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悱火腾腾的心,“哗”的一下,就凉了。
27.无人可恨
“我得回去了,莫悱。分开一段时间吧。”
然而,安纳斯所说的“分开”,和莫悱所理解的“分开”,明显不是一回事。表现就在于:安纳斯被莫悱
突然空洞绝望的眼神吓到了。
于是安纳斯只好亡羊补牢,身体力行的向莫悱解释,他只是家里的老爹杀来了,需要赶紧回去装出副正经
做人的样子。
“还是说,你想让我现在就出柜?我爸抓住了你,绝对会将你改造成能生儿子的男人的哟?他对孙子的目
标是一打哟?一定要组成足球队的哟?”安纳斯温和微笑道。
莫悱哽住了。思前想后,只得艰难道:“我……听安的。安让我怎样,我就怎样。”
安纳斯将为莫悱擦拭污浊的卫生纸反手丢进垃圾桶,替他提上新内裤,柔和道:“再等等吧。不过,到了
我爸真揪住你的那一天,你给我争气点啊,老婆。”
莫悱打了个寒战,但雪亮眼白中嵌着的黑眼珠子却闪现出羞涩的光,“……是。”
******
那么,安纳斯的老爸真的杀来了么?
正确答案是:没有。但安纳斯如果不快些离开莫悱,即将杀来的,是祈月烛。
他在这一周时间内,已经接到过祈月烛的上百个未接来电了。短信则每十分钟一条,将他的短信箱挤得满
满当当,几近爆炸。
安纳斯只有在昨晚、莫悱独自洗澡的时候,回过祈月烛的电话,虽然内容只有一个字:滚。但祈月烛则见
缝插针的落下了一大堆狠话,其中就包括:无论你躲去哪里,只要你不出枫羽地界,我总能找到你。再不
回来,小心我撕毁约定,告诉祈月烬一切。
安纳斯反复克制住自己摔手机的欲望,瞪大眼睛,抱着一身轻爽的莫悱睡了半宿,还是下了个窝心的决定
:明天,和莫悱分别。
可真到了“明天”,也告诉了莫悱自己不得不与他分别的歪理,直视莫悱出奇明澈的双眼,安纳斯表现得
理直气壮,却还是心虚了。好似他只用一面薄薄的纸张遮挡着真相,莫悱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戳破,可惜
他没有。他因为相信而选择不去追究,哪怕伸出手指头只需分秒之劳,他也顾念着安纳斯的面子而原地不
动,只给出饱含信赖的清亮眼神,和赧然的笑颜。
莫悱的信任,在无形之中给了安纳斯极大的压力。他愈发不想这般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本挂念着自己的
夫人,却不得不向杀夫宿敌委曲求全;牺牲了与莫悱相处的珍贵时光,而忍气吞声,任由心理扭曲的死变
态侵占自己最后的生命——走在莲景饭店A座6层的红地毯上,安纳斯紧紧攥住自己掌心里的袖珍手枪,几
乎将手枪化为突出于掌心的血肉,渴望着到时候一见祈月烛,就能给它一颗用一生的怨愤化为的致命子弹
——
“咔嚓”,安纳斯将手枪上了膛,脚下就是如泣鲜血般的红地毯,他觉得自己仿佛漂在血海里,摇晃着涉
水而行,因为血水的重力而抬足艰难,似乎有无穷的斥力阻碍着他,不让他因为冲动再次跟祈月烛干架,
酿成本该被打破的死局再次重塑的惨状。
距离606室只有三步之遥了,安纳斯驻足,抬起手掌俯视枪支,突然感觉毫无预兆的,一个巨大的气泡就从
胸腔内蹿起了,堵住了他的口鼻,给予他黑夜突降的窒息感。
手枪滑落掌心,无声的落入地毯,安纳斯慢慢蹲下身子,用手捂住嘴,一遍遍的吞咽口水,想中和掉那股
甜腻的血腥味。
老实说,被莫悱逼着正常进食了一周,他的胃好像有温顺下来的趋势了,甚至于他试探着削减了止痛药的
剂量,素爱捣蛋的胃都没有再闹腾,给了他像个身体健全的男儿般,与爱人亲密相处的整整一周。
但,也只是仅仅一周了。胃中的癌细胞不可能永远网开一面,它们就是祈月烛派遣来的寄生异形,驻扎在
安纳斯体内,只要安纳斯一回到祈月烛身边,它们就会被激活,在安纳斯胃中欢欣鼓舞,不断繁殖生息,
蠕动着流窜,溃烂胃壁,将安纳斯的整片天空都吞噬为污黑,逼出他腥臭的黑血与痉挛的冷汗。
【该死……】安纳斯停不住出血的呕吐声,他跪在地毯上,黑红色的黏稠液体泻出指缝,将毛质细腻的地
毯粘成了一汪泥沼,鲜红地毯上突兀而显一滩黑,好似完好皮肤上突然溃烂出一点黑斑,预兆着极为不祥
的病症。
“……”安纳斯无意识的眼冒泪水,他一手紧扯地毯,一手渗漏黑血,心底里除了凄凉,更多的是庆幸:
幸亏他没在莫悱面前犯病,呕出腥臭难闻而充满病毒的污血;幸亏莫悱没察觉到他在夜里偷溜进厕所,翻
出坐式马桶水箱内的小盒,取出针剂悄悄注射;幸亏他还能咀嚼与吞咽,在与莫悱唇枪舌战后,勉强扫荡
青翠欲滴的蔬菜。
其实安纳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就摊上了胃癌这么个毛病。一开始,祈月烛并没有不给他饭吃
,相反,凭良心说话,那不男不女的死变态还像莫悱一样,苦劝过他好歹喝点淡粥,不要肚子里什么存货
都没有,饿极了又一通狂塞。
但他就是倔,祈月烛要他好好吃饭,他偏不,只等着祈月烛走了,像个即将冬眠的黑熊般乱吃高热量零食
,祈月烛一回来他就滴米不沾,立誓活成个不合祈月烛胃口的神仙。
等到他自己也觉得身体不太对,总是反复性的胃疼了,正考虑着要不要注重保养,却不慎在床事上惹恼了
祈月烛,被它压制得一个月下不了床,又不愿喝它端上来的粥,导致祈月烛恼羞成怒,掀飞了碗后继续惩
罚他。
拖来拖去,一拖两年,待安纳斯终于在第一次吐血后,找了个不必在病理检验单上填写个人信息的地下密
医检查身体,一切都已经迟了。密医遗憾的告诉他,癌症晚期,不施加任何治疗手段,顶多半年可活。
但出乎密医意料的是,安纳斯并没有当场崩溃,而是冷静的购买了相当份量的止痛剂,提着皮箱走了出去
,步伐很稳,像可以一步一坑,种下坚毅的胡杨树。
若要问安纳斯,他到底怕不怕死,他摸着自己的真心说话,估计也得像个无人可求的孩子般哭泣。他为了
夫人祈月烬,就算只能在祈月烛手下忍辱负重的活,他毕竟还是活着的。活着,就有希望,就能偷偷跟踪
已经是莫悱了的祈月烬,就能远远眺望他埋头书写的身影,就能无奈暗笑他收集自己相片的痴汉举动。
可一旦死了,莫悱/祈月烬就真成别人的了。觊觎他的不仅有魔女,更有人类,他的路还长,就算安纳斯再
如何泪眼迷蒙,泪水模糊掉的,也只是安纳斯毫无前路的轮回,莫悱依旧会走下去,走完他风景绰约的漫
长一生。
所以安纳斯在拿到病理检验报告单后,开始任性了。他仗着祈月烛有欠于他,开始单方面撕毁与祈月烛“
不跟莫悱/祈月烬接触”的约定,隔三差五往莫悱那里跑,抢在他所有可能存在的情敌前头,抢在自己生命
尚存的时候,霸占了莫悱的身体,给缱绻三世的夫人重新打上了自己的印记,并挑拣他心灵脆弱的时刻,
用三言两语冲击他的情绪,让他只顾念自己的好,忘却所有的怀疑与猜忌。
安纳斯流连于莫悱,可他心里明白,祈月烛不会善罢甘休。果然,作为代价,祈月烛延长了对他的幽禁时
间,还亲自杀向莫悱,造谣抹黑,无中生有,把他说成了个强占旧情人老妈的畜生,不仅背叛了祈月烬,
还把莫悱当替身,可谓情场老油条,罪无可恕。
冒着被连玩三天三夜的风险,安纳斯给莫悱打了电话,想解释,却被冷酷挂断。随后,他果然被玩了三天
三夜,直到他吐血吐得气氛尽失,祈月烛再也做不下去了,他才得救。
断断续续休养了半个月,趁着祈月烛愧疚仍存,安纳斯提出了要求,用一次的服帖换得了与莫悱相处的一
星期,这才脱离莲景饭店A座606室,前往江夏大学,通过手机联系上了莫悱,搬出早想好的理由将莫悱绕
晕,不但洗清了自己的冤屈,还将谜团缠绕得更复杂,算是彻底撇清了莫悱与祈月烬的关系。
祈月烛憎恨祈月烬,却能暂且容忍毫无祈月烬记忆的莫悱,所以安纳斯就算深切思恋祈月烬,也不得不在
莫悱面前装出副“祈月烬是谁啊?不认识”的样子,狂丢烟幕弹混淆视听,让祈月烬更加“莫悱化”,真
正成为一个无忧无虑、心思简单的二缺大学生。
带着莫悱一晚一宾馆的住,安纳斯深觉自己在带着老婆逃难。他用铺张与挥霍掩饰担忧祈月烛突然杀来的
恐慌,瞒着熟睡的莫悱躲进厕所打药,为了在莫悱面前装出副正常健康人的样子费尽心机,死了一片脑细
胞、只为应付过莫悱躲闪着询问他与祈月烛关系的问题,与因不自信而导致的害怕被抛弃的隐语。
安纳斯觉得很累。疼痛混合了疲劳与忧虑,他就像颠簸于狂风骤雨中、随时都会被海浪卷走小命的孤独水
手。他提心吊胆,却只能对着他的月亮强颜欢笑,他其实只想抱着莫悱睡个好觉而已,可莫悱精力十足、
青春而健康,哪像他般风中残烛,死灰掩心。
他用各类性爱手段打发掉莫悱过剩的欲情,可用着那些手段,他也会突然想起祈月烛。他竟然用着死敌用
过的秽乱手法,去对付自己最稀罕的夫人!安纳斯后悔,自责,鄙夷在莫悱和祈月烛间徘徊不定的自己,
他多少次想向莫悱坦白一切,换得他含泪的拥抱,和回复了强大能力后的支持;他多少次想拉着莫悱一起
死,管它祈月烛如何威胁,不就是两条命吗,他活不久,祈月烬活得过久,两人一起死了,就再也不用受
任何人的束缚,能尽情而肆意的长相厮守了。
安纳斯吐出来的血是黑的,泻出指缝的血是黑的,他的眼前也尽染漆黑,好像光明皆避退他而去,再也不
施舍给他希望了。
说到底,他的愿望,无非是从命运手里换得祈月烬平安喜乐、无忧无虑的一生而已。他以自己命不久矣为
理由,强行侵入崭新的“祈月烬”的生命,已经犯规了!他硬生生的将自己与祈月烬的因缘劈裂为两条单
行线,本可以在暗处守望祈月烬,看着他走向光明与温暖,而自己去死就好,可他硬是调转了方向,冲上
了祈月烬的轨道,再次将两条命运线扭缠到了一起,再次创造出了死局,他可谓自毁出路的一代蠢材,自
弃治疗的一代傻缺。
忍耐了两年,因为一场绝症而忍无可忍,安纳斯一着不慎,大有满盘皆输之势。他毫无从癌症手里重新夺
回生命的方法,因为一命抵一命,不论向谁许愿,自己的活,代价都是另一个人的命,安纳斯无法做到如
此无耻的苟延残喘。所以他是必定要死,而莫悱也必定会被牵涉进他的死了。
唯一的破解之道,就是用仅存的生命与莫悱缠绵后,消去他的记忆,怀抱孤独的爱情,被死神的巨镰割去
头颅。
安纳斯跪在地毯上喘气,用手背擦去了自己眼角混了汗水的泪,没注意到自己的脸颊也沾染上了斑驳的黑
血,显得好似溃破的黑疮,将一切光洁白皙的表象都腐烂出可怖的脓口。
他晃了晃意识昏黄的头颅,手指移向深埋地毯的袖珍手枪,想借助它壮胆,冲进606室,至少打中祈月烛一
枪——
“安。”可是他的手枪,却被一只白瓷装饰品般的手提前夺去了。
不知何时打开606室房门,来到安纳斯面前的祈月烛手一捏,就用灵力消去了安纳斯手枪的化形。安纳斯抬
起眼睛,凝视被祈月烛控制于掌中的、象征他一切反抗能力的手杖型钥匙圈,悲从中来,忍不住嘶哑出声
:“我恨你。”
“你杀了他,毁了我,我恨你,祈月烛,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但祈月烛却用容颜似极莫悱的脸,露出了发自肺腑的笑容。它收好了可以供给安纳斯武器的钥匙圈,轻松
抱起无力反抗,只能紧闭双眼逃避现实的安纳斯,低头吻了他血污乱缀的嘴唇,在他耳边幽声道:
“我倒觉得,我一定能好死呢。因为陪伴你死亡的,只能是我啊。”
爱怜的啄吻安纳斯的脸颊,祈月烛将安纳斯抱进606室,用意念操控房门,让它自动关上,便是再次隔绝出
了关押它小白鸟的牢笼。
“安……”祈月烛将安纳斯放置在柔软的床铺上,坐于床沿对他轻语,“你父亲来过了。我带他去了祈月
家,瞒住了烬儿的存在,他告诉我,与其让你与莫悱在一起,由我照顾你,他更放心。”
安纳斯颤抖了一下,眼睫翕动,终究抬起。他无言的凝视祈月烛替他细心擦拭掌心脏污的动作,突然手一
抽,躲过了祈月烛的湿纸巾,咬牙嘶声道:“你敢骗我爸?你明明就是个女装癖的死变态,只不过往胸口
塞了两发馊的臭馒头,就想欺骗我的家人?他怎么可能相信你!放他鬼的心,照顾个屁,明明是你把我害
成这样的……”
安纳斯的眼眶发热,他偏过了头,重新闭合眼皮。他心里也明白,就算父亲真的被祈月烛蒙蔽,他也不能
义愤填膺的一个电话过去,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一切。
他有太多的秘密需要隐瞒,无人帮他,无人助他,因为他没有胆量交付出任何一个秘密,作为请求帮助的
代价。
唯一清楚一切的人,数尽所有,到头来,也只是祈月烛。唯一理解他的人,数尽所有,到头来,也只是祈
月烛,只可能是知晓他一切痛苦的它。
在它用手指抚摸他的脸颊时,在它用湿纸巾擦去他眼角的泪痕与血痕时,安纳斯紧抿了嘴唇,只在迷茫的
黑暗中紧抱了头颅,发出不知恨谁的抽泣。
“我得回去了,莫悱。分开一段时间吧。”
然而,安纳斯所说的“分开”,和莫悱所理解的“分开”,明显不是一回事。表现就在于:安纳斯被莫悱
突然空洞绝望的眼神吓到了。
于是安纳斯只好亡羊补牢,身体力行的向莫悱解释,他只是家里的老爹杀来了,需要赶紧回去装出副正经
做人的样子。
“还是说,你想让我现在就出柜?我爸抓住了你,绝对会将你改造成能生儿子的男人的哟?他对孙子的目
标是一打哟?一定要组成足球队的哟?”安纳斯温和微笑道。
莫悱哽住了。思前想后,只得艰难道:“我……听安的。安让我怎样,我就怎样。”
安纳斯将为莫悱擦拭污浊的卫生纸反手丢进垃圾桶,替他提上新内裤,柔和道:“再等等吧。不过,到了
我爸真揪住你的那一天,你给我争气点啊,老婆。”
莫悱打了个寒战,但雪亮眼白中嵌着的黑眼珠子却闪现出羞涩的光,“……是。”
******
那么,安纳斯的老爸真的杀来了么?
正确答案是:没有。但安纳斯如果不快些离开莫悱,即将杀来的,是祈月烛。
他在这一周时间内,已经接到过祈月烛的上百个未接来电了。短信则每十分钟一条,将他的短信箱挤得满
满当当,几近爆炸。
安纳斯只有在昨晚、莫悱独自洗澡的时候,回过祈月烛的电话,虽然内容只有一个字:滚。但祈月烛则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