他不确定。 没关系。反正他习惯了。是的,习惯。 就跟习惯那个金发男人一样。 他摇头,没察觉自己嘴角带上一丝笑容。 有多久了呢,跟狄亚在一起的日子。六年也快七年了。 从一开始对彼此的无知到现在的知之甚详,的确是很长一段日子。 他从不打算告诉狄亚,当初他之所以答应让他进入他的生活范围,是因为他那双墨色的眼睛。 那双从不隐藏感情的墨色眼瞳。 不论高兴或难过、不论不满或开心,每次葛斯只要看着狄亚的眼睛,就觉得他所缺少的一切,能在那个片刻中重新回来。 感情。 是的,他缺乏感情。 他会哭他会笑,可是他的心从不为此颤动,它总是那样规律的跳动、而且看来将会持续如此,直到生命尽头。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当然,他知道狄亚是恶魔。古老的恶魔。 可是那个恶魔比他所有见过的人更像个人类。 他从书中读过吸血鬼的无情、他们的冷若冰霜。他以为他已经明白这个种族。但是在遇到狄亚之后,他才了解他所认识的不过是高墙一角。 那是所有恶魔中最高贵的一个种族。 也是所有恶魔中最奇特的一个种族。 他们情感丰沛,但也吝于表现。他们专情也无情,喜欢装作是个没心没肺的坏蛋(本质上来说也有点那倾向),喜欢漠视这个世界,但却也喜欢和这世界为伍。 他们感受一切,享受一切。 狄亚曾带他听过下雪的声音、听过风在耳旁呼啸而过,也领他去看黑夜中的森林、或者在大雨滂沱里,让他亲眼见识到暴涨溪水、夹带强劲力道从眼前努吼着往山下狂奔。他让他知道人类的弱小,却也让他明白人类的珍贵。 他总是逗他笑。当他弯起嘴角时,他都能看到狄亚墨色的眼睛闪现一瞬间的晶亮、就像看见什么惊喜的事物。但他也会让他皱眉、让他做出许许多多的「表情」,多到连葛斯也觉得很神奇。 狄亚知道他的缺乏。 而他不但接受、还试图以别的方式来弥补。 虽然有些孩子气,治标不治本,但是葛斯觉得他那样很好。他的墨眼会像发现到趣事的猫一样,闪闪发亮。那个样子会让葛斯想揉乱他的头发,抱住他,紧紧搂着。甚至是亲亲他。 狄亚的唇线条很硬,亲起来的感觉却很软。虽然吻一个男人曾让他感到怪异,但他很快就熟悉亲吻他的感觉。 彷佛可以从那一吻得到许多他原本缺少的东西。例如温柔,或者、其他的什么。 他不知道这个恶魔还会待在自己身边多久。因为他自己也……算了。 能多久就多久吧。他从不奢望除了「当下」以外的「未来」。 他没有规划未来的习惯。 只要狄亚还待在他的身边、只要他还能看见那双富含感情的墨色眼瞳,就可以了。 他要的从来不多。 只是给他的寥寥无几。 摇摇头将脑海中的画面甩开,葛斯操作电梯,稳稳回到地板上。他抱着几本书办理借阅,随口和馆员聊了几句(噢,看了七年你终于看到第五区啦?孩子你可是创校以来第一个创下传说的男人啊——从零号分类区开始一书格一书格的看下来,这种变态的看书方式我前所未见!),就走出图书馆。迎面而来的是马德里常有的高温,却不会热到使人流汗,只会让皮肤变的干燥、有「再晒久一点就会裂开」的错觉。 他突然微笑。因为他想起在这种天气,狄亚会整个人蜷在棺材里盖得密密实实、把窗帘全部拉上,再把冷气开到最强。他总会在半梦半醒间咕哝自己干麻待在马德里而不是去西伯利亚,再不由自主的沉入深深的睡眠中。 他一直很想跟他说,耶路撒冷也不错啊。 不过,想也知道会被狄亚翻白眼瞪:那虽然是他的国家,却不接受非人族类。伟大的宗教圣城不能忍受任何玷污它的存在。 在回宿舍的路上,葛斯跟好几个学生与老师微笑打招呼,尽管他谁也不认识。 ……嗯。等等。 眼前这个绝对认识。 「葛——斯——!」 碰! 话音未落,就有一团紫色的影子以超光速的速度,狠狠撞上葛斯的肚子! 葛斯勉强维持着笑,慢慢直起应该是被撞得很痛的肚子。他依旧不失温柔的微笑,看着抱着自己的少女唤道:「莎莉。」 少女应着呼唤抬起头来。她有着明媚俏丽的治艳五官、紫色长发和一双古灵精怪的金褐色凤眼,唯一让人感到违和的只有她略比常人细长的尖耳。莎莉·朱德斯给他一个最最甜美的微笑,回应到:「小表哥!」 「怎么了?阿姨不是特地叮嘱过,要你没事不要跑吗?」葛斯拍拍莎莉的肩,从她的缠抱中不动声色的挣脱。他顺手整理一下她乱翘的浏海。 莎莉乖乖的任他动作,一反她在同学眼中娇娇女的模样,看起来无比温驯……而事实上,她也只有在葛斯面前才会端庄的像大家闺秀。 「哎哟,小妈咪想太多了啦!我是火与光之精灵耶~~我跑起来比光还快哟。」 「但莎莉,我记得你的确对空气过敏。」 「没办法啊、因为城市的空气和森林比起来差好多。要不是要迁就小妈咪、爹地和我也不会特地来到城市!」 ——虽然有很多人知道文学院四年级的莎莉和七年级的葛斯关系匪浅、但却无人知道他们的关系看似复杂却十分简单。 葛斯的母亲是席拉母亲的妹妹。而在席拉母亲守寡两年后,她和一位光精灵谈恋爱,并且决定闪电结婚——莎莉就是那光精灵前妻的女儿。所以她与席拉便成为了异种姊妹,因为席拉是纯种人类,莎莉是纯血精灵。 仅管如此她们的感情仍非常融洽。 葛斯在九岁时认识席拉。而在他十岁时,席拉的身旁多了个小莎莉。 莎莉喜欢她的小姊姊,也喜欢她的小表哥。虽然那小表哥总是冷冷的、总是带着距离感,可是身为精灵的直觉告诉她,她不该害怕他。 从小她最喜欢的就是待在她的小姊姊和小表哥旁边,那给她的感觉非常温暖开心。 她在每个圣诞节许的愿望,就是让他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 莎莉始终怀抱着这个信念,而且坚信这将会成真。 ——直到那个金发吸血鬼出现。 看着奇怪的陷入沉默的莎莉,葛斯笑着叹口气,摸摸她的头一如他们还小时。「难为你了……莎莉。」 「唔、不会啦——反正,嘿嘿~~」莎莉又笑起来,笑的古里古怪、带着一点腼腆。她转了个话题,「表哥你又到图书馆去了吗?这次又借了什么?」 「啊,没什么。只是些普通的书。」 「……『核醣核酸』看起来一点也不普通耶,表哥……」 他们聊着,并肩走过林荫大道。周遭有不少人看到他们,指指点点不会少,这两人却毫无所知。因为他们早已习惯被注目。 仅管理由并不相同。 「咦?」 停下谈到一半的话题,莎莉突然大动作的四下打量,一脸不可思议,「这次怎么出现的这么慢?」 「慢?出现?」 「死吸血鬼啊!」 「……」 葛斯沉默,好半晌后才回答:「他有事离开了。」 「耶?!」莎莉一听登时大乐,「难怪哟,平常我只要待在你身旁不到十分钟他就会突然冒出来把我拉开——他出去了?去哪里?要去多久——太棒了!终于被我等到他滚开的时候了!」 死吸血鬼,是莎莉专指狄亚的代名词。 她讨厌血的臭味、讨厌吸血的恶魔,因为她听小妈咪说,她的小姨丈就是因为一个吸血鬼才会性情大变,变成她小时候所看到的那个样子、冷酷无情。 所以她讨厌吸血鬼。讨厌、讨厌。 在莎莉满脑想着该趁这难得时候多带葛斯到处走走时,葛斯也思索着事情。 原本忘了,但他刚刚才想起来,自己只有在狄亚离开的时候才会感到莫名烦躁。 只有在他离开自己的时候。 他习惯在咖啡的香气中醒来。那是狄亚在回棺材休息前,煮给准备起床的他的咖啡。 他习惯在那香气和棺材盖阖上的声响中醒来。六年多里,几乎每天都是如此。 但有时候当他醒来时,除了一室寂静的书卷寒香外,什么也没有。就像今天早上。 没有纸条没有提醒,狄亚总是这样、总是会不吭一声的突然消失。 葛斯总会在寻遍整间寝室,确定那人真的离开时,开始感到难以言喻的烦。 真奇怪。为什么。 狄亚的咖啡并没煮的特别好喝,还有些杂有些太苦。 可是如果那个早上葛斯没有喝到那有些杂有些太苦的咖啡的话,他就会有总错觉,彷佛那天还没有真正开始。 而且会很烦躁,很烦躁。 ……虽然没什么人看得出来。 莎莉想了很久,终于决定要跟她的表哥先去逛太阳门再去逛主广场,「我说——」 可惜她才刚开了头,就有个声音比她还快的抢走发言权。 嘟嘟噜嘟、嘟嘟噜嘟、嘟嘟噜嘟搭搭搭——☆ 过分俏皮的和弦铃声肆无忌惮的唱着一遍又一遍,疑惑的莎莉看着默默的葛斯,然后震惊目击他从口袋中掏出正尽情欢唱的手机。 那那那是他的手机铃铃铃声?! 那那那听说是某印度天团的成名曲?! 不理那边无比惶恐的表妹,蓝眼看了眼来电显示,愣了几秒。 葛斯突然想起今天有件大事。 「……糟了。」 他把她另一个表妹忘记了。 8、 『什么事?』 〈……嗳?你讲话干麻这么斯文?被阉了?〉 墨色桃花眼悄悄看了身旁安睡的男人,不动声色的下床、运用异能一路穿墙到外头落地窗外,才敢提高音量恶狠狠答:『你才被结扎!』 〈噢,对喔,你上礼拜才跟我说过齁。我都忘了。〉 『……你打电话来提醒我你终于老年痴呆了吗,拉弥亚?』 〈怎么,没事不能打电话给我哥吗?〉 『莫非你家马桶坏了,才让你来这乱喷?』 〈Vete、你好脏哟——妹妹我想你啊!〉 『慢着,你是谁?你把拉弥亚怎么了?虽然她一点手足爱都没有不过你要绑也绑个年轻貌美的,你绑个年老色衰的没有出息啊!』 〈Joder、你——〉 『你不是真的打电话来跟我吵架吧?』 〈……〉 『?Hola?(哈罗?)』 〈……喂。〉 『?Qué?(怎么?)』 〈你现在过来。来巴塞隆纳。……我遇上一点麻烦。〉 『吭?!』 喀! ——碰啪嚓、磅! 收回长腿,狄亚用一点也不像刚踹破民宅大门的表情、悠闲的跨过那片狼籍,走进不到十坪大的空间。里面整齐的像个样品屋。 狄亚俊美的脸上微微抽搐。明明是双胞胎,可拉弥亚、他亲爱的妹妹,却该死的有严重洁癖。天,连墙角、窗框、磁砖缝那种鬼地方都上蜡抛光?这女人时间再多也不该这样吧? 拉开左侧的门,他不意外的发现那门后又是一个房间,在对面又是另一扇门。拉弥亚就爱这种乱七八糟的建筑结构:她住的地方永远没有「走廊」这种便利设计,所有的房间都用门板做连结。 他骂句脏话,这次连门也懒的开、直接运用异能连番穿门而入。通过客厅、厨房、枪枝库、主卧室、换衣间、浴室,他才终于看到背对他坐在客房窗边,正抽着卷烟的拉弥亚。拉弥亚有所感应的转过头,一模一样却较为阴柔的脸上擒着慵懒的笑。 「哟,可悲的老男人来罗。」 「对,来看可悲的老女人罗。」 他本来还没打算来咧。 要不是想到拉弥亚是他出任务的好伙伴、默契十足,他不想失去她,他干麻来。 狄亚背对她倚靠在窗边墙上,劈手夺过她的卷烟吸上一口。唔哇、烟果然还是要抽拉弥亚卷的:高浓度鸦片、红酒结晶和顶级的古巴烟草,也只有这样子的货色他才承认是「烟」。反正吸血鬼鸦片抽多了最多像人类喝醉酒。 只看他一眼,拉弥亚又变出一支卷烟夹在指尖。「谁可悲了?不过就抽烟!」 「你一年才卷一次烟。在每年的最后一天。」狄亚打断她,一针见血,「你卷烟是为了忘记那一年中所有不好的事。现在明明才二月。」 「……」 拉弥亚垂下卷俏眼睫,好半晌没有说话。后来她突兀开口呼唤:「狄亚。」 「吭?」 「你还记得你遇到你主人的瞬间吗?」 「当然!」 那种感觉不可能忘记。那如电击般的瞬间。 长久生命突然有了目标、无止尽的渴获得满足、漫漫长夜中终于出现第一抹曙光——狄亚怎么会忘记? 那就像「再世为人」。 「噢。那么你们现在过的如何?我指除了只有亲亲之外。」 「非常好。」不理会她的嘲讽,狄亚的神色飞扬。「我对他非常满意!」不看他是个面瘫、不看他不会用微波炉和看保存期限,那简直是天下掉下来的礼物! 「噢,真好。你有一个好主人。」 拉弥亚取下水润唇瓣间的烟,吐出袅袅烟雾、然后嫣然一笑。狄亚奇怪的看着她,与拉弥亚做着同样、却更显帅气的动作,没有马上回答。他感到奇怪。 「你当初说的不是这样。」他提醒,「你当初一听到我找到我的主人,笑到直接从阳台扶手掉下去。」 「现在轮到你掉下去了。」 「吭?」 狄亚眨眨眼。他看着顿时消沉下来的拉弥亚,不敢相信。「你终于找到了?」 拉弥亚从以前就不缺「饲主」,但一直没有「主人」。她在无数个饲主间来来去去,早已习惯流浪。 但是,她终于也找到主人了? 「……嗯。上次去找你后,就突然找到了。」 不同于自家兄长,拉弥亚的感觉很失落。她看着他,相同的墨色眼瞳中没有以往的意气风发。在那其中有着一点、恐惧? 「狄亚。我很旁徨。」 「拉弥亚?」 「我找到我的主人。你说的没错,在那一瞬间、我发现我的生命就此改变。原本灰色的天空出现色彩,一切于我都有了意义……」金发女人的眸色很快亮起又很快黯下。她陷入沉默好一阵子,开口时转为另一话题:「喂。你是不是从没想像过自己的主人?」 「吭?呃、嗯。是啊。」 狄亚愣了几秒,决定不告诉对方原因。他决定不告诉她,他早在十几年前就遇过他的「主人」:虽然他死了。所以他才不曾想像过他主人的样子。 他的主人是个年仅六岁的孩子。他笑起来时像太阳,只要待在他身旁就觉得温暖。他不知道他会比他原以为还早的失去他。他是曾想像过他长大的模样,但日子一久,除了胸口淡淡残留的温暖外、他什么也不记得。 回忆是残酷的。 狄亚现在整个脑袋中,怎么找都只有葛斯。 不晓得他接他表妹接的怎样了……唔……依照那个面瘫对应女人的方法,那个表妹应该不会有任何威胁。但是那算青梅竹马吧?青梅竹马最可怕了,天知道那个「表妹」是不是也接受葛斯那样的面瘫? 他今早赶在太阳升起前离开,没时间给他煮咖啡、不对,是没时间不小心多煮咖啡。他才不会特地给他煮咖啡。葛斯早上起床没喝咖啡那一整天就会很没精神,不过他那种人不用担心,一定会自己去买罐装咖啡……啊。 死了。 那个白痴不知道会不会又空腹喝咖啡啊啊啊、他竟然忘了做份三明治——出门前明明还在想说要做的啊啊啊——! 狄亚的脑袋里乱哄哄,让拉弥亚直叫了五声才拉回思绪。拉弥亚有趣的看着他,坏心的:「在想你主人?」 「吵屁啊。我就不信你不想。」 「唔,我也想啊。但是、嗯,唉。」拉弥亚奇怪的叹口气,突然幽幽的问:「喂,狄亚。你觉得主人要男的还是女的好?」 这什么烂问题?狄亚想也不想,「葛斯最好。」 「Joder。」 他的理所当然换来拉弥亚的白眼。她又烦燥抽口卷烟。然后她再嘀咕道:「我认为还是女的好。软绵绵的,好抱。哭起来又让人特别过瘾。」 狄亚睨她一眼。话说到这怎可能听不懂。「你的主人是男的?」哟,难怪拉弥亚会觉得害怕:要知道,她一向只和女人打交道! 要她和男人? 她宁可去晒太阳晒到死。 「喂,你说嘛,女人比较好不是吗?」拉弥亚还在苦苦相逼,「我不信你会觉得男人好,男人抱起来硬、闻起来臭、哭起来让我反胃——重要的是,他们会一直想当英雄!妈的,我最恨别看不起——」 不会啊。葛斯抱起来硬是硬,但靠着很舒服。他身上总萦绕他的淡雅血香与书卷寒香,每次闻着都让他心旷神怡。他是没看他哭过,但也没看他老是撑作英雄:他反倒乐得接受他的保护,每次看到下级恶魔第一件事就是躲到他身后去,看他大开杀戒,最后拍拍他的头说好乖……呃,这是挺让人火大的没错。 想归想,狄亚却半声不吭。现在当务之急是让拉弥亚冷静不是火上加油。「你的主人狂踩你地雷?」 「……」 原本在碎碎念的拉弥亚突然安静下来。狄亚奇怪的又问:「他没有?」 「……」 「他没有踩你地雷,那你在吠三小?」 「……」 「喂——」 「Fuck!就是因为我没办法挑剔他我才讨厌他!」 狄亚默了。 他听着拉弥亚开始滔滔不绝的说她主人抱起来软软、闻起来香香、哭起来怜香惜玉,个性也温温的……就可惜,是个男的! 「你评理!这样完美的人有带把!」拉弥亚痛心疾首,「我多么爱他,他却是个男的?上帝给我开的玩笑太大了,我从没看过有这么讨我喜欢的人类!他却——」 「算了吧,拉弥亚!你玩不过上头那家伙。」放弃说服对方,狄亚现在满脑子想走。早知道是这种问题他就不来了。「连我都栽了。你以为你能赢?」 「你——你懂什么嘛!」拉弥亚开始像个任性的小女孩,「我想像过我的主人好几次!好几次!我每次想像,都以为她会是个软软香香的女人——是啦他的确软软香香、但他是男人!有老二的!你要我怎么接受!我、我、我——」 「从没和男人交往过。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卑鄙的双向道!」 「嗯,我会跟卑鄙的双向道转达你的问候。我能走了没?」 「慢着。」 「唔、啧。」 「你啧三小。」 完全不理狄亚不爽的样子,拉弥亚先是看着窗外、又是玩玩指尖卷烟、又是抬头数天上星星,最后才在狄亚火大把爪子抵到她后颈上时才不甘不愿道:「欸。帮我啦。」 「吭?」 「我说,帮我啦。」像光说出这句话就要花掉她全部的羞耻心,拉弥亚的头低到快碰到自己膝盖,「……他走了啦。」 「吭?」 狄亚挑眉,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啥。他看着拉弥亚看也不看他,噘着嘴挣扎很久,才可怜兮兮的抬头看他。 「狄亚……」 她的眼里隐隐泛着泪光。 那样子怎么看怎么无辜,却彷佛与「灾难」画上等号。 「……我把我主人气走了啦。」 9、 鸟声啁啾,微风吹过。 阳光从树叶间隙中穿落,碎成一地光羽翩动。 葛斯坐在长椅上,放松的靠在椅背上看着眼前公园里的巨大人工池。周糟的人群来来去去,今日的雷提洛公园依然朝气蓬勃,迎接每个游客。 喵~~ 突然响起一阵轻轻猫叫。 葛斯注意到,低下头向旁望去。原本淡漠的冰蓝眼眸在映入那抹小小白影时,显得温润许多。 「你迷路了吗?」 喵呜。 小白猫踩着不稳的步伐,钻出原本休息的报纸堆,摇摇晃晃的走到葛斯脚边。它睁着晶亮的小眼睛看着葛斯,慢慢坐下,然后——跳! 啪。 葛斯看着自己的牛仔裤上挂上了一只小白猫。那猫还没他的手掌摊开来大。 呜呜喵。 小猫像个冒险者,遇到困境也毫不气馁,松爪落下,又跳跳跳……只可惜它还是太小,只能失败的一直掉。 看着坚持的小猫,葛斯摇头,「会破的。」清冷的嗓音低声说,他弯腰轻抱起那只像才开眼没多久的小猫。 靠在他的掌中,小猫显然觉得有趣,直盯着葛斯看。但它是好动的,不一会儿就挣扎起来,跳下到葛斯身旁空位,那边抓抓这边闻闻,就像在确认地盘。最后他爬上葛斯的腿,挺着胸仰望他,趾高气昂的「喵」了一声。 葛斯还是摇头。 「不行喔。」他说,轻轻搔弄小猫下巴,让它发出呼噜呼噜的舒服声音,「我房间没有位置了。带你回去的话,狄亚会生气。」 唔? 小猫不懂,眨眨大眼一脸无辜。但它很快又转移注意力,因为葛斯拨过它耳朵的指间。它抬起小肉掌挥挥,开始把那当假想敌,抓住了就咬咬咬。葛斯也由它。 最后,小猫也玩累了。自顾自的钻到葛斯手臂弯,用肉掌推推他像要把肉打的软些,然后推着推着就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猫真是自我主义的生物啊。 葛斯由始至终都沉默的望着。 直到谁打破沉默。 「你真的很喜欢猫呢。」 说话的是个女子,有双明亮的碧眼,鬈长黑发,还有温暖如风的笑。葛斯抬头看她,嘴角也不自觉像受感染般弯起友好的弧度。 「席拉。」他唤,看着他远道而来的表妹。席拉·朱德斯加深微笑,轻盈在葛斯身旁落坐。猫抖抖耳,没醒,只是不满的摆摆尾后又继续睡。 「啊——啊,这里真不错。」席拉深吸一口气,看着这绿意盎然的公园,「多亏你当初决定来这里念书,不然我就看不到这样的美景了……对了,莎莉呢?我以为她也会来车站接我。」 「她本来也要来。但是她先被教官请去喝下午茶了。」葛斯认真回答,「她前天烫了一个十分前卫的发型……看久了其实还不错,但乍看之下是有些惊人。」 「噗~~果然是莎莉,」席拉笑起来,看起来很愉快。小猫半睁开眼看看她,觉得没趣又窝回去睡得稳稳当当。葛斯用指轻轻给它梳了梳小尾巴。 席拉饶富兴味的看他们互动,忍不住又笑开。 「你让我想到你以前画给我的卡片。」 「卡片?」 「嗯。上面是一只金色毛皮的猫,坐在一个立有小十字架的土堆旁。」 「……是吗?」 葛斯试着要回想她所描述的那张卡片。心口有种奇怪的感觉。 金黄毛皮的猫。 立有小十字架的小小土堆。 ……似曾相识。 「等下次我再拿给你看吧。」笑了笑,席拉转过话题。她很懂得不给人负担。她看着人工池中央的国王骑马像,轻声道:「好快喔。七年马上就要结束了。」 「……是啊。」 「在这里的生活应该比在我们那里有趣吧?这里的女生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有没有顺便交个女朋友啊?有的话要让我知道喔!」 「没有。」 「是看不上眼吗?」 「不是。是没时间。」 「啊?没时间?」 实话。 自从狄亚进入他的生活后,一天二十四小时根本不够。 他们两个实在相处的时间其实不到四个小时。他起床的时间是狄亚就寝的时间。而当太阳落下,狄亚起床后,他也很快就必须就寝。 就算狄亚难得在白昼醒着,也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有课要去上或是为了赴约。 能够好好说上话的时间显得无比珍贵。 「……骗人哟。」 「什么?」 席拉笑着,像她什么都知道。「能够露出那么温柔表情的人,才不可能没有女朋友呢。」 「但是我真的没有女朋友。」 「那你刚刚在想谁?」 「我的……室友。」葛斯顿了顿,吞下刚刚差点说出口的那句「猫」。 狄亚不喜欢他那么形容。每次他一说他像猫,他就会气的大吼大叫……天知道葛斯有时候是故意想惹他生气。因为他认为狄亚生气的样子最神采飞扬。 而且只有那时候狄亚的眼才会只看着自己。只看着自己。 「室友?」席拉眨眨眼,「你找到啦?」 她的话没头没尾,葛斯却完全理解。他沉默,摇头,却又在最后迟疑的,不确定的点了下头。 席拉的脸亮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她直呼,一脸放心,「找到就好。不枉你当年排除众议、死心眼的就是要跑到这来。呵呵,我认识的表哥可是最讨厌和人打交道的,要不是『那个人』,你才不会找人当室友呢。」 「那个人」是席拉与葛斯之间的秘密。 七年前,当俄梅珈的特遣员来到葛斯家族的大宅中时,所有人都对那拿信来的人说「他不去他不去」。 但那乖巧的少年却抬起头说,我去。 讶异的席拉在之后去找他,问他为什么。他只低头回答:我要找一个人。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可是我想找到他。 从小他就常做一个梦,梦里有个谁,总是对着他笑的灿烂,总是对他伸出的手选择握住。只有在那个人的身边,他才有了……活着的感觉。 葛斯不知道狄亚是不是「那个人」。 毕竟他连是否真有「那个人」存在都不晓得。 「那个人」是他来此地,最大的理由。 「……葛斯。」 「我在这里。」 「你有没有想过,你毕业后,其实可以直接留在这里不回家?」 「!」 葛斯愣住。他没想过,但,「我必须回去。」 「不。你该留在这里。你已经找到『那个人』了不是吗?你自己也说过,在这个世界上对你最重要的就只剩『那个人』了啊!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就留在他身旁不走了!」 嘶—— 席拉过大的音量惊醒了小猫。它猛得弹起,对她龇牙咧嘴一番后,跳到地上三两下就钻进草丛不见踪影。 他们两个一起望向小猫消失的方向。 「……席拉。」 葛斯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怀中,低声回答:「他总会走的。」 「……」席拉看着他,依然坚持,「或许他不一样!」 「不,他会的。他总是不说一声的就走到我看不到的地方。」 席拉看着。她的表哥看起来很烦躁。 她那个像冰雕一样、总给人一种距离感、总让人觉得无喜无悲的表哥……竟然明确表现出「烦躁」这种情绪? 她仔细观察葛斯,打量许久后突然唤到:「葛斯。」 「我在这里。」 「你怎么了吗?」 「……」他怎么了吗? 他不知道。 他只觉得好烦。前所未有的觉得烦。 「……每次都不说一声,就突然走去我看不见的地方。」 「嗯?」 「为什么就不能留张纸条交待一下要去那里?什么时候回来?」 「……」 「每次都只能等。一天两天三天,或许更久,也只能等。根本没方法联络……」 席拉静静的坐在一旁,听葛斯用平淡的嗓音说着他平常不会说的话。 她听着,依稀能知道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有人出现在葛斯的身旁,在他心里清出一块地、堂而皇之的住了进去。虽然她的表哥似乎一点也没发现,但她知道。 因为她从没看过葛斯除了微笑和沉默以外的表情。 小时候,她住在葛斯家族的大宅里。阿姨总要她别靠近大宅后面的小小石屋,她总说那里住的是没有感情的人。不爱家族、不爱家人、不爱土地、也不爱伟大的上帝。因为他没有感情。 她小时候也挺傻的,没有多想就信了阿姨,每次要经过那小小石屋时总是闭着眼睛憋口气努力跑着过去,看都不敢往那看。 她一直没有去深究。那明明该是阿姨她的亲生儿子。 直到有天当她玩着母亲缝给她的小球时,不小心让球滚向了那小小石屋。她很怕,但她不想就那样放弃玩具,于是她只好壮着胆子、勇敢走过去—— 然后就被突然出现的葛斯吓哭了。 那个突然出现的男孩,大概是因为不常晒太阳,所以白的像病人。他的头发是席拉从没看过、像是透明月光的淡银色,映着他冰蓝色的冷漠双眼,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大白天闹鬼。她好怕。 她哭了起来。 那个男孩看着她,眨了眨眼,蓝眼瞪得大大的像在看什么新奇生物,突然问:那就是眼泪吗? 听到那问题,小席拉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哭。想了很久后,她瘪瘪嘴、委屈的回答:你都看到我在哭了,干麻不拿手帕给我擦? 啊……我忘记了。 小葛斯这才想到,赶紧拿出手帕递给小席拉。 在接过手帕的时候,席拉突然不觉得这个人有什么好可怕。 他只是表情冷了一点、话少了一点、让她感到有距离感,但不可怕。 她反而觉得他瞪大眼睛惊奇的样子,好可爱。 那个时候的她总在想,如果有谁也能像自己一样懂这个男人就好了。 葛斯总是笑着的。他脸上始终带着一抹淡漠微笑,很少露出其他表情……不管对谁,他都是这副表情。 因为他只会笑。哭对他来说是个太难的动作。 或许从远处看到,带着淡淡孤独气息的葛斯,比近处观察更接近真实的他。 在社交场合中,就算可以靠近葛斯,他的无形外壳总是阻扰着周遭对他的好意。虽然他在笑,可是他的笑没有温度,就像面具。 有时候,那个有礼的笑看起来会使人误会他是在鄙视、嘲笑众人…… 然事实上他只是「淡」:既不特别对人抱有兴趣、也未曾真正看不起人。 对他而言,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在乎的人,就只有那么一个。 虽然他自己也不晓得他在乎他。 「……葛斯。」席拉开口,带着轻轻微笑,「你很喜欢他。」 葛斯看她一眼。 「席拉,」他嗓音一如以往清冷,「我根本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 喜欢。 当你对某个东西的存在觉得牵挂、觉得好想一直一直拥有,即为「喜欢」。 书上是这么解释。解释什么是喜欢。 但是狄亚也让他觉得烦。当他离开的时候、当他身上有其他香味的时候、当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的时候。他会在那些时候觉得无比的烦。 会烦,那就不是喜欢了吧。喜欢不会让人觉得烦燥。 面对他的反驳,席拉只是笑了笑。 「没有人天生就知道什么是喜欢。连我也不知道。最重要的是,你不告诉他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葛斯无力的环抱自己,「我觉得好像只要我一说,他就会到更远的地方去。」 在他的嗓音中泛出痛苦的波纹。 那是一种曾失去过的害怕。他就是知道狄亚会离开他。 但他却不知道那巨大的恐惧是从何而来。 他甚至不知道他曾失去过什么。 他听家里人说,他六岁时曾从楼梯上摔下来,昏迷了好久,失去了之前的所有记忆。或许在此之前,他曾拥有过什么温暖的存在。 但是他不记得了。 席拉才刚想对葛斯说些什么,骤响的手机铃声又突然截住他们的话。 嘟嘟噜嘟、嘟嘟噜嘟、嘟嘟噜嘟搭搭搭——☆ 过分俏皮的和弦铃声肆无忌惮的唱着一遍又一遍。席拉看着对方掏出手机,没有惊慌反而笑出来,「他帮你选的。」她用肯定句。 「……是。」 狄亚当初要他在这首跟他怪腔怪调的大喊「葛斯!快接电话!葛斯!快接电话!不然手机三秒后爆炸」这两个铃声做选择,他思考了整整一天才慎重决定了前者。 他是可以拒绝对方,但他选择接受。 因为狄亚开心笑着的模样真的十分十分好看。 哔。「您好?」 他翻开手机盖,沉声应答。原本淡漠的脸庞却在听到话筒另一端传来的熟悉嗓音时变了神色! 〈?Oiga?(喂?)葛斯?我——〉 喀! 〈嘟,嘟,嘟,嘟……〉 讶异的嘴都忘了阖,狄亚不敢相信的瞪着话筒。干,葛斯挂他电话?他第一次打电话给他欸、他第一次想到要报备一下什么时候会回去还有想查勤……不不不是要打电话看他有没有乖乖把手机带在身上! 气急败坏的又拨打一次,这次响了好久才有人接。对方的声音依旧清冷,气坏的狄亚没发觉那其下隐藏的颤抖。 「干你挂我电话!」 〈它……手机,刚刚不小心滑掉。〉 「啊你中风喔!连个手机也拿不好以后要怎么拿枪上战场!」 〈我没有中风。〉葛斯很坚持那只是意外,〈而且我也不用上战场。我是独子。〉 手机这端的狄亚挥挥手,就像对方真站在他面前同他说话,「啊随便啦你是独子还独女跟我没关系。喂,你在哪?」 〈雷提洛公园。〉 「啊?怎么会跑去那?你不是去查马丁接你表妹?」 〈席拉说她想逛美术馆。〉 「……喔?」顿了顿,狄亚的声音明显降了几个音阶。那让他的声音透出股危险,「我猜猜。你们一起去逛克里索尔和考古学博物馆?」 〈是。我顺便买几本书。〉 「那么午餐是……多明哥之家?」 〈是。刚好阳台有位置,我们就在阳台上吃午餐。〉 谁想知道那种事!狄亚隐忍下胸口的酸与怒,继续猜:「你们现在在雷提洛公园的话,就代表你们打算去逛普拉多美术馆?」 〈……〉葛斯很困惑,〈狄亚,你怎么知道?〉 妈的、因为那是我之前带你走过一次的外出行程表! 你这个王八蛋竟然把我精心为你设计的约会行程拿去用在你表妹身上! 而且你坐地铁时一定都绅士的把对方小手紧紧牵着——干!为什么我在这里辛苦你却在约会! 狄亚气得要命,碰的摔掉手机。 气死他了!气死他了!!平常跟他出去都只会附近走走、甚至连学校大门都不出,现在来了个青梅竹马厉害啦、等一下就进丽池开房间了! 气炸的狄亚完全没想到自己和葛斯兴趣迥异:自己清醒的时候只有餐厅酒吧迪斯可舞厅,那是要葛斯陪他上哪去?他最不擅长的就是跳舞和喝酒!而狄亚最不擅长的,正好就是美术馆和书。 所以这其实也不能全怪葛斯。 虽然狄亚坚决认定自己一点错也没有。 拉弥亚难得没有跳起来大吼「你干麻摔我手机」等等,安安静静的坐在椅子上修指甲抹蔻丹。她刚刚才压榨完自己大哥问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现在她最好还是当个哑巴,免得成炮灰。 狄亚馀怒未消,又恨恨踩了手机一脚。拉弥亚的眼角抽抽,还是选择当哑巴。男人吃醋的时候是比女人还凶暴的…… 「拉弥亚!」 「欸,干麻。」 「我要走了。」 「走去干麻?」 「葛斯那混帐背着我和他表妹在约会!他和她在约会!」 「噢、那,我不送了。」拉弥亚手挥挥当道别,顺便贴心的附上一句,「别忘了,要把葛斯的腿打断喔。花心的男人最可恶了。」 「哼。」狄亚冷笑,恨恨咬牙的样子就像他正在啃谁的骨头,「我要直接把他脖子扭下来!」 「唔,你高兴就好。等你好消息喔~~」 〈嘟,嘟,嘟,嘟……〉 葛斯奇怪的看着手机,在想莫非这是狄亚的报复,只因为自己刚刚先挂他电话。但那不能怪他啊……在一听清楚那是狄亚的声音时,他没来由的突然感觉到紧张——对、紧张,紧张的手足无措连句话都没办法完整的说,只好先挂掉电话以免让他听到自己结巴的声音。他调适了很久才有办法再接起打过来的这通电话。 「怎么了?」席拉在旁边等着好消息,却看到葛斯困惑的转过头来说:「挂掉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刚刚在跟他说我们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情,他就突然挂掉电话了……」 「……」 席拉听着笑着,在心中怜悯的叹口气。 亲爱的表哥,你也未免太天然了吧……虽然你觉得没什么、我也觉得无所谓,但我们刚刚一路走来的行程听在有心人的耳里活脱脱就是在「约会」啊! 摇摇头,她也只能拍拍葛斯的手臂,怜悯的说:「抱歉。」 「?」 葛斯不懂她为什么突然说那种话。看他疑惑的样子,席拉也只能想,希望等会儿从外地杀回马德里的「那个人」,不会因为误会而做出什么太过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要知道再怎么说,她这个宝贝表哥可是连「恋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稀少男人啊。 ……要一下子让他理解什么叫「吃醋」,还真是有点难度哟。 10、 碰! 狄亚一把拉开落地窗,甩飞手里抓着的下级恶魔早被抓烂的头,自在跨进客厅。 他的动作明明从容优雅,举手投足间却明显表现出「生人勿近」的肃杀气息。他在客厅里站定,深呼吸一口气。 「葛斯!」 他喊了一声宣告他来了,气急败坏的。 但是却没人应答。 葛斯、那杀千刀的人类竟还没回来? 他妈的! 自己身在巴塞隆纳,他人就在雷提洛,结果先回到这的竟会是自己——这不对吧?! 他都摔他电话了葛斯还有心思跟他表妹心平气和的逛普拉多?人再无知再天真也该有个限度! 狄亚冷着俊脸,突然抬脚踢翻一旁的单人沙发!如果这里有旁人在场,大概早已尖叫出声——因为在那沙发下的不是地板,而是一口嵌在其中的盒子。而那简陋的盒子里,满满的都是枪械弹药! 狄亚蹲下,好看的手指彷佛把玩珠宝般摆弄盒里的杀人兵器。让他想想,他该先用什么好?是要一开始就用上大家伙、还是用小宝贝把关节一个个慢慢打碎?后者好像好的多,玩起来也比较有意思,对吧? 挑起泛着冷紫光芒的小巧掌心雷,狄亚拿着走向起居室,恶狠狠一把踹开门! 他原本的用意是要去翻他的棺材床,因为那里面好东西更多——却无预期发现里面有人。虽然那仍不是葛斯。 从书桌前起身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黑发女人。但是站在她身旁的就……「笨精灵!」看着面前同样脸色难看的紫发女人,狄亚厌恶的喊出给对方的称谓。 「死吸血鬼!」 莎莉当仁不让,说什么也不要吃亏。她本来还想说什么,却突然一旁的女人抬起手制止了她。 女人踏前一步。她的笑容像三月春风,温暖的无边无际。她看着狄亚,笑着说:「你就是狄亚,对吧。」 狄亚沉思几秒。他很快得知对方身份,「那你就是席拉了。」他的话语尖锐,满是戒心。他才不承认他突然有点不安,因为他直到现在还没有看见葛斯。 席拉静静看着狄亚。嗯,一模一样。眼前男人跟葛斯形容的一模一样。 张狂、耀眼,有着一双明亮坚定的漂亮墨眼。 任何问题在那样的眼神前都不是问题。 那男人明明是夜之生物,却像由阳光打造,整个人透着一股自信非凡。 这是一个骄傲的、拥有高傲自尊的俊美恶魔。 他的信仰便是他自己。 席拉欠欠身,优雅坐回椅上。她开门见山的说道:「我们有话想跟你说。」 「老子没兴趣听。」狄亚满脑是找葛斯,这两个女人想干嘛他丁点兴趣也没有。该死,葛斯呢?她们把葛斯带到哪去? 莎莉哼了哼。火精灵的眼比谁都要利。「不用找了,表哥被我们叫出去了啦。有些事情他在很不好说。」 「谁说我想找他?!」先是爆出一句后冷静下来,狄亚不甘自己的反应过度。他大踏步过去在自己的棺材上坐下,故意发出巨大声响表明不满:「有屁快放老子很忙!」 「那我就直问了。」 席拉顿了顿,柔声问:「狄亚·梵褚。你为什么要待在葛斯身边?」 狄亚恶狠狠答:「干你屁事。」 「是因为他的血?还是别的原因?」没有因为对方的无礼而有所反应,席拉语调依旧轻柔,「我知道喔,有一个古老的吸血鬼传说是这么讲的。很久很久以前——」 「够了!闭嘴!……就算是又怎样!」狄亚截断对方。他不晓得她是怎么知道那传说。毕竟那是只有血族才听过的故事,人类不应该知道! 「那么,现在的理由还是只有那个?只是因为葛斯是你主人你才在他身边?」 「你——」 「拜托你。不要只因为那个理由,好吗?」 「!」 席拉的口气是如此卑微。莎莉倔强的转头不想看他。 狄亚莫名其妙,「吭?」 「……表哥他很讨厌一个人的。」莎莉说着,头还是转开,「他从以前就是一个人。一个人住、一个人吃、一个人玩。没有人陪他。所以虽然他讨厌,但他还是试着要习惯。因为没有人陪他。」 她终于转过头。明艳好看的五官出现不舍。「你是后来来的,你根本就不懂。在你之前,跟表哥要好的只有我们。我们看着他,想要陪他,但是他不要。他说他想找一个专属他的,一个只会留在他身边的人。」 「我们原本以为他找不到。毕竟这世界太大了。」席拉笑了笑,「但是出乎意料的,他找到了。」 「吭?」 「不管你信不信,狄亚·梵褚——那个人就是你。」 「吭?!」 「哼。怀疑个头啦!我也不想承认啊!这么好的表哥耶!给你真是太糟蹋了啦!」莎莉气得要命,天晓得为了这次谈话席拉劝了她多久,「葛斯很重视你。或许你太没心没肺所以没注意,但他把你视为他生活中的重心。……我从没看过有谁能离葛斯这么近过。你甚至跟着他走过六年多!」 「……」 「可以不要只把他当做主人吗?」 一点点也好。 请把他视作比主人还要重要的…… 「——我才不把他当主人看。」 狄亚突然开口。声音无比冷静。 虽然一开始有些慌,但是镇定下来后其实也还好:至少不是两个情敌在叫嚣挑衅、而是想他对葛斯好一些。哼。 他放下手里武器,看着两个女人沉声回答。 「我不要这么逊的主人。又弱、身上的血又一天到晚惹事生非,更别说他不会看保存期限、不会用微波炉。真是个废柴,我老家养的狗还会顾门咧。」 明明把对方批评的一无是处,狄亚却越讲越愉快,整个脸上笑意满盈。「仅管如此,我还是在这。不是因为他是我主人。只是因为我不爽看他成为谁的。他应该只是我的,只看着我、宠着我、顺着我、甚至连爱也要是我的。」 「他要敢离开我,我就打断他的脚。要敢看着别人,我就挖出他的眼。他只能是我的,也必须是我的……谁都别想瓜分他!」 那明明是血腥气息极重的一番宣言,却让听者为之心颤。 那是独占气势强烈的爱,是就算地老天荒也不变的爱。 一开始的确是因为「他是主人」那样简单的理由而留下。甚至会为自己能得到那么好的血而沾沾自喜。 但是当日子一久,他却无法控制的把那男人看得越来越重。 光是「主人与使魔」的身份不够。他想要更明确的、能让他光明正大跟在男人身边一辈子的身份。 他们现在的相处模式,像家人像朋友、却也能在很短很短的瞬间,像是情人。 他曾认为他和他这样,很好。 只是会在很少很少的时候,觉得空虚。 当他看见葛斯对他人微笑时。 当他看见葛斯的身旁站着谁时。 当他发现终有一天、总会有人代替他时…… 只有在那些时候,他会突然觉得空虚。胸口深处突然空空荡荡。 不是真的少了什么器官、只是……只是突然少了什么,像是失去重心。 他讨厌那种感觉。 每当他拥有那种感觉时,就会突然特别希望葛斯在身旁、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 他想看看他的蓝眼睛,听听他说话的温文腔调,摸摸他俊美如大理石雕刻的五官——他会突然强烈想要那个男人。 他想要蒙住那男人的眼睛,让他看不见其他人。 他想要把那男人锁在他身边,让他哪里也去不了。 他想要那个男人,想要他来填补胸口那块空洞。 但是不可能。 因为那个男人是葛斯。 外表温和,骨子里却比谁绝情。 因为他一直在旁边看着。 他太过单纯。单纯的太过残酷。 所以这样很好。 不会太近不会太远,刚刚好的距离。退一步就转身离开,进一步就待在那里。 感到空虚的话,他可以拿其他物质来满足。女人、美食、金钱……这个繁华世界有什么他要不到、有什么他拿不到。 他可以凝视其他双眼睛。 他可以听其他人呼唤他。 他可以拥抱无数男女……仅管最后还是只剩下空虚。 狄亚很清楚自己能待在葛斯身边只是因为「约定」。 他保护他、他供给他血。 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只有那份约定。 只要葛斯毕业,那份约定便宣告作废。 他安然离开,他得到力量。这是很完美的交易。 这一切是如此理所当然,狄亚却感到强烈的不满足。 为什么会这样。 他好想独占这个人类啊。那个如冰似水、像风一样难以掌握的男人。 不只是因为他是他的主人。那只是原因之一。 葛斯从不问狄亚到哪去、去多久。他明明讨厌别人管东管西,但对葛斯的放纵却又很不悦。 葛斯不介意狄亚带着别人的香水味上他的床,因为他也会带着别人的香水味靠近他。 是的、这样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当葛斯带着其他人的气味待在他身边时,狄亚开始会觉得作呕。 不是恶心。却比恶心强烈、几乎难受到让他想大吼大叫。 他想独占他。他想独占他。 他想要……想要他成为他独一无二的所有物。 谁都不准瓜分。 「你们如果只是担心这个,那是庸人自扰。」 狄亚从鼻间发出冷嗤,「人类说血族无情。那是因为我们其实是长情的民族。我们很难相信人类,因为人类太难去懂,所以我们的爱情很难得到。但只要一得到,那就是一辈子的事。」 如果那男人没有感情,那他可以给他。只要他多付出一点、填补他所缺少的那点就行了吧?他不介意退一点步。 只要他会一直属于他,就可以了。 谁也别想他放手! 「……」 席拉和莎莉对望一眼。然后席拉突然微笑。 狄亚觉得那笑十分刺眼,「笑三小。」 「噢,没什么。只是在想,葛斯能遇到你,真的是太好了。」 这个世界缺少那种人。可以无条件付出感情的人。 但是这个世界上不只有神、不只有人,还有魔。 神无疑是爱人的。但那爱是共享的,无法唯一。 神对人说,我爱你们每一个。有魔听到了,觉得不公。他们问:那我们呢? 神对魔答:我无法爱现在的你们,但我允许我爱的爱你们。我也允许你们爱我所爱的。 只有那个时候,只有在你懂爱、被爱也给予爱时,我才愿意去爱你们。 虽然魔的爱无法保证安全,但她们现在可以知道眼前的魔不只是述说威胁:他的话语是一种保证。 保证他会待在葛斯身旁,一辈子。 莎莉抿抿嘴。她还是不想接受她没有表嫂的事实,但是,「喂,我警告你喔,死吸血鬼:我还是很讨厌你。」她说,语带不悦。原本紫色的发像是沾染火焰、从发尾隐隐闪现红色火苗。「可是表哥重视你。你对他很重要,所以我会忍耐。哼,你要是让他伤心……我就把你烧成全熟!」 她是火与光之精灵。正好是狄亚两大克星的综合体。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威胁怎么听都很有效果。 谈话到此可告一段落。席拉起身牵住莎莉,对狄亚轻盈一揖。「其实还有一点事,但那得让葛斯亲口告诉你。我们只想说:请珍惜他。我们比谁都希望他能快乐。」 「……」 女人离开了。留下狄亚独自伫立在房中。葛斯还是没回来,天知道她们把他遣去那个次元拯救世界。 他叹口气,把枪丢到棺材里藏起来。葛斯对杀人兵器很反感。 突然知道一大堆事的感觉很怪,脑袋很涨、但仔细一想还是老话一句:她们不希望他离开葛斯。不离开就不离开罗,反正他本来就打算死巴着他一辈子。 那张死人脸也难怪没人想跟他做朋友。唉,算啦,这也好,由他买断那张死人脸的行情也不错。狄亚边走到客厅边想。 11、 哔哔! 唰—— 磁卡刷开门锁,门板被推开的声音响起。 这次走进来的是葛斯。他一看到站在门前迎接他的狄亚先是愣了愣,然后动作很大的把手往后藏。其手法十分拙劣。 在心里为刚刚瞬间把被踢翻的沙发踢正回去藏好武器库的自己喝声采,狄亚好整以暇的问:「那是什么?」 「……」 葛斯好半晌没回答,狄亚在想对方脸上的表情是不是在害羞。但葛斯很快开口:「席拉说,你在生气。所以要我想办法让你不生气。」 「齁,对,我是很生气。说说看吧,你要怎么让我不生气?」 「我不知道。你很少真的生气。你最后总会对我笑的……」葛斯低声说,「我想了很久,还是不知道。但我还是想,因为我不想要你离开我。」 「喔?离开?」狄亚笑了,玩味的,「席拉告诉你,我生气就会离开你?嗯,很有可能。那么不想我离开的你该怎么办?」 「……」 沉默几秒后,葛斯抬起头,下定决心般。他挺直背,一向斯文端正的脸难得严肃,慎重把手上盒子递出。 狄亚故意不马上伸手,耗了很久才慢吞吞的接过,「这是什么?」 「打开看。」 「哗,这么慎重?难不成你要求婚?没有三十五克拉我——」 在打开盒子,看清内容物的瞬间,狄亚哑声。 早在他在开玩笑时,葛斯的脸色就突然很紧张,一副想抢回盒子的架式。看到对方沉默,紧张等级更甚,「抱歉,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 狄亚抬手制止他。 他还无法恢复过来。 在那个平凡的小盒子里的,竟然是—— 好几分钟后狄亚终于能抬头看着葛斯。对方一脸的强作镇定。 「这这这,」外表是冷静了,话还是结巴的不像样,「这是什、什么?」 「戒、戒指。」 「废废废废话!我有眼睛!」狄亚深呼吸一口气,觉得他在做梦,「但你送,送,送送送这个干干、干什么?!」 「我、因为我不想你离开。」 「吭?」 葛斯努力的平静下来。这方面他是比狄亚擅长多了。他看着对方的桃花眼,冰蓝色的眼睛认真的让人心悸,「我今天和席拉谈了很多。她说我喜欢你。而我想了一下午……我想,她是对的。」 狄亚瞪大眼。他刚有没有听错?这男人刚刚说…… 「我喜欢你,狄亚。」 葛斯认真的说,凝视对方再重复一次:「我喜欢你。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不想你离开,不想你对别的女人微笑,不想你身上有除了我以外的气味。我想一直看着你,跟你在一起。我想要你一直待在这里。」 「可可可戒指……」 「呃,抱歉。」葛斯有点窘的摸摸颈后,耳朵尖有点发红,「我没想那么多,只是刚好在路上看到,就觉得好适合你……」 「吭?」 「我会去找三十五克拉的……」 「谁问你那个!我问的是为什么!」狄亚打断对方的话,着急的,「你知道送戒指给男人的意思吧?这已经不只喜欢了吧?这是——」 「只有你啊。」 葛斯声明。狄亚安静下来,因为他无比正经的认真表情。 「如果我能够懂一份感情,喜欢上一个人,那个人只能是你。如果我可以选择一种生活,决定和谁一起,那个人只能是你。……狄亚。可以吗?」 「呜!」 犯规! 用那种声音和表情告白是犯规的! 快点红牌蓝牌啥都好,谁快来判他出场啊—— 「狄亚……」 「嗯、吭?」 「……你喜欢我吗?」 「咳咳、吭?!」 「不要讨厌我。」 「这哪是你说了算的事——」 又消音了。因为葛斯突然伸手,轻柔拉住他。 「不要讨厌我。」他仰望他,那角度让他显得弱小,好听的嗓音低低的说,「没有人能让我害怕分离。不要离开我。狄亚……待在这里。我喜欢你啊。」 这…… 狄亚死命在心里唾弃自己,什么骄傲啊军人魂啊在心里尖叫半天,还是没把手抽开。 虽然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但原来葛斯心里有他的位置。他就不信他真的没感情。这六年多来不是虚渡,他是这么努力的在葛斯身旁留下自己的位置。 不过,「白痴啊你。」 「?」 狄亚发起狠,直戳葛斯眉间,「你有一个香香软软的表妹不要,偏来招惹我!你绝对、肯定是白痴!」 「席拉?」 「不然咧?!」 「但她是我表妹。莎莉的话就可以,虽然我不适合她。」 「有差喔?!」 「有啊。我们冠母姓。席拉和我的母亲是姊妹。」 「喔……」很好,彻底封杀可能性。莎莉那厮没啥好怕。「母姓?」狄亚挑眉,「你这怪里怪气的姓是母姓?」 「它有另一种读法。」 「那么是?」 「盟约。」葛斯回答。 狄亚看着他,瞪圆桃花眼。葛斯不解的歪歪头,「你不知道?」 看他的脸,想必是真的不知道。 好半晌狄亚才找回声音:「所以你的全名应该……?」 「葛斯·盟约。」 「……啥?!」 老天爷!盟约你怎么了?! 你的品管终于也忍受不了经济萎靡的压力,只好把标准降低了吗?! 这个生活白痴竟还真是「盟约」出品! 看狄亚震惊的样子,葛斯反而笑了出来。从错愕回神的狄亚瞪他一眼,恶狠很的:「笑什么笑?」 「没什么……只是在想,太好了。」 「吭?」 「你不是因为我的姓氏而在这的。」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盟约原来也会出生活白痴……狄亚在心里哀嚎但也没笨到说出口,只能郁闷。遇到盟约,恶魔永远只能被蒙啊…… 「!」 猛然想到什么,狄亚提振起精神。他紧张的问:「你们家有除了你以外的男生吗?」 葛斯歪头思考几秒,「没有。我们这代只剩我和席拉。」 「那你之前还有吗?」 「没有。我没听过我之前还有谁。」 「……那就怪了……」 狄亚喃喃自语。 如果葛斯是盟约的唯一独子,那么他先前遇到的,是谁? 在那角落中遇到的男孩,也是盟约独子。而早在十六年前,他便亲眼看到他死去——因为,那是他的主人。 他记得那个白白小小的孩子,那个总对他轻轻微笑的孩子——那个在最后,因为他而死去的孩子。 「盟约」不可能任由子嗣与魔物来往。所以他们选择自毁后代。 狄亚从没和任何血族说过这事。他本来对人类无爱无憎。 他看遍世态炎凉,不死的生命让他有很多机会观察人类。他原本还有些喜欢的人类。 原本他以为自己大概就是那样,和人类偶尔交集总是平行——直到他熟悉一个人类的体温、熟悉他身上寒香、熟悉他小小微笑。他开始觉得人类值得喜欢。 仅管后来他还是失去他。因为他爱的人类。 他在失去他的那刻起,恨起了人类。 但他只是走上刑场,抱下那冰凉的小小身体,默默安葬,最后带着心里的伤离开。 他没从情报部听闻他们又添了子嗣。 那个孩子已经死了——不会复活、也不该是葛斯! 因为是他亲手将他从血洼中抱起。 是他亲手在他身上掩上了土。 「——狄亚?」 「!」 应着呼喊回神,映入眼帘的是男人的冰蓝眼眸。狄亚忍不住抬手触上对方的脸。温的,软的,活着的。不是死去的。 葛斯不明白对方的眼神为什么突然变得有点遥远,就像在确认什么。他温驯任对方摸过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的五官。 「……」 那又如何呢。狄亚想。 反正两个都是他的主人。反正现在他爱的是葛斯。就算他们之间真有关系又怎样。 狄亚活得太久。他很懂得去把握当下。 至少现在这男人是可以触摸到的。 不管对方到底是谁,他已认定他,这辈子就休想他离开。 狄亚张口欲言,却突然看到葛斯做了个动作。 他解下他左耳上自认识到今,始终配带的小巧耳坠。 他看着他慎重的把那象征他的身份的六芒星耳坠,轻轻放到他手中。 「……这又是?」 「我们有个传统。当遇到想一生相伴的对象时,就要把耳坠给他。」葛斯说,看着狄亚,冰蓝眼眸深遂而醉人,「这代表我。代表我把你订下了。之后不管是谁看到这个都无法伤害你,不管是谁。」 「干这什么啊……」 低声喃骂,狄亚把玩起那小巧精致的饰品,为它的设计惊奇。他看着他精细的钻面切割,一眼就能知道那是以色列有名的钻石。在那不到他拳头一半大的钻石中镂有葛斯的名字。 他映着窗外的月光看,看它折射出的绚丽七彩光芒,好不美丽。 虽然不想承认,但狄亚已被这个小小的工艺品迷住了。 他看看耳坠又看看戒指。他弯起嘴角,愉快的笑。 「你送我,就是随我处置。」他说,笑得诡异,「你猜我会怎么处理它们?」 「我……!」 葛斯止声,看狄亚把耳坠又放回他手里。他才想问为什么、却突然在措手不及间被一把拉过,深吻。 这一吻交缠许久。 终于在唇与唇短暂分开时,狄亚哭笑不得的盯着葛斯,边喘息边低声问:「你不晓得接吻要换气吗?」 「……」葛斯没回答。他怎好意思说他太过讶异以致无法反应。 「呐,你收了我的东西。分清楚,这是『我的东西』,因为你已经把它给我了。」 狄亚分析给对方听,低沉嗓音带着蛊惑人心的魔性,「我的东西放在你身上,所以你也是我的了。从今天起,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喜怒哀乐什么都好,只有我能决定你该哭该笑。最重要的是,没我的允许,你敢离开我就打断你的腿。你敢看其它人我就挖出你的眼。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听清楚了吗?」 仰望对方的冰蓝眼眸始终认真。然后在最后覆上了温润的温暖笑意。 「是的。」 他笑着答应,带着一点羞怯一点开心。 看葛斯那难得的可爱样子,狄亚色心大起满脑扑倒他扑倒他但他努力冷静,因为还有件事很重要。「关于戒指嘛,我有条件。」 「三十五克拉?」 「闭嘴。」 葛斯抬眼等他公布条件。狄亚真喜欢看葛斯那样认真等他说话的神情,把戒指也放在对方手中。葛斯有点不明白。 狄亚微笑。然后仿若尊贵的王般,骄傲向葛斯递出了他的右手。 那动作代表一切。 葛斯原本还有点困惑,但很快就理解那「条件」。所以他拿起那枚钢戒,执起对方的手,小心翼翼的为他带上。 狄亚看着葛斯专注给他带上戒指的神情,有一瞬间的脸热和紧张。但他只是笑得更灿烂,带着一点遮掩不住的脸红。 葛斯抬头回望他。然后突然问:「我可以吻你吗?」 「吭?」狄亚呆了一下。但很快就潇洒回答「随便你」。只可惜抿得紧紧的唇看起来就很紧张。 葛斯感到有趣的看着,拉过他的头,吻上。 浅浅的轻轻的,讨好、温柔,带着他从未尝过的甜蜜。 感觉着男人的吻,狄亚心里给自己下了个结语:完蛋了。 他别想离开这男人了。 「欸。」 「?」 「你的表妹们其实也没那么糟啊,仔细看还挺可爱的。」 「……」葛斯盯着他看了一阵,神色变得有点不自在,「你想表达什么?」 「喔?干麻?吃醋哦?」 「我没有。」 「噗,你骗谁。我来鉴定看看~」 「!狄亚唔——」 虽然就这样栽了,是挺莫名其妙兼不平,不过、算了。 反正他不讨厌。 重点是他喜欢。他爱。 一边这么想着,狄亚一边双手使劲、压倒葛斯。 12、 当、当、当…… 十二下钟声,悠长打下。 你有罪。 钟响着,回荡着。 带着圆锥高帽的赎罪者排成一列,双双相对,排出一条道路、一条尽头是个暗褐色平台的道路。 你有罪。 他被谁拉着手一路向前拖去。他似乎哭了似乎没有,只能徒劳的挣扎着被扯着向前走。 你的存在就是罪。 你不配称为神的子民。 他看见在路的一旁出现他的母亲。他母亲的脸冷淡依然。他还未看清她身旁父亲,脸上是否仍只有冷酷,他就被扯开、远离。 父亲?母亲? 父亲、母亲,您们为什么要那样看我? 父亲……? 母亲……! 他睁大眼,看两个带圆锥尖帽的赎罪者走上,一把将他压制在那暗褐色的平台上。他在躺下去的瞬间闻到他身下浓浓的血腥味,却不懂那血腥味到底从何而来。 他甚至不知道那平台原本是石灰色的。 他似乎在哭喊谁的名字。但是回答他的只有一片虚无。 你有罪。 他看见有谁,缓缓在他头上举起沉重斧头。在火炬的映照下,刀锋闪现着不祥的暗色闪光—— 没人爱你。 没人需要你。 你为什么活着? 没有人期待你的出生。 如果你不曾存在就好了! 「——!」 一阵冷颤、用力撕开眼皮,冰蓝色的眼有瞬间找不到焦距。 他感觉自己像个溺水者,费尽力气游到岸边,累的四肢无力、明明活下来了却怎么也忘不掉刚刚几近灭顶的恐惧感。 梦境停在女人崩溃哭喊、斧头砍下的瞬间。葛斯缓缓的、不稳的抬手摸上自己的颈部,没有伤口,却奇怪的隐隐作痛。 那是……什么? 「呜!」 下一秒、他的喉咙突然感到无比的乾,乾到像下一秒就会裂开、像有火正无情灼伤他!他原本想坐起,动作却突然停下——因为有谁的手臂紧紧圈住了他。 原本因恶梦而冷酷的冰蓝眼眸慢慢变得柔和。 狄亚紧紧靠在他身边,因濒临白昼的关系睡得很死。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葛斯突然感到有些脸热。因为他回想起这个金发男人在刚刚是如何在自己身下,因为他的一举一动而呻吟喘息。 葛斯弯下上身,近距离凝视狄亚。那是张让人类与天使都会同声赞叹的俊美脸庞。他现在还没有真的得到对方的真实感。 在现在以前,他无法想像像狄亚这样的男人竟有一天会紧攀他的背,大开双腿接受他的侵入。更无法想像的是自己竟然能够去拥抱他。他是一个男性魅力十足的男人,却比哪个女人都让他心动着迷。 只要一想到这样耀眼的男人竟真的被自己征服,属于男性的那份骄傲便油然而生。 这个男人是他的,只属于他的。 真正属于他的…… 他知道从他拥抱对方的瞬间开始,他的生命就走到了一个他从未想像过的境界。他不觉得不安,反而感到安心:因为在这里,有狄亚。 他需要我。 他重视我。 他,喜欢我。 葛斯无声笑了。 那笑容不同于他以往的笑,第一次有了温度。可惜狄亚没张开眼,因为那笑容就像春天里被太阳溶化的冰耀眼、清澈,宛如神秘朝阳让人眩目心醉! 「……我好喜欢你。」 在对方额际落下的吻,轻浅却满是情意。 被那样深情的望着,还能装睡的都该被丢石头。 所以狄亚突然一把掀起被子、很孬种的把自己包起来,动作一气呵成! 葛斯一愣,才知道刚刚对方都在装睡。先不好意思的为自己刚刚的大胆红了脸,还是坚定的推了推对方,唤到:「狄亚?」 不在家!他不在家!啊啊啊住手不要扯我被子—— 挣扎的吸血鬼抵不过坚持的人类,葛斯很快就从棉被里挖出装死的狄亚。他看着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对方,忍不住笑出声来,「狄亚,你这样好像猫喔。」 「闭嘴!谁是猫!」被踩到尾巴狄亚立马气势汹汹掀被而起、又很快底气不足的倒回床上。葛斯困惑的看他,几分钟后才理解是怎么回事,「啊。」 「吭?」 「书上说的是真的。」 「?」 「做下面的真的会比较累。」 ……爆! 狄亚反应可快了,很快理解他的意思。他尴尬瞬间,碰触到葛斯肌肤的地方突然热的过份,「那书错了!」他情急大喊。 「哪里错了?」 葛斯歪歪头,一脸天真。狄亚无法把他跟刚刚的强势连在一起,「这……我说它错了就一定是错了!」 「好吧。你说它错了,就一定是错了。」葛斯十分温驯的点头,边把狄亚往自己拉,「那么,我们再来几次证明它错了好吗?」 「!你你你——」 「我怎么了?」 「你不是人类吗、你哪可能还有力气!我们刚明明做了两次……」似乎现在才意识到不对,狄亚声音陡的拔高像要在喊抓贼:「不对!我为什么是给你上的那个!怎么想都该是我上你——」 「因为我没想过吧。」 「我就想过喔?!」 「这样吗?」葛斯蹙眉,看起来真的好困扰,「我以为你刚把我压倒,自己跨上来是因为……」 「停——!」 狄亚大吼止住他的发言,拒绝承认,「那是你的妄想!」 「没有啊,你明明一直要我更深更用力……」 「闭嘴!」 「狄亚,」原本面带微笑的葛斯突然一脸认真。他握起狄亚的手边看边说:「记得提醒我帮你修指甲。」 「吭?干嘛修指甲?」重点是那是他的武器!修掉的话他拿什么跟敌人打?牙齿? 听着他的问题,葛斯正经回答:「因为我的背被你抓得很痛……等、狄亚、疼——」 撒旦啊,谁来告诉他这男人是谁?这不是葛斯吧? 狄亚一边想一边报复般的又往葛斯的背抓上几道,葛斯吃痛、决定快刀斩乱麻,一把掀倒狄亚压住,直接吻下去。 葛斯是个好学生。不到几秒狄亚就觉得他的腰全软了。 「狄亚。」 「唔,嗯、干嘛!」 「让我做好吗?」 「你那什么鬼问题那样问谁会,嗯、谁会说好!」 一阵肌肤磨擦和男人低喘声,还有唇舌交缠的黏腻声响后,「狄亚……」 「妈的、谁准你摸那里,嗯、啊……」 「……狄亚?」 「不要再问了要上就上!唔唔——」 「那个,你什么时候穿上防弹衣的?」 「罗嗦快把它脱掉!」 「嗯……是我多心吗,你这防弹衣穿得跟贞操带一样牢……」 「干、不要理它直接进来!」 听说,听说。 听说吸血鬼只要尝到第一次甜头,之后的第二次第三次就会自己来拿。 那本书也不是错的太多。 又一阵长时间身体劳动后,狄亚趴在床上,宣告阵亡。 平常一直跟葛斯说「练体能练体能」,排时间表勒令严格执行就是要他做个匹配的上自己的男人,好啦、现在自食恶果,葛斯的体能真的被他练到连他这个吸血鬼都受不了了…… Be a man,huy。(做个男人,呜喔。) He has been a real man。(他早就是个男人了。) 葛斯去浴室不在,郁闷的狄亚在无聊下开始乱翻他床头,翻啊翻几本书就掉下来。他感到奇怪捞过来一看,连翻都不用光看封面就心头一阵火起! 翻了翻确认猜测无误后,他气得跳起来直冲浴室,「葛斯——!」 「?!等等、我——」 「遮个屁啊你有哪里我没看过……不对!你这堆书是哪来的?什么叫男男性爱一百招,干、哪来的破书!还有那堆日本漫画是什么?为什么每个都在做做做做做?还有玩∫M的?!」 「咦?∫M?我不知道,那都是席拉买的,我还没翻到那本……」 「干!意思就是说你其他都看过了、靠杯啊——」 「狄亚等等别撕——」 「呼……不知道表哥他们进行的如何了呢。」 女子宿舍的宿舍长专用寝室里,席拉啜了口红茶,突然感叹。 她的态度清闲,莎莉就冲动许多,「呜呜呜表哥!你一定被死吸血鬼欺负的很惨!依他的变态度一定会对你的☆☆好好◎※!●……可恶!死吸血鬼你这死变态!」 「……」 就某方面来说,妹妹啊,你也算是大师了呢。 席拉想,没有说,而是息事宁人的又喝了口茶。 她相信葛斯学习力一流,看过一遍的内容就不会忘记。 ……到底谁欺负谁,静待下回分晓? ****** 隔天晚上,巴塞隆纳。 拉弥亚坐在沙发上,看着对面神清气爽的男人。 狄亚的心情看上去极端愉悦,就像他刚刚才发现自己是去年圣诞节的胖子乐透的头奖得主。 她清清喉,「狄亚。」 「吭~?」 ……干,那上扬的语尾是怎么回事? 拉弥亚直觉对方昨天那样气冲冲杀回去后,必然是得到让他满意的结果。她上下打量却看不出端倪,只好虚心求教:「我说,你有把你主人的脚给打断吧?」 狄亚看她一眼,然后笑得嚣张的、炫耀般的抬起左手。拉弥亚看到在无名指上闪闪发光的戒指。 她大惊失色! 「干!你不只把他脚打断、还把他的脚趾骨磨成戒指带喔?!你怎么可以这么变态!人类公敌!」 「干!谁跟你说这是脚趾骨?!你瞎了喔、这个是钢戒!钢制的!谁告诉你骨头会反光?!」 「啊呿——」 「靠你分明就知道——」 吵吵闹闹中,这对金毛兄妹又上演起全武行。这次他们要跺断的是对方的脊椎骨。 不同于巴塞隆纳的惊天动地,马德里的表兄妹显得温馨许多。 「表哥。」 莎莉一脸悲壮,握着葛斯的手,看着他红到不行的脸,「没关系,你说。不管狄亚是怎么欺负你,都有我帮你出头!」 「莎……莎莉……」 「他是不是先对你○○然后再××,我知道他铁定还把你折来折去、对你的☆☆好好◎※!●……」 「什、什么——?!」 葛斯每说一字就咬一次舌头,可他又急着想澄清,越急越慌的下场就是他满脸通红、眼眶含泪,却委屈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莎莉的那段话内容实在太过劲爆、越听他越觉得脑袋变浆糊。 狄亚没有欺负他。 欺负人的其实是、是、是—— 葛斯的脸又红了一层。 看他那样,莎莉心下一个揣摩,不禁更加怒火攻心。 「……那个王八蛋!原来他做的更过分!过分到我都没看过!」 可恶啊啊,死吸血鬼我跟你没完啊啊啊! 莎莉打定主意要给自己的表哥一个公道,那副决心谁也挡不住。葛斯紧张看向一旁席拉,希望她能帮忙,却看她眉笑眼笑嘴也笑,对他如圣母般摇头。 狄亚的无礼,休想她那么算了。 「……」 看这架式,葛斯只希望自己下一秒就会有心电感应,可以跟远在北方的狄亚交流。 狄亚。 如果你能听到我的话。 请你千万、拜托不要现在回马德里。 ……两个打一个,你铁定没有胜算的…… 13、 轮子在磁砖地上平稳滑动,广播器的机械声,人群高声喧闹。 今日的查马丁火车站依然朝气蓬勃,迎接所有的来来去去。 「——好啦,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席拉笑着说,从葛斯手上接过自己的行李。葛斯也回以微笑,带着一点天真一点迷人,很快就看傻了周遭的女客。 席拉不动声色的环伺周遭一眼。 唉呀。 自从葛斯和狄亚确认新关系后,整个人都变了:他的微笑开始有了温度,原先给人的距离感一点一点在消失。 就像黑白默片加进了色彩与声音,葛斯整个人越发引人注意。 她不意外这点,他的表哥本来就帅,只可怜那个吸血鬼要开始一天到晚吃醋吃不完。 「葛斯,狄亚其实也蛮可怜的。」 「?……啊、呃,」葛斯不知为何红了脸,有点手足无措,「我现在都很节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蛮来了……」 「……我不是指那个啦。不过,好吧,乖乖~辛苦你了喔。」 「不会辛苦。因为我喜欢狄亚啊。」 谈起自己所重视的人,葛斯忍不住抿嘴笑的如醇酒香甜,冰蓝眼眸温柔的让人陶醉,「席拉,你说的对,他是特别的。他说他不走,要一辈子留在我身边,叫我别想甩开他……我怎么会想把他甩开呢?我那么喜欢他。」 「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的话,就好好享受这份幸福吧。」 席拉也笑了,带着宠溺,「葛斯,你毕业后还会想着要回家吗?」 「不会了,席拉。……请替我转告父亲,说我不回去了。」 葛斯的嗓音低沉,稳定,慢而清楚:「告诉他,我不回去了。我要待在这里。我要待在我所重视的人身边。」 反正那个地方有没有他,一直都没差。 以后继承那整个家族的也不是他,而是席拉。 他回不回去,根本没人在意。 包括他的父母,依然。 「……好的。我会跟阿姨姨丈说,你放心吧。」 「谢谢你。」 「谢什么呢?」 「很多地方。席拉……谢谢你让我知道,什么是幸福。」 睁开眼闭上眼,只要看见那个金发男人,胸口处就能感觉到温暖。 想无时无刻腻在他身旁,想看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想看他对自己灿烂的笑,想听他如中提琴般淳厚好听而迷人的声音呼唤自己。 他曾是那么讨厌自己的姓氏。 那男人却让他开始觉得那姓氏也没那么让人讨厌。 因为在他眼中,姓氏就只是姓氏。 他在意的,一直是他的本身。 看着葛斯温柔腼腆的笑容,席拉笑着,张开双手。 葛斯看着她,歪歪头领悟、然后有点受宠若惊。 他困惑的向她以眼神确认,接收到对方一个明确的点头。他笑起、一步向前,俯身给她一个厚实拥抱。 「……」 「……我会想你。」 「……」 「有问题,来找我。虽然我可能帮不上,但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支持。」 「……」 以后,再也看不到这男人了吧。席拉想,更加拥紧对方。 跟狄亚不一样,席拉小小的,轻易便能纳入葛斯整个臂弯。 她跟他看起来像天生一对,而如果没有意外他们也的确会是。 可她没办法像狄亚站在对方身旁,与他并肩而行。 她很清楚,葛斯有一双很大的翅膀,只是因为被绑住了才只能乖乖待在地上。 现在不一样了。没什么困得住他了。 他自由了。 ……那是她的决定。 她不后悔。 「如果你敢让手机关机,我会诅咒你喔。」 偷偷抬手抹过眼角,席拉松开拥抱,一反原先忧伤、脸上又恢复葛斯所熟悉的微笑。她轻盈退一步,像下一秒便能振翅飞翔。 葛斯有点不能习惯气氛的骤变,但他也笑了起来,轻松愉快的。 他忆起,席拉身上一直有他没有的、独自向前直走的勇气。 现在,席拉真的该走了。 她拎着行李头也不回的走过验票处,却还是在离开的瞬间回过头来。 葛斯看着她将手掌圈成喇叭样,对自己笑着大喊:「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他楞住了。 席拉笑起,把对方的讶异尽收眼底。有点落寞的抿抿唇,她毅然回首,继续前进,却在下一秒硬生生停下步伐。 「我也很喜欢你!」 身后传来的呼喊清晰无比。 是因为周遭人们的屏息还是别的,席拉不知道。只是泪水终于忍不住的流下,她捂嘴哽噎,抓紧行李的手指用力到关节泛白。 她最后一次的回头,含着泪水回葛斯一个最美最美的笑容。 不管之后他们是不是还能见面,她知道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么一个人。 他淡漠却单纯,温柔却寂寞……或许就是当年他睁大眼的天真样子,造就她长达十几年的暗恋。 「如果他没让你幸福的话,扁他!」 她含泪笑着喊,语带凶狠,「如果他离开你的话,打断他的腿!挖出他的眼!砍断他的手!无论如何都不可以放手!」 「我知道!我绝对不放手!」 「你绝对——绝对——不可以不幸福!」 亲手把自己所爱的男人推开很难,但她做到了。 因为她没办法让他幸福。 而她,希望他幸福。 ……席拉离开了。 葛斯站在那里,看着她离开的方向,一时半刻没有动作——直到有一掌温度拍上他的肩。 「怎么傻在这里?」 为了给他们时间道别特地在外头绕过一圈、顺便去补补血族用抗紫外线隔离霜,算算时间也差不多的狄亚一回到大厅,就看到葛斯站在那,一脸寂寞。 听到他的声音,葛斯回头,对他温和的笑了笑,突然说:「席拉是个很好的女人。」 「吭?」狄亚挑眉,声音降下几个音阶,「想跟她走?」 「不。只是想,我很幸运……」 当听到席拉告白时他是讶异的。但很快就觉得不舍。 喜欢是多么快乐多么痛苦的事他知道。而她竟有办法怀着那感情把他推向狄亚。 葛斯看着狄亚,然后、抬起手。 「抱。」 「!」 狄亚狠狠吓一大跳,就算社会再开放在车站大厅也过分了些,瞧右边那团十几个亚洲女人听到后倒抽一口冷气、有的还拿出照相机……嗯?照相机?怎么会是照相机呢怎么想都该是拿手机叫警察、不对重点不在那,「葛斯、葛斯、你怎么突然——」 「抱。」 葛斯意外坚持,委屈的像个孩子。 狄亚直直盯着他看,最后、拿对方没辄的翻白眼。 「为什么你明明那么大只,有时候做的动作却都可爱到不行呢?」 「……唔……」 「喏,抱。」 「!」 ——葛斯在瞬间落入一个宽大胸怀。鼻尖沁入淡淡的烟草香、一点飞尘味,还有一点点、混杂蔷薇与红酒的气味。 「呐。我在这里。你感觉到了吗?」 狄亚所说的每个字都像从胸腔发声、在他的耳中引发微微共鸣。 「……」 葛斯露出微笑。笑得满足而开心。他紧紧抱住对方。 「……狄亚。我现在才懂,为什么电影里当分别时,人们总是会哭泣。」 「什么……?!」 狄亚突然哑声。 因为他看见葛斯眼角落下一滴泪。 一滴、两滴。很快就止也止不住。 狄亚不再说话、不再挣扎,只是直挺挺站着,任葛斯靠着,在他肩上无声落泪。 ——只知道快乐是不够的。 只有在也尝过悲伤后,才真正算是体会了感情。 他不会让葛斯悲伤,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那份工作,就该由那个黑发女人负责了。 狄亚抬手拥抱对方。他要他不要忘记,他身边还有他。他再也不会寂寞。 再也,不会。 14、 从此以后,人类和吸血鬼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人类看到这题目会想一想,慎重拿起笔把「幸福」划掉改成「性福」,吸血鬼会气到想晕倒、劈手抢过题目纸把它撕成片片顺便对人类咆哮。 人类会等他骂到一个段落,再认真问:你不满意吗? 吸血鬼好想哭:Joder!我重点不是那个啦! 那重点是? 重点是除了做爱以外的事! 你不喜欢? Joder!都说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 狄亚,你敢跟其它人做爱的话……我会生气喔。 ……靠。你最好会生气啦—— 吸血鬼每每想这么回,最后却只能选择忿忿住口。 因为这个人类越来越像活着的。 原本的他像个僵尸,死气沉沉,现在的他却慢慢明白怎么表达情绪。他见识到更多更多他从未见识过的众多面相、知道更多那冰般面容下的深沉感情。 我讨厌。 我喜欢。 我难过。 我开心…… 葛斯原先长得便让女人心动,在原先的淡漠退去后,更让女人好感大增。 狄亚本来也对这转变得意,但很快就感到郁闷……因为越来越多人跟他瓜分与葛斯相处的时间。 这不是他的本意。 男子宿舍十三楼,宿舍长专用寝室。 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女分别一左一右的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 他们分别冷凝一张能让天使与人类惊叹的美丽脸庞,气氛凝重。 坐在另一张沙发,刚下课回来的葛斯看左看右,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今早他出门时狄亚说过要回塞维亚参加演习检阅、后天才回来……但怎么现在他不但在,还多了一个跟他相貌神似的女人? 想了很久,葛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打破肃穆,开口道:「请问……」 几乎是一开口,右边的金发女人就打断他的话。 「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吧,我想。」她中规中矩的口吻,配上一身深色军服更显魄力,「我是拉弥亚。狄亚的双生手足。」 「……啊。」 葛斯想起来了。他见过她,只是短短一瞥。「我是葛斯。」 「早知道了,大概全血族都知道你是谁……不说这个,我们这次特地翘掉检阅,是因为有事要说。」 边说着,拉弥亚边向狄亚使个眼色。狄亚不甘不愿的回瞪他一眼,大概是因为他难得把头发至额向后梳理整齐的关系,葛斯总觉得他看起来不同以往。他干咳两声,挺直背脊墨色桃花眼直直看着对方。 「接下来说的事情你可能会有些无法接受……」 「只要有关你,不管什么我都会接式。」 「不,我敢讲这件事绝对难以想像。」 「狄亚,到底是什么……」 葛斯奇怪的哑声了。 原本拿在他手上的书「碰咚」一声掉在地上。 冰蓝色的眼看着狄亚突然伸手解开他的大衣快速拉开,视线往下,漂亮的颈线、性感锁骨,再往下的是……葛斯拼命在脑中搜索,好久好久才想起来那对乳白色、上面点缀两粒粉红小花的沉重球体叫「乳房」。 ……乳房? 那里怎么会有乳房?! 「嗳,」狄亚面有难色的掩起上衣,一脸了然,「我就说吧。」 「……」 盯着面前的兄妹、不,应该叫做「姊妹」的金发吸血鬼,葛斯眨眨眼,停顿了好久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舌头,「你、你怎么会是……」 「女人。瞒你这么久真抱歉啊。」 「这……」 「嗳、你没发现我的名字是a结尾吗?西班牙人的女性名都是a结尾。」 「可、可是Dia的意思是早晨,那是阳性……」 「取名字谁在管阴性阳性!刚好一个早一个晚我爸妈特别懒、你跟他们争论去。」 不想讨论西班牙文阴性阳性的文法,狄亚微微偏头,那个侧面显得有点忧伤,「我就说吧,你根本就无法接受。你根本不喜欢我。」 「我……」 葛斯的脑袋依旧乱糟糟,就算智商再高也无法反映这等奇事。狄亚是女的?不可能啊,他确认过,那的确是男人身体……但听说吸血鬼什么都办得到,而且他这样一说好像也对,名字有谁在管阴阳性、光看结尾的确是个十分女性化的名字…… 虽然面无表情但光看他足有十分钟没变过姿势,就能知道震撼有多大。狄亚和拉弥亚对望一眼摇摇头,只是这样他就一脸要晕倒,那接下来怎么办? 「葛斯。」 「……这、这里我在……」 噢,句法结构开始乱了。狄亚感到好笑,还是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挺起肩膀打直腰,双指交扣放在腹上,墨色桃花眼认真的看着对方的冰蓝眼眸。他真是专业!狄亚给自己在心里喝采,随即又恢复正色。 「葛斯。」 他用无比冷静、专业、使任何人都会绝对相信的口吻肯定快速的说。 「我怀孕了。」 ——碰! 作为回答的是葛斯猛然站起、其劲之大竟撞倒茶几的声音! 狄亚看着男人的脸色在眨眼间转为苍白。 葛斯深吸一口气,神色意外严肃。他冷着声问:「你说真的?」 「废话,不然你以为我还跟谁睡过?当然是你的!都快两个月了——」 「拿掉。」 「!」 狄亚止声。他不敢相信他刚听到什么。 「我说,拿掉。」 彷佛能看见他的惊疑,葛斯的声音又冷了一分。刚刚的慌乱都不见了,如今的他看起来没有以往的温和、没有以往的笑,看上去只显得过份冷静到能说是冷酷。 拉弥亚也始料未及。她沉下脸,「你什么意思?」 「这个孩子,」葛斯看着她,冰色的蓝眼在瞬间闪过悲伤,「不能生下来。」 「……」 「不只如此,」他转头望向呆愣的狄亚,勉为其难的扯开笑,唤道:「狄亚。」 「吭?」 「我们分手。」 「!」 听到他的话,狄亚不只是呆,他简直是惊吓到无以复加。可吓归吓,他竟只是傻在那、而不是如葛斯预料般的跳起来扑过去,扯着他的衣领就是一拳——噢,不,他的的确确被抓着衣领赏了一拳。 只是动作的人是拉弥亚。 碰!啪! 「干!你算什么东西!说分手就分手?!」拉弥亚气的柳眉倒竖,甚至气到墨瞳隐约透出嗜血的红,「只是有了小孩就说分手,葛斯·泰斯特门你该死的不是男人!」 「……你不懂。」看着拉弥亚,葛斯神色苍白却坚决,「如果我早知道狄亚是女人,我绝对不会爱上她,也绝不会跟她上床。」 「为什么?」 「……」 面对葛斯的沉默,拉弥亚捏着他的手更加使力、几乎要把他至地上抬起。她语气优雅却阴狠:「告诉我,为什么?」 看着拉弥亚,葛斯还是沉默。但就在她要发飙前,她听到对方溢出一声叹息。 「我真的,好喜欢狄亚。」 「……吭?」 葛斯又一次叹息。这次还带上了微笑。 那个微笑温柔,却带着一抹决然。拉弥亚不自觉松开手。 「可是,不管我有多喜欢他、喜欢到想把他绑在身边一辈子,我还是要跟他分手。」 淡淡说完,葛斯挥开拉弥亚的手。 「带你的……姊姊,去把那孩子打掉吧。那是对他最好的决定。 他没有看到对方脸上的错愕,只无力的对一旁的狄亚笑了笑,黯然的走向起居室想独自静静——却在刹那间,被一只手有力的拉回房内! 愕然回头,对上的是一双怒意更炽、可比烈血般的红眸。 「葛斯·泰斯特门、你是个天杀的王八蛋!」 「——?!」 错愕、再糁点惊恐,葛斯听着拉弥亚用狄亚的声音怒吼,看她举起左手似要挥拳打下——在那短短瞬间,他看见无名指上瞬间的灿亮。 有一个念头在电光火石间窜进脑中。他张口欲言,却在转眼间被夺去呼吸! 葛斯感觉到拉弥亚拉过他的头,正用她的唇厮磨他的、像火般的吻着他! 只一吻,他更确定了那念头。 「你敢跟『我』分手,我就把你杀了!」 霸气又强势,「拉弥亚」怒气冲冲的瞪视着葛斯有点晕眩的双眼,「连我和我妹互换身份都看不出,你瞎了是吗?干、听拉弥亚随便哄几句你就全信,你到底把我放在哪、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有孩子又怎样?有孩子就分手?Vete你的脑袋里装大便吗就算是唬你的但那怎么都算是我跟你的孩子!你竟敢要我打掉?啊?说话啊?!」 「……」 怔愣着,葛斯还无法反应对方说了什么。他只是傻了好久好久才突然回神、低头抬手动作——噼嘶! 拉弥亚的军服被解开,露出大片结实、有着漂亮肌肉线条的平坦胸部。不用到脱裤子,这样对葛斯就够了。 那个有胸部的狄亚是假的。 这个没胸部的拉弥亚才是他的…… 骗局被拆穿狄亚也不惭愧,怒火只有升没有降、「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啊干你干什唔唔——」 葛斯突然回神,一把抓下狄亚的头就重重吻上!假发被扯掉了,变形的异能也被撤销,现在他实在吻着的绝对不是拉弥亚。狄亚是讶异的可怒气未消忿忿抵抗,「他妈的我还没跟你算完帐——」 「不要分手了。」 「干你这个王八蛋——」 「我喜欢你。」 「该死的你闭嘴——」 「……你敢再骗我,我真的会娶你妹。」 「……」 狄亚安静了。 男人的拥抱是那么紧、紧的像要把他揉进身体里,自知理亏的他面对这样的情况也怪不得对方。冷静下来后他反而有那么点开心,因为他知道葛斯不要孩子、不要可以为他生育后代的女人,他只要他。 这是多好的一件事。 眼角馀光看到拉弥亚饶富兴味的脸,狄亚沉着脸瞪去一眼,驱逐之意明确。拉弥亚回以他嚣张的一挑眉,意思明显:我帮你那么多还上空示人,说什么也要拿好处。 靠杯,两块脂肪而已跩什么。 不给好处我不走。 王八蛋…… 眼神一番激战,狄亚最后忍痛承诺对方一瓶葛斯的血,拉弥亚才满足的扬长而去。 客厅里剩下他和葛斯。狄亚抓抓脸,问都不用问就知道葛斯在生气。 对,生气。他就是知道。 「喂。」 没回答。 「葛斯?」 还是没回答。 「喂……」 圈着对方的手臂紧了紧,压在对方肩上的脸说什么也不抬。 狄亚放弃的抓抓脸,好吧他承认他错了,他不该这样吓葛斯、可是,「葛斯……」他迟疑的开口,他很想知道:「为什么你一听到有小孩,反应就很激烈?」 他一直以为他会很高兴。 几天前他跟葛斯出去,在主广场上遇到一个迷路女孩正哭得厉害。他原本想说叫个警察就走,打完电话一回头、就看见葛斯已抱起那女孩正柔声细语的哄着。 轻轻的温柔的,他从看过葛斯对除了他以外的人露出那样的表情。 后来他们就在那等着,直到有一对男女慌张跑来,不断呼唤一个名字。那女孩显然便是他们女儿,也不哭了、一把推开葛斯跳离他怀中,飞也似的扑进她妈妈的臂湾中。 他想他没有看错葛斯那瞬间脸上的表情。 遗憾的、带着一点羡慕一点落莫。 虽然很快就又笑起,却盖不掉眼里的渴望。 这男人原来喜欢孩子啊…… 在意识到这念头时,狄亚突然感到很不自在。 因为他无法给葛斯一个子嗣。 他无法满足他的渴望…… 所以他以为,在听到拉弥亚说他有了时,葛斯该是高兴的。可他的反应却那么冷酷、就像狄亚那一晚所看到的羡慕只是错觉。 他不懂。 「……」好不容易葛斯抬起头,冰色蓝眼定定直视对方墨眼,一字一句的说:「我不要我和你的孩子受苦。」 「吭?」 他的话没头没尾,狄亚更迷糊,「受苦?哪会?诸神血脉加上我族血统,如果真有那孩子出生受苦的会是这世界吧?!」 那小孩有上神血脉「盟约」和血族皇族「梵褚」两大家族的势力,哇塞那个是厉害不怕神不怕魔的,如果办得到的话,他都想赌命试试看! 「……嗯。好像是呢……」 没再说什么,葛斯只是叹息着,又把头靠上狄亚颈窝。他不想讨论这话题。 狄亚翻个白眼。算了,虽然那孩子听上去会很威可不能生就是不能生,再讲也没用。 不能生也好,不然照这样看来如果他能生的话起码也该怀孕上几十次了…… 这么好的条件不利用太可惜了,是吧? 15、 「唔——」 没有预兆的,狄亚突然拉起葛斯、要了个热辣辣的吻!虽然一开始无法反应,但葛斯很快回神、以不慢的速度伸手扣住对方后脑杓,一举夺回主控权。 一吻方毕,狄亚不满足的伸舌舔吻对方嘴角,墨色的桃花眼隐隐泛着血红光芒,明明如此恐怖却又意外妖艳。 「来做吧。」 面对他的宣言葛斯笑了,低低的笑声在唇与唇间响起,「会不会怀孕啊?」 「干。」听得出来对方的话有些挖苦,狄亚恼归恼还是不罢手,「你闭嘴!」 「是的,我闭嘴,这样好吗?」葛斯宠溺仰头,主动亲吻狄亚的唇。那唇在对方过于苍白的肤色映衬下显得特别鲜红,给人一种永远无法满足的贪婪感。 那个吻讨好、温柔。 狄亚没有跟葛斯说,他很喜欢他这么吻他。让吻让他觉得、觉得……觉得怎样他不清楚,不过会让他非常想和葛斯做爱。 狄亚信奉坐言起行,于是他立刻动手解葛斯衬衫。葛斯也由他,本来亲吻的唇分开,他转而吻上对方的颈项,轻轻啮咬。脱掉对方衬衫的手颤了颤、狄亚无法控制的呻吟,迅速起了生理反应。快感至上的他攀住对方的肩,扭动腰蹭着对方下身做出无言邀请。 狄亚发现有件事情很糟糕:那就是被葛斯征服原来是件很过瘾的事情。 这个人类逼得他全面弃守、将他的思想整个翻过、瞬间主宰他所有感官。 他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做零号。但葛斯亲身证明了他不但能、而且还越来越做出兴趣来。被葛斯占有的感觉很美好,只有在那个时候葛斯眼里才会满满都是他,没有书、没有神、没有谁,就只有他。 他专心取悦他、整个心神都放他身上,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只看着他。 只看着他,没有别人…… 葛斯很快接下狄亚的邀请,却慢慢动作。他一节一节的拉下对方裤子拉链,温文有礼的脱着:对于已经习惯强势的狄亚这简直是凌迟。他瞪着那个悠然自得的男人,火大低吼一句脏话、从对方腿上站起来把衣服一股脑全脱光,像猎豹看见猎物一样满眼晶亮的又扑上葛斯! 葛斯笑得佣懒的张开双臂接住他、很快把他压制在沙发上,热情如火的吻他。他的手下探到狄亚的欲望,如他所愿的捉住上下撸弄。 「嗯啊……葛斯……」 狄亚溢出甘美呻吟,忠实反映出自身愉悦。葛斯俯下身又给他一个甜腻的吻,伸出另一只手的手指试探性的进入他后面。 狄亚扭着腰,拉下葛斯的头享受他的吻。在唇瓣稍稍分离之际,他看着那双冰蓝双眸,低声命令:「进来。」 「你确定?」葛斯游刃有馀的转动着他的指节,逼出对方的紊乱喘息。狄亚瞪了他一眼,桃花眼稍戴上浓浓春意,「那是你的还是我的?我……啊——!」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抽出手指,葛斯拉下自己的裤子拉链,握住自身欲望对准那紧窒入口、毫不犹豫的深深进入! 狄亚用力昂首,大口喘息。那种瞬间长驱直入的快感太强,强到让狄亚忍不住蜷起脚趾,用指甲在他背上刮下抓痕。问也不问,葛斯便自动自发的开始抽送,一下一下的撞击。速度由原本的规律渐渐失去控制、慢慢转变成攻城掠地般的狂猛迅速! 他们在床上纠缠得难分难解,像两只不知疲惫的贪婪的兽,彼此缠斗、不到力尽不肯罢休。那股激烈劲强到让他们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满是自己的气味。 他们放肆的交缠,粗鲁的拥抱,除了赤裸裸的情欲外别无其他。 他们的性爱一直都有些暴力。狄亚是恶魔不畏惧受伤,葛斯的个性偏执极端,当两个同样烈性的人撞在一起,便常常成为失控的强势性爱。 那就是不断的占有与占有,宣告到底他们之中谁才有权控制着谁。 「嗯嗯、哈嗯……啊、葛斯、啊啊啊!」 葛斯突然抽出来,让狄亚翻过身趴着,重新从背后进入他。背后姿能达到的深度非正面姿所能比拟,再加上葛斯又专挑他最敏感的那点揉搓、推挤、冲撞,于是狄亚终于忍受不了的发出急促呻吟。 「——狄亚。」 「呜!」 葛斯毫不留情的低头,用力咬狄亚的颈子。狄亚发出短促的兴奋尖叫。虽然很少人知道,但对吸血鬼而言全身上下最敏感的就是颈部:就算只是轻轻用牙碰触也能让他们感到难以名状的快感。 「不准、咬我……啊——」 「为什么?你很喜欢啊……」 叹息反驳,葛斯将自己的昂然整个埋进狄亚、专对他最脆弱的地方研磨擦转,引发对方一迭声不停的高昂哭喊。 听着男人在耳边的喘息,墨色的眼泛出一层雾气。一个甘美的颤栗传上脑髓、他仰首呻吟的瞬间,拉下对方颈子、张开露出尖利虎牙的唇,压下! 比刀锋还锐利的牙在瞬间刺穿皮肤、深深戳进流动新鲜血液的颈动脉!狄亚喉中发出愉悦嘤咛,他抱紧葛斯的背、让那蕴含力量的甜美血液涌满他的口腔。 代表力量的甜美鲜血瞬间流进口腔、馥郁香气霎时充斥整个空间,混合男人的情欲麝香气息、黏腻的让人浑身发软。 葛斯只是温驯垂下有着漂亮弧线的颈,忍耐着、感觉着身下男人乍然高昂激动的情绪、时重时轻的啃咬吸吮,鼻腔中满是自己的血腥味。 尽管不舒服,但当对方的牙深深刺进到接近食道的深度时、他却无可避免的有了快感。 「狄亚……」 那种被牙齿紧紧咬住咽喉的感觉让人恐惧、却也让人感到来自骨髓的战栗。 那种感觉前所未有的可怕,也前所未有的令人兴奋。 听见呼唤,狄亚微微抬头、抽起牙就像在抽出性器,墨色的眼早已因欲望燃烧成最美丽的红宝石。他仍是那样张狂的笑,带着嘴角来不及咽下而溢出的血、意外性感而艳丽。 「唔、葛斯……」 「……狄亚……我好喜欢你……」 葛斯吻上狄亚。他尝到血的味道。虽然他抽拉精悍腰身的动作狂猛暴力、那个吻却温柔甜腻的一塌糊涂。狄亚乖乖任他吻着,任对方舌尖放肆的在口中侵犯、翻搅。 他要这个人类。 他不准他离开。不准他说分手。不准他看其他人。 他要他一直留在他身边。 一直留在他身边。 「……你是我的……」 恍惚间,他似乎这么说。墨蓝色的深遂眼睛看着他,而后覆上一层笑意。葛斯俯首,将唇靠在狄亚耳边,轻声回答。 「是的,我一直是你的。」 啊——啊。喜欢真是件麻烦事。 怎么会突然那么不安呢? 这已经不像自己了。 可是当得到对方的承诺时,胸口被温暖溢满的感觉又是如此让人着迷。 那种患得患失的情绪,他竟然一点也不讨厌…… 激情过后,起居室里,狄亚悠悠哉哉的躺在葛斯床上,看他在房里走来走去。他还在回味刚刚那场性爱。 干、葛斯的血他妈的棒极了!他喝了快七年从来不觉得腻! 虽然以前也有在喝,但那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虽然听起来变态,但比起葛斯自己装好给他,他更喜欢直接从他身上拿取。 热的生血在盈满口腔的瞬间,只有满足可以形容……距离上次喝已超过五天,呜呼、距离天数越长喝起来的快感越强,狄亚整一个舒服的想在床上滚来滚去。 葛斯身旁就是血族天堂啊~ 「……」 看着床上的金发男人像吃饱喝足的大猫一样懒洋洋的躺着,葛斯不但不觉得对方那样违和、相反还觉得非常可爱。笑了笑,在床边的行李箱里放下几本书、顺手摸摸对方的头发当讨好,继续去整理物品。 狄亚睁眼看葛斯走来又走去,桃花眼一抬、瞥见床头柜上的那张假单。那是他昨天晚上签发的假单,内容简单、就是这个人类要离开学校到外面。 俄梅珈学院校规森严,理事会明订条例、禁止所有求学中的学生离开马德里市,只要一经发现,立时开除学籍。 但是葛斯是特例:因为他是名正言顺的离开。 「葛斯。」 「我在这里。」 狄亚笑起,他喜欢他用这句回应他的呼唤。他保持着懒洋洋的趴着动作,问道:「你又到哪去?」 「德国汉堡,一个礼拜。去参与一个学术研究。我会借住我朋友那里。」 「又是哪个外星文?」 「狄亚,那些不是外星文字。那些是古文明——」 「停。那些东西你留着到时候讲、我没兴趣!」 狄亚想起来的确有这回事。那通半夜打来的电话。「拜托明明是他们来请你的,干麻不直接过来这里开那鬼研究?你从一年级签到现在的假单叠起来快比我高!」 葛斯看着狄亚,什么表情也没做却感觉十分委屈。 「因为理事长不准啊。」 「呿——」 也是啦。这地方哪能那么容易给人类进来。 他撇嘴,看葛斯继续边点算行李箱中的东西边在手上表格打标记。 他在边上只能看到一点内容,却又是他不懂的文字。 「喂……这次是什么?盖楚瓦文还是祖鲁文?」 「都不是,是伊纳立沙米文。」 干,那三小? 那边狄亚在思考那伊纳三小鬼东东到底是哪来的文字,这边葛斯看着他,想了想,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递给对方。狄亚注意到接过来一看,纸上只有一个句子。 ??? ???? ???? 狄亚毫不意外,「又骂我笨蛋?」 从上次一股作气直奔本垒后,葛斯时不时就会拿张纸、写一堆外星文字然后丢给他。等他问他「那是什么意思」时,他就会回答说:你是笨蛋。 拜托、这句话他看了两个多月,看到会写也会背、只差不会念。 「是啊,」葛斯笑的很开心。也只有在狄亚面前,他才会笑得像个孩子,「因为你就是笨蛋。」 「不管是谁在你面前都只会是笨蛋啦。」狄亚很敷衍的回答,顺手把纸张塞到旁边抽屉里。在那个抽屉中有无数张写着一模一样句子的纸张。「要是你骂的是别人,你早就被揍爆了!」 「没关系,」葛斯看着狄亚,很认真:「有你在,谁来我都不怕。」 「……」 狄亚不作声。他看向葛斯,看他仍是那样温和微笑,不爽转过头。 看着不说话的对方,葛斯笑笑,又摸摸对方的头像在安抚。狄亚回头瞪他一眼,一个伸手打飞对方刚放进行李箱的沐浴包。葛斯看他一眼,走去捡回来,才刚放好狄亚又丢开、他又去捡回来…… 狄亚似乎来了劲,葛斯放什么就丢什么、表情一整个无赖。但是葛斯没有生气,只看他打飞他的东西,去捡回来,还没放好就看到另一个东西又被打飞…… 他们常玩这种游戏,因为狄亚很喜欢看葛斯乖乖把他打飞踢开的东西捡回来、又被他踢开打飞,却总不生气的样子。 这很好玩。可惜再好玩也会腻就是了。 终于在半个小时后,狄亚丢腻收回手看葛斯又慢慢收起行李。 他转转眸,突然很贼的笑起、爬下床,毫不客气的捉住葛斯的手、再一屁股坐到行李箱里,一双眼晶亮的惑人。「有我的位子吗?」 「行李箱不够大。」葛斯认真回答,聪明的他知道今天应该收不好行李,索性由着对方看他想做什么,「想跟我去吗?」 「不。」狄亚答的很快,「你留下来。」 「但是……」 欲出口的话突然被消音。一时间明亮的房里,只有浅浅呼吸声。 「……没有但是。」抬头让原本相连的嘴唇分开,狄亚舔着葛斯嘴角、声音因情欲而沙哑,「现在,只有狄亚。」他一把推倒他,修长双腿一跨、跨上对方的腹。 这个姿势能让他对这男人随心所欲。 六年多来不间断的体能训练,让他把这个男人的身体训练的十分漂亮——每一处肌肤下都蕴含带有力量与漂亮线条的肌肉、恰如其分,不会太过纠结、也不会太过松软,是那种女人男人看到都想流口水扑过去的结实身躯。 现在葛斯的身高足以和他并肩、又被他逼出了运动的好习惯,早就不是初遇时、那个小木柴般的单薄少年。 狄亚非常骄傲于对方的转变。 葛斯冰蓝色的眼看着他。他抬手,狄亚自动倾身,让他的掌抚上自己的颊。他半垂眼廉,感受葛斯的掌心由颊抚过,经过耳、经过发,最后带点力量滑上他敏感的颈侧。 狄亚敏感的缩缩肩,耳中听到葛斯发出轻笑。那笑声低沉轻柔富有磁性,轻易让人感到安心。狄亚总想:那笑声让人沉醉。 他不悦偏头,将对方来不及收回的手指含进口中! 保持着侧头的姿势,他斜眼望着葛斯、同时挑逗的伸出舌,缠卷上他的指尖。红舌配上白指,那景象如何银靡…… 狄亚得意的发现他身下的男人硬了。 葛斯原本冰蓝色的眼睛因为角度关系,成为一种让人屏息的墨蓝色。原本任人宰割的手指突然动起、开始搅动起狄亚的舌。 柔软指腹滑过对方敏感的牙尖、不经意的被划破,淡淡血香溢出!狄亚发出苦闷呻吟,突然一把抓住葛斯手腕、将他的指更深的含进口中。他抓着他的手,微泛红光的眼直直凝视他,伸出舌舔卷上他的指根、让舌尖在伤口上轻划,带出连串的奇异酥麻。葛斯的呼吸忍不住因那舌而粗重。 他看着狄亚对他咧开一个带有尖锐虎牙、骄傲耀眼的微笑,俯身吻他。他们嘴里充盈血的味道。 「……怎样?留下来吗?」 「我不知道。」微喘气,葛斯望着自得意满的男人,看起来好困扰。「或许我该买一个装得下你的行李箱……」 「你买那干麻?你就、嗯……」 狄亚突然没了声,因为对方探进衣中的掌。他看着葛斯,笑容仍然张狂,「我以为我刚刚把你榨的够乾才对?」 「我也很意外。」葛斯也笑着回答,「你觉得你还要努力几年?」 「几年?你把我看的太扁。」狄亚解开葛斯的裤头,翻个白眼。「我现在就把你搞到精尽人亡!」 他们对视一眼。然后他们又吻在一起。 「葛斯……」 「我在这里。」 「你只能……喜欢我。」 「我知道。」 男人嗓音低哑,低哑的性感。 「除了你,我不会喜欢任何人。」 ——一开始,狄亚总觉得不爽。 现在他和葛斯的关系明明不单纯了,却比之前还让他不爽。 不过嘛,不管是理学院的图拉、音乐学院的潘妮洛普,还是文学院的卡莲,都看不到此刻葛斯沉溺在快感中、汗水流过赤裸锁骨、抽拉腰身时肌肉的起伏、性感的让人颤抖的模样。 她们也听不到他高朝时喉间的低吼、他喃喃呼唤的嗓音,更别提抱住他的肩、用指甲在他的背上宣告主权。 性感的、霸道的、带点暴力的,都是他的。 微笑她们要就拿去吧。 没了微笑没了温柔的葛斯他仍然乐意拥抱。 他仍然愿意把他抱在怀中,一辈子也不愿放。 16、 只要有光线的地方,一抬手、钢戒就能轻易的反射光线。 当事人没有察觉,却搞得旁人有些心神不宁。 约瑟夫·弗摩尔停下动作,沉脸瞪桌子对面的金发男人。只可惜因为他太常这样作,所以对他这张隐含杀机的表情对方根本不痛不痒,继续拼装手上乐高。 那组乐高是对方主人特地找来给他的。还是九六年的红船逃匪——不管怎样,反正对面男人边拼脸上边漾的愉快神情怎么看都让他不悦。 约瑟夫决定打破沉默。 「狄亚。」 金发男人应呼唤抬头。一双桃花眼先是疑惑、然后带上戒心。 「这组不行,这是葛斯送我的。如果你想玩我可以借你迷你堆高机!」 ……迷你堆高机?你拼海盗船却给我拼迷你堆高机这样对吗?至少给我拼个港警所吧?官兵船也行啊……不对,谁说想玩了?约瑟夫脸黑了黑,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让我不愉快。」 「吭?!」 狄亚瞪大眼,不满的,「我才刚来!而且我坐这又没碍着你!」 约瑟夫眯了眯眼,沉声道:「你的戒指。」 狄亚不笨,他很快抓到要点。所以下一秒他就笑出来,又痞又贱的,「喔喔,你也会嫉妒——对不起我错了。」 更快的,他在看到对方手里拿着的主厨刀时立马道歉。 拜托,他可不想再领会对方的能耐——因为对面这个叫约瑟夫的不是人类,而是恶魔。 不仅如此,还是活超过八百岁的古老上级恶魔。 虽然听他说他之前于某座高塔睡了好一阵子,可是力量这种东西越古老越精纯,所以约瑟夫可说是现在全俄梅珈里最强的恶魔——却对葛斯的血没兴趣。 他,一个恶魔,却对诸神血脉毫无兴趣。 因为他说他不是为此而生。 因为他爱他的主人。 对,爱——这个恶魔不但懂「爱」是什么,甚至将那东西全给了他人类主人,仅管那人类主人根本不晓得他是恶魔,他却还是深爱他。 说起他的主人,世界真的很小、他的主人曾和莎莉交往过。当然后来还是分手了,但是他却神奇的成为那三八精灵为数极少的几个朋友之一:虽然莎莉常叫他替她处理掉她想甩掉的男人。 会认识那个叫凯尔·德达那的小伙子,是因为他们院里有学生对三八精灵示爱、却锻羽而归。那学生也很没种,竟然一路跑来找他、要他主持公道。 他虽然是军学院的教授,但从不管葛斯以外的事:但就那么刚好,之前葛斯刚好跟他通电,说法国正在闹罢工、交通受阻,要晚一个礼拜才能回来—— 总之,在一肚子火下,他跑去打了那场架、顺便交上个小朋友,并在之后和他成为「同事」。 放下刀,约瑟夫承认自己在迁怒。他还处在苦恋中,而狄亚、一样是恶魔,却可以光明正大拥抱亲吻他主人。 他的主人性情是淡,但绝不冷:看就知道他有多宠这嚣张的吸血鬼。 之前葛斯找他、请他多陪陪狄亚以免他无聊时,怎么就因为对方脸上的温柔笑容而回答了好呢。 狄亚很有自知之明,知道眼前恶魔开不得玩笑。于是他转过话题:「你晚上要做什么给你的主人吃?」 「白酒蛤蜊义大利面。」俐落切好红椒块,约瑟夫先将它置于一边,转而处理一旁蛤蜊,观察他们的吐沙状况,「酪梨沙拉、南瓜汤、香柚起士蛋糕。饮料是伯爵奶茶。」 「……凯尔真好运……」狄亚不是第一次想把约瑟夫打劫回去给自己作饭,他发牢骚,「都没人为我下厨。」 约瑟夫看着他,挑眉,「葛斯不会?」 「妈的、」狄亚厉声反驳,「他离厨房能有多远死多远!」 「喔,真意外。」约瑟夫不动声色的询问:「所以你们……?」 狄亚看着他,一脸理所当然,「我啊。」别看他这样他可替葛斯煮了快七年的饭! 「……你?」 约瑟夫做了个古怪表情、又很快恢复淡漠,「好吧。」他继续为香柚起士蛋糕备料,「人不可貌相,这年头连恶魔都要表里不一。」 「喂你什么意思!我看起来不会下厨吗?!」 约瑟夫没有回答,自顾自的筛面粉。 看他那个样子狄亚火了,「我告诉你、他没有我就会饿死!」 「那还真神奇。」约瑟夫静静回答,「在你出现之前,他是怎么活过来的?」 「……」 看他吃鳖的样子约瑟夫没有笑没有继续讽刺下去,只是突然想到说:「我想问个问题。」 「吭?」 「你和你的主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狄亚先是挑眉,而后理解对方为何这么问,「你问过葛斯。」 约瑟夫点头。他看向他,带着点不解,「我问他,你们是什么关系。他回答我,你和他是——」 「互相利用。」 「嗯?」 狄亚回答,一副事不干己样,「我要他那样答的。只要有谁问起我们的关系,就回答我们是互相利用。」 「为什么。」 「为什么?」狄亚为那个问题而奇怪,「因为我不要其他恶魔知道他是我主人!」 那是我最大的弱点。 我唯一的弱点。 所以他要求葛斯在外面谈到他都得以姓氏称呼、在外面公开场合见到面也仅是点头带过。因为他不想为此给葛斯、也给自己惹来麻烦。 是所以他们同居了快七年,知道他们走在一起的寥寥可数。 「我听葛斯说了,上次很麻烦你。」听说还搞的凯尔大吃乾醋,唉……明明都不小了、葛斯根本和约瑟夫搭不上线啊! 虽然自己在听到葛斯提到约瑟夫并且称赞他后,也曾闷闷不乐一段时间、甚至都不想去找他就是了。 老实说,狄亚很欣赏约瑟夫。 在欧洲八百岁以上的恶魔几乎都绝种了,害他这个虽然不到八百岁却有八百岁力量的恶魔有时候都觉得无聊,所以他很高兴他遇到约瑟夫。 观赏约瑟夫的每个动作都是一种享受:他的笑容温和、举止优雅,就连将敌人钉在壁上挥刀支解的动作都美得像首十四行诗。 他没看过有哪个恶魔连杀个人都可以依旧斯文有礼。约瑟夫是第一个。 狄亚喜欢看约瑟夫一脸淡然冷静的挥刀、虽然每次看到对方那种轻描淡写却杀气重重的拿刀姿势时自己也是会想闪旁边。 但是这个恶魔却会对一个人类卸下所有的武装,成为最服从的下仆。 他会做所有那人类希望他做的事情。只怕他要他去死,他也不会犹豫。 多奇妙。 肃杀一切目中无人、却甘愿为一个人类跪下单膝。 他想他或许有点迷上对方。 迷上对方身上完美揉和的矛盾气质。 迷上对方的,表里不一? 甚或是迷上对方凝视他的主人时,金绿眸子里的那股执着? 他为那股执着着迷,因为他也希望自己可以被谁那般执着的望着。 光是想像葛斯用那样的眼神凝视自己的样子一点点、就觉得心跳快的像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咒骂自己带纯情色彩的想像,狄亚用力摇头,再把心神投注在手上乐高。 消磨一整个下午后,看看时间凯尔也要回来了,很有自知之明的狄亚乖乖告退。 喀、喀、喀、喀…… 皮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长廊中回荡。 狄亚无聊的行走。 还有两天葛斯才回来。明明几百年都熬过了,区区两天怎会觉得渡日如年? 可恶。 好无聊。 怎么会这么牵挂一个人类? 虽然约瑟夫问的时候他都说「不想不想」,可他其实「很想很想」。 好想马上看见葛斯…… 对狄亚来说,他早习惯有事没事就能看见那双冰蓝眼眸。 他习惯男人身上淡淡的无色薰香、习惯他低沉好听的音腔、习惯他轻柔翻书的细微声响。 他习惯白昼时靠在他身旁休憩、习惯他指腹滑过自己脸颊的触感、习惯他那双手时不时拨弄他的发。 要说什么时候习惯的他也不清楚。他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快七年,很多事情不习惯的也会变成习惯。一开始他还为了得像奶妈一样待在对方身边发飙过咧。 谁知道现在却变成、只要他离开他超过一段时间,会觉得强烈的不悦与烦躁、很想下一秒就能看见他就能抱住他。 妈的……多像个娘们。 他几天下来都再想他、每一个小时都会想他个好几次,频率多到他快发疯…… 妈的!葛斯,你再不回来,我我我……我才不会去找你——嗯? 喀。 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仓促停下。冷凝着一张俊脸的狄亚头也不回,双目依然直视前方。长长的走廊上,没有半个人的影子。 「——你是谁?」 含带着不悦的低沉嗓音询问。在那瞬间、开启的唇中冒出锐利犬牙,墨眼燃起璀璨火焰、瞬间成为染上杀虐的血红赤瞳! 回应那问题般,狄亚背后多出了一抹黑影。连转头都不必,狄亚就知道对方是谁。 「……笨精灵?」 美丽动人的妩媚女人优雅一笑。狄亚紧紧蹙起眉头,赤瞳中的杀气与警戒更甚! 「……不。你不是莎莉。你是谁?」 「什么呀~死梵褚,人家是莎莉呀!」 紫发金眸的美艳女人不高兴的嘟起殷红的小嘴,勾魂的双眼眨眨,风情万种。「人家有些事想找你,不知道方不方便呢?」 「……」 赤红的眼飞快扫过四周。不知何时,在狄亚的前方左右两侧又各多了一抹黑影。那是带着圆锥高帽的赎罪者。在静静矗立的他们手上,拿着巨大的银斧头。 狄亚沉默的审视前后,评估情势。对峙良久后,居于劣势的他竟然微笑了。他看着莎莉,扯开一抹细谑的笑,十足十嘲讽意味! 「玩捉迷藏吗?在此之前,让我知道鬼的名字如何?」 「名字?不早就知道了?我是莎莉呀。」 「我认得出笨精灵的法术气味,女人。」 「!」 「还有很重要、你最大的一个破绽。」 「……什么破绽?死梵褚,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我来这里这么久,那笨蛋从没有叫我除了死吸血鬼以外的名字!」 「!」 娇好的美丽脸孔猛然闪过阴狠狡诈。莎莉冷冷的勾起嘴角。「……唉呀。莎莉小姐竟然骗我。她和我说她都叫你『死梵褚』呢……」 「喔,那代表她还是有聪明的时候!」 狄亚朗声大笑,抽出腰后双枪遥指莎莉,枫般的赤色眼瞳炯炯有神,隐含杀机!「玩捉迷藏?看看是谁抓到谁!」 「……哼。吸血鬼族果然小看不得。」 莎莉美目流转,向两旁一扫。赎罪者接收到她的暗示,一致摆开战斗姿势! 「我呢,其实也不想对莎莉小姐没礼貌。谁叫只有她好骗~」她甜甜奉上一笑,淡金色眸中的杀机,绝不逊于狄亚。她张开双臂,再交叉置于胸前,淡淡的光在手掌间燃烧,樱唇勾勒出的笑是绝对的不怀好意! 「我的名字,你不用知道。我来这里,代表盟约而来——为的就是将阻扰葛斯少爷回家的你、铲除!」 磅! 冰蓝眼眸先是讶异的看着突然自己用力阖上的管风琴盖,再低头看着差点被夹到的手。从钢琴镜面的反射下他看到自己的脸色苍白。 「泰斯特门,你有没有怎么样?!」 「……喔。我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碰到……让你吓到真对不起,裴勒兹。」向一旁的灰发友人道歉,葛斯白着嘴唇撑起笑,完全没了弹琴的兴致。 ……刚刚一瞬间的心悸是怎么回事? 强烈的、猛然的恐惧在胸腔中流窜,他无法忽视。 裴勒兹担心的看着葛斯,「真的没事?」 「没事,让你担心了。」葛斯打起精神,强颜欢笑。他站起身来,打算出去透透气,也好驱除胸口中的那股不安。 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事。 是谁怎么了? 17、 「——盟约先生!」 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散步了一下午正要回乐器行的葛斯回头,看身后是谁叫唤。他一如以往的笑起,带着一如以往的距离感。他等着,等对方随人潮流到他身旁,才开口道:「我习惯使用『泰斯特门』这个姓氏。」 男人一愣,发现对方转身要走才知道他的停下只为了说那句话。他又唤一遍、匆促的:「慢着,我有事和你说!」 葛斯又停下,微笑依然,但从他只转过头的样子可以知道他实在很不想留。终于男人靠近他,好好喘几口气后开口说:「盟约先生,我——」 「泰斯特门。」截断他的声音,轻柔却坚定。 「……好吧,泰斯特门先生。」有一双紫色眼眸的男人妥协,站直背,「初次见面,我是伊凡·格陵兰——」 「格陵兰先生,有什么事能帮忙吗?」 「……」果然跟如听说的冷淡,伊凡想,「或许我们可以去喝个咖啡,我再——」 「抱歉,我没兴趣。」简单明确的拒绝,葛斯笑得有礼,「我们没有那么熟。」 「呃?」 「再见。」 清冷道别,葛斯回头迈步离开。 伊凡看着那背影,决定再试一次。 「葛斯。」 ——对方停下步伐。 却不是因为他唤了他的名。 而是那声音。 那嗓音低沉好听而迷人,彷如中提琴的优美音色。 葛斯回首,不敢相信。 他看着伊凡,看他微笑,再度用那声音说:「我猜得没错。只有狄亚·梵褚能让你停留。」 他使用的,是狄亚的声音。 「……」 葛斯看着对方,面无表情。几秒后才慢慢开口。 「你是谁?」 「噢。别这样严肃。我代表了盟约,你父母而来。」他说,别有深意:「那事十分重要,请你务必配合~如果你不想这声音的主人发生什么事。」 冰蓝眼眸细不可察的闪过一瞬间的戾气,隐藏在半敛下的眼帘后。 「……找别的地方。这里太吵了。」 伊凡带领葛斯离开街区,来到一处僻静角落。他转身面对他才刚要开口说什么,却先讶异的眨眨眼。 在葛斯脚盼不知何时出现了两只猫,一黄一黑,睁着相同的异色眼眸好不诡异。葛斯低头看它们。它们也抬头看他。 「哪来的猫?」 伊凡搞不懂,怎么会有猫在。听见他的问题,猫和男人不约而同的一起看他。他突然有瞬间的不安。 喵。 猫叫轻响。 伊凡眼中突然出现惊恐——因为在眨眼瞬间、逼近到眼前的那双异色猫瞳! 碰! 他被压倒,喉部被利爪抓破、血肉横飞!他想叫喊,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清楚感觉有什么被对方从喉间一把扯断——他试图挣扎,却只听到身上黑影传来轻笑。 下一秒,四肢传来被硬生生折断的声响! 啪——喀! 那声音清脆悦耳,却让听者遍体生寒。 伊凡瞪大眼、张大了嘴却一声痛也说不出口。因为他没有声带。那剧痛太过强烈、痛到让他除了扭动、挣扎以外,别无办法! 葛斯的表情依然清冷。就算对方在瞬间被折断四肢、扯断声带,就算他身旁骤然出现两个女人。 猫,不知所踪。 他踏前一步,踩在对方身上溢出的血洼外。他垂眸凝视他,很快确认他不是人:因为他清楚看见那血肉模糊的颈部正慢慢再生、长出新的血肉。 「你说你代表我父母而来。还说不想声音的主人发生什么事的话便得配合……你们,把狄亚怎么了?」 「呵呵……」 「说话。」 「呜、呃啊啊啊!」 黑发女人带着甜笑,扬脚往伊凡胸口跺下! 「……两根左肋骨。如果你不介意,涅格拉想再踩断你右边两根。断骨插进肺叶了吗?呼吸会困难吗?」 男人出口的嗓音平淡温和,却说着与温柔绝对无缘的残忍话语。 伊凡开始感觉到呼吸对他是种折磨。断掉的肋骨不断戳刺肺部,甚至隐隐触摸到心脏——刺痛感不断从胸腔传来,他快无法呼吸! 看着背光而立的男人,他心中第一次出现恐惧。但他还是强忍痛楚,死撑着说:「你的父母说,如果不希望那吸血鬼出事,就马上回去道歉。他们说,你生在盟约,死也会在盟约。你一辈子无法离开……你一辈子都得是盟约的杀人兵器!一辈子无法——呃啊啊!」 又一记重踩。这次是黄发女人。 葛斯的表情仍然冷静而自制,只有紧紧握起的拳泄露他现在的心情。他强迫自己看对方,强迫自己问:「席拉,怎么了?」 「席拉小姐?你还会担心她呀?」明明痛不欲生,魔仍笑得阴狠,「哈,放心,族长没那么容易放过她。谁放谁走都必受惩罚。反抗者、杀,逃跑者、杀,帮助者、杀,求饶者、杀,庇护者、也是杀——任何人,都别想离开!」 魔狂笑。 冰蓝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掀起惊涛骇浪。 抿紧的薄唇轻轻开阖。 「让他闭嘴。」 一直在旁尽职守候的涅格拉笑着点头,而后抬起左手抓住右掌、「嗤——」一声拉出一条烧得火红灼热的粗长火钳! 淡绿眼珠带着残虐笑意,修长、穿着黑色吊带袜的性感美腿钳住伊凡的腰,她拉起他的上半身,抬高火钳就要刺下! 「等一下!」 喀。 火钳惊险停在离额前只剩零点几厘米的距离中,伊凡的额可以感觉到火钳所散发出的炙热高温,「你不想知道那吸血鬼怎么了吗?我告诉你!」 「他真是个狡猾的恶魔,跟我玩捉迷藏、但还是被我抓到!哈哈,我告诉你,我把他带回盟约大宅、交给族长,族长说如果你不回去也没关系、那男人可以替补你的职位!哈哈哈,怎么办啊少爷?回去还不回去咧?哈哈哈哈哈——」 ——嗤滋滋滋滋滋————! 粗长火钳无情至脑前叶打下,从柔软的喉部尽根穿刺、黏附着烧焦的碎块肉末!空气中充盈着铁板烤肉才有的香脆滋响和肉被烤熟的气味,彷佛汁多味美! 伊凡似图说话,口腔里的肉却早已黏附在火钳上无法撕开。 「我说了,闭嘴。」 葛斯表情始终平静,彷佛眼前不过是部风景片,而不是血淋淋的虐杀实景。 女人又消失,猫又出现,一只盘距在他肩上,一只正窝在他怀中,清理沾染鲜血的指爪。葛斯看着面前恶魔,慢而清楚的说:「回去告诉我父亲,我会回去。……如果他敢伤害狄亚,就算只有一点、我也要他付出待价!」 魔的气势已弱,他只能拚命点头。但人类也没因此结束酷刑,而是冷冷看他最后一眼,转身离开。 他走得很急。他不想听进恶魔说的任何话。任何一句都不想。那每一句话都在逼迫他回想。头好痛。 他不想想起来。他拒绝。 他拒绝啊。 葛斯停下脚步,痛苦蹲下。两只猫对望一眼,不安看他。他注意到,勉强笑笑,「我没事。」 他抱起它们。看着这两只从它九岁驯养至今的恶魔,心情复杂。 他一直没对狄亚说:在他遇见狄亚前,曾驯养两只下级恶魔。 恶魔们都以为盟约的血是美食、是大餐,却殊不知那其实是毒品。 盟约的血对恶魔来说的确大有助益,但它唯一的副作用就是:成瘾性。所以他总坚持狄亚一个礼拜只能啜饮他的血一次。他们的血太烈太猛、只要上瘾,恶魔便再也不可能从盟约身边逃开。 自古以来盟约用这种方式驯养了不少魔物。 葛斯早在到西班牙前便用那方法养了两只恶魔。 他早忘了驯养它们的理由是什么。 只能说那时的自己实在太寂莫了…… 他是盟约嫡长子,照理说应该说风是风要雨有雨——但他自小却被安排住于宅邸角落、一间小小的石屋里。 仅管年幼,聪明的他却很快理解这是一种特殊隔离:只因为他展现出来、非一般人所该有的才能。 同龄的孩子还在爬,他已能跑能跳。 同龄的孩子在学讲话,他已能阅读童书。 同龄的孩子在识字,他已认识不只五种语言…… 他展现的才能让人惊异。 却忘了那有时也让人恐惧。 周遭没有孩子愿意与他玩。他们恐惧他淡银色的发、他如玻璃珠的冰蓝眼眸,也恐惧他的才能。他们总指着他说:那是「盟约」家的怪物。 多可笑。孩子被孩子骂成怪物。 他们甚至骂过更残忍的话、例如「你爸爸不是人类」之类的话,而还小的自己为此打了人生第一场架——下场是光荣的被对方家长拎去见父亲、然后被处罚,关黑房间悔过。 虽然童年几乎都在黑房间与书房里渡过,他还是想尽办法找了个朋友。 一只野猫。 那只野猫陪了他好一段时间、仅管最后却在自己眼前,被仆人硬塞下毒药,痛苦死去。 ……从那时开始,他就隐约察觉、自己永远不可能拥有什么。 亲情、友情,他一个也没有。 伸出手来应该可以得到什么,但当他握紧拳头、却只能握到一手虚无。 他从书中读到人类的七情六欲,却怎么算也无法体会完全。 他是人类,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本以为他能从那只野猫身上体会完全,谁知却仍是一场空。 他本以为再也没有人可以好好看着他了…… ——直到他遇见他。 葛斯闭上眼,又睁开。刚刚眸里的寂寞已然消退。 换上的是谁也无法撼动的,决心。 葛斯望向那两只猫,带着歉意开口:「对不起。根本就把你们忘了,却还要你们来帮我。……讨厌我吗?」 喵噜呜。 蹭蹭那稍嫌冰凉的大掌,猫咪们一点也不像有讨厌的表示。 他轻搔猫咪的下巴,让它们发出呼噜呼噜的舒服嗓音。他看着它们,柔声说:「我现在得走了。你们要离开我就趁现在。……如果还跟在我身边的话,或许会死也不一定。」 呜呜。 猫低鸣,不愿离开。 看着他们,葛斯皱眉,「为什么要跟我一样笨呢。」 喵喵喵~ 面对猫咪天真的无辜眼神,葛斯根本狠不下心把它们丢到地上。做出那种事的都该被丢石头。 所以他只能放弃的轻叹,抱着他们站起,离开。 18、 上次走这条路,是七年前的事。 耶路撒冷,伟大的宗教圣城,沐浴在晴空的晨阳下。 葛斯抬首,仰望面前的石造建筑。 这次,再也离不开了吧。 俄梅珈学院校规明定,所有学生在毕业前都不得返乡,违者开除学籍,终身不得再踏入。 可他还是回来了。 他知道那扇大门后有着什么。 他知道他将会在那看到什么。 他曾是如此抗拒。 但如今他除了去推开它,什么也不能做。 他坚定的踏上那段石造阶梯,伸手推开那扇木制大门。 那里燃满蜡烛。 造型质朴简单的大厅中,布置是清一色的黑。 他踏上红天鹅绒的地毯。在道路尽头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正目光灼灼的瞪着他看。 葛斯走到他面前,尽管不愿还是单膝跪下。他淡然唤:「父亲。」 「你回来了,我儿。来看我们吗?」 男人没有感情的笑,向前跨出一步看来十分热情。葛斯不理,开门见山道:「放了狄亚。」 「……喔。那吸血鬼。我正想问。」男人好整以暇的找张椅子坐下,态度悠闲,「你当初坚决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又在毕业前夕让我得知你不打算回来:你做这些事的理由,都是因为他吗?」 「……是,也不是。」 「喔?还有别的理由?」 「是的。」 葛斯抬首。冰蓝色的眼眸冷静而自制。「这里没有我的地方,父亲。对您来说,我不是我。对母亲来说,我不是我。对整个家族来说,我仍然、不是我……只有在狄亚身旁,只有他看着我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感觉到:我是活着的。」 「如果可以选择,我绝对不会回来。可是现在,狄亚在这里,因为我陷入危险……父亲。我已经照您的要求回来。我可以请求您应允我,把狄亚放了吗?」 「……」 卡尔·盟约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定定审视着他。 从何时开始,那冰雕般的孩子早已溶化?是因为那吸血鬼?全都是因为他? 那么……「好吧。」卡尔点头,痛快应允。「他在你以前的屋子里。既然你已回来的话,就过去把他放了吧。」 「……谢谢。」 虽然迟疑葛斯还是道谢,然后转过一个方向,越过卡尔而去。 燃满蜡烛的大厅里,只剩下蜡油滴落的声响,以及沉默的男人。 安静的,他至口袋中掏出一个怀表。 啪。 他打开它看着,目光在一瞬间闪过憎恨。 啪。 他盖上,力道有些超出预期的大。憎恨在刹那间成为无奈,男人低声叹息。 「为什么孩子总会长大呢?为什么孩子总想离开家呢?我儿啊。」 那声音低叹。 「你以前那样,乖巧、听话、冷漠的死寂模样才讨我喜欢啊……」 ****** 葛斯驾轻就熟的穿过宅邸中大大小小的道路,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某个阴暗角落。 这里只有一间独立的小小石屋。 他停在门口,有一瞬间的抗拒。光只是站在这里,那熟悉的寂寞就袭卷而上——他摇头甩开那些画面,推开门板。 出现的是一条向下阶梯。 深吸一口气,葛斯踏下石阶。 身后的门自动关起,视线一片黑暗。葛斯彷佛能在黑中视物般、自然拾级而下,为着越来越浓厚的血腥味而皱眉。为什么这里有这么浓的气味? 踩下最后一阶,黑暗的空间突然烧起了一墙火炬、将地下空间照的无比清晰!因为这么明晃的照明,葛斯先是无法适应的眯起眼,而后缓缓睁开眼。 「——Hola……Buenas noche,bonito。(嗨……晚安,美人。)」 彷佛含沙带锈的低嘎嗓音出现,带着一点撩拨、一点诱惑和一点邪恶。 葛斯无法置信的睁大眼,错愕看着面前对他笑的慵懒性感的金发男人。那本是一副美景,但现在—— 「……是谁?是谁这么对你!」 出口的话忍不住心中激动而颤抖、一向平静的冰蓝色眸子中染上一层名为愤怒的色彩!「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对你!」 「这么对我?你是说……这个?」被铐牢在墙上的男人不在乎的笑,瞥了一眼刺穿自己腹部、布满自身血液的尖锐尖针群,「是这个?」视线一转,转到导致他离地几寸的手腕、脚腕上的镣铐,「还是这个?」最后,赤红色的眼轻笑,环视周遭地板上离自己极近、却怎么构也构不着的,一滩滩暗褐鲜血,无所谓耸肩。 「他们对我做的事情太多了,你说的是哪个?」 「……!」 猛然的、葛斯意识到自己已难以再忍受。因为他想杀了让狄亚受如此折磨的凶手,用他所知最残忍折磨人方法!无止尽的折磨死法不断的在脑海中绕,葛斯闭上眼,努力的试图冷静、却依然无法阻止紧握双拳的轻微颤抖。 狄亚看着他,赤红色的眼闪过好多色彩:有痛苦,有欣喜,有愤恨,有害怕,有冷淡……色彩闪了又闪、闪了又闪,最后,只剩下最暗沉的赭留在眼中,阴森冷酷。 欲望。 活下去的欲望。 「亲爱的……」 比上好丝绸还要柔软细腻的声音钻入耳壳、在心上恶意的搔。狄亚的眼浸上比血还艳、比火还亮的赤色,轻启的唇中有着白皙光芒暗暗闪动,锋利的能撕裂一切。 「过来。」 那是邀请、那是命令。葛斯不由自主的走近狄亚,看着狄亚的笑漾的越来越诡谲……他知道他不能过去,过去即是死亡、但他会过去。因为他没办法忽视狄亚的声音,他的伤和他的话语…… 「对,乖,就是这样,再过来一些……」 赤红光芒得意的望着慢慢走近他的「食物」,嗅着他渴求到要发疯的浓郁血香,直想咬开对方的喉咙,看他的生命泉源肆意喷洒、感觉他的滑嫩血液滋润他干渴愈裂的喉,解决自己被折磨与煎熬的欲望! 食物。 是食物。 是血! 是……「葛斯」…… 葛斯? 「……不!」 一片浑沌的脑海突然前所未有的清明,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晰!狄亚恐惧的看着真乖乖向自己走来的对方,心里开始陷入挣扎。「不要再过来!葛斯、离开这里,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不准走。 脑海中的声音顽强的想驱赶狄亚的理智。 ——那是血……是让我活下去的……「走!离开这里!滚开!滚!!」 对天不怕地不怕的吸血鬼而言,他们只怕一种东西:那就是先天体内一种无法控制的机制、一种对鲜血无法停止的需要——干渴症状。 像狄亚这种高阶的吸血鬼,他们的干渴症状并不会严重到失去理智,严重到甚至摆出最美好的一面诱惑猎物上当、自投罗网。除非——他们受到了突然的、剧烈的失血,其程度严重到让他们无法自动修复身体上的创伤。 像现在。 葛斯悲悯的看着对自己大吼要自己滚开的狄亚,觉得心如刀绞。狄亚很狼狈。他挣不开这专铸给吸血鬼的铐镣、离不开比死还要难受的折磨。葛斯看得出来,现在狄亚会为了一滴血、付出任何代价! 血是吸血鬼的主人。他们是血的奴隶、悲哀的被血所控制…… 停下的脚步声再度响起。沉默而坚定。 「我办不到。」 「!」 抬起的眼布满可怕血丝,本来英俊的脸因失血过多而乾枯,金色的柔亮发丝也失去光泽。渴求血液的吸血鬼是残暴的、是丑陋的,却也是、可悲的。 葛斯无法控制的心疼。 「我要怎么救你?狄亚,告诉我。」 「……不、你不准救我、快走、离开!滚!在我还知道你是谁的时候!」 回答葛斯的声音苍凉的让人难过。狄亚想让葛斯离开,他不想他留下。 但在内心的某个区域里,却在叫嚣怒吼着,要葛斯留下、要葛斯把血留下——狄亚一半恐惧一半贪婪的看着对他极其诱惑的男人,在人性于魔性中挣扎。 他只要脱开这镣铐,他就会伤害所有他看到的生命、伤害葛斯、直到自己的生命不会再受威胁为止!他一定会杀了他。盲目任吸血鬼天生、对于活下去的欲望而杀了他! 他知道如果葛斯再不走、如果葛斯将他的镣铐解开、他一定会这么做! 所以他不能让他过来…… 但是,「不。」葛斯回答,取下左耳的六芒星耳坠。在那上闪着锐利的光。「我不会走。」 「葛斯,快滚!」 「我办不到。」 葛斯说。那半掩的蓝眼有点落寞也有点悲伤。狄亚绝望的看葛斯走到自己面前,看他举起那块锋利耳坠,还是那抹,淡淡微笑。 「如果我不能选择生的方式,至少将死的方式留给我决定吧。」 手,挥下、镣铐的铁链应声而断! 束缚住行动的枷锁消失了。手脚恢复自由的狄亚,第一件事,就是红了眼咧开森然獠牙一把压到葛斯! 他们双双跌倒在地,狄亚压制住葛斯,红眼燃烧如火焰,尖锐獠牙已在颈旁蓄势待发,却迟迟未见鲜血涌出…… 獠牙颤抖着。 葛斯可以感觉到狄亚内心的剧烈挣扎。虽然没有掉泪,但他明白,他在哭。鲜血的气息近到让狄亚可以失去理智,但他最后的坚持却犹在挣扎。 不可以。 他不可以这么做。 他不可以伤害葛斯,不可以……「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残破的嗓子碎裂不成声,狄亚绝望的看着葛斯,看着他望向自己的冰蓝眼瞳。世界上他最爱的一双眼睛。 「我不想你死!葛斯,我不想你死……我不想你死……因为我爱你!」 是什么让这么幸福的一句话变调成如此凄凉? 葛斯安静看着狄亚痛苦锁紧的眉。 「杀了我,好吗?用你的耳坠?杀了我!我是黑暗,我是邪恶、本来就该遭到驱除,葛斯……不要这样做!不要……」 「……」 「葛斯……」 「我办不到。」 「……」 「——狄亚!」 就在那一个瞬间、压制住葛斯的狄亚突然动作,凶狠抢过葛斯的耳墬一个后跃远离葛斯!他悲哀的看着葛斯,举着耳坠就向自己的心口刺下! 嗤! ……葛斯闭上眼,轻声叹息。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我到底要怎么对你才好?」 他看着他,语气平淡的就像平时他们在谈话般、平淡的就像没有生死存亡。狄亚不敢置信的看着葛斯冲过来,以手心接下他用来自杀的武器。葛斯轻轻笑起,温柔的让狄亚想哭。 「我似乎永远也学不会对你冷眼旁观。也学不会如何保护自己。」 他丢开几乎切开他手掌的耳坠。他微笑,抬手压下狄亚的头,送上自己的颈。如果说自己本来对狄亚的心有半点怀疑的话,那他现在相信、狄亚爱他。 「我会把你要的给你。就算你要的是我的命、我的血。狄亚……我爱你。」 ——本已干涸的血液再次被覆盖上新鲜的鲜红血液。 大片、残忍、失去理智、破坏的,洒。 我们的世界如今只剩鲜血与痛苦。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血液,从被咬开的喉咙中源源不绝的涌出、汨汨流入干燥龟裂的口腔中。这本该是种享受行为,却揉进了像被灌腐蚀毒药般的痛。痛,那是一种一开口、就只能发出悲惨哀号的痛,比起死,更加痛苦千倍的痛…… 有什么滴落在对方苍白无生气的脸颊上。 那是至眼眶中殒下,血色的眼泪。 这一切如此讽刺。 狄亚得到葛斯的心、葛斯的全部。他应该要高兴,却只觉得心痛欲裂以及,空洞。 彷佛谁硬生生夺走他半个肺,他连呼吸都觉得痛苦。 吸血鬼将濒临灰化的身体恢复,需要人类全部的血液…… 「……你还活着吗?」 空寂男音在广大的空间中寂寞回响。狄亚抱着葛斯,紧紧拥着、就怕他下一秒会化成灰,从他手指间不留情的飘落。他的眼下挂着两串红色泪痕。他已经回复他的英俊外貌、他天生的自愈能力,也解决了要命的干渴症状。 「你还活着吗?」 哽噎、破碎颤抖的话,在回音的陪衬下显得好悲凉。将头轻靠在葛斯的发上,狄亚的目光只剩下死寂。 他知道葛斯正在离开,而且会越走越远。他的心脏好像也被扯着,也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疼,疼的都快麻木了…… 明明自己不是人类,为什么,心还是会痛? 「……不。不、不……不——!」 终于,当疼痛过了某个限度,所有的情绪,就会一次性的涌出、像要把人逼疯! 「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狄亚又哭又笑,脸上的表情悲喜难辨,他任悲伤俘虏自己、任血泪滑落,「我杀了我所爱的,我杀了我所爱的!多讽刺?葛斯、你好自私!」 嘶吼声痛的像能撕碎一切。狄亚拒绝承担这份情感。这情感太噬人!他会疯掉、他会崩溃!「为什么你不走?混帐、葛斯,你让我做了什么?!你竟敢让我亲自杀了你!就在我眼前!天啊、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 「我爱你啊……我爱你啊!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让我明白我爱你?你怎么忍心让爱你的我杀死你、只因为你要让我知道你爱我!我爱你啊,葛斯……我……很……爱……你啊……」 男人抱着已失去生命、被自己亲手杀死的男人,泣不成声。 我爱你…… 但我竟然也……杀了你…… ****** 等席拉赶到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狄亚呢?」 「我给他打了镇定剂。有个长得跟他很像的女人把他带走了。」 「……葛斯呢?」 「赎罪者将他的尸体装棺、带去地下坟场了。」 「……」 放下十数支直径有十公分的粗大空针筒,理着光头的男人叹气,低嘎如狼嚎的男性嗓音问道:「需要帮你吊袋葡萄糖吗,席拉?」 「不用了,贾鹕。……我可以的。」 回答着,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一角抱着膝盖的席拉却没有说服力。原本美丽的脸庞上因伤痕与疲惫而憔悴,彷佛下一秒就会昏倒。贾鹕·莫西科摇头,他无法予以置评,因为他不属于这混乱的家族。他们家族只是个附属于此的医者世家。 「……为什么呢……」 席拉自言自语般的开口,更加抱紧自己。「为什么姨丈要这样对葛斯呢?他不是一直都不在意他吗?为什么不干脆让他走呢……葛斯死了,他死了,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把他不回来的事当秘密藏起来,如果我不告诉姨丈狄亚的事,如果——」 自责的话语,随一只放到头上的手掌而止声。 贾鹕坐在她身旁,叹口气,将她拉过。 「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的事。对于发生的任何事情,你都只能选择接受。」 「……」 「哭吧,席拉。为了葛斯、为了你,也为了这疯狂的家族。」 「……呜……」 「哭吧。……没有人会怪你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任怀中的女人痛哭失声,贾鹕半敛眼睫,忧伤望向窗户外头的无边无际。 没有人能离开这里。谁放谁走都必受惩罚。 反抗者、杀,逃跑者、杀,帮助者、杀,求饶者、杀,庇护者、也是杀…… 任何人都别想离开、这个以荣耀与权力织就的,鲜血牢笼—— ****** 在石造建筑物的最底下、最底下,温度超过零度以下的寒冷地底中,藏有一间密室。在那片寂静的土地上,躺着无数沉默陵墓。那些陵墓排置的方式让这里组成一片幽暗迷宫,轻易便能吞噬任何一个妄想闯入的盗墓者。 安静的黑暗中突然透下一丝光明,但又很快的被两个黑影所遮掩。双脚落地的声音响起,在刹然出现又刹然消失的淡淡光明中,可以极勉强的窥出是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他们站在地窖的黑暗角落,屏息望着面前不可侵犯的神圣古坟场,死人之城。 他们双目所集中的,是一个还未埋入地下也未有陵墓、孤伶伶放置在其他陵墓旁的黑木棺柩。那口棺柩才刚运进此处,根本还没有规划该在哪建起陵墓。 男人举步走近。女人沉默跟进。 ……当……当……当……当…… 不知从哪,传出了悠长钟声。 「——卡尔,你真不后悔?」 女人突然开了口。她的声音平淡冷静,但仔细一听却有着淡淡惧怕。 那叫卡尔的男人显然是停下脚步。但他很快又向前走去。 ……当……当……当……当…… 十二下钟声,悠长打下。 「——玛莉亚。早在二十二年前,我就下定决心。」 卡尔沉声回答。他的声音毫无温度可言。 对于他的话,玛莉亚没有回答。她早就失去回答的权力。 ……当……当……当……当…… 钟响着,回荡着。 让人不安的、馀音缭绕。 男人女人站在那新来的棺柩前,静静等待钟声消止。 「二十二年。我等如此多年,就是为了现在。」 「但是,」玛莉亚有点犹豫,「我不后悔,因为那不是我的儿子。那是魔物的儿子,可是——」 「住口!」 「!」 男人突然沉声大喝,女人一惊瑟缩一下。她听着对方冷冷的说:「他,只是由盟约以血肉所饲养、并将在未来保护我们的,武器。」 ——喀。 在男人话语落下的那刹那、沉静的古坟场中突然传出了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奇怪声响! 女人倒抽一口冷气。男人只是静静的站在那,凝视那应该是声音来源的棺柩。 喀喀>。 没有人的声音。只有棺柩中发出的奇怪声音提醒他们:这里,有着什么在。 女人紧张拉住男人的手。 「卡尔……」 喀喀、咚! 像要回应女人的声音、棺柩发出的声音更大声了! 喀沙唰——碰! 下一秒,本来就没锁死的棺盖至棺柩上滑摔至地上、发出巨大声响! 紧接着、从深深的黑暗里,在卡尔和玛莉亚的耳中,撞进一道声音。 那是人类,低低的呻吟…… ——上部·完—— 下部 19、 拉弥亚睁开眼。 因为狠狠抓住她颈项的那只手。 站在她面前男人有张和她相仿、却更为阳刚的脸庞。 「狄亚。」她努力的、至喉中挤出声音,「你在、干什么?」 「……葛斯呢?」 狄亚轻声问,手掌捏着女人的脖子表情却优雅而迷人,「刚刚他在我的怀中。我确认他还在我的怀中,可他到哪去了?为什么我醒来,他就不见了?你把他藏起来了,是吗?……你把他藏起来了吗?!」 啪嚓! 颈骨终于承受不了对方持续加强的握力,硬生生的断裂!拉弥亚发出一声闷哼,整个头颅以十分诡异的角度歪斜,但看着对方的表情没有憎怒,只有理解。 「……我没有。」 幸好吸血鬼只要没有伤到心脏,断头也不怕。拉弥亚直视着表情阴狠的狄亚,平心静气的说:「如果我在那,我绝不会让他们把葛斯带走。我不会让他们把他抢走……狄亚。你知道我不会的,不是吗?」 「……」 啪。 狄亚松开手。拉弥亚的颈上剩下一圈乌黑指痕,很快在下一秒又恢复原本白皙。她转转头部,一如往昔。狄亚依然满脸肃杀之气,墨瞳闪现出恨意。 「他在哪里?我的葛斯在哪里?」 「你在问他的人?还是想问他的墓?」 「墓?谁的?」 「葛斯的墓。」 「……胡扯!」 猛然暴吼,狄亚一步踏前,抓住拉弥亚的肩!那指力强大到早已深陷肉中,但女人却不为所动,只是平稳的解释道:「因为他死了,狄亚。」 「胡扯!」 怒吼依然,但拉弥亚可以知道那声中有的不只是愤怒。那是只有受伤的兽才会发出的吼声。一种对现实绝望的,哀号。 拉弥亚冷冷重复:「葛斯已经死了。」 「不。」狄亚抱着头,摇头否认。他拒绝承认。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催眠他,只要他不去相信,那就不是事实。如果他承认了、如果他相信了…… 那葛斯就—— 「他已经死了。」 「不……」 「他已经死了,狄亚。」 「——你为什么要一直跟我说葛斯死了?!他没死!他只是被谁藏起来了!他没死、他刚刚还在我怀里的……他没——」 「他的确是死了,狄亚。」 拉弥亚打断狄亚的话,冷静的让人心碎。 「你咬碎他的喉咙,吸干他的血。没有人类能活下来。狄亚……他已经死了。」 「……」 狄亚没有回答。 他只是跌坐在地,痛苦的环抱自己。 他没有再去否认。 因为他无法再否认。 拉弥亚是如此直接的将他的伤口一再扯破、让他就算想假装都办不到。 他知道这样对他是好的。逃避不是药,只是止痛剂。 可是,很痛啊。 很痛、很痛啊…… 「……」 看着不语的男人,拉弥亚轻盈走近,在他面前蹲下。狄亚抬头看她,面无表情。当悲伤过于强大,强大到无法负荷时,就会只剩下麻木、空洞和沉默。他开口,嗓子嘎哑的难听:「拉弥亚。」 「什么事。」 「我有事想麻烦你。」 「你说。」 「帮我去查葛斯他被葬在哪里。」 「为了什么?」 「因为……」狄亚难看的笑出来,「我要和他死在一起。」 「……——Fuck!!」 碰! 拉弥亚终于无法忍受,愤怒的打了狄亚一巴掌! 她揪起他的衣领、隐忍的怒气迸发,她开始破口大骂! 「Vete、你可以做任何事,去把那家族给葛斯陪葬、把害你如此的恶魔揪出来报仇什么都可以,就是不准寻死!你可不可以动动你的豆腐脑想一下,你现在用的不是你原本的命、你现在用的,是葛斯他的生命!是葛斯的!你在替他活着、你在替他延续接下来的生命——他给你、你就要负责!」 本来柔媚诱人的嗓音因糁上悲伤而哽噎,墨色的桃花眼中有泪水与怒火,交织成恨、死死瞪着依旧面无表情的男人! 「混帐、你这个样子如果让葛斯知道,他会有多难过、多内疚?他会多么自责、你有没有想过?——他爱你!所以他救你!但他给你的生命、你却这么对待?!你这个笨蛋、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怎么舍得这么做!」 「……你没有失去过。」 「?!」 终于,狄亚在怒骂声暂停、拉弥亚喘着气的时候静静开口。「你没有失去过,所以你不知道。葛斯已经不在了。我再也无法听到他的声音,再也无法听到他的呼吸和心跳声,再也无法看到他对我说话……葛斯不在了,我为什么要他的命?我为什么要活着?我根本就不想要他的命——」 「……我没有失去过?你说我没有失去过?!」 拉弥亚的声音突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怒气满盈! 双眼的视线如果能杀人,只怕狄亚已死了不知几千几万次。 她的声音揉合怒吼和哭腔,奇怪的让人鼻酸:「我没有失去过!你这个笨蛋!就是因为我失去过!所以我知道你有多痛、所以我一开始才一直提醒你葛斯已经死了、所以我阻止你寻死!」 「……你失去过?」 狄亚冷哼。「你失去谁?玛莉?布兰珈?还有谁?笑话。她们只是你的饲主。可那是我的主人啊。葛斯之于我比她们之于你还……」 「——佐依丝!……我失去了、佐依丝!!」 一向坚强的女人再也无法坚强,那名字像是钥匙、顿时就让封锁起来的悲恸决堤,淹没她的坚强! 狄亚看着拉弥亚在吐出那记忆中显得久远的名字后,松开他的衣领,蹲下,开始嚎啕大哭!听着她埋藏了好久好久的痛苦、听着她柔肠寸断的恸哭声,他回想起那个曾经熟悉、叫做佐依丝的人类女孩。 他记得那个女孩。 那个黑发褐肤的埃及女孩,总是笑得羞怯,在右颊上有个浅浅酒窝。那一天,拉弥亚从中东战场上捡回她。那时的她浑身是血、半边毁容,膝盖以下血肉模糊,全身扎满炮弹碎片。 那时候的他不懂为什么。不懂是什么让拉弥亚露出心疼的表情,是什么改变她的笑容。因为他还没有遇见他的主人。 真的,他不懂。 『?Como entiendes?(你要怎么懂呢?)』 对他的疑问,拉弥亚以此嗤笑反问。她给那女孩取名为佐依丝,帮她安装义肢、教她说话、逗她笑……每当狄亚从战场回到营区,都能看到她们处在一起。 佐依丝的笑声有一种力量。营区里的人类士兵都喜欢她的笑声。他们说,她的笑声会让听者觉得:这世界上还有希望。 活着不是只有战场上每日不间断的死亡、死亡、死亡。 活着不是只为了拿枪去杀无冤无仇、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活着不是只剩下绝望。不是。 那笑声让他们在战乱中寻找平静,在弱小中寻找自信。 佐依丝的笑声,是他们的心灵寄托。 狄亚没有再问拉弥亚。他隐约可以明白答案。因为他从未看过拉弥亚毫无戾气的笑。 但是…… 身为时常要经历无数生死危机的特种军人,有一条队规是:只要你还身为军人、就永远无法爱人。 爱一个人、就是制造弱点。对一个需要高度冷静与绝对冷酷的军种来说,这种弱点是致命且不安全的。这是众人心知肚明的大忌。 这是,众人心知肚明的…… 两个月后的一晚,敌军夜袭。 照理来说他们不该偷袭成功,因为除了他和拉弥亚以外还有其他的血族军官。 但恰好那一晚,上司将他们从战场上急召回总司令部。除了不愿留下佐依丝的拉弥亚外,所有血族都离开营区。 他们回去总司令部,询问最新指示。队长看他们一眼,冷冷的说:撤退。 『这一场战,不可以赢。』 ……他不敢相信他听到什么。 等他赶回营区时,那里早已没有营区了。 只剩下火、尸体、子弹空壳与满天的硝烟味。 还有拉弥亚,以及她怀中冰冷的黑发女孩。 那时候的他不懂为什么拉弥亚紧紧抱着女孩,就像她下一秒便会消失。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拉弥亚全身都是血、军服也破损严重,却一点伤也没有。 他没有问。 只是陪着拉弥亚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帮她把女孩埋葬。 他总以为那是场意外。 现在才恍然忆起,那时候女孩的脸色是如此苍白、却也如此的平静。 那女孩如此善良。她绝不可能让拉弥亚去伤害其他人。 仅管那里将不会存活任何人。 ……是的。 对他来说,佐依丝只是拉弥亚其中一个「饲主」。 但是对拉弥亚来说,她不只是「饲主」那样简单:不仅因为那是她第一个饲主,更因为她爱她之深,就像是她真正的「主人」。 ……那跟他爱葛斯、跟他失去葛斯,一模一样。 「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你失去过!」 因为哭而颤抖不已的声音说着,泪水无法控制的流:「我们、都是为了活下去而杀!他们、都是为了让我们活下去而死!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会这么痛吗?我也很痛!好痛好痛痛的要死掉了!对、她不在了,我为什么活着?我为什么不干脆跟她一起走?」 墨眼猛然抬起、恶狠狠钉上对方的面无表情! 「可是、我死了,佐依丝也不会回来!葛斯也是!所以我活着、好好的活着、不寻死不悲伤,因为、我不想让佐依丝的苦心白费、不想让她知道,她的付出对我而言是一道枷锁、一条罪!所以、我、活着!就算心好痛、痛的要裂开、痛的已经没有感觉了,我还是微笑,我还是活着!因为我不能浪费佐依丝的生命!葛斯和佐依丝的想法一定一样!所以你……你这样是在糟蹋他的心!混蛋!混蛋狄亚——混蛋……」 「……」 狄亚有了反应。不是反手打回对方一巴掌,而是说:「你从没告诉我。」 拉弥亚呛回去:「废话!那时候你又不懂!没失去过的不会懂!」 「……是啊。你说的对。」 我们都失去过。 我们都懂。 只有那时候才开始憎恨自己的存在。 我们为什么不是人类。 我们为什么是吸血鬼。 我们为什么明明是爱的、却只能得到遗憾? 我们为什么,不能幸福? 「……拉弥亚。」 「干嘛?」 「闭上眼睛。」 「你说闭就闭喔?」 恶狠狠的答,拉弥亚仍是闭上了她的眼。 在一片黑暗中,只剩下触觉和听觉是真实的。 有谁轻轻靠上她,以额互抵。那是他们从小就懂的行为:那是对方不明说的安慰。 在她的低泣声中多出了另一股声音。 那是谁,嘶哑低嘎、彷佛撕心裂肺般的,恸哭…… ****** 就像刀砍过会留下伤,事情经过也会留下它的影响。 约瑟夫的伤经过八百年还会隐隐作痛,狄亚不知道他的伤会不会花更久的时间。 他曾经考虑过要不要干脆就这样回塞维亚,回到他母亲的城堡中,找个地方陷入沉眠就此不要醒来:可这只是浪费时间。 在一场斗牛赛中,停下脚步的斗牛士下场只有死亡。 活下来的唯一方式,只有前进。 他也只能前进。 因为没有能让他停留的理由。 没有。 当年他浑浑噩噩的回到马德里,许多事情接踵而来:约瑟夫和凯尔的事情、莎莉的事情、他的事情……面对一团混乱,他头一次感到想逃,可他没逃。因为那个能让他依靠的存在已经不在了。 他的主人已经死了。 等事情告一段落,狄亚丢下辞呈也不等校方回覆就离去:他留在俄梅珈的理由只有一个。现在没了那个理由,他为什么还要待在那里。 在离开前,把葛斯那张被他威胁利诱,好不容易拟出的送书单——其实上面也只有一本书和一个人——执行后,狄亚大手一挥、把他主人所有的东西打包带走:那些书、那些画,甚至让他又气又好笑的微波炉,一个也没留下。 不仅仅因为念旧。 他只是想,葛斯是如此珍爱那些东西。如果都丢掉的话,他应该会很难过。 靠在床边坐在地板上,狄亚望着隔了一层防紫外线透明隔板的窗户。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那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葛斯从夏天就一直在盼这场雪。 现在的天空,应该很漂亮吧。 他记得,在这种对人类而言适合出外逛逛的日子里,葛斯会选择待在屋里,泡一壶茶,抽一本书,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映着外头阳光,悠闲渡过整个宁静下午。 如果这个时候自己突然扑过去要抢他的书、阻止他的行为,葛斯会先短短一蹙眉,然后无奈任自己抽走他的书,任自己霸道的要他陪他、要他听他说话,或是温驯的任自己揽过他的颈,不客气的亲吻。 还有,葛斯不会煮饭。葛斯是一个很没味觉、也很懒的人类。 厨房对他而言等于另一个书房,他厨房的瓦斯在狄亚来之前从未开过。他总能面色不改的用爆微波炉,再一脸无辜的看向一旁抢救不及的傻眼的他。 葛斯有起床气,起床对他来说是一项挑战。平常日他一定会设闹钟,假日常常睡到自然醒。狄亚亲眼看过一个不小心在假日尽职响起的闹钟被葛斯一把抓起、接着狠狠砸向墙角。 那时候睡迷糊的葛斯、赖床的葛斯、摔闹钟的葛斯,都很可爱…… 狄亚不自觉的,在失去葛斯后,头一次露出微笑。 或许拉弥亚说得对。 他死了,葛斯也不会回来。 他的生命已不再单纯。 狄亚抬起右手。 在那只骨节分明、能轻易击碎人类颅骨的手掌上,有什么在无名指上闪耀。 那枚钢戒。 葛斯总念着要往上面镶钻的钢戒。 他一直忘记跟那男人说:它早镶有世上最昂贵的宝石。 对狄亚而言,当葛斯执起他的手边看着它边轻轻微笑时,倒映在钢质表面上的那双冰蓝眼瞳,是他至今看过最美的一对蓝宝石。 他仰望着那枚戒指,接着慢慢的,手掌下移。 满怀情感的,触上薄唇。 手在那瞬间微微颤抖,但很快的、握紧成拳的举动遏止了它。 一连串的动作看似简单,却几乎要花尽狄亚的力气。 任戒指盖着唇瓣,他闭上眼。 好一阵子的沉默。 然后,随着夕阳落下、缓缓睁开。 再睁开时,眸中先前的感情色彩早已不见,被亲手锁进一个早已被同一个人给占满的心脏之内。 那个为失去主人伤心欲绝的狄亚·梵褚在刚刚死了。 现在这个,是振作起来、并如同以往强大耀眼,精神奕奕的狄亚·梵褚。 吸血鬼跟人类不一样。 人类的寿命太短,所以他们拥有回忆的特权。他们能一次次回忆,因为他们的寿命就那么长、怎么回忆也有个界线。 可是吸血鬼不一样。 他们不能回忆。 他们的生命太过久远,如果真的回忆起来、几个月几年都不够。 所以他们习惯遗忘。 遗忘很容易。只要不再去想就好了。 ……只要不再去想就好了…… 狄亚大叹口气,起身。 该离开了。 他抓起床上一条墨绿色的长围巾。那是葛斯最喜欢的一条围巾,只要天气冷起来、都能看见他围。狄亚给自己围上那条围巾,一瞬间的迟疑却又忍不住微笑。因为那条围巾上面残留的、一点点淡雅的无色薰香。 遗忘很容易。 真的很容易。 ……只是要下定决心去遗忘、太难太难。 20、 一年过了。 两年过了。 五年过了。 十年过了…… 拒绝再效忠军方、立下沉默协定后,狄亚正式和世界脱节。 现在他还有在接触的人类,除了填饱肚子用的以外、还有…… 「——你又打算在我家待多久?!」 站在客厅里,凯尔·德达那双臂环胸、面色不善的盯着不速之客。那不速之客怎么看都像是……简式棺材。 比传统棺材好携带的那种。 「我才刚到好不好。」 棺材里传来的回答堪称无赖,无赖到凯尔有冲动去翻枪、狠狠把这棺材连同里面无赖给射成马蜂窝! 「什么叫你刚到,当你正要出差时客厅里却冒出棺材、这算什么?居家环境为什么处处有危机就是因为——」 「算了吧。」 旁边适时伸出一只手,轻拍他的手臂。约瑟夫·弗摩尔向凯尔摇摇头,示意他不要为这种事情动气。但是凯尔哪吞得下这口气,「但是他——」 约瑟夫轻轻微笑。笑的如沐春风。 空出来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握住了一把大剁刀。 磅! 不等凯尔反应,棺材里的无赖就很有自知之明的踹开棺盖、逃出来了……「Joder!你还真砍!」狄亚·梵褚馀悸未消,一脸惊恐的看着直插在棺盖上、下面就是他头部的剁刀,「怎么你瞄准的能力都没退步!」 「狄亚,要不是凯尔不准我在身上带超过一把刀,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说话?」约瑟夫的脸依然很冷淡。他对除了凯尔以外的人都很冷淡,「想死的话,我帮你。用不着麻烦凯尔。」 「……」 面对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带着一模一样的怒气,狄亚抓抓鼻子,也知道自己的确有点过分。 不过,「凯尔,」他试图讲点道理,「当初要不是有我的帮忙,约瑟夫他也……」 「慢着,那可不是你的帮忙,你充其量就干了个蜜蜂活只负责转交。」凯尔打断他,毫不留情,「是我亲手把约瑟夫拉回人世。是我亲自把他找回来的!」 狄亚翻个白眼,耸肩,「喂喂,要不是我的『转交』,你会知道该怎么拉回约瑟夫?别这样——待几天罢了,又不用你整理客房!也不用你准备食物!我只是——」 只是想找人说话而已…… 「……」 看着安静下来的狄亚,凯尔几秒的沉默后、放弃的在沙发上坐下。一旁的约瑟夫马上就理解他的肢体语言,体谅的点头,去拔起棺材上的刀。 「狄亚。」 「干什么?」 「你不能在客厅。」 「吭?」 「楼上还有一间空房。」约瑟夫说,拿过茶几上的糖果盒子递给凯尔。凯尔继续当他的黑脸,只是抓过糖果的动作怎么看都让那脸色显得滑稽。 狄亚听明他的意思,立时喜上眉稍!「我马上搬!」然后一弹指,边和棺材一起瞬间移动、消失。 两个面容仿似镜映的男人对看一眼,不约而同一叹。 算了。 他们不是不能理解他心中的伤。 因为他们也痛过。 约瑟夫一在沙发上坐下,便马上感觉到有股温度快速靠近。地上的影子交叠几秒后才依依不舍的分开。他微笑,让他看上去无比温驯。 凯尔看着他那样轻轻浅浅的笑,忍不住也笑起来。 「可恶,我一定要跟他收房租——啊!」 「?怎么了?」 「依照房间坪数、条件、内含家具、便利性,不供餐不含水电,再把他的经济状况考量进去,我该跟他收多少才合理?糟糕,太久没碰我都忘了,我去查查……」 「……」 看着凯尔离开的背影,约瑟夫摇摇头,却仍笑容不减。 不管发生过什么、不管在一起多久,他果然还是最爱这个男人。就算他常在意一些他无法理解的地方,也依然如此。 毕竟,这就是爱啊。 况且在意那种琐碎地方的凯尔,也很迷人不是吗? 狄亚放下棺材,伸个懒腰。 锵当。 有什么意外掉到地上。他循声望去,看清之后露出微笑。那微笑融合了怀念与眷恋,让他看起来像是……人类。 他蹲下,小心翼翼的捡起那小巧精致的钻石耳坠。他举起它,看它就算在这昏暗的空间里,也依然绽放出夺目的七彩折射。他凝视它,良久,才终于依依不舍的找出专为它配置的皮袋,谨慎放入,收好。 拉弥亚也算够意思。当年她无法帮他抢回葛斯的尸体,只能拚命从盟约手上抢到他的耳坠。当他从拉弥亚手中接过时,它上面还沾留有血痕。 或许是哪里碎了,血渗进去,因为不管他这么清、都无法抹除那血丝。 算了。能拿回来就好。 大概是那血的关系,那耳坠总透着股淡雅寒香:那是世上最能让狄亚觉得安心的气味。 叹口气,他在棺材上坐下,瞥到约瑟夫砍穿的口子,翻个白眼决定等会儿致电拉弥亚要她帮他运个新的过来。 反正她主人在德国。比起西班牙那是离爱尔兰近多了是吧? 总要失去过才懂得珍惜。那家伙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就算一开始无法,她还是接受了有个男主人的命运。 现在听说生活惬意啊,要不是那人类体弱多病不宜受惊他找杀过去找她了。 耸个肩,狄亚打开棺材躺入。 就算凯尔要跟他收房租,也得等他睡饱了再说! 21、 「喵喵。」 「吭?」 他看着眼前的男人瞪大眼,错愕的看着他。他认真的点头,仅管紧握的手心全是汗。 「这里没有别人。这里只有我的喵喵。」 男人眨眨眼。又眨眨眼。然后,笑了起来。 「喔~好吧!」 他笑着,带着认命与愉快。不知是否是发色的原因,那男人笑起来既明亮又耀眼。 「我就做你新的喵喵吧。要一直宠我一直爱我,比你对旧喵喵还要珍惜我。记住:你只要认了我,我就绝对不离开你。」 漂亮的桃花眼看着他,笑得开心的伸手,将他拦腰抱过、低下高出他许多的头。 唇与唇覆盖。 他惊慌、讶异,却不能否认那感觉十分温柔。 「你敢把我乱丢的话,我一定会……」 ——男人睁开眼。 带着他不懂的迷惘。 他撑起上半身,习惯性的往四周望去,却只看见四面玻璃墙所构筑出来的冷清空间。没有什么明亮的耀眼的也温柔的。 只有他一个人。 冰色的蓝眼有一瞬间的不悦。但很快又被无所谓的眼神盖过。 他总会梦到没印象的梦。不过那又怎样,那只是梦罢了。 男人下床,梳洗整齐,换上一套黑色西装、衬得本就白皙的肤更为惨白。整理完备后他走过房里来到一片玻璃窗口前,在那上面贴有几张纸条。 他一张张取下来看。 南楼,三名尸鬼行踪不明……这个放着不管也没关系,无所谓往地上丢。 艾比耶尔的恶魔逃逸……那人类总管不好他的恶魔,不过就是只狗,只是有三颗头和「地狱看门犬」的别称。有空再做。 裘凯市集安息日前特价、什么,广告传单?真缺德不知道谁干的…… 一张一张的看一张一张的丢,每张纸的内容都差不多,都是哪里有魔哪里有妖,直到男人撕下最后一张。 看见后过来。 简短有力。这是族长的笔迹。优先处理。 把那张写有要求的纸张贴回窗口玻璃,随意抓过一旁的黑色贝雷帽带上,男人打开窗旁的那道红色木门,迈进其后深深的黑暗。 ——自他有记忆来,他就住在玻璃里。 一块有无数透明窗口的玻璃里。 玻璃里有着跟玻璃外一样大的世界:他们只差在形状左右颠倒。还有,玻璃外的人可以轻易走进玻璃内,但他要走出去却有些麻烦。 他听过一些人谈他。他们说,那片玻璃的名字是「镜」,而用以代表他的名称是「镜里的恶魔」。 他不明白为什么谈到他时,他们脸上的表情会让他不快。但是再不高兴他也只能关关窗掀掀椅子、制造声响,让那些人带着恐惧离开。 ……没意思。 转过转角,经过几块没窗口的黑暗,他来到一大片跟他同般高的透明窗口前,窗口外是一片不意外的黑暗。他敲击窗口,然后等待。 突然黑暗退去,光线涌进。 他看见族长,也看见他身旁有几个人在。拉开黑暗的人惶然后退,他冷冷看他一眼,看他狼狈的别开视线。 玻璃内的黑暗跟着退去。随着光线亮起,空间也透出他原本的模样——就跟外头一模一样。 是的,一模一样。甚至连外头的人,也都出现在玻璃内。 差别只在,左右相反。 他全然不理身后突然冒出的众多身影,只专注的看着玻璃外。他知道自己只要走到后面随便拉倒谁,玻璃外的那个谁就真的会跌倒一如玻璃内的样子,不过现在不是玩那游戏的时候。 「维路。」 卡尔·盟约在其馀人的讶异目光中站起身,面对那片镜中垂首而立,一身黑的诡异人影,向其它人概括一挥手,「这几个人,看看他们。」 镜中被唤作『维路』的黑衣者沉默着,微微抬头。众人可以看到他帽下冰般的蓝眼睛,并忍不住感到恶寒。 但有人发出一声「咦」。 很快的所有人便往出声者看去。那是一个男人,有着燃烧火炬般红的短发。他直视着维路,表情十分耐人寻味。不过他一注意到其它人的视线,很快就恢复原本冷静,摆摆手解释:「没什么。我以为那只是幅图,不知道他会动……」 「无妨。您不是第一个这么认为的,德达那先生。」族长看着他,缓缓说,「维路是我族的『裁决者』,负责统御我族所有的恶魔护卫、以及保卫我族人安全。他可自由来去于所有有镜子的地方,控制所有存于镜子里的存在。我让他看清楚你们。如此,若有缘单独见到,也不会错将你们认作贼。」 「喔,那是恶魔的一种,对吧?」 穿着绿色小礼服的女人有些兴奋,「我听过这方面的故事!传说俄罗斯地区有一种恶魔,他们喜欢躲藏在镜子中,有时也会钻进镜般的水面,与溺死的女人相好——」 「蒂雅玛特小姐。您知道的真清楚,让人高兴。」族长回答,没有一丝高兴在。他转头,对镜中的维路道:「下去吧。没事了。」 『……』 维路微微颔首,转身至镜面离开。 在离开前,他多看了玻璃外的人群一眼。 他又看见那红发男人脸上耐人寻味的表情。 帽下的眉微皱。 错觉吧。 总觉得那人类有什么话想对他说。 他想,而后离开。 夜晚时分。 石造大宅中,一间打理整齐的客房里,红发男人站在浴室的镜前若有所思。 他原本是为工作而来:因为家里老头与这的主人有些交情,所以才勉为其难的来……却意外发现了什么。 这里是耶路撒冷,「盟约」宅邸。是的,「盟约」,诸神血脉的顶尖家族。他原本以为这种地方该充满神圣气息、或许还能看到天使飞来飞去,却看到许多意料外的存在。 恶魔。 「盟约」宅邸中竟有恶魔。 而且他们全是这石造大宅的「护卫」。 他是听说过「盟约」擅于驯养恶魔,所以也只有意外瞬间。但是在见到那镜里的漆黑身影时,他怎么也无法冷静、发出了一声错愕的「咦」。 虽然那仅是一瞥,但那恶魔怎么看都…… 男人困扰的眯眯眼,瞪着那块倒映着他和整间浴室的镜面。 「要怎么叫他出来呢……」 他想证实他的臆测。 这么说吧,他想干脆一点、直接看看到底是他误会,还是那恶魔真的……真的、长的很像他过去认识的一个人。 一个淡然单纯的男人。 一个英年早逝的男人。 他回想一下之前「盟约」族长叫唤出那恶魔的模样。唔。他也没召唤,只是突然像听到什么转头望去、再找人拉开盖住镜的黑布,那恶魔便已在那…… 嗯。 或许敲敲镜面能是个方法? 叩、叩、叩。 红发男人慎重的在镜面以指敲下三响。然后是好一阵子的沉默。」 什么事也没发生。 「……啊——我是白痴啊……?」 他以臂撑在洗手台上,无力望着镜中的自己。 真是的。「盟约」的裁决者如果这么容易就被叫出来,算什么东西啊? 叹口气,男人决定洗把脸就要出去整理行李——才这么决定着,扭开水龙头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了。 自镜中,他看到本该关上的浴室门被推开。 他明确感觉到现实中的门被风打开。 接着,那黑衣恶魔至镜里的门后出现。帽沿被压得极低,只能看见他苍白无血色的唇。他飘然走进,站到他身边。但他眼角馀光没任何人出现。 这整间浴室里实在存有的,只有他。 『——你叫我?』 镜里的恶魔开口,嗓音有些低有些沉、带着冰冷音质。红发男人看着他,大着胆子单刀直入道:「我是凯尔。凯尔·德达那。你认得我吗?」 『认得。』 恶魔答,又很快让对方失望的补上:『族长的客人。』 「不是!我……」凯尔指着自己,很认真,「你仔细看我。想想你在之前,是否曾在哪看过我?」 「……」 黑衣恶魔沉默后,抬起头。凯尔又看到那双冰般的眼睛,以及他俊美如大理石雕的斯文五官。在近距离观察下,他更讶异的发现:不是错觉。 这恶魔是真的长得和「他」一样! 『不。』 维路答。他没印象他曾在哪见过他。可是这人类似乎认得他。 「你……你知道俄梅珈吗?」 凯尔不放弃的又问,但又收到对方的摇头作回应。他一眯眼,突然无比认真的问:「那么……你知道『狄亚』吗?」 ——狄亚? 沉默良久。 可维路最后还是摇头,冰色的眼里没有情感波动,『……不。』 「不?怎么会?难道真是我认错?」凯尔不信邪,又连问好几个问题,却只能被对方以摇头和「不」回答。如此他也只能放弃。「好吧。是我想太多了。你长得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要不是知道他不可能钻到镜子里,我绝不怀疑你就是他。」 重点是,那个人不可能忘记「狄亚」。 那是对他多重要的人。 『……』 维路看着男人,不是很懂他说的话。 不过他想,和这人类说话的感觉不错。 这里没什么人愿意和他说话。 眼见男人没话要说,显然谈话告终。他本要离开,却突然听他唤道:「『葛斯』。」 『——』 凯尔屏息以望。 他看见那恶魔回过头来。 维路看着那人类,薄唇开阖。 『不。』 他说,看见人类的脸出现错愕与失落。 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是述说:『我不认识。』 「……」 凯尔愣了几秒。然后叹口气。 「真是的……果然只是我猜错。」他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抱歉的看着维路,「打扰你真抱歉。下次我不会再乱敲玻璃了。」 『……』 「很高兴能和你说上话。好啦我也该忙了,再见。」 『……不。』 「啊?」 凯尔突然听见一句鸡同鸭讲。他奇怪的看着维路,看他静静说:『不会打扰。』 凯尔的眼瞪大了。 『——』 维路突然往右望去。凯尔奇怪的看着他动作,在想镜子里有什么东西出现不成。然后他看他也不再说些什么,直接就转身拉开镜里的浴室门,离开,留下凯尔独自瞪着镜面。 凯尔愣愣的回想他刚刚看见的瞬间。 在那恶魔端正斯文的脸上,有什么掠过他苍白的唇边。 那挑动了脑海中的一节回忆。 那是谁、微笑的方式—— 一点犹豫也没的,凯尔奔出浴室。 抓起还没打开的行李,他当机立断的夺门而出。 22、 在凯尔出门的时候,通常屋里都只剩下约瑟夫。他法律上、也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伴侣。 原本他曾担心约瑟夫一个人在家会不会无聊,但很快他就知道那是庸人自扰:约瑟夫根本不在意他离开的时候是否有人陪伴。他只在意他是否会准时归来。 他不在意一个人等他回来。 ——八百年都等过了,那点时间算什么? 这是一个简单干净的房间。 占地颇广的空间里,充盈着打开落地窗外灌进的新鲜空气。 厨房中不时传来烤箱到点的悦耳提示音、水流冲泡的咕嘟声、还有刀切过物体敲在砧板上的细微咄咄声。 这是个舒适的乡间午后。 约瑟夫自在穿梭于厨房各处,烤箱、瓦斯炉、流理台——他的动作流畅如一首诗,配上弥漫于空间中的那股甜甜香气、更让人觉得无比享受。 约瑟夫在准备下午茶。 当然不是给狄亚的。 虽然没有任何迹象、可是他知道凯尔会比预定天数还早归来。 瓷器轻撞的声音在客厅茶几上响起。不知何时,约瑟夫已将下午茶摆在玻璃茶几的手织桌巾上,将茶杯斟满香气馥郁的伯爵奶茶。 茶香飘荡着,衬着骨瓷盘上的中乳酪蛋糕、草莓慕斯、提拉米苏、香蕉蛋糕、奶泡草莓汤、青苹果派、柠檬雪宝、火山巧克力、焦糖栗子塔、覆盆子蛋糕、奶油泡芙、薰衣草饼干、曲奇饼、草莓闪电、烤棉花糖、焦糖布丁……等等的精致手工茶点,更显得极度高雅奢华。 才刚摆好绘有浅红牡丹的三层点心架,约瑟夫就直起身,望向传来钥匙开锁声的玄关方向。 他永远能将凯尔抵达的时间算得比机器准确。 擦净手转身,他正对上走进客厅的凯尔。约瑟夫微笑,带着一点腼腆:「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又被你猜到我提早回来?」揽过对方往他的唇亲腻「啾」了一下,凯尔的脸在看到那堆甜点时亮起。不过他马上想起他回来的原因,脸色转得有些焦急:「约瑟夫,狄亚在哪?」 「没看他下来过。」 「啊?」 凯尔感到奇怪,「连晚上也没有?」 「没有。」约瑟夫说。他不会对凯尔说谎。「从你出差后,就没看到他了。」 「呃?」 真意外……凯尔想。他原本以为这几天狄亚会把握机会好好跟约瑟夫斗个痛快。从他住进来后,每到晚上自己进厨房就会找不到半只刀,「我上去看看他。有消息告诉他。」 二楼客房。 从外头听来里面悄无声息。 这也难怪,现在太阳仍在外头。身为吸血鬼的狄亚没道理醒着。 凯尔打开没上锁的门,迎面是从打开窗户外吹进、带着一点秋意的凉风。 整理干净的客房里,在正中央的位置上,一具黑檀木棺材静静躺着。凯尔没心思吐嘈对方哪来的时间这么快就运来这标准传统棺材,走过去敲敲棺盖。 叩叩。 ……良久。 叩…… 棺盖里传来虚弱回敲。几秒后才是男人慵懒嗓音:「有事?」 「这该由我问吧?」凯尔感到奇怪。从进来后他就觉得奇怪,「我听约瑟夫说他一直没看你下楼。你声音听上去不对劲。」 「……凯尔?喔,天,我睡得可真久。你去多久?一个礼拜还一个月?」 「四天而已,因为我提早回来。喂,打开盖子!我不想跟神经病一样,与看不到的人说话。」走去拉上窗户隔绝日光、又转亮床头灯,凯尔折回棺材旁又重敲几下棺盖,「起来,快点。我有些消息必须和你分享。」 「唔……叫一个血族在白日清醒很不人道……」 「少来!我认识一个血族,不但能在白日清醒,还可以和我妻子大打出手、甚至打坏半个车库。你认得他吗?」 「……」 喀唰—— 棺盖被不情不愿的打开。狄亚乱着一头从没整齐过的金发、阴着脸幽幽坐起。他蜡白的肤色、深不可测的墨眼,衬上房里微弱的光照,一瞬间让凯尔觉得有些恶寒。 却也一瞬间理解,刚刚的奇怪感从何而来。 「狄亚?」 「吭~?」狄亚打个呵欠,或许是白日的关系看起来特别疲惫。凯尔忖度几秒,才试探的问:「……你有多久没『进食』了?」 「——!」 在狄亚猛转过来的脸上,凯尔从他的表情得到回答。他不敢相信的咋舌,「上帝!你这样多久了!」 虽然不信,但这是真的:眼前的吸血鬼身上一点血腥味也没有。他身上只有黑檀木的稀薄沉香。只有那个、没有血腥味! 「……」狄亚低着头,像被老师抓到考试作弊的小学生,「其实也没多久……」 「多久?」 「……三……」 「三天?」 「……三个月。」 「三个月?!」 碰! 凯尔冲出客房、冲下阶梯。他很快偕同约瑟夫回来。约瑟夫仍是那样冷静,走到狄亚身旁蹲下,递出手上拿的保鲜盒。 狄亚只看一眼就别过头,呻吟:「别闹了,我不吃素。」 「吃。」 约瑟夫的话简洁俐落。他把装有羊血块的保鲜盒硬塞到狄亚手中,像变戏法一样空手握上把剔骨刀抵在他两眼间。他的动作带有一点杀气。 「我不想你对凯尔做什么。」 「……唔……」 也是啦。 这里只剩凯尔是活人,只有他有热腾腾的鲜血、有会迸发出温热血液的可口动脉、唔啊啊啊——狄亚猛力甩头把那念头甩开,自暴自弃的吃起羊血。 现在的他根本不是约瑟夫的对手。 他还要命咧! 「——好了。可以解释一下你绝食的理由吗?」 等狄亚把整盒装满的保鲜盒扫荡干净后,凯尔坐在约瑟夫搬来的椅上,看着试图装死的对方。狄亚一下观察自己棺材的木纹、一下对墙上的画有兴趣,最后才在约瑟夫亮出的刀下闷闷答:「……因为难喝。」 「什么?」 「……喔。」 凯尔不懂,但约瑟夫懂。妻子丢个眼神过去,丈夫马上恍然大悟,「难喝?都过了几年你还在难喝?我以为你早该习惯!」 「……」 狄亚翻个白眼。他有时候很讨厌那两人作弊的心电感应,「你不是血族,不懂啦。」 「我是不懂,」凯尔倒也直接,「葛斯的血真有那么好喝?」 他看着身旁两个恶魔不约而同的点头。他瞪大眼,看着竟然也点头的约瑟夫,「你喝过?!」那声音听上去像发现妻子偷腥的丈夫。 「很久以前的事了。」妻子一言以庇之。 「……」丈夫决定晚点再来询问那「很久以前的事」,转向狄亚。他注意到他点完头又马上摇头。他问:「干嘛摇头。」 「因为不只是『好喝』。他的血、葛斯的血……对我来说,独一无二。」 那是可以让所有鲜血相形见拙的美味。 那是可以让他就算闻着也满足的美好。 那是可以补足他生命一切缺憾的一环。 那对他来说不只是「食物」。 什么都不能代替。 「我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也想过要解决,」狄亚不悦的抿嘴,很气恼,「可是不行。就算闻起来不错,喝下去过几秒也会吐出来……如果没吐出来更惨,比饿肚子还惨。」 「你这些年是这样过的?!」 「吭?是啊。颁个『模范无害血族勋章』给我如何?我这几年来可一个人都没杀。咬伤了还记得送医,连挂号费都我出的呐!」 「……」 凯尔压下脑子里不断冒出关于蓄意伤人的刑法条文,却忍不住补充:「你应该连医药费和精神创伤费也一起负责。」 「……」 金发血族用很受伤的表情看向白发恶魔。 白发恶魔回他一个「你不觉得他这样也很迷人吗」的表情。 这对死闪光…… 凯尔咳了声,不高兴他和约瑟夫眉目传情,「从现在开始你给我乖乖恢复进食……」 「吭——我不要吃素——」 「……表现好的话我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吭——你的好消息不会是约瑟夫有了吧几个月了啊——」 「不要乱讲!」凯尔的耳朵忍不住的红,没注意到约瑟夫的耳朵也红了,「总之你没有恢复到可以和约瑟夫打架、甚至打垮半个车库之前,我不会说!」 「……真的?」 应该是错觉,狄亚的脸闪现瞬间的亮。死小孩恶作剧前眼里都会有的那种亮。 凯尔没注意到,他还在平复耳上的热,所以他肯定的答:「对。」 …… …… 接着就在三天后后悔了。 凯尔站在屋外前广场,看着眼前的灾难。被他当作第二办公室的车库,整个像被无道德建筑公司拆到一半的废墟,横条钢筋、屋瓦、红砖,所有能看见的建材四处散落。 他无言看向身旁一起观赏这带有破败美感风景的两个恶魔,也是联手打造出这废墟的罪魁祸首。 「——怎么样?整个都垮罗?」 金发血族洋洋得意,不见三天前的颓废,整个人精神抖擞看上去除了欠扁还是欠扁、完全没有一点愧疚感可言。 他没回答,转头看向另一个凶手。白发恶魔不发一语,不过脸上神色明显带着委屈,浑身上下散发着「是他逼我的我不是故意的、不要骂我不要凶我」的可怜受害者氛围。 凯尔痛苦的掩面呻吟。 他当初这么会这么傻、竟然要一个恶魔以破坏力来代表他的健康状况! 「……狄亚。」 「哼哼半个车库算什么——吭?」 「……你给我赔!」 「耶?!为什么!你偏心!明明约瑟夫也有份!」金发血族鬼叫,「你没有看到所以我告诉你、他跟我打到一半还突然跑去攻击你摆在那的个人电脑,往主机就一刀子下去有多狠就多狠,边破坏还边骂『看你再怎么跟我抢凯尔』、那妒妇样……呜喔喔——!」 看着面前又打起来的两个恶魔,凯尔除了掩面还是只能掩面。 他决定了。 不管那个「维路」到底是不是「葛斯」、不管狄亚会有什么想法。 他用尽所有方法、也要对方把眼前这只破坏力十足的死金毛猫咪给领回去! 他再也受不了猫啦! 23、 「……」 突然停下手边动作,维路向四下张望,没有异状。 嗯。维路想,刚刚脊椎上传来的恶寒是错觉。 或许需要休息一下。 咻! 一个转腕,原本双手握着的血淋淋的阿拉伯弯刀便消失。维路将额前落下、带着月色银光的发拨回脑后,发现帽子在刚刚的打斗中掉了。他稍嫌不悦的皱眉,冰色蓝眼搜寻一下,很快找到他掉下的帽子。 大跨步踩过血洼而去,黑色皮鞋在镜里镜外都留下一串血鞋印。维路蹲下,从不断漏出血水的切断面旁捡起他的帽子。黑色的帽子溢出一股难闻腥味,触手所及都是血。 啊啊。 沾到了。 维路微微噘嘴,那稚气的表情在他脸上竟意外适合。「……小瑞。」有点埋怨般的斜瞪罪魁祸首,他指控:「你弄脏我的帽子。」 整个被劈砍成两半、流出又红又绿的血水与内脏,倒在地上的巨大人面狮尾兽很邪的瞪回去,「你把我砍成两半。」 ……说的也是。但是,「这是工作。」维路认真的说,甚至在被削掉的脑旁蹲下与之对视,「你私自逃脱,危害多人生命。你的主人要我给你处罚。他等会儿就过来。」 「哼。我的主人。」 不以为然的嗤哼,小瑞转过眼很不屑,却在眼角遗落了一抹落寞。 「我很怀疑,他还记得他是我主人。」 「……」 维路没有再说。因为对方口中又恨又爱的语气,让他困惑他该怎么接口。 不。 他真正困惑的,是一种不知打哪来的熟悉感。 似乎有谁,也会用这种蛮不在乎的口气对他说话。 「……」 可是,会是谁呢? 在这里没有人和他说话。所以不该有那种熟悉感。 虽然他觉得那熟悉感,给他的感觉十分的好。 ……啊。时间到了。 强压下强烈的反胃感与至指尖开始向心脏传来的麻痹刺痛,维路白着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匆匆起身向离自己最近的一面镜快步走去。在镜里只映出被砍成两半的小瑞,没有他。 浑身上下开始一种被谁无情切锯拉割的顿痛,他颤抖着指尖,使劲的碰触上光滑镜面——奇怪的事发生了。 他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出现:在镜子里安然站着的,维路。 『……呼。』 顿痛、麻痹、反胃通通消失,维路松口气,感觉身体又变成自己的。他平常只待在玻璃里就是这个原因。只要他一出去超过某个时间点、那奇怪的症状就会出现,他曾一度想如果他再硬撑下去会不会支离破碎。 幸好,只要回到玻璃里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维路想,带上不知何时用乾清理好的贝雷帽,轻盈离开那条以镜为壁的黑色长廊。 走没几步,他突然停下。但他没有回头,只是歪歪头,继续行走。 ……有时候,总会出现些奇怪的感觉。 睁开眼时。闭上眼时。行走时。发呆时。独自一人时。 明明玻璃里除了他,没有任何人。但为什么他总会有种感觉:只要他回头,身后就会有个谁在那。 只要他伸出手,就可以拉到谁的手。 明明每次向旁边伸出手一握,就只能握住满手的空气啊。 明明每次回头找寻,就什么都没有啊。 那些感觉,很好。可是也很讨厌。 没有抓住原本以为能抓住的,那瞬间的失望让他讨厌。 像是被丢下、被遗弃了一样啊。 反正,我的存在价值就是工作吧。维路如此认定。 那么就工作吧。不管是杀戮、驱赶,什么都好。只要能让他忘记那股如影随形的熟悉感就好。 因为他不想再失望了。 那种手心空空的感觉,他不想再有了。 不想再有了。 哒。 怀着一种寂寞,维路绕过好几个转角,来到一座巨大的空间。 这个地方叫做「书房」,有很多叫「书」的东西。光凭几乎在玻璃里消失的柜顶就能知道其量之多难以想像。 维路是在一次工作中知道这地方的。这地方不像许多房间向外玻璃窗口总会被布掩盖。这里的窗口无时无刻都保持开放。 只要没有事情做他就会到这来,拿几本「书」找一个有光的安静角落,静静看着直到谁有事敲击窗口要他过去。 他挺喜欢这里的。 最重要的是,他在这里遇见一个女人。一个总对他笑得温柔的黑发女人。 那女人不像其它人,看见它第一个反应不是逃,而是怔怔看着他许久后微微的笑。她不会讲话,维路看过她不经意张开的嘴内只有一片黑:因为她没有舌头。 仅管不能聊天有些可惜,那女人还是跟他相处愉快。 她教他认字,带他看书,让他知道许多玻璃外的故事。骑士的故事、公主的故事、城堡的故事、许许多多的故事:甚至包括诸神与恶魔的故事。 那些故事有的很有趣,有的则很悲伤。但他都喜欢。 不知不觉,每天跟女人见面变成一种习惯。每天去「书房」找一本「书」来看也变成一种习惯。他发现藉由那些习惯,这个总是安静的玻璃里显得不那么无聊。 「书房」里的「书」很多,但是女人只让他看她所在的那一柜。 维路原本不以为意。可是很快的,那一柜的书,他就重复看了五次。他想看其它的。 每次他想往别处去,女人就会走到他面前,对他摇头。看到那样维路通常也只能乖乖听话,回去把那柜看起第六遍…… 通常,女人总会在的。 可是这天维路走进来时,他发现书房里没有任何人。 包括女人。 他本来乖乖的走到童书柜前找书,却突然发现这是他找别的书看的好机会。下次未必有这机会。 思考几秒,维路放下手里的格林童话,转身向别处而去。 他一个柜又一个柜的晃过。 然后他看见了那些「书」。 严格来说那不是「书」。 那是一叠他没见过的,很像「书」,外头的「书皮」却光滑、透明,摸上去就像在触摸玻璃。可是它中间的确有着「书页」。 维路歪歪头,困惑着,随意拿起其中一本。唔。打不开。 他使力想翻却翻不起书皮,试了几下也只能放弃,放回原处。就在他放回去时不小心碰到了一旁的书堆,喀沙,有一张纸突然静静滑落。 他捡起它,发现那是一份他看不懂的表格,在最上面有个比较大的字。 没看过的单字。 维路看着,慢慢拼出它。 ……D……I……A…… Dia。 『……狄亚。』 他念出声。然后困惑的挑起了眉。 『狄,亚。』 『狄——亚。』 『……狄……亚……?』 他记得这音节。 上次族长的客人,一个叫凯尔·德达那的红发男人曾说过这音节。 可是、明明那时候听了,什么感觉也没有。现在他念着,却有一种奇怪的、从未领受过的感觉在瞬间随那音节出现。 他抬手,压住胸口。 ——不明白在吐出这音节时,胸口左边的地方为什么会被一种不明的力量死死死死的揪着、让他感到一种类似于窒息的痛,但维路知道,当他在口中喃喃复诵那段音节时,他会觉得……什么? 盈满胸口这股高于他体温的存在,是什么呢? 他想,就那样压着胸口,看着那个单字,很久很久没有动作。 ****** 「骗子!」 碰! 冷冷的,白发恶魔往金发血族的后脑杓狠打下去,「凯尔才不说谎。」他为自己的爱人声援。 可狄亚不那么想。 他以为凯尔的好消息大概就是他们要结婚(当然他刚刚知道他们早结完了)或是凯尔终于肯开间律师事务所(很悲伤他还是坚持不花那笔钱),怎么想也没想到那会是如此惊人的「好」消息。 ——葛斯还活着。 凯尔说,葛斯还活着!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不可能活着。 因为杀死葛斯、让他死去的人,是他啊! 凯尔哪来的三流桥段?他心爱的人类其实没死,却成了恶魔,成了他自己家族豢养的「护卫」——这是什么烂编剧、狗屁不通! 「狄亚,冷静。」意思性的劝劝,凯尔一点也不意外对方的样子,「我也只是猜测。我又不像你那样熟悉他,所以我有带张照片回来。」 狄亚看着凯尔起身,拿起脚旁公事包里层的一个档案夹抽出张照片。他自己又仔细盯着照片看了几秒,再对上对方的墨眼。 「我探听到的是,『盟约』用很极端的方式养出它。他们舍弃常规、舍弃许多,就只为了培养它、培养这个护卫。」 凯尔捏着照片,有一瞬间的犹豫。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他说,又深深凝视一眼手里的照片,「……但是约瑟夫认为,你比任何人都该知道这个消息。」 狄亚奇怪的看凯尔放下手里的那张照片。 他抱着对方在骗他的心态瞥了一眼。 就只有一眼,他就像被雷轰到一般、瞬间无法动弹! 那照片中,是一面饰有雕花镜框的中型镜子。 镜面上有着因闪光灯而反射的白光、还有拍照者的倒影,但那并不影响一旁穿着黑色西装的淡漠身影。 那身影有一头他从未看过第二人所有的银白短发,正用一双他永远不可能忘记的冰蓝眼瞳、冷冷看向镜头。 狄亚彷佛闻到熟悉的无色薰香。 他甚至以为自己又一次听到那低沉好听的嗓音,温和呼唤自己。 他看着那照片一遍又一遍,却无法说服自己是看错。 「——他们给他的名字是『维路』。」 凯尔说,有点怜悯的看着狄亚骤抬的眸,「但只要看到他,谁都该知道他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留有尖利指甲的指,抚过照片上的冷漠脸庞。 狄亚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因为「盟约」的「裁决者」,长得跟葛斯·泰斯特门,那早该死去的人、一模一样。 24、 二楼客房里,剩下狄亚一个人静静看着那张照片。 凯尔丢下一句「你自己想想」,便偕同约瑟夫离开、让他独处。 他不断把照片翻来覆去,很难形容心里的那股感觉。讶异?震惊?喜悦?应该都有。 可是最多的还是「不可能」。 ——葛斯不可能是恶魔。 他啜饮过他的血。他的确是人类。 可凯尔也说,「盟约」为了培养这个护卫做了许多难以形容的事情。那其中难道也包括将葛斯的人类身分牺牲掉。 想想也不是不可能。 那个家族,连个孩子都能冷血杀害。甚至不理他是他的血脉、不理他只是个六岁孩子。 连六岁孩子都能下手,更惶论一个成年男人。 可那是个人类啊。活生生的人啊。 当初把他抓去、逼他陷入干渴症状因而杀了葛斯,就只是因为不想亲自动手,顺便要他亲自确认那男人真死了吗? ……疯了。 竟有这样的父亲。竟有这样的家族。 人类与恶魔的差别,到底在哪里? 狄亚放下照片,搔搔一头乱发。沉思几秒后,他拿出血族专用的通讯器——外型如火柴盒,却集合PDA、GPS和手机等功能——刚想拨打,就突然看它自动打开了。 翠鸟蓝色的光亮起,亮点在半空中定位,瞬间拼出一具窈窕女体。随着蓝光一层层加上骨骼、肌肉、表皮、毛发与衣物,在狄亚面前出现的,是等比例缩小成十公分左右大小的,拉弥亚。 〈唷呼~?好久不见!〉 她的声音轻快,彷佛正在蔚蓝海岸渡假。想当然不可能。在她旁边有些细细咳嗽声,大概她主人也在旁边见识血族科技。 狄亚笑出来,「真巧。我正想找你。」 〈找我?喂~不是吧?棺材又坏了?那是黑檀木的啊!你们到底是玩得多激烈,激烈到能把它捅穿?〉 「……谁跟你说是棺材的事?我要找你谈『葛斯』的事。」 〈!〉 拉弥亚的眉陡的一挑。她大概在沙发或椅上坐下,因为那立体影像改成坐姿,〈说。〉 「我刚从朋友那得到一个消息。」 〈嗯哼?〉 盯着手上的钢戒,狄亚交握的手,用力到指关节泛白。 「……他们说,葛斯还活着。只是他成了恶魔。」 〈吭?!〉 拉弥亚爆出惊呼!那惊呼讶异归讶异,却不单单只是得知它般有的反应。狄亚敏感察觉这点。 果不其然,拉弥亚咳了咳,表情突然认真无比。 〈正好。我找你,也是因为葛斯的事情。〉 「……哦?」 狄亚挑眉。他倒想知道她那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消息,「你知道了什么?」 〈狄亚,你还记得,在我们成为吸血鬼十年后、还没正式入特种军军籍之前,血族世界给我们什么称号吗?〉 「当然。我怎么可能会忘记?」 狄亚·梵褚,以及拉弥亚·梵褚。 这对双胞兄妹是梵褚血族中最引以为傲的——战争兵器。 他们是族里一等一的好手、甚至可谓是最顶尖的。狄亚负责肃清敌方,拉弥亚就负责窃取资料。他们两个人默契十足,十次任务中没有任何一次不会得手,成功率,是让人骄傲的百分之百。 只要说到他们、众血族们就会想到一个名称代号。如黄金般灿亮的金发是他们最容易辨别的特征、分明是最该掩盖的标记,却总被他们大方的展现出来。 他们经历过数百场大小战役。 曾与他们交过手并幸而不死的人们给他们起了个称号:「雷刃」。 如雷般灿亮尖锐的刀刃。 那是足以劈开一切横亘阻碍的霸道刀刃! 而拉弥亚不仅如此,她还有另一个称呼叫「虚影」。似虚似影。她的藏匿功夫出神入化、精致到能让她走过你面前三遍你也无法发觉她曾走过你眼前。 〈雷刃与虚影。唉,好怀念那那无牵无挂的时候啊——等等、等等!堤耶,我没有说现在不好!留在这不准走!你给我等等——〉 大概是对方主人做了啥,拉弥亚有几秒的紧张,影像也因过度动作而模糊。但很快她回到对话,继续接着说。 〈总之,我只想提醒你,你妹妹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功夫。〉 「嗯。你提醒我了,我想起来了。刚刚那段话中有哪里和葛斯有关的关键字吗?我一个也没抓到。」 〈嗳。这就要讲了啊!〉 故弄玄虚的拉弥亚一阵长吁短叹,又很快因为意识到这通讯器还有个好处叫即时攻击系统,用以攻击霸占那通讯器的非我族类而认真,〈我呢,常常易容跑去耶路撒冷。〉 「?!」 〈不过我只进去你主人他家一次过。齁、你主人家超可怕,都不知道我上次是怎么进去把你接出来的,那根本是大西洋战场——水雷就算了,竟然还有德意志号!〉 虽然拉弥亚吐出一大堆毫不相干的名词,可是狄亚全都懂。这是他们的一个描述习惯,可以省下很多想形容词的时间。「所以在大西洋上……?」 〈有一大堆德军。〉 「……拉弥亚?」 〈呜,说个笑话嘛……我遇见一个黑发女人。如果没有她帮我,我大概早死在那了。〉 「黑发女人?」 〈她叫席拉·盟约。〉 「!」 果然是她。 在那个家族里也只剩她还正常了。 「你从她身上知道什么?」 〈嗳,我本来以为她是坏人,还和她打了一场,身手不错啊,幸好后来有解开误会……可惜是个哑巴。〉 「哑吧?」 〈长得挺漂亮,要不是有堤耶还真……唉哟哟堤耶,不要这样回来嘛我最爱的只有你~~〉 「……拉弥亚?」 〈嗳,男人有耐心很重要……慢着,把你瞄准用的雷射红点收回去,重点来了!〉 咳了咳,拉弥亚扮个鬼脸,〈解开误会后,我告诉她我想偷她表哥尸体。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根本就没有尸体。〉 收起玩笑的态度,拉弥亚看着狄亚,表情无比严肃。 〈狄亚,根本没有葛斯的尸体。我开过他的棺,里面什么也没有,干净的不像装过死人。〉 「……」 狄亚抬头看她一眼,又低下。沉默很久才低声回答:「我知道。」 他知道凯尔没有骗他。他只是要一点时间去接受和思考,就算几秒也行。 一个早该死去的人类没死。他活着,只是成为恶魔。 不能说不高兴。绝对没有任何讨厌。 对他而言,葛斯成为恶魔的消息一点也不讽刺。他只觉得开心。 他不在意葛斯是人类或恶魔。他在意的一直只有他本身。他爱的不是他的脸、他的声音和他的身体。他爱的是他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 为了那些他所珍爱的,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去抢回他。 那是他现在,最该做的事…… 叩叩。 喵。 「——!」 在沉默中,突然穿插了谁在敲击窗户、以及细细猫叫。 狄亚绷紧肩,循声望去! 他看到两只一黄一黑的猫,站在关上的窗户外,正巴巴向他看。 狄亚盯着他们,瞬间便移动到窗前。 视线相对。 喵。 「!」 下一秒、狄亚发出惊呼。不敢相信的惊呼。 眼前,手掌贴上了玻璃窗面。 那是一只修长、白皙,适合翻阅书籍、弹奏钢琴的人类男性的右手掌。 但是让金发恶魔惊呼的不是那突然出现的手掌,而是当他顺着指尖望去,他看到一双如冬日湖面般湛蓝深遂的眼,斯文俊美仿如雕刻的五官,以及一头淡银发丝。 黄色的猫不知所踪。 嚓。 窗户被打开。一个擦身而过,落在客房地上的不是猫也不是男人,而是两名女人。 黑发女人与黄发女人没有说话,只静静看他。 狄亚挑眉。他没有作出攻击举动,因为他从她们身上…… 「你们和葛斯有什么关系?」 ……哒。 黄发女人一步踏前。她对狄亚伸出左手。在她的左腕上缠绕着一圈淡色银绳……不。 那是,人类的头发。 「我,麦洱莉雅。」黄发女人开口,声音粗糙的像个男人。她转身,指着黑发女人说:「涅格拉。」又指指她们彼此,认真说:「我们,主人的猫。」 「……」 狄亚双臂环胸,一张脸阴情不定。现在是什么状况?为什么他有一种他是丈夫死后才发现原来他早在外头就养了两个小老婆的寡妇的感觉……呸呸呸谁死了丈夫谁又是寡妇?!他猛力摇头摇开那念头,恢复原本严肃。 「你说你们是葛斯的猫。但我没见过你们?」 「主人说,不要。他说,只要狄亚,不要我们来。」 「……」 啊干,拉弥亚在听——狄亚发现现在不是听人代传情话的时候,墨眼一扫,手一扬—— 〈啊!〉拉弥亚尖叫,带点不甘心,〈你干嘛关镜头!〉 「我开心。」 〈啊!〉。 哪会承认自己在害臊,寡妇凶回去顺便连麦克风也关了,又转向外面养的小老婆,「你们现在为什么在这?你们如果和葛斯有订过契约,就该知道你们的契约主已经……」 「主人没有死。」 涅格拉打断他的话,生气的,「手环还在。只要它在,主人就在。」 原来有那样的用途……但是,「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而来?」 「……」 两个女人突然沉默。好久后,才抬起头来。 「因为主人说,再见。」 低声说着,她们的眼神悲伤的不像是魔。 「主人说再见。主人说我们自由了。主人说,留在这里不可以跟来。」艾玛莉雅说,表情好寂寞。「可是,不要再见。不要再见。……我们,不要啊。」 「……」 狄亚看着,听着那两只恶魔口中,他所没听过的葛斯。 他知道她们是在葛斯小时候以他的血所驯养。 他知道她们一直乖乖的照着葛斯的命令不打扰他们,只是静静等待他的召唤。 他知道,她们跟他一样,深爱那如孩子般单纯的男人。 他也知道,在那男人的心里,自己始终是他的唯一。 「狄亚。主人说,狄亚就好。只要有狄亚,他谁都不要。」艾玛莉雅说,「最后一个命令,要听。如果我们不走、真的不要再见,那就要听狄亚的。听狄亚的,主人说。听你的、把你当主人……因为,我们再也不会见面。」 这是我给你们最后一个命令。 银发男人对她们说,带着她们没有见过的决心:留在这里。 如果你们真的想和我一样笨的话,就留在这里,帮我等狄亚回来。 请代替我陪伴他。 因为我不能回来了。 她们都知道「狄亚」。她们都不喜欢他。 但是主人,爱他更甚于自己。 她们不明白也不愿意,只想着:主人会回来的。 所以她们等着。 花开了,花谢了。一年一年过了。 主人一直没有回来。 她们才伤心的想:那是真的。 他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就算不懂就算不想接受,可是主人的话,要听。 所以她们来了。 「……」 狄亚沉思几秒,突然开口问:「你们除了会变身,还会?」 唰。涅格拉手上握上一把黄色机枪。 唰。艾玛莉亚手上握上一对黑色刀剑。 唰。 在狄亚面前,静静停了一台黑黄纹路相间的重型机车。 她们可以变成任何东西,不管生物、枪械、交通工具。只要她们认识。 看着两只身怀绝技的恶魔,狄亚由原本的讨厌变成充满兴趣。葛斯也太不够意思了吧?这么棒的东西他怎么这样简单放手——要知道,能这样快速变形的恶魔,他也只是听说过! 现在竟有两只活生生的说要认他作主? 拜托谁想拒绝! 最重要的是,这两个恶魔,或许可以帮上比他预期更多的忙…… 「如果那个手环可以告诉你们,葛斯是生是死,」他看着两只恶魔,语带保留的猜测,「既然如此,你们也能知道他现在在哪,对吗?」 「……」 两只猫对望一眼。 而后,肯定回给男人一个明确的点头。 25、 他走进房里,看见里头的凌乱挑起了眉。 客厅茶几上散落一堆枪械零件和几把已拼装完成的手枪。他想也不用就知道是谁的杰作,只是笑着摇摇头。把手上重物拖到一旁立好,他跟着地上散落的零件寻去,走进他的寝室,很快就发现制作杰作的大师。 金发男人卷在他的棉被里、在他的床上睡得安稳。他走过去静静凝视他,轻轻拂开他颊上的发,无声笑开。这个男人只有睡着后才会如此温驯。平常的他像是太阳热力四射,走到每个地方那地方就会充满活力。 生命中只要有了他,一切足矣。 他没有吵醒在白昼沉睡的他,只从对方手里接过组装一半的枪体和散落在床上各处的零件,放到一边去。他回到床边在床沿坐下,继续爱怜的凝视那英俊的男人。 他的指又回到对方脸上。那唇在那样白的肤下显得那么红,还能从未闭合的空隙中隐约窥看到其中湿润的舌。这就像在邀请谁去亲吻……他想,伏下上身,毫不犹豫的吻上他。 那吻本来清浅。却不知不觉开始加深加重。 他感到有手攀上他的肩,眼前闭起的眼帘掀开,露出一对漂亮的墨红桃花眼。男人醒了,带着笑意与欲望,「喂……」他的声音沙哑,听起来好性感,「看不出来你这种人也会搞偷袭?」 「学你的。」他也笑了。又亲亲对方嘴角。 「少来,我向来光明正大。」 「是吗?」他叹,啃咬他的下唇,「光明正大的偷袭,我懂。」 「你懂个鸟。」 男人笑骂,「好的不学学坏的,葛斯,你的教授真该去死。」 ——维路。 「不行。我舍不得你。」 「……妈的谁是你教授!」 「你。」 「葛斯你——」 ——维路。 「啊,我忘了说,」他又一次伏低身,轻柔吻了男人,「我回来了。」 男人显然放弃争议,随便的耸个肩。他抱住他,给他一个深深的拥抱。 「不管从哪个星球回来的都好。欢迎回来。葛斯。」 『——维路。』 唰。 不知何时,维路睁开了眼,视线一片模糊。他的耳听到自己的声音,随每一次眨眼就有什么不熟悉的温度从眼角滑下、滑过太阳穴,浸入发间。 他捏住胸口,不知所措。好痛。是谁,把他的内脏又拉又扯,好痛。 好痛。 ——葛斯。 『维路。维路。维路。』 维路念着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像只要这样做胸口的痛就会一点一滴的消失。怎么会这样,他不是已经回到玻璃里了吗?为什么还有伤口没有治好?他今天没有伤到左胸啊。 可是好痛好痛。 维路又闭上眼,慢慢等那痛退下。那梦怎么会越来越逼真、越来越能影响他呢。 无数个夜晚,无数个梦。他数了几千几万个梦。 梦里全都只有他和那个男人。 不。那不是他。 那是一个叫「葛斯」的男人,不是他。 那笑容不是他的。 拥抱不是他的。 还有…… 维路伸手触上嘴唇。他还记得对方嘴唇的触感。 那唇的线条明明是刚硬的,却十分柔软。 可是,那也不是他的…… 『……』 维路睁开眼。 不要想了,那只是梦。那只是梦。 这么在心里对自己说完,他起身,拍拍皱了的西装后轻盈走过黑暗,看着那片能看见外头的透明窗口。虽然现在望出去,外头也是一片的黑。 早习惯了。反正在这里只有他啊。 只有他。 手掌轻轻贴覆在玻璃表面上,冰冷感觉自掌心传来。他垂眸看着,凝视五指间的黑暗。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按下某种开关,他突然使力。骨节分明的手掌不断的对玻璃施压——照理而言,那压力早已强到能将防弹玻璃压碎,但是掌面下的玻璃却光洁如昔、一点裂痕也没有。 冰蓝色的眼里突然闪过凶狠。 握成拳的手,重重往玻璃敲下! ——碰!碰!碰!碰…… 维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想破坏「窗口」。他只知道他突然感到强大烦躁、伴着莫名怒意,除了打碎「窗口」、再无其它念头! 他想打碎它。他想打碎它、只要打碎它,他就可以—— ……他就可以,什么? 维路骤然停手。困惑盖过了刚刚那阵烦与怒。 打碎玻璃?然后呢?到「外面」去? 「外面」有什么好?跟「里面」有什么差别? 「外面」有的,「里面」也有。 也不是不能去「外面」。只是终归要回到「里面」。 他待了怎么久,为什么现在才突然想到要打碎玻璃? 愣愣看着自己向上摊开的掌心,维路无解。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他机械似的动作,握紧、松开、握紧,好不容易觉得握到什么,打开一看、只看到掌心有一滴小小水珠。 那是什么?他不知道。 不过他发现那迥然于那片他打不破的玻璃表面,带着奇怪的温度。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温度会让他的胸口像堵住般难过。 唰—— 黑暗突然被掀开了。维路抬起头。 掀开黑暗的是一个女人。维路不认得她,但总觉得她的模样很熟悉。女人打量他好一阵子,突然莫名冲他露出微笑。 「啊,真好。我终于听到你的声音了。」 她说着奇怪的话,嗓音圆润。维路看着她,不认得她的他本该动手「驱逐」,却没那样做,只是看着她困惑的问:『你是谁。』 女人看着他,冰色的蓝眼睛笑眯。 他真的觉得他在哪看过那样一双细长眼眸。 「一个路过的死者。」 『死者?』 「嗯……好吧!我准许你叫我『玛特』。」 『……玛特(Mate)?』 女人点点头,跟着反问:「那你呢?你又叫什么名字?」 『维路。』 在听到他回答的瞬间,玛特的脸庞闪过瞬间的奇异色彩。但很快的,她又神色自然的笑起,「维路,嗯。是个好名字喔~」 她说着话的感觉像是个母亲,维路猜,也只能猜,因为他是从书中才概略了解「母亲」这概念。温暖的、包容的、永远爱你的存在。 维路皱了皱眉。他想他是有点不喜欢那存在的。否则那阵焦虑从哪而来? ……当……当……当……当…… 在沉默中,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钟响。 沉重的、肃穆的,馀音缭绕不绝于耳。 「警语。」 正当维路还在思索那钟声之名时,玻璃外的玛特就说出了名字。是的,警语。那钟的名字叫警语。 维路曾在书中看过,在这栋石造宅邸中的最南之地,矗立有一座砖砌塔楼。塔楼的最高处有三口铜钟,由「敲钟者」所掌管。 第一座钟叫「箴言」:用途是在每日整点时报时。「箴言」的钟响空灵、悦耳,就像少女的柔和嗓音让听者为之陶醉。 第二座钟叫「晚祷」:是在盟约族人死时所敲响的丧钟。「晚祷」的钟声笨重、迟缓,而且永远只敲响一声便只剩馀音回绕,就像对离去之人的思念绵延不绝。 第三座、也是最后一座钟,叫做「警语」。 而它的用途是—— 『……?』 维路隐隐觉得奇怪。「警语」的钟声庄重严肃,不像「箴言」与「晚祷」,「警语」的钟声是方方正正的十二下、一声馀音也不会有。 但是如果没数错,它早已敲打超过十二下,而且还有持续敲打下去的趋势:「敲钟者」怎么了?他今日怎么会失常? 「警语」不可轻率敲打,因为它的用途是—— 维路突然无预警的至窗边退开,迅捷如鬼魅的通过一旁红门,消失于黑暗间。 钟声依旧作响。 不安从玻璃外缓慢渗进死寂的玻璃内。 「警语」发声时,只有在谁,从外面入侵这座宗教圣城之时。 它的用途便是要以钟声昭告整个「盟约」:和平不在。 维路穿过重重黑暗,才到达那尘封以久的钟楼。 他伫足凝视,夕阳馀晖至支撑圆顶的厚重圆方柱间穿越,洒落在「箴言」与「晚祷」、以及在半空中不断摇晃作响的「警语」钟面上。 他四下搜寻。帽沿下的蓝眼找不到本该于此留守的「敲钟者」。不可能,他应该在这。这三口钟是他的生命、是他活下去的唯一。 那三口钟是他的朋友、是他的母亲、是他的情人。 维路站在如血般红的暮光中,凝视围绕在身旁的六口大钟。钟响一次又一次,在沉默中显得如此不详。他皱了皱眉,直直凝视不断摇晃作响的「警语」,感到不甚对劲。 他记得三年前在听「警语」时,它的声音虽低沉、却一点也不含糊。可现在听来却方正不再,在每声钟响时总伴随重物击打声,就像久未上油的齿轮群,与往昔格格不入。 带着困惑,玻璃内的维路走近摇晃的巨大钟体。他抬起带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云淡风轻的拉住钟壁——刹那间,本该有千吨之重的铜钟,竟像张纸般被他轻松捏在掌中。 钟声消止。 视其吨位如无物,维路不当一回事的把钟壁抬高,想看里头钟锤是否毁坏。可惜那钟内部实在太深,光线微弱,他只能模糊看见最顶端的钟锤在黑暗中无助晃动。 滴答……滴答…… 声音?他皱眉。 薄唇开阖。 『「有光」。』 嘶! 随着话音落下,本是阴暗的大钟内部、乍然泛出一片灿光!那带着点冷意的冰蓝萤光布满整座钟中,照映出钟身本有的纹路刻印、它内里结满,带着珠光的细滑蜘蛛网,还有在钟锤位置上绝不该出现的存在。 一个人……不。 依常理而言,那早已不算是人。 睁着失去水晶体的空动眼窝,失去双手双脚、彷佛大型蛆虫的「人」,被黑色丝线——那看起来像人的毛发——绑在微弱摆动的钟锤上。眉毛以上的头颅不知所踪,有什么又白又红的豆腐状液体随每次的摆荡运动滴落……不仅如此,他整个体囊都是扁的:因为至喉节划下至鼠蹊部的巨大开口中,空无一物。 维路往地上看去。在钟的阴影下,散落着心脏、肝脏、大肠等等脏器,沾染着滴落的脑髓与大脑碎块,衬着冰蓝萤光散发着诡秘的恶心氛围。 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逃,他突然有了动作:他直直像那团散落物走去。踩过大脑越过惨绿小肠,他在一地泥泞的血污中站定,看着在最中处竟有块没有沾染到任何秽物的白地,在上面以血液所书写—— 维路看了许久,才认出那是段龙飞凤舞的字迹。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拼着,认真的念出声来。 『Voy a venir.』 「我来了。」 叽叽嘎嘎嘎嘎嘎—— 仿如用指甲在铁板上刮划的尖叫充斥,随着血花四溅如雨点洒落,被划拉成数大块的紫红尸块笨重落地。 「谁都别想阻止我。」 男人嗓音响起,带着绝对恶意的音质。受了重伤的鸟身女妖紧紧依靠在墙边,看着十几名同伴瞬间覆灭。一个古老的名字在记忆中苏醒。 「『雷刃』……」 她恐惧望着那张让天使与人类都惊叹的俊美脸庞向自己转来。 身穿深绿色军服的金发男人走过去。墨色桃花眼擒着笑,明明是那样残忍却又让人忍不住怦然心动。 「喂。替我跟你们家老大说句话。」 「是、是……」 「告诉他,『我来了,为了我被夺走的而来』。你就这样告诉他,告诉卡尔·盟约,你们尊贵的族长!」 「是……」 「嗯,真乖,给你一点小小奖励吧。」 带着黑皮手套的手轻盈拎起了鸟妖。另一只手用力抓住她的下巴往旁边一扭,现出带着青红色泽的静脉。金发男人咧嘴笑起,漂亮的唇边露出了一对锐利獠牙。 鸟妖突然意识到对方想对她做什么。 「不!不要!求求你、不要啊!我不要——!」 她悲鸣、她挣扎,却怎么也无法抵抗。 男人冷笑着,俯身,向她的颈侧重重咬下。 ****** 维路蹲在那句话前,好半晌没有动作。 这句话是甚么意思呢……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看得懂这句话…… 「觉得看得懂吗?」 『!』 抬起的蓝眼对上另一双蓝眼。维路在镜子里看着镜子外的玛特。那个有着淡银长发和细长冰蓝眼眸的女人。玛特看着他,微微歪着头笑。 「觉得看得懂吗?」 她又问了一次。这次的维路乖乖的点了下头。『但是,』他困惑着,像个孩子,『好像懂。又好像不懂。我为什么会看得懂?』 「好像懂,又好像不懂。这个问题要问你呢。」 『我?』 「嗯……时候到了呢。」 『?』 「维路。——想要来『外面』吗?」 ……到外面去? 维路瞪大眼。刚刚对方说什么?到外面去?他? 看着不解的他,玛特轻轻微笑。她对镜里的他伸出手,语调轻柔:「把你的手给我吧。」 把你的手给我吧。 这句话彷佛带着股诱惑。 维路看着她,问:『我为什么要出去。』 玛特轻轻笑着。 然后她猛然将手伸进镜中,抓住了维路的手腕。 26、 「喂。」 〈干嘛。〉 劲风扫过之处,除了肉与血块之外什么也不留下。 空翻、轻盈落地,男人一甩手甩开尖锐指甲上的污血,确认一下耳机收讯正常,语气像谈论天气般悉松平常,「我记得,你当初说这里除了满布水雷,还有……」 〈德意志号。〉 「啊,对,德意志号。不是我爱说,亲爱的……你一定是瞎了。」 磅、碰! 随着剧烈撞击,迷宫般的长廊也快抵抗不住、发出石块崩塌的可怕声响。 轰!吼吼吼吼吼吼吼! 一头无比巨大的七头兽突然嘶吼着、愤怒的从石砾飞扬间冲出!它有十角七头,在十角上各带一个冠冕,七头上有亵渎的名号。它转动红眼,咧开血盆大口,很快捕捉到男人身影。兽咧开嘴,露出粗长利齿残忍的笑了。 墨眼瞪着面前形状像豹、脚像熊、口像狮子的七头兽,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干!这比俾斯麦号还威吧?!」 〈我怎么知道嘛~〉对方的语气简直就是耍赖,〈大西洋上哪来的大和级战舰——〉 「他妈的两嘴无毛果然办事不牢!」 男人呿了一声,当机立断的:跑! 这地方狭窄,对他不利。那恶魔不像之前的杂鱼,那是隶属于魔王撒旦之下的地狱大公爵,掌管七十二师团的指挥官!为什么好好的宗教圣城专出上级恶魔—— 闪躲了一阵子后,金发男人突然停下脚步。转回的面容上是深深的不悦。 「为什么你追,我就得逃?」 随着疑问,似笑非笑的唇边浮现耀眼、灿烂、睥睨万物的骄傲笑容。 他拔出腰后黑黄双枪,动作流畅一丝不苟、配上与生俱来的周身霸气,那种彷佛已习惯行走于枪林弹雨与生死存亡间的剽悍气魄瞬间显露无遗。 只要一眼就能知道,他使用枪械能如呼吸般自然。 或许对他来说,杀人跟喝水一样轻松。 那兽顿了片刻,似乎在评估情势。但男人早已欺身而上、直往敌方而去! 左手黑枪突然一个转腕换成一把黑短刀,右手黄枪则换成一把黄柄长剑,男人轻盈一跃跳起数尺之高,直冲七头中唯一额前烙有六芒星红印的兽头。 六芒星——或称作大卫之星——是盟约的代表符号。 盟约一族的人将其烙在驯养恶魔身上时只有一种代表:那是他的命门。 这样做原本的用意是方便他们在第一时间诛杀反叛的驯养恶魔,却不知那样也间接便宜了外来敌人……像现在。 兽怒吼,一旁的头皆嚎叫着往还在半空中的男人咬去。他避也不避,左手的刀稳稳扎进中间头颅的上吻处,借力一跃、右手长剑挥下,剑锋至六芒星的中线劈砍而过——兽头一剑两断! 喀。其馀的兽嘴咬空,只因对方运用异能瞬移落地,他们气愤吼叫想再发动攻势却力不从心…… 本来是这样的。 「!」 男人敏捷一闪、躲过撕咬而来的利齿。不可能,怎么还会动?他诧异的想。只要破坏那红印这恶魔就玩完了,之前他也屡试不爽,怎么这个竟……他抿起唇,想到一个可能。 那是假的。 似乎猜到他所想的,剩下的六颗头不约而同至喉中发笑,又一次攻击发动、除了咬还带上利爪。男人嗤了声迅捷避闪,一双枫色的眸飞快寻找另一红印,却怎么也找不到。 该死! 这太突然了! 男人蹲低闪过朝上身抓来的一爪。他拿起黑枪打算把那几颗头全打爆,耳边却听到一声低沉击打声突兀响起,视线猛烈摇晃——剧痛在下一秒至背脊延烧到全身。 干。他的脊椎被对方的尾巴扫断了。 他循着作用力方向歪着飞出撞上一旁石壁,墙面凹陷、破碎,石屑碎块如雪洒落扬起一片白灰。男人咳了咳猛力甩头恢复清醒,看着兽接连咬来的兽嘴打算滚开走避—— 锵当。 「!」 两双眼循声望去,一双讶异一双错愕。平铺上一层白灰的地上出现了突兀的深棕,以及随光源闪现的七彩折射。男人硬生生停下动作,伸手抢过那装有六芒星耳坠的小羊皮制皮袋护在胸前,不顾近在眼前的那口利牙。 受伤也没关系。反正血族最有名的就是强大治愈力。 要他把「他」的耳坠丢下,他办不到! 狠戾的眼神扬起,那是困兽才有的眼眸。空无一切的手抓住了一把轮式机关枪,对准那逼近的巨大血口深处! 本欲压下扳机的指突然停下了。 因为没有目标。 本该咬来的嘴退回,那兽竟安静的、甚至可说是温驯的坐下,六对眼睛沉稳的看着他。 男人有一瞬间的讶异,他不懂这难道是一种对策,想攻他个措手不及?但直觉促使他收回枪。他起身挺直完好的背脊,走到兽面前。 他注意到那六双眼不是在看他。 是他手上紧紧握住的,那个皮袋。 「葛斯少爷的耳坠。」 「!」 男人不晓得兽原来会讲话。而那兽也没停,摆摆豹尾继续说:「此耳坠乃葛斯少爷所有。此为汝物,汝便为其伴侣。因此吾等当则服从于汝。」 这代表我。代表我把你订下了。 之后不管是谁看到这个都无法伤害你,不管是谁。 脑海中响起那句话。 男人很快意识过来对方的意思。 葛斯的耳坠。 只要自己带着它,任何盟约一族的成员都无法动他。 兽睁着意味深长的红眼,盯着男人,「葛斯少爷之伴侣啊。汝公然打进此地,诛杀无数恶魔同胞,意欲为何?」 「……」 为了什么,还能为什么。狄亚抬头迎视,眼神坚定,「我来带葛斯走。」他说,淡淡的:「他最讨厌一个人。这地方没有人会陪他的。我要带他走。」 「人死以矣。」 「不。他死也得在留我身边。生的时候是我的,死了自然也归我。……他是我的啊。」 我们都约好了。 他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啊。 「况且我一直很想做一件事……」狄亚笑起,灿烂中带着彻骨的杀意,「我要拿整个盟约给葛斯陪葬。」 「……」 兽不回答也没有动作,只是深深看金发恶魔一眼。 「……假若吾当年亦与汝同,有何不好。」 「吭?」 兽摇头,也摇掉脑海中始终缠绕不去的淡紫身影。他摆摆豹尾,起身,很快选定一个方向。 「葛斯少爷之伴侣,吾等尊贵之客人啊,请应允吾为您带路。」 ****** 那一片记忆是雪白的。 有的,只有细细碎碎的沙沙声。 那是雪落在血上,因为温热而融化的声音。 有谁踩着雪走近。然后停在不断蔓延的血外面。 黑发男人低垂眼睫,看着面前的人间炼狱。 挂满了整座树林的尸体群,血不停不停的滴落着,慢慢被雪掩盖。 风里有谁在哭泣。 他走过一排一排的尸体,最后停在一个女人的面前。那个女人或许本来是美丽的。但在颈椎间强大的压力下,她的五官早已扭曲、双眼爆凸、紫黑色的舌头长长垂落在外。 不只如此。 垂落在外的,还有…… 男人定定的看着。 在尸体的两腿下积聚了一片黑红色的血洼。 那些血混合了雪,显得混浊不堪。 在那团黑黑脏脏的血洼中,有什么在那里颤动着。 男人定定的看着。 风里有谁在哭泣。 他踏进血泊中,蹲下,伸手,轻轻抱起了那个满身沾染着血与雪的小小婴孩。 那个在死后降生的,小小婴孩。 他看着那个孩子,已经被雪冻到有些泛紫的孩子,情不自禁的抬手抹去他脸上血污。 而后他看着他的小小的眼睫,轻轻颤动。 刹那间便是永恒。 ****** 大卫·盟约占在落地窗前,把玩着胸前缀满六芒星的银链。他已保持这样的动作好几分钟。 就在刚刚有一只鸟身女妖被带进来。她浑身是伤脓血流淌,但她的表情却迷茫且带着股性感。在她的白颈右侧有一个发紫肿胀的可怕伤口,看起来像是对牙印。 她喘气的样子像正被男人无情凌辱,异样的妖美又妩媚。 他来了。 为了他被谁夺走的而来了! 仅仅说了那么段话,他的下属就喝斥着让人将她带走。而那女妖的声音也在抵抗中从低喘转为尖叫、变得刺耳尖锐,像投进湖面的石块,在紧绷中泛出一片片不安的涟漪! 接下来的是络绎不绝的慌乱人们,不停歇的涌入与告退。 「族长,南边守备网被击破……」 「族长,围捕计划失败……」 「族长,对方的形踪消失……」 报告不断呈上,卡尔·盟约听着,依然保持着把玩链坠的动作,望着窗外。他的态度让人猜不透他正在思考什么。甚或是根本没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族长,」有个参谋模样的男人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看着他的背影,冷静的进言:「这样下去的话他迟早会杀到这来。普通的护卫根本挡不住他。如果您——」 「下去。」 「!」 没有下面的句子。那男人就像那女妖般被拖离此处。 插曲结束,汇报仍无停歇。 入侵者每肃清一块区域,都会留下一个人「传达旨意」。他来了、他来了,所有颈侧带有紫黑牙印的男人女人都只会重复这句话,就像中邪就像傀儡娃娃。 卡尔的神色始终平静。事态越发严重,早已到了能直接让「裁决者」出手干预的局面,他却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他只是一直望着窗外成片的郁绿树林,目光放得悠远。他常常望着那片树林。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突然,他的脸色一凛。把玩银链的手重重捏住了上面缀满的六芒星。 「……」 淡褐色的眼直直的瞪着面前的玻璃。玻璃里泛出一整片郁绿色的色彩,以及……一双冰蓝色的眼睛。 一双带着笑,冰蓝色的细长眼睛。 卡尔看着那双眼,久久移不开视线。直到那双笑着的眼睛消失在那片玻璃后的深深郁绿中,卡尔才放松了捏得紧紧的拳头。掌心早已被尖锐的六芒星扎出了点点红痕。但他根本不觉得痛。 平静的脸上,淡褐色的眼里思虑千回百转。 等到他发现周遭突然过于寂静的同时,冰凉抵上他的后脑勺。 他连问都不用问,就知道是谁站在他的身后。 「——卡尔·盟约?」 戏谑的咬着发音,带着西班牙腔调的金发男人拿着黑枪,稳稳压印在对方后颈脑干的位置。他的身上散发着浓浓血腥味,留神细看,甚至能看到深绿色的军装上不只沾染血液,甚至还有细碎的发黑肉块。 「……久仰大名。梵褚一族的狄亚。」 尽管是被枪所指,卡尔的表现依然平静如昔,彷佛那只是个玩具。狄亚挑眉。他知道对方不是装的。他是真的很平静的面对自己被枪口威胁的现况。 「我不会让你带他走。」 「!」 卡尔的第一句话就让狄亚很想扣扳机。而他的话还在继续,「你毁了这里,你也得不到他。他生在盟约,死在盟约。从出生他就注定一辈子无法离开。这是命运。」 「是吗?可惜我不相信命运。」狄亚冷笑,沉声回:「我只相信我所能得到的,以及本来就该属于我的。命运这种东西只是藉口。我要他跟我走,他就该跟我走。」 「真是自私呢。」 卡尔低声的笑。 虽然狄亚很不爽,但他不能否认,那低低的笑声像极了葛斯。 「自私,而且没礼貌。别用手指指向他人。」 「——!」 枪口原本抵着的阻力瞬间消失。 准确来说,是手中原本握有的黑枪,消失了。 狄亚瞪大眼,看着卡尔云淡风轻的整了整衣领。他的眼角看到涅格拉倒在地上,猫眼瞪着卡尔不断的发出嘶哑叫声。它的猫爪少了一只,然后在下一秒又再生。卡尔循着那阵嘶声注意到黑猫。他认出它来,笑了。 「原来如此。它们带你来的。」 他抬手,狄亚注意到他的手背上似乎泛出蛋白色的纹路。卡尔慢条斯理的卷起衣袖,裸露出来的肌肤都泛着毫不起眼、却的确存在的蛋白色纹路。那纹路的图样让他越看越眼熟。 狄亚突然想起:盟约的现任族长,是历届以来最强大的一位。 他深居简出,平时极少露脸,最近一次露脸的场面是在十年前,在全世界诸神血脉召集起来开会的时候。 在那场会议上,盟约展现他本该有的一切权威。 只凭一句话,他就净空了所有意欲干扰会议的魔族…… 「你知道为什么,葛斯要学习『语言』?」 「……」 卡尔看着狄亚,彷佛温和的好爸爸在对儿子循循善诱。狄亚却怎么都只想飙几句脏话再补一句「有其子必有其父」。父子两个都是怪物!怎么可以这么作弊! 他怎么会忘了? 语言是盟约的建构根本。 语言,就是盟约,最要命的能力。 神用六天的话语创造出了世界。 他也可以转眼间用一句话毁灭这个世界。 盟约虽然不能颠覆整个世界,但也已足够操控语言的力量。 十年前仅凭一句「非人者不得在场」,眼前男人就瞬间肃清了几乎来自世界各角落的恶魔们。比翻手掌还要简单。 「我很久没有跟外人说话了。」 卡尔说,温和的微笑。那微笑像极了葛斯,温和的像是能原谅人世间的一切罪恶,却让狄亚感到大大的不妙。 但他没有退。他只是牢牢握紧手中的黑黄双枪。 看着他直截了当的墨红眼瞳,卡尔的笑容更加温暖。 「希望你不会像让葛斯一样的让我失望。梵褚族的狄亚。」 27、 『叩叩叩』 三下敲击,是族长专用、呼唤他的提示音。 卡尔·盟约。 他的表情总是冰冷,彷佛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 宅邸里的人都说:没人见他笑过。 就算是他妻子、前任族长玛莉亚·盟约亦同。 维路不知道原因。他也不去探究原因。他只是保持垂首而立的动作,静静站在原处等待指示。 有时候,族长召唤他不会叫他做事、不会叫他去哪驱逐外来者,就只是要他站在玻璃内、只是站在那什么事也不用做。而他会在玻璃外或看书、或喝茶、或掀开房里一个叫「钢琴」的黑色巨大家具的盖子,任手指穿梭在那些黑白长格,让整个房里充盈叫「音乐」的透明存在。 维路觉得……那时候的族长,像另一个人。他的表情在那个时间点中有了温度。 也只有那个时候,族长看着他的眼神,会让他觉得他身后有谁。 玻璃里明明只有他。可是当族长望着他时,他让他觉得他不是在看他。 他只是透过他在看着「谁」。 一个也叫「维路」的,谁。 那时候的族长,冰冷的双眼中会出现什么异于平常的存在。 他常想,那神色说不定就叫「温柔」。 可是、总在下一秒,那双眼会变得比以往更加冷酷。那冷酷维路常见:那是一种想杀了对方的冷酷。那冷酷里掺和了,恨。 维路不懂族长为何恨、以及恨谁。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族长可以用两种声音呼唤他的名字。 一种低沉柔和。一种满含杀意。 他唯一知道的是,那两种声音都不是给他的…… 『……』 头,好痛。 维路睁开眼。还是在敲钟者的钟楼内,差别只在夕阳早已被弯钩状的新月代替。他从地上坐起身来,用力揉了揉他的后颈。他思考了一下,自己怎么会躺在地上。 他低头,注意到自己的手腕上有一圈明显的指痕。他怔愣了一下,很快回想起这指痕的主人是谁。 『玛特……?』 没有人回答。钟塔顶楼里只有他。他站起身来,继续思考刚刚发生的事情细节。 玛特问他要不要出去。他问她为什么要出去。然后她就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用力向外一扯——然后就是现在。 他晕倒了多久? 入侵者呢? 维路转过身返回来时路。他很快就忘了刚刚发生的事情,毕竟那些事情于他并没有意义。对他而言,生存的意义就是做好工作:保护族长。 他快步离开钟楼。 虽然族长并没有下达指示,但他已能肯定的将入侵者判定为「危险」。 很危险。他说不清的危险。 从看到血泊里的宣言的那一刻,他就如此认为。 哒。 『——』 维路无意一瞥,忍不住停下脚步。 从窗口外,他看到有个庞然大物倒在那里。他走过去,确认对方身分:倒在那的,是负责固守此处的恶魔护卫。他不记得他的名字。平常见面他都直接叫他安。 『安?』 他唤,但安没有像平时很高兴的摆着狐尾靠近,在玻璃窗口上狂舔。它安安静静一动也不动,只有它身上伤口不断流淌的血和缓慢起伏的胸能知道他还活着。 维路想摸摸他,却只能摸到那片玻璃窗口。 他只能在玻璃里看着玻璃外的他,无能为力。 少数的恶魔无法成映于镜内。对平常的维路来说,这样的恶魔是种麻烦,但是…… 落寞摇摇头,维路继续独自前进。 虽然他的工作是镇压、统领那些其馀的恶魔护卫,但他其实一点也不想伤害他们。 因为在这,只有他们会跟他说说话。不仅如此,他也很讨厌谁伤害他们。 『……』 一路上所见非死即伤。到底是什么模样的入侵者,能把那些恶魔护卫重创至此? 一边想着,他边循着玻璃外的喧闹,在寂静的玻璃内感受外头人心浮动。 玻璃外的打斗声,连在玻璃中也能感觉到嗡嗡作响。 维路不费吹灰之力就追到他所找寻的目标。 他看到好几只包——那是在战争中被杀死的人所变成,是个没有头的鬼怪——正在不远处与一抹军绿身影战斗。他再走过一段黑暗,走到最靠近那的窗口,才刚站到窗口前就突然有什么被重重砸到面前! 碰! 他仔细一看,发现撞到面前的是一个金发男人,穿着军绿色的外国军服。那个男人有着墨色桃花眼、金黄卷发,以及一张似笑非笑的红唇。 他静静的在镜里看着,看那个金发男人敏捷站起,扬爪便往前方的包抓去——那手臂在上一秒本已被包扯断。但现在却只有破损的衣袖和血能证明刚刚的伤。 维路从没见过恢复力如此迅速的恶魔。 也从未看一个恶魔杀戮,看得如此目不转睛。 血随金发在半空飞扬。明明是黑夜,为什么那片长廊上却亮得有如白昼。是接连飞溅的血反射了火炬的光,亦或是那头灿金发丝惹出的祸。 那男人很强。 维路忍不住想:这男人比任何他曾对手过的恶魔还强。 怦咚……怦咚…… 大概是难得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他一向平静的心跳得好快好快、快到几乎要从喉咙跃出。他深呼吸、才发现原来从甫看见那金发男人时自己就没换过气。 维路静静抬手,让手掌贴上玻璃。他没有办法将视线从那男人身上抽离。 为什么? 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在脑海中飞捩不断。 『——』 他认得这张脸。 谁在笑、谁在哭、谁抱着他在耳边呢喃。 耀眼的独特的,只属于谁的—— 维路的脑中一片混乱。零碎影象四处飞散如翩飞羽毛,他一个也抓不住。认得、认得、认得,是的。 ……可是他为什么认得? 他凝视那男人的背影。坚韧的、强大的,为什么在某些角度却会显得好脆弱,脆弱的让他想伸手拥抱。 ……拥抱? 维路猛然一愣。他刚刚在想什么?拥抱?一个敌人?他拥抱他做什么? 他低下头看自己摊开的掌。掌心传来一种他既熟悉又陌生的麻痒,短短一瞬间却让他难以忽略……为什么? 摇摇头,将手握成拳,维路把所有的感觉都摇开。别想了,那都不重要。 现在他该做的是清除眼前的入侵者。 维路从半空中抓起一把弯刀。他看着那闪着寒光的刀锋,毫不犹豫的动作——刀锋的方向却不是向外。 而是向另一只手的手腕,直直斩落! 血、飞溅而出。 手掌掉落,滚了几滚停在脚边。但维路的眉皱也不皱,高抬起断手的臂,就切口盖上冰冷的玻璃面,直直画下:血汨汨的流,正好成为他源源不绝的颜料。他方方正正的画出一扇与其等高与肩等宽的门框。 如果有人问那是什么,维路就会回答:出口。 平常的维路可以直接在玻璃中应战。可若遇到只能在外出现的恶魔,再怎么不愿他也只能至玻璃里「出来」。 而他的血便是唯一的出入媒介。 维路捡起遗落的手掌,面色不改的对上断面接合。断痕自动黏合、消失,就像自始至终不曾断过。看着隐约闪现冰蓝光芒的血液门框,他举脚、向外跨越。 他瞬间从寂静无声中跨越到杀声四起的战场。 冰蓝眼眸先是为鼻腔中嗅闻到的浓厚血腥味微蹙眉,很快就搜寻起他的目标。 轻而一举。那头金黄发丝比墙上火炬还要亮眼。 「就是你吗。」 「?!」 玻璃外的众魔都随那突如其来的声音而顿止。金发男人回头,发现身后竟出现了一位来得无声无息的黑衣男子。他看着他,墨色的桃花眼不敢相信的瞪圆。 来不及审视目标,维路先看向其他的恶魔护卫。他不习惯在这么多人前执行任务。仔细来说,他不想看到有哪个恶魔站在那男人的身旁。那让他不快。虽然他不懂为什么。 或许他该说些什么。 「这个是,我的。」 他静静的说,看原先欲与他抢夺猎物的包惊恐后退。 嗯。这样讲好像还不够……维路认真的想了想,薄唇开阖,冷冷加上一句。 「滚。」 ……几秒后,除了他们,整条长廊空空荡荡。 金发男人终于回神,他直直盯着维路的脸,突然露出笑容。维路不自觉的屏息,因为那笑容明明张狂、嚣张,却带着说不出的悲凉。 带着皮手套的手掌突然抚上维路的脸。因为没有设想到对方会突然这样做,一时半刻间,他竟没有做出其他反应,只是一直凝视眼前的金发男人。他从眼角注意到对方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钢戒。 脑中不知名的地方,没有理由的狠狠抽了一下。 金发男人的表情带着一点怀疑,一点犹豫,一点紧张。他直直盯着维路的眼,良久良久。而后,颤颤开口。 「我终于见到你了。」 「……?」 意外对方的话语,维路困惑的歪歪头。「你认得我?」 「认得。我怎么不认得?」 男人的声音像笑又像哭,维路不懂那声音听上去为什么特别沧桑。但他觉得那如乐器般淳厚的嗓音非常好听。他想要继续听对方说话。 「我认得你每一个动作,认得你每一根发丝。你的笑你的哭你的感情我都如数家珍,想忘都忘不掉……绝情的男人。你把我忘了。」 「……?」 维路他听不懂对方的话。他再一次困惑的歪歪头,开口说:「我不认得你。」 「……是啊。你不认得我。」 男人笑起。那笑带了抹悲伤。下一秒他敛下笑,一把抓住维路的手腕!维路愣了愣,一时间忘记把手抽回。这里没有人敢碰他。可这个入侵者、怎么先是碰了他的脸,现在又抓住他的手…… 「跟我走。」 「!」 「现在,马上。」 「……」 面对男人强硬的要求,维路想了想,摇头。「不。」 「不?!」男人很错愕,「你对我说不?」 这很奇怪吗?维路很困惑,「我必须留在这。」 「为什么?」 「我是盟约的『裁决者』。守护这里是我的责任。」 「……那么,」男人又笑起。这次的微笑带上了难以忽视的杀意。 「只要把这里毁了,你就会跟我走了吗?」 「不。」 维路摇头。他任由对方拉着自己的手,因为他发现那样的感觉不坏,「守护这里是我的责任。我不会让你毁了它。」 「噢。这样啊。」 男人点点头,松开手。维路有一瞬间的不适,那让他几乎要去反拉对方的掌。 他忍下那冲动,看着男人对他咧开了一个灿烂,却满是恶意的笑容。 「那来比赛吧。」 「……比赛?」 「我们以前,常常比赛呢。」 说着维路不懂的话,男人笑着,轻巧退了一步。 便在刹那间失去踪影。 维路还来不及反应这个事实,就听到男人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那声音低低的、带着奇妙的音质,真得十分好听…… 「来抓我吧,绝情的男人。」 「我们就来看看,是你抓住我快?还是我把这里毁了快——」 「?!」 维路回头,却只看到一整条空荡长廊。 没有那个男人。 维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慌张、突然觉得极端不安。刚刚还不觉得,但当那男人一消失,他才发现自己很讨厌看不见他的感觉。 他在哪里? 他刚说,要跟他比赛。 他刚说,要毁了这里。 他怎么可以毁了这里?那会让他无处可去啊。维路觉得对方真不可理喻。 算了,现在想这个也无济于事。 还是先把男人找出来吧。 ……他不喜欢看不见他的感觉。 长廊间,黑影急速飞掠。整个长廊只能听见风声隐隐吹过的声音。有谁能相信正有个谁在廊上奔跑着。 金发男人喃喃怒骂,没有人能听到他的话。 跑过一个转角后,他终于停了下来。廊柱在他的脸上投射下阴影,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他猛然把手抬起来,朝脸上重重一抹,动作很快,几乎像是在生气。 而他的嘴角带着笑。 「呵呵呵……」 甚至从嘴角溢出了笑声。听起来却带着悲伤。 ……喵。 脚畔的阴影中走出了一只黑猫,看着金发男人苦笑。它轻盈的走到他面前,摆了摆猫尾。 看着它,金发男子扮了个鬼脸。「没看过这么帅的帅哥?」顺手摆几个姿势,然后翻了个白眼。「我看到『他』了。你们确定那是你们的主人?」 喵呜。 黑猫叫了一声,半响亮的。它前脚上缠绕的银色丝线隐隐闪现光芒。 看着它,狄亚又一次重重揉脸。这次是发泄性质的,「Joder。我开始恨起盟约这个家族了……」 ——刚刚,就在卡尔·盟约看着他,准备开口说甚么时,狄亚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但就在对方刚开口的瞬间,本来已变形成武器的黄猫突然发难、瞬间蹦到卡尔面前,狠狠以猫爪抓了两下! 尽管那只有几秒,狄亚仍然捕捉到了。 他趁着卡尔大喊、挥手驱赶黄猫的瞬间,远远逃离了那个房间。 还不是和「盟约」的力量正面迎战的时候。 只要他先找到葛斯,他就有了胜算。 只要他先找到葛斯……是的。 他已经找到了。 但是,不是他所熟悉、他所眷恋的葛斯。 那是一个陌生人…… 有着葛斯的脸、葛斯的声音的,陌生人…… 狄亚放下手。墨色的眼如燃烧的上等红宝石,带着不顾一切的杀意。 「不管要付出什么,我都要带你走。」 他说,恶狠狠的,带着一点被拒绝的不甘心。 黑猫抬头看着狄亚,看他紧紧握住带有钢戒的左手,用力到手指泛白。 「就算毁了这,就算赔上我的姓氏……」 「我绝对要……带你走。」 ****** 耶路撒冷的夜色越来越深。整座盟约圣城却越发灯火通明。 在只有族长及长老会能进入的议事厅内,气氛剑拔弩张。 长桌的两端人数相当悬殊:一边只有脸上包裹着纱布的卡尔·盟约,另一边则是十二个长老群。在长桌的正中央站着一个棕发女人,直挺挺的鹰勾鼻和抿紧的薄唇刻划出她周身的严肃感。 她是玛莉亚·盟约。 上一任的盟约族长。 「……卡尔,吾们盼望您能为此给予正当理由。」站在长老群的最前面,白袍老者缓缓的问,「为何不让『裁决者』出战迎敌?」 「当初是您的坚持,吾等才应允设立裁决者一职,并破例由您单方面进行资格认定。」一旁的灰袍老者补充,态度有些咄咄逼人,「裁决者是应对入侵者的第一道防线。在之前几次它都表现得很出色。但为何这次,您任由入侵者步步进逼,甚至与您刀刃相向,趁隙伤害——卡尔。这与您当初建议吾等的处境不同。」 「为何您迟迟不召唤裁决者?」 「您甚至不惜动用盟约之力——」 众长老你一言我一语的,用和缓的语气无情质疑。现况不由得他们再容忍。他们竟让一个恶魔入侵圣城、毁坏无数、伤害无数,却仍束手无策。他们是众神血脉中最强大的血脉。却让一个小小恶魔放任如厮? 面对他们的挞伐声,卡尔面不改色。他的手无意识的把玩颈上的银链。脸上的抓痕已进行治疗,伤害他的恶魔也当场诛杀。只有隐隐作痛的伤口提醒他这个现实。 他让那个吸血鬼溜了。 那个曾败于他们手下,却更加强大的吸血鬼。 那个藉由诸神血脉而茁壮到足以肆意妄为的吸血鬼。 卡尔的眼神又冷了一层。 长老中有人注意到他的不专心。他们为此更加愤怒。 「卡尔·冯·穆勒!!」 白袍老者突然重重大喝一声,唤出对方的原本姓名。他看着卡尔终于将视线与之对焦。「吾等不是为了看盟约倒下而任命您为族长,并授予您相符的权力与力量!但自从您就职以来,您就不曾好好以这职位为荣!」 气愤的长老口不择言,一一数落:「从您擅自决定带回『诅咒之子』时,吾等就该预想到这天!从您任命『诅咒之子』为裁决者……!你根本不配拥有盟约之证与盟约之力!!」 「我以为,」第一次,卡尔冷淡的开口,「你们使唤它也使唤得挺愉快的?」 「?!你——」 「够了,卡尔。」 一直没有插入争吵的玛莉亚开口了。坚毅的面容上,她的眼神泄漏了一点疲惫。「重头到尾,这就是一个烂主意。我不该听你的。你根本不该接回诅咒之子。」 她往卡尔的方向大步一跨 ,威胁性的举起右手。她的表情带着悲痛,手势却十分平稳。在卡尔见到那个动作,提高警觉的瞬间已经来不及了—— 从他的左右凭空出现了两个身着白衣的天使!从天使周身隐隐泛出的蓝色火焰和背后的七彩羽翼,不难得知他们不只是普通天使。两个权天使面无表情,一左一右的抓住了卡尔的手臂。卡尔除了一开始的挣扎和之后的怒目而视之外,别无他法。 不同于恶魔护卫,真正的盟约族人能够使唤与其力量相当的天使。在他印象中,没有人能召唤出比玛莉亚更强大的天使层级。 天使们的力量深不可测。 「玛莉亚,」他义愤填膺的开口,「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这问题要问你,卡尔。」玛莉亚踏步向前,在离卡尔一步的距离前停下。她细细审视他的眼,严肃的回答:「我把族长之位和盟约之力交与你,不是为了看它在你手中覆灭和遭到滥用。」 「……」 对着她的指责,卡尔反而冷静下来。沉默半晌后,他冷冷回应道:「休想我把他交出去。」 玛莉亚先是一愣,而后愤怒。 「对你来说『它』比盟约重要?!」 「……」 「你也听到了,那家伙来了。当初我们从他手中抢夺而来的时候,我以为你已经做好了万全应对。现在他在我们的地盘上杀戮、在圣城中炫耀他的能耐!你却不为所动!」 卡尔沉默,没有回答。看他那样,玛莉亚深呼吸一口气,突然伸手向他抓去! 对方的行动出乎预料,卡尔只能眼睁睁看着玛莉亚扯下他始终系于颈上的那条银链! 玛莉亚退开数步,高举那条缀满六芒星的银链,高声宣布:「盟约之星在我手上!卡尔·冯·穆勒……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盟约族长!」 「不!」 「!」 卡尔暴起、不再冷静,他冲向玛莉亚似图夺回那权势象征。但他的手臂被一旁的天使们紧紧抓住,他根本不能移动半分半毫。 「玛莉亚、你会后悔——」 「把他带走。」 冷酷的一挥手,玛莉亚看着大吼大叫的卡尔被天使带离。她抬手,从她身边出现了另一个带着红色火焰的天使。 她沉声下令,语气冷得彷佛能结冰。 「找到那个诅咒之子,以及入侵者。找到之后……杀,无赦。」 28、 查觉到不对劲的同时,狄亚停下了奔跑的脚步。 他环顾两旁。现在的他位于一条长廊中,长廊的两侧是光滑的水晶镜子。 这不是让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盟约大宅虽然很大,也不可能会有让他跑了半小时多还跑不出的长廊。更别提他奔跑的速度远远不是人类能达到的。他凝视左侧的镜子,看见里面一个又一个的镜子反映、一个又一个的,几乎让他失去现实感。脚边的黑猫似乎也明白他的感觉,不断在他脚边来回踏步,焦躁不安。 狄亚挑眉。 他似乎在层层叠叠的镜子倒影中看到一抹黑影闪过。他看着黑影消失的地方,微笑。 「……只要把我困住,我就不能毁掉这里。是吗?」 没有回答。空洞的长廊里只有黑猫来回踏步的轻微声响。 ——喀嚓。 身后突然响起了开锁般的细微声响。狄亚猛一回头,就算有做心理准备,在看到眼前事物时还是哑口无言。 就在刚刚自己一路跑来的长廊上,凭空出现了一面墙壁!在墙壁上有一扇深棕色的对开式拉门。看着那扇大门,狄亚再三在心里确认过,那个方向的确是自己刚刚跑过的地方时,嘴边的笑容更深了。 「『盟约的裁决者,以镜为武』。」复述着拉弥亚的情报,狄亚语调轻快的像在吟诵诗歌。那让他看起来兴致盎然。「真有趣。『镜里镜外,国王的领地无可限量』……」他走向那扇门,将手放在手把上。脚边的黑猫不见了,却看见狄亚的另一只手上握了一把黑枪。 他沉默几秒。而后他带着笑容,拉开了那扇大门。 那是一个以镜为墙的巨大空间。 每一面镜子上都倒映着对面的镜子,层层叠叠的,轻易就能让人失去空间与距离感。 ——喀嚓。 身后突然响起了上锁般的细微声响。狄亚猛一回头,却只看见一整墙光滑的镜面。刚刚的门,不见了。实实在在的一招请君入瓮。 狄亚脑里很快闪过数种解决方案,包括把这里所有的镜子打破。但当他想到,如果他把这里所有能够对外的媒介打破的话,他很可能就再也出不去了…… 『欢迎光临我的王国。』 「!」 嗓音来的无声无息。 就算一路上已不断的不断的跟自己催眠,那已经不是葛斯了,狄亚还是忍不住因为那相同的音质而回头。 身着黑色西装的银发男人站在镜中。冰蓝色的眼看着他,有礼的鞠了个躬。 狄亚觉得自己快疯了。看着镜中的维路,他无法把他看做葛斯以外的人。他不想看他这样生疏的对待自己。他想把他拖出来,然后紧紧抱着他,听他对自己说「愚人节快乐」。 他不在乎他那样骗自己,真的。就这么一次,他可以原谅葛斯骗他。 可是,不可能…… 『我是维路,盟约的「裁决者」。』 不知道对方此时正天人交战,维路率先自我介绍,只让对方更觉得难过。他看着镜外的眼,有礼的问:『请问您怎么称呼?』 「……」 狄亚开了开口,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笑了一声。他向对方走了几步,在镜前站定,有礼的欠了欠身,笑着回答:「狄亚。狄亚·梵褚。」 『……狄亚·梵褚吗……』 他看见镜中的维路有瞬间的困惑,但很快就消失了。自己竟然还指望他还记得吗,狄亚自嘲,觉得自己还是有那么点天真。他决定速战速决。 「欸,维路。」 『我在这里。有甚么事情吗?』 狄亚停了几秒,压下心里涌出的怀念。「你应该知道,你没办法碰到我吧?」他说,尖利的指甲比划着,「血族人无法映进镜面。那这样你还有办法伤了我?」 「抓不住。」 「吭?那……」 「——困住你,绰绰有馀。」 「!」 从狄亚的脚边,猛然窜出了长长藤蔓!藤蔓的速度很快、数量又多,瞬间就缠满了狄亚的双腿!没有预料到此招,狄亚一开始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他啧了一声、墨色的眼刹那间染成血红色,下一秒,藤蔓已然枯萎,崩解成黑灰落下。 那些藤蔓是哪儿长出来的? 他凝神一看,看见自己的脚边有几丝绿线。彷佛要证实他想法一般,那些绿线在他眼前立刻又转换成了藤蔓、迅速向他卷上!狄亚动也不动,看着那些藤蔓一接触到他周身散出的黑色鬼气、瞬间就枯萎灰化。 他抬眼看向维路。维路既不惊讶也不慌张,淡淡的说:「只要有我在,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领土。」 他施下的「命令」优于其它人。 本该能打开的门消失。本该能搬动的家具生了根。 洒下的水滴化作海、破碎的木片成为树、崩落的墙砖变成山、地上的砂尘形塑成人。 镜中的一切都会反应到现实。 ——这里是他的王国。 『我不能让你毁了这里。这里是我唯一的地方。』他说,平静而不容置疑,『谁要伤害这里,我便伤害谁。你只要答应不毁了这,我就不会伤害你。』 「不可能。」狄亚答得斩钉截铁,「我就算死,也要毁了这。」 『……为什么?』 「因为只有把这里毁了,我才能带你走。」 『……』 维路沉默了。他不懂,眼前的恶魔为什么一直要带自己走。他只能活在这里,不是吗? 带着困惑,维路抬手,白皙的手指中洒落几珠水滴。那些水滴在碰到地面的霎那、便幻化为一整片的湖泊,毫不留情的侵吞狄亚所站立的面积!可狄亚只是斜睨了一眼,轻盈的小跳跃、而后稳稳的站立于湖面上。 波澜不惊。 下一秒、湖面剧烈颤抖,猛然窜出一截树枝直直贯过狄亚右胸!几乎是贯过的同时,湖面上瞬间又窜出了无数截树枝,在短短几秒内牢牢的抓住吸血鬼! 狄亚顿了一顿。虽然他避过要害只伤到肺叶,但被树枝穿过的伤口像被火焰灼烧般、不断噬咬他的血肉。那不是伤口造成的疼痛。 对方刚刚洒下的几滴水,是圣水。 他被高悬在半空中,动弹不得。血不断至被贯穿的伤口中溢出,顺着树枝滑落,渐渐染红平静的湖面。维路走出镜子,站在带着血色的湖面上,稳稳走来。 他可以用水滴变成一片池塘,也能够将一片池塘化成一整张的地板。狄亚忍着烧灼的疼痛,居高临下的看着本来深不见底的池塘在对方踩上的那刻,成了地板上颜色古怪的一大块淡红乌痕。 镜里镜外,国王的领地无可限量…… 这就是盟约所倚仗的裁决者? 结合镜与语言的……恶魔? 维路停下脚步。他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睛仰望着狄亚。他眯了眯眼,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晃眼。 对方那头金发太过耀眼。 胸口很闷。 「狄亚·梵褚。这是最后一次的警告。」淡然的语气不容置喙,坚定而温和的复述:「谁要伤害这里,我便伤害谁。你只要答应不毁了这,我就不会伤害你。」 「……最后一次吗?」 明明是很痛的、腐蚀血腐蚀肉,一寸一寸向内脏蔓延,狄亚却还是笑的。「可惜我的答案不会变。只有毁了这,我才能把你带走。」 他看着维路又向前踏了几步,安静仰视他。他也看着他,似图挣扎般的,想从那双冰蓝色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可是,看不到。 他看不到。 「……是吗。」 维路顿了顿。冰蓝色的眼似乎闪过一瞬间的感情。狄亚不知道那是不是怜悯或者其他。 「那么,死吧。」 话语落下的瞬间,维路已然站立在狄亚的身前!他抬手,对着狄亚举高手里浸过圣水的弯刀。他看准对方无法动弹的绝佳机会,狠戾挥下刀锋!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狄亚猛一扭头、闪过刀锋落下的路径!尖锐的弯刀从他的肩膀上砍下一道直达腰侧的长长血痕,鲜血毫不留情的迸发! 对于失误也不着急,维路只是抽出弯刀又举起它。他看着狄亚望向自己的表情。那融合着愤怒、憎恨、震惊与悲伤。他不懂那些,又一次举高刀锋,狠戾朝狄亚的鼻尖斩下! ——不要! 突然迸发出的一声尖叫遏止了刀锋挥下的动作! 维路看着自己断然停下的手,看着它颤抖着、松开,任由弯刀至手中落下。弯刀铿锵一声,掉落在湖面化为的地板上。 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不对,不只手臂。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藤蔓瞬间崩解成灰散落在空中,狄亚和维路一起重重摔落在黑红色的地板上。维路狼狈撑起上身,扶住一旁的镜壁,颤抖却无法遏止。他整个人好像都在转,内脏翻绞,全身发寒。背脊上的凉意压也压不下去。 这是什么? 这是……恐惧? 为什么……会觉得恐惧? 维路用力甩头,试图捡起地上的弯刀。但他的手指却无法使力,根本没办法灵活运用,只能徒劳无功的拿起刀,还没握紧就又掉落。有甚么原因在阻止他拿起那把弯刀。一种莫大的恐惧感。 为什么会突然这样。以前明明不会这样。离开玻璃的时限也还没到啊。 为什么会觉得好痛。头好痛,胸口好痛,好想吐。受伤的明明就不是自己。 维路不懂为什么,他感到自己的胃部紧缩成一团。他感觉好冷好冷。但他还是用巨大的意志力压下所有的不适,强撑一口气拿起那把弯刀。他抬眼看着狄亚,看着半侧身子沾血的他,试图举高刀。 但他办不到。 有谁在哭喊,撕心裂肺的。不是他,也不是对方。那是谁在哭? 那哭声让他浑身发疼。他抬手撑住额头。 「……不要哭了!!」 维路抱着头,虚弱的向着不知名的人喊出声。但没有用。那哭喊的声音还在持续。维路好疲惫。没有原因的疲惫。视线越来越模糊。 「不要哭了……」 狄亚原本已经做好会被砍好几刀的心理准备,但他却看着维路自己突然松手丢下刀、坠地、然后莫名痛苦了起来。虽然刚刚在对方砍下那刀的时候是恨着的,但现在听到他弱小的声音时,狄亚还是忍不住关心对方。 「你怎么了?」 不要。 不要。不要伤害他。 声音一遍又一遍的说着。维路终于忍不住环抱自己,跪倒在地。 那声音是什么? 为什么让他好痛好痛…… 狄亚凝视着他,凝视他眉宇间的痛苦,凝视他至眼角不断滑落的眼泪,似乎察觉了什么。他撑着半边受伤的身体向维路移动,空气里都是自己血的味道,这感觉很不好。走了几步后,狄亚突然停下。他看着维路,神色闪过一丝讶异。那丝讶异让他迟疑了几秒,但最后他还是走到维路的面前,努力蹲下。 他静静的抬手,轻触对方脸颊。 感觉到对方的碰触,维路抬起泪眼迷蒙的眼,看着金发男人。他发现浑身的痛楚在看着对方时获得了纾解。他不知道为什么眼前一片模糊,他拚命眨眼想看清楚对方。他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完全被对方的手掌覆盖。 「葛斯……」狄亚叹息,「不要哭。我没事,我好好的。不要哭了。」 对方的话像有魔力。 维路感觉到浑身痛楚随着耳边的哭喊声渐渐减弱。颤抖慢慢停下了。他喘了几口气,用力一眨眼,终于看清楚眼前男人的脸。他有点愣住了。 他看着那个金发男人眨也不眨眼的凝视着他。那双眼明明是深不见底的黑,却有他所看过最温柔的眼神。 对方的手掌还留在他脸上,大拇指指腹轻柔摩娑他的脸颊。 时间好像在那凝视中暂停了。 29、 那种平静的感觉,维路不懂。但他知道自己不排斥这种感觉。他看着狄亚,率先打破沉默:「我不是葛斯。」 狄亚没有回答,目光越发平和。看着那双眼,维路顿了顿,再一次强调,「我不是葛斯。我是——」 「我知道你不是葛斯。」 「!」 堪称无理的打断对方的重申,狄亚的神色没有任何激动与愤怒,只有淡然的温和。 维路语塞。听到对方终于愿意承认他的身分,他应该要觉得满意,但看见他现在对自己一脸无所谓的模样,维路又觉得喉咙很卡很闷,很不舒服。 显然是表情泄漏了想法,狄亚看着维路笑了起来,公布答案:「血的味道。」 「……什么?」 「你的血,气味很淡。之前看到你的时候我没有留意到你的血的气味。现在跟你独处,离你这么近,才让我发现这件事情。」 「你的血,不会让我觉得平静,不会让我觉得生命中的所有缺口都得到填满。这不是葛斯的血。」狄亚慢慢的说,仔仔细细的看着维路。如果不是血的气味,眼前的人无一不像葛斯。连他都曾以为这个人就是他的主人。但是不是。 这个人是维路,是盟约的护卫。 不是他的葛斯…… 那么,他的葛斯在哪里?是生还是死? 狄亚停止思绪。他无法忍受继续思考下去所得出的任何结论。不论好坏。他有几秒钟的恍神,没有注意到维路看着他的表情。 维路沉默着。然后他问:「葛斯对你很重要。是吗?」 「……是。」狄亚毫不隐瞒,「葛斯是我存在的唯一理由。也是我能活到至今的唯一理由。」他笑,带着一点嘲讽,「真好笑。一直以为你就是葛斯。当你说你不认得我的时候,我几乎想把你的头打爆。但是到现在……对。你真的不是葛斯。你是维路。哈。我真白痴啊……」 狄亚垂下头。他的表情除了对自我的嘲讽,还有其他。维路看着,安安静静的看着。 ——喀嚓。 身后突然响起了开锁般的细微声响。轻微一愣,狄亚抬起头,正对上维路的蓝眼睛。还无法平复胸口的情绪时,就听到对方淡淡的说:「你走吧。」 「!」 「你对『盟约』没有任何威胁性。我没有理由将你困在这。」维路说,捡回他的弯刀,指向狄亚身后嵌在玻璃镜面上的那扇大门,「走出去就是盟约之外的地方。你走吧。」 「……谢谢。」 本来想跟维路说自己还是想把整个盟约拿来给葛斯陪葬,可是看着对方,狄亚只觉得很疲倦。把这里毁了,似乎就等于毁了对方。虽然他不是葛斯,但或许是爱屋及乌,狄亚无法对对方痛下杀手。那感觉很糟。 啊啊。算了。 他当诺伽当了十年。他不在乎当上百年,千年。 强撑着半身的伤,狄亚站起,想着这样空手而回不知道会不会让拉弥亚当作笑柄……他的妹妹笑点很低,「火柴棒抓抓头然后把自己烧死了」这样的笑话她都可以笑上百年,这个想必能让她笑上更久…… 给维路随意的挥挥手当作道别,狄亚将手搭上门把,准备推开—— 门扇比他还要快的被拉开了。 剧烈的强风向内灌进、这样的风对狄亚而言无伤大雅,可是他看到了强风后出现的那点金黄火焰。 金黄中夹带着淡蓝,火焰缠绕在七彩的两对翅膀上。 视线极快的凝聚在离自己极近极近的箭头上—— 磅! 狄亚快速拉上门、落锁、回身抓住维路往房间另一头冲去!维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他本来准备要回到镜子里了。他由着对方抓着他的手,听他对自己大吼:「开别的门!开别的门!」 「什么?」 「我叫你开别的门——」 磅磅! 上锁的门板很快宣告销毁,崩解在燃烧的火焰中。带着火焰的四翼天使站立在狄亚和维路面前,举着手里的弓箭冷冷瞄准他们。 整间玻璃建筑的房间明亮的扎眼。狄亚无法忍受这样的强光,只能勉强半眯着眼看向维路,怒气冲冲的开骂:「不是说让我走!找天使来干嘛!!」 维路还搞不清楚状况:「前族长的天使护卫为什么会来这里?」 「啊啊啊,你还在装死!」 「我……」 下一秒,玻璃破裂的剧烈声响打断他们的对话。 狄亚大惊,看着维路从眼前被推过、被用力撞倒在玻璃上,燃烧着火焰的箭矢牢牢穿过他的肩膀、深深陷进玻璃壁面中! 不只狄亚吓到,维路自己也吓到了。好半晌痛楚才让他清楚感知到插在肩膀上的那只箭矢,这不是误伤。他想。 那个天使是看着自己松开弓弦的! 狄亚看着天使又搭上一只箭。这次他看清楚了,对方瞄准的真的是维路。他忍不住出声:「白痴,你瞎了吗?那是你们的护卫!」 「……」 天使看了他一眼,简洁丢下一句话:「族长命令。」 「吭?那个大卫·盟约?他怎么可能会要你对他动手!」 「他已非族长之身。他是罪人。」 「吭?!」 面对不敢置信的神情,天使依旧淡然。他简短的结语:「找到入侵者与裁决者。杀无赦。」 又一声玻璃碎裂的声响。箭矢深深插进维路的侧腹。维路狠狠的皱眉,却一声不吭。连反抗也没有。 狄亚觉得这场面十足滑稽……这是什么状况?窝里反?看到敌方的第一件事情是杀害友军?这什么指挥官?会全体阵亡的吧?! 重点是那个维路竟然一声不吭的任人宰割?虽然他不是葛斯,可是他带着葛斯的脸啊!啊啊火大—— 不要让那张脸出现那么痛苦的表情! 「!」 箭欲离弦之际,天使看到目标前出现了障碍物。他没有放下弓,只是看着站在维路前的狄亚说:「入侵者为优先。恶魔,逃命吧。」 「神经病,要逃需要你指示?别只长翅膀不长脑袋!」狠狠酸了对方一把,觉得自已自踏入这地方后遇到的几乎都很无脑,狄亚万分庆幸葛斯没有这么白痴,不曾让自己怀疑过对方脑子里装的是脑还是大便。他回过头对维路破口大骂:「你是白痴吗?就这样站着给对方当标靶,干嘛不干脆躺在地上给当脚踏垫!」 「……族长命令,不得违抗。」维路说,是唯一也是决定性的理由。他也不明白,但天使不能以自我意志决定事情。也不可能以自我意志来决定对他出手。所以一定是族长授意。既然族长那么说了,那便要死。 狄亚忍下给对方一拳的冲动——啊啊那张脸真的很该死很该死很该死——怒气冲冲得回过头向着天使喊:「欸给你看个东西!」 天使冷淡的又把弓弦拉紧一寸。狄亚拿出一个小羊皮制皮袋,在对方面前晃了几晃,从中取出一个闪耀着淡淡光芒的六芒星坠饰。 天使与维路同时间大惊失色!! 「你、不,您——您那个东西是——」天使极快判定出那坠饰的真伪,第一次显露出慌乱,「族长不曾提到此事。您为什么会有少爷的耳坠?!」 「你真的只长翅膀不长脑袋……当然因为我是他的『老公』!这样还看不出来!」用力加重「老公」这个字的咬字,虽然很小人可是狄亚还是暗爽了一下。天使失去刚刚的镇定,举起的弓箭放了下来。对方挣扎很久,很久很久,久到狄亚快要不耐烦的时候,冷下脸转身消失无踪。 ……玩完啦? 呿——欺负天使可是难得的机会啊,竟然自己跑了…… 狄亚想,转身面对维路,「他走了你该下来了,自己把那些东西处理处理,别顶着葛斯的脸做些让我不快的事情,快下来快下来……」 「……为什么不拿出来?」 「吭?」 不知道是不是自我感觉良好,狄亚觉得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生气?他看着维路,大感疑惑,「我干嘛拿出来?」他想到原因,又觉得愤怒,「我以为你是葛斯啊!我怎么知道你会砍我!妈的、还砍这么深——」 「你早该拿出来。你是盟约的贵客。」维路回答,看上去有点情绪起伏,「我们不会伤害任何盟约的成员。你拿着这个,证明你是盟约的贵客,我们不能这样对待你。你——」 「好啦好啦罗罗嗦嗦的。不要用葛斯的脸和声音念我,感觉好差!」 这个真的不是葛斯啊……狄亚想。葛斯从来不会这样唠唠叨叨的念自己,最多不说话搞沉默抗议。他抓抓耳朵,注意到安静下来的维路没有一丝下来的意思。他觉得奇怪。 「你干嘛不下来?上面很好玩吗?」 「……」 张开了口,维路欲言又止。好半晌他才出声问:「你不走?」 「吭?」狄亚挑眉,「我高兴什么时候走就会走。」 「……」维路又沉默几秒,然后说:「你真的,很喜欢葛斯。」 「吭?」 这不是明摆的吗?都爱屋及乌成这个样子了,刚刚也说了那么多了,干嘛还问一样的问题?狄亚翻翻白眼,决定放弃维路。 「你不下来就别下来吧……」 「——我看过一个长的和我一模一样的人类。」 「!!」 狄亚猛得回头,看向平静说出惊人消息的维路。维路皱了皱眉,或许是因为疼痛和不舒服深呼吸了几口气,继续说:「不能说长的和我一模一样。应该是我长得和他一模一样。因为我是他在镜里的影像。我是他在镜里的一部份。」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看过他一次,在我醒来的时候。我不知道他还在不在那。但我想,或许你可以过去看看。」 至听到消息后就没有任何反应,狄亚一时之间忘了怎么说话和怎么做表情,只能呆呆张着嘴听维路说出他始料未及的事情。他的嘴开开阖阖,好不容易发出稍嫌尖锐的声音:「在哪!!」 喀。 地板上传来突兀的声音。狄亚低头一看,他的脚边出现了一块带着绞链的木板。他听到对方说:「从那里走过去。你会看到那个人类。」 「你……」 又深呼吸了几次,维路看着狄亚,浅浅的笑。狄亚发现这是第一个,不带有任何葛斯影子的动作。 这是维路的笑。 「……希望能够帮到你。让你受伤,我很抱歉。」 「我……」 「我很想帮你到最后。可是时间超过太久了……」 「?!」 一点、一点的。 以箭伤为圆心,维路的身体碎化成带点透明感的细小碎片,一点一点的崩解。那明明该是很痛很痛的过程,维路还是冷静的解释道:「我没有办法离开玻璃里太久。只要到一定时间,我没有回到玻璃里,全身上下就会像快碎掉似的疼。我一直都在想如果再久一点,我是不是会支离破碎。看来我的猜测没有错误。」 「——」 狄亚语塞。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他跟维路都没有办法挖起那带着火焰的箭矢。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慢慢崩解成碎屑。此情此景让他想起好久好久的那一天。他也是这样任着怀中的人类渐行渐远…… 「快下去。这个样子回玻璃里也没有用。我已经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 狄亚低下头,快速拉开脚旁的门板,他看见长长的阶梯通往黑暗的地方。待在这看对方消失的感觉太糟了,糟到不能再糟,况且他不能浪费对方的好意。在走下阶梯前,狄亚最后一次深深看维路一眼。 「谢谢你。……维路。」 喀嚓。 门板关上了。很快便消失无踪,一如不曾存在过。 火焰持续燃烧着。劈啪作向。 「……谢谢。」 没有其他存在的玻璃空间内,轻声的感谢只有自己听到。 「在最后,对着我,认认真真的唤着我的名字……」 维路闭上眼,安安静静的空间里只剩下箭矢上的火焰燃烧的细微劈啪声响。 一点、一点的。 银白色的碎片掉落着、掉落着…… 30、 木板门关上后,狄亚站在黑暗的空间中,毫不费力的看着脚下不断往下延伸的长长阶梯。这阶梯看起来的感觉真差啊……他想,抬起脚轻盈的往下移动。 被维路砍出的伤口正慢慢复原。圣水虽然会对恶魔造成无法磨灭的伤害,可是对他来说也只有一开始。说起来很讽刺,但这全都是因为他曾接受过葛斯极大量的血液。只要一滴「诸神的后代」的血液,恶魔就可以越来越像人类,而且藉由那血、得到同等代价的力量。 他已经不是十年前任人宰割的他。 虽然也不到绝对的强大就是了…… 不管维路所说的那个人是不是他念兹在兹的主人,至少对他而言,那像是溺水者眼中的稻草,除了抓住它没有其他想法。如果这个也不是的话,至少、至少……他可以催眠自己,至少,葛斯没有受苦。 他是好好的,在他到不了的那个世界,投身轮回。 只要他还活着,他拼了命也会找出轮回后的他的主人,一如约瑟夫与凯尔—— 狄亚停下脚步。 他的表情看起来像在斟酌什么事情。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暗出声。 「……你还要跟多久?」 本该没有其他活物存在的黑暗里传出一阵女人清脆的笑声。 黑暗的长廊里亮起一抹冰蓝萤光。 「跟到你发现为止?」 狄亚愣住了。 不是因为赫然出现在身前的女人,也不是因为她贴的离自己极近极近、近到鼻尖可以触碰到鼻尖。他瞪着面前的女人,瞪着她淡银色的及腰长发、她冰蓝色的细长眼眸,强烈怀疑自己又看到一场幻觉。 ……一个长的和葛斯神似的女人? 盟约不会有那么变态的兴趣吧?! 狄亚的内心尖叫。 她真的离狄亚十足的近,近到整个人几乎贴到他身上,狄亚可以肯定贴在胸前的柔软触感不是假的……是真的有一个长的很像葛斯的女人在盯着自己看呃呃呃!这该说是美梦还是恶梦?!让他十分挣扎的现实! 似乎看他表情大起大落的很有趣,女人饶富兴味的一直盯着狄亚瞧。 「你是谁?」 率先打破对望间的沉默,女人很有兴趣的开口问。「你把外面狠狠的闹了一场,真痛快。早些年的时候我也想这样闹过,可惜在闹之前就通通被抓起来处理掉了。喂,把外面用一团乱的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如何?」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又一个维路,狄亚只好不变应万变,「说起来是还不错,不过也不是我愿意的。谁叫他们不把葛斯还我。」 「呣?葛斯?还你?」女人一脸很好奇,「你是谁?为什么要还你?」 「我是他丈夫。」 「呣?丈夫?」 狄亚带点不耐的又亮出六芒星耳坠。女人紧盯着它许久,长长的「呣」的一声。「这样啊,我懂了。」 「真高兴你懂了。可以让我过了吗?」 「不行。」 「什么……?!」 猝不及防、黑暗中闪过一抹白森森的刀光!狄亚微侧过头、只一晃眼,连退都无法退,他眼睁睁看着女人在自己颈动脉旁贴上一把弯刀! 看着狄亚的讶异,女人回以带点残酷的笑容说:「我不效忠于盟约很久了。他们跟我们有一笔帐还没清算呐。你以为对我秀出这个鬼东西我就不会对你对手?我最讨厌看到这个东西!!」 「这位太太。」狄亚忍不住翻白眼,「我也不喜欢有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 「!」 女人猛退一步。 她的腹部飞溅出一蓬血花。 狄亚抬起沾染鲜血的指爪,舔了舔,好整以暇。「能告诉我你是谁了吗?」要不是对方有跟葛斯神似的五官,他早就大开杀戒了。这该死的到底该怎么办啊,狄亚内心哀号,要是接下来遇到的每个都长的像葛斯他是要吃亏到什么时候! 女人用冰蓝色的眼睛忿忿瞪视狄亚。狄亚感觉更差了。「不要用你像葛斯的眼睛瞪我——」 「谁像他了,」女人不悦反驳,秀丽的眉因痛紧皱:「明明是他像我。」 「……吭?」 「女儿长的像父亲,儿子长的像母亲,不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吗?」 「……吭!!!!」 错愕出口的惊呼像极了尖叫。 狄亚唐突出手,一把握住女人的手腕用力扯近自己!女人吃了一惊忘记要跑,等到被拉到狄亚面前才发现不对劲:「你、你要做什么,我要叫人了——」 「你叫啊,看有谁来!」狄亚恶狠狠的说,一副轻薄良家妇女的恶少样,「你刚那什么意思?女儿像父亲、儿子像母亲——你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啊干!你居然咬我——」 「呸!男人都是坏东西!」 女人气冲冲的说,呸掉嘴里刚咬下来血淋淋的肉块,「你问我是谁,你还不是没说你是谁?我问了你好几遍!」 「我说了我是葛斯的丈夫!」 「证据呢?」 「你鬼打墙吗?!证据就是这个啊!!」 狄亚愤怒举高六芒星耳坠。这个让他在这所向无敌好一阵子的宝贝。 女人又一次盯着它看了很久很久。她长长的「呣」了一声,「这是真的啊……」 「一直都是真的!」 「你不懂。好多人会拿假的来虚张声势。」女人反驳,「这东西外表很好仿造,但无法仿造内里:它的每个切割面都有精密的角度。那些东西不仔细看很容易误会啊。」 狄亚翻白眼,「……你第一次是闭着眼睛看吗?」 「谁叫你看起来不像拿得到这种东西的家伙。盟约之星,嫁娶之证。这么重要的东西——慢着。」 女人停止了滔滔不绝。她缓缓转过头,第一次正视面前的狄亚。刻薄的视线上下打量。狄亚不晓得对方又要干麻,他只想她赶快让路,虽然他很想知道这女人跟葛斯的关系,「这位太太,你看够了没?我还有急事,能让我过去吗?」 「……手,拿来。」 「吭?——喂、你!」 女人冷不防一把抓起狄亚的右手,快速抽掉他的皮手套。钢质反射出的冷光在萤蓝色的光线里特别明显。看着狄亚无名指上的那圈钢戒,女人愣住——然后被狠狠推开。 此时的狄亚不管对方长得像不像葛斯了。她的贸然举动激怒了他。她以为她是谁?凭什么看葛斯给他的戒指?这是他的宝贝,连拉弥亚都不敢随意要求说要看!「你到底是谁?」问句中隐含的怒意,大有对方不回答就绝不客气的威胁。 「呣,虽然第一印象差透了,不过招呼还是该打。」女人咂咂嘴,回到一开始的平静。她理了理发流,拍拍沾血的上衣,简单的向狄亚行了礼。 「初次见面。我是薇璐。」 「……维路?!」 抬起眼来,薇璐笑了笑,「这宅邸中只有一个薇璐。你所知的那个只是我的替代品。严格而言,他应该连名都不该有。」 「替代品?」 「可悲的男人啊。只能用替代品聊表相思。」轻声笑起,薇璐站直身躯,轻盈转了个圈。「你相信吗?我已经死了喔。」 「吭?」 「被吊在冰天雪地中,曝晒在太阳下,一天一天,饥饿、炎热、乾枯、死亡。」她说,冰蓝色的眼无悲无喜,「只因为我喜欢上了错的人。全族的人都被上了枷锁,跟着我一起活活死去。人之将死,说什么都没有顾忌。那种怨那种恨那种不甘……听着都觉得痛。」 「可是……」 盯着面前的女人,狄亚感觉懂了又没有懂,「你说你死了。那为什么你还能存在?」 「……记得维路吗?」 「你?」 「不。那个替代品。」薇璐轻快的摇摇食指,「记得他只能存在于镜中吧。我们一族,可以同时存于镜里镜外。我们可以镜里镜外来去自如,只要能反射出影像的介面我都能存在。镜子于我们只是扇门……」 「慢着。你说,你和你的族人可以自由来去于镜中。镜子于你们只是扇门。」 狄亚忍不住出声打断,话语中没有刚刚的威胁,竟带上了一点尊敬:「据我所知,只有一支『诸神血脉」能以镜为媒介,肆意妄为。他们和盟约齐名,拥有与之平起平坐的骄傲,其尊贵程度不相上下……可是,从我得到的资讯中指出,这只血脉早已——」 「被盟约灭了。」 薇璐平静的接口。 彷佛说的是与己无关的过去。 「是的。我们曾与盟约平起平坐。『西亚盟约,东欧责罚』。我是最后拥有责罚纯正血脉的人。」 西亚的盟约,东欧的责罚。 他们是诸神血脉中的光与暗,相依而对立。 很久很久以前,世间上最强大的诸神血脉只有盟约。 在某一天,有个男人来到上神的面前,乞求他给与他更强大的力量。 你是我的血脉,理应不需再强。何以更加索求于我? 我需要更强,更强。亲爱的父,您不愿实现我的愿望吗? 上神疼爱他的血脉。他应允了男人的要求。 而后,亲眼看着充满力量的他,亲手杀死了他的兄弟。 只因为男人爱的女人不爱他。只因为她爱上的是他的兄弟。 上神悲痛莫名。他决定为此负责。 若你想要得到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我就应允你吧。 其代价便是,你再也无法获得幸福。 你必须用五片大洋的泪水来交换一秒钟的微笑。你必须用三辈子的折磨来交换一瞬间的温暖。你再也无法获得幸福。 这是你的兄弟从地里哭嚎的控诉。 你的血里流的不再是以彩虹为证的盟约。你的血里只剩下以强大为代价换来的责罚。 永生永世,再也不能被原谅。 东欧的责罚源至于西亚的盟约,他们的强带着点入魔的味道。责罚最著名的能力就是镜像。只要能够被反射的地方,他们无处不在。 几千年来,责罚始终负责盟约的安危。他们再也伤害不了盟约的任一人,只能尽其所能的保护他们。这是另一种的赎罪——直到灭亡的那天。 听着薇璐的话语,狄亚脑里不断的推算。然后,他语带保留的问:「你是葛斯的母亲。是吗?」 「……是啊。」 薇璐很干脆的承认。 「他是我和大卫·盟约的孩子。」 ——果然。 这可以解释薇璐和葛斯的相像,也能解释大卫对葛斯的执着。「……我想,大卫·盟约似乎很在乎你。」爱到不想把相貌相似的儿子放走。就算杀了他也要把他留在身边。简直就是个大变态。 「是吗?」薇璐耸耸肩,「谁知道呢。我也以为他在乎我,甚至为他怀了个宝宝。但是听说是他点头同意,将我们整族人处死。」 「为什么?!」 「谁知道呢。听说罪名是妄自菲薄。哈哈哈。到底谁才是妄自菲薄?」 薇璐转了身,开始朝前轻盈跳跃,「他们说我不该诱惑下一任的少族长。他们说我想斗倒整个盟约。真有意思,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盟约的少族长。我只是好喜欢他弹的钢琴,好喜欢他对我唱的那些歌谣,好喜欢他亲我的感觉。盟约历任以来,族长之位就传女不传子。要不是玛莉亚·盟约生不出来,大卫根本就不是族长……」 薇璐沉默了好一段时间。在沉默当中,她只是领着狄亚,不断的在黑暗的阶梯上走着、走着。 「……我恨盟约。可是我不恨大卫。」轻轻的,女人的嗓音机乎要听不见。「要不是他,我不会活着。我们可以生存在任何能反映成像的媒介中。在我死去的那一刻,大卫看着我,流下了眼泪。」 她逃进了那滴眼泪里。 随着脸颊她滑落,滑进大卫握在手上的梳妆镜中。 她看着她心爱的男人面色不改,安安静静的,一滴一滴的落着泪。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面镜子。我一直在想,他始终无法提起勇气对我举起那面镜子。只要我们能反射于镜中,我们就能活下去。他到底,没有举起那面镜子。」 「……」 狄亚安安静静的听着。他难得不想打断对方的回忆。 绝对不是因为她是葛斯的母亲,他暗啐,是因为对方是鼎鼎大名的责罚,没错。绝对不是因为她是葛斯的母亲。 「这几年来,我一直在盟约的镜里游荡。我知道我的宝宝还活着。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大卫把他藏得非常好。他知道我想把宝宝带走,跟我一起离开这个地方,越远越好。谁会想待在这个地方呢?」 狄亚想起那个独立的小小石屋。石头无法映出任何影像。 他一直都无法想像,葛斯是怎么在那地方长大的。 他想起葛斯其实不喜欢全黑的地方。他总要留下一盏光源,手机萤幕的光也可以。只要不是全黑。 葛斯也不喜欢石头。自己有一阵子迷上搜集名贵的石头,兴冲冲的找葛斯讨论却碰得满头灰,葛斯一整天没有跟他说话。那是他们吵得最凶的一次。后来是他受不了跑去跟葛斯说他再也不会找他谈石头拜托不要再不说话,葛斯才努力开口说了一句「我好饿」,吓得他马上冲去厨房煮了一整桌吃的。 原来是因为这样啊…… 黑暗的阶梯越走越平缓,慢慢成为了平坦的路面。薇璐上下打量,大感烦恼的摇摇头,「看到替代品的时候,我还以为一定能找到我的宝宝了呢。你干嘛让替代品死掉啦……他死掉了我就没有办法追踪到本身的位置了……」 「我怎么知道,你有来找我商量吗?」 「呣。」 薇璐又上下扫了狄亚一眼,「你这张嘴真不甜。葛斯喜欢你这样吗?」 狄亚一时语塞。他只好不点头不摇头,沉默以对。 「呣。我还蛮喜欢听甜言蜜语的。」自顾自的说,薇璐没有再延续这话题,继续往前走。狄亚走在后面,真的非常非常的气闷。 葛斯……你为什么要让我觉得我遇到了恶婆婆…… 完全忘记自己在婆婆肚子上扫出一个洞的媳妇郁闷着。 ****** 玛莉亚·盟约站在墙边的一层银灰碎片前,看着一旁的四翼天使问:「入侵者呢?」 「刚刚还在这,手上拿着少爷的耳坠。我不晓得他去哪了。」带着火焰的天使说,带着自责的神情,「我不该因为『盟约之星』就动摇的……」 「不是你的错。连我都不知道他持有盟约之星。」玛莉亚神情严肃的盯着那叠银灰碎片,问道:「大卫·冯·穆勒现在的状况如何?」 「他依然没有说出他的打算。」天使回答:「他只是保持沉默。」 「沉默?用沉默来对抗我?就像当年那样?」 玛莉亚皱起眉。神情满是厌恶。 「责罚一族……你们到底要折磨盟约到什么时候?」 31、 ——从小,玛莉亚就很讨厌在镜子里来去自如的那些人影。 她的母亲告诉她,那些是保护她们的人。他们出于盟约,自成一族,名唤责罚。他们绝对不会伤害她们,因为这是血里流着的规矩。 玛莉亚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她就是不喜欢那镜子里的人们。 尤其是一个跟她年岁相当,银发蓝眼,叫做薇璐的女孩。 她最讨厌她。 母亲总是指着镜里走过的薇璐说,你看,她是责罚家下一任的当家,跟你同月出生。你以后会跟她一样,接管我们整个家族。 她唯一的工作,就是保护你。 玛莉亚不知道什么保护不保护的,她总想跟母亲说,那个薇璐总是偷偷从镜里伸脚出来绊倒她,再一路笑着穿过镜子跑远。不然就是把她的书她的衣服藏起来,让她找了半天,最后才神秘兮兮的把东西放在盒子里还给她。 她不懂责罚家的女儿到底在想什么。 有一次,她真的生气了。那天是她十一岁的生日。她大费周章的把朋友邀请到家里,想要有一个美好的生日宴会。但薇璐毁了这一切。 ——她居然把一只野狗丢进了她的生日宴会! 她的朋友们吓哭离开了。蛋糕散落一地,整个宴会一团糟,都是狗脚印。面对这一片狼藉,玛莉亚听着远远镜子里的细碎笑声,真的真的生气了。 她愤怒的冲到临近的镜子前,用力敲打镜面,大声呼喊:薇璐·责罚!你给我出来! 笑声停了。似乎是被吓到了。几秒后,玛莉亚怒目而视的镜面中,怯怯探出了一颗银色的脑袋瓜。罪魁祸首忐忑不安的看着她。 玛莉亚·盟约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她真的做了很多很多下的深呼吸,准备了很久很久,终于可以出声大吼:薇璐·责罚、我最讨厌你了…… 声音哽噎。不争气的泪如雨下。玛莉亚再也不能忍受,放声大哭。 薇璐看起来已经不只是慌张了。她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惊恐。她惊骇的瞪着玛莉亚在她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终于认知到自己这次真的太过分了。她明明知道对方有多么重视这场生日宴会,甚至为了准备布置天天熬夜,最后却深深伤了她的心。她不想这样的。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薇璐急急忙忙的一直说、一直说,到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好委屈,红了眼眶,站在镜子里也跟着哭了起来,一直念着对不起对不起。哭声惊动了双方的家人,他们赶到事发现场,从两个哭到一直打嗝的孩子口中问出了事情始末,双方都感到哭笑不得。 我只是想要跟你玩。 薇璐哭的抽抽噎噎,一直吸鼻涕。我好无聊,没有人陪我玩。其他人都嫌我太小了,不要跟我玩。我、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开口……我也想要帮你切蛋糕、我也想给你唱生日快乐歌……我怕你拒绝啊呜呜呜…… 除了恶作剧引人注意外,你没有更好的方法吗! 玛莉亚很受不了。她看着第一次踏出镜子来到外面的薇璐,发现对方竟然比自己还要娇小瘦弱。 我、我、我不知道嘛,你不要生气啦。 对不起,对不起呜,你不要对我生气…… 薇璐看起来真的被吓到了。她不知道玛莉亚生起气来这么可怕。 看着死拉着她裙角不放的薇璐,玛莉亚无奈的叹气。 我原谅你啦。不要哭了啦。 …… 做什么?先说喔我可能还是很生气,如果你在恶作剧的话呜啊—— 玛莉亚呜呜呜—— ……玛莉亚真的很讨厌薇璐。 她怎么会觉得哭得满脸鼻涕口水、向自己飞扑过来薇璐很可爱呢? 那次以后,玛莉亚和薇璐的关系改善了。 薇璐不再偷偷恶作剧了,而是光明正大、彷佛想让全世界知道她们两个合好了似的,天天跟前跟后大呼小叫她的名字。她总是笑得很开怀的奔跑于整个盟约宅邸中,精力怎么用都不会透支。 玛莉亚跟薇璐吵吵闹闹的共渡了六年。这六年里她们的感情好到像是亲姊妹,不管谁看到她们都会习于在她们身边看到另一个人。她的母亲曾满怀希望的对她说,玛莉亚,或许你是第一个,可以将盟约与责难间的恩怨化解开的人…… ——母亲。对不起。 我要让你失望了。 站在树荫下,玛莉亚看着不远处的一对男女。女人有一头淡银色的长发,漂亮的批散在她的背上。她冰蓝色的眼正专注凝视着面前低声唱歌的男人。 男人有几个音唱错了。他的耳朵间微微的红,低头不敢看向一旁的女人。 玛莉亚知道那双冰蓝色的眼眸的魔力。被那双眼认真注视的,都能被轻易掳获。 她安安静静的,转身离去,不再去看那一端气氛正佳的男人女人。 晚上,玛莉亚睡到一半,感觉到有什么窸窸窣窣的爬上她的床。她转过身,看见薇璐抱着枕头笑咪咪的躺在她的背后。玛莉亚不想知道她要跟自己说什么。 『呐呐,玛莉亚,』薇璐的脸看起来好兴奋,『你知道我今天做了什么吗!』 『没兴趣。我很困了,晚安。』 『欸,等一下啦等一下!』薇璐很慌张,『我今天找了你一个下午都找不到你。你躲到哪里去了?』 『那不关你的事吧。』看着对方慌张的神情,玛莉亚的口气忍不住温和了一点。但一想上早上看到的画面,她就又扭过了头。薇璐注意到玛莉亚无声的拒绝,她的表情揉入了不安。她紧张的拉着玛莉亚的衣角,冰蓝色的眼里是被拒绝的恐慌。 『玛莉亚,我怎么了吗?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玛莉亚,不要不说话……你看看我啊……』 『玛莉亚……玛莉亚……』 女人的嗓音里揉进了哭腔。甚至真的开始抽抽噎噎。 『玛莉亚……』 玛莉亚睁着眼,听身后的女人小小声小小声的哭着。她曾尝试从对方的手里抽回自己的衣角,只接收到对方更惊恐的反应,抓得更紧更不愿意放。 似乎回到十一岁那一年。 眼前的女人,变的似乎只有外貌。变得比她漂亮,比她优雅,比她还像个大家闺秀。但是骨子里,这女人从初识到现在都没有变过。喜欢就笑,难过就哭,直截了当的,痛痛快快的过每一天。 变的……似乎,是自己。 『……不要哭了啦。』 叹气,转身,玛莉亚头痛的看着咬着枕头不哭出声音的女人。泪汪汪的蓝眼睛向上瞅着玛莉亚,那样子有多无辜就有多无辜。『几岁了,还这样……』 『玛莉亚,不生气了?』 『本来就没有生气啊,』她说,换了个姿势,『只是很想睡……怎么了?薇璐,找我什么事情?』 『就……也没什么啦……』带着泛红的眼眶,薇璐扭捏着,刚刚的勇气都不见了,『就……之前玛莉亚你说过,很喜欢、很喜欢听我唱歌……』 『嗯?』 『我、我今天就拉着杰多,要他把他所有会唱的歌教我……我都学会了喔!我可以每天唱歌给玛莉亚听喔!』 说着说着,薇璐又绽放了笑颜,邀功似的开心不已。 玛莉亚半垂眼帘看着她。她想到早上的情景。想到男人的困窘,女人的专注。她看着薇璐,轻轻微笑。 『薇璐。现在很晚了,明天唱给我听,好吗?』 『好啊好啊,我只唱给你听!』 『今天要睡在这里吗?』 『我要我要!我枕头都带来了!』 『呵,你没带棉被啊……』 是的,变的不是薇璐。 是我。 母亲。对不起。 我要让你失望了…… ****** 「是不是这里呀?」 「我哪知道,这里又不是我家……你不要乱挥手!打到很痛!」 「呣,谁叫你要靠我那么近。我最讨厌男人了。」 「你讨厌男人还不是给大卫·盟约生孩子……」 「那才不一样!」 「见鬼去吧,不一样,难不成他是女的喔……」 黑暗的道路不断延伸。薇璐跟狄亚还是没有走到尽头,没有找到一个看起来像是出口的地方。薇璐有点沉不住气了。 「可恶,你身上有没有亮晶晶的东西?」 「什么?你要做甚么?」 「借我休息,好累啊——」 「喂、你!」 连阻止都来不及,狄亚看着薇璐平空消失。他愣了好一会,才开始手忙脚乱得翻找自己身上任何能够投射出物体形象的饰品。他找到了血族专用的通讯器。他在那光滑的表面上看到那女人正坐在那给自己扇凉风。他第一次见识到责罚的能力,觉得有点激动有点不敢相信。 然后又觉得不妙。 如果葛斯身上带有责罚的血,那他不就也会这招? 如果他会这招的话,那以后一吵架葛斯躲到镜子里去,他不就悲剧了吗?! 啊啊啊,以后家里所有的镜子都要拆掉…… 『你在忙什么啊?』 薇璐好奇的看狄亚一下忧愁一下坚定,觉得这恶魔真有趣。表情这么多,看着都不会无聊。狄亚看了她一眼,摇头,「没有。觉得责罚一族好可怕啊。」 『当然呀!我们可是很厉害的。认真起来连盟约也打不过唷哈哈。』 …… 我一点也不想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狄亚觉得自己前途多桀,颇为不乐观。 32、 看薇璐直接就在里面眯着眼打起盹来,狄亚斟酌再三,认命的继续往下走。 冷静,这个女人是葛斯的母亲。我要冷静。我要冷静,不可以把手上的东西摔飞,要好好的捧着……干!要他捧到手断掉吗!狄亚看着手上的烫手山芋,拿着不是收着也不是,也不能丢! 重新申请很麻烦,他可不想白白被父亲大人抓进军事法庭。 贵?他从来没嫌过哪个东西贵过。 『小朋友,你把我举那么高,我会怕。』 「……你在叫谁?」 『你啊!』 薇璐纤指一扬,正正指着外头的狄亚。狄亚盯着那个圆润的指尖,越来越无法相信眼前的女人是葛斯的母亲……骗谁啊!葛斯最好有这么没心没肺没眼睛!「这位太太,听说我年纪你比大。」 『你年纪怎么可以比我大呢?』薇璐瞪大眼,『我可是你丈夫的妈妈唷!当然是我年纪比你大啊!』 「什、什么我丈夫!」狄亚被踩到尾巴,炸毛了:「我说了我才是他丈夫!」 『哼,责罚家向来只进不出,跟盟约家可不同。』 薇璐振振有辞,不容分辩:『你只可以是我的媳妇!不然就拉倒!』 你只可以是我的媳妇—— 不然就拉倒—— 薇璐的声音听在狄亚的耳里像是午后的响雷,雷光轻轻的闪过、却有着无可比拟的强大后座力,雷声不断的回荡啊回荡啊回荡…… 这女人到底在说什么疯话! 什么叫做拉倒?! 凭什么自己要在这任打任嫌! 「……你不要以为你是葛斯他妈我就会对你客气——」 『打我啊,笨蛋~~』 薇璐在镜面里向狄亚做鬼脸。 怒!! 这女人好欠揍啊啊—— 不把这女人丢掉他不甘心! 火大的狄亚忘记了。 葛斯,偶尔也会让他觉得,很欠揍。 就在狄亚举高通讯器准备狠狠往地上砸的时候,他的眼角突然瞥见一只黑猫冲了出去。他抬手一摸腰后的黑枪。不见了。 所以那只黑猫真的是……「涅格拉!」 涅格拉回头瞥了他一眼。在微弱的冰蓝萤光中,它的前脚反射出一瞬间的光芒。 狄亚想到当初他带这两只猫来的目的了。 「——死猫!你居然偷跑!」 猫咪长长的尾巴摆了摆像在嘲笑,而后一闪即逝。 狄亚顾不得丢掉手上喃喃说『居然找输一只猫』的薇璐,直接施展异能尾随涅格拉的方向疾走。 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渗进了点点的亮光。狄亚轻松超前了涅格拉,飞快往光源处移动。不是因为有光线,而是因为他从空气中捕捉到了淡淡的无色香气。带着一点书卷墨香,只要闻着就会觉得平静,让他觉得生命中的所有缺口都得到填满——这是葛斯的血的气味。 他的脚程越发迅速。 薇璐注意他突如其来的积极,她没有说什么,只在镜面里仔细端详狄亚的侧脸。她看见对方眼角的兴奋,她知道现在这个男人满怀希望与激动,离自己最重要的依恋越发接近。看着这样的金发血族,她突然有点羡慕。 『欸,小朋友。』 狄亚「嗯」了一声权充回答。他现在全心专注于搜寻香气来源上,没有办法分神,也干脆忽略掉对方过于幼齿的称呼。 盯着他认真的侧脸,薇璐撑着脸颊有点神往的看着。『我好像也喜欢上你了耶。』 碰! 狄亚猛然一个踉跄、双腿打结,后方的黑猫一时反应不来狠狠撞上,连锁反应下的后果就是飞扑出去狠狠跌了一大跤! 薇璐所在的通讯器成抛物线飞了出去。在垂直撞击到地面的前一面她快速跳出镜面,馀悸犹存的看着通讯器撞上地面、弹上墙壁,完整无缺的滑行到远方路面。 她回过身,看着正努力爬起的狄亚,「你在干嘛?!」 「我才要问你在干嘛……」好痛、鼻梁断了……虽然会好,可是断掉还是很疼…… 「我想到,赞美你一下啊!」薇璐受到不小的惊吓,让她越发的盛气凌人,「连个火柴盒都顾不好,还想顾我的儿子!我要把我刚刚的赞美收回来。」 「你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给。」狄亚呸出嘴巴里的血和断牙,揉揉恢复原样的鼻梁,「你多赞美个几次,不用等盟约的天使找到我们,我估计就先摔死了。」 「我说了我喜欢甜言蜜语唷——」 「葛斯又不喜欢。他喜不喜欢比较重要吧。」 「呣——」 喵! 凄厉的猫叫声响起。 随着那声猫叫,狄亚才注意到自己身后就是光源的所在地。光透过他,在面前打下长长的一块澄黄面积,在那片澄黄中可以看到一个人影静静的伫立在他背后。 无色薰香至此达到最浓。 狄亚整个人绷的紧紧的。他坐在地上,狼狈不已,死死瞪着眼前地板上的人形影子,发现自己竟然不敢转身去看。 那是葛斯吗? 还是不是? 如果转过去,不是的话,要怎么办? 如果是的话,为什么到现在他都没有动作,只是站在那看着自己,动也不动? 到底是,还不是? 喵…… 狄亚的眼角馀光看到黑猫冲向他的身后,发出了大声的呼噜声。一连串强烈的呼噜声与毛皮磨擦布料的声音。他可以感觉到对方波动起来的情绪反应。 「……涅格拉?」 低低的,沉稳厚实,带着好听的音质。 狄亚记得那个声音笑起来有多快乐。 记得那个声音沙哑起来有多性感。 记得那个声音会用怎样的方式,温和呼唤他的名字—— 「葛斯!」 狄亚激动的转回头,第一个注意到的却是薇璐的不敢置信。他看不清背光男人的脸,只看到他的肩膀微微一震,而后是好一阵子的沉默。很久很久的沉默。狄亚甚至觉得,自己已在这阵沉默中死去了好几次才对。 在这阵寂静中,他甚至能听到对方眨眼的轻微声响。 他不敢主动去看清,只能等待。 带点冰凉感的手指触碰到他的脸。先是指腹,而后手指,最后是整个手掌。对方小心翼翼的触碰狄亚的面容。最后,试探性的,双手包覆他的脸颊。 狄亚突然觉得自己好委屈。他从不觉得自己有这么脆弱过。 「葛斯……」 「……狄亚?」对方的话语里充满了惊疑与不敢肯定。他的手微微的颤抖着,「狄亚?你真的是狄亚?是狄亚吗?」 「你干嘛这样问!我还能有假的?!」一把抓住对方的手,狄亚觉得有点愤怒,「你看着我。你看着我!我是狄亚,狄亚·梵褚。我来带你回去了!」 「……」 碰! 薇璐、涅格拉与狄亚都愣住了。 狄亚等到背部狠狠撞击到墙面上,才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不敢置信的看着把自己推开的男人。葛斯在做什么?为什么把他推开?! 「有什么要求就说吧。」葛斯的声音无比平静,平静到可说是拒绝,他甚至转过身走进房内,不去看狄亚他们。「我说过我会配合你们。不要再对我用这一招。」 狄亚感觉到奇怪,但他说不上来。他看着葛斯的背影,搞不懂现在是什么状况。 「葛斯……?」 被呼唤的银发男人,抬起手来,抵抗似的掩住了耳朵。 「不要,再折磨我了。」 他说,慢慢的,平静的音质中透着痛苦:「我什么都会配合。我不反抗、我不逃跑、我让我的镜影为你们效忠,我配合你们一切要求……这还不够吗?我已经毁了我的视力。你们要我连听力都毁去吗……?」 「!!」 的亚闻之色变。他知道哪里奇怪了。 葛斯没有看自己。他明明有看到他的脸,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不是不看他。他是……看不到他…… 狄亚一个箭步上前,扣着葛斯的肩强硬的让他在灯光下面对自己。十年了。他想着这个男人十年了。他想着他的哭他的笑,他的一切都能如数家珍。他想过他许许多多的外貌,但是……绝对不会是这样的——! 葛斯的眼睛还在。可是从那双没有焦距与生气的冰蓝眼眸中,可以知道这双眼已经失去用处了。狄亚死死抓着葛斯的肩膀看着那双眼,那双他魂牵梦萦的眼。这十年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把自己弄瞎?! 「葛斯、你——」 「够了。」葛斯打断对方。他站得笔直,不卑不亢,表情却无比悲凉,「我什么都配合。我真的都能配合,只求你……不要、不要再用『他』的声音,折磨我了……不要再让我抱着希望……」 「——」 胸口好痛。胸口好痛。 就算是被圣水伤害的当下,都没有现在来得疼痛。狄亚看着把头扭到一旁不作声的葛斯,不知道要怎么跟对方说服自己是真的狄亚。外貌、声音,想必连他跟他之间的应对方式都模仿过了。不然葛斯不会这么抗拒去相信。 盟约。你们到底是怎么折磨他的? 狄亚急了,他不知道要怎么去说服葛斯。现在的葛斯什么也不相信,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也可以扭曲掉许多真实。他只能抓着葛斯,不放手。 「葛斯,我真的是狄亚……」他说,带着他未曾察觉的哀求,「你相信我,我真的是狄亚,我来带你走了,走得远远的——」 「——你骗我。」 葛斯的声音夹杂着尖锐的疼。 那声音光是用听的,就让狄亚觉得胸口好痛好痛。 「狄亚才不会现在才来带我回去。他才不会到现在才来找我……」对方的声音满是被背叛的愤怒,「他不会不知道我在这里。他一定会来找我。我一直等一直等,我一直等,可是等不到,我等不到……为什么你现在才来?!为什么你现在才来!!」 男人悲痛的怒吼回荡整个长廊。 他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控诉与泪水。 狄亚觉得胸口好痛。已经不仅仅是痛,他觉得他的左胸口整个都被揉成碎片了。 「对不起,我、我真的不知道你还活着……」他只能说,也只能不断的说,不管对方怎么挣扎都不放手:他怕他一放手,就没有机会去解释了。 葛斯拼命用手遮住耳朵。他不想听。他不想听。他不想听到狄亚的声音。他觉得好痛苦,他不想承认他觉得很委屈。他不想再去相信,他不想在他相信的那瞬间,听到恶魔恶意的嘲笑。 黑暗与孤单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包括信念包括自尊,也让他变得无比脆弱。 「涅格拉也是假的吧。它不可能单独出现,麦洱莉雅总会跟在它身边。你们都是假的,狄亚找不到我。他找不到我……」 「我要怎么让你相信?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我不知道你一直在等我。我以为你死了,你离开我,到我无法到达的地方了。对不起,可是我现在找到你了。我已经找到你了!」低声压抑的声音隐含着哭泣,狄亚慌了。他没有看过这样的葛斯。记忆中的葛斯总是坚强、一斯不苟、沉稳且令人放心,不会像这样拒绝一切怀疑一切,彷佛已经被整个世界丢掉似的。 他不知道要怎么办,他不知道要怎么对待对外人失去信心的葛斯…… 啪! 随着清脆的拍手声,双方的拉锯战停了。葛斯将头转向声音的来源处,他现在才注意到有第三个人,「是谁?」 「是我。」 薇璐平静的说,放下刚刚制造声响的双手。也不管对方知不知道自己是谁,她直接冲着狄亚说:「小朋友,把你刚刚拿来炫耀的东西拿出来。」 「吭?」 「吭什么吭!快拿啦!」 慑服在女人异常的威严下,狄亚快速取出那小巧精致的六芒星耳坠。薇璐踏步向前,一手抓过那耳坠一手搭上狄亚紧抓着葛斯的手。冰蓝色美谋狠戾一瞪:「放手。」 狄亚迟疑了一下,不甘愿的放手了。 薇璐替补上自己的手,牢牢的握着葛斯冰冷的手掌。她轻轻的、像在诱导似的说:「你不相信刚刚那个人是狄亚,对不对?」 「……你不是拉弥亚。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你是不是不相信刚刚那个人是狄亚?」 「你也是盟约的谁吗?」 「——我问你相不相信刚刚那个人是狄亚,你不要废话那么多、直接回答我是还不是!」 「!……」 葛斯困惑的愣了几秒。他缓缓的承认:「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相信。我不知道谁到底才是真的。于是我干脆把所有人当作假的。」 「唉,傻瓜耶你。」薇璐叹气。她以掌撑开葛斯紧握成拳的手,轻轻在对方抗拒的掌心上放下六芒星形的钻石耳坠。在接触到那冰凉表面的瞬间,薇璐感觉到葛斯的抗拒停止了。 她松开手,拉过狄亚,把他推到葛斯前面去。狄亚紧张的看着葛斯,看他愣愣的捧着他的耳坠,然后慢慢抬起另一只手,细细触摸它冰冷光滑的切割面。手指摸索着,从一开始外射的形状,一路碰触着,最后碰到镂刻著名字的中央。 他慢慢摸索着,脸色愈发平静。 「……我的耳坠。」 他说,带着怀念与安心,「这是我的耳坠……」 「不对。那是我的耳坠。」 「……!」 狄亚伸手,包覆住对方的掌心。他乞求的看着葛斯,看着他仔仔细细的听着自己说的话:「你忘了吗,你把它给我了。你说这代表你,代表你把我定下了。呐……你忘了吗?这个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放在你身上,所以你也是我的了。从那天起,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喜怒哀乐什么都好,只有我能决定你该哭该笑。最重要的是,没我的允许,你敢离开我就打断你的腿。你敢看其它人我就挖出你的眼。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呐,葛斯。你真的忘了你对我的承诺了吗……?」 狄亚的声音沙哑的不像话,无法控制的发颤。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来阻止自己哽噎。他不想那么娘那么没用,他是堂堂陆军是豹是狮,才不是没用的小猫咪…… 「你说你喜欢我的。你说如果你能够懂一份感情,喜欢上一个人,那个人只能是我。如果你可以选择一种生活,决定和谁一起,那个人也只能是我……葛斯。你不可以骗我,你不能不认我,你给我戴上戒指了……这辈子除了你我谁也不爱啊……」 「……」 握着冰凉的耳坠,听着男人隐含哭腔的控诉,葛斯没有反应。 没有焦距的蓝眼望着狄亚的方向,另一只手抬起。 先是指腹,而后手指,最后是整个手掌。他小心翼翼的触摸对方的五官。 最后他慢慢的,以掌包覆对方的脸颊。 「……可是,」他轻轻说,面色不改,「你说没有三十五克拉,你不要的。」 「……你再跟我说三十五克拉我真的会揍你!」 情绪也被逼到极至的狄亚忍不住对葛斯发飙,「就算给我一整座矿山我也不要!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只要你抱着我亲着我对我说刚刚你都是在骗唔——」 消音了。 以唇。 葛斯侧过头,轻易的找到狄亚喋喋不休的嘴,密密合合的堵上。 狄亚安静下来,乖乖的像是被掳顺了毛的小兽。他整个人巴上葛斯抱得紧紧的,就怕等下眼睛睁开就又只是场白日梦。他没有办法再承担梦醒过后的现实了。 「……我再信一次。这是最后一次。」 微微分开唇喘着,葛斯的声音很脆弱。「如果你是假的,如果这次还是假的……」 「——不确定我是真是假你还亲我!葛斯·泰斯特门你好大的胆子!!」 狄亚暴怒!刚刚美好的感觉一瞬间被破坏了,「你只准亲我、只准抱我、也只准让我亲让我抱!你敢让别人抱你亲你我就拆断那个人的手撕烂那个人的嘴、顺便把你的手脚全打断用铁链锁在我的床上——」 怒吼顿止。这次是以拥抱。 葛斯抱着狄亚,很紧很紧,像要把对方揉进自己身体里似的。他紧抱着,而后一点一点的,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他不再抗拒与怀疑。他想相信,这次是真的。 「……狄亚。真的是你……」 应着呼唤,狄亚的心脏揪得很紧。他更用力巴紧对方,「不准再怀疑我。不准再怀疑我!」 「嗯,不会了……你来了,就没事了。就没事了……」 狄亚把头埋到葛斯的颈窝里。鼻间里满盈着让自己安心的淡雅血香,他努力皱眉却没办法阻止眼泪一直掉。他真的不想这么娘这么没用的。 可是安心感没办法控制。整个人一松懈,他就管不住情绪了。 葛斯感觉到对方的情绪崩溃。他笑着,轻拍对方的肩膀,「狄亚,没事了。没事了。……什么都不能阻止我跟你在一起了。」 「……眼睛进沙啦。很痛啦。」 对男人带着鼻音的声音没辙,葛斯更加抱紧狄亚,安抚般的轻拍他。他突然有点可惜把自己的眼睛用瞎了。但是如果他不这么做,他或许早就崩溃了,根本熬不到现在也说不定。 这是他的狄亚。 他怨了好久念了好久想了好久的狄亚。 是真的,不是那些来折磨他的恶魔。恶梦全都远离了。只有怀中确实拥抱着的是真的。 这一切,都是真的。 「……」 薇璐站在一边安静看着。 她看着涅格拉跑过去挤了一个空位,努力想表达自己也很高兴,却被狄亚粗暴的推到远方角落。最后涅格拉一屁股坐到葛斯的身后,侧身贴着他靠在他背上,猫嘴咿咿呜呜的低声啜泣。 她看着金发血族用很烂的理由哭的淅沥哗啦。 她看着她的儿子温柔拥抱对方,表情如此平静而满足。 没有什么能拆散他们了。她想。 垂头一望,她走到另一边,捡起了掉在角落乏人问津的镜面通讯器。不知道构筑它的是什么材质,翠鸟蓝色的镜面依然光滑如昔,连指纹都不曾印上。她拿着它,走向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的那一对。 33、 「……可惜了那双漂亮的蓝眼睛。」 「……什么?」 随着女人的叹息,葛斯抬起头。他的脸正对着薇璐手上的镜面。那双蓝眼本来是迷惑且无法聚焦的,却在印上镜面的瞬间变得一片清明。 葛斯震惊的看着面前的女人,以及映照出他的双眼的镜面物体。是的,他看着。他不敢相信的眨眼一次,又一次,才确认了反映在视网膜上的一切都是真实。 他的双眼恢复视力了。 薇璐放下手。她看着葛斯,不发一语。 葛斯不认得她,但总觉得她的模样很熟悉。女人打量他好一阵子,然后露出微笑。 「啊,真好。我终于看到你了。」 她说着奇怪的话,嗓音圆润。葛斯看着她,下意识的又抱紧怀中哭得旁若无人的狄亚,沉声问:「您是谁?」 女人看着他,冰色的蓝眼睛笑眯。 他真的觉得他在哪看过那样一双细长眼眸。 「我只是……一个路过的死者。」 「……死者?」 「是啊。一个死了好久、好久,怕是没几个人记得的死者……」 薇璐轻巧的踏步。她走到葛斯面前,倾身,细细凝视葛斯。葛斯正眼回视她。薇璐的笑容带了一点难过。 「你有大卫的鼻子。还有他的微笑。」 「……父亲?」 「那么,你的眼睛和嘴唇,就是像我罗?」 「!!」 薇璐笑出声来,声音清脆而愉快。 葛斯想,他知道在哪看过那双冰蓝色的细长眼眸了。 镜子里。 镜子里的,他的眼。 眼前的女人,拥有与他神似的五官。 葛斯平静的看着薇璐。发泄到一个段落的狄亚停了,红着眼眶缩在葛斯的怀里看看薇璐又看看葛斯。遗传真的骗不了人啊……他想。这个时候他才想起,责罚家除了操弄镜子的能力,另一个特点就是他们万年不变的外貌。 月色般冷冽的银和冬日湖面上的蓝。 这是责罚家血统的证明。 说难听一点,这就是诸神给责罚烙下的、终生无法抹灭的痕迹。 当时的自己没有想这么细。 现在想来,可以推论葛斯血统的地方是如此的多。 注意到狄亚开始蹭来蹭去的乱动,葛斯安抚性质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要他稍安勿躁。他又回首凝视薇璐。他沉声开口。 「我只剩下几个问题。」 「呣。问吧。」 「……您是我的母亲,是吗。」 「是啊!」 「……是您将狄亚带来的吗?」 「也不算是,」薇璐坦荡荡的回答,直接得很,「小朋友把外面用的一团乱,为了抓他,盟约把所有盖着黑布的镜子都撤掉了。所以我才有足够的力量跑出来,然后遇到小朋友。呣,好吧。」 薇璐作结:「没错,我带他来的。」 「……」 狄亚默不作声。不是因为不敢反驳,而是因为葛斯已经在这了,在他怀中。他已经把葛斯找回来了,过程是怎么样的,已经没有意义了。 葛斯在这,活得好好的。 这就够了。 「……」 看了眼狄亚,看他心满意足的躺在自己的肩膀上,葛斯露出笑容。浅浅的,不是特别明显,却十分温暖。他面对薇璐,微微颔首:「谢谢您。」 谢谢您把他带来找我。 谢谢您让我有勇气去相信。 谢谢您让我知道,我自己是谁。 「谢谢您……『母亲』。」 听着葛斯的道谢,薇璐用力抿了好几次嘴。这习惯葛斯也有。通常是在他难过却硬要忍住的时候才会有的表情。 「你……真的不适合盟约。你看起来很快乐。这样很好。」 比起不快乐、不开心的自己,看见葛斯幸福的模样非常让薇璐感到安慰。「我本来也很快乐。我每一天都很开心。我的生活无忧无虑。他们说我只要好好的陪着玛莉亚就好……可是……人为什么,要长大?」 玛莉亚。 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她一路哭着,从热闹的祭坛前回到寂静的镜中。 她哭着一如小时候。可是那个会安慰她的人已经不会再来了。 她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前一阵子那个人一直冷落她。 因为她结婚了。对象是一个与之同龄,她看都没看过的男人。 为什么,不能我跟你,两个人就好呢? 她结婚了,她的生命中不再有她的位置。 会有别人睡她的床,会有别人替她擦去眼泪,也会有别人唱歌给她听。 她不需要自己了…… 薇璐问玛莉亚:为什么你要结婚? 玛莉亚淡淡的回答:因为盟约家需要一个孩子。 玛莉亚是盟约家的大女儿。从成年开始,她就是现任的族长。尽管她还有一个小她几岁的妹妹,但是她不是嫡长女,她生的孩子没有继承族长的权力。更何况,那个妹妹后来嫁给一般平民,在那个平民死后又改嫁给一个来自北义大利的男性精灵,再也不过问盟约的任何事务。 盟约和责罚的族长之位,传女不传子。她与她分别是这两个庞大诸神血脉的族长。她们本该休戚与共。薇璐一直都知道,她们不能做一辈子的族长。这位子总要换人坐。 可是,薇璐好生气。又难过又生气。 为什么盟约要一个孩子,玛莉亚就要生?! 为什么自己不是男人?这样她就可以站在玛莉亚身边,名正言顺的跟她永远不分开,也可以和她一起生一个宝宝。这样的话,玛莉亚就不会牵起别人的手了。 她和她就不会被拆开了。 薇璐难过的躲在最里面最里面的镜子里。她真的生气了。从小到大她和玛莉亚吵过那么多次架,就这次最生气。她打定主意,除非玛莉亚主动来找她,不然她不要再跟玛莉亚说话了。 一天一天,日升月落。 一天一天,日子如书页翻过。 薇璐不知道自己躲在黑暗里哭多久了。她赌着一口气,这次绝对、绝对不会主动跑出去找玛莉亚。虽然她觉得自己要忍不住了。 终于,就在她快阻止不了自己的时候,她听到了玛莉亚的声音。 急促的拍打声。那是玛莉亚敲打玻璃镜面的节奏。 『薇璐·责罚……』 『你给我出来!』 眼泪停了。薇璐破涕为笑。她兴致高昂的站起来,快速往传出拍打声的来源奔去。 她就知道玛莉亚会找她的。她想,很得意。玛莉亚每次躲猫猫找不到她就会很生气,她很喜欢看玛莉亚生气的样子,好有精神好有活力,她好喜欢那样子的玛莉亚。 她兴冲冲的奔到被敲打的镜面后,深呼吸一口气。 她「呼啦」一声的隆重登场—— 满满的鲜血,覆盖在玻璃外。 玻璃外的世界,彷佛地狱。 血、血、血,全是血。 她看到一个虚弱的手掌贴附在镜面上。还没办法理解发生什么事情的薇璐愣着,顺着手掌往后看,等看清楚手掌的主人后,无法置信的发出尖叫。 玛莉亚倒在镜子前,浑身沾满肉块与鲜血。她可以清楚看见她的身上满布大小伤痕。在玛莉亚的身后,有一个身形丑陋的恶魔正狞笑着接近。它一把抓住玛莉亚的脚踝、强硬将她拖往自己——然后被橘红色的火焰覆盖。 四翼天使随着玛莉亚虚弱的抬臂现身,但也只有一瞬间,很快就消失了。召唤者本身已接近昏迷,没有多馀的精神与体力进行召唤了。 薇璐终于回神。她感觉到比先前更加巨大的愤怒。 她真的、从没有这么愤怒过。 它们凭什么?! 它们凭什么、伤害她最重要的人! 盛怒之下,薇璐出手,运用镜与语言的力量灭了那队空降的恶魔们。 她逼问出对方的来意。它们是特地冲着玛莉亚·盟约而来。 因为它们知道,负责保护她的责罚家族长消失匿迹,多日不见身影了。 它们也知道,玛莉亚·盟约现在是最为虚弱的时候:因为她怀孕了。 薇璐的胸口好痛。 当她得知玛莉亚流产的消息时,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当她得知玛莉亚再也不能生育时,她觉得好想吐。 都是自己害的。都是她。 如果她没有跟玛莉亚呕气、没有故意躲起来不让人找到,玛莉亚就不会受伤、就不会流产了。都是她害的。 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的玛莉亚,薇璐哭了。一如她小时候惹对方生气时那样。 为什么明明是想对她好的。却一直一直的伤害到对方呢? 看着虚弱的玛莉亚,薇璐决定了。 她要帮她,生一个宝宝。 天真的薇璐想:只要把宝宝给玛莉亚,她一定会开心的。 然后她跟她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这么决定的她鼓起勇气,去搭讪了玛莉亚的丈夫,那个叫大卫、入赘于盟约的男人。她真的很讨厌男人,可是大卫例外:因为他是玛莉亚的丈夫。 她看过他呵护玛莉亚的样子。对象是他,感觉会好一点。 她喜欢他的笑容、他唱歌的声音还有他亲吻她的感觉。可是这些喜欢都比不上对玛莉亚的喜欢。薇璐很清楚。 她是因为喜欢玛莉亚,才会喜欢大卫。这个顺序永远不会颠倒。 她如愿以偿的得到一个宝宝。尽管过程很不舒服,可是她为了玛莉亚不断忍耐。因为她想看到她的笑容。 她故意不跟她说,想要给她一个惊喜。直到在接近临盆的几天前,她才挺着肚子去找玛莉亚。兴奋的她没有注意到玛莉亚难以置信的眼神。她得意洋洋的和她全盘托出自己的计划。她告诉她:再过几天,你就会有宝宝了。 把宝宝给盟约,你就又能跟我再一起了。 ——一直到现在,薇璐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玛莉亚在听到她的计划后,要看着她,发出痛苦的尖叫声? 很痛,很痛啊。 玛莉亚,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错什么了吗? 玛莉亚,你为什么要那样痛苦的哭着? 我只是想看你对我笑啊…… 紧接而来的,是全族的处死令。 罪名是妄自菲薄、诱惑盟约的少族长,使其犯下不贞的大错。此举可谓是对盟约的挑衅! 罪人的名字是薇璐·责罚。帮凶是整个责罚一族。 无一人可幸免。 ……全族的人都死了。 只有她躲在大卫的眼泪里,活了下来。 她从此游荡在盟约每片被黑布掩盖的镜中。 她不敢主动去找玛莉亚,只敢站在她房间里的那面镜中,痴痴的等,盼望哪一天,玛莉亚会主动揭下镜面上的黑布,拍着镜子呼唤她的名字。 她不知道那间房间,在责罚一族死后,已经变成了空房,任由蜘蛛织网、灰尘覆盖。 她真的不敢主动去找玛莉亚。因为她真的好怕玛莉亚的哭声和眼泪。她好怕。 她更怕的是,玛莉亚,不会再为她流泪了。 她偷偷的看过大卫几次,透过水波、透过窗户的微弱反射。她发现大卫不再笑,也不再唱歌了。 一切都变了。 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为这样? 她只是,想要看到玛莉亚的笑容。 她只是,想要一直一直跟玛莉亚在一起,不要分开…… 「——呣。也罢。都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了。」 面对纷纷扰扰的过去,薇璐选择一笑置之。她也只能一笑置之。 狄亚很好奇:「你不恨吗?」 「恨?」薇璐歪头,「恨谁?」 「恨盟约他们?」 「没必要。」女人失笑:「我恨盟约,可是我不恨大卫。我也不可能恨玛莉亚。现在的我只是薇璐的一小部分,大部分的薇璐已经死在太阳下了。那些恨啊怨啊,太沉重了,我带不出来。现在我只记得他们对我的好,还有因为无知犯下的那些错。我不能去恨的。因为那些都是我自作自受啊。」 自以为聪明的对人好。 却只是一直一直的伤害对方。 这能恨谁、能怪谁呢? 不如遗忘。 「……是啊。不如遗忘。」 葛斯点头。他又将手臂收紧一点。他轻轻将颊靠在狄亚的发上。狄亚不明所以的抬头想看看他,却看不到他的表情。 涅格拉用力推挤葛斯的侧腹,让他将住意力放到它身上。葛斯注意到它,带着微笑对它举起他的左手。 一阵黑烟飘散。在葛斯的手腕上出现了一条黑色手链。 狄亚用力瞪那条手链。葛斯笑了,拍拍他的头。 「一段路而已,狄亚。别这样看着,涅格拉会怕。」 会怕自己,刚刚还偷跑……狄亚在心里碎碎念,继续瞪着手链,「叫它变成一把枪。」 「狄亚……」 「——你不变成一把枪你试试看。」 狄亚的声音大有你不动手我就硬抢的威胁性,黑色手链在对方目光灼灼的瞪视下,很委屈的又一阵黑烟飘散,狄亚的手上多了一把枪。形式还是他惯用的。 葛斯看狄亚得意洋洋的把枪别到腰后的枪套上,忍俊不禁。「狄亚……」 「干嘛?」 「你真的……都没有变。」 「我当然都没变啊,我为什么要——」 又消音了。 薇璐看向旁边,用手给自己扇扇风。 她的儿子真的很会抓时机,这点就不像自己。看来是像大卫了。 在儿子跟媳妇卿卿我我的时候,薇璐抓着狄亚的通讯器,转身面对身后的石砌砖墙。她细一凝神,喀嚓一声,镜面映照的墙面上瞬间开出了一扇门。 狄亚分神观察了几秒。他脑袋里闪过几个字。 一镜在手,希望无穷…… 「——唉呀痛!」 「在想什么?笑的这么贼?」 「哪有!哪有!!」只是在想如果葛斯也可以这么干,他的生活可以多方便——连交通都免了,比任意门还好用啊!搞不好连祖国悲惨的国库都能救回来!虽然早就跟皇家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能帮还是该伸个援手—— 收回刚刚咬住狄亚耳朵的嘴,葛斯很清楚对方肯定是在想一些不务实的怪点子。比如用镜子变出大把钞票之类的。 知妻莫若夫。 34、 「这扇门可以到任何地方。只要你想得到,都可以去。」 薇璐放下通讯器,随手丢还给狄亚。狄亚接住收起,脑袋飞快运转。 俄梅珈应该是不能回了:他和葛斯已经离开那里太久了。更何况不管学生或师长,一旦离校就再也无法找到回去的校门。这条路不通。 去爱尔兰找凯尔和约瑟夫?老是打扰他们似乎也蛮没道德的。他总是忘记告诉约瑟夫,就算你把自己嘴巴捂住我还是听得到你的叫床声……等他哪天真的想死再跟约瑟夫说好了。 拉弥亚主人在德国,但她主人谁也不是、仅仅是一个普通人家里的普通人类,没有背景没有靠山,就是普通的人类小康家庭……拉弥亚前几年一直跟他讨论要如何以好女孩的姿态正式引荐给对方家长,他每次除了大笑就是大笑,想不出任何好方法。谁叫她一脸长得祸国殃民,就算穿上修女服也只像个祸国殃民的修女。不管如何,拉弥亚这条路也不太好。而且她一定会去性骚扰葛斯。 狄亚这些年居无定所,整个世界的游荡,唯一能称为家的地方就是自家大宅。在那有他尊贵的母亲大人、有时不时回来看妻子兼对子女训话的父亲大人……只要一想到他们会怎么看待葛斯、会怎么对待自己,这条路直接排除。 虽然看起来已经无路可走,不过,也不是没有别的选项…… 「——不用顾虑我。」 看着身边人一脸高深莫测,葛斯知道狄亚现在在思考什么。他牵起他的手,微侧着脸,看着他轻轻的笑,「你去哪,我去哪。」 于是狄亚决定了。 他果断的伸手要拉开门扉——却突然感到一阵恶寒。 他很熟悉这种感觉。上次这感觉出现的时候,是在—— 「——你待在这。我再过来接你。」狄亚握着门把,回头一脸严肃的跟葛斯说。葛斯不太明白,怎么对方突然说这种话,他也不愿意照做。他摇头,冰蓝色的眼睛坚决,「我跟你一起出去。」 「听话。待在这。」 「……狄亚?」 葛斯察觉对方眼底的急迫。他正想开口,却被狄亚一把拉过,以唇封声。 「……听话。我马上就回来。」 迅速抛出结论,一个闪神、门跟狄亚就一起不见了。葛斯愣愣的看着消失的对方,突然陷入难以言喻的恐慌。他一个人太久了,一个人在黑暗里太久了。他好不容易盼到他的狄亚来到,为什么对方却又离开? 他直觉的想:如果他真的待在这等待,狄亚就不会再回来了。 葛斯转头,看向薇璐。薇璐也正看着他,不知已凝视多久。她对他眼底的企盼回以摇头。「你也看到了,这里没有其他可以倒映出镜影的物品——唯一一个小朋友拿走了。你那钻石耳墬可以让我走进去,但是打不开门。太多个切割面相,很容易发生意外——」 「带我走进去。」 「——可能不小心开到不完全的门,就会……什么?!」 薇璐停下经验分享,讶异的看着葛斯。葛斯的表情平静,再次重复道:「带我走进去。」为了避免薇璐误会,他强调:「镜子。带我走进镜子。」 薇璐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眼前男人身上有她的血脉,她办得到的事情他也能办到,包括走进镜子、玩弄镜子把戏。她知道对方的镜影曾多次被强制分割为盟约的护卫,那些都不是由他主动,但她很肯定他永远忘不掉那种感觉。谁能忘记从自己身体内部被挖走一大块的感觉呢。 但是,这个男人从没有走进镜子的世界过。从没有过。 这个男人能够克服吗? 责罚一族也不是每个都能从镜子里走出来的。总会有意外,于是再也离不开、于是就此消弭。 每一次的出入都是赌注与冒险。 他们再强大,终究也只是会死的人类。 他们再强大,终归不是魔物。 薇璐盯着葛斯,说不出什么心理反应,只能说:「那小朋友叫你在这等他。」 「我要去找他。」葛斯很固执。薇璐只能动之以情,「他搞不好是去处理大事耶。」 「您不帮我的话,我就自己摸索了。」 「……」 薇璐又发现一件事情。这个男人真的是她生的耶!这句话她也曾经跟她父亲说过! 看在那句话上,帮忙好了。母亲教导儿子本来就天经地义,不管岁数多少这关系不能改变。 决定之后,薇璐挺起胸膛,做了一个深呼吸。她再度看向葛斯的眼,那双跟她一模一样的蓝眼,有着她熟悉的坚定。她曾经也这么坚定的看着谁,相信对方永远不会和自己分开。她曾经也这么坚定的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相信自己绝对可以得到自己所要的幸福。 「……接下来我跟你说的话,你每一句都不能忘记。」 薇璐沉声开口,表情无比认真。她接过葛斯手中的耳坠,引他去看其中层层叠叠的切割面倒影。「责罚一族习惯以穿衣镜做为入门,因为穿衣镜镜面够大、够宽,可以完整倒映出人像,可以顺利引领责罚族人完成走进镜中世界的第一次。说实话,用这东西的风险很大。连我也不太敢走进这个里面——只要一不注意,你就会死,还死无全尸。」 葛斯没有接话。他在等对方说下去。 等不到他的反悔,薇璐也只好认了,继续认真解说:「等下我会牵着你的手,引导你走进去,引导你找到自己的镜影,引导你在镜中行走。你的镜影对这宅邸非常熟悉,相信走在镜子里对你不是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走进去……」 「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葛斯轻声打断,薇璐歪头想了想。「基本上你跟好我,一心一意的随我走出的道路走,走出这耳坠后你也差不多就会了。虽然你的姓氏是盟约,但你身上流着一半责罚的血。穿梭于镜里镜外是我们的本能……喔对了,」她突然想起,「你从没走进镜中过,所以我要提醒你。一但你选择走进镜中,你就必须坦然面对所有的你自己。」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不管你有什么秘密、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回忆、有什么羞于见人的隐私,在镜子里,你将对你自己,无所不知。」 镜子里的责罚族人是最完整的。 最纯粹的记忆、无杂质的感情、赤裸裸的真相。 在镜子里,谎言无法存在——因为镜子只能反映出既定存在的事实。 葛斯没有马上回答。应该说,他正在短暂的思考。对自己无所不知听起来不太安全,虽然是自己的事情,但是知道太多有时候是种阻碍…… 他一直把当年的那场恶梦放在心上。 刀斧落下的感觉太过真实。真实的让他反胃…… 那会是什么样子的真实?他真的准备好面对了吗? 「我的孩子。你决定好了吗?」 「……」 没有多加犹豫,葛斯看着薇璐,认真的点了头。 他不要再等狄亚了。 他要自己去找他、去追他。 他不要又变成一个人。 再也不要。 ****** 狄亚走到一个血腥味浓重的空间。 这里是盟约宅邸的大厅,高耸的祭台雕刻着象征盟约与上神的六芒星。他站在神圣的六芒星旁,一同高高俯视底下的杀戮现场。 身后的洁白羽翼拍动,三位力天使手持武器,正在追杀弱小的金发血族。 那个金发血族脸上没有他熟悉的从容、没有他熟悉的容貌,只有半张被火焰烧毁的惊恐神情,拼了命的从天使的攻势下逃跑。天使们并不急着杀掉她,只是消耗她的体力、消耗她的精神状态:他们的目标不是杀,而是毁。 他们要毁了这个血族。他们不会那么容易将死亡的恩典赐给吸血鬼。 金发血族注意到远方突然出现的狄亚。三位天使也注意到了。他们看着狄亚,看着与金发血族有相仿容貌的他,迅速判定他绝非善类。 拉弥亚与狄亚对上视线。 ——只花了一毫秒的时间。 天使面前的金发血族止步、不再逃跑。 六芒星旁的金发血族软倒、重重跌坐在地。 等到天使们看到眼前金发血族毫发无伤的面容与诡异的微笑时,已来不及反应! 一抓一扯,血液喷洒、染血的羽毛在空中凌乱飘动!狄亚甩开被他硬扯下的染血羽翼,抓住喉咙被他咬开、羽翼被他扯断的天使,向左一拉用他的身体作盾接下向自己穿刺而来的矛,再向右一拉、双手凹折天使彷佛凹折布娃娃,再从破布似的的身体里抽出染血长矛。 手持长矛的天使也好不到哪去。他被对方的长剑拦胸砍断。 一瞬间就死了两个天使。 再看他竟能悠然自得的拿着天使专武,气定神闲,非但没有恶魔接触到圣物的排斥反应、更没有受伤迹象。剩下的天使立刻判断出没有胜算,因此毫不犹豫、返身回到主人身边! 狄亚把玩着纯银制的长矛,仰望站在祭坛前的中年女子。 玛莉亚·盟约。 不同于代理性质的大卫·盟约。她是盟约真正的现任族长。 剃刀色的眼里没有任何感情,玛莉亚早已认出对方的身分,「狄亚·梵褚……你终究还是走到这里了。」 「这里有葛斯,我当然要走来这。」狄亚理所当然,勾起的嘴角感觉不到笑意,「此外,我被你们骗了那么久,总该要来回礼一下……我们很讲究礼数,更讲究有来有往。你说是吗?」 「看来上次能得手,完全是因为攻其不备。真难想像你也曾被我们锁在地牢,几乎凌虐致死。」玛莉亚的声音清清淡淡的戳着狄亚的痛处。她看着眼前的恶魔,眼前因为诸神血脉茁壮如斯的血族恶魔,很了解对方非常乐意将她杀死的恨意。 她伤害了他,伤害了他的挚爱、她的儿子。 她害他们生离,恶意曲解为死别。 她不意外对方的恨,也并不会因此退让。因为她是一族之长,因为她的姓氏是盟约。 玛莉亚略一抬手,原先的力天使随水波光芒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外四位智天使。 她不打算直接动用盟约的语言之力。她不希望做没有胜算的攻击行为。所以她打算先步步削弱对方的体力,等适当时机再以语言的力量让对方束手就擒…… ——她很快就发现她错了。 金发恶魔轻松的展现他的强大。 无视圣属性攻击、亦无视圣属性的武器,金发恶魔三两下就能解决天使们,简单的如同那些天使只是寻常生物。召唤天使依靠的是她的精神力,她无法应付对方解决的速度……她必须速战速决。 「……狄亚·梵褚。」 玛莉亚气定神闲,表情宁静的轻声呼唤。 狄亚瞬间定格,停下撕扯天使内脏的行为。他第一时间放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向玛莉亚! 不管她要说什么,他都不能让她说。 玛莉亚不意外对方的攻击,轻轻摆手,身边立刻出现五个天使护卫!就算每个天使都会被杀掉又如何?他们被杀的时间已足够说出任何一句话。 「挡住耳朵也没有用。」悠悠的、很没诚意的提醒后,玛莉亚第一次在狄亚面前露出微笑。 狄亚杀了一个、杀了两个、杀了三个……却无法碰触到微笑的玛莉亚。 「……不要——!」 祭台上的拉弥亚只能眼睁睁的这一切。她不是狄亚,火焰与圣水对她来说无比致命,她无法从那样的伤害中自体修复,只能遏止伤势更加恶化。 为什么她的兄长总是这样。 以前是这样,像在也是这样。 为什么他都要去承接她本来应受的痛苦…… 「——简单的死去吧。」 清淡而平静。 狄亚猛然跪倒在地。 35、 『——』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还很久吗?』 『再直走,转过那个转角……我能感觉到玛莉亚。还有那个小血族。』 葛斯与薇璐在黑暗中行走。 间或闪过几片大面积的光芒,映照出外面的景象,而后又回复一片黑暗。 外面的景象不若葛斯记忆中的模样。血迹、被破坏的墙面、尸块、没有任何人影。一路上的风景皆是如此。薇璐跟他说,这些全是狄亚造成的。 为了找出他。 『他几乎破坏了半个盟约宅邸。超棒的~要不是破坏到一半就遇到仿冒品,间接找到你,真不晓得另外半个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薇璐看起来很开心。 她自在的穿梭镜里镜外,轻松游走于黑暗中。她常常走到一半告诉葛斯「我和玛莉亚常常来这边看书喝茶唷」,或者喃喃道「母亲最喜欢这个房间」,也会突然停在某一片风景中,愣愣发了一会儿的呆。 那些时候,葛斯不曾打断。他知道他不能打断。那些是薇璐的回忆,珍贵的、无杂质的回忆。 他只是静静的陪着。 薇璐转头,看着沉稳的儿子。然后绽放微笑。 『你学得很快,比我想像中的还快。』 『那是您教的好。』 『不。镜子里的你是真实的你。力量在此无法隐藏。你能轻易的跟上我的脚步,很快就掌握进出的方法。虽然在此之前你从未在镜中行走,但你的身体记得这种感觉。你的「镜影」记得这一切,并反射在你的举手投足……真开心。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人在镜子里一起走过了……』 她与他是责罚家最后的血脉。 『我曾想像过无数次:我要教导我的孩子,一如我的母亲教导我。我要教他跨进镜子、教他在各种镜面中游走、教他认识完整的他自己、教他知道,拥有能够保护自己和所爱的人的力量,是一种荣耀……』 尽管再也不能回到过去。再也不能自由如往昔。可是她还是活着,用她唯一可办到的方式活着。薇璐带着葛斯。做着她曾想像过的一切。 『还能活着,真好。』 看着神采飞扬的薇璐,葛斯也回以微笑。 『是的。』他说,像是想到了谁般的愉快,『还能活着……真好。』 他们转过了那个转角。迎面而来的仍是一片黑暗。但从那片黑暗中,可以看出翠鸟蓝色的微弱光芒。 狄亚的通讯器。 薇璐和葛斯互看一眼。 『——事情结束后,再陪我来镜子里走一走吧。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呢~』 『好的。我也有很多话想跟您说……母亲。』 薇璐笑着,笑容灿烂一如春季里盛开的花朵。 她牵着葛斯的手,踏出了那片微弱光芒。 在踏出镜子的瞬间,她听到了玛莉亚久违的声音。 不若记忆中的淡定。带着出乎意料的惊诧。 「——为什么?!」 「!!」 他们踏在盟约宅邸的大厅地面,一片宁静中,鞋跟敲击石板地的声响特别清楚。薇璐第一眼看到的是站在祭坛前,一脸错愕的玛莉亚。葛斯第一眼看到的是跪倒在地,一脸不敢置信的狄亚…… 「——狄亚!」 看着不寻常的对方,葛斯脸色立变!他马上找出耳坠,贴上对方的胸口,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对方拥进怀中。 「留下来。」 葛斯说,用力抱紧没有任何反应的对方。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声音可以如此慌乱。「留下来,狄亚·梵褚。留下来。留下来,哪里也不准去!」 「……呃……」 狄亚慢慢抬起头看着葛斯,那角度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既无辜又可怜,带着红润眼角的一点晶莹闪闪,为受害者形象大大加分。葛斯忍不住回想起当年对方的惨样,更加慌张。他不想再一次失去对方。他好不容易等到狄亚来,好不容易盼到狄亚找到他。他不要再分开! 被葛斯紧紧抱着,狄亚有几秒就只看着他,没有什么动作。然后他抬起手,摸上葛斯的脸颊。葛斯记得那只手掌总是冰凉,但那冰凉现在只让他不安。狄亚张了张嘴,终于说出一句话。 「……我怎么还活着?」 「?!」 葛斯愣了一下。对于还活着这件事情,狄亚看上去比他还惊讶。为什么? 他转头看向祭坛前,理应已动用盟约之力的玛莉亚,发现她才是最惊讶的。 「为什么?!」 玛莉亚不懂。她已经说了话语,要对方「简单的死去」。她满意的看着对方跌跪在地,伸手捏住左方胸口……然后就没了。 她看着金发血族讶异且疑惑的表情,看着他不解的望向她。 而她,无法回答这一切。 「你为什么没有死?你没有盟约之星的庇护,怎么能避开盟约的力量?」 玛莉亚不懂。真的不懂。尤其是看到站在眼前,静静凝望自己的银发女人,她只觉得更加混乱、更加无法思考这一切。 薇璐站在那,看着慌张的玛莉亚,等着她望向自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开心的笑了出来,对着玛莉亚快乐的挥了挥手。 「玛莉亚~好久不见!我好想你喔!」 「薇璐·责罚……!」 玛莉亚无法界定内心交错的复杂情绪。 难过、厌恶、愤怒、欢欣、惊慌、恐惧?好像都有也好像都没有。 她绝不承认其中有一种感情的名字叫做「怀念」。 薇璐依旧微笑着,愉快的迈开步伐。她的脚步轻盈,不花几秒就走到了祭坛下。她抬头,笑容满脸的说:「你再也无法伤害那个小血族罗。」 「?!」 「那个小血族,已经跟『责罚』牵上关系了。」薇璐说,指了指被葛斯抱紧的狄亚,神情爽朗:「『盟约与责法,不能以彼此的力量伤害彼此』。玛莉亚……那个小血族,已经是责罚族长认定的小媳妇了唷。」 言下之意很简单:虽然血族是恶魔,但只要族长认可,便可以划分为责罚的一部分。 盟约与责罚的规矩,同样可以套用在他的身上。 「谁是你的小媳妇——」 狄亚第一时间中气十足的反驳,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葛斯用力的抱紧他,表情严肃,让他下意识的收起声音。可是,「我真的不是她媳妇啊……我是血中皇族是豹是狮,上了战场谁看了我不是逃命……为什么我要被说的那么娘娘腔……」狄亚委屈的低声碎嘴。因为靠得很近,葛斯自然也听到了他的委屈。他轻叹口气,亲亲他的发尾轻声安抚道:「没关系。我知道你是谁就好了。其他人不用理会。」 狄亚的精神振奋了一下,「那我把你介绍给我妈的时候,我可以说你是她媳妇吗?」 「……可以啊。」 「真的吗?!」狄亚眼睛亮了,一副精神抖擞样。 葛斯淡笑不语。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反正称呼不影响到底谁上谁下…… 确认目前应该是脱离险境,狄亚评估眼前状况后想要闪人了。他不想成为盟约和责罚对峙的经典场面的一部分,只想带着葛斯赶快离开,久违的抱着他安稳的睡上一觉。他已经很久没有安稳的睡着过了。 但是他察觉到葛斯并没有那么想离开。他正将注意力关注在玛莉亚和薇璐身上。狄亚想,反正也没差这几分钟,葛斯也已经在旁边了,如果葛斯想要从她们身上得到什么资讯的话,自己就陪陪他吧。 「……原来已经知道了吗?」 解除疑惑,玛莉亚跟本没心思去纠正所谓的媳妇是指什么。她只知道:一切都已经被发现了。 他们长年来的隐瞒,化为乌有。 「玛莉亚,你始终是瞒不过的。镜子只能反应真实。葛斯走进镜中的那刻,就是谎言被拆穿之时。」 「……我只知道责罚家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你们似乎永远无法乖顺。」 「责罚是镜中的盟约。如果我们个性如此,那你们又该是什么模样?」 「……」 玛莉亚沉默了。薇璐歪了歪头,收起笑容。她看向对方的眼神不再愉快,而是……悲伤。 「——玛莉亚,我始终欠你一句道歉。」 「!」 薇璐有很多话想跟玛莉亚说。她其实很想好好拥抱玛莉亚。她是真的……很想念她。 她们之间有太多的误会,那些误会造成了许多的悲伤,不只伤害了她们自己,也伤害了大卫、伤害了葛斯,甚至是那个小血族。她不希望那些悲伤继续留下。 让悲伤停在这里就好。 「我一直很想好好的跟你说话。可惜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拖延至今,才有了机会呢。」 「……」 玛莉亚冷凝着脸,没有回答。可薇璐知道,那是代表「允许」的意思。 她愿意听。 她愿意听呢…… 「我知道葛斯的名字是你取的喔。」 「……」 「因为这是只有你和我知道的秘密嘛。只有你知道我以后如果生小孩,男生要叫葛斯,女生要叫拉凯儿。……我很高兴,你还记得这个秘密。」 「……」 「你以前常常骂我太天真,把一切都想的太过美好。我想你是对的。就是因为我以为这一切都没有问题,才会为了换得能跟你永远在一起,而去得到一个宝宝……」 「……!」 玛莉亚第一次,露出明显的愤怒表情。那是她的痛处。她开口的语气尖锐,充满了不信任:「什么要跟我在一起,都是谎言。你只是为了伤害我。你明明知道我无法生育了。你明明知道大卫是我的丈夫!如果你只是想要一个孩子,为什么你谁不找,偏偏找上我的丈夫?你知道这对我的伤害有多大吗?!」 「因为我想,你会愿意嫁的男人一定是你喜欢的男人。如果我要帮你生小孩,就要帮你和你喜欢的男人生小孩……」 「藉口……藉口!!」 她不相信。 她才不相信。 从小,薇璐就以戏弄她为乐。这些一定也是在戏弄她。 「我没有开口要你帮忙。我从来都没有开口,要求你去做什么!你凭什么猜测我的想法?你凭什么做这些决定?」 「因为我想要帮你……」 「帮我?这不是帮我!这是在伤害我!」新仇旧恨一起涌上,玛莉亚无法控制她对薇璐的愤怒,「你害我蒙羞!你让他们说我管不住我自己的丈夫!你背叛了我的信赖、背叛两家多年来好不容易建构出的感情,一口气推翻!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天真!为什么不想想你这样做会伤害到多少人!」 「玛莉亚、我只是……」 「不要叫我的名字!不准叫我的名字!」 「玛莉亚——」 玛莉亚痛苦的捂住耳朵。她不要听她呼唤的声音。她这次不想原谅对方,她真的不想原谅对方。她不要听了、她不要看了、也不要想了。她好痛苦,一直都好痛苦。失去的痛苦、被背叛的痛苦、强迫自己割舍的痛苦……她始终忍耐,她不想认输。 可是为什么你要出现,挖掘出那些痛苦? 她明明快要忘记的! 恨恨抬起头,玛莉亚怒瞪着薇璐。她的嘴开阖许久,做了很多下的深呼吸,才终于可以怒吼出她的愤怒。 「薇璐·责罚!——我最讨厌你了……」 36、 泪水至颊边落下。 玛莉亚注意到,为什么自己又哭了。 她看着薇璐错愕的冰蓝眼眸。那双漂亮的冰蓝眼眸。那双眼总是只对自己笑的。 曾几何时,有谁与她分享了那抹笑容。 她默默的容忍着。她假装她什么也不知道,安安静静的在床上休养生息。她不去听下人的耳语,不再去敲击镜面,也不愿意再与他人说话。她真正想说话的对象已不再以她为重了。 她试着释怀。尽管那很难做到,但她想,她或许做到了。 直到那个人兴冲冲的跑来,对她快乐的大喊说:我怀孕了。 ……为什么要那么开心呢? 你明明知道我不能怀孕了,不是吗? 你为什么要故意去找我的丈夫?虽然我不爱他,但那是我的丈夫啊! 你是为了要报复我先前对你的冷落吗? 薇璐。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玛莉亚发现自已从来都没有释怀。她只是假装自己释怀了。 她被嫉妒蒙蔽了理智。她逼她的丈夫签下责罚的处决令,要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胎死腹中。她也要亲眼看着自己最重视的人死在自己面前,逼自己将对方遗忘。 薇璐一死,就没有什么可以动摇她了…… 直到那个婴孩的降生。 薇璐和她的丈夫的婴孩,那有着薇璐的发、薇璐的眼,薇璐的容貌的婴孩。 从尸体降生的,诅咒之子。 那场屠杀让夏季里的耶路撒冷下了三天的霜雪。 而她的丈夫,从雪地里抱回那个孩子。他很冷静的对她说,盟约不能失去责罚一族。盟约是太过锐利的剑,需要像责罚这样坚硬的盾来护卫。 所以你的打算是? 培养新的护卫。这孩子将来会是盟约最强的守护者。 他,只是由盟约以血肉所饲养、并将在未来保护我们的,武器。 他们不给孩子半点亲情。他们不让孩子接触人群。 在夜半宁静中,她也曾为孩子小小细碎的啜泣心揪、且于心不忍。她不只一次的看着那个孩子静静的哭泣,却没有任何人能去抱起他、安慰他……但当她想到那孩子是由谁与谁所出时,嫉妒迫使她掩住了自己的耳朵、收回了她的手。 他们留下这个孩子,只是为了大局着想。她不该、也不能对这孩子有什么感情。 她没有办法正视那孩子的眼睛。薇璐的眼睛。 那是多么直接纯粹的眼。那让她觉得自己无比的丑陋与自私。 在薇璐死后,她交出了族长之位,搬离她原本的卧室,一个人住在别的楼层。整个盟约宅邸的镜子都被掩上黑布。虽然再也不会有人在镜子里头进出,但她就是不能忍受、不能忍受自己总会下意识的往镜面望去。 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 她永远不可能放下薇璐。 永远不能释怀。 她一直,都知道的…… 看见玛莉亚流泪,薇璐大惊失色。她快步奔上祭坛,慌忙得想给她拭去眼泪……却触摸不到。 她的手直接穿越过玛莉亚的脸颊。 玛莉亚愣住了。她甚至没有时间反应对方的无礼。 「啊……」 像是碰触到伤口,薇璐快速抽手。她狼狈的看着玛莉亚,一只手伸出又收回,终究不敢再尝试。玛莉亚看着她,没有想到这个场景。「你……」 「……我死去的时候,逃进了大卫的眼泪里。我虽然活了下来,但已经只剩下很少很少的一部分、比镜影还要稀少的一部分……」薇璐勉强的开口,她本来不希望对方发现这一点,「在镜子里,我可以成为完整的镜影。但在现实……除了同族、除了恶魔,我……无法触碰到人类……」 因为她理应已经死去。 只是,用尽一切方法的、假装还活着。 她还有很多话想要说、还有很多事想要做。她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玛莉亚……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的。我真的没打算伤害你的。」 「对不起,明明我要保护你,却一直让你受伤……」 「你说你结婚是因为盟约需要继承人。我就想帮你生个小孩,让你可以继续跟我在一起……」 「我不想你看着其他人、不想你对其他人笑、不想你对其他人好……那些明明都是我的,为什么要有别人来跟我抢……」 「我只是、我只是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不要分开……」 「玛莉亚……我爱你啊……」 说出心中最想说的话后,薇璐哭了,泪水从冰蓝色的眼里掉下。她努力的想要牵起玛莉亚的手,一如小时候道歉希望对方接受,却只能不断的落空。她是那么希望可以好好的拥抱对方。但这份希望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了。 她们无法回到过去。这就是现实。 「……!」 玛莉亚看着薇璐的手一次又一次的与自己错过。她颤抖着,不知道到底要做出甚么样的反应。她应该要继续愤怒、继续憎恨、继续排斥对方的解释。她悲伤难过了那么久,不该如此容易的被说服。 可是,当她看见薇璐哭泣、当她听见她的告白、当她看见她一次次的尝试牵起自己的手却再也办不到……她根本无法再对对方生气。 ——似乎回到十一岁那一年。 眼前的女人,从来都没有改变过。连哭着哭着会开始打嗝这点也没有改变。 变得一直都是自己。不是她…… 可是自己对她做了什么? 她想:到底是薇璐该跟她道歉,或是她该跟薇璐道歉? 那么,谁要跟大卫道歉? 谁又要跟葛斯跟他的伴侣道歉……? 这一切的一切,到底谁是错、谁是对、谁是伤害者、谁是被害者? 而谁又是最后可以解决这一切纷扰的人? 「为什么……」 玛莉亚艰难的开口。薇璐抽抽噎噎的抬眼看她,一边小小的打嗝。玛莉亚看着她,很久很久后,用力的吐了口气。 随着那口气,她脸上拒绝的线条消失了。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了。 「……为什么呢。」 她的表情依然很为难。 「为什么每次只要你哭,我就会觉得原谅你也无所谓呢……」 「!!」 那句话是一个让步。很明显的让步。薇璐的眼神整个都亮了起来。她着急得想要拉住玛莉亚的手,却只能一次次落空。看着薇璐又开始要哭出来的表情,玛莉亚头痛的揉了揉额际。 为什么对方永远只长身高不长脑袋……葛斯不是很聪明吗?为什么他的生母会这么脱线??没道理啊…… 「薇璐,回镜子去。」 「……什么?」 「回镜子里去。」 「可是这里……」 唰!! 玛莉亚抬手扯开祭坛旁的黑布,露出后面的大片镜面。薇璐惊奇的看着那面镜子,忐忑的走了进去。她在镜子里看着玛莉亚在镜里镜外同时又叹了口气,然后,伸出了手。 镜里镜外的玛莉亚,同时向薇璐伸出了手。 薇璐惊呆了。她好一阵子只能看着那只手,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颤抖着手,先是战战兢兢的触碰、而后慢慢的朝向上的手掌、交叠下自己的手掌。这次她的手掌没有再穿越过对方。她实在的握住了那只手。 她终于又牵到了对方的手…… 薇璐感激的看着玛莉亚别开的侧脸,绽放出笑容。眼泪又蓄积在眼眶里,顺着脸颊流下来。 『玛莉亚……』她哽噎,激动的无以复加,『玛莉亚,我最喜欢你了、我最喜欢你了,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嗯。」 轻淡的回答,玛莉亚任着薇璐蹭着她的手背又哭又笑。她转过头不让薇璐看她的表情,声音闷闷的传来:「再有下次,我绝对、不会再原谅你了。」 『不会有下次了……不会再有了……呜……』 「……」 平复起伏不定的情绪后,保持着手被薇璐捉紧的动作,玛莉亚转头,正眼面对站在底下的葛斯与狄亚。她看着那双同身旁人一样的冰蓝眼眸。 盟约亏欠这个孩子很多。他们甚至伤害了这个孩子最重要的伴侣。如果葛斯恨她,她一点也不意外。毕竟没有她的授意,整个盟约不会真的对一个哭泣的孩子不理不睬。 葛斯静静的看着她,又看着薇璐。他看着她们,视线来回移动。 在薇璐伴随着打嗝的哭泣声中,葛斯终于开口。 「——我并不恨您们。」 「!」 狄亚伸手握住了他的。他看着狄亚,轻轻微笑,再转向祭坛上的玛莉亚。他曾经不懂为什么他的父亲和母亲生下他,却不曾爱过他。但随着年纪渐长,他慢慢理解了那些小时候还不懂的事情。 「我还记得冬天里被放置在门口的外套和冬衣。虽然不是新的,但有好好的被烫过、清理过,穿起来非常温暖与舒适。我也记得每一天晚上,门口外都会摆着一箱书籍。那些书籍或许不是全新的,但是装订整齐、乾静,每日都不曾间断……」他回忆着,陈述着,慢慢梳理着思绪,「你们的确不曾给我过半点亲情。但你们从来没有为此让我挨饿、受冻、甚至无知。你们给了我,你们唯一能够给的……尽管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理解……但我相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们仍然是爱我的。」 所以他不恨。 从书里,他学到世界上总有些事情不能那么完美。他隐约知道他的父母对他有什么复杂的情感。他不懂,也不为此埋怨,而是调适着、学着去理解。当他穿上那些衣服、当他翻阅那些书籍、当他吃着热腾腾的饭菜,从那些物质中,他学着去理解:那也是种爱的方式。 「席拉和莎莉补足了我某一部分的缺失。我知道她们的出现是你们的默许,而不是她所以为的『没有被大人发现』。当我决定去西班牙时,我也知道是谁压下了所有人的意见,让我得已去当地求学……」 葛斯认认真真的,仰望着玛莉亚,诚心的笑了出来。 「谢谢您,让我找回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 面对葛斯的坦承,玛莉亚只觉得很抱歉、很抱歉。 他们不能满足孩子的情感缺口,只能尽力满足他的物质需求。 因为最终都要利用他的力量,所以才会尽量让他能够完成他想做的事情。 相较于他的理解,她是多么的自私呢…… 『玛莉亚,不要说喔。』 「!什么……」 玛莉亚转头看着镜里的薇璐。薇璐轻轻摇摇头,微笑。 『葛斯真的不怪你。他跟我一起在镜子里走过,他在想什么、他经历过什么、他在乎什么,我都能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他是真的感谢你,让他遇到那个小血族。』 伤害已然造成,不能再用伤害去覆盖。痛苦一直以来,都只能用爱来弥补。 葛斯可以不去管之前他们对狄亚的伤害、不管他们对自己的禁锢,只因为现在他已经找回了他最重要的一切。没有狄亚,他根本无法那么简单的说出那些的话语。 他也是人,也会生气、也会愤怒。可是恶性循环于事无补。 所以他选择原谅。 「……」 玛莉亚深深吐了口气。她侧头,看向葛斯身旁的金发血族。狄亚·梵褚。 他的执着引发了这场结局。应该对谁都算好的结局。 如果她也能保持当初的那份执着,今天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狄亚·梵褚。」 「!」 突然被点到名,虽然知道对方拿自己没辙了,狄亚还是警戒的握紧枪把,把葛斯推到自己身后。葛斯笑着顺了顺他的背脊,让他不要那么紧张。 两人的互动看在玛莉亚的眼里。 「带着他离开吧。」 「吭?!」 「带着葛斯·责罚离开吧。……盟约已经不会再束缚住他了。」 她看着镜子里的薇璐,虽然眼角带泪,却如记忆中愉快的对着自己笑着。 她知道,是时候把一切都放下了。 长年来的恩怨,可以放下了。 面对盟约族长的开恩,狄亚的反应很不如预期。 「——葛斯本来就不归你们管啊。」 「……什么?」 狄亚护着葛斯,说得振振有词,「他是我的。带他走本来就是我的权利。」 「……」 「就算你不准,我也会带他走——我这次来,本来就只是要来把葛斯带走!」 尽管意外牵扯出那么多的事情,不过血族对时间概念向来薄弱,他就不计较后面花这么多时间看盟约与责罚算清总帐了。狄亚理所当然的揽着葛斯,气势凛然:「还有,他不叫葛斯·责罚。他以后要套我的姓氏,叫做葛斯·梵褚!」 『喂喂喂,小朋友~你这样把我放在哪里?』薇璐出声,表情戏谑,『我说了,责罚家向来只进不出。你只可以当我的媳妇,不然拉倒喔!』 「那是你说的,我又不用照做。葛斯没意见不就好了。……你没意见吧?!」虽然表现的义正严词,最后还是很不安的转头询问当事人。葛斯乖巧的摇头,十分配合。 「跟你在一起就好,姓什么无所谓。」 你们看吧!! 狄亚骄傲的向祭坛上的女人们扬眉。他没有看清薇璐眼中的那点怜悯和看好戏的神情。 『……嗯,好吧,虽然没有媳妇,不过多个女婿也没差……』薇璐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不过秉持着身为娘家的义务,她还是多嘴问了一句:『那你们什么时候要生个孩子让我玩?我很期待喔~』 一句话,瞬间打焉狄亚的气势。 狄亚想很久,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薇璐的问题。说「生不出来」感觉好弱啊、他不喜欢认输,可是说要生?呃……思来想去想不到最有力的回答,他求助的看着葛斯希望他解套,却恶寒的发现对方居然笑的异常灿烂。 葛斯笑容满面,拍了拍狄亚的腰侧。 「我也很期待喔~」 ……干、你期待什么啦! 血族再万能也不是什么都办的到啊!! 终于事情尘埃落定,狄亚抱下在高处看了一回好戏的拉弥亚,在玛莉亚的力量下恢复了完整的健康。她的出现让薇璐又聒噪了好一阵子,一直逼问葛斯「这个长得很像又是女生,你要不要考虑换这个」,直接被葛斯打枪「不是狄亚我就不要」。 一旁的狄亚感觉,超爽。 他拉着拉弥亚在旁边研究起出去后的规划,留下葛斯与又走出镜子的薇璐待在一起。玛莉亚因为使用过太多次的力量,先回去房里处理接下来的烂摊子,以及给薇璐和大卫一个交待。葛斯看着自己的母亲盯着自己好半晌却不说话,不解的歪了歪头,也没开口打破沉默,只是等待。 「……你也算辛苦了呢……」 一开头就莫名其妙,葛斯没打断,等对方继续说。他的母亲个性其实不难捉摸,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千万不要打断她的思绪,不然她绝对会想不起她原本要说什么话。 「我以为你不会原谅的。」 「……什么?」 「原谅他们啊。」薇璐指了指背后,概略指出「他们」是谁。她很佩服自己的孩子可以这么大度的选择原谅,「如果是我,我绝对恨他们恨到底。绝对、不原谅。」 看着薇璐愤恨的表情,葛斯歪了歪头,想了一下。 他是真的觉得可以原谅,但必须建立在某个前提之上。「……不是狄亚的话,我可能也无法选择原谅吧。」 「呣?」 如果黑暗里的日子再过十年、如果狄亚迟迟没有找到他,那些等待的期望迟早会转化为化不开的憎恨,永远也无法去原谅。 他只是人类。他不是圣人。时间一长,他说不准自己还能不能如此坦然。 薇璐眨眨眼,接着大动作的叹息:「唉,爱的力量真的好可怕喔~」 「……母亲,听说您也是。」 「嗳,谁叫你是我生的,我们会像是当然的啊!」 薇璐斟酌了几秒,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还是决定不说了。说那么多也没有用,那么久以前的事情,而且葛斯的确看起来不在乎了。那她在乎也没什么意义,干脆就当作没发生好了。她抬手捏捏葛斯的脸。 葛斯乖巧的由着她。 两双相同的冰蓝眼睛对在一起。薇璐松手,改握住葛斯的手,用力的握了几下。 「——你要幸福喔。」 「……我会的。」 「不要再错过对方了喔。」 「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再发生。」 「认识完整的自己,感觉如何?」 「……」沉吟几秒,葛斯才给出回答:「对于自己,我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 「那就好。」薇璐看起来很欣慰。 镜中的责罚族人可以共享记忆。尤其亲属的感应更为明确。他跟她分享了彼此的记忆,有些好的、有些坏的,但最后的最后,总是让人满意的。 「之后,记得要多来看我唷。你答应我会再陪我在镜子里走走的。」 「等稳定下来,我会的。」 「喔,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耶!」 薇璐拍了拍额头,走回镜子。几秒钟后又出现,手上多了一条银链。在那条银链上串着一个银色戒指,戒指上镶了一圈泛着冷蓝光芒的宝石。葛斯不解的看着,不懂薇璐的用意。 薇璐拿起那戒指,翻出内面给葛斯看。葛斯看了一眼,瞬间理解了这是什么东西。 ——在戒指的内侧,镂刻着他的名字。 薇璐腼腆的笑着。 「这东西,应该要你一出生就送给你的……对不起啊,现在才能交到你手上。」她下意识的摸着她的锁骨,像是摸着本来该在那的存在,「我的『责罚之戒』,跟着我的尸体一起被埋起来了。我后来试着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回我的戒指。虽然盟约也给了你『盟约之星』,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记得,你是责罚家的孩子……」她扭捏了几秒,偷偷抬眼瞟葛斯一眼。 「……我是不是真得很幼稚啊?」 葛斯哑然失笑。 「不。我不那么觉得……」 薇璐解开链扣,展开银链,对着葛斯示意。葛斯领会的弯下上身,让薇璐帮他带上那条串有责罚之戒的银链。 他收下了由他母亲亲手交付、属于他的家族证明。他缺失的部分,全部都补偿回来了。虽然绕了很大一弯、跌跌撞撞,但是他不再跟以前一样,总觉得缺少了哪一部分。 全部都被补偿了…… 薇璐看着银戒垂在葛斯的锁骨间,满意的笑了笑。她又抬手轻轻摸葛斯的颈侧。她的表情多了不舍。「你本来不该经历那么多事情的……」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在乎。」 「嘛,也是。你有那个小血族了嘛~」 薇璐又一次取笑自己孩子的痴情,而后用力张开双臂。葛斯明白她的用意,向前一步,被薇璐拥抱。薇璐心满意足的摸着他的发,很开心。 她跟他一样,都被补偿了所有的遗憾。 「……记得喔,答应我的事情不可以忘记。」 「我会的。」 「生了小孩一定要姓责罚,不可以跟着对方姓喔。」果然薇璐还是很在乎,「我可以先帮你把责罚之戒打造好。孩子一生就先带上去、先抢先赢!」 「……」 葛斯决定保持沉默,带过这个根本不可能会发生的叮咛。 37、 狄亚要带着葛斯离开了。 他没有说他们要去哪,只请薇璐开两扇可以通往任何地方的门。临走前拉弥亚很有礼貌的跟葛斯挥挥手说「姊夫再见,我家的赔钱货就麻烦你了」,马上被狄亚一脚踹进门中、外加一连串粗俗的脏话。 看着努力把持着那一点尊严的狄亚,葛斯真心觉得对方怎么可以这么这么的可爱呢。 他跟狄亚一起并肩看着另一扇门随着拉弥亚消失,再跟他一起看向另一扇门。门一开好薇璐就跑不见了,想必是去找玛莉亚。偌大的大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狄亚看上去很紧张。 「葛斯,」虽然表情镇定,但是那语气听起来就很不踏实,「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什么?」 「你永远都别想要摆脱我了。」 「……」 葛斯忍不住笑出声来,「到这种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 「我只是跟你放话:老子这辈子就是要定你了,你以后想反悔想离开什么的,我绝对不会让你走。只有你,谁都不准跟我抢!」 墨色的桃花眼非常认真,狄亚一字一句说得非常仔细,深怕对方听错。 「盟约不需要你。责罚不需要你。父母不需要你。而我需要你。」 「……」 「我需要你。我不能再忍受没有你的日子。那些日子很空虚,活着只是为了不要愧对于你留给我的生命。这样活着好痛苦。」像在自言自语,狄亚兀自说着:「我很难死去。我可以活着,一直到世界毁灭。但是没有你,这些日子都只会是煎熬。拉弥亚跟我说,我可以去追你的下一世。人类有轮回的权利,那个还是你。不过……这样的话,那些我曾与这一世的你共处的回忆,算什么?」 血族拥有太过长久的生命。 无法死,无法活,是要用一辈子去克服的命运。 这命运太过寂寞。 太过寂寞。 狄亚从不觉得长久的生命是寂寞。他好不容易才懂得如何去享受永远没有尽头的时间,直到葛斯出现,他才知道为什么会寂寞。他从来没和他说,他让他学会什么是孤独。 这样的感觉,他只想从一个人的身上学会。 他不想去追葛斯的下一世。他想珍惜他曾与之共渡过的,这一世。 「从活到死,直到遇见你前,我从来没有『我非要这个不行』的想法。『不是这个就不行』,这想法于我本来非常陌生——然后,你出现了。」 一切都被颠覆。 本来只是因为很纯粹的理由而找上这人类。 却越来越无法放手。 不是这个人类就不行。不是葛斯,狄亚不要。 「我可以肯定,这个世界上,最需要你的就是我。没有你,我连『狄亚』都不想当。没有任何进食欲望,正常的生理需求通通被我无视。这一切全都是因为没有你……」 犹豫了几秒,狄亚决定还是坦白出他一直放在心底的那句话。 「葛斯。……Te amo。」 ——面对那句突兀的异国语言,葛斯好半晌没有任何反应。 并不是他不懂,而是他没有预料会在这种时候,听到对方说出那句话。 Te amo。 我爱你。 狄亚跟葛斯的个性截然不同。一文一武,一静一动。但在面对「我爱你」这句话的态度上,两人却有着差不多的价值观。 不到最重要的时刻,他们不会把这句话说出口。尽管他们都在内心里说了很多很多遍、举手投足间也泄漏了很多很多次,彼此也早已心知肚明。 可知道与听到对方说出口,是不一样的…… 他们可以说很多次的「我喜欢你」。 但一辈子却可能只说那么几次,我爱你。 葛斯说出口的契机,在于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对方。 狄亚说出口的契机,在于宣告他再也不会让对方离开。 「……」 沉默了好久、久到狄亚快要冲动说出「刚刚那句不算我要收回来」时,葛斯终于有了反应。 「作为回答……」 「吭?」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吭?!」 不顾对方的回答是好或不好,葛斯直接牵起狄亚的手,推开了眼前的门。 ****** ——耶路撒冷,伟大的宗教圣城,沐浴在晴空的晨阳下。 那是一个小小的、背阳角落。 或许是这个角落实在过于偏僻,所以没有任何路人经过这里。在这,只能听到远处路人走动踅响、以及树梢鸟雀吵杂鸣叫。 狄亚从踏出门口的瞬间,就丧失了所有的语言能力。 他看着眼下脚前一个小小土丘。在那上面,插有两个简陋的、树枝绑成的小小十字架。 葛斯松开他的手,在那个小小土丘旁蹲下。他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土丘。他的动作就像在抚摸着什么。 狄亚突然激动起来。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里?!」他的声音过于尖锐,一半惊恐一半怀疑,「不应该有人知道这个地方。不应该有人知道这个地方!」 对于他的问题,葛斯没有回答。他只是伸长手,直接拿起了两个十字架中比较大的一个——接着不意外的被阻止。他转过眼,看着狄亚严峻的神色,淡然道:「你明知道下面什么也没有。」 「……是,我知道。」狄亚脸色铁青,伸出的手却没有收回,质疑:「但是你又怎么知道,下面是空的?」 葛斯笑了笑,还是不说明,这次转而拿起另一个小的十字架。狄亚这次没有再阻止,只绷紧了肩膀看葛斯拿出自己的耳坠,开始在细细的树枝上刻划。狄亚看着他慢慢刻出几个字母。 Meow。 「『喵喵』。」 没有去看狄亚骤变的神色,葛斯自然的唤着,再将小十字架插回小土丘。终于他转头,正眼凝视狄亚。狄亚没有说话。 他在等,等葛斯告诉他什么。 「……当我的母亲要带我走进镜子前,她提醒我:一但我选择走进镜中,我就必须坦然面对所有的我自己。」 坐在土丘旁,葛斯盯着那两个小小十字架,慢慢说了起来。 「我没有六岁以前的记忆。六岁以前的一切都是听来的。他们说我贪玩爬高,结果从楼梯上摔下,发了几天的高烧后丧失了那天以前的所有记忆。我记得怎么说话、记得怎么走路、我可以如常生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以前发生的事情……」 他原本以为这很正常。 毕竟不是每个孩子都会记得自己从小到大的所有记忆片段。席拉也对她小时候的印象不深,只记得爱她的爸爸、疼她的妈妈,还有柔软的草坪与温暖的阳光。 而他,什么都没有。 像是在那天以前,他不曾活着。 他试着拼凑,却没有解答。他得到的答案千篇一律,但他就是认为少了什么。 不是很明确的知道少了。而是一种感觉。 像是本来手里该握着什么却没有。那种空荡的触感黏在掌心,不管洗手、用力甩,那触感仍顽固的贴覆在肌肤上,无法忽视。 一开始,他常常做梦。梦里有个谁,总是对着他笑的灿烂,总是对他伸出的手选择握住。只有在那个人的身边,他才发现:自己也是被需要的。 有人需要我。 我的存在有意义。 我对那个人,很重要。 冷淡的父母亲无法补足他的情感缺口。只有那个人能够办到。 他曾经抗拒过自梦中醒来。那个时候的他太小了,总以为睡得久一点,美好的感觉就能留长一点。慢慢的他才理解,美好的感觉留得越长,醒来的落寞就会越深。 再后来,落寞质变成恐惧。对那个梦的恐惧。久而久之,他渐渐地不再梦到那个梦,掌心空荡的触感也慢慢的被淡化。 等到再大一点,懂得更多、学得更广、并且认识了席拉后,他决定了一件事。 他想要去找「那个人」。 不管那个人存在与否,他就是想出去看看,去看书上说的是否是真的、去验证脑海里的猜测是否有可能,去体会更多的事物、认识更多的感情。 感情,是的。他缺乏感情。 长辈们都说他太过于淡漠与冷静,不像个孩子,不讨人喜爱。 他曾天真的想,他缺乏的感情可能就是被「那个人」偷走了吧。 只要找到「那个人」,他就能找回他缺乏的感情以交换长辈们的喜爱,也能彻底摆脱手掌上空荡的触感,以及永远无法忽视的不安全感…… 他可以理解很多处境、可以明白很多身不由己,却始终不懂为什么自己的不安全感会这么严重。 席拉的陪伴没办法解决那种不安全感。不是席拉无法让人安心,而是一种依赖感。席拉是他重视的表妹,他不可能把所有的不安全感倾倒在她身上,就算她能够承受亦然。不是无法相信她,仅仅是……仅仅是他觉得,不是她。 葛斯伸出手,掌心向上。 沉默之中,狄亚伸手,让手贴覆在他的掌上。葛斯动了动手指,与对方十指交握。 对方的手带着偶尔会让他担心的冰凉,厚实、有点粗糙干燥。那是一只强壮、长着武茧,属于武者的手。 不用拥抱。不用亲吻。 只需要牵着对方的手,待在对方的身边,安心感便存在。 葛斯不知道,狄亚是不是他所想找的「那个人」。毕竟一开始,狄亚对他的态度并没有让他有任何的熟悉。然而随着相处的时间越长,他越能在他们的相处中感觉到安心与依赖。 他以为这一切只是碰巧。他的运气如此之好,在对的时机遇到对的对象——直到他随着薇璐走进镜子。 「狄亚……」 「干嘛?」 「你知道我走进镜子里时,第一个看到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面对狄亚认真的反问,葛斯微笑。 「是你。」 「我?」 「是啊。你穿着和你现在差不多式样的军服,站在我的面前。你笑着,愉快的对我说:『我就做你新的喵喵吧』。」 ——金色毛皮的猫咪与山丘上的十字架。 他画给席拉的卡片。 原来一直都不曾忘记过。 「『要一直宠我一直爱我,比你对旧喵喵还要珍惜我。记住:你只要认了我,我就绝对不离开你』……」看着一脸震惊的狄亚,葛斯一字一句的覆诵。狄亚从没跟他说过这些话。可是他知道,为什么狄亚会对自己说这些话。他握紧狄亚的手,最后轻淡的补上一句。 「我已经想起来了。你不能跟我说你不记得……『狮子先生』。」 38、 ——狄亚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假的。 他看着葛斯领自己来到回忆中的地方。 他听着葛斯对他说出回忆中的话语。 狄亚仔仔细细的看着葛斯的脸。 那张脸看上去跟平常无异,他却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上下打量。他不知道要怎么对葛斯刚刚的那席话做反应。他其实知道那番话语下代表的意义,可是他不知道这到底能不能相信。 他活了很久,看了很多。这件事情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这个地方于他,是有意义的。 那个十字架于他,是心碎、是哀莫大于心死。 他在这个地方,遇到了他命定的主人。 那个白白小小的孩子,那个总对他轻轻微笑的孩子——那个在最后,因为他而死去的孩子。 他从没和任何人、任何血族提起过这段过去。连葛斯、拉弥亚,他都不曾提过。 他仍记得看到那孩子死去的时候,他是多么的憎恨人类。 他仍记得他走上刑场,抱下小小身体时手臂里的重量。 狄亚曾经怀疑过葛斯跟那个孩子的关系。唯一可能会有关系的情况又不合常理。 不过,现在葛斯说的这些…… 「——怀疑我为什么活着吗?」 「?!」 从狄亚的表情,葛斯就能知道他的疑惑。他抬手摸上自己的颈侧。那个地方没有任何伤口,白皙且平滑。 然而事实上,那个部位的确曾被锋利的斧头,毫不留情的砍断。 「镜子。」 「……吭?」 「应该说,是镜面。盟约的斧头,不是使用一般的材料。——盟约的斧面,能够反射人像。」 或许是本能。 年幼的他在斧刃落下的瞬间,与斧面中倒映出来的镜影互换——他仓皇倒在斧面的另一侧,看着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代替死去。他感觉到脖子很痛,但只是痛。他的脖子没有被砍断。只是一直很痛、很痛,喉咙干的像有针在喉里戳刺。他想着他不想痛了,然后就真的不疼了。 小葛斯躲在斧面后,小心翼翼的看着那个死掉的自己。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只知道自己安全了、还有不可以被发现。他安安静静的躲着,看着人群散去,看着尽头被血红染色的平台慢慢又变为暗褐色……接着他看见了他。 喵喵。 他看见了他的喵喵。 他看着他不敢置信、看着他愤怒、看着他难过。他跑到他的身边不断呼唤他:喵喵,喵喵,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然而他的喵喵置若罔闻。他看着他给那个死掉的自己接上脖子,然后抱起他离开。 他只想着,他要跟紧对方。 他一路跟着,走到他们初遇的小土丘。他看着他将那个死掉的自己埋在旧喵喵的旁边,再给新的土丘插上另一个小十字架。他一直想引起对方的注意,却只能站在新坟的旁边,目送对方的背影远去。 小葛斯不懂为什么。他没有跟上对方,他想去看看那个死掉的自己。 他跨过了另一片散发微微亮光的窗口,与那个死掉的自己面对面。他尝试着去触碰,却一直被看不见的墙壁挡住,只能徒劳的将手撑在半空中,慌张的哭了起来。 会不会再也没有人可以看见自己了? 是不是再也没有人会知道他了? 他不要。他不要…… 第一次,小葛斯在心里认真祈祷。虽然死的不是他,可是他的喵喵并不知道。他的喵喵看起来很难过、很难过。他不想要他这么难过。 如果明明没有死掉,却再也不能跟喵喵说话、不能待在他的身旁,那他宁愿不记得喵喵。如果需要付出什么才能交换,那他可以忘记喵喵、忘记今天以前的事情……他想要离开这个安静的地方,回到他原本在的地方。 忘记喵喵,还可以再想起来。只要还可以找到喵喵。 可是如果回不去原来的地方,记得喵喵也没有用。喵喵不知道他还在,他也不知道怎么跟喵喵说。他甚至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 他想回去、他想回去、他想回去。 抽抽噎噎的哭着,小葛斯紧靠看不见的墙壁,不知不觉的睡着…… ——等他下次醒来,已经躺在柔软的床铺上了。 父亲来看过他,母亲远远的望过他。他们对于他的态度一如以前冷淡。 他回到他原本在的地方。 代价是遗忘所有在醒来以前的记忆。 「……」 沉默了很久,狄亚终于艰难的打破沉默。 「你的意思是,你就是当年,我在这个地方遇到的那个小孩?」 「我也很意外。」葛斯坦言,「原来我在那么早以前,就认识你了。」 「……」 狄亚又沉默下来。没有多久,他开始发飙。 「干!!」 狄亚用力捏紧葛斯的手,承认自己非常的火大!「什么叫做忘记我没关系?什么叫做只要还可以找到我就没关系?你是白痴吗!!你都没想过如果找不到我的话,就真的会再也想不起我、再也想不起你对我做过的承诺了吗?!」 葛斯完全不意外对方的暴怒。应该说,有这种程度的暴怒,葛斯才觉得放心。他无视对方捏紧自己手掌的力道,好言相劝:「六岁的孩子不会想那么远……」 「我不管!谁管你几岁!答应我的事情没做到就算了,居然还敢忘记!!」狄亚坚持年纪不是问题,有没有心才是重点,继续怒气冲冲,「你明明想起来了,还没有马上跟我说——你明明答应过我,会比对旧的喵喵还要珍惜我!你明明答应过我,会一直疼我一直宠我、比对旧的喵喵还要好上千万倍!这样谁要当你的喵喵!我不干了!!」 「狄亚——」 「不干了!我是豹是狮才不是小——」 愤怒的话语被强迫中止。 葛斯一把扯过狄亚让他倒在自己手臂中,霸道吻掉后面的怒骂和脏话。狄亚不甘心如此轻易被压制,偏偏又无法拒绝对方亲吻自己的感觉,只能火大瞪着眼前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以示抗议。 无视他的抗议,葛斯牢牢抱紧狄亚。他知道对方并不是认真的在说那些话。如果真的生气,狄亚不可能推不开他、不可能还让自己吻他。以力气来论,狄亚远胜于他,没那么容易让他压制住。 「……不当喵喵也没关系啊。」 带着点撒娇性质,葛斯将头靠在狄亚颈侧,示弱的微微蹭着。「当狄亚就可以了。」 「……干,狄亚也不当了啦。」 「可是你说过,只要我认你,你就绝对不离开我的。」 「……」 「你还对我说过,等我长大,你要娶我当新娘。」 「……」 干! 狄亚再度被击沉。 是,他是说过,可是他那时候不知道六岁的小孩长大后会变得那么不可爱啊! 葛斯小时候多可爱啊,漂亮的像瓷娃娃,软软小小、抱起来还有点奶香,一双冰蓝色的眼睛衬着淡银色的睫毛,每眨一下就可以慑一次魂,更遑论对方仰望的角度多么让人满足,彷佛自己是对方最重要的支柱,无法缺少…… 所以他才会脑热说要娶他做新娘啊! 谁知道小孩长大后,根本就不适合当新娘啊!! 「呐,不当喵喵也不当狄亚,也是可以。」 一边欣赏狄亚变化多端的表情,葛斯一边亲切补充:「不要我当你新娘的话,你就直接当我的新娘吧。」 ……干! 你好不好意思、几岁的人跟几岁的血族说这种蠢话?!狄亚在内心不耻,却很快就转移了愤怒的对象。 薇璐·责罚,你这臭女人,你干什么把葛斯带进镜子里啊啊啊啊! 虽然他想起了喵喵、想起了以前,这些让自己觉得很高兴,心里的疑问也可以放下,但是什么都知道的葛斯变得很不可爱啊啊啊! 为什么你看起来很蠢,却可以生一个智商那么高的小孩?!这是诈欺—— 暴走归暴走,埋怨归埋怨,成为吸血鬼后狄亚的适应性得到了显着提升,很快就调适过来,接受了所有的事实。 他的主人只有一个。虽然曾经死过一次,在阴错阳差下却仍然活着,再一次让自己遇到。 他的主人其实不姓盟约。他的姓氏其实是责罚,出自于盟约,比盟约强大、却被盟约灭族的诸神血脉。 他的主人已经学会怎么运用他的天赋——啊干,以后屋里所有有镜面的东西都要盖起来或收起来…… 「挣扎也没有用喔。」 满足的抱着狄亚,葛斯执起狄亚的手,看着对方无名指上由自己亲手套上的钢戒,笑的无比开怀。 「以后你不管跑去哪,我都不会再找不到你了。」 责罚的天赋比盟约的还有实用性。看来要常找时间回来,多学习几招。 「……我拔掉看你怎么找!」 恶狠狠的呛着,狄亚比葛斯还清楚,自己绝对不会把那枚钢戒拔下。没有华丽的装饰、没有镶嵌任何宝石,可他比谁都还在乎那枚钢戒的意义。那是葛斯送他的第一个物品,也是他第一次从爱人身上得到的礼物。 亲了亲狄亚脸颊,葛斯愉快的用力抱紧对方。他以对方最喜欢的角度仰望着,笑着说:「以后我就跟定你了。」 「哼!」对方一脸理所当然,「除了我,你敢跟谁我就打断你的腿。」 「不可以让我饿肚子喔。」 「跟着我,你需要担心的是吃不完。」 「那么,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狄亚想了想,马上决定方向。他肯定的回答葛斯:「秘密。」 葛斯眨了眨眼,「秘密?」 「认命点,乖乖跟着我走吧!」对方一直仰望自己的角度显然很对味,狄亚的心情好了起来,「我走到哪,你就得跟到哪。我们一路用旅行的方式过去那吧!」 他满意的看着葛斯愣了几秒,而后开心的仰首吻他。 葛斯一直很想要进行长时间的旅行,在国与国之间游荡。之前的他没有时间,现在的他多的是时间。 有狄亚在,一路上也不用担心什么身外之物,他只要负责享受就好。 狄亚有的是方法让他们可以直接到达目的地。但他愿意选择最麻烦的一种:因为他懂他,他想让对方开心。 「狄亚……」 「干嘛。」 「Mwen renmen ou。」 「……请讲我听得懂的话。」 「那,Aku sampeyan?」 「你欠揍吗?」 「Nakupenda……」 「说英文很难吗?!」狄亚准备再度发飙。 葛斯笑得好快乐。他忍不住又亲了亲对方,终于愿意用英文说:「我肚子饿了。」 对他突然表现的合作态度,狄亚表示怀疑:「你刚刚都在表达你饿了?」 「是啊。」 「……」尽管仍然心中存疑,不过狄亚习惯优先考虑对方的生理需求。反正刚刚那些发音他都记下来了,再回去问队上的翻译官就能知道葛斯是不是又唬他…… 拉着葛斯起身,狄亚又看了对方一眼。葛斯笑着歪了歪头,用眼神询问对方怎么了。 狄亚没有说什么,拉着对方的手,离开了这个僻静角落。 ……其实也不用问翻译官。 只要看着葛斯的眼睛,就能知道刚刚他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那是如此好猜的一句话。 「狄亚……」 「干嘛啦。」 「你在想什么?脖子突然变好红……」 「——罗嗦啦!!」 39、 阳光照不进的暗巷中,有着耀眼金发的英俊男人正不耐的来回踱着步。他墨色的双眼中慢慢浮现不悦,脚步亦发加快。但奇怪的是,虽然他已算踱步如飞、他的上半身却没有丝毫颤动,也没发出任何脚步声。 在他闻风不动的手臂中,有着一个长相甜美、亦拥有一头与男子相同的金发,正兀自酣睡着的小小女孩。 身后不远,斯文脸庞上镶着一对冰蓝色眸子的男人正走近。在他的锁骨间,装饰着冰蓝宝石的银戒一闪一闪的映照着光芒。 「对不起,我回来迟了。」 歉意浮现在嘴角的笑上,蓝眼男人在金发男人面前停下脚步,接过他怀中酣睡的可爱女孩,目光非常温柔。「她还好吗?」 「好!好的不得了。我还是不会抱小孩这种软绵绵的东西,好像随时会摔在地上烂掉。我宁可去抱手榴弹。」终于抛开烫手山芋的金发男人忍不住小声抱怨,看着小女孩的视线却有着他没注意的温和情感。「对了,那边都还好吧?」 「我以为你知道的。你们的消息不是都很灵通?」蓝眼男人笑开,脸上有着阳光般和煦的温暖笑意。 「『席拉』接下盟约之星,成为现任族长。」 金发男人瞪大眼,「吭?你那个表妹?她不是不能说话了……」 「母亲帮她找回了声音。」 「……差点忘了你妈那作弊的能力……」金发男人懂了,还是不放心的问:「她办得到吗?她之前都没接触过吧?」 「席拉很优秀的。她本身就出于宗族,虽然她的母亲不是长女,但她的确是我这一辈份的『长女』。她的接任是必然。」清楚分析给对方听,蓝眼男人觉得这安排挺不错,「我的『母亲们』都同意由她执掌盟约。她们的同意是最正当的理由。」 「哼……用膝盖想都知道她们会同意。」金发男人鄙夷的啐了一声,举手拉过蓝眼男人霸道的抱着。那动作有些过于突然,本来熟睡的小女孩忽然噘了噘嘴,长而浓密的金色睫毛扇了扇,唰的睁开一双比蓝眼男人更透明干净的冰蓝眼瞳。 抱着小女孩的男子低下头,回望她还带着迷糊睡意的眼,轻轻在她光洁柔嫩的脸庞上软软一吻。 金发男人带着醋意,怒瞪对方。等对方注意到,他仍然死死瞪着,没做任何动作却意求明确。蓝眼男人笑着叹气,倾身在对方绷紧的脸颊上讨好的印上一吻。他看着对方立刻就心情大好的模样,忍住赞美对方「好可爱」的冲动。 金发男人突然想到什么,正色问:「你有跟你妈说吗?」 「……说什么?」 留着略长指甲的手指着对方怀中的小女孩。蓝眼男人会意过来,点头。 「说了。」 「你说了?!」金发男人瞬间变得很紧张,他揪紧对方的袖子逼问:「你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愉快欣赏对方的紧张模样,蓝眼男人给出答案:「秘密。」 「秘你妈啦密——呃。」 在骂出脏话的同时,金发男人看到对方瞬间冷下来的脸,惊觉自己犯了大忌。他看着对方马上捂住小女孩耳朵的手,再看着小女孩天真无辜的笑容,再看回对方严肃的表情,只能干笑。 「欸……她没有听到,这次不算吧……『葛斯』?」 盯着对方,葛斯眯起蓝眼,爽朗灿笑。 「一句脏话,一个动作。『狄亚』……今晚,你好好期待吧。」 「干——」 「两个动作了。想加码吗?」 「……」 狄亚再度被击沉。他也只能被击沉啊,妈的!! 看着狄亚颓然靠着墙壁,挫败到无以反击的可怜模样,葛斯自觉自己欺负够了,可以讲正事了。「我没有说『她』是怎么来的。你放心。」 「……」 狄亚转头,表情幽怨,活像被主人抓去剃个精光的猫,「这句话能信吗。」 「你有选择吗?」 「……」干,好像也没选择。只能信了。 葛斯被对方的表情逗乐,笑了起来。他空出一只手去揉乱对方本来就乱翘的金发,宠溺之情溢于言表,「相信我,她怎么逼问我都没有说。我只说出她的身分……」想起刚刚的情景,他忍不住笑得更开心:「母亲说……如果盟约知道这小孩是谁和谁所出的,只怕会轰动整个耶路撒冷、挑战整个诸神血脉。她很期待那副场面。」 「哼……你妈就爱看热闹。」狄亚翻白眼以示抗议。他每年都会陪葛斯回来一趟,第一年傻傻陪他进去,马上就吃尽苦头:葛斯他妈根本是标准的孩子王,一秒不恶作剧会死一样,将他从头整到尾…… 明明血族没办法成映于镜中,薇璐·责罚就是有办法换着方法整他。虽然他十分怀疑葛斯有九成的机率是帮凶,可是苦于没有证据,只好坚信他没有涉案。 越看越觉得,要不是葛斯父系的血统优良,就是基因突变…… 责罚家的基因结构也太可怕,希望这种结构不会遗传…… 狄亚盯着又开始揉眼打起小小呵欠的小女孩,暗自祈祷她长大不会变成另一个薇璐。 安抚性质的拍拍怀中女孩,葛斯知道是时候回家了。他温柔看着她,轻声问:「外面有趣吗?」 小女孩还不会说话,也不懂对方在问什么,但是对方的声音于她就是愉快的存在,她绽开灿烂笑容,蹭蹭葛斯宽厚的胸膛,又小小打了个呵欠。 狄亚终于看不下去,从对方怀里把占尽好处的小女孩捞了回去。太失策了!他在心里扼腕,觉得自己的权益大大受损,非常吃亏。 小女孩不觉得换人抱有什么不好,抬头看看和自己长相神似的狄亚,她笑出两个尖尖的小虎牙,一样撒娇的蹭蹭对方。 不管是谁,她都很喜欢。 「……狄亚。」 「干嘛?」 并肩走在回旅馆的路上,葛斯突然想到什么,呼唤对方。正努力抱好小女孩让她不会滑下去的狄亚回望,看着对方冰蓝色的眼里温润如水,满是感情。 「Volim te。」 「……」 狄亚回以死鱼眼,觉得自己快对这行为麻痹了,「你玩不腻吗?」 「Kuv hlub koj。」 「喂——」 「喵喵。」 「……你到底要干嘛——」 「我爱你。」 「……」 那双冰蓝色的美丽眼眸因为笑容而明润灿烂。葛斯笑着,带着一点害羞,揽过狄亚的肩,主动亲吻对方。在唇与唇相交间,葛斯听见对方的声音低低响起,带着感情,带着一点他想抱紧对方的温暖。 「……葛斯。我也是。」 ****** 另一方面,盟约宅邸。 「玛莉亚!玛莉亚~~!」 「……说了多少次不要在走廊上奔跑,那样很不礼貌……薇璐。」 放下手上茶杯,玛莉亚盯着一路狂奔到自己面前笑的好快乐好快乐的薇璐,不懂为什么对方的情绪如此高昂。「葛斯不是每年都会回来找你?他这次回来已经是第三次了。你在激动什么?」 「我跟你说、我跟你说喔——!」薇璐控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她必须要找人分享她的喜悦!玛莉亚就是最好的人选! 她捉住玛莉亚的手,热情的大声宣告! 「玛莉亚,我有孙女了喔!!」 噗! 一旁的席拉没有忍住,喷出了口里的茶水。 玛莉亚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女人,听见这奇妙的宣告后,她冷静的放下茶杯,给现任的盟约族长递过纸巾,再拿起茶杯慢慢啜了一口,最后转向乐不可支的薇璐。 看对方蹦蹦跳跳的开心模样,不像是假的。 对方也不会突然编造自己有孙女的谎言:严格来说,她根本就不会说谎。 考量到刚刚葛斯的来访…… 「有孙女,值得庆贺。那代表盟约一族不用担心无人可接任族长,但是……」她依旧是无比沉着优雅,连声音都很稳定,「那个孙女,是葛斯和谁生的?」 「还有谁?!还能有谁呀!」 薇璐的声音根本就是在尖叫了,足以想见她有多兴奋,「只有那个小血族啊!!他给了他一个宝宝唷——!!」 锵啷啷——! 玛莉亚和席拉,同时打破了手上的茶杯。 正文完喵喵Meow——Viper
作者:Viper 录入:0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