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照青苔上 下+番外——赤之哀兮

作者:赤之哀兮  录入:07-14

 第五十七章

 犹记得右边是一池水,名唤皱池,往水榭而过,可见红鲤成群,层层叠叠的荷叶下追逐嬉戏,搅乱一池春水,待穿水而过,入眼的是几棵梅树,只可惜花期已过,不见有半个骨朵儿。 这几棵梅树看上去有些眼熟,形态枝桠不是极好的,比起当日他起舞的锦春园里那数百棵梅树,真真入不得眼。 寂青苔上前几步,抬手正要触摸树干,后突然响起一声冷喝:“你做什么?” 青苔回眸,见是一个粉红衣裳的少年,唇红齿白,长相极为秀气,看样子不过才十三四岁。 他向来记忆力极好,便是只见过一面的人也能叫出名字,当下轻吐出两个字。 “千年?” 他让红袖送与亭锦忆的那个小倌,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 千年错愕,杏眼圆睁道:“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你是什么人?” 寂青苔容色淡淡,不答反问道:“世王爷的住所可是在这附近?” 千年见这人好没礼貌,眉毛一竖,嘴唇撅起,“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又为何要回答你的问题?” 寂青苔看他一眼,也不打算再问,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没想千年不依不饶地张开手臂拦住他的去路,扬声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不准走!” 寂青苔无意与他纠缠,另寻了一条路,千年则更快一步挡住他的去路。 “回答了我的问题才准你走。” “我若不答呢?”尾音稍稍扬起,寂青苔向来吃软不吃硬。 “不就一名字,难不成……”千年扁了扁嘴,“难不成你是新买进来的男妾?” 寂青苔长眉一敛,脸上掠过不快。 千年见他不答,便以为是默认了,一边支吾着,眼角泛起泪光,“你,你不会真的是吧。” 长睫微垂,寂青苔冷着脸答道:“我不是。” 千年听了,狐疑地盯着他上下打量,一边自语道:“长这么漂亮竟然不是?该不是在骗我。” 寂青苔脸色寒了三分,难道他这副容貌一看就像是以色侍人的吗? 千年偏头,似是打算刨根问底了,“那你找王爷又有何事?” 寂青苔头疼。 没想到疏狂一醉里出来的人竟会这样不自知,不仅没眼力,连有些话不能问的道理也不知道,看来回去真要去问问红袖是如何管教的。 “你让开!”无意与他在做纠缠,寂青苔冷语道。 “我就不让,你能拿我怎么办?”千年半仰起头,态度坚决。 “千年,不得无礼。” 不远处响起亭锦忆的声音,虽是斥责,但却听不出斥责之意。 寂青苔微一抬头,便见一抹暗蓝色身影立在前面的白玉石桥上,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亭锦忆缓步走进,面上含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乃是客气道:“寂大人光临寒舍,是有何事?” 本来想好的话突然就憋在喉咙里,寂青苔看着他的眼,比起以前生疏了许多,垂了眼只是道:“听说王爷病了,特来探望。” 亭锦忆目光向下移,看着他两手空空,突然轻笑一声,“寂大人心意本王领了,本王只是略感微恙,无碍。若无其他事,寂大人可以请回了。” 说罢挥手让千年先退下去,自己也转身往石桥上走去。 寂青苔立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离开的决绝,脚步没有分毫滞缓,却也不快,只是和平常一般。 如此正常,正常到令他心慌。若是按照亭锦忆以往的性子,必会大发雷腾,至少也会口中含刺损上他几句。可现在这般平静,言语中透出的生疏感又分明,倒真叫寂青苔不知该怎么办了。 过了半晌,终于动了动手指,转身离开。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池中荷叶摇摆,水禽低飞,寂青苔脚步缓缓,沿着柳岸而行。 或许此事真的做错了,但是答应了助他,又岂能食言?情理之中,二者必择其一,寂青苔一向清醒,又何尝不知亭锦忆必会成亲,就算这次避过,他日称王时也将坐拥后宫佳丽三千,身边女人数不胜数,子嗣兴旺。更何况寂青苔向来无意于此,既知结局不改,还不如亲自为他求妃,也算是尽一份心力。 才行不过数十步,忽闻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簌簌的风声卷着衣袂轻响。寂青苔未来得及回身,后背顿觉一暖,已被人从后面圈在怀里。 “你让我娶那女子,可是真心?”气息不稳,亭锦忆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手臂越收越紧。 僵直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垂眼看着横在自己胸前的手,寂青苔莞尔一笑,抬手抚上胸前的手臂。 亭锦忆手臂略松,只等他回答。 寂青苔转过身看着他的眼,这双眸子可以冷酷到让人遍体生寒,也可以溢满柔情,温柔缱绻。此刻却深若海底,灿若星辰,无需言语,寂青苔环上他的腰,唇蜻蜓点水般从他嘴角掠过。 那温润的触感再熟悉不过,心中仿若被重重一击。亭锦忆扣住他的后颈,狠狠压上那两片唇,毫不客气地在他唇齿间蛮横掠夺。 轻而易举的撬开他的贝齿,缠着他的舌尖,复又卷上他的舌根嬉戏。 寂青苔被他扣着后颈,挣扎不得,只能被迫仰头迎合着,感觉到灼热的呼吸拂在脸颊上,舌根也隐隐发麻,不由轻吟一声,抓紧他背上的衣服。 亭锦忆看他面若三春之桃,双唇微肿,放过他的唇,拉下他的衣领,转而咬噬他的肩,琼脂凝玉的肩上瞬间布满紫红的痕迹。 寂青苔心中隐隐猜到他想做什么,连忙道:“别……” 亭锦忆轻吸他的颈项,一边揶揄道:“寂大人也会害怕?” “我来找你,不是要与你……唔……”话未说完,又被吻住唇。 “那是什么?难不成还真有寂大人这样空着手来探望人的?”亭锦忆舌尖在他唇上轻卷,然后放开。 “还是,来解释的?”拉开两人距离,亭锦忆声音里的笑意已经敛去大半。 寂青苔吁了一口气,凉风拂过露在外面的颈项,顿时清醒不少,“我,五日后走。” 亭锦忆不见动怒,只是帮他拉好衣领,淡淡道:“嗯,我知道了。” 又突然轻哼一声,似有所悟道:“原来寂大人是与本王辞行来了。” 寂青苔把目光移向层层荷叶,眸色暗淡,“娶亲不过是一个筹码,你不可能会为我放弃江山,亦不可能只与我长相厮守,我答应了助你,就不能碍你。王爷心里清楚,青苔的心,从未变过。” 亭锦忆平静转身,“我若是不清楚,又岂会答应父皇成婚之事。” 便是把一切看得清明,才更伤人。 寂青苔心里突然像被一根极细的刺戳中一样,痛的尖锐。“成婚”两字从他口中说出,隐隐带了些残忍,似是再一次提醒他,这段感情终不能如愿。 第五十八章 离开前一日,宫中突然传来七皇子病逝的消息,想这病也拖延了太久时日,如今去了,也算是解脱。寂青苔没有到宫里去,阿祺正低头忙他收拾行李,寂青苔走到窗边透气,耳边隐隐回响起那日亭锦忻所说过的话。 他说,“我求不得你,便如你求不得他。其实,就算求得了,也终究敌不过生死苍茫……又能,相守几时呢……” 相守几时…… 寂青苔默念这四个字,手中杯盏轻晃。人欲无穷,世事无常,求而不得,求而既得,终归是不得完满。 去西翎走的是官道,浩浩荡荡一群人马搞得兴师动众,也因了这样,那些山贼土匪不敢来招惹,一路畅通。 出城百里后,寂青苔收到翎带来的消息。除了禀报疏狂一醉近来发生的大事与进出账目之外,另还附了一行小字,提到了师傅言一的病情。 言一自从把疏狂一醉交予他手中之后就隐居在疏狂一醉后的竹林中,煮茶抚琴,不问世事,活脱脱一个世外闲人。 平时专注于养生之道,也未有过大的病痛,保养得极好。这次的病虽只是略微提到,但估计病的不轻。 收到消息的第二天,少云就追上人马,拦了寂青苔的马车往里钻,满脸倦色。 睡了一天一夜后稍恢复过来,从怀中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交予寂青苔,面上是一副解脱的表情,“这是师傅让我私下带给你的,本姑娘赶了五天路,累死了两匹马才追上你,半条小命都快交代了。” 寂青苔拆开信封,展开信纸的同时还不忘纠正道:“不是两匹是三匹,你才下马,那马就口吐白沫倒地而亡了。” 少云吐吐舌头,抱着被衾坐起来往信上偷瞄,发现全是一些看不懂的文字。 “师傅有什么交代,该不会是让你带一些西翎特产回去孝敬孝敬?”少云打趣。 寂青苔面色如常折起信纸,慢慢道:“师傅只是给我提个醒而已。” “提什么醒,你们又有事瞒着我?” “是件大事,但不能把你牵扯进来,所以才瞒着你。”寂青苔吹了吹火折,把信点燃。 言一大病,可能已知自己大限将至,怕等不到那件想要的东西,所以传来信让他提早行动。 寂青苔算了算,三年时间如今已过去半年,要提早行动,势必要弑君篡位。 “好吧好吧,反正你们一直都把事儿瞒着我,我也懒得问了。”少云翻了翻白眼,手杵下颌,“对了楼主,疏狂一醉里的姐姐们前几日还提起楼主,说是楼主不在了,连客人都少了好多,到现在还有好多人来问红袖姐姐楼主的去向呢。” “嗯。”寂青苔应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 “楼主,你和我说说,这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啊?”少云偏头问道。 寂青苔一愣,转头看她,面色有些奇怪,“你问这个做什么?” 少云咧嘴笑道:“不就随便问问,你不要多想。” “我不知道。”寂青苔面无表情。 “哪有楼主你这么敷衍人的,你不是喜欢那啥什么王爷的嘛。”少云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 “我只知道他要什么我就帮他拿到什么,他高兴就好。”寂青苔静静地说。 “那如果那人是个呆子,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呢?”少云咬着指甲,一脸纠结。 “我怎么知道。”寂青苔挑眉无辜回道。 “唉,真没趣。”少云长叹一声,趴在被子上闭了眼。 ****** 西翎国地处西北边,靠武力生存,民风彪悍,喜欢喝酒吃肉,热情好客。但这些年因了战事的缘故,文化受到大乾影响,因此差异并不是很大。 寂青苔走了几月,到达西翎时正是最热的时节,人也瘦了一圈。少云因疏狂一醉事忙,送完信后找了个镇子买了马便回元城去了。 西翎王已过花甲之年,大权都在世子花逸手中,担的只是个虚名。寂青苔此番到西翎,送上布匹金银,为结两族秦晋之好,又因与花逸是旧识,受到厚待。 大堂上见过西翎王后,才一出宫门就看到花逸立在一旁与一大臣低头说话。 以前的那身粗布蓝衣如今换成了淡紫锦衣,发高高束在脑后,腰上的长剑上镶了七颗蓝色宝石闪闪发光,还真有一副世子的派头。 不经意间抬眼见到寂青苔出来,摆摆手让大臣离开,眼一弯,唇角绽开一抹极真诚的笑来。 “我可候你很久了,走走走。”见了面,上前拽紧寂青苔的手就往外走。 “逸大哥何事?” 花逸哈哈大笑,往宫门方向指了指,道:“你该是没尝过西翎的酒,这里有一种香断,乃是加入少女眼泪酿成的,我带你去尝尝。” 宫外的的酒肆里,花逸刚一落座,老板就上了酒,一边夸口道:“世子,这是您提前预备好的香断,可足足酿了有五十年咧。” “多谢王老板,”花逸颔首,把酒盏轻轻摇晃,对寂青苔道:“你尝尝如何?” 寂青苔看那酒液微微泛红,不用低头细闻,就可闻到一股淡淡的女子的胭脂香气,入口清冽,顺着喉管而下,又似火焰燃烧过一般,一路烫到肚子里。 “确实别有一番风味。”寂青苔笑意轻漾。 香断入肠,那种香气却不见减弱,反而越来越浓,以致每呼吸一次,都隐隐觉得可闻到若有若无的胭脂香。 “可有觉得似是佳人在怀的感觉?”花逸唇角微勾,半阖着眼,一副陶醉的样子。 第五十九章 寂青苔搁下酒盏,直言道:“逸大哥,你知我此次到西翎是为什么的吧。” “自然知道,无非是为美人而来。”花逸摇晃着脑袋,应了一声。 “那此事,逸大哥意下如何?” 西翎大权如今全在此人手中,只要他点头,这事就算定下了。 “鸢年是西翎唯一的公主,自幼在宫中长大,我与父皇都极为疼爱,而她生性最不喜约束,性子虽刁蛮了些,心眼却是极好。大乾皇室复杂,她若是嫁了过去,我甚为担忧,况且我也舍不得。”鸢年是他看着长大的,嫁到远方和亲,终究是委屈了些。 寂青苔手指摩挲酒盏,低头神思,“西翎与大干的战事逸大哥比我清楚,此番求亲若是不成,战事将越演越烈,两国交战,生灵涂炭,实在不是青苔所愿见到的。” 用一个公主换取两国数十年的和平,换取天下百姓的安乐,换取百万将士的生命,这是一笔好买卖。 “青苔在威胁我?”大乾百万雄狮驻扎在边界上,一旦求亲失败,两国开战,死伤无数。若是答应和亲,则答应罢兵言和,大乾不战而屈人之兵,西北边可的安定。 “不敢,只请逸大哥以大局为重。”寂青苔拱手道。 花逸摇头,心里何尝不知,两军若是交战必将战上几年,而西翎人少,物资贫乏,不易取胜,大乾此次求亲言和已是给足了西翎面子。 “那世王爷我仅见过两面,一次是在朔州战场上,我与他大战三百回合,难分伯仲,乃是此生所经历过最酣畅淋漓的一战,后一次是在青州知县府里,只道此人心计不浅,亦不仁慈,做事果断而不留情。”花逸舒了叹气呷酒,“鸢年不是那种肯轻易妥协的女子,性子刚烈,这两人在一块儿,还不得闹个天翻地覆。” “青苔向逸大哥保证,鸢年公主若嫁到大乾,我定会护她周全。”花逸说出此番话时已经动了和亲的念头,寂青苔知他担忧何事,只得抬手立誓。 花逸看着他,一展眉眼笑着斟酒,转移话题,“此事还需我与父王商议决定。青苔第一次到西翎,我可要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 寂青苔也不在此问题上纠缠,配合问道:“何地?” 花逸抬手一指竹帘外,“你看那边。” 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乃是一座神像,位于宫殿之后,高耸入云,大气壮观。 寂青苔微皱了眉,“那是什么?” “西翎人信奉的神,阿伊。”花逸看着他皱眉深思的样子,接着说道:“西翎是依靠武力生存的民族,信奉的自然是战神,战神可佑我们不败,所以每次出征,都会选出一人献祭阿伊,以求获胜。” 寂青苔脸色微白,顿时觉得心里有一种异样,“人祭?” “算是吧,祭神是西翎的大事,也是西翎一族传下来的传统,只是如今看不了人祭,倒是神像下有一池水极为清澈,倒是个游玩的好地方。” 寂青苔对游玩没有多大兴趣,又不想扫花逸的兴,只是颔首点头道:“嗯。” 过了几日,花逸果真邀寂青苔去不诟池边游玩,身边还带了一个姑娘。 寂青苔看那姑娘,十八九岁年纪,样貌算得上是上乘,虽只是穿了平常人家的衣服,但那与生俱来的贵气却是遮掩不住的。 算算年纪,也就不难猜出这女子的身份,寂青苔微微施礼,唤了一句:“公主殿下。” 鸢年的目光停留在寂青苔脸上,似是愣住了一般,半晌张口问道:“你们大干的男子长得都像你这样好看吗?” “鸢年!”花逸皱眉提醒。 鸢年不理他,反倒是走到寂青苔面前认真打量他,饶有兴味道:“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那个什么王爷也像你这么好看?” 寂青苔虽不喜欢别人说他长得漂亮,但是对这个公主并不反感,“世王爷驰骋沙场,英雄盖世,岂是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可比,再说公主也不愿自己的夫君比自己漂亮吧。” 鸢年抿唇点头,揽了揽头发道:“也是,我听说那什么世王爷可以和王兄战平手,够得上做我夫君。” 寂青苔强笑一声,“公主和世王爷自然是天作之合。” 鸢年拽了拽花逸的袖子,一脸自豪道:“当然,不是说要去不诟池吗,还不快走。” 那一日,寂青苔总是静静站在阴凉处看着鸢年,看着这个将要嫁与自己喜欢的人的人。 ****** 住了几个月后,寂青苔启程返回大乾,一顶红色鸾轿煞是扎眼,几百箱的嫁妆,数百仆人在轿后跟随,排场极大。 西翎公主端坐于娇中,额前的珠帘挡去面容,耳珠上的琉璃装饰垂到胸前,发上的步摇一颤一颤。 红纱遮了眼前的路,只看得到前面一行人步履极慢,而身后,还不知跟了多少人。 大乾与西翎相隔数千里,这一嫁,要想回来,恐怕只有在梦中了。 人马进入元城,街上百姓摩肩接踵,都踮起脚尖挤着往前,只为一睹西翎公主风采。 鸾轿的四个角上分别挂了铜铃,在人潮鼎沸中,唯有这叮当的声音分外清晰。红纱扬起,只见西翎公主垂了头,眼里似有泪光闪过。 寂青苔骑于马上,面覆薄冰,绝色的容颜却比那公主还要夺人眼球。 第六十章 世王府内。 亭锦忆负手立在那几棵梅树下,身上披了一件月白单衣,发丝凌风而扬,他微偏着头,看着树干上歪歪扭扭地刻着的几个字发呆。 “王爷,寂大人回来了,现下正进了元城的西门呢。还有那西翎公主,长得可真漂亮。”喜儿小跑过来,嘴都快咧到耳朵了。 亭锦忆闭了闭眼,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起伏。 他说为他求来西翎公主为妃,如今半年光景,他果然把人带了回来。 “王爷不去看看?”喜儿小声问道。西翎公主,那可是世王府未来的女主子。 “反正都会见到,何必急于一时。”亭锦忆把话说完,转身回了屋子,倒像个没事人似的。 入宫面圣,赐封应酬,待出了宫已是日落之后。 寂青苔有些累,特意避开大路,只沿着小巷走。天刚下过雨,地面上的水洼映着天上的朗月,即使没有灯笼照明,亦不会迷失方向。 西翎公主一到大乾,下一步便是择定吉日成婚了。成婚,与亭锦忆成婚,呵,他亲手把最爱的人推给了别的女人。这世上还有人能比他更傻吗? 只想求个完满,却还是发现这世间,原来事事都得不到完满。有了一样,终要失去一样。 “寂大人在想些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寂青苔停住脚步,转身往后看去,只见到一只红色灯笼在风里轻摇。 亭锦忆一手执伞一手提着灯笼,红色的光晕似乎在小巷里隔出一方天地,而屋檐上的水滴正打在青石板上。 “滴答——” 亭锦忆往前走,目光清浅温柔,“是在想我吗?” 寂青苔舒了一口气,先前的烦恼尽数散去,只是笑道:“我在想你。” 亭锦忆满意地扬唇,“嗯,我也想你。” 上前几步自然地牵起他的手,手里的灯笼映着湿漉漉的地面,“父皇有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行些打赏,请人择了吉日准备迎娶,倒是你,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确实与我无大关系,她做她的世王妃,我过我的逍遥日子,日后,有的也只是夫妻之名而已。”亭锦忆漫不经心道。 “鸢年是个好姑娘,你……莫要辜负人家。”寂青苔低头,不知怎就说出了这句话。 与鸢年相处的几月里,寂青苔心中罪恶感渐大,鸢年是个好姑娘,但这一段婚事却并不干净,至少他知道,这不是鸢年想要的。可还是自私地把她送到了亭锦忆身边,对此,寂青苔不是没有过愧疚。 亭锦忆脚步顿住,微偏了头看他,声音上扬,“寂大人刚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寂青苔张了张嘴,手腕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亭锦忆噙着一抹冷笑,“寂大人叫我好好待她,可是这样?” 手指力道加大,寂青苔脸色瞬间惨白,挣扎着要他放开。 “锦忆……” “寂大人真是贴心,怎么连本王的家务事都管起来了,本王想待谁好心里有数,还轮不到寂大人管。”俯身轻贴着他的耳朵,声音不大,却凉飕飕地钻进寂青苔心里。 寂青苔咬住下唇,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亭锦忆一手挑起他的下颌,微倾了身,极力控制住怒气。 “寂青苔,原来你才是最没有心的人。” 半响吐出这么一句,亭锦忆放开他,兀自往前走去。 那抹身影很快淡出视野,手腕还留着余痛,房檐上的水滴声有条不紊地响着,似在提醒着他,刚才还下过雨。 寂青苔抚过自己的手腕,只知自己,又惹他生气了。 ****** “听说了没,世王爷这个月初十便要迎娶西翎公主了。” “他迎娶公主关我们什么事儿,还不快去打扮打扮,差不多要接客了。” “看你那样子,没准是嫉妒呢。” “去你的,老娘嫉妒她,她只有一个男人,老娘可是有数不清的男人……” 疏狂一醉的柱子旁,两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正倚在上面闲话。 “在说什么呢,小心我扒了你们的皮。”红袖从楼上下来,耳朵里就飘进这些话,急忙上前教训道。 “好了妈妈,人家不说了便是。”一个姑娘满脸堆笑道,扭着腰上楼去了。 另一个低头抚弄团扇上的羽毛,不解道:“妈妈为何不让说,这几天街上都在说这个呢。” 红袖板起脸,“不准说就是不准说,外面说是外面的事儿,在疏狂一醉里决不能提起这事儿,要是被……听到没有,还不快上楼去!” 差点说漏了嘴,红袖把那姑娘打发走,又担忧地看了一眼楼上。 话说他们家楼主前几天终于回来了,却是一言不发地把自己锁紧青霜雅间里不见外人。 少云说,楼主难保是受了情伤。于是整个疏狂一醉里都不准再提与亭锦忆有关的事,不仅楼里的姑娘不准提,就连来疏狂一醉里寻乐子的客人也规定不准提起和婚嫁有关的事。 第六十一章 这个月初十那天,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大红鸾轿被风风光光抬进世王府,和着那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驱散了清秋时节特有的冷寂。世王府门前聚了不少人,除却被邀请来的达官显贵之外,普通人家来看热闹的都把门为个水泄不通。 人们看着那盖上红布的礼品一箱箱被送进王府内,珊瑚碧玉珍珠玛瑙都不及正厅里那个烫金的囍字来的夺目。而王府门前的数百只大红灯笼则异常喜庆,即使在这蒙蒙细雨之中,也不见有丝毫颓丧之气,反而更加红的热烈。 喜堂上的蜡烛是龙凤呈祥,烛光映着亭锦忆的一身红衣,说不出的仪表堂堂。新娘红纱遮面,身姿曼妙,由喜婆搀扶着进入喜堂,立刻引了大片目光。 拜堂礼成,一切依着步骤进行,在亭锦忆看来反而有些无聊了。 偏厅里大宴百官,众人举酒祝贺,不外乎是些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的陈词滥调,新郎官一杯杯把酒灌进肚子里,对着到场的客人说着客套话,形容间却不见任何喜色。 发过帖子的人都已到场,唯有一人始终不见身影。亭锦忆目光落在门上,又兀自苦笑着灌酒。 一直折腾到半夜子时,雨还未停,不闻雨声,唯见地上水洼里的水一圈圈漾开,厅内的官员们陆续散去,刚才还热闹非凡的世王府一下子冷清起来。 亭锦忆醉意微醺地走出侧厅,摇摇晃晃地来到花厅处,觉得胃里一阵翻滚,扶着一棵木兰花干呕起来。 而堵在胸口里的东西却是出不来,不上不下地分外难受,今夜他未曾进食,只想把自己灌个大醉,可一旦醉了,眼前那个影子则越发得清晰起来。 一颦一笑,就连面无表情也是中看的。 亭锦忆闭起眼轻笑,一边摇头。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 本以为两情相悦其实再好不过,但真的喜欢上了倒还不如不喜欢。因为很多事情一旦牵扯上了感情,就连自己也糊涂了,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终不得两全之法。 “哈,春宵一夜值千金啊,新郎官怎么这个时辰了还在这儿,新娘子可是等急了吧。” 耳边是极为熟悉的调侃之词,亭锦忆敛了笑睁眼,白色兰草纹的靴子出现在眼前,楼照临弯着腰,一副看笑话的表情。 “滚!” “这就生气了?”楼照临无奈地正要去扶他,手还没碰到亭锦忆的肩膀就被他挥手打开。 “不要管我。”头痛欲裂,亭锦忆用手撑了树干站直身体,踉踉跄跄地往远处走去。 去的却不是洞房的方向,楼照临知他心里难受,也没去打扰,而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唤了个下人远远跟着,这才放心地撑开雨伞往大门方向走去。 雨势不见减弱,反倒比先前大了些,打在竹叶上刷刷作响,人一散去,冷气蜂拥而至,在人的四肢百骸里游走。 白色油纸伞下,楼照临等着守夜的人开门,随着咯吱声响起,一抹白色的影子突兀地出现在门外。 大红灯笼映着那个大大的喜字,艳的连地上的水也染成了一片红色,像血。 红色纱幔被雨打湿了,衬着黑色的夜,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寂青苔手指微微动了动,雨水从指间滴落在地上,砸开一朵极其艳丽的花。 “那不是寂大人么。”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楼照临才突然回过神来。 这几天都没露过面的寂大人,现在正一个人站在世王府门口淋雨呢。 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他身边,把伞举到他的头顶,楼照临看着寂青苔面无表情,双眼无神地望着大门,大有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楼照临叹了一口气,这两个人,一个喝得大醉,一个在门外淋雨,真是自作孽。 “寂大人……”试探性地轻声唤了一句,也不见寂青苔有何反应。 楼照临举着伞,看到寂青苔眼里空茫一片,不见难过,也不见喜悦,只是和往常一样,却又比往常多了几分脆弱。 半晌,只听他轻声道:“麻烦照临替我要来三杯酒。” 楼照临点头,立刻吩咐了人送来三杯玉酿。 红漆的茶盘上是龙泉窑青釉杯,送酒的人佝着身子在雨中颤抖。 寂青苔执起一只杯子,雨水顺着指尖流入杯内,冲淡了酒香。把杯子向着大门的方向敬了敬,他仰头喝下杯中液。 一连三杯下肚,眼角却热了起来。他的大婚,他没有勇气踏进那扇大门,只能在门外遥祝薄酒三杯。 楼照临一半的身子被雨打湿,站在风里冻得牙齿打颤,吸了吸鼻涕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话还没出口,寂青苔已经放下杯子转过身步入雨中。 满地的鞭炮红屑成了暗红色,一团团被雨打得粉碎。 “求而既得,求而不得,我这算是求得还是求不得……” 他喃喃自问,求得一样,终求不得另一样,天下苍生,儿女私情,孰轻孰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曾想过与他长相厮守,但也不过是想想罢了。他的千古风流,他的君临天下又怎能为他放弃,他又怎能甘心他为他抛下一切。 他,是那个将来要坐拥天下的君王,怎么……能让自己绊住了他的手脚。 番外:归期未有期 听宫女们说,大干的夜是很美的,天悬银河,繁星点点,可是在这一方天空里,却是连月光也照不进半分。 墙角的老鼠又在叫了,它们似乎每天晚上都在叫,叫的声嘶力竭,我想它们恐怕是肚子饿极了,虽然我也很饿,但是我却不能发出声音。要是被外面的嬷嬷听见了,肯定又要被骂一顿。 亭锦忻抬起头,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到墙角里有一团暗色的影子在蠕动。那群老鼠,他为它们取了名字,一只叫小灰,另一只颜色稍暗的叫小黑,还有一只……还有一只叫什么呢,他忘记了。 其实也不是都分得清楚它们的样子,只是闲着无聊罢了。 亭锦忻裹紧了衣服,趴在桌角发呆。又突然站起来,走到烛光前的墙壁前蹲下,开始低声唱着歌。 哼着自己也不知道的调儿,看着墙壁上投射的影子。歪了歪身子,那影子也歪了歪,就像活起来一样。 亭锦忻露出笑容,又举高了手,捏起拇指和食指,看着墙壁上出现了一个酷似鸭子的影子,晃来晃去。 “当——”外面传来李嬷嬷敲门的声音,似是非常不耐烦,“七皇子早些睡,莫要再闹!” 亭锦忻呆了呆,颓丧地放下手,憋了憋嘴道:“小灰它们闹得厉害,我睡不着。” “什么小灰,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呸!”外面的李嬷嬷从来就不待见他,亭锦忻早就习惯了,也不狡辩,乖乖应了一声,“是。” 肚里空荡荡的,心头饿得发慌,根本就难以入眠。床上很冷,这么大的屋子,也只有他一个人,不敢灭了灯,却又看什么都觉得恐怖。 裹了被子坐起身来,外面依旧黑黑的,偶尔还夹杂着风声,呼啸如鬼哭狼嚎一样。 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失眠,自从母妃去世以后,他常常睡不着,母妃是在隔壁的屋子里死的,上吊。 记得那天晚上母妃没有来看他,带他睡觉的嬷嬷把门关的很紧,但他仿佛听见了女子的哭声,带了风声远远传来。他蜷缩在嬷嬷怀里问,“外面怎么了?”嬷嬷把他的头按了按,道:“没事,七皇子早些睡。” 第二天一早,母妃冰冷的尸体就已经从房梁上解下,盖上白布,一只毫无血色手露在外面,拳头攥得极紧,像是想要抓紧什么似的。 自那以后,露华楼就只有他了,亭锦忻觉得,这个地方的人都是死的,除了他,在这里半死不活。 嬷嬷们换成了不认识的,母妃房里的东西被下人偷的偷抢的抢,他站在一旁,不敢说一句话。 嬷嬷们是凌贵妃人,而凌贵妃是父皇最疼爱的人,只用一句话,就可以让他死的不明不白。宫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他见得不多,但他只知道,母妃是输了的。 十岁那年,他开始一个人住在露华楼里,不吵不闹,生生像个呆子。 相隔不远是羲和东殿,听说是太子住的地方。院子里的树长了几百年,枝叶繁茂,已经越过墙伸到了羲和东殿,不知道是不是那边更暖和,亭锦忻觉得那边的枝叶总比其他的长得好。 嬷嬷不让爬树,他只能仰着头,视线顺着那一簇枝叶,往那边延伸过去。 十二岁时,父皇让他习文,文翰轩里一起读书的还有各个皇子,却有一人眉目清朗,华服衣裳,端坐于正中的位置。 少傅喜欢提问,每每叫到那个人,他总能对答如流,少傅点头称赞,那人也丝毫不见傲色。 “七皇子对此句有何见解?”少傅的声音响起,执着一卷书行至他案前。 亭锦忻一愣,马上站起身,而搁在案上的砚台被他的动作牵引,啪的一声打翻在地上。 亭锦忻脸一阵红一阵白,看着少傅的眉毛拧起,更加心慌的厉害。刚才他的注意力全在前面那人身上,而少傅问了什么他完全没有印象。 “我……我……”亭锦忻结结巴巴,羞得满脸通红。 却见前面的人突然站了起来,声音清亮,“我替他答。” 仿佛松了一口气,又突然揪得极紧,亭锦悭的身影笔直的立在前面,而他所说的话他却一个字都未听到。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他突然记起这十六个字,便觉得每一个字都深深陷进心里。 少傅满意点头,让亭锦悭坐下,却也不曾为难他,只是轻轻训斥了一句便继续讲其他内容。 他心跳得极快,像快要蹦出喉咙一样,吞了吞口水,在宣纸上写下这几个字,还未写完,又觉得自己的字其丑无比,便撕下来重写,一连写了十几张,都有不如意的地方,不是这笔重了便是那笔轻了。 雪白的纸张上投下一个暗影,淡淡的像羽翅上的薄粉洒在上面。 “原来你刚才都在写这个,难怪不知道少傅问什么。” 他猛一抬头,差点擦过那人的唇,惊得瞪大眼。这才发现其他皇子都已经离开,唯独剩下他们两人。 “我,我不是……”本想告诉他自己是在少傅提问后才开始写的,却见那人一点也不在乎,而是走到他身边看他写的字。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呵,怎么想起写《诗经》来了。”同样的句子,从他口里念出来就觉得分外好听。 他捏紧了笔杆,闷声道:“我写的字不好看。”哪像他,随便一挥便风流俊逸,字如其人。 “没事,我教你。”亭锦悭俯身握住他的手运笔,一笔一划都带了他特有的骨气,却又掺夹着几分稚嫩。 他来不及思考,看着墨迹在纸上勾勒出一个个字,心跳得厉害。 十六个字写得很快,亭锦悭直起腰,从高处打量着字,拍拍手道:“还不错,”又低头问他的名字。 “亭锦忻。” “我怎么都没听说过你,你是住在羲和东殿旁是吧?” 他轻轻点头。 “嘻嘻,那我可以来找你玩。” 亭锦悭没有食言,太阳才落山,就听到窗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亭锦忻蜷缩在床角,看着窗子被推开,从外面探进一个脑袋来,接着整个人都翻了进来。 亭锦悭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一边笑道:“本太子这还是第一次爬窗户,也不是很难嘛。” 他知道太子自打出生就身体不好,其他皇子习武时他也只是拿了一卷书到文翰轩里请教太傅,这次爬窗要是被其他人知道非闹大不可。 “你怎么来了?” “这不是无聊嘛,”亭锦悭侧了侧耳朵,眯起眼道:“什么声音?” 他低下头,不好意思说这是老鼠的声音,好在亭锦悭也没多问,从怀里掏出一个饼来塞到他手中,笑嘻嘻道:“这是父皇赐的丹桂酥油饼,挺香的,你尝尝看。” 他拿着那个已经冰冷的丹桂酥油饼,眼泪忍不住一颗颗砸在案桌上,吸了吸鼻子,却是感动的不行。 亭锦悭慌了,连忙帮他抹眼泪,一边嘀咕道:“怎么和小媳妇一样,我可没欺负你啊。” 他眼里泛着泪光却笑得灿烂,“锦悭,你对我真好。” “自然,我可是你皇兄。”亭锦悭温柔笑道。 自那之后,亭锦悭时常在半夜里爬窗进来给他带好吃的,有时是一只鸡腿,有时是一个精致的小点心。 他们并肩坐在床上,他会与他讲故事,从《山海经》讲到才子佳人的的故事,他语气始终是柔柔的,有时宠溺地揉揉他的脑袋,有时靠着他的肩懒懒的哼歌。 他问他,“你见过你的母妃吗?” 亭锦悭摇头,淡淡道:“母妃为生我难产而死……我并未见过她,也并未想过她。” 他低头沉思,想着在这宫里,女人多是薄命的,如他们一般的人,生来就不知何为亲情。 他说:“我在这里住了许多年,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情,或许只是依赖,或是习惯,他习惯等他,一等就是几年,从等他的一个点心,到等他的一个笑靥,等他的一句话。 他觉得,其实这样就好,夜晚他不会觉得无聊,嬷嬷们的讽刺挖苦也可以不必计较了。 十七岁时,亭锦悭弱冠成亲,娶的是金吾将军白衍从之女白寒,他站在墙内,听着从墙那边传来的奏乐声,从来没觉得喜乐也能如此刺耳。 嬷嬷们悄悄聚在门前闲话,不知不觉就扯到了这露华楼的陈年往事,扯到了七皇子之母怜妃的事。 怜妃本是凌贵妃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小丫鬟,得上天厚爱,有一次在皇上醉酒后为皇上斟茶时意外得到宠幸的女人。 母凭子贵,这一次宠幸使怜妃诞下皇子,从而被册封为妃。但此后就像被打入冷宫一样从未再见过圣颜,天天守在露华楼中等待韶华流逝。宫中女人,大多如此。 嬷嬷们说,怜妃是管不住自己身体的人,没了圣上的宠幸竟然私藏男人,那天晚上刚巧被凌贵妃撞见,两人浑身赤裸地在床上颠鸾倒凤,嬷嬷们咂嘴,一脸的厌恶。 怜妃被赐死,而那男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亭锦忻脑海里浮现出那夜女子的哭喊声,嬷嬷心虚地把他的脑袋往被窝里按,他想起母妃的尸体被抬出去的时候,那只攥得紧紧的拳头,他想起那个时候,站在门外的凌贵妃冷笑着哼了一句:“小贱人!” 锣鼓声震耳欲聋,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母妃私藏男人,谁又知道这会不会是凌贵妃的计谋。外面嬷嬷们的嬉笑声让他觉得心烦,她们都是凌贵妃的人,都是害死母妃的人。 墙角是几具尸体,老鼠的尸体,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小灰亦或是小黑,他只从这几只老鼠身上看到了死亡。 他蹲在墙角用手指拨弄着尸体,软软的,冷冰冰的,不知母妃的尸体摸上去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他笑了,捏起几粒未被吃完的老鼠药。 露华楼里有很多这种药,要找到并不困难,可能是嬷嬷们也受够了老鼠,才想出这样一招。可知他也受够了被整天监视的感觉。 十七年,这些看了他多年的人,他把足量的老鼠药放进菜里,绝食三天。 之后,有尸体被抬出露华楼,这是自母妃死后第一次有尸体被抬出,亭锦忻站在树下,又想起那只攥得紧紧的手,他打了个寒颤,转身回屋。 露华楼里来了新仆人,听说凌贵妃被打入冷宫,他并不觉高兴,只是又开始抬头望那棵树,那棵大半叶子都快长到羲和东殿的树。 亭锦悭已经好久不来了,他猜想他在忙什么。嗯,他是太子,自然有许多事要忙的。 他娶了亲,金吾将军之女,是不是意味着他开始为以后谋划了呢?他那样的人,对谁都好,伤害别人的事又怎么会做得来。 他去看他,未进羲和东殿便听到了有人在传风月楼的事,那些太子喜爱的男宠被安排在风月楼里,不下十人。 原来他是喜好男色的,他怔住。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这些天的相思,他突然明白了是从何而来。他不等通报就闯进他的屋子,推开门的一霎那亭锦悭正好披衣坐起,似乎是愣了愣,莞尔笑道:“你怎么来了?” 他气喘吁吁,看着他笑道:“我来看你。” 看着他的床,知道他是一个人睡,心里高兴的不得了。 “皇兄,这些天我……”话还未说完,就见一个女子端了水进来,白色衣裳,轻妆淡抹说不出的优雅高贵。 能不敲门就进入太子房间的人,怕是只有那位他新娶的太子妃了。 果然,亭锦悭开口唤道:“寒儿,怎么这些事还需你来做?” 口气里是再熟悉不过的柔情蜜意,那么自然,那是对妻子的语气。 “我怕别人粗手粗脚的服侍不好,觉得还是自己来放心些。”白寒望着亭锦悭笑,温婉多情。 一下子,他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多出来的人,在这里分外碍眼。 太子妃是一个顶好的女子,最重要的事,锦悭喜欢她…… 他站在屋里,看着白寒尽心地服侍亭锦悭起床,脖子像是堵住了一样,望了望窗外,结结巴巴道:“我……我改日再来看皇兄。” 说完飞奔出屋子。 露华楼是照不进阳光的,阳光应该是金黄色的,像是开得最好的菊花一样,但露华楼里的光是白色的,阴测测的,不带半分暖意。 亭锦忻靠在树下。听说花中最富贵的便是牡丹了,种的好的话是非常热闹喜庆的,他打发人买来牡丹花种,全部拨在院子里。 亭锦悭来找他,站在院子里,衬着那满园的牡丹花,富贵的令他不敢直视。 “说好改日来找我,怎么都不见你影子?”亭锦悭踩在小道上,露水打湿了衣角。 现在的他,是不用再爬窗进来的,他可以和其他人一样,从大门走进来。 亭锦忻站在门口,低了低头,换了一句:“皇兄……” 一眨眼,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他不会再怕黑,不会再被小灰吵的睡不着,却依旧还是习惯等他。 亭锦悭看着满院的牡丹,“你这里早该种些花的。” “我有话要对皇兄说。”他鼓足了勇气,推开门进屋。 亭锦悭愣了愣,也不知他要说些什么,越过牡丹花从进了屋子。 潮湿阴冷的屋子是从没变过的,亭锦悭一直觉得这不像是可以住人的地方。 亭锦忻关门,看着面前思慕已久的人,终于知道什么是相思之情,他想他,他等他……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锦忻想要说什么?” 依旧是以前那个笑,他便是可以对所有人都这样笑,就像是他可以对所有人都这样好。 他拽紧了衣角,心里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终是快步走到他面前,揽紧他的腰,堵上他的唇。 脑海里只剩下唇间的触感,软软的,温温的,这便是他所想要的这个人的唇,他不敢有大的动作,手心里都是汗。 亭锦悭愣住了,突然一把把他推开,怒斥道:“你做什么?!” “我喜欢你。” 他看到那人的脸白了,颤抖着嘴唇一字一句问他,“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他低头不语,脑子里却是极清楚的。他喜欢他,看到他和别的女人成亲,他会难过,等不到他,他会难过,看着他,他便欢喜。 这恐怕,就是所谓的喜欢吧。 “是乱仑。” 他提醒着他,用最直接的方式。不是喜欢,而是……兄弟乱仑…… 他咬着下唇,半晌吐出一句,“我知道,可我还是喜欢你。” 亭锦悭的眸子半垂下来,微微叹气,“或许,是我不该对你这么好。” 亭锦悭走了,他想他怕是不会再到露华楼里来了。他每天都起得很早,提着水壶去给牡丹浇水,坐在树下轻吟着《关雎》。 他听说,三皇子亭锦忆被封了王,是皇位的最大竞争者;他听说,世王爷亭锦忆心思诡谲,对皇位虎视眈眈;他听说锦悭到世王府赏梅,带回了一个漂亮的男宠。 自古红颜多祸水,更何况这个祸水还是亭锦忆送的。风月楼里再多的人也比不过这一个,白寒有时会来找他,告诉他,那个得到太子宠爱的人叫做寂青苔——一个身份下贱的妓子。 太子百般讨好,带那人出宫,送他无数珍奇异宝,那人连看都不看一眼。 有的人想要,却是得不到;而有的人得到了,却是不稀罕。 他派人去打听亭锦忆的消息,他雇了杀手在路上等着他,他一厢情愿地为他打算,为他杀人。 在这个世上,他最清楚的就是争斗。后宫的女人为宠爱而争,母妃输了,所以她死的不明不白;皇子们为皇位而争,输了的,怕也逃不过一死。 天暗了下来,夜晚睡觉时总是可以看见母妃的手,白得像纸,向他伸来,抓着他的衣角便不放了。醒来时满头的汗,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人气,他趴在床沿咳嗽,唇上沾了血,用手一摸,心顿时沉到谷底。 露华楼里唯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现在快要死了。 死,死了倒也干净。 寂青苔离开了羲和东殿,他随着亭锦忆去了青州,锦悭终究还是没有得到他的心。 他知道亭锦忆为何要去青州,是为了那些他屯在青州的粮草马匹,他为锦悭所备着的一点东西,还是被发现了。 太医说,他活不了多久了,这是肺痨,便只能活活挨着等死。 杀不了亭锦忆,至少……是可以杀了寂青苔的,寂青苔是亭锦忆的一大助力,他日必成祸端,太子下不了手,他帮他下。 拿出自己最值钱的东西,亭锦忻买通了江南最厉害的杀手组织,换得了寂青苔被马拖到崖底的消息。 白寒来看他,看着他狂笑不止,心有不忍,”你这又是何必?” 他觉得这女人真是虚伪,明明巴望着寂青苔死,却还装出一副菩萨心肠。他现在已经不羡慕白寒了,那个女人和他一样,都是得不到锦悭心的人,说起来,还是同病相怜呢。 他一边笑一边咳血,心里舒坦得紧,白寒被他气走,他更是高兴,这种高兴来的突兀,是他硬生生强加给自己的。本就没几日可活了,若是不再高兴一些,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 身体渐渐变得很疼,说不清是哪里疼,但那种疼无处不在,活活把人逼疯。 露华楼里开始熬药,一碗一碗送进他的屋子,他看着褐色的药汁,从丫鬟手里夺过来摔在墙上,眼里满是戾气。 “这些东西喝再多又有何用?要死的终是要死,又何必再折磨我!” 药汁污了墙壁,像是浓妆的女子哭花了的脸。他颓然倒在床上,胸口疼的厉害。 转过头看那扇窗户,似乎可以看见从那里探进一个脑袋,他闻到香香的丹桂酥油饼的味道,还有那温热的唇。 他不会来了,他的皇兄,他唯一思慕过的人,也是唯一对他好的人。 等死的日子很难熬,他一边等他,一边等死。吃不进东西,除了咳血便是吐,就连喝一口水也不能。半夜,他揪紧了被角,眼泪沾湿了鬓发。母妃死之前是不是也这样难过,这样痛? 锦悭,他知不知道自己快死了,还是他知道,却依旧不愿来看他。他现在所求的,不过是最后一面。 白天的时候,也会有人来看他,不知道那些陌生面孔上的关切有多少出自真心,又有多少人是来看他是不是真的快要死了。这些人他仅见过一面,以后也不会再见第二面,根本不用花心思去想关于他们的事。 院子里的牡丹花快要死了,没有人浇水照顾,只能自生自灭。牡丹是较贵的花,被人遗弃了就只有死路一条,他从门缝里打量满院枯死的牡丹,褐色的叶子于枝干呈现出腐朽的气息,本来与这露华楼格格不入的牡丹花,终于也被同化了。 那个人来了,在他以为他等不到他的时候,他来了。 一身白衣,腰悬司南佩,羲和东殿的太子殿下,终于走过那堵墙。 接过丫鬟熬得药,亭锦悭推开门,在这个有着薄雾的早晨,药气浓的化不开。 亭锦忻睡在床上已经起不了身,即使不动,浑身也疼的奈何不得,用眼角的余光瞥到那抹身影,痴痴地笑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在做梦,但这是这些时日以来他看他最真切的一次。 身子被人扶起,唇齿间是熟悉的苦涩,他知道又有人把药往他口里灌了,便咬紧牙关,不让药汁流进半分。 “锦忻,把嘴张开。”好言哄着,亭锦悭握住他的手。 如同树枝般的手臂,没有一点肉,生生吓人。如今怀里这人,只剩下一副骨架,一口气。 亭锦忻把牙咬的更紧,睁着眼,却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像是要把面前这副容貌带到阴曹地府一样。 亭锦悭无法,只得把药放在一旁,却听到他气若游丝:“皇兄……你终于来了,可知、我等了你好久……” 想起那日他向他告白,他的唇贴在他的唇上,那样的小心翼翼,生怕惊着了他。尚且不懂爱的年纪,却可以对他诉说着爱意,带了十二分的真心,对他说着“我喜欢你。” 亭锦悭叹气,“锦忻,你为何还是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哼。”望着他的脸,亭锦忻觉得此生从没有这样清醒过,“我这一生……只思慕皇兄一人,从无怨悔,我活得自在,执迷不悟又如何?” “你明知……”亭锦悭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乱仑吗?他是知道,可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不是说不喜欢就能不喜欢的,身在其中,更难以自拔。 “我是知道,我知道你是我皇兄,知道你若是接受我便是乱仑,我还知道你……永远也不可能喜欢我,我知道我错了……但是那又如何,我……活了这十八年,与你只隔一墙,纵不见面,心中也知足了……我并不后悔。”这是他这几日来说过的最多的话,生怕一停,就没有力气再说下去。 “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我向来都知道强求不得,也没奢望过……我们能在一起……咳咳,最后还有一事我不得不说,皇兄虽无志向继承皇统,但他日亭锦忆若是称帝又岂能容你?我所做的一切,只为你……咳咳咳咳……”大口大口的血涌出喉咙,胸口已经疼得没了知觉。 亭锦忻紧紧握住他的手,挣扎道:“我知你喜欢寂青苔,但……此人身份绝不简单,他日、他日必成祸端……我求不得你,便如你求不得他,”兀自轻笑一声,“其实、其实就算求得了,也终究敌不过生死苍茫……又能,相守几时呢……” 他没了力气,手却抓的死紧。为什么母妃死时要紧紧攥住手,他知道了,那是因为有舍不得放开的东西、放开的人,那是她留下的执念。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辗转反侧…… 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看到了白色的宣纸,他握着他的手写下这十六个字,而现在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求之不得”四个字。 “我喜欢你啊,咳,皇兄……我喜欢你,好喜欢你……”他觉得自己尽力了,他如此尽力的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无怨无悔。 文翰轩里替他解围的他,夜晚爬窗与他作伴的他,塞在他手中的一块丹桂酥油饼。还有千千万万的求而不得,此时一点一滴从脑海里化去,似是……再想不起来一样。 虽有过遗憾,但也算不枉此生。遇见了他,种了满院的牡丹,也算是快乐过的,只恨,恨自己生在了帝王家,恨自己与他同为一父。 第六十二章 一连几日,亭锦忆都未曾出过世王府,而来往祝贺的人依然络绎不绝。冷青忙得焦头烂额,而世王爷却埋头于各类事务之中。 手执着长长的单子,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这几日来的各大臣所送的礼品种类样数,朝中的两批大臣几乎全部都到了,谁也不想与他正面为敌,但却有一人,始终不见踪影。 亭锦忆把手中的纸张捏紧,觉得心烦意乱。 先前,确是他伤他在前,但却没想过他是这样一个心冷的人,娶妻之事,他知他是为了以后准备,但他那日那句话,却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让他好好待另一个女人,怎能让他不气。 明明是他先招惹,如今却抽身得如此之快。 “夫君?” 鸢年轻叩门,小声唤了一句,“可以用早膳了。” 亭锦忆背对着门,面如薄冰,“不是说过不准来打扰我么?” “可是……” “够了,你出去。” 话被打断,鸢年垂下眸子,右手拽紧衣角,“夫君到底心里有什么事,可否与妾身分担?” “没有你的事,你先吃吧。”亭锦忆放下手中的纸笺,声音放柔了些。 听到离开的脚步声,他转过身,门外的几株梅花还没有要开的迹象,就连树干上的刻痕也快要看不见了。 十日后的早朝,亭锦忆不曾露面,大理寺少卿寂青苔呈上一份奏折,上面写着,“圣上曾问下官西翎求亲之功劳想要何奖赏,下官思量良久,只望圣上准许下官辞官回乡……” 他担的本来就只是个虚职,在大理寺任职几月以来从未做过任何事,现在辞官也轻而易举。 圣上朱笔一勾,算是允了这件事。 此奏折一批,兵部尚书大人脸色却白了白。 下了早朝,楼照临急忙追上寂青苔,脸色尚未恢复过来。 “寂大人突然辞官,可是因为锦忆……” “此事与世王爷成亲无关,楼大人放心,青苔还不至于把二者混为一谈。”寂青苔接过他的话,从容向宫外走去。 “那你辞官是为了……”楼照临加快步子与他并肩而行。 寂青苔止步抬头望天,“自然是没有必要再留在大理寺了。” 说罢转头问楼照临,“青苔要回疏狂一醉,不知楼大人将来作何打算?” 这话问的突兀,楼照临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言外之意。只见寂青苔负着手,看着天边的一抹乌云叹道:“这天怕是要变了,楼大人可要准备好啊。” 求得了亭锦忆的护身符,接下来要有大动作了。 ****** 寂青苔呈上官印官服,不等人相送就离开了大理寺。辞官一事,阿祺不知道,寂青苔什么时候走的,阿祺也不知道。 等阿祺发现寂青苔不见踪影的时候,寂青苔已经在疏狂一醉的青霜雅间里翻看卷宗了。 把脑海里所记得的文武官员一个不漏地写在本子上,打发了少云去笑忘塔内找出与这些名字有关的所有秘闻。 寂青苔轻呷一口西湖龙井,靠在软褥上望着窗外发呆。 茶香氤氲,天气转冷,今年冬天,红梅绽放之时,便是谋朝篡位之期。 想到这个,不由联想到师傅的病情,搁下杯子,寂青苔走出青霜雅间,直接寻言一而去。 竹林四季常绿,翠色欲滴,林间一条小路曲曲折折,竟是极难辨认的。 寂青苔默念口诀,不理会那条小路,转而从竹子间走,左转右绕,眼前出现一座小楼。 竹楼外的石凳上覆了苍苔,看来言一已有许多事日没有在此处抚琴了,寂青苔行到主楼前,抬手叩响门扉。 一个黄发垂髫的童子开了门,寂青苔见到言一从床上坐起,两鬓的青丝更加雪白,而面容也更显憔悴。 “师傅。”寂青苔轻唤了一声,上前跪倒在床前。 言一看了看那童子,摆手让他出去,才垂眼对他道:“你回来了。” 门扉被关好,屋子里只剩下两人,寂青苔仍垂着头,“是,青苔回来了。” “嗯,与为师说说,这一趟可有什么收获?”言一面上不见有何喜色,反倒有些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 “青苔收到了师傅的书信,师傅信中所言之事青苔也一直不曾忘记。如今外患已平,朝廷之中党派相争,大致分为两派,只要这两派人动起手来,朝中必然大乱,我们便可趁机取皇上首级。” 言一捋了捋胡子,脸色灰败,“那你又如何让他们动手?” 寂青苔顿了顿,淡淡吐出一个字,“逼!” 等到万事俱备的时候,就只欠东风了。而这个东风,还要从皇上下手。 言一接着问,“如何逼?” “打破平衡,”寂青苔脱口而出,“削弱一方力量,必会引出事来。太子地位不可动,如今世王爷已经日渐威胁到其地位,圣上为保太平,能动的便只有世王爷了。” 亭锦忆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一旦被逼上绝路,他不会坐以待毙任人宰割,迟早会有所动作的。 言一冷笑一声,慢腾腾道:“有此心思,为何不自己称王?” “师傅!” 寂青苔大惊,抬眼望着床上的老者,凤眼里具是惊惶。亭家的江山他从未敢觊觎,也未有过此种志向。此生所要的,不过是一座草庐半亩花田,朝饮白露夕眠苍霞而已。 第六十三章 言一哼了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把头转向里面道:“你可是怕自己名不正言不顺?” 寂青苔低着头不再说话,而言一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更加不安。 言一冷笑道:“若是我说,这天下原本也有你的一份呢?” “师傅……何意?”寂青苔猛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问道。 言一从不妄言,可这句话里的意思他却听不懂,亭家的江山,何时又与他寂青苔扯上关系了。 言一慢慢打量他,脸上不悲不喜,目光冷淡,“现在谈这些还为时尚早,你既无心称王倒也无谓,我所要的不过是那人的性命,待你杀了他之后,很多事情都会真相大白。” 寂青苔张了张嘴,腰杆挺得笔直,看言一的样子,似乎还有许多事瞒着他,但言一既不肯说,他也没有办法,只得就这下跪的姿势磕了三个头,起身退了出来。 ****** 此时此刻,皇宫内却不怎么太平。 外患已平,内忧更胜。太子亭锦悭自七皇子病逝之后行事更加低调,虽不曾踏出羲和东殿一步,却可看到羲和东殿每晚灯火煌煌,人影憧憧。 进入羲和东殿的人都穿着极厚的黑色大氅,由白妃引路,二更进殿四更出殿,时间从不超过两个时辰。 这些人虽然看不清楚面貌,但依着身形却可大致分辨得出是朝廷重臣。半月之后,有两位大臣暴毙家中。 太子依然无动静,羲和东殿此时静的像死水一般。 又过几日,突闻龙颜大怒,圣上以大不敬的的名义把奉训大夫治罪充军,其后,又因牵连之由抄了侍读学士的家。朝野上下一时间人心惶惶。 大臣私下里都心知肚明,此次被圣上查办的人都是与世王爷走得极近的。罪名虽然牵强,但无一人敢多生事端提出非议,圣上正是为了稳固太子地位,才用这种方法一根根拔掉世王爷的羽毛。 宣布退朝,亭锦忆率先踏出门槛,身后的一批大臣纷纷缩着头从他身旁绕过,就连平时的场面话也不敢多说一句,把他当做灾星一样躲着。 与世王爷走得最近的兵部尚书楼照临甩了甩袖子,看着人走得差不多才,迎风走出朝堂。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候,唯有他依旧我行我素。 上前几步追上亭锦忆,楼照临偏过头打趣他,“没想到世王爷如今成了别人的忌讳,此时有何感想不妨说来分享分享。” 眼里是浓浓的笑意,语气里听不出有奚落的意思,楼照临与世王爷交情颇深,能安安稳稳挨到下朝已是幸事。 “难得楼大人还敢来与本王搭讪,本王也不算太惨。”露出欣慰的表情,亭锦忆倒是不生气。 “王爷太抬举我了,其实下官怕得很哪,圣上说不定只是暂时把我给忘了,等想起来时恐怕也免不了安个莫须有的罪名来,这不,下官还是先走一步了,这二品官要是做不了了,我家老母可不得把我皮扒了。”楼照临装出一副受怕的样子,笑着拱了拱手先上前去了。 亭锦忆望着那人的背影勾唇,原本还担心着他,现在看他那一副表情,虽口里说怕,实则已经想好对策,才能如此和自己玩笑。 殊不知,削弱世王爷力量的主意就是楼照临在圣上耳边提的醒。 三月之后,朔州有人策划谋反。 消息传到圣上耳中时,叛军已经攻陷两座城池,圣上急火攻心,一头栽倒在朝堂上。太医奔走,也丝毫不见起色。 后传令太子监国。 世王爷反倒端坐家中,每日煮茶听琴,乃是最逍遥的闲人一个。 门外是士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从声音来看,人数不下二十人。自从太子监国以来,亭锦悭把驻守中州文州两地的精兵调集元城,每日加紧巡逻,又在各个官员大臣处分置士兵守卫,以保护重臣的名义把能对自己造成威胁的人全都软禁在府中。 茶碗里的汤水被震得泛起波澜,亭锦忆目光移至桌上被风掀起的书页,上面赫然写着一句话: 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太子韬光养晦二十多年,如今方才显露出真本事,可叫人大吃一惊。可惜的是,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胜利只会属于一人。 墙外巡逻的士兵走过,茶汤渐渐平静下来。亭锦忆坐在院内小亭中,听小亭四个角上挂着的铜铃叮当作响。 现在的世王府,已经成了太子的重要监视对象,别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依着往常的性子,亭锦忆未必肯安安静静地待在家中,可偏偏这次,他是出奇的配合。 只要不按常理出牌,对手多多少少都会有些自乱阵脚。于是,除了大摇大摆地守在世王府各个出口的士兵之外,暗地里监视他的人怕也不会少。 不过,亭锦忆才安生了不到两日,就让亭锦悭隐有不安。 第六十四章 夜半子时,世王府内阒无人声,只有一间屋内燃着灯火,突见寒光一闪,床榻轻晃。 世王妃鸢年被惊醒,忽觉身旁一凉,入鼻的是一股血腥气,再看身侧的男子,英眉锁得极紧,右手压在左臂上,指缝间不断有血珠溢出。而身后的床柱上,三寸七分长的飞刀已定入两寸。 鸢年脸白了白,顺着亭锦忆的目光看去。 被划破的青色帐幔外,黑色的人影扭曲变换,唯一不变的,就是他握在手中的长剑。鸢年双目圆睁,霎时睡意全无,心思转动,想起了挂在床头的剑。 她身为西翎公主,吟诗作对是不怎样,舞刀弄枪等这些男孩子做的事倒是向花逸学了不少,此时正好大显身手。 正要转身取剑,手却被身旁的男子一把按住,亭锦忆压低声音,“待会你若有机会出这房间,立刻叫人过来,不要做多余的事。” 鸢年一怔,沉默点头,见光影中剑尖泛着森然的光一寸寸接近。亭锦忆身法极快,一把抓起床头的剑,未拔出剑就生生接住对方的一招,而伤口也因这一震汩汩流血。 鸢年回望一眼被血迅速染红的被褥,趁亭锦忆架住对方剑的时机夺门而出。 喧嚣入耳,世王府霎时亮如白昼,冷总管寒着一张脸冲进亭锦忆房内,旁边是听令于太子的侍卫长许严以及他身后几十个穿戴盔甲的兵士。 窗户大开,亭锦忆坐在桌边,左臂被划破的袖子已经撕开,上面鲜血淋漓,厉眸一转,亭锦忆面色铁青地看向许严。 “这么多人竟连一个刺客都抓不住,要你们何用?!”未受伤的手握起一个杯子朝地上狠狠摔去,碎裂声令在场的人胆战心惊。 “属下失职!”许严扑通一声跪倒,连着身后的士兵也跪了一地。 亭锦忆怒气不减,冷笑一声,“既知失职,该怎样做想必你心里已经有数,”提了声音,“还不快给本王滚出去!” 一行人连滚带爬滚间,亭锦忆这才觉得稍稍解气,微微抬了手臂,一阵刺痛蔓延开来。 手臂上的血未止住,滴滴答答流了一地,伤口处皮肉外翻,呈现出淡淡的青绿色。 冷青急忙上前,两个丫鬟端了药箱,手忙脚乱地为他包扎伤口。 三寸长的口子划得不深,伤口却像是被钝器一点点割开似的,皮肉里泛青的颜色,让冷青觉得有些不对劲。 还未等冷青说出“中毒”两字,亭锦忆霎时面色如纸,身子轻微晃了晃,只觉得浑身使不出力气来,定了定神方才小声道:“扶我上床。” 第二日,世王爷遇刺的事传遍朝野上下,不少人看太子时的眼光不免添了几分惊惧。 太医禀报,世王爷所中之毒毒性虽然不烈,只能暂时使人失去力气,但若是不解,不出十日便会深入肺腑,到时恐怕回天乏术。 亭锦悭手中的朱笔轻抬,看向座下的太医,“如何解?” 太医弓起身子答道:“配置解药需一味药引,名唤九毒鸩,产自西翎,极其珍贵。但是……” 西翎距离大乾几百里,即使用上最好的马,也不可能在十日之内从西翎取回药引,况且这药……能不能找到也还是个未知数。 太子亭锦悭不动声色,挥手让人退下后便带了一个贴身太监悄悄出宫。 黑色的软轿从世王府后门而入,惊飞了榕树上栖息的鸟儿。亭锦悭矮身从轿中出来,冷青立刻迎了上去。 “太子殿下……” 亭锦悭摆手,目光扫视四周,落在前面的小道上,“冷总管请带路。” “是。”冷青应着,弯腰走在太子前面。 亭锦忆房前的几棵梅花养的极好,却比不上锦春园里的任何一株,亭锦悭侧目看那些梅树,心里闪过异样。冷青轻敲门通报,后引太子进屋。 屋内。 亭锦忆气色极差,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衣躺在床上,气若游丝,身旁只有世王妃鸢年一人,正用碗端了药,一勺勺喂进亭锦忆口中。 看到亭锦悭进屋,微微坐起了身子,吐息极缓,“王兄国事繁忙,这点小伤怎敢劳王兄亲自探望。” 仆人端来凳子放于床边,亭锦悭坐下,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水,轻拨着碗盖道:“说哪里话,你我不应如此见外的,”目光扫过亭锦忆包扎好的伤口,见纱布已被血全部浸透,眸光一闪,叹气道:“我本已觉察到最近乱党猖狂,却没想还是……” 亭锦忆皮笑肉不笑,听着这番话,意思是要把他遇刺这件事全都算在乱党身上了?不过,恐怕朝中多数人不会这么认为吧。 鸢年手中的汤药微微晃动,察觉的屋内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聪明地起身向太子施了一礼,“妾身先告退。” 说罢正欲离开,却听太子突然唤道:“世王妃出身西翎,可曾听过一种唤作九毒鸩的毒药?” 诧异的脸转过来,鸢年娥眉轻挑,“毒药?呵,太子殿下如何认为我会知道?” 亭锦忆冷眼望向亭锦悭,只见太子儒雅笑道:“只是随口问问,王妃莫要误会。” 鸢年满腹疑问,垂了垂眼眸掩门离开。 亭锦忆的目光从门上移回来,微眯了眼问道:“王兄是在怀疑些什么?” 第六十五章 解药是西翎独产,西翎又与朔州挨得极近,再加上最近这批叛党正是从朔州生事,世王妃又是西翎公主。这些弯弯绕绕加在一起,亭锦悭脑海里有一千个假设。 “没什么,不过是太医说毒非此药不可解,才有此一问。” “王兄有心,中毒之事我并未告知鸢年,刚才她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自然不会与她见怪。”亭锦悭笑得和煦,坐了半个时辰便起身回宫。 当夜,一直暗藏在世王府中的隐卫少了许多,就连守在门口要道处的士兵也多有懈怠。 一颗白色棋子落在了月白色地毡上,寂青苔倾身拈起放进棋笥中,面前的棋盘上布满棋子,他抬手捡出几颗,分明不是下棋的招法。 “天、地、风、云、龙、虎、鸟、蛇。”默念着几个字,寂青苔轻皱着眉偏头苦思,手指画过棋盘,突然顿住。 有人推门而入,寂青苔打乱棋盘,隔着花青色帘幕望向来人。 “时候不早,这时候动身?”少云着一件黑色的衣裳,俨然一副准备去打家劫舍的派头。 “再等等。” “还要等什么?” “宫里出来的轿子刚进了世王府,现在去不是找麻烦?”寂青苔瞥了少云一眼,把棋子一颗颗收起来。 刚才他无意往窗外一瞅,正巧瞧见一顶轿子从街上过,风掀起右边的帘子,正好让他窥见一个熟悉的侧脸。 太子监国正忙得不可开交,这会子竟然有时间出宫了?寂青苔收拾好棋盘,见少云在旁边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正极不耐烦地抱着手哼小曲儿,方才掩上窗户站起身来。 “走吧。” 夜幕低垂,两人翻墙而入,借着夜色掩护,一路畅通无阻地行至亭锦忆屋前空地上。 “此地不宜久留,我先走了,若有事情就让翎带消息给我。”少云警觉地观察四周,交代一声后遂隐去身形。寂青苔在原地站了几秒,上前推开门。 貔貅金熏炉里盛满檀香,烛光昏暗,隐约可见屋内的大骨紫檀龙纹拔步床上隆起一个暗影,尽量把步子声音压小,寂青苔背对着内室掩门,突觉身后一热,未反应过来就被压在门板上。 手腕被人擒住反扣在身后,一边脸颊紧贴着门,双腿被人用膝盖蛮横顶开,完全变成了一副任人鱼肉的姿势。 寂青苔吃痛,闷哼了一声,那人的声音已经贴着耳廓柔柔响起。 “若不是本王命悬一线,寂楼主怕是还不肯亲自驾临吧。” 热流吹进耳朵里,身子就软了大半,神智却还存着几分清明,寂青苔怔了一瞬,突然咬牙笑道:“好一个一石二鸟。” “嗯,怎么说?”咬着他的耳珠,亭锦忆一边饶有兴致的问道。 “你先把我放开!”寂青苔挣扎道。被人顶在门板上的滋味还真不好受,特别是下身处不断摩擦的地方,似有擦枪走火的危险。 邪气的微勾了唇,抬手握住他的纤腰,隔着衣物轻轻一捏,口气自然而然地带了些惩罚的调调。 “青苔还懂得讨价还价了?” 寂青苔被激得身子一缩,“痒……” 听到身后的人闷声低笑,顿时察觉到被人戏弄了,寂青苔凤目微斜,生平有了第一次掉进陷阱的感觉,“你没有中毒?” 若是中了毒,哪里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把他压在门上。 “错了,要是不以身犯险的话,怎么能瞒过我那精明的皇兄,为本王诊治的太医可是他亲信。”轻笑一声俯身亲吻他的头顶,亭锦忆笑得暧昧,“再说,怎可辜负了青苔的好意。” 寂青苔差点咬碎一口白牙,贴身保管的那粒解药也觉得无比硌人。亏他在得知亭锦忆中毒后立刻取出九毒鸩,请人炼了三天才得到这么一粒解药,还立刻送了过来,原来、原来…… 手指灵巧地解开衣带,亭锦忆趁着他失神的间隙已经从他身上取得解药,手离开他身上时还不忘轻薄一把。 虽然真是中了毒,但既然能给自己下毒,自然也不会愁着找解药。而且他下的剂量并不重,想要制住寂青苔还是绰绰有余的。 “你怎么知道我有九毒鸩?” 挣脱桎梏的寂青苔口气算不上很好。 “你到西翎求亲的时候,本王可是惦记着很哪。”细口的玛瑙瓶拿在手中,上面还带了那人的温度,亭锦忆笑。 “你又派人监视我!” 亭锦忆剑眉一扬,把玛瑙瓶在他眼前晃了晃,认真道:“你打算把九毒鸩用在谁身上?” 毒药最大的用处便是害人,大乾那么多的毒物寂青苔都看不上,偏要去西翎找这一味。以他的心思,花了这么多的功夫,肯定不仅仅是为了毒死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与你无关。” “既然与我无关,那就更不妨说说了。”眸中闪现一丝精光,亭锦忆打算一问到底了。 原本疏狂一醉的事情他本不应该过问,但不知为何却觉得此事与自己脱不了干系。而且寂青苔眉宇间的躲闪也似乎证明了他的怀疑。 声音不知不觉地冷了下来,“还是……你已经用了?” 第六十六章 九毒鸩毒性极慢,若是与其他药物一起炼制的话,完全可以做到让人察觉不出中毒的迹象。 过了许久,寂青苔终于开口道:“是一个仇人,他害我家破人亡,我杀他报仇并不为过,况且,即使我与他毫无瓜葛,我也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说这些话时,寂青苔连心跳都不曾加快一拍。报仇或许只是次要,言一的命令才是他不得不动手的真正原因。 九年前的南宫家,虽然可令他衣食无忧,但对于其他的事情,却是极为苛刻的。寂青苔从小亲缘寡淡,对于这样一个地方也并未有过多少感情,以至于后来南宫家遭难,对他而言也只是恐惧多于难过。 “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亭锦忆问。 “陈年往事,提了做什么?”唇抿出一个倔强的弧度,寂青苔道,“况且,我也没留下多少记忆。” 那人明明是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却要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亭锦忆的手搭在他的脑袋上,微笑道:“什么时候想说,本王洗耳恭听。” “你想听?” “嗯。”亭锦忆点头,放在他脑袋上的手开始漫不经心地抚弄发丝。 寂青苔敛眉应声,“好,等此间事了,我再告诉你。” 他没有继续追问他要杀的是何人,他亦不敢告诉他实情。言一要他杀的人,他不得不杀的人,是他的父皇,是当今圣上。 虽说言一当初收养他含有内情,但救命之恩、九年的养育之恩却也不假,深恩尽负,他做不来。 亭锦忆把头搁在他脑袋上,这才发现面前这人足足矮了自己一个半头,再伸手揽他的腰,感觉倒是极好,固又抱紧了些,想起接下来要做的事,不免长叹道:“父皇突然重病,皇兄现在对我极其忌惮,中毒一事只为令他暂时放松警惕,我必须乘此机会马上动手,成败在此一举。” 寂青苔乖乖在他怀中不动,听到这一句时微抬了抬眼,“嗯,我要怎么帮你。” “进入皇宫内共有八道正门,其中为生门的启定门最是重要,届时我带兵攻入城中,需有人替我守住这道门,若是败了,也不至于落得全军覆没。” 口中虽然说得简单,但寂青苔知道,他这是把此战的成败的关键交到了他的手中,此门若是被攻破,必会落得个瓮中捉鳖的下场,到时候鱼死网破,最便宜的还是一直对大乾虎视眈眈的邻国。 “嗯,我替你守。” “青苔”亭锦忆顿了顿,轻吻他的额头,“届时若是守不住,当以性命为重,勿要多想。” 亭锦忆心中隐隐有不安,却不知这不安来自何处,又会在何处应验。 他非是怕死,只是心中有放不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想不明白,唯知这件东西极其重要,可用一切来换。 寂青苔轻轻一笑,语气带了些轻快,“我才十五岁,在这红尘之中还没逍遥够呢,可是怕死的很。到时候若真守不住了,自然会弃门而逃。到时候我再设法救你,正好疏狂一醉里还缺的跑堂的。” 知他如此打趣,此事必是有十足的把握。亭锦忆信他,对于此事倒是没有太多的担忧。 唯一担心的事,又道不清个所以然来,俯身轻咬他的唇瓣,一边低语:“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心慌,青苔,不管结果如何,都不准走,不准逃。” 寂青苔身体一僵,继而浅笑,“我曾经只求一个圆满,如今求得,怎会不要。” “你要记得,你今日所说过的话。” “青苔一向一诺千金。” 亭锦忆咬牙道:“你若是敢骗我,等我抓到你的时候,必要将你千刀万剐!” 寂青苔不免心口一寒,仍旧笑道:“好。” ******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疏狂一醉乃是元城最热闹的地方,舞姬歌女,温柔乡中不知有多少人醉生梦死,欢笑谄媚中又有多少人在逢场作戏。 被风卷起的尘土迷了人的眼,蒙了人的心,磨了人的志。纵是身为下贱,却能把百炼钢化成绕指柔,就像是依凭着树木而生的藤蔓,不动声色中置你于死地。 疏狂一醉正是靠此种手段而生的。 寂青苔回到疏狂一醉,正当开门迎客的最好时段。不曾注意到门口的招牌下还有一人伫立良久,华服锦衣,眉宇间是与生俱来的优雅从容,掺着贵气,一看就知不是寻常人。 见着那抹红色身影往远处而来,正要往后门拐入,轻轻唤了一句,“青苔。” 寂青苔脚步一滞,面带疑惑往传声处看去,遂而大惊,“太子殿下。” 亭锦悭笑得无奈,“我说过,青苔可以直接唤我名字。”眼里是勉强的笑意,“若是,你还当我是朋友的话。” 寂青苔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站在原地,终于垂了眼唤道:“锦悭……” 欣慰地勾唇,亭锦悭主动上前道:“今夜我不想回宫,想找个人说说话,青苔若是不介意,可否与我喝一杯?” 眼里是缱绻的笑意,温柔清浅,一如他的人,如玉温润。 寂青苔颔首,道:“好。” 两人在不远处找了一家酒肆坐下,要了几坛寻常水酒,透过窗上的竹帘,正好可以看到疏狂一醉檐角上挂了一勾玄月,相伴几点残星,再好不过的意境。 第六十七章 拱手相拜,寂青苔开口,用的是一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调子,“殿下国事繁忙,怎么有空出来?” 亭锦悭转头从竹帘下遥望月色,语气里透出担忧。 “宫中无此月色,亦无人相谈,便出来走走。”又轻叹一声,“况近日来父皇病重,久不见好,我甚是担忧,再加上朔州叛乱之事未平,不知牵惹了多少将士蠢蠢欲动,此时虽为平静,但更大的风浪还在酝酿之中。” 寂青苔心中一紧,抬眼相望,又慢慢垂下,伸手拿过一旁的红漆碗替他倒酒。 “殿下……早就有心理准备了,不是吗?” 亭锦悭苦笑一声,目光清亮,低声说道:“太子之位,从小便有不少人觊觎窥探,我深知其中利害,不敢太过锋芒毕露,只求在这深宫之中得一立足之地。也知自己身居太子之位,势必会与人结怨,等争夺皇位之时,我会是最大的绊脚石,因此步步小心时时谋划。这些都并非为了皇位,是身在其位,不想窝囊死去所做的反抗。” 拿起红漆酒碗一饮而尽,又觉不够痛快似地再给自己满上一碗。寂青苔看着酒水溢出碗沿,沿着木桌上的纹路滴在地上,地上早已汇聚一滩酒渍,倒映着不断扭曲变化的月亮。 “这世间有多少东西,想要的,不想要的,哈哈……想要的大可花力气去追去要去抢,不想要的,却逃不开推不了舍不掉!” 饮尽一碗,碗底重重搁在桌上,还未来得及喘气,又立刻替自己满上一碗。 亭锦忆上瘾似的一碗接一碗灌自己,平日里的儒雅从容俱不存在。温润如玉的一个人,此时捏紧拳头,恨不得倾泻胸中不满。 寂青苔坐于他对面,不知此时该说些什么,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残月三星,竹帘外轻云浮动。 “青苔……”酒碗翻到在桌上,酒液把桌子弄得更湿。亭锦悭自嘲一笑,用手轻抚额头,喘息着唤他名字。 寂青苔手指动了动,听他继续说道: “青苔,那天我有幸见你梅下起舞,惊为天人。赤足薄衣,是怎样的能耐方可跳完一舞,钦佩有之,爱慕有之,心疼有之,遂将你讨到身边,惜你才华,望得你相助,其间皆是真情,并无半分作假。” 羲和东殿里的那段日子,是他唯一一次用全部的真心去对一个人好,宠着惯着,放低身份,只为换他一笑,一颗真心。直到如今才明白过来,有的东西并不是努力就能圆满,更多的是求不得。 不得而求,求而不得,往复循环…… 亭锦悭看寂青苔垂眼,见他面上多有愧疚之色,控制住想伸过去轻抚他额头的手,只是轻松笑道:“青苔无需觉得愧对于我,如今此种局面,你我虽为敌对,但我真心不悔当初之举。你喜欢他,我喜欢你,这些牵绊无关人力,只关人心,而人心,乃是最难琢磨控制的东西了。” 顿了顿又道:“我不懂的是,青苔为何独独倾心于他?” 寂青苔迟疑片刻,慢慢开口道:“我六岁时与他相遇,那时他待我极好……” 努力勾了唇角,亭锦悭笑的有些苦涩,“原来,我是输在了以前……” 看着眼前人姣好的眉眼,又闭了闭眼轻声叹道:“原来,你竟是个傻子……” 说罢扶正了酒碗,站起身时微微晃了两晃。 寂青苔也跟着起身,见他有要走的趋势,正要从怀里掏出银子付账,就见从门外进来一个仆人打扮的人放了银子在桌上。 随后向亭锦悭弯腰示意。 寂青苔转头,正好看见对面街角停了一顶轿子,几个仆人打扮的人守在旁边。 亭锦悭回身,带了些遗憾道:“今日本欲与青苔畅聊一宿,只可惜……”习惯性地舒气微笑,“回去吧。” “好。” 寂青苔点头,在喉咙里模模糊糊响了一句,“你要小心。”便转身往疏狂一醉走去。 亭锦悭笑容淡去,望着那人欣长的背影,暗暗握紧了拳头。 朿午二十六年,世王爷亭锦忆发兵夺权,上万人把皇城围个水泄不通,皇上久病多时,早已无法下榻,大小事务全凭太子打理。 那日,寂青苔一袭白色广袖长衣,端端正正坐在启定门前,身后站着一位撑伞的绿衣少女。 不似其他门前喊杀声响成一片,寂青苔的前面空无一人,有的,只是一盘下了一半的棋。 绿衣少女长发垂到额前,霏霏小雨打湿的发尖,娇俏的脸上看不出有任何表情,倒是容色极其艳丽,艳丽到有几分鬼气森森。 寂青苔一颗白子落于棋盘上,再夹起另一颗黑子,落子前顿了顿,方才拍在棋盘上。 “他们来了。”金石声伴着沉沉的嗓音响起,前方已传来马蹄奔腾之音,似有千军万马气势磅礴。 果然来攻启定门的人数是最多的。 绿衣女子撑伞的手指握紧,一动不动盯紧前方,蒙蒙细雨激起薄薄一层雾气。感觉到马蹄之声越来越近,却始终看不见人影。 寂青苔再落一子,凤眼微抬向前方看去,眉头微锁,“大乾四十二个州县的人马,此刻怕是已经全部聚集在皇城之外了。” 第六十八章 绿衣女子把伞微微举高一点,“楼主在担忧什么?” “没什么。”寂青苔恢复一贯的面无表情,继续落子,倒是没有把不远处的群马奔腾之声放在心上。 绿衣女子站直了身,继续为他撑伞。 说来奇怪,此间三个时辰,非但没有看见一人一骑的身影出现,先前整齐磅礴的马蹄声却开始凌乱起来,带着某种不安的预感,马声嘶鸣,军心大乱。 细雨依旧,光景却大大不同,寂青苔的一盘棋眼看着也快要接近尾声。 油纸伞轻轻颤动,绿衣女子撩开挡住视线的一缕长发,眼里有了恭敬之色。 “请楼主指点。” 寂青苔的落子的手缓了缓,“你问吧。” “可是昔日诸葛先生所用之八阵图?”绿衣女子望着远处而道。 传闻昔日诸葛亮仅用几堆小石子便可困住几万大军,此时的情况与传闻中十分相似,让她不得不有此猜想,故而对寂青苔心生敬佩之情。 “八阵图。”寂青苔低头观察棋子,摇头道:“八阵图早已失传。” “那是?” “不过是一般的障眼法罢了。”寂青苔夹住的棋子迟迟不落,“城门外有一片林子,我前几日在林中变动了一些草木石块的位置,使进入林中的人乱了耳目,只能在原地转悠却寻不到出路。”如此,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守住启定门。 古时有许多精通奇门异术的人在自己住所布下阵,为的是不受外人打扰,误入阵中的人则常常以为是鬼神作祟,称此为鬼打墙。 绿衣女子暗自点头称是,以往她多在江南办理事务,虽常听楼中人谈论楼主是如何聪慧过人,也不过是听在耳中不以为然。想着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孩子,就算再怎么天资聪慧也只是个孩子。 对于言一把偌大的疏狂一醉这样利落地交到一个孩子手中不管不问的做法很是不解,如今她站在寂青苔身后,垂眼便可看见他。青丝散落身侧,中指食指夹住棋子于启定门之前自弈,如传闻一般容颜倾城一般清冷,端的却是一派从容自信,有着和年龄完全不相符的镇定。 前面丛林中被困住的大批人马来来回回依旧在原地徘徊,耗尽了气力不论反而越发焦急慌乱,马蹄踏乱,军心不存,此一役早就不攻自破。 寂青苔的这种守城方法远比双方交战刀光剑影来的高明许多。 约摸又过了几个时辰,乌云散开雨势渐缓,绿衣女子收了伞抱在怀中,听前面林中已无任何动静,怕是已经被磨完了力气,于是舒了一口气弯腰对寂青苔道:“楼主,到晌午了。” 寂青苔环视棋盘,抬手收子。 亭锦忆攻进皇城已有好几个时辰,是非成败该是已成定局,此刻他要做的,便是趁乱进宫,完成师傅吩咐的事情。 “好,”寂青苔站起身微眯了眯眼,交代道:“你守在这儿,待到皇城中一切稳定,再依照我给你的纸条上的方法把阵撤了。” “是。” 寂青苔拉了拉领口,往城门内走去。 ****** 疏狂一醉。 少云单手杵着腮坐在楼梯角发呆,望着空荡荡的大堂内好生惆怅。 从不关门的疏狂一醉今日居然紧闭大门,姑娘小倌们不做生意,就连鸨儿红袖也不见影子,少云百无聊赖,先是去了一趟竹林见师傅,想要弄清疏狂一醉闭门的原因,没料到才刚踏进林内,就被一直照顾言一的小童挡了回来。 言一传了口信,除了寂青苔谁也不见。 少云虽知这两人必有大事瞒着自己,但既然对方有心相瞒,她再去追问也只能是白费力气。现在唯一能做的便只有等了。 刚才传来消息,大乾四十二个州县的兵士多被调集到元城,此刻正把皇城围个水泄不通,宫中正在进行着一场争斗,一场争夺皇位之战。 少云心神不宁,亭锦忆若是败了,那个人必定会身死殉主。 “你在这儿做什么,在想谁呢?” 正当想要起身回房的时候,清丽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少云侧身看去,待看清了来人是谁,无奈叹气道:“拜托你回房歇着行不?” 眼前这位算不上很熟姑且只能当做认识的人正是新进门的世王妃鸢年。 前几日楼主回来,身边便带了这么一位,说是几天之后城中将有大事发生,怕祸及鸢年,故才让她在疏狂一醉小住些日子。 少云觉得自家楼主人不是一般的好,帮心爱的人娶妻不算,还要帮人家照顾家眷,脑子被驴踢了。 “在房里待久了会闷出病来,我无聊得很,看你也是心事重重的,不妨和我说说。怎样?”鸢年没有一点王妃的架子,提起裙摆就往少云身边坐。 少云也不拦她,往扶栏边挪了挪让出位子,“外面乱成这样,你就不担心你的夫君?” “不担心,哥哥说过锦忆很有本事,我信他。”鸢年柔柔一笑,“你又在担心什么?” 少云咬唇,“担心,我什么都不担心。” 鸢年像是抓住了少云的把柄一样狡黠咧嘴,食指轻点道:“我知道了,你喜欢青苔,对不对?” 少云怔了怔,听鸢年继续自言自语,“青苔长得很好看啊,而且又聪明,你要是喜欢他,我帮你啊。” 少云翻起白眼,“我不喜欢他。” 她家楼主是聪明漂亮,但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就算有那么一点点萌动也被时间冲淡了,更何况那个傻子一心扑在亭锦忆身上,两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 她有意的,是另一个人。 可是那个人一点也不解风情,实在是让她没辙。 第六十九章 思绪被搅乱,少云烦躁地站起身抓抓脑袋,往楼下走去,“不和你说了,与其在这里坐着干等,还不如出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的王妃娘娘,此役若是亭锦忆胜了,你可就是皇后了,带你出去,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担不起。”说罢摆摆手,从后门离开。 ****** 寂青苔顺着长长的宫道进宫,一路上并没见到太多的人,现在宫里,安静的有些反常。 外面厮杀未歇,宫内一片寂然,连宫女太监也不见几人,想是都躲了起来。寂青苔沿着红墙,一路往东琛宫而去。 听说圣上自病后就一直住在东琛宫中,而东琛宫位置偏东,与大殿相离很远,寂青苔选择一条比较僻静的小道,倒也不怕被人撞到。 东琛宫门口倒是守了十几个侍卫,看上去有些面熟,是亭锦忆的人。 昔日寂青苔曾与其中一人有过照面,彼此还算认识。 相互客套几句,那守门侍卫知他与亭锦忆的关系,也不多做为难,交代了几句便让他进东琛宫。 只说:“圣上如今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望寂公子不要说出来。” 兄弟相残的局面若是被圣上知道,怕是要活活气死的。 寂青苔应了声好,跨进门槛。 东琛宫里比外面要静一些,院中种满了花草,确实是一个养病的好地方。廊外养了几笼鸟,叽叽喳喳叫的正欢,一个年纪稍幼的小太监眉飞色舞地撅着嘴逗鸟。院子里的丫鬟低头扫水,时不时悄悄打量一下门外站着的侍卫,眼里有闪烁的惊惧。 寂青苔进门,白衣飘然。直接往圣上住的房间而去,并无人敢阻拦。 掀开帐幔,房中笼罩着檀香的味道,暗暗的光影下模糊可见一人卧在床上,旁边垂首站了几个伺候的人,皆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寂青苔捏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放轻了脚步。 抬手让丫鬟离开,清风拂动珠帘,偶尔可以听到里面的人压低声音咳了几声。 轻移了步子走近,明黄锦被下的人面色枯朽,隐隐泛着死气,寂青苔不由想起春凌湖大宴那晚,此人高坐于龙榻之上,文武百官下跪行礼,灯影交错何等风光。 寂青苔微倾了身,轻声唤道:“皇上?” 床上的人半闭着眼,意识不清地哼了一句。 寂青苔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隐约觉得不太好过,心里有个梗似的。 想起此行的目的,又稍稍弓下了身,在他耳边问道:“皇上可认识一个唤作程百菀的女人?” 羲和东殿后面的院子里,曾有一个疯女人投井自杀。关于此事,寂青苔本不想深究,但九年前南宫家突然被抄,他的姨娘出现在宫中,所住屋子写满了他的名字,言一对他又诸多隐瞒。让寂青苔不得不插手此事。 皇上听了这个名字,似是有些惊愕,怔了半晌,喃喃道:“莞儿……我的莞儿……” 寂青苔抿了抿嘴,看来羲和东殿里投井自杀的女子却是程百菀无疑,寂青苔隐约记得,程百菀是他的父亲南宫苓后娶的小妾,原本也算是官宦世家出身的小姐,样貌极好,本不该是做妾的命。 程百菀有过一个孩子,和寂青苔差不多大的年纪,南宫苓很是疼爱这个孩子,而寂青苔身为嫡子却不怎么受关注。 倒是程百菀很喜爱他,常教他习字,他唤她菀姨。 寂青苔声音很轻,“莞儿是谁?” 皇上迷迷糊糊,只知道一直重复“莞儿”这个名字,眉头攒的极紧。 寂青苔看他已经神识不清,抬手一探他的额头,果然烫手。 九毒鸩毒性很慢,不会一时间置人于死地,只会半死不活缠绵病榻,但是要让他死,也极为容易。 寂青苔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再次俯下身,带着不确定的语气问道:“十三皇子亭锦煌的母妃是谁?” 当年南宫家被抄,大夫人带领着一干女眷在堂屋吊死,十六岁以下男丁皆被流放。寂青苔在流放路上看着熟悉的人互相啖食人肉,唯独不见南宫苓最宠爱的儿子。 又想起春凌湖上相遇的那个眉宇间有些熟悉的十三皇子…… 病榻上的人挣扎着抬了抬手,又无力地垂下,接着张了嘴,不知在念些什么。 寂青苔把耳朵凑在他嘴边,没有听到一个字。 风从轻掩上的窗缝里钻进,凭空给人几分冷意,寂青苔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些什么,站直了身子,从腰上解下一个白色锦囊。 药性相生相克,九毒鸩性温,但只要加上一味药材便能使人立刻毙命。 拈出锦囊内的一片药材放进铜鎏金兽性熏炉内,寂青苔垂着眼,听床上的人又一阵咳嗽。手有些发凉。 当朝圣上,纵是曾经权倾天下,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将死之人。 唯一让寂青苔心有不安的便是:此人,是锦忆的父皇…… 又想到此人也曾杀死他的父亲逼死他的母亲,害得他家破人亡受尽万般苦痛与折磨,便觉得自己并不过分。 一报还一报,他只是在报仇,也在报言一的养育之恩。 门外扫帚划过聚水的地面,廊上的鸟儿突然凄厉地长鸣,扑闪着翅膀往笼子上撞。 小太监用袖子捂住口鼻低声训斥,“鬼叫什么,再这样叫就把你们的舌头给拔了!” 寂青苔心头像是突然空了一样,急忙走到床前,伸手往那人颈边一探,已经没有了呼吸。 第七十章 寂青苔心头像是突然空了一样,急忙走到床前,伸手往那人颈边一探,已经没有了呼吸。 缩回的手指有些轻颤,他见过的死人很多,也不是没有杀过人,当初置金满堂于死地时也不觉有半分异样,此时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寂青苔觉得很奇怪。 也许只是因为他如今所杀之人身份不一般吧,堂堂九五之尊,竟然会死在自己手里。 又鬼使神差地给床上那人轻掖了被角,才换上平日里那副生人勿进的面孔走出门。 心中本该是极为舒畅才对,师傅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完,不再欠他什么,南宫家大仇也得报,父母在天之灵也得以安息。可他偏偏快乐不起来,怕锦忆会恨他,也怕言一口中那些缠缠绕绕的真相。 辞了守门侍卫出宫,脚步慢慢有些踉跄,等到出了启定门,绿酒已经不在那里了,就连杀伐之声也听不到一星半点,看来宫中之内乱已平,阵法已撤,一切皆已平息。 寂青苔舒了一口气,往疏狂一醉的方向走。 而关于皇权落入谁的手里,他此刻不想去想。总之,无论谁输谁赢,他早已做好选择。 如今,就等着新皇登基,和知道言一所隐藏的陈年旧事。 三日之后,皇上驾崩的布告贴满了整个元城,告示上说,太子亭锦悭死于乱臣之手,世王爷亭锦忆登基称帝,改年号为启佘,大赦天下。同时,朔州叛逆分子也已被全数剿灭。 人定胜天,其实并无不可。 寂青苔把自己关在房中三日,所有的饮食皆是由下人放到门口,他对外面的事一概不闻不问,房门紧闭,不见任何人。直到第四日破晓时分,方才独自一人往竹林而去。 言一比起以前气色大好,吃过药便端了琴坐于竹楼外的石凳上,借着天地灵气不紧不慢地轻抚琴弦,也不计较自己大病初愈的身子经不起风吹。 伺候的小童抱了外衫站在一旁,听琴声悠扬响起,里面藏了些兴奋的情绪。 见寂青苔从对面走来,言一抬头,手渐渐停下动作,难得的扬了扬唇角。 不等寂青苔下跪行礼,抬手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 寂青苔抱拳行礼,看言一脸上似有回光返照之像,也没有多说什么,顺从地坐了。 这么多年来,这是言一第一次如此高兴,也是第一次没有让他行跪拜之礼。 言一双手放于琴弦之上,白发搭在胸前,穿了一件极单薄的里衣,映着苍翠竹林,仿佛一瞬间又老了许多岁。 “青苔,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开口问的第一件事依旧没有变过。 “从未敢忘。”这也是寂青苔一贯的回答。 言一笑捋胡须,连连点头,“你说来我听听。” 照以前习惯,言一问完这个问题以后就会把话题转开,今日却不同。 寂青苔道:“九年前南宫家被抄,师傅于流放路上救青苔回来,悉心栽培,养育之恩从不敢忘。” “你可记得你父母是怎么死的,南宫家为何而亡?” “父亲被斩于市集,未得全尸;母亲蒋氏被逼上吊而死。南宫家罪名为……谋反。”寂青苔记得清清楚楚。 言一再道:“现在大仇得报,你可觉得开心?” 寂青苔垂下头,“师傅想与青苔说什么,请直言。” 言一再次轻拨琴弦,叹气道:“南宫家并无谋反之心,真正的原因是君要臣死。南宫家两代宰相,势力滔天,威胁帝位,更加之,皇上喜欢上了南宫苓的一个侍妾。” 寂青苔早已猜到这些,此时听言一说来甚是平静。 言一再道:“这些事情,还需从十七年前讲起。那个侍妾名叫程百菀,乃是太子洗马程老爷的二小姐,曾与南宫苓指腹为婚,只等年纪一到,便可嫁入宰相府中,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惜……” 寂青苔不知这些往事,只是对程二小姐最后如何会成为了侍妾而感到好奇,接口道:“可惜什么?” “可惜就在嫁入宰相府的前几个月,太子微服私访,无意中巧遇程二小姐,两人一见倾心,约定第二日相会于百草坡。第二日,程二小姐早早出门等在相见地点,那人果然来了。两人互诉爱慕私定终身,太子只言自己为一介商人,并未告知真实身份,程二小姐信以为真,一心全在那人身上,在之后一月里,每日悄悄出门与之私会,更险些做出私奔的荒唐事来。” “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程老爷得知此事之后,程二小姐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当时太子已经被人带回宫中,程老爷虽知女儿腹中孩子父亲是谁的,却不敢声张,只打算先退了南宫家的亲事,再来解决这个不该存在的孩子。可是还未等程老爷提出退婚,南宫家的花轿就已经抬到了门前。” 言一慢慢说着,拨琴的速度放慢,闭了闭眼睛,见寂青苔脸上并无表情,继续道:“南宫苓当时正值弱冠,在程府与程老爷相谈,只说自己从小倾慕程二小姐,心中早已把她当做妻子,更不会计较她失节之事,并立誓会把程二小姐肚中孩儿当做亲生抚养,不会泄露孩子身世。又说,程二小姐怀孕的事已传到家父耳中,若是进南宫家门,只得做妾。哈哈哈,当真可笑至极,那南宫苓是什么人,他从未与程百菀见过面,说出这番话来早就心怀不轨!” 言一露出愤恨的表情,冷笑一声,身子有些坐不稳了,寂青苔本欲来扶,言一摆手,眼里似笑非笑,看得人寒毛乍起。 “你可知,南宫苓打的什么主意?!” 第七十一章 “你可知,南宫苓打的什么主意?!” 寂青苔不语,那言一又道:“程老爷正苦于自己女儿肚中虐子无法处理,一听到这话,正求之不得呢,心中大喜过望,硬是把程二小姐逼上花轿。程二小姐到了南宫家才知道,南宫苓早在前一日就新迎娶了一名姓蒋的平民女子,那女子肚中也正好怀有南宫苓两个月的孩子。而后面的事情则简单很多,南宫家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程二小姐与姓蒋的女子同时生产,在孩子落地之时,交换了孩子。” 说到这里时,寂青苔突然抬头,眼神里含了深意,却也不答话,惊愕之色掩饰的极好。 言一瞟他一眼,语速稍微加快了些,“南宫苓计划周密,他早就料到自己权倾朝野日后必将引来祸端,也知道太子对程百菀心存爱慕,于是使出调换孩子这一招。果然,太子即位以后第一个查办的就是南宫家,太子……不,应该称之为皇上抄了南宫家之后,私下里把程百菀,连同那个本是南宫苓的孩子一起接到宫中,那个孩子就是后来改名为亭锦煌的十三皇子!” “一切都按照南宫苓的计划进行,南宫家的真正血脉得不仅保存下来,且贵为皇子,皇上自觉亏欠而对他百般疼爱纵容,而真正的皇室血脉则被流放九州烟瘴之地。呵,算了算去,最后的赢家却是那早就被砍了脑袋的南宫苓。” 言一从鼻间哼笑一声,仰头笑道:“青苔啊,可叹你没有当皇子的命,却要担上兄弟乱仑的名头,真是造化弄人呐。” 兄弟乱仑,是指亭锦忆……是兄弟。 呵,难怪上次相见时言一会生出让他夺取天下的念头,难怪言一曾说这江山他也有份。 杀父乱仑,他做过的事真真大逆不道,却又可笑得很。之前言一多次逼他动手取皇帝姓名,就是为了今日看他的笑话。 “你都知道,”寂青苔苦笑一声,镇定的有些不正常的语气里透着一丝颤音,“故意瞒着我,命令我帮你杀死皇上,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再告诉我这些,师傅,你是在报复我?” “报复你?”言一道:“你大可这样认为,你是那个人留在百菀腹中的孽子,是这件事发生的原因!” “若不是怀了你,程百菀会是宰相夫人,风光一世,不会到死都没落得名分,青苔,你是最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的人!” “所以你讨厌皇上,更恨我?”寂青苔自嘲一笑,“原来这就是答案。” 先前他还不解,为何流放中的人数如此之多,言一只救他一人,现在,什么都已经明了了。 看他杀父篡位,这就是言一所要的报应。 “不错,从救你那一刻起,为师便在等待今日,青苔,你果然没让我失望。”这句话里听不出赞赏,反倒令人冷到骨子里,言一脸上带着奇异的笑,眼角的皱纹深深浅浅地漾起。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言一救他养他,乃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这个人,原来一直在看他的笑话。 寂青苔侧脸,微微牵动右边嘴角勾出一抹凄凉的笑意。先前设想过百种可能,偏偏没有猜到养育自己九年的师傅会如此恨他,恨到非要看他杀父,如此报复方才能缓解心中的怨念。 现在的寂青苔,面对着言一所谓的真相,真不知该如何做。恨不了,也释怀不了,非要做点什么,却又是无济于事的。 努力稳住身子站起来,言一没有动作,寂青苔转过身迈开步子,向竹林外走去,脚踩在竹叶上的刷刷声伴着他毫无感情的声音绕进言一耳中。 “师傅,青苔与您两清了。” 过往种种,他皆不愿再提,恩恩怨怨,尽在今日做个了结。 你曾救我性命养我九年,如今,我还你一个心中舒坦。 闻言,言一半垂了眼,眼眸黯淡似鱼目一般,似乎一瞬间苍老了十年,他多日卧床不起,这次出来乃是回光返照,言一算定了自己的卒日,如今心愿已了,病容便显露在脸上,想是再也支撑不住了。 冬日的风夹着刀子刮在身上,言一白发吹乱,骨瘦如柴的身子在风中就像一块树皮。旁边伫立的童子试图把外衫披在他肩上,言一抬手摆了摆,手还未曾放下,就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寂青苔脚步未滞,宛若没听见一样往竹林外走,腰杆挺的笔直。 言一捂住口鼻,每咳一声都牵动身体抖动,更像是要把心肺咳出来一般用力。寂青苔面无表情,半敛的星眸中异常平静,拳头却捏的极紧。 一步落下,身后的咳嗽声戛然而止,言一的头垂在琴弦上,唇边笑意未收,心满意足的神情凝固在灰白的脸上,满头的青丝被风吹的有些乱,覆住了半边脸,手也垂在身体两侧。 小童呼唤“先生”的声音越来越小,寂青苔宛如三尺寒冰的脸上表情开始有些松动。脸颊上略有痒意,他抬手,触碰到一片湿润。 第七十二章 小童呼唤“先生”的声音越来越小,寂青苔宛如三尺寒冰的脸上表情开始有些松动。脸颊上略有痒意,他抬手,触碰到一片湿润。 亭锦忆为帝,鸢年为后,太上皇风光大葬,全城皆着素衣,太子亭锦悭的棺椁放置在在羲和东殿正殿,当夜,白妃梳妆打扮良久,后三尺白绫吊死在灵前,金吾将军白衍从告老还乡,白家就此没落。 向来以热闹闻名的疏狂一醉此刻大门紧掩,书有“疏狂一醉”四个大字的牌匾旁的各色绸带撤了下来,就连门旁的灯笼也换成了素色,铁力木雕花镂空的大门上一片素雅,静静地掩在冬日的薄雾中。 没有了门口挥舞香巾的漂亮姑娘,这条街仿佛少了点韵味。手执缺口破碗的乞丐斜靠在墙角,龇牙咧嘴地在身上翻找虱子。 早晨的时候,开始有一些外乡人陆陆续续从疏狂一醉后门而入,每一个都看似不简单。红袖一身素缟,卸去铅华的样子很清秀,而无了胭脂的遮掩,身上却透出丝丝戾气,再也看不出以前那个摇着金丝羽毛团扇,游走在大堂中与各种客人周旋应承的鸨儿模样。 马蹄声渐进,一人紧勒缰绳下马,朝红袖颔首致意。红袖转身引那人进去。疏狂一醉在外做事的各堂堂主,现在算是到齐了。 言一的棺材是用金丝楠木制成,放置在疏狂一醉后堂内,少云一身素缟,跪在灵前泣不成声。其余的各堂堂主也从四面八方赶来,按照职位高低顺序排列跪在灵前,恭恭敬敬地叩首磕头。 言一为大乾智者,名气不小,但隐居多年,仙去之事除了疏狂一醉楼内人知道以外,其余人未有耳闻。 寂青苔在天蒙蒙亮时撑了一把伞出门,伞面上是一枝随手勾出的白梅,素雅清淡,踏过汉白玉石桥,桥下流水脉脉,倒影着湖边的枯枝,一派萧瑟。偶有几人顶着风,低头抱手快走。 抬头时,天上已经开始落雪。 走了约半个时辰左右,不知不觉行至安泠胡同里,磨得光亮的青石板上隐约可以倒映出人影,寂青苔一眼就看到破烂的大门上那一道褪尽了颜色的封条。 门框上结满蛛网,门前铺满厚厚一层落叶,原本气派的宰相府牌匾也在抄家时被撤走,守门的石狮蒙上灰尘,边角也被敲坏。盛极必衰,皆是定数。 依稀记得上次回来时身边还伴有一人,眉眼清浅,始终含笑,手执一碗桂花粥,柔得令人心颤的眼中沉淀了落寞,缓缓走到墙角,把那碗桂花粥尽数倒掉。 非是无情,只是无缘。 曾经,有人一直待他好,始终把他当心头肉一般记着念着,千金貂裘博君一笑,端的是再纯不过的喜欢,他不曾给予回应,心中只念一人。 青州相随,西翎求妃,启定守城,皆是为了年幼时的一句顽话,或许还有一些道不明的情愫,以及心中想要相守一生的渴求。 现在看来,似乎事事遂愿,可又事事不得圆满。 ****** 皇宫之中,亭锦忆不可能不彻查太上皇病逝原因,熏炉中发现的药材是宫里所没有的,太上皇驾崩之前只有与寂青苔独处一段时间,是谁下的手亭锦忆心中清楚。 亭锦忆面色阴暗,下令把那日所有见过寂青苔出入东琛宫的人全部秘密处死,袒护之意尤其明显。 便有坊间暗传,启佘帝为登皇位,弑兄杀父。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自古胜败定天下,史书如何评写皆是后人的事,亭锦忆浑不在意。 后宫开始动工建造宫殿,用的材料倾尽大乾国力,万物只求精美奢华,万数工人连夜赶工。 大乾国力强盛,亭锦忆只建一宫,已引来无数大臣纷纷摇头叹息。而后宫佳嫔,则暗中猜测是何人才配得上入住此宫。 楼照临心中清楚,亭锦忆是想效仿汉武帝金屋藏娇。藏的那人,必是人中龙凤。 细雪铺地,伞面上覆了薄薄一层,天地与寂青苔一身白衣连为一体。他抖落衣摆上的细雪,又站了片刻,抬步往回走。 只是想来看看,也仅是看看而已,这个原本勉强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原来是和自己没有关系的。 无论是师傅,或是自己以为是父亲的人,都把自己当做棋子,一个为报复,一个为自己,皆是不怀好意。 街上行人渐少,寂青苔把伞沿放低,走到拐角处,突见地上有一行极浅的脚印。 自从南宫家被抄以后,原本住在安泠胡同里的人家都搬了出去,此处也不再有人来,更别提在这种天气里还有人在此处闲逛。 寂青苔顺着脚印望去,枯枝横长,是那个他曾与亭锦忆一起种过梅花的小院。 亭锦忆白色锦袍,领口袖口处用深色绣了龙纹,腰带白玉镂雕双鱼式香囊,头发用碧玉冠束的一丝不苟,可那浑身逼人的贵气,却与这个破败萧瑟的小院格格不入。 院子里那几个坑被杂草掩盖,此刻又覆上细雪,倒比无雪时多了些意境。 寂青苔推开歪斜的门,随着吱呀声响起,里面的人惊愕回头。盛满戾气的眸子落在身上时,不知不觉间轻柔下来,亭锦忆无话,看他跨过门槛,四目相接。 第七十三章 寂青苔推开歪斜的门,随着吱呀声响起,里面的人惊愕回头。盛满戾气的眸子落在身上时,不知不觉间轻柔下来,亭锦忆无话,看他跨过门槛,四目相接。 他记得这个地方,是不是意味着,他也记得南宫词这个人…… 呵,就算还记得又能怎样,他现在只能以寂青苔的身份,来面对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也是自己曾经倾尽一切想要帮助的人。 寂青苔走近,端的是一向的淡然冷静,“皇上出宫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不管事情变得如何,他总能这种波澜不惊的调子问出最平常的话。 退去初时的惊喜,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兜兜转转,似乎什么也没有变,又什么都变了。 想要拉开两人的距离,只需要“客气”两字。因为只有最陌生的人,才会尽到一切礼数,不论情感。 亭锦忆的眼神变得深沉,眼中光芒似陨未陨,语气控制的极好,几乎听不出情绪,“来等一位故人。” “每年小雪,我都会来这里,我想如果他还活着,就一定会来这个地方,等我。”亭锦忆肩上落了雪,眸子越发深邃,“为何不告诉我,你就是他?” 桐柳胡同因了九年前的惨案一直无人敢住,就连路过时都要刻意避开巷口。能够步入此巷的人,只有还活着的南宫家的人,而会走进这个院子的,只有对这里留有记忆的南宫词。 从寂青苔一踏入院子时,亭锦忆发现许多事情都有了解释。 他曾说,九毒鸩是用在一个害他家破人亡的人身上,害南宫词家破人亡的人正是当初下令抄了南宫家的皇上,这也解释了为何在他攻入皇城之时,寂青苔做的第一件事是进东琛宫刺杀皇上。 南宫词曾经许诺过,待将来会帮他夺得皇位,推他为王,所以先前不论如何羞辱于他,寂青苔都不曾离开半步,守的是誓言,而非他的人。 “因为我不是他,有着他的记忆和身体,却不是他。”寂青苔开口,心中早已混乱不堪。 若是不知言一口中真相,他可以笑着承认自己是谁。但是现在才明白此情从一开始就错了,他只能否认自己的过去,来证明那段感情只是曾经。 承认曾经的感情,否认现在的自己。知道如何做是正确的,又不肯彻底放弃,希望他记得南宫词,只记得南宫词。 因为曾经的南宫词不知世间冷暖,虽不受宠,却也无忧无虑,不谙世事,乃是他这生最美好的年纪。 寂青苔不是没有想过告诉他自己是谁,初时见到院子里没有了昔日的种过的梅花,怕他根本没有在意过过南宫词这个人,到了现在,却是…… 记忆尤存,感情依旧,他不是那个单纯懵懂的宰相府小公子,或是妩媚下贱,或是冷清无喜,寂青苔活在现在,可以与过去无关。 “你若是记得南宫词,他便活在你的记忆里,他曾经喜欢你,不想你忘记他的样子,而我,是疏狂一醉的楼主,没有他的单纯,也不用你时时护着,我是寂青苔。” 过往的事一幕幕从脑海中闪过,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是此生最幸福的时刻,那时候根本不用考虑太多,算计太多,那个时候的他还拥有爱人的能力,所以他爱上他,此后,不会再爱人。 寂青苔长睫轻颤,伞面上的梅花开得娇艳,“南宫词早就不在了,我只记得他曾答应过一个人要帮他取得天下,所以我在你身边助你。” “所以?”亭锦忆咬牙道:“你的意思是,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誓言?!” “哈哈,当真可笑至极,我曾经心心念念的小词是你,我现在心心念念的寂青苔也是你,我亭锦忆此生两次对你动情,只因为那个人是你,别和我扯什么过去现在,我知道至始至终只有你!” 亭锦忆挥袖冷笑,睫毛上接了细雪,视线微微模糊。 寂青苔侧脸颔首,额前垂下的发挡住略微湿润的眼,他等了九年,终于等到他的心心念念,可是他却不能要。 若说先前不知他是他的兄长而徒生念想,现在知晓一切的他就不能再错下去,杀父之过暂且可归咎于言一,但爱上他却是心甘情愿的。亭锦忆可以不在乎他的改变,但血缘却磨灭不了。言一临死前所说的一番话对于寂青苔来说不是没有影响,他掩藏的极好,心中更加清明。 “我帮你是因外答应过你,我不想做个失信于人的人。与你欢情,是因为我想要用这种方法留在你身边帮你,一切都是假的。不然,我又怎么会让照临在先皇面前提起让你娶亲之事,我又怎会主动去西翎,把那个女人送到你面前,再让你好好待她?” 寂青苔轻笑出声,内中含了万千苦楚,“南宫词以前喜欢你,但也只是以前,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我是寂青苔,我只记得要帮你取天下,仅此一种,其他的都是为了让你答应让我帮你而用的手段。” 话音刚落,手中的伞已被亭锦忆挥手打掉,寂青苔望着寒着脸步步逼近的亭锦忆,心中压迫感更甚。 “所以你现在完成了誓言,你就想走?”亭锦忆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难怪之前他多次派人到疏狂一醉里接他,得到的却是疏狂一醉紧闭大门的消息。从那个时候,心里又开始有了那种感觉,抓不住,又不想放开的感觉。 他中毒的时候,寂青苔送药来时,他便有这种感觉,没想此刻当真应验。 “是。”傲然扬起头,脸颊上落了雪,很凉。 “你还记得上次见面你说过什么?”亭锦忆一步步把他逼到墙边,目如寒星,“你说,你曾经只求一个圆满,如今求得,怎会不要?” 第七十四章 “你还记得上次见面你说过什么?”亭锦忆直接把他逼到墙边,目如寒星,“你说,你曾经只求一个圆满,如今求得,怎会不要?” 寂青苔道:“我记得,但那只是玩笑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是你认真了。” “我说让你记住你说过的话,你说好。” “我记得,但顽话终究只是顽话,就算记得,也算不得真。” 亭锦忆冷笑点头,牙缝里的笑声透着寒意,“那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若是你骗我,我定将你千刀万剐!?” 寂青苔侧脸轻声道:“我记得。” “我说的不是玩笑话。” “我知道。” 千刀万剐又怎样,寂青苔最不怕的不是疼,也不是死。 亭锦忆慢慢覆在他的身上,森然冷笑道:“我知道你是不怕的,况且我也舍不得,你主动一次,让我高兴了我就放你走。” 身体的温度隔着衣服,隔着衣上的细雪,能察觉到的只有寒冷,寂青苔手指冰冷,断然而道:“不可能。” 他是他的兄长,之前已铸成大错,如今再这样,他断不能再错。 “不可能?呵,疏狂一醉再厉害,但终究无法与朝廷抗衡,青苔,为了你,我不怕成为一个暴君,这天下是因你而得,也可以因你而失。”亭锦忆慢条斯理笑着,一点也不怕他会逃走,“还是寂楼主以为,我不敢对你用强的?” 他太明白他口是心非的本事了,现在也不指望这张嘴里能吐出真话来。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变成这样,但知道面前这人的嘴牢得很,他不想告诉你的话是打死也不会吐露半句的。亭锦忆气急,也是因为他这份疏离,对任何人都一样冷冷淡淡,唯有在情事上才会吐露真心。 寂青苔手指扒住身后的土墙,眼里是冻人的嘲讽,“之前和你做是想让你把我留在身边帮你,现在都结束了,你得到你想要的皇位,我也达成我的目的,你我再也没有牵扯,你以为你现在还能限制我?” 亭锦忆听他这样说,心中本还存有的半点怜惜也渐渐湮没,回顾往昔,只觉尽是笑话。 趁寂青苔尚未来得及挣扎,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拖到院子中间。 寂青苔手腕剧痛,闷哼一声,经被亭锦忆摔在地上。这一下,亭锦忆没有控制力道,寂青苔尚未从疼痛中晃过神来,只听到衣带摩擦的声音响起,亭锦忆衣带半解,上身微露,眸中再也找不到熟悉的感觉。 “你……你不能……”寂青苔看到他这个样子,知道自己是彻底激怒了他,想起初次在疏狂一醉被他压在身下的场景,已经自悔失言,故此眼里难得有了惊惧之色,心中更是发怵。 亭锦忆柔柔一笑,双眸之中宛有血色,乃是怒极而生,“青苔,我说了,只要你让我高兴,我就让你走,不会在为难你,可是你不愿意主动,我自己来也是一样的。” 说着这番话,身体慢慢下倾,解开的衣带落在寂青苔身侧,似雪尤白,寂青苔手下的细雪融化,冰雕一般的手指抠进泥土里。 亭锦忆此刻反是极为镇定,轻声道:“我们就在这里做,当初在这里开始,如今就在这里结束。无论是南宫词还是寂青苔,我只记得你,曾经现在,有情无情,都可随水而逝。但你要是挣扎,可别怪我毁了你。” 手掌扣住他不断挣扎的腰身,手掌用力制住他,亭锦忆舌尖抵入他的耳蜗,吐息清明。 寂青苔咬紧牙关,努力抗拒着那人故意在自己身上挑起的欲火,艳丽的眉眼染上雾色,几次试图挣开却反被压得更紧。 亭锦忆啮咬着他被迫仰起的下颌,唇齿毫不留情,一边用极为冷静的声音问道:“衣服是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 寂青苔听他的语气,又念及血缘之亲,脖子突然哽得厉害,压抑住哭腔断断续续道:“不能……我,我是……” 亭锦忆未等他说完,邪气勾唇轻啄他的唇,手指已经在他的腰带上翻飞,说道:“初次在疏狂一醉里见到你,我让你脱衣服,你手指哆哆嗦嗦连个衣带都解不开,所以还是我帮你吧。” 冬日的衣服本是极厚,亭锦忆一点也不怕麻烦地帮他脱衣服,从外衫到里衣,动作虽然不慢但也是极为认真的。待到脱完,又开始解他的裤带,扣住他腰肢的手不见放松反是更紧。 寂青苔身子抖了抖,霎时间哭喊出来,挣扎的更是厉害,“你放开我,锦忆,我求求你放开我,我求你……” 他此生没有说过“求”这个字,这个时候脱口而出乃是绝望到极点,怕到了极点。 亭锦忆语气轻柔,动作也不紧不慢,犹如一只逮到老鼠的猫一样饶有兴味地玩弄猎物,残忍而冷静。 以前他若是生气,怒气会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在去青州的路上寂青苔不止一次激怒过他,知道了他的脾性所以并不害怕。此时亭锦忆一反常态,反倒教他恐惧。 亭锦忆安抚似的亲吻他的颈项,心神荡漾,声音却极为清晰冷静,“求我做什么,你看,这么美好的身子每一处都是极乐之地,我怕以后再也尝不到了,索性一次性要个够,也不免将来后悔没处寻你。” 第七十五章 亭锦忆安抚似的亲吻他的颈项,心神荡漾,声音却极为清晰冷静,“求我做什么,你看,这么美好的身子每一处都是极乐之地,我怕以后再也尝不到了,索性一次性要个够,也不免将来后悔没处寻你。” 说着把他已经被褪下的外袍铺在地上,掌心的含雪,又残忍笑道:“你不是也是喜欢的吗,我记得上次你可是很动情的,青苔,你只有在那个时候才是最诚实的,看着你哭,也比看着你面无表情来的好,因为我可以知道,你是喜欢我的。” 寂青苔见他没有停下动作,一边打着寒战,哭的越发声嘶力竭,“你不要这个样子,锦忆……你放开我好不好,我只剩下……你不能这样对我……” 亭锦忆捧着他的脸,见那双艳丽的凤眼里盛满莹洁流光,单薄的身子在雪地里比玉雕更润,仿佛覆了一层薄薄的透明,此情此景,再也忍不住咬着他的唇瓣把他正欲说出的话压会肚子里。 口里是他眼泪的味道,咸咸的却很真实,亭锦忆知道他在哭,偏偏又爱极了他现在的样子,心被勾的极痒,探进舌尖,毫不客气地缠住他的舌头允吸。 寂青苔神思尚且清明,被那股蛮横的气息罩住,使劲偏头避开这个吻,亭锦忆心中不快,握住他的下颌拧过头来,再狠狠压上,同时手指也略带粗暴地捏住他胸前的两点绯红揉搓。 冰天雪地里,亭锦忆只系衣带,胸膛半敞,姿态风流,而寂青苔已是外衫里衣全部褪尽,只着着的亵裤也是松松垮垮搭在腰间。 雪势越大,其间夹着蒙蒙细雨,落在身上不是冷反是疼。如同冰凌刺进骨髓,是疼到让人处于麻木与清醒的边界。寂青苔哆哆嗦嗦抖着身子,心想此刻要是死了便好。 亭锦忆见他抖得厉害,拉开衣裳与他肌肤相贴,同时含着他的唇瓣模模糊糊道:“冷的话就抱着我。” 寂青苔双手推他,一点也不配合,大有宁死不屈的气势。 亭锦忆不客气地抓住他的手压在身侧,又道:“不过也没关系,反正过一会就热了。” 寂青苔脸色泛青,咬着牙齿哭道:“锦忆,你今日若真敢……敢,我一定,一定……” “寂楼主想怎样便怎样,我今日是认真的,你也别想着我会放开你。”亭锦忆额前的发被雨水打湿,连衣服也紧紧贴在身上,虽然也是极冷,但身下与他相贴的那具身体却是可以燃起火来,当下掀开衣服下摆,一边拉下寂青苔的裤子。 冰冷的皮肤触碰到股间火热的物什,寂青苔宛如濒死的小动物一般突然绷直身体,整张脸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亭锦忆扶着他的腰,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那对极其优美的蝴蝶骨上,牙齿轻轻刮过,语气依然冷静,“你现在可比刚才伶牙俐齿的模样可爱多了,我分不清你的话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唯有现在方能肯定你不会说假话。” 说话的时候,同时挺身埋进他的体内。 寂青苔哀鸣一声,宛如刚出生的雏鸟被折断翅膀一般全身抽搐,紧咬的下唇有血丝溢出,衬得脸色更加惨白,那双极其漂亮的凤眼被雨雾蒙住,平添了几分勾人的神韵,以至于衍生出一种奇怪的美感。 亭锦忆把他的表情全部看在眼里,心里又喜又痛,喜的是他这样的表情只有自己见过,痛的是身下这人的性子实在惹人恨,但看他这副样子,又不免生出怜惜之情。 于是忍住不动,低头用鼻尖轻轻蹭他的脸。偏偏那人嘴贱,眉头尚未舒展开,便抖着唇断断续续说道:“呵,你,你以为这样能证……证明什么,不过是……是让我开始恨你……” 亭锦忆剑眉半凝,捏住他的腿忽地冷笑道:“至少可以证明,你拒绝不了我!” 刚才进入时,亭锦忆清清楚楚感觉到下身一阵温热,知道他那地方定是被撕裂了,本想等他慢慢适应,可是被这句话一激,心里的火被浇的更旺,当下借着血的润滑动了起来。 寂青苔痛极,只想把自己蜷缩起来,身体抖若筛糠,亭锦忆扳住他冰冷的肩,强制地把他按坐在自己腰间,一边大力进出。 寂青苔的的头发湿漉漉的粘在身上,瘦削的身体在雨雪中泛起青色,身下虽然铺了一件外衫,但在这种天气里也形同虚设。 身体已经疼到麻木,可一想到自己所爱的人会这样对待自己,心里就想是用一把钝刀不断来回切割,比死更要难受。 亭锦忆见他原本丰润唇边有血顺着雨水流下颈项,像是一道艳丽的红线,偏偏他又生得极好,不管什么模样都令人觉得好看,于是扳过他的脸,亲吻他的唇。 口齿间又咸又苦,还有熟悉的腥甜,亭锦忆抱着他的腰,已经完全沉沦在这具身体里不愿放开,身体里那个被他包裹的地方更是舒服,只要他一挣扎,那个地方就被咬得更紧。 于是,寂青苔挣扎更甚,亭锦忆也就更加纵情。 第七十六章 于是,寂青苔挣扎更甚,亭锦忆也就更加纵情。 良久,寂青苔渐渐不再挣扎,却是心死如灰一般任他折腾。雨雪落在脸上,他感觉到只有眼眶一直是热的,热到有些发酸。 到底是什么时候错了,是在相识最初,还是再那之前? 或一直都只是自己,当初不该喜欢,后来不该去招惹,所有的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亭锦忆停下动作。身后破旧的木门上是一道道缝隙,尽管知道现在此地不会有人来,但他依旧敏锐的捕捉到一记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猛然转头,那种感觉已经消失不见。 寂青苔因他的动作突停而轻轻哼了一声,眼里又是一阵温热,此刻已无力气挣扎的他,只得抖着身体任他索取。 亭锦忆呼吸拂耳,带了些暧昧又不失力道的在他身上留下牙印,寂青苔也只是颤了颤,似乎已经感觉不到那砭骨之痛。 身体被翻转过去,被人扣住后颈压在地上,腰胯的青痕映在亭锦忆眼中,从后面抽出大半,又重重撞入,带了施虐的因子,每一下都足以让寂青苔全身痉挛。 寂青苔垂着头,足尖绷得像弓一般,已不再吭声。雨水顺着发丝落下,刘海贴住脸颊,那双极其灵动的眸子此刻半睁着,里面空荡荡的,竟像死水一般了无生气。 亭锦忆似乎怔了怔,就着这个动作,抱紧他的腰,竟然呜呜哭了起来。 亭锦忆声音有些哽咽,寂青苔感觉到有滚烫的液体落在背上,腰间那双手也箍的越来越紧,听到他问:“为何要反复无常,说过的话,怎能不去遵守,你一向一诺千金,为什么现在却不遵守了呢?” 为什么不遵守? 寂青苔听不真切,迷迷糊糊想抬手却抬不起来,只能努力摇头,也不知是否真的做到这个动作。 并非不想,却是不能……长相守,终身伴,一切的愿望化作齑粉,只因彼此间最亲密的血脉流动。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雪已停,雨却大,待到亭锦忆从他身体里退出来的时候,寂青苔已经气若游丝,下身处的血渍模糊,令人望之心惊,双眼紧闭,脸上更是一片惨白,活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白瓷娃娃。 亭锦忆抚上他的眉眼,指尖滚烫的触感证明着他尚且还存有一口气。心中不是不痛,但与其让他离开自己身边,倒不如让他死在自己手里。 小词,青苔……他等到他回来,以为一切都将如己所愿,新建宫殿,给他自己能给的最好的东西,想着以后定要给他万千宠爱,怎知得到的是他的一句“一切都是假的”。 亭锦忆整理好衣服,又脱下早已湿透的外袍盖在他的赤裸的身上,那具身体浑身冰冷,他亲吻他的唇,就连唇也是凉的,淡淡的梅香被血腥气替代,他垂眼贴在他耳旁告诉他,“青苔,你恨我也罢,怨我也好,黄泉碧落,我赌你不会忘记我,所以定要等着我,你要报仇的话,就一定要等着我。” 直起身子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大雨倾盆,风雨中有一人执伞立在不远处,见他出来快步上前把伞举过他的头顶。 申奈一身黑衣,一贯的面无表情,略微颔首道:“公子,马车停在对面的巷子里。” 亭锦忆默不作声,雨水从鼻翼旁滑到下颌,张口道:“朕自己回去,你让人去疏狂一醉,就说……”微微偏头朝院子里望了,闭眼道:“就说,让他们来收尸。” 申奈愣住,亭锦忆已经独自步入雨中。雨打繁花落,世王府里亭锦忆房前的那几棵长相不佳的梅花才刚结出骨朵儿就被打落,满是一片惨淡光景。 第七十七章 申奈愣住,亭锦忆已经独自步入雨中。雨打繁花落,世王府里亭锦忆房前的那几棵长相不佳的梅花才刚结出骨朵儿就被打落,满是一片惨淡光景。 皇宫内才建了一半的宫殿被下令停工,各大臣都以为是自己劝谏的功劳,使新皇幡然醒悟,开始以社稷江山为重,不再做这些劳民伤财之事。却不知启佘帝每日傍晚时分都要独自踱步到那座未建好的宫殿之前,驻足良久。 三日后,又开始下雪了,这场雪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大,天地银装素裹,大有落尽琼花天不惜,封它梅蕊玉无香之感。 天明之时,疏狂一醉门外陈设大遣奠的祭品,少云跪坐在灵柩前行拜礼,发引送葬。 柩车设有棺饰,“柳”四周悬挂铜鱼,大有鱼越拂池之感,棺椁下为“墙”皆设帷,八人在两边执披。 哀乐和奏,后有人按照与逝者亲疏远近排列于灵柩之后,少云掩面而泣,双眼红肿,送殡各人也皆着素衣,满脸肃穆,其余有不知名的人士于路旁搭棚,具是路祭。 队伍踏雪,竟然排出三四里之长, 行至城门口,突有一人骑马压地而来,拉紧马缰,朝灵柩前看去,轻声“咦”了一句,又策马而去。 乃是因为灵柩前本应写上逝者身份的铭旌上空无一字。 ****** 大太监回报,说是多日不曾开门迎客的疏狂一醉在天明之时发殡送葬,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送葬队伍整整排了一条街,排场之大竟和公侯王孙出殡时不相上下。 亭锦忆朱笔在奏折上凝墨,一层层渗透纸张,半晌哑着嗓子问道:“可曾看清了铭旌上写的是谁?” 大太监回道:“铭旌上没有书写一个字,倒是疏狂一醉的鸨儿红袖排在前面,另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扎着双鬟,同她站在一处,哭得很是伤心。疏狂一醉里的妓子龟奴一个都不曾见到,送葬的都是些生面孔。却是不见圣上所说的一个姿色绝佳的少年在队伍里。” 扎双鬟的少女,该是少云无疑。而当得起如此大排场的人,疏狂一醉里也只有一个。铭旌上不落姓名的,倒也符合他的性子。 试想这铭旌上要写什么呢?南宫词还是寂青苔?是疏狂一醉的楼主亦或是与这次葬礼不符的青楼头牌,所以……还是不写为上。 亭锦忆望着暗处发怔,偌大的宫殿里听不见半点声响,死气沉沉的。 “圣上,这逝去之人一不是王公贵族,二不是公卿大臣,此番送葬,规格已超过平民百姓的等级,圣上可以定罪。”大太监不知皇上为何如此重视此次葬礼,寻着皇上以往的心思暗自揣摩,小声提醒道。 亭锦忆摇头,垂眼喃喃:“不,这个排场,他当得起。” 不管多大的排场,那个人都是当得起的。 “你退下吧。” 大太监心中不解,但看这样子想必皇上和那逝去之人定是认识的,当下不敢多言,矮身退到殿外。 殿门关起,亭锦忆身披素白色锦袍,坐在大殿前方,感觉到有冷风钻进骨髓。 手中朱笔丹砂已凝,竟是维持着这个动作好久。 他想起了以前,那时他才有十三岁,稚气未脱却早知宫中丑恶,见到父皇的妃子私底下被人勒死,听见冷宫中半夜幽冥鬼唱,往往不寒而栗。 宫里就是一座坟墓,活人进来变成了死人,似是没有谁是干净的,有的,都变成了死人。 母后为后宫之主,在诞下他时难产而死,还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哥哥,长自己两岁,被封为太子,整日在羲和东殿内观花逗鸟,看似一派与世无争的模样。 但谁都知道,能活在这宫里的人,定是有自己的过人之处的。 他只遇到过一人,在一个飘雪的冬夜里,安泠胡同口废弃的旧园子前,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抱膝呜咽。 见过和他一般年纪的孩子哭,都是扯着嗓子嗥的地动山摇,只有眼前这一个,头压进膝盖里,双肩一颤一颤的,是努力把声音憋到喉咙里。 再看他的穿着,蓝色缎面的衣裳上绣着云纹,一看就不是平常人家的孩子。亭锦忆蹲下来抬起他的脸,印象最深最深的是那双眸子,盛了一湾潭水似的水灵灵的,月光映在白雪之上,那吹弹可破的皮肤镀上一层薄薄的光晕,好看的不得了。 亭锦忆看遍了后宫里父皇的妃嫔,皆是从各地精心挑选的美丽女子,却觉得谁也比不上眼前这个孩子,脱去红尘污秽,美得好像神仙妃子。 听见他说,自己同奶娘出来,迷了路。再问名字,方知这人是南宫府的小公子南宫词。 南宫苓长相一般,这个儿子却生的玲珑剔透。 南宫府离此地不过几步路而已,能在自己家门口迷路也确实傻得可爱,于是替他擦干了眼泪,牵他回家。 后来方才知道,这个傻傻的连在自己家门口都会迷路的孩子可以写得一手好文章,肚子里的墨水不比身边任何人少。 后来他多次在父皇耳边提起他的名字,终于如愿讨得他做自己的伴读。 亭锦忆是个坐不住的人,连带着南宫词也整天同他一起玩闹,爬树翻墙乃是家常便饭,偷看舞姬练舞也颇觉有趣。 第七十八章 亭锦忆是个坐不住的人,连带着南宫词也整天同他一起玩闹,爬树翻墙乃是家常便饭,偷看舞姬练舞也颇觉有趣。 有时候南宫词会板着脸逼他背书,一旁端茶送水伺候的很周到。亭锦忆暗笑盈盈,把他拉到身旁坐下,喂他吃丫鬟送来的芙蓉馅饼,一边捏着他的脸蛋一个劲揉。 南宫词满脸的黑线,瞪着他一口白牙无奈皱眉,从魔抓下逃脱出来,只是拿笔在纸上写了一句“一度花时两梦之,一会无语一相思。” 然后笑道:“你把后一句续出来,我三天不逼你看书了。” 亭锦忆自然只当玩笑,一概玩乐,那张写有句诗的纸后来也不知扔到了哪里。 课上答不出太傅的问题,自然是伴读代他受罚,白皙的手掌伸了出来,戒尺落在上面,吭都不吭一声。 那个时候,亭锦忆心里很不是滋味。 第二年冬天,也是下了很大的雪,听说他喜欢梅花,特地从花园里折了几枝开得正艳的梅花,蹲在初识的院子外面等着。 南宫词从府里出来,穿了很久的靴子底被磨平,仅仅几步路就摔了两跤。亭锦忆心疼的不得了,把他的手放在手心里揉搓,希望可以把那双冰凉的手搓热。 种下梅花,南宫词坐在石阶上靠着他的肩,安安静静听他讲宫里的事,说到此后很多年的事。 他说,宫里表面平静,其实内中波涛汹涌。以后若是要在宫里挣得一席之地,必须夺得皇位。 南宫词抓着他的袖子,乖乖点头,只说:“嗯,忆会是个好皇帝,我帮你。” 九年前的一句玩笑话可以记得一清二楚,现在的话却可以全部推翻不认,亭锦忆自嘲一笑,周身是掩饰不住的落寞凄凉。 记忆回到那日雨雪中,那人在他身下,从拼死挣扎到渐渐不再反抗,眼里流露出的是早已经心死如灰的绝望。那是他在他长大后第一次见他哭得如此厉害,不顾尊严的求他放手。那时候的自己是怎么想的,怎么就,就…… 亭锦忆捏紧拳头,心像是被扳成了几半,连呼吸都渐感困难,终于知道何为自作孽不可活。 那时,知道他极不愿意,知道他的身子已落下旧疾不得受到风寒,还偏偏在雨雪之中强迫他与自己共享鱼水之欢。知道那人的性子倔强,怎么就想出那样一个办法来强迫他说真话…… 若论成败,他是真的败了,第一次,败的那样惨。 大殿里只有他一人,四周伫立着镂空式莲花烛台,光滑的地面上倒映出屋顶上的繁华,更显得殿内寂静空荡。 太监尖利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亭锦忆浑身一怔,也不知是不是被吓到。 “皇上,兵部尚书楼大人求见。” 此刻不想见到外人的他正打算说出“不见”二字,出口时不知为何又转为“让他进来”。 楼照临满面春光,看起来是比以前活的更加滋润,作为现在皇上身边的第一红人,多少人捧还来不及呢,况且他平日里行事低调,也赢得很多老臣的赞誉。 身后殿门关闭,一眼就可以见到亭锦忆坐在龙榻上,前面的桌上堆满奏折,说亮不亮的灯光正好可以看见桌后那张冷峻的脸。 没有外人在场,楼照临跳过君臣之礼,几步上前,拂了袍子坐在亭锦忆脚边的台阶上。知道那人心里此刻必是万分难受的,却忍不住用轻快的口气道:“我还以为皇上不会见我,正打算出了宫去喝口花酒呢。” “你现在滚出去也还来得及。” 不出所料,那人的心情已经糟糕到不行。楼照临最是清楚他的性子,知道这人若是疯起来,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楼照临换了一种口气,接着说道:“破晓时,我往疏狂一醉门口路过,看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所以此番进宫,一是来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二是来宽慰你的。” 亭锦忆冷哼一声,“你想知道什么?” “一切你想说的事情。”楼照临放低声音,夹着无奈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他……” 亭锦忆别过头,朱笔重新蘸上朱砂,语气生硬,“他说要走,我一时生气,便把他给强了,离开时,他已经快要断气了。” 楼照临眼睛瞪大,倒是不意外亭锦忆会做出这种事来,唯一意外的是他现在的口气。虽是平静,可说道“断气”两字,隐约可以捕捉到一丝颤音。 “我后悔了,我本想过让他死,死在我的手里,这样的话他一定会记得我,就算是恨我,也是记得我的。可是现在,我后悔了,活着多好啊。” 第七十九章 “我后悔了,我本想过让他死,死在我的手里,这样的话他一定会记得我,就算是恨我,也是记得我的。可是现在,我后悔了,活着多好啊。” “活着是好,是好……”楼照临重复着他最后一句话,收起惊讶的表情,叹道:“但只有开心的活着,才算是活着。” 他是知道亭锦忆修建宫殿为了谁,以为着与寂青苔不日便可在宫中相见,却不料突然变成这样一个境地。 看着亭锦忆重蘸朱砂的笔停在半空,目光空茫,楼照临再叹了一声,“孽缘,既是不开心,死了便死了吧,至少皇上会一直记得他,而但凡得到了的东西,不是不爱了,便是怨恨了,还不如就这样了结也好。” 楼照临的宽慰之辞不仅没有起到作用,反倒让亭锦忆心里更加难受。 亭锦忆眸色暗沉,苦笑一声:“得到尚且有回忆,而我之于他,他之于我,反是苦痛多于快乐。如此回忆,更觉遗憾,”叹气望天,“有很多的事,我都还没来得及做。” 细想起来,从在疏狂一醉的雕花木栏上二人相视那一刻起,直至那天雨雪缠绵。两人相伴的时日并不少,但都是唇枪舌战,不曾交付真心,乃至寂青苔坠崖之后方才相亲,可惜也仅仅只有短极又短的几日。待回到元城,寂青苔西翎求妃,亭锦忆大婚,皇位之争,一系列事情纷至沓来,无形中推动着事情演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甚至还不曾察觉,他已经失去了他。 楼照临沉默半晌,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凡事不可尽善。” ****** 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可以求得心中所愿,亦从不后悔。 城外的北里陂上新立了一座坟,四周冥纸飘飞,冰雪消融,初春的新芽刚刚冒尖,点点嫩绿撒满山坡,朝阳斜照,正好抚着一人的左边脸颊。 身披金黄色黑丝云纹勾边的华贵斗篷,在下颌处打了精致的结,头挂五彩朝凤珠钗,流苏下的脸白的毫无血色。 鸢年望着几步前的墓碑,一动不动站了一个时辰。直到一旁的草丛里有鸟惊飞,才从怀里拿出一个白瓷酒壶,摘了塞子,往地上倾倒。 酒香清冽,是西翎带过来的香断,她出嫁时的陪嫁,总共不超过五坛。因听闻他曾与花逸因酒结缘,对此酒有过赞誉,所以特地从西翎带来,想着寻个机会亲手交予,却是没想到会在这样地方给他。 更是没有想到,他与自己的夫君,还有着那样见不得人的关系。 三个月的时间,也足够她理清很多事情了。鸢年塞好塞子,上前一步,把还剩下半壶的酒壶放到墓前,眼里已经有了两行清泪。 说起来,与那人相处的日子只有在西翎的时候,当时只当他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官员,性子冷清些,不怎么爱说话。追问皇兄有关他的事,皇兄笑而不语。 鸢年抬手拭泪,一想起三月前最后见他的样子,便觉心悸。她的夫君,当今天子,竟然把一个男子压在身下…… 皇家贵族家里养一些男宠以供玩乐不是没有过,大乾好男风也略有耳闻。她嫁过来几月,就连大婚洞房,自己的夫君也不曾碰过她的身子。 但那日,雨雪交加,她偷偷乘轿出宫,怀中抱着一把伞,却窥见破烂门缝内不堪入目的一幕。 被他的夫君压在身下的人,面容惨白,青丝凤目,早已经奄奄一息。这个人,是把她带到大乾,交予他夫君的人,亦可算作媒人。 纠缠如此,方知两人已有情愫。她又该如何自处? 得知他逝世的消息,突然明白了自己夫君近日来的失魂落魄所谓何故。但直到近日,方才寻了个机会,亲眼看见他的墓。 从当初看到那一幕时的惊愕到嫉恨,现在看着他的墓碑,所有脾气都发不出来。与一个死人计较太多,也着实小气了点,日后又如何立足后宫,母仪天下? 鸢年目光转向坟前的一株红豆,不自觉吟出已在亭锦忆案桌上见到过无数次的一句诗。 “相思坟上种红豆,豆熟打坟知不知?” 原来这句诗是出自这里,鸢年默叹:“你一世聪明,如今也不过是一抔黄土,相思不得相守,又有什么意思?” 说罢,垂首理了理整齐的衣领,阳光晃眼,抬手轻轻挡住,矮身钻进轿内。 第八十章 五年后,芒种。 盛世太平,国运昌盛。启佘帝励精图治,百姓安康,边界太平,称得上一代明君。 而更令人喜谈的,不仅仅是五年来大干的昌盛繁荣,而是启佘帝在位五年,虽有后宫佳丽三千,却独独专宠皇后鸢年一人,专情至此,不知令多少女子心神荡漾,一时间传为美谈。 元城城郊往东边走五百里处,有一座修云山,此山不高,但却树木花草繁多,除了偶尔有人上山采药之外,几乎不见人影。山腰是一个黄姓村落,据村落里的老人说,这个村子早在先皇打江山之前就存在的了,算到如今怕也有好多年的历史。 这个“好多”不知道是多少年,坐在门前的老人接着就扯到了什么三皇五帝时期,竟然越说越玄乎,爱听的人还不少,都是些垂髫小孩,从五六岁到十一二岁的都有,一个个并排坐在老人旁边,或杵着下颌,或玩着小辫,都听得颇为认真。 老人手舞足蹈,唾沫横飞,故事虽然讲得颠三倒四,倒也凭借着极佳的表演把孩子们都逗得嘻嘻哈哈,比起私塾里夫子一本正经的腔调,老人的故事显然要有趣的多。 此时,忽看见一人往村口方向缓步走来。老人停止讲故事,耷拉着的眼皮几乎黏在一处,努力辨认着这个看上去有几分眼熟的人。 不惑之年,藏青色长衫洗的有些发白,周身不带一件饰物,只有花白的头发用一根雕花的檀木簪子挽在脑后,腰杆挺得笔直,没有半分佝偻样。 老人眼睛微微睁大,立刻喜上眉梢,摆着手对走过来那人招呼道:“梅老弟,难得见你下山,距上次见你怕已有半月啦。” 穿藏青色长衫的人微勾唇角,一副儒雅样子,也对这边提声应道:“黄老先生,晚生有礼了。” 一边说着,一边抱拳走过来。 话说这个说故事的黄老先生全名叫做黄走运,可惜一辈子都没走过运,出生丧母,年少丧父,靠相邻周济过日子。后来参加科举考试,一连考了四十年最后连秀才都没中过,自然也没有人家肯把自己闺女给他做媳妇,更别提有人替自己传宗接代了。后来估计是觉得没指望了,五十岁的时候带着一个破包裹和两片可以硌掉牙齿的饼子回到村里,帮着一些人家卖卖东西赚几个铜板,勉强过活。 如今黄走运已有七十九岁,每天在距离村口不远处卖点东西,也有些小孩常来与他玩耍,他这一生无儿无女,对小孩子自是喜爱的紧,正好一肚子的墨水没处洒,就讲讲故事逗孩子们开心,自己也高兴。 身穿藏青色长衫的人走到黄老头面前蹲下,抬起一只手摸了摸黄老头面前的一堆柴火,笑着问道:“今儿的价怎么算?” 他身量一般,面上已有皱纹,但伸出来的那只手不是一般的好看,一根根像极了葱根,白白净净的,指甲修的很整齐。 黄老头盯着那只手愣了半晌,突然头一抬,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伸出一个巴掌,眼睛眯成缝,“五文,只要五文,全部带走,如何?” 话一说完,旁边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就拽着他满是补丁的袖子催他讲故事,其他孩子也有些等不及的拉他。 黄老头没辙地挥手应付道:“等等,就一会,一会再讲。”又对藏青长衫笑道:“这可是今天最好的了,要不四文……四文也行。” 藏青长衫把手收了回来,点头道:“好。” 用树皮把地上散开的柴火捆绑起来背在肩上,从袖子里拿出一两银子放到黄老头手中。 黄老头定睛一看,手没收回去,“没法找。” “不用找了,剩下的买点酒喝吧。” 要说这村子里最大概的就是这位偶尔下山来的梅先生了。每次出手都是一锭一锭的雪花银,黄老头极喜欢这样的人。 多次拿人银子尚且有些过意去不,黄老头见那人背着柴火快要走,藏青色长衫里包裹着的身体更显瘦弱,又忙叫了一声,“梅老弟等一下,这次的柴火有些多,要不叫几个娃儿帮你送上去?” 同时压低声音对边上的一群孩子道:“你们谁帮梅先生送柴火,我就给谁多讲几个故事听。” 一听可以多听几个故事,孩子们皆争着点头,乐呵着跑到那人身边要帮他拿柴火。 不料那人只是抬手摸了摸孩子们的头,转身对黄走运道:“不麻烦了,我背得了。倒是你,真应该给他们多讲点故事。” 说完独自一人出了村子上山去了。 黄走运捏紧了手心里还热乎着的银子,望着那人离开的背影尚未回过神来,一旁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歪着脸用脆脆的童音问道:“黄爷爷,刚才那人是谁?身上的梅花香味真好闻。” 第八十一章 黄走运捏紧了手心里还热乎着的银子,望着那人离开的背影尚未回过神来,一旁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歪着脸用脆脆的童音问道:“黄爷爷,刚才那人是谁?身上的梅花香味真好闻。” 黄走运怔了怔,脑海里还留着那人的样子。面容平常,眼角带着皱纹,皮肤有些蜡黄,这种类型的人街上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可最奇特的是他那双眼睛,里面流光溢彩,藏了勾人的本事。黄老头此生阅人无数,觉得这样一双眼睛生在这样一个人脸上还真是可惜。若是随便生在一个女子脸上,只凭借这样一双眼睛便可以名动一城。 黄走运看了看仰着头等他回答的女娃,笑道:“那个人可是个贵人呐。” 何为贵人?黄走运的理解是有钱的人。 穿藏青色衣服的人叫做梅自早,五年前到齐眉山上盖了几间茅草屋定居。话不多,不太喜欢与人交谈,也没有什么正经营生。偶尔会下山到村子里买些东西,一来二去与黄老头就熟识了。 黄走运一直很纳闷的就是,梅自早从不离开这里,也不曾见过外人上山,可这人偏偏有很多钱,每次买东西时都出手阔绰,而且举止言谈颇具风度,也神秘到了极点。 就拿刚才来说,那人拒绝娃儿们帮他送柴火,黄老头心里琢磨着主要是那人不想透露自己的具体住址。也罢,这世上怪人那么多,也不多这一个。只要有钱,对于黄走运来说其他什么都无所谓 黄走运掂了掂银子,收回袖子里,又拿出几枚脏兮兮的铜板交到一个年龄较大的孩子手中,道:“阿林,喏,带着他们几个去买糖葫芦解解馋。” ****** 修云山南边山上有一潭水,无名,水深不知几丈,四周怪石森然草木丛生,梅自早的两间茅草屋便是搭在这潭水边上,再往南走几步,是两亩薄田,瓜果蔬菜都种了一些,长势不是很好。 梅自早背了柴火上山,顺着脚宽的小路走。大约行了一个时辰才到了屋前,把肩上的柴火放到门前,倾身到潭水边舀了一瓢水洗手。 肩上花白的发丝滑进水里,他看着水中倒映出自己的模样。衣衫干净朴素,面容平凡无奇,样子像是个落魄的教书先生。 五年来他从未离开过修云山,外面的事情多半也传不到这里,不知便可以不去想,不在乎,日子虽然平淡简单,倒也舒坦。 手肘处的长袖落到水中,浸了水湿哒哒的,他直起身,拧干了衣袖上的水,一边往屋里走。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还有一张八仙桌,再加上墙角的一个普通木箱,里面装着的都是言一留下来的遗物,和几件干净衣裳,清一色的素色,穿了五年,有的地方被磨破了,用针线马马虎虎补过收起来。 再无当日在疏狂一醉里的风光无限,五年后的寂青苔在山野居住,过的是自己曾经想要的生活。 朝饮白露,夕眠苍霞,孤单寂寞,与世无争。 清淡小菜一两样,配着自己做的咸菜下饭。比不上疏狂一醉里的最低等菜色,但吃着舒坦。 唯一遗憾的是,身边终不能有人相伴……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山里的夜晚来的很早,夏季蚊虫猖獗,寂青苔很早就掩好门窗。桌前的半截蜡烛光晕微弱,蜡泪凝在生锈的烛台上,暗黄的光晕也足够照亮整间屋子。 墙角的掉漆木箱里有一本书压在最底层,书页上并没有字迹。当初寂青苔离开疏狂一醉时是少云帮忙整理行礼,寂青苔后来才知她把这本书放到自己包裹里,而此书是言一的遗物。 五年来寂青苔从不曾翻开此书,或许是在逃避些什么,他多次抚过封面,终究没有勇气把它翻开。 言一去世前告诉他的故事尚且还有许多未详尽的地方,言一做事向来周密,那些他来不及开口的事情估计已经清清楚楚记录在里面。 寂青苔几乎可以猜测到此书的内容,但看与不看又是另一回事了。冥冥之中似乎觉得,只要不看,就可以当做不存在一般。 第八十二章 此时,寂青苔又一次关上箱子,和衣卧倒在冰凉的床上。长夜漫漫,黑暗中总是会涌出许多念想,他脑中一直存在的那个影子,五年来从未消失。虽是忆不起面容,但心里还是清清楚楚的知道就是那个人。本想忘记,反记更深。 他裹紧被子,外面风声烈烈。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 两个月后,宫中传出喜讯,皇后鸢年有喜,普天同庆。 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传遍大干的大街小巷,皇上五年来一无所出,此时皇后有孕,皇位后继有人,大乾人人都该高兴的,至于先前皇上只喜男色的坊间谣言自然也不攻自破。 少云依旧住在疏狂一醉,只不过不再管事。寂青苔走了五年,除了每年她生日之时会托人带来贺礼之外,没有半点消息。 初时也曾派人寻找过他的下落,可那人心思细密,又怎会被人轻易找到。少云知道他家楼主是受了情伤,只要想开了,自然就会回来,于是后来也不去找了。 只是看向镜中的自己,五年时光已过,如今她也已经年方十九,几乎可以算是个老姑娘了。当初以为寂青苔只会离开个一年半载,如今都五年了也不见他回来,说不焦急是假的,疏狂一醉没了楼主能继续运作,是因为那人在临走前把一切都交代好了,但对于她来说,心里缺了个人就始终不是滋味了。 身后传来敲门声,红袖穿着淡紫色纱衣,松松挽成一个望仙九鬟髻,夏日衣裳轻薄,她站在门外,手里还保持着敲门的动作,另一只手把扇子摇得极快,鬓间有亮色,脸上的笑意越发喜庆。 “云儿,楼下有人等着你呢,可要快些呢,哈哈,我看那小子快要撑不住了。” 少云脸上闪过一抹错愕,红霞飞快袭上两腮,轻敛着眉道:“红袖姐乱说些什么呢,那个他,他才不是来……” 红袖眼里一副了然的神情,笑着接口道:“哦——既然不是,我再挑几个姑娘陪他,那位爷口味可是刁得很呐,找了几个都不满意……” 嘴里说着,一边摇头转身,故意装出一副难办的样子。 少云急了,“红袖姐我……他、他。” 红袖转身,笑意扩大,一副满是过来人的表情,“别我了他了,你要是再不下去,他可就要走了,到时候可别后悔。” 少云面上红霞未退,支支吾吾道:“红袖姐你、你先让他到门外等我……” “害羞什么呢,把客人拒之门外可不是疏狂一醉待客之道。”红袖挑眉。 少云踌躇几秒,终于咬牙奔下了楼。红袖摇着扇子在她身后笑得一脸诡异。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云儿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正好楼下那小子,无论家世样貌,亦或性格品行,配自家云儿真是再好不过的了。 而此刻,申奈正被红袖派来伺候的一群莺莺燕燕弄得头大无比,大有一番姑娘调戏男人的滑稽模样,且这幅场景在疏狂一醉里是百年不得一见,于是姑娘们都使足了本事往申奈身上贴,姑且当做玩乐。 这年头不好美色的男人可不多。 一身黑衣,腰间的宝剑泛有寒气,周身不会让人有想亲近的念头。可偏偏一看到女人就一副毫无办法的无措样子,把身上的戾气全部化了,就想让人逗着玩儿。 申奈汗如雨下,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向来都不懂如何应付女人的他坐如针毡,又见少云迟迟不肯出来,正准备起身告辞。 抱成拳的手刚举起来,旁边已有声音响起,“申公子要走?恕不远送!” 申奈转头,一眼就看见抱臂站在一旁的少云。 微微偏着头,一袭淡粉色衣裳,抿着嘴,娥眉稍蹙,样子似有不快。 申奈半张着嘴,本来准备要告辞的话此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姑娘们见状,连忙拉扯申奈的袖子,一边笑嘻嘻地解释道:“云儿莫要醋了,只是你良久不来,我们才陪着公子说话解闷的,可真心不敢冒犯。” 疏狂一醉的姑娘们何等眼色,早两年前就看出二人那点事儿了,不说出来是顾忌姑娘家脸皮薄,倒是常常拿申奈打趣。 “谁醋了。”少云杏眼一瞪,憋出一句。 第八十三章 “谁醋了。”少云杏眼一瞪,憋出一句。 倒不是真的吃醋。当初在去青州的路上就知道他对女人没辙。不好女色,话也不多,武功不差,虽然脑子不是很聪慧,但是肯用功,人也实在。少云自小在疏狂一醉长大,见惯了那些用花言巧语骗女人上床的富家子弟,知道如他这般的人已是世间少有。 可是见他被一群女人围在中间,心中还是会有不快,又气他连拒绝都不会,连活该被人调戏! “既然正主来了,咱们也别逗他,申公子快过去了吧。”与他挨得最近的一位姑娘笑靥如花,挥着帕子对旁边的人招呼,“都忙去吧,散了散了。” 众人见状,都纷纷散了去。 申奈如释重负,尚未来得及擦去脸上的汗便快步走到少云面前。嚅嗫了半天,只说了一句,“我有话对你说。” 少云抿了抿嘴,同他一起走出疏狂一醉。 待到角门小巷中,才开口问道:“有什么话?” 申奈惯常冰冷的嗓音中带了几分不自然,却是认真道:“你以后不要再住在疏狂一醉了,可好?” 话一出口,少云的脸色由红转青。 疏狂一醉乃是大乾最大的勾栏院,少云自小就住在这里,虽不接客卖艺,但终归时常遭人非议,再加上无父无母,名声比不上那些闺门小姐好。 而申奈家中尚有高堂老母,又是青年才俊,皇上登基之后被封为昭毅将军,攀亲的人更是络绎不绝。这些少云心里都清楚。 她这一气,气的是申奈竟会看不起自己的出身门庭。 念及至此,鼻子里哼了一声,二话不说就往回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云儿,你可有考虑过住到将军府中来?”申奈一见少云脸色骤变,便知她是误会了,连忙追上解释道。 “住你家?我干嘛要住你家?”少云气不打一处来,只想用鞭子狠狠抽这他一顿。住到他家,无名无份算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想问你,是否愿意嫁与我为妻?” 少云脚步倏然顿住。 他说的那句话在脑海里兜了个来回才渐渐明白过来。他说,嫁与他为妻。 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笑意,又连忙掩了去。树荫下的光斑明明灭灭投在她脸颊上,不多不少地挡去一些表情。 申奈把拳头捏的极紧,见她站住不说话,也不敢开口。只觉得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局促的很。 半晌,才听少云小声嘟哝一句,“哪有这样的?至少也要三书六礼我才嫁你。” 申奈悬着的心稍有着落,默默舒了一口气,心中喜不自禁,觉得二十多年来唯有此时是最快乐的,上前走到她身边道:“自是不会委屈你,我明天早朝时便求皇上下旨赐婚。” “还有一事。”眸色一暗,少云小声道。 “什么事?”申奈才完全放下的心又突然提到喉咙处。 少云娥眉笼烟,几不可闻叹了一句,“你我成亲的消息要传遍整个大乾,我要让人人都知道,我嫁你了。” 申奈看她的表情,已经把她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垂下眼道:“你是希望寂公子到时会出现。” 少云点头,“我自幼父母双亡,现在所剩的亲人也只有他,他要是不来,始终觉得少点什么。” 疏狂一醉算是她的家,真正的亲人却只剩寂青苔一人尚在人世。成婚大事,少云希望他可以出现,即使不见其他人,只见她一人也好。等了五年,实在太久了。 申奈揽过她的肩,道:“好。” 寂青苔尚在人世的消息申奈从未在亭锦忆面前提起过,一则是少云不许,二则那不是他应该插手的事。但私下里,却还是希望他能够现身。 而成婚那日,确实有人从百里之外赶来。那人花白头发,身后背着一个竹筒,青色长衫洗得发白,站在将军府门前,背着光,影子被拉得很长。 到场的都是一些达官显贵,最次也是个七品官,门口登记的仆人执着笔在绛红纸上记录下来者的身份以及贺礼,一边堆着笑把人迎进府中。 寂青苔看着一担担彩礼被人抬进府内,四周鞭炮齐鸣,入眼的都是喜庆的红色,不禁莞尔。 新娘花轿未到,地上红屑就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寂青苔的耳朵被鞭炮噼啪声震的嗡嗡作响。又见凡是进入府中的人都手执帖子,知道自己就凭这身行头又无帖子是断不可能进得到府中,于是静静等在人群之中。 良久,只听传来一声“新娘子来了。”四周人纷纷往里聚集,鞭炮声大作。被挤在人群中的他抬眼一看,只见街头处渐渐出现一顶红銮轿,轿沿黄色流苏摇动。前头站了送亲队伍,两头有人鼓足腮帮子吹着唢呐,一副喜庆样子。 寂青苔踮足而望,见銮轿被停放于将军府正门前。喜婆掀开帘子,一双玉手搭在腕间,新娘微垂头从轿中走出。 喜服上用明黄金丝勾勒凤纹牡丹,腰垂璎珞,头顶大红盖头被风掀起一角,未见面容,只窥得颈项旁垂着的用红珊瑚珠串成的耳环轻轻摇动。 第八十四章 喜服上用明黄金丝勾勒凤纹牡丹,腰垂璎珞,头顶大红盖头被风掀起一角,未见面容,只窥得颈项旁垂着的用红珊瑚珠串成的耳环轻轻摇动。 喜婆小心搀扶新娘进府,喧嚣声起。 待到少云已入府中,寂青苔抬手把额前的发揽到耳后,从人群中挤出来,竟是小心翼翼地从本来背在身后的竹筒中取出一副装裱好的画作。 随着一两位进府的官员行至府门前,他压低声音对着执笔记录的人道:“麻烦帮我把这件东西转交给新娘。” 那人本就忙得焦头烂额,见他一身寒衣相貌平平又无邀帖,自然不屑奉承,只让人收下画作,在小本子上记了梅自早这个名。 寂青苔眉眼轻抬,欲再往府中一看,却被人挤了开。心想也看不到什么,且贺礼送到也见到少云,便转身离去。 喜堂设在正厅,宾客满座,中有一人仪表非凡,身着便装坐于上位,贵气斐然,正是当今天子。 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出现在申奈的喜堂上,让两位新人赚足面子。亭锦忆所念,是少云曾同寂青苔不浅的交情。 想这五年来,还没有哪位臣子的婚事能让他特意出宫道贺。 手执茶盏,他望着堂前二位新人互拜天地,欢天喜地的场景令他心中升起几分怅然。 盏中碧液轻晃,亭锦忆抬手把茶盏搁到手边的红木桌上。新人已经礼成。 申奈大红喜服招眼,作揖道谢,众人还礼,引向席间。 亭锦忆寻了个空子走出喜堂,见满园的西府海棠开得热闹,心情也不由舒畅,又见有一个红衣小厮挑一担着贺礼快步进来,直直往内院而去。 一眼望去,担内全是些金银玉器珊瑚玛瑙,光彩夺目,皆是各位宾客送的厚礼。唯独有一轴画卷压在珠宝之上,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亭锦忆当下生了好奇心,开口唤住小厮。 小厮是新到将军府中的,不知他是谁,见他浑身贵气就不敢得罪,忙停了下来,放下担子垂首静立。 亭锦忆只对那纸卷轴感兴趣,抬手取出,顺势展开。还未看清画中内容,便犹如当头棒喝,立在原地不动了。 缥叶翠萼,红华降采,是一副《榴花双莺图》。颗颗石榴大如马牙状如玛瑙,榴干犹如虬龙出水,古拙遒劲,双莺生动传神,情意脉脉,运笔用色技巧皆属上乘。 左边又用行书认真提了贺词,乃是一首《桃夭》,未见落款。 亭锦忆可以不识得这作画笔法,却不能不识得贺词上这几个小字。 自五年前寂青苔大葬之后,他便把他的词作放在身边,终日睹物思人,聊以慰藉。对他的字已经了如指掌,如今再见,顿时心惊,心里燃气一丝希望。 眼前这幅画作一眼就可辨认出是新作的,若作画那人真是寂青苔,那他就没有死! 亭锦忆回过神来,又细细再看一遍画轴,心中越发欣喜,忙向一旁小厮问道:“可还记得这幅画是何人送来?” “是一个中年人,像是个教书先生,我记得大总管在本子上记了名的。”小厮皱眉回想,因了送礼的多是些显贵,这个人反倒记得清楚。 “什么名儿?” “他说自己叫梅自早来着。” 姓梅,那人是最爱梅花的,借此为姓也不奇怪。 亭锦忆心如擂鼓,喜不自禁,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问:“他在哪儿?” “刚走。” 话音未落,亭锦忆已经奔出院子。 ****** 寂青苔沿着长安路往东门出,五年未到元城,除了街道旁的店铺多有易主以外,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 以前小吃摊子换了位置,有的店面越做越大生意兴隆,而有的已经不见踪影,熙熙攘攘中颇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天色向晚,他随便拐进一家客栈,往掌柜跟前一站,要了一间上房又点了几碟小菜。 寂青苔刚坐稳,抬手倒了一杯粗茶,不经意间抬眼正好见到一群异族人也进了客栈。 看装扮,像是西翎人,其中有几个还有几分面熟,但是叫不上名字。 能让寂青苔觉得面熟的也只有当初去西翎国求亲时结识的一些贵族。 近些年来,大乾与西翎两国交好,互通贸易,故此大乾境内多有西翎商贩走动,但这西翎贵族出现在这里就不能不让他留心了。 那一群人吵吵嚷嚷坐在靠窗的位置,招呼小二点菜,嗓门一点也不见小。寂青苔抬杯微微挡住脸,一边听他们的说话内容。 西翎话属于地方话,光听着就觉得舌头打结,不过西翎商人大多说得一口好汉话,也不用担心有交流障碍。 可现在耳边响起的,确确实实是西翎话不假。得益于寂青苔在西翎短住的那段日子里听了太多,再加上他学东西很快,现在传入耳中这些话也能听懂个七七八八。 第八十五章 可现在耳边响起的,确确实实是西翎话不假。得益于寂青苔在西翎短住的那段日子里听了太多,再加上他学东西很快,现在传入耳中这些话也能听懂个七七八八。 听着意思,好像是西翎王不日将到大乾面圣。 五年了,逸大哥已经称王统领一方子民。 寂青苔用筷子轻戳鱼腹上的肉,一时间感慨万千。 菜还是那股熟悉的味道,可接下来的话听在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花逸此次到大乾来,打着是看望亲妹妹的名号,再往里头讲,是因为他的亲妹妹——大乾国的皇后有孕了…… 寂青苔筷头一顿,怔了片刻,把鱼肉送进口中。 机械般咀嚼着,其实口中已经尝不出任何味道。鸢年有孕……那人、那人已经放下一切,尽心尽力做他的皇上。 这样,多好…… 小二端着托盘给旁边一桌的人上菜,寂青苔下意识扯住他的手,声线有一丝浑浊,“给我上一壶酒。” “好嘞,客观请稍等,小的马上就给您送来。” 借酒消愁,已经不是第一次。 桌上的酒壶变成了酒坛,客人来了一波又走了一波,寂青苔反倒是越喝神思越是清明。直到外头日影西斜,才摇摇晃晃进了预先订好的上房,未脱衣鞋就扯过被褥蒙头大睡。 这一夜睡过,第二日必然头痛欲裂。寂青苔起床后找厨房要了点汤喝,又买了一匹快马,揣上几个烫手的馅饼就马不停蹄地回修云山去了。 ****** 宫灯幽暗,九霄殿内唯有两人,亭锦忆坐于珠帘后的龙榻上,月白色浴衣领口敞开,露出精壮的胸膛,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发尖尚在滴水,在胸膛上画下一道透明印迹。他手杵着下颌,一手轻翻书页,可惜每页都只是草草浏览一遍,直到翻至页尾又重头开始翻,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帘外的人身着黑色夜行衣,单膝跪着,一件件禀报着近日各位大臣家中或大或小的事情。 这一人是亭锦忆家养暗卫,自小就跟在他身边,亦是亭锦忆安置在各处的耳目首领。亭锦忆通过此人了解朝中大臣的一举一动。 不过今日,听来也没有什么大事。 “嘶啦——”亭锦忆翻书动作一僵,有一页纸被不小心撕成了两半。同时帘外禀报的人声音也停了下来。 把书扔到桌上,亭锦忆耐心终于被消磨光,揉着额头开口:“我让你查的那人查的怎样?” 帘外下跪的人顿了几秒,如实相告:“禀皇上,各地户籍上均无记载过一个叫做梅自早这个名儿。但奴才打听得知,那日在申大人婚礼上出现的人确实是叫梅自早,现在居于修云山上,偶尔下山采买物品,无亲人朋友。” 能查到的资料不多,但对于亭锦忆来说已经足够。 “无亲人朋友?”亭锦忆放下手中的书,一丝不意捕捉到的笑意浮上唇角。 “嗯,你下去吧。” 此月月末,大乾五品以上官员均收到皇上将要举行围猎活动的消息。 启佘帝当王爷的时候曾经带兵打仗,自幼酷爱武学兵法,可自登基即位后五年不曾碰过兵器,正巧近来疲于国事,又逢春季风景秀丽,便邀群臣围猎,设下奖品,一边活动筋骨一边增进感情。 不过这围猎地点,不是按照惯例定在皇家猎场,而是一处距元城不远的偏僻小山上。更巧的是,这做无名小山正处于修云山以南,紧紧挨着寂青苔茅屋前的水塘。 皇上的说法是:皇家猎场地形太过熟悉简单,里面的动物也多为人饲养,少了些野性,既然要比,便应拿出真才实学,以荒无人烟的小山为围猎地点,既可以考验各位大臣的野外生存能力,也能够欣赏一番这与众不同的自然风光。于是规定以三个时辰为限,谁在这段时间内打到的猎物最多,谁就获胜。 到围猎那日,无名小山皆被护卫士兵围个水泄不通,亭锦忆跨坐在马上,身后有兵部尚书楼照临与大将军申奈护卫。 楼照临背挎弓箭,腰佩宝刀,俨然一副要夺冠模样。他眯眼看了看天色,日头正好,翻身下马。 忽有一侍卫小跑来报,楼照临与之低头耳语几句,面露笑容,单膝禀告。 “禀圣上,一切皆已安排妥当,围猎随时可以开始。” 四周马蹄踏地声有些乱,溅起尘埃。树影下明明灭灭的光斑投射在地,山间漫延着一股清新的味道。 亭锦忆颔首示意:“诺。” 四周鼓声大作,马嘶长鸣,心底最原始的暴力因子被唤醒,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此种气氛之下,众人抓紧马缰,都盼望大显身手。 楼照临翻身上马,同亭锦忆对望一眼。 “驾——” 亭锦忆剑眉星目,较之平常人多了一份镇定,望了望远处,乃是嗯了一声,率先扬起马鞭,往北边疾驰而去。 第八十六章 亭锦忆剑眉星目,较之平常人多了一份镇定,望了望远处,乃是嗯了一声,率先扬起马鞭,往北边疾驰而去。 楼照临紧随其后,拉弓射箭。 “唉,偏了。”一箭射空,不免感叹一句。见头顶有惊飞的鸟掠过,再次取出一箭。 可惜那支羽箭堪堪擦着鸟翼而过,又一箭落空。 踌躇着再从背后取出一箭,楼照临追上亭锦忆,笑问道:“今日运气不行,要不咱们改天再比?” “箭在弦上哪有不发之理,你故意射偏那两箭,别以为朕不知道。”亭锦忆哼了一声,策马前行。 众人皆为射猎夺冠而来,唯亭锦忆心不在此。 行至无人深处,亭锦忆方才勒紧马缰停了下来。四周树木参天,虫鸣鸟叫,山间有薄雾蔓延,平添几分世外仙境的感觉。楼照临随他停马,抬手在眼前支了个蓬,一脸傻笑着比划道:“皇上还真选了个好地方,若是真有刺客,前面不远处的山包正好可以藏身,又有薄雾遮挡,两处相距不过百里。只要往那里射一箭,技术好的话,必死无疑。” 亭锦忆赞同点头,一面从身后抽出一支未做记号的羽箭交予楼照临,“不错,所以还要麻烦楼大人当一回刺客了。” 楼照临愣住。 笑容凝固在脸上,眼睛瞪得极大,迟疑着伸手接过羽箭,手指拂过锋利的箭头,一股寒意从指间传遍全身。 “锦忆,这可是真家伙,你玩真的?”手中这支箭仿佛有千斤重,楼照临脑门上溢出几滴汗。 “朕什么时候开过玩笑。” 前几日亭锦忆私下里曾与他商讨一计。说是商讨,其实只是亭锦忆单方面告知。当时楼照临没全当真,因为这一计听起来太荒唐了点,楼照临当笑话呢。 当时还腹诽这人是不是整日批改奏折脑子抽掉了,想出这样一计来耍他。 现在想想,亭锦忆又不是吃饱了撑着才会想出这种损招逗他玩。 那些话,没有半句是开玩笑。 楼照临拿着箭半晌没动,早知他来真的,今天的围猎他怎么着也得装病推掉,至少……至少也要提前练练射箭什么的。 呸……练什么练,这箭可不是随便射的! “时间不多,你再不动手朕抄你全家。”亭锦忆看他犹豫,不得不使出杀手锏,末了还补一句“君无戏言。” 楼照临差点哭了。 要是这箭射在别的地方他完全不会有半点迟疑,可这箭是往他顶头上司胸口射,他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我说,这、这就算要演苦肉计也不至于来真的吧。”谁知道这一箭射过去会射中哪里,只要有一丁点差错他会成罪人被载入史册,让后人唾骂万年。 亭锦忆苦笑一声,无奈道:“朕知道难为你,但除你以外无第二人选。宫中万事都已安排妥当,朕决心已下。”要论箭法和交情,只有两人让亭锦忆信得过,其一是申奈,其二便是楼照临。可惜前者木鱼脑袋,就算是杀了他也不会答应做这件事,所以楼照临光荣被选中。 亭锦忆把头转向北边,目光深邃,“五年前我负他良多,害他差点死在雪地里,他必然是怨我的,若是我动用皇上的力量劫他回宫,依他的性子定会万死不从。也只有这个办法,可以让我待在他身边,一切,都可以重头再来。” 这番话说的深情款款,可依然没有让楼照临觉得心里好受点。 打动楼照临的是五年前亭锦忆得知寂青苔去世消息那段时间的模样。失魂落魄,魂不守舍,他亲眼看着他差点把自己逼疯逼死,那时候才知道感情原来也可以这样伤人,现在难得有了一丝希望,怎么能甘心放过。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好吧,凭着这些年交情,我帮你。”楼照临一咬牙,觉得若是不应下此事,以后还会后患无穷终,罪人就罪人吧! 握紧手中的箭,心里还是有点发怵,楼照临不忘交代:“我可是有好多年没摸过弓箭了,待会若是失了准心,那可就……” “那是我的命数。”亭锦忆笑。 “唉,罢了。若我真失了手,大不了把自己陪进去,也不算吃亏。”无论怎么算,亭锦忆的命是要比他楼照临的命更值钱点的。楼照临叹了一句,用力一夹胯下的马,往先前指过的小山包奔去。 亭锦忆依旧立在原地,望着北边发呆。若是楼照临箭法准的话,他胸口受伤,再一个人强撑着走上两个时辰,定可以于寂青苔相遇。 楼照临停在小山包处,抽出刚才亭锦忆给的那一支羽箭搭在弓上,眉间汗水顺着下颌滴落。 一箭之后,便可决定一个帝王的生死。 闭起一只眼,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前面那人身上,楼照临屏住呼吸,万籁俱静,耳边的虫鸟也似乎不再鸣叫。 放手。 箭,离弦而出。 第八十七章 箭,离弦而出。 “唔——” 亭锦忆身子向后一晃,箭已经没入胸口半指多深,剧痛蔓延至全身各处。 亭锦忆脸色瞬间惨白,连忙镇定住心神,心中却是高兴的。 楼照临这一箭如预期中射进身体,避开重要脏器,但伤口极深,箭上又有倒钩,取出更是不易。这样,依他的体质,起码要两个月才能恢复过来。 楼照临自放箭之后便快马奔了过来。看见亭锦忆没有立刻断气已是放下了大半的心。再看中箭的部位,短时间应该没有性命之虞。 “朕没事。”亭锦忆在他关切的眼神中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恙。接下来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利落削掉箭杆,再划破皮肉,咬着牙小心翼翼从胸口取出箭头。 做完这一切,已是满手血污,汗如雨下。 箭头上尚带有皮肉,伤口还不断汩汩往外冒血,扎的楼照临眼睛疼,竟不顾君臣之礼破口大骂道:“你疯了!” 为了见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无异于自残。真是不疯魔不成活。 亭锦忆淡淡道:“带着箭走路太辛苦,况且他不懂取箭,到时候必定会手忙脚乱。” 楼照临无奈扶额,觉得自己跟了这么个主儿真是前途一片黯淡。 更麻烦的是这残局将要如何收场。 大乾皇帝在射猎途中不幸中箭走丢,他这个随身护卫却安然返回,这件事怎么想都不对劲。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他官职不低,身上还有一道亭锦忆留给的护身符,可暂保不死。 现在重要的,就是要想想怎么样才能把这个谎编的圆满一些,最好能成功忽悠了大乾全体文武大臣。 亭锦忆知道他这次帮自己冒着极大风险,心中感动之余还有歉意。勉强抱拳道,“照临,多谢。” 楼照临叹气摇头,拿他没辙,冒着性命危险,丢下偌大的国家和怀有身孕的皇后,为了一个可能做到这种地步,真是又痴又傻。 五年时光,说到底什么也不曾改变。五年前为夺皇位亭锦忆可以兵变弑兄,在史书上留下一抹污点,五年后的今天也能为了一个人抛却家国,甘心受一箭之苦。 他是那种学不会放弃的人,只要还有一丁点的可能,就会牢牢抓住不放。 ****** 亭锦忆不记得走了多长时间,艳阳高照,伤口流血不止,他用袖子上撕下的布条勒紧伤口,可神识渐渐涣散。记忆里这样带伤走路只有在带兵打仗的时候,那时候他是全军的脊柱,他一倒,就全军都倒了,为了家国,他咬牙支撑。但现在,只是为了一个人。 荒草荆棘划破衣摆,这山林之中无路可走,只能依靠感知和太阳方位辨清方向,真不知那人在这样的荒山野岭中如何独自生活五年,夜半时分,听到风穿树林雨打竹叶之声,心中泛起的伤怀又如何宣泄。 血顺着嘴角流下,亭锦忆扶住一棵小树,面色苍白如纸。而不远处已经可以隐隐约约看见一塘水,四周树木碧绿参差,皆倒映水中。 心中涌上一股暖意,终于是……到了。 亭锦忆会心一笑,精神放松,这才脚下一软,栽倒在树下。而神识残留之际,见一人倾身看他,模模糊糊看见的面容不是自己所认识的,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他已寻觅多时。 亭锦忆胸口上全是血,心中暗笑,他赌的,便是他不会见死不救。 天色未明,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时不时响起两声咳嗽声也是闷闷的憋着,生怕吵醒的里面躺着的人。 寂青苔扎起衣角蹲在屋外,偏头熬一锅药。亭锦忆勉强睁开眼,茅草屋大门开着,昏昏暗暗的光线看不清什么,况且胸口上的伤痛极,连动都不能动,吸了口气又闭眼装死。 琼楼宫殿,此刻也比不上这间茅草屋让人睡着舒坦。 隐约听到有脚步声走进,亭锦忆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在小声唤他公子。 公子?呵,还真能装,他就陪他装下去。 寂青苔看他没动静,把手中盛满汤药的粗瓷碗放在案几上,转身又出去了。 半个时辰后端了一碗清粥回来,用勺子一勺一勺极认真的喂到伤患嘴边。 亭锦忆知道他不喝粥,但这熬粥的手艺还真是不差。粥里放了一点刚冒尖的野菜叶,配上切的极细的肉末,清清淡淡的,很香。 待到粥已见底,寂青苔转身走到桌边收拾碗筷。这个碗用了五年,上次洗的时候不小心磕裂了,需要从新买一个。对了,醋也快没了,等下次下山一起带回来,还有就是这多了的一个人…… 吃穿用度什么的,都要多采买一份。 “先生……”凭空插进来的声音,带着刚睡醒是暗沉沙哑,熟悉的像是再做梦。 寂青苔手颤,差点打翻茶碗盖子,有点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 亭锦忆再次开口,是那句话本里用烂了的台词,“多谢先生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寂青苔急忙着端起刚才熬好的药汤慌乱转身,药汁泼洒在手指上也无知觉,“没、没有,举手之劳,既然公子醒了,那就把药喝了吧。” 亭锦忆看着药汁从他手腕处滴下,暗笑摇头,重起了话头,“还未请教先生姓字。” 寂青苔把碗放在床头方凳上,刚好到他够得着的地方,“姓梅,名自早,无字。” 就是他了。 亭锦忆摆出一副恭敬的样子,“梅先生。” 第八十八章 亭锦忆摆出一副恭敬的样子,“梅先生。” 寂青苔匆匆忙忙收拾好碗筷,逃似的快步走出屋子。说不清楚,心里,就是很乱。 从救他回来时的害怕,到现在的手足无措,足足三天。心是放下了,但是又该如何面对屋子里的那个人? 寂青苔借着一轮月光在水边洗碗,水波荡漾开去,夜风习习,弦月挂三星。 纱窗透出隐隐光亮,手指轻抚过水面,水塘另一边有不知名的鸟儿在鸣叫。随手捡起一个一颗石子投过去,只听黑暗中扑啦啦一阵响,之后便再无动静。 把洗好的碗放回另一间屋子的橱柜中,寂青苔又燃起一支蜡烛放在柜子上。收拾出一块不大的地方,打算从今夜开始要在此处睡了。 前三日,亭锦忆昏迷未醒,他只得日日夜夜陪伴左右,生怕他有个闪失,现在他既已醒了,再同处一室就显得不合道理。 夜凉风定,寂青苔等了很久,估摸着那人应该休息了才轻手轻脚推门进屋,箱子里有备用的床褥,取了出来正打算抱到隔壁。 “先生要去哪?” 亭锦忆掀开帘帐,星眸中无半丝睡意。 寂青苔身子一僵,“我,去隔壁睡。” “隔壁?” “嗯,隔壁是放杂物的地方,也算宽敞,刚才收拾了一下。” “真是麻烦先生了。” “公子客气。” 亭锦忆知道他五年来都是独自一人,现在自己占了他的床,他只能睡在地上。本想出口挽留他与自己同床而睡,想了想还是作罢。依两人现在的身份关系,说出这种话太轻薄了些。 凡事,欲速则不达。 那夜里,亭锦忆望着白色的帐子嘴角笑意荡漾。 与他,仅隔一堵墙,仿佛连呼吸,都似有似无响在耳边,无比真切。五年来,第一次感觉到他离自己这样近,非在梦中,而在现实。就连胸口的痛都真切的让他欣喜。 而寂青苔也没有睡意,一直辗转到天明才不知不觉睡着。 第二日,熬粥煮汤,平淡如水的日子。 亭锦忆吃药比寂青苔利落很多,每次都是抬碗一饮而尽,面上不见有丝毫异样,倒是对寂青苔客气的很。 “有劳先生了。” 亭锦忆轻拭唇边药渍,把碗放到寂青苔手中。 “公子客气。” 依旧是刚开始说的那些话,寂青苔收碗出去,过了半晌又提着药箱进屋。 多亏平日里他看书看的挺杂的,勉强识得一些治伤的药材。今日早些时候便去了山里,采了几株草药,舀碎了挤出汁来敷在伤口上。虽算不上好,更比不上宫中的丹药,但起码可以缓解伤势。 “先生在做什么?”亭锦忆看他在旁边一阵忙,好奇开口。 说实话,这民间的土方是向来锦衣玉食的亭锦忆不曾见过的。 那药汁呈暗绿色,看上去便觉的不妥,亭锦忆暗自皱眉。 “帮公子换药。” 寂青苔一边把用旧的床单撕成条状,一边答道:“山中只有一些草药,对伤势略有助益,前几日也都是这样帮公子敷药的。” “先生懂医术?”亭锦忆见过他看兵书账本,不料连医书也有涉及。 “不懂,只是以前随手翻过几本医书,记过一些药材的样子。不过这方子我以前试过,公子不用担心出问题。” 试过?又不是一般的药材,这种外敷的伤药肯定只有受伤流血才能用,难道他曾经…… 亭锦忆试图用手支起半边身子,忙问道:“怎么了?” 寂青苔错愕,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淡淡道:“不过是被刀子割破手而已。” 见他担忧的样子,寂青苔眉毛一挑,“公子以为?” “没什么。”亭锦忆放下手缩回被子里。 寂青苔撕好布条,又把它剪成长短适中的样子。亭锦忆侧着身子看他做这些事,又问:“先生还没有问过在下的名字呢。” 寂青苔一愣,才发觉自己一直都是公子公子的叫他,就算知道他的名字,也在称呼上保持着距离。 “在下姓亭名锦忆,梅先生可称呼在下为锦忆。” 亭乃是国姓,锦为字派,亭锦忆没有隐瞒自己身份的意思,也没有隐瞒的必要,重要的是,他私心里还是希望寂青苔可以叫自己的名字。 寂青苔抬起眼,“嗯,亭公子,把衣服脱了吧。” 还是在生气啊,亭锦忆抿了抿嘴,无奈道:“可能还要麻烦梅先生。” 伤势虽然好了很多,可是动作一大还是会牵扯着伤口疼。亭锦忆本可以忍痛自己来,但一瞅寂青苔关切的神情,不自主地装起脆弱来,反正他也不会把自己一介伤患扔出去。 寂青苔看他无力靠着的模样,透着十二分的脆弱,只得倾身过去帮他解开盘扣。 白皙的手指在他胸前翻飞,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帮自己脱衣服。亭锦忆把身子微微向前倾,同时轻轻抬手放在他的腰侧。 微痒的触感令寂青苔动作一滞,疑惑的眸子微抬。 亭锦忆偏过头,满脸的无辜样。 寂青苔开口,“亭公子这伤是如何来的?” “路上遇到劫匪,没注意被一箭……唔。”亭锦忆话音刚落,就疼的闷哼一声。 寂青苔把药覆在伤口上,手上力道故意加重了些,“那劫匪的箭术真不错。” 竟然可以避开全身重要脏器,又可令伤势不轻。寂青苔由衷夸奖。 亭锦忆听出他话中深意,也只是轻笑一声,“说不定,是我命不该绝呢。”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亭锦忆偏偏就选中旁边的小山包围猎,又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劫匪给射了一箭,刚好倒在他取水的必经之路上。 与其说是天意安排,还不如说是人为更靠谱些。 第八十九章 手指贴着他温热的皮肤,那可怖的伤口极深,分明是用性命在赌这次相见的机会。 感动有之,担心更甚。千金之躯,岂可当做儿戏! 寂青苔眼睑低垂,瘦弱的肩不自主地轻颤着。 他的皇后身怀龙子,他却抛下江山妻儿来陪着他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实在不符合他的性子。 五年前,他可以要他的命,冷血无情,现在也可以为了他把自己的性命当做儿戏,真是个疯子。 “我知道我的伤口不怎么好看,先生也别哭啊。” 那血肉模糊的伤口被暗绿色的药敷着,实在是有碍观瞻。亭锦忆笑着说道。 “亭公子真会开玩笑。” 哪有这样逗人笑的。寂青苔把头压得极低,手上动作熟练地帮他包好伤口,再抬头时,已经恢复了平日里冷清无喜的模样。 亭锦忆看他又是以前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只得默默叹气。不生气,也没见有高兴的样子,他心里想些什么从来不主动说出来,事事都闷在心里,事事都独自承担。 恨的,就是他这种性子,可是爱的,也是他这个人。 ****** 半月后,亭锦忆伤势好了大半,已经可以下地行走。躺了半个月,终于可以出来看一看外面的风景,亭锦忆披着外袍坐在门口的方凳上看寂青苔蹲在水塘边刷碗。 花白的头发顺着瘦削的肩滑落在水中,藏青色飞衣摆也有大半浸在水中。袖子捋到手肘以上,白皙的令人心神荡漾。 那张易过容的脸平凡了许多,没有初见时的惊艳,但依旧是凤眼星眸,多了几分安静淡然。 水塘边长着的柳树半垂身姿,杨花随水而流,芳草萋萋。 亭锦忆惬意地半闭着眼,觉得平生从未有一时半刻像现在这样温馨,心头漫上浓浓暖意。仿佛眼前那人便是他的妻子,饭后洗碗,平常人家最平常的夫妻乐事。 寂青苔把眼前的发揽到耳后,又拿起一只碗。 亭锦忆突然开口问道:“先生可曾听过欧阳永叔的一句词,叫做‘红英落尽青苔院’?我每每想到这一句,总是不得其解,还请先生指教。” 寂青苔袖子往下滑了一寸,故而抬起手顺便擦了一下脸上溅到的水渍,顿了顿答道:“应是妇人思念之语,暗示离人未归之意。” 《蝶恋花》这支词写的是思妇伤春之景,寂青苔记得这上阕的最后一句正是借景隐喻女子久盼良人不归的愁苦伤怀。 “依在下的理解,这应该是表白之语才对。”亭锦忆摇头,认真说道。 表白?寂青苔停下刷碗的动作,转过头看他。 亭锦忆唇角一扬,说道:“先生试想,红英为何要落,又为何要独独落在青苔上。必是太过爱慕青苔,渴望相守,所以才落尽青苔。故此,这句词该是表白之语才对,先生说是与不是?” 他问的只是一句词,而非整首词。亭锦忆借物喻人,把自己比作红英,向他诉情。 听他解释,寂青苔沉默半晌,低下头喃喃自语道:“不对,不是这样的……” 亭锦忆莞尔轻笑,认真凝视他的眸子,“是这样。红英,就是喜欢青苔。” 好像,这是他对一次对他说出喜欢二字。 春水搅乱,水塘边的花落在水中,伴着细细春风散开,寂青苔手指浸在水中,花瓣便覆在指上,回过神来的他低头拭去花瓣,继续用帕子擦拭碗边。 装作没有听懂似的转开话题,“我明天要去山下的村子里采买物品,可能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嗯……饭我会放在厨房里,还有药……” “我和先生一起去。”话未说完,亭锦忆接口道,“这些天来太过麻烦先生,在下虽做不了什么,但是拎一拎东西还是可以的。” “可是……” “伤已无碍。” 已经是把他要如何拒绝都料的一清二楚。寂青苔一时想不出什么说辞,只得不语。 “梅先生,你刷碗已经刷了一个时辰了……”亭锦忆看了看日头,提醒道。 山里的夜来的很早,半塘水映着红日,才不一会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亭锦忆依旧坐在门前,望着山那边的余晖,眼里一片悠然闲淡。寂青苔刷好碗筷,见他没有想要回房的意思,只得尽宾主之宜陪在旁边。 山里的日子说起来很无聊,寂青苔本就是个话不多的人,更别指望他能说上几个段子逗逗乐,再退一步,就算是闲话家常的也好。可两人待一处就无话可说,要是谈谈以前吧,还要装出个一无所知的样子,被问的又要费点脑子编几出蹩脚的谎话。明明两人端得都是心知肚明,硬是不想挑开来谈。 “梅先生。”这半个月来,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三个字,现在顺口的不得了。 寂青苔听见叫他,于是转过脸,那双清亮眸子对过来,有些茫然。 “有件事情想与先生商量。” “何事?” “在下想与先生换房。” 半月以来两人都是分开睡,亭锦忆不曾逾越,但并不代表他不想。要是依旧这样下去,再多个几年,恐怕两人也是这种不温不火的过日子。可惜,亭锦忆没有几年,就是连一年、半年时间都没有。 “前些日子因为在下伤势未愈暂且不提,现在伤势已无问题,应该把房间还给先生了。”语气平平淡淡的。 “公子不必……” “那就这样吧,今夜我便搬过来睡。”自动忽略掉寂青苔的话,亭锦忆起身回房。 晚些时候果然过来了,抱了自己的被褥往床上一放,望着寂青苔错愕的脸上满是笑意。 寂青苔被迫往里面挪了挪让出空间。 原本这间屋子就极小,亭锦忆往里一站更显压迫,正好把门全部给挡了。寂青苔在地上铺了褥子,薄薄一层,好在此时的天气不是很凉。 “旁边的房间我已经收拾过,先生可以过去休息。”笑意盈盈的脸上完全是为你着想的模样。 寂青苔坐在床上,盯着他的眼睛半晌没动。 亭锦忆等了一会,也不见恼,倒是极为自然地拉开自己的被褥钻了进去,同时来了一句,“其实在下也不介意与先生抵足而眠,看样子,先生也有此意。” 这样一来,寂青苔显得有些进退两难。思忖良久,身旁的人已经呼吸沉稳缓慢睡熟了,寂青苔轻揉额角,微不可闻地叹息。 本欲起身离开,到了门口站了几秒,还是决定留下来。 蜡泪流尽,手指抚过粗布被面,又望了望身旁那人沉静的睡容,寂青苔拉高被子。 心里其实是不舍的,其他的,都是借口。 第九十章 次日清晨,东方微曦,醒过来时依旧只是一个人,被褥多了一床,尚留余温。 墨黑的眸子沉了沉,拉开被子起身。 亭锦忆蹲在水边打水,眉宇间的霸气不时显露出来,与后面的贫寒的茅草屋极为不搭。身为帝王的人脱去黄袍,做这种粗活时有些笨手笨脚的。 寂青苔看出他是想打水让他洗脸,遂上前拿过木桶,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怪异。 亭锦忆手里的木桶被人拿走,抬头起身,“先生昨夜睡得可好?” “还好。” 他一夜未眠,直到天快要亮时才昏昏沉沉睡过去,本就不好的睡眠身旁躺了一个人就更加不好了。 亭锦忆道:“那就好。” 简单吃过早饭便下山,寂青苔依旧背着那个旧箩筐,一身藏青色长衫比起上一次下山时更白了些。 亭锦忆走在他身旁,垂在身侧的手不时与他擦过。 修云山下的小村子百年不变,黄走运依旧坐在村口不远处,低着头把打了结的胡子慢慢疏理开,身边少了那群常听他讲故事的孩子,不免有些凄凉孤寂的感觉。 遇见故人,满是皱纹的脸上沟壑愈发的深,先打招呼道:“梅先生,这可有好久没来了,”目光转向他身旁那张俊逸的脸上,笑容僵了僵,依旧保持着笑道:“这位是……” 剑眉星眸,贵气斐然,即使穿着布衣也掩盖不住浑身上下的凌厉霸气,一看就是不同凡响的人。以前黄老头说梅自早是贵人,看来不仅他是贵人,就连他身边的人也是不一般啊。 “是以前的朋友。” “这感情好,梅先生在这山上住了怕有五年了吧,这还是头一次见有人来看您呐,您这朋友真是一表人才。”赞叹的目光上下打量亭锦忆,满意的不得了。 话说村西那头王家的女儿也是生的极为俊俏,前不久王家大娘还托他给看看有谁家的男子不错,干脆凑成一对得了,他现在看着眼前这位就不错。 “公子怎么称呼?” “敝姓花。” 亭乃国姓,在黄老头面前自然不能暴露身份,只能临时随口编出一个姓。 “哦,花公子年方几何啊?” “廿七。” “家中可有妻室?” 寂青苔算是知道黄老头的意思了,淡淡的眸子扫过亭锦忆的脸颊,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有一正妻。” 这五年来,除了鸢年一人他不曾册封过其他妃嫔,就连每三年一次的选秀也是把选出的各色佳丽送给王公子弟,端的是独宠一人,鸢年后宫独大。 “那花公子可有意再纳一房妾?” 要是嫁得了这人,即使不做正妻,单做一房小妾也不算委屈王家女儿。黄走运心想。 “是哪家的姑娘?” 亭锦忆正欲回绝,不料寂青苔先他一步接话道。 眼角一副欣喜的模样,倒是极为有心的替他问道。 黄老头一听这话觉得这事儿有戏,忙道:“就是村西边王家的女儿,年方二八正是好时候,长相算得上本村最好的了。人也知书识礼,懂得孝敬公婆,略识得几个字,一手的好绣活。” “那倒是个好姑娘。”寂青苔看起来也很满意。 “你做什么?”话音才落,亭锦忆的声音就响在耳旁,带了几分急切,又压着怒气。 以前塞了一个女人给他不算,现在又想塞一个,把他当什么了! 寂青苔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转过脸来一本正经道:“那姑娘我以前听过,人品样貌都不差,花公子不妨考虑考虑。” 亭锦忆脸黑下来,眸子一闪,“你是真心?” “我真心你便娶?”寂青苔斜眼道。 “我会不娶的。” 亭锦忆暗扫他一眼,上前对黄走运抱拳道:“多谢老先生好意,可惜在下并无纳妾之意,还请勿怪。” 寂青苔看他一眼,不置一词,冰冷的面容看不出表情。 “这……公子当真不再考虑一下。”黄走运大有可惜之感,“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再说那姑娘识礼仪知大体,家中再纳一妾也可添丁增口,再多一人服侍公子,有什么不好?公子要是担心那姑娘样貌不行,我黄走运完全可以作担保,保准公子娶回家定不后悔。”黄走运拍着胸口保证,说的像是卖东西似的。 这世上哪个男人不爱美色,这白得的还有不要的? “在下心有所属,望老先生不要强人所难,告辞。” 亭锦忆说罢,果断牵起寂青苔的手大步离开。留下黄走运一人坐在地上喃喃叹道:“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好的福气哟。” “放开!”手被他牵的很紧,寂青苔眉头紧皱,使劲把手抽回来。 亭锦忆停住脚步,听见他说:“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从未见他有过如此厌恶的表情,亭锦忆掌中的手偏凉,一寸一寸凉进骨子里。怔了怔,还是放开手。 只说出两个字,“冒犯。” 第九十一章 寂青苔也倏地一愣,似乎是没料到他会有此反应,抿着唇侧过脸望向一边集市,稍顿了顿再道:“走吧。” 柴米油盐锅碗瓢盆一样样看过来,身后的箩筐已经装的满满的。亭锦忆默默跟在寂青苔身后,浑身上下释放出一种人畜勿进的冰寒之气。可是那张俊逸的面容还是惹得众人偷偷打量。 那个箩筐压住在寂青苔身上,挡住他的大半个身子,本就羸弱的身子也不知怎么能禁得起这重负。 亭锦忆上前一步,长手一身从他肩上拿过筐子,“先生该是不介意在下来背这些东西吧。” 寂青苔不做声,只由他背着箩筐,继续和摊后的小贩谈话。 小村里的东西不贵,东西也比不上元城的好,人情味却是浓郁的很,凡是以前买过东西都会笑着和他问候一声,也顺便问问他后面那位长相不凡的公子哥儿。 寂青苔都一一笑着问好,儒雅而颇具风度。 “梅先生,这是几个鸡蛋,都是自己养的鸡下的,您要是不嫌弃就收下。”一位蓝布衫大婶上前往寂青苔手中塞了一篮子鸡蛋,用米浸着,又盖上碎花布。 “要不是上次您给那些钱让我家那口子治好了病,现在怕已经去了,这都是一点心意,您要是不收,回去了那口子肯定又要说我。”眼睛里满是笑,倒是真心诚意的感激。 “那便谢过张婶了。” 收下鸡蛋挎在手腕上,才下了几级石阶又被人叫住了。 “哎——梅先生等等。” 五大三粗的汉子小跑追上,气喘吁吁道:“梅先生可算等到您下山了。上次您不是给了俺钱让我送三儿去上学吗?现在他正念私塾呢,昨儿还和俺说夫子夸他聪明呢!对了,您送给他那些书他天天都看,喜欢的不得了。” “喜欢念书是好事,三儿有读书的天赋,又肯用功,他日必成大器。”寂青苔点头赞道。 “是啊是啊,正好今天打了两尾鱼,先生收下,还有这坛酒,自家婆娘酿的,先生带去尝尝。” 那两尾鱼用草系着,连同包好的酒一起递过来。汉子憨憨的笑着,老实朴素的样子。 寂青苔笑着接过,颔首道:“那便谢过了。” “先生太客气,都是小东西,比起先生给俺家的帮助简直不值一提。哟,都这点了,家里婆娘还等俺吃饭呢,先生俺走了啊!” 布衣草鞋,也不识得几个字,端得是一份真心,平常人家的幸福让人极为艳羡。 “看来先生做了不少好事。”亭锦忆接过他手中的东西,要是还有一只手空着的话,他肯定不由自主往那脑袋上摸一把。 这时才发现,五年来寂青苔长高了不少,虽然还是比自己矮那么一点点,离开他时寂青苔才十五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 现在,都二十了。 “走了。” 见他愣愣地看着自己,寂青苔狐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见没有什么异常,顿时回过神来。先一步往村口走去。 晚饭是在山上吃的,因为买了肉,终于不是平日里的白菜萝卜,亭锦忆向来山珍海味吃惯了,刚开始吃这些平常小菜时还觉得挺新鲜,可时间一长就受不了,被养刁的胃口极难伺候,不过每日三餐都是寂青苔亲自下厨,虽然没有肉,亭锦忆也会慢腾腾地全部填进肚子里。 今晚的菜有一道菊花鲈鱼羹,菊花是寂青苔去年采下晒干备着准备用药的,现在用水泡开,一朵朵荡在碗里。 吃饭时候两人向往常一样相对而坐,各执一只小碗,埋头吃饭。 舀了一勺鲈鱼羹在碗里,又夹了几根泡菜,亭锦忆开口:“要不把那坛酒也开了吧。” 寂青苔筷子顿了顿,抬眼道:“好。” 从一旁拿过两个粗瓷碗来,又敲开坛口的封泥,哗哗哗倒了两碗,一碗放在寂青苔面前。 自己家酿的酒比外面买来的纯很多,酒香也浓。亭锦忆轻抿了一口,像是有一团火似的一路烧到肚子里,喉咙里还留着酒的醇香。 看对面寂青苔也只是沾了一点,就皱着眉放下了碗。 “这酒可真烈。”亭锦忆笑着赞道,“倒是比外面买来的要好。梅先生,在下敬你一碗,当是谢过救命之恩。” 说罢抬起碗来一饮而尽。 寂青苔看着他喝的痛快,也只好端起碗喝酒。 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还未结束,酒倒是喝了大半,碗底薄薄一层酒液映着烛光,轻轻摇动。 亭锦忆按住碗口,眼神清明透彻。 寂青苔碗里的酒还有大半,头已经昏昏沉沉的,连手脚也开始不听使唤了。心里还念叨着,以前喝酒都不曾喝醉过,今儿怎么就喝多了呢。又想,原来醉了是这种感觉。 把碗里还剩下的半碗酒灌进肚子里,只觉的这酒越喝越好喝,简直要暖到心里去。 “梅先生。”亭锦忆轻唤。 “嗯。”无意识的应了一声。亭锦忆见对面的人闭了闭眼,撑着脑袋的手一歪,整个人瘫在桌上不动了。 看来,真是喝醉了。 “梅先生,梅先生。”又唤了两声,那人只是身子微微动了动,醉的不省人事。 亭锦忆唇角浮上一抹淡笑,伸手握住寂青苔放在桌子上的手,把他的手包裹在手里心里,倾身过去柔声道:“青苔?” 第九十二章 长长的羽睫轻颤着,细看之下,鬓角隐约可见粘合的印记,不由自主地抬手,撕下他脸上的面具。 青丝一泻而下,沉沉的流到地面上,那副面容依旧漂亮的让人屏息惊叹,抚过眉型,比五年前多了几分英气。 亭锦忆低低一笑,俯下身唇就贴了上去,借着三分酒意低声呢喃:“青苔……青苔,小词……” 曾经在心里默念过无数次的名字,如今终于可以在他面前说出来。 寂青苔侧了侧脸,双眼依旧紧闭着,眉头也不见舒展开。 手指搭上他的腰,顺着衣衫内往里摸,入手宛如上好陶瓷,细腻光滑,忍不住反复摩挲。 腰侧一捏,整个身子软的更厉害,寂青苔倒吸一口气,双手攀上他的肩。 想起白天里山下要给他说亲事那老头便忍不住轻笑,王家女儿纵是相貌再好,怎么比得过眼前这位让人把持不住,疏狂一醉头牌,纵是无情也动人呐! 抱起来便纠缠着倒在床上,寂青苔的衣服被他剥了大半,迷迷糊糊间听见他在说:“青苔,睁开眼睛看着我。” 烛光映晃着那双迷离的的凤眼,倒映出一张浅笑吟吟的脸,寂青苔双手撑住他的肩,努力摇了摇头。 “怎么了?” 抬手勾起他略显瘦削的下巴印上一吻,亭锦忆问。 迷茫的眼努力想看清眼前这人的容貌,可那脸重重叠叠的总是看不清,感觉是熟悉的,可就是看不清。 亭锦忆不等他说话,只是轻笑着吻他,同时手也没闲着,才一会功夫就把怀里的人扒了个精光。 也只有把他灌醉了,他才敢这样乱来。 深知他身上每一个敏感的地方,耐下心来细细逗弄,而这副身体也对他熟悉的很,下意识迎合。 “嗯……锦忆……” “我在。”有些涣散的眸子露出惊喜,握住他臀部的手开始往下游移。 手指刺进那个地方,立刻就被绞紧。 “啊哈……”寂青苔浑身骤缩,怔了怔,突然剧烈挣扎起来。 见他挣扎的厉害,亭锦忆心里一紧,安抚似的把他抱在怀中,吻着他的耳珠柔声道:“青苔、青苔……是不是很疼,我……” 想起那日他在他身下毫无气息,他就一阵慌乱,手臂把他圈得更紧,“我知道我错了,以后再也不强迫你。青苔……青苔,你和我回去好不好?” 寂青苔咬紧下唇,也不知是否清醒过来,只是一遍遍重复着:“不行,不行,不行的……” “为何不行?” “因为……”话才说了两个字,便又不断摇头,感觉到圈紧他的手面上一阵温热。亭锦忆把下颌搭在他的肩上,苦笑道:“因为什么?嗯?五年前你说你要走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告诉我……至少也让我明白自己哪里错了好不好?” “那是……嗯啊,我不可以。” 眼睛下意识望向床边的箱子,寂青苔咬着下唇摇头。某个羞人的地方被他握在手中玩弄,推他的手不自觉软了下来。 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在箱子里吗?” “嗯……” 模模糊糊应了一句,立刻被人压在了身下。 ****** 言一留下的那本书五年以来第一次被翻开,尘封的味道在屋中蔓延开。里面记载的陈年往事令人心惊不已。 原来,他是那个女人的孩子,他也是他的亲弟弟。 亭锦忆手扶额角,看着寂青苔的睡容默默叹气,就因为这个,所以要离开? 乱仑又怎么样了?他做的有悖天理的事情多得是,也不差这一件。况且男子结合本来就不合理法,再多加一条罪名也无关紧要,他就是喜欢这个人,管他身上流着谁的血,喜欢就是喜欢了。 手指还在怀里人的腰间抚着,亭锦忆倾身咬着他的下唇,笑眼看那人悠悠转醒。 “你!”眼神瞬间清明,寂青苔大惊失措,被他一把按在床上,“天还早,再睡会儿。” “亭锦忆你混蛋!” 浑身上下被扒的一件衣服都不剩,他要是还察觉不出发生了什么就真是傻子了。 身边的人脸色黑的像炭一样,亭锦忆抬手抚上的脑袋,手指缠进发丝里,“昨晚我没碰你,你不要动,不然我可保不定待会儿会做什么。” 寂青苔愤恨咬牙,“把衣服给我!” “不给。” “我杀了你!”起身便去夺亭锦忆放在手边的衣裳。不过身上倒是不觉有异,看来昨晚他确实没有碰他。 “怎么才过了五年戾气就变得这么重,和谁学的?”捉住他的手臂一拉,正好把他整个人困在怀中,顺势低头一亲芳泽。 “唔……”唇角被他咬破,亭锦忆毫不在意,尝够了味道才意犹未尽地放开,盯着那双快要喷火的眼睛道:“知不知道你昨晚对我说了些什么?” 寂青苔扭过头,“你卑鄙!” “我是卑鄙,又怎么敌得过你的无心,寂楼主,你难道只有在意识不清的时候才会说真话?”心中藏了多少事情,又藏了多少年,难道他就打算永远瞒着他躲着他? 第九十三章 “昨晚该说的你都说了,我也信了。”亭锦忆吻过他的指尖,狡黠的笑声隐没在喉咙里。 “你!” “还有……”眼角扫过桌上放着的那本书,轻咬他的指尖,“该看的也看过了。” 寂青苔身子一僵,脸上失了血色,愣愣地盯着他的脸看,沉默几秒又挣扎起来。 “既然知道了,还不快放开我!” 放在他腰间的手加重力道把他按坐在自己腿上,漆黑的眸子里含情脉脉。 “我不在乎。” “你放手啊!” 寂青苔低头掰开他的手指,原本还裹在身上的被子也滑在了地上。未着寸缕的身体全落在亭锦忆眼里。 “你别动……”幽暗的眸子蒙上许些情欲,亭锦忆暗沉着声音警告道。 大概是察觉到股间某个物体发生了变化,寂青苔嘴角一抽,僵直着身体不动了,“你要是敢……” “正是不敢,才叫你不要动。”亭锦忆有些无奈地放开手,凄然一笑,“是觉得恶心?我是你的兄长,与我做那种事很恶心?” 寂青苔缄默不语,只用那双冷冷的眸子看着他。 “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突然变心,亦或是从没用过心,本想着让你死在我手里,那样的话你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也忘不了我。可这五年来,心中还是舍不下,那日在申奈府上认出你的字迹,我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围猎是假,找你是真,我离开皇宫的时间不能太久,不能在这山野之间与你相守一生、白头到老。青苔,我并不在乎你是谁,一介妓子也好,皇子也罢,我亦不愿做你的兄长,只想做你的恋人。若你还是放不下,我也不强求,待会儿我便离开,你不用再躲着我,我也不会来找你。呵,相见不如怀念,我们……永不再见!” 说完这番话,手已经拿了床帏上的外衫披上下床,脚趾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凉意游走全身。 求不得,就放手。至少有他尽力去求了,爱过伤过悔过,从此刻在心里,够他回忆一生。 天际未明,晨光勾勒山边,绿草上露水透亮。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漫上一层酸涩。 曾经不顾一切的去求他的喜欢,等到求得了却不要了,明明是自己事先招惹,也是自己先说的放弃,心里是极喜欢他待在自己身边,嘴上却说不出让他留下来的话。 未关紧的门扉吹进一阵凉风,内心仿佛有什么东西松动了。寂青苔一把抓起衣服,赤脚奔出门外。 隔壁的屋子点起了烛光,亭锦忆低头收拾行李,额前的发丝被风扬起,抬手揽过,便见眼前站了一人。 长袍随便套在身上,赤着脚,半截小腿露在袍子外面,肩胛骨上还有昨晚他故意留下的红色印记。 停下手里的动作,只等他开口。 淡淡的眉眼看似无情,寂青苔眼底波澜轻漾,“留下来。” 只想私心一次,只这一次。也曾经想过放下,可即使逃到这无人烟的山野中,每次午夜梦回时眼前还是那张脸,那段情。要放下,还是不甘心啊。 眼里一泓碧波,映着烛光更加清亮,声音依旧是沉沉的,“我给了你机会,是你不要的。” 似是叹息,“是啊,是我自己不要的。”寂青苔无奈自语,“我原本以为自己想要的生活便是归隐山林,坐看云起。我这样活了了五年,够了。” 若是未曾把一颗心放在他身上,他大可以这样活一辈子。可是这五年里,身是自由了,心却不见了。 星眸暗沉,隐隐流露出一丝喜悦,亭锦忆上前把他拥在怀中,“青苔。” “嗯。” “青苔。” “怎么?” “青苔……” “你烦不烦!” ****** 日子还是一样过,不同的是梅先生同意与亭锦忆同住在一间屋子里。 屋里支了一个火盆,寂青苔草草翻过言一留下的那本书,扬手投入火盆里。 “不是没看过,就这么烧了?”亭锦忆环着他的腰道。 “看不看又有什么区别,这些事我不想知道的更多。”火苗吞噬了书页,烟雾迷了眼。 亭锦忆低头吻了吻他的唇角,闭了闭眼道:“以后要是什么时候想知道了,我说给你听。” “好。” 待火光湮灭,寂青苔才似松了一口气似的抬头笑道:“对了,过几天我要下山买肉?” “买肉做什么?”他记得他不怎么喜欢吃肉,更别说专程下山去买。 “自然是有用的,到时候你便知晓。” 下山买的是五花肉,有肥有瘦。卖肉的张屠夫没收银子,说是当做报答梅先生年前接济家里的那几百两银子,割肉时又多割了好几两,用草穿了提在手里。 到了晚些时候,寂青苔负手立在屋前,捏了个口哨放在唇边吹响,便有一物落在旁边的矮枝上。 “果然是海东青。”亭锦忆站在门口,言语中流露出赞赏之情。 以前在大理寺时他便见过这只海东青,那时被寂青苔给扯了话题便没有再问,没想还能再见到。 第九十四章 海东青向来名贵,宫里也不超过三只,都是异邦进贡来的,平日里养在后花园里与一般鸟类无异,都失了野性。寂青苔这只却不一样,虽认主人,但因一直翱翔于天际自己捕食,凶猛异常。 “它的名字叫翎,被我救后一直跟着我,平日里会劳烦它帮我送几封信。” 一边解释着一边伸出手,翎便开始歪着小脑袋一个劲蹭他的手心,完全是一副亲昵的样子。 “东西带来了?”寂青苔唇角一弯,抚着它光滑的羽翼问道。 翎兴奋地叫了一声,一边抬起自己绑有纸条的脚。 取了字条,往盘子里拿出那块五花肉往空中一抛,翎长啸一声飞起接住,摇头晃脑一副得意样。 “原来是给它的。”亭锦忆暗笑,这只海东青的性子可比他这主人可爱多了。 “去吧。” 得了犒劳,翎欢喜地展翅飞走。 寂青苔展开字条,面色逐渐凝重。字条是从朔州传来的,最近边界上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如他所料,依着花逸的性子,果然不会太过安生,这才五年便忍不住了吗? “朔州有动静。”抬眼看了亭锦忆一眼,“你打算怎么办?” 拿过他手里的字条,亭锦忆云淡风轻道:“寂楼主消息挺快。” 朔州边界上西翎王增兵三万,每日操练兵士,闹得人心惶惶。亭锦忆倒也不急,现在还没见有何动静。 “西翎王再过不久便要到大乾面圣,走的正是朔州这条路,要是没点动静才叫奇怪。增兵三万是为了以防万一,西翎王到大乾来不可能不做些准备。呵,这些年来西翎与大乾表面交好,实则暗地里多有动作。现在鸢年在我手中,大乾略占上风,也只是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和平。”亭锦忆娓娓道来。 “鸢年……”提到这个名字,寂青苔眸子一缩,心中复杂不已。直到如今,鸢年也不过是亭锦忆一颗棋子,那个姑娘对亭锦忆又何尝不是一片真心。 羽睫颤动,寂青苔拉回自己的神思,正色道: “西翎王向来将这个唯一的妹妹视若珍宝,这次到大乾来关系重大,有些准备也是应该。可是……”说道这里,“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不过是看望妹妹,半月前我就在元城见到一批西翎的贵族。按照常理他们理应同西翎王一起到元城才是,这早到的半月里要做些什么呢?” 亭锦忆微微一笑,“勾结大乾官员,伺机安插眼线,为日后攻打大乾做准备吧。” “你知道?”眸子轻扬,寂青苔惊道。 “嗯,那群人一进元城我就落入我的掌控中,他们勾结哪些官员我心中已有数,暂时放任,不过是想看这群跳梁小丑要演什么把戏。”语气轻飘飘的,是胜券在握的自信。 寂青苔垂下眼睑,眼里含有怒气,“尽管如此,你明知此时国事危急,你身为皇上竟然不顾苍生百姓不理朝政跑到这种地方,真是个昏君。” 若是平常人骂他是“昏君”,亭锦忆就算不诛他九族也不会饶他性命,可现在却一点也不气,走上前抱住那人的腰,“不是怕你又跑了嘛,你那么聪明,若是被你知晓我知道你没死而且就住在这山中,你还不逃到别处去。我岂不又要再等五年。” 长眉一挑,寂青苔讶异,一边低头一根根掰开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指,“谁说我死了?” “不是、不是那日之后,你都没有了气息,才过了几天疏狂一醉便大办丧事,灵位上还不属名字,队伍里也没见到你,少云哭成了泪人,我便以为……”亭锦忆一提起这事儿心里还是不太舒服。 若是知道他没死,就算是掘地三尺找遍整个大乾他也会把他找出来,偏偏眼前有一尊坟墓,真实的让他什么念想都不留。 “就为了不让我找你,寂楼主真可谓煞费苦心啊。”被板开的手指又压上他的腰,故意咬着他的耳珠以示惩罚。 “呵,怪我作甚,那墓中的人是我师傅,大乾智者,创建疏狂一醉的人,这副排场他当得起,牌位上不属名字是师傅的遗愿,谁叫你妄自猜测。”寂青苔冷笑。 “你那师傅不是什么好人,”提起那个师傅,亭锦忆回想起那本已经被寂青苔烧掉的书上的内容,无非是讥嘲泄愤,难看至极。那样的书不看也好。 那最后的真相不知也罢! 谁会想到看似年近六十的大乾智者言一曾是太子洗马程老爷的嫡子,程百菀同父异母的哥哥。只因程家因程百菀的事而遭到南宫苓私下陷害,全家被投入牢中,落得个凄惨下场,才会恨由心生,誓要程百菀不得好过。 也是他,多年来查找寂青苔身世之谜,然后将真相告知正在宫中的程百菀,让其明白自己亲生儿子已被流放,生死不明,以致程百菀精神受到刺激,投井自杀。 如此卑鄙之人,哪是什么大乾智者。 “以后,由我待你好。”一边说着,手指一边往前伸去解他的腰带。 第九十五章 寂青苔眼神闪了闪,避开他的手指。 “不是不生气了?” 这些天来虽不同之前一般与他时时保持距离,但也不让他近身,虽同处一室,可是却未有太过亲昵之举。 “我没生气。”拂袖走开,兀自往屋子里去。 “那是为何?”亭锦忆追上。 “你自己想。”搁下这么一句,寂青苔把门关上。 隔着一扇门,亭锦忆放下想要敲门的手,心中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皇上失踪多日,朝中重要官员已经私下派出无数暗卫到处寻找,表面上虽然一切如常,但实际不知有多少人心中猜测万千。瞒一段时间尚且没有太大问题,可时间一久难免露出破绽。 楼照临躺在自家府邸的后花园中悠闲自得,这贵妃椅是前不久送来的,身旁一左一右站了两个闭月羞花的侍妾,一个帮着打扇,另一个正用芊芊玉指剥开翡翠似的葡萄送进他的口中。 握住柔荑往怀里一拽,就着她的手把葡萄含在口中,吻上朱唇。 “老爷……”柔柔的呼了一声,柔若无骨的身子往他怀里靠。 有这么好的日子放着不过,非要去那荒山野岭中陪着一个冷冰冰的人,他那主子真是不懂得享受人间至乐。 楼照临抬手掩住打呵欠的口,突然见到一小厮冲冲忙忙跑进后院。 “站住。” “老爷,原来您在这里,呼——”那小厮急忙刹住步子,调转回头跪倒,“老爷,皇后娘娘来了。” 楼照临眉头一皱,“皇后?”不在后宫待着往他这尚书府跑做什么? “已经……已经到正厅里了。” 楼照临一个翻身从贵妃椅上坐起,“可有见到带了多少人?” “只有几个侍卫,还有一个宫女,娘娘是微服出宫的。” 心下一盘算,楼照临奔回房间换上官服。 “下官恭候来迟,还望娘娘恕罪。”往正厅里一跪,身后的人全部跪倒。 鸢年执着茶碗的手顿住,低头吹了吹茶叶,再抬眼看他。 衣角露在外面,帽子倒在左边,满脸大汗一看就知道是匆忙间赶过来的。 “楼大人最近日子过得挺逍遥是吧?” “下官不敢。” “可本宫的日子就比不得楼大人了。”淡淡的语气让楼照临瞬间冷汗直流。 “都下去吧。”环视了四周,摆手让其他人退下。鸢年眼中有一抹难测的神色。 想这五年来她第一次踏出皇宫,竟是为了寻夫。到了这个份上也着实脸上无光。 没有听到其他声音,楼照临只得跪在地上,虽然心中没有表面上所表现出的惶恐,可平心而论确实有那么几分心虚。 突然眼前罩下一个黑影,楼照临惶恐抬头,只见鸢年已跪在他的面前,顿时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娘娘,你这是……” “请楼大人把我的夫君还给我。”满身华服的女子跪在她的面前,眼里满是哀求之色。 楼照临连忙跪着后退两步以头磕地,万分惶恐,“娘娘快请起来,皇上……皇上真的不在我府上,娘娘若是不信,大可派人搜查,切莫如此啊!” “我自然知道他不在这里,他在哪里,难道楼大人也不知道吗?”鸢年跪着不起,一双泪汪汪的眼睛让楼照临无法直视。 “我……下官真心不知!”楼照临一咬牙。 鸢年一把拽住楼照临的衣角伏下身去,泣不成声道:“楼大人不用再糊弄我了,朝中那些老臣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你和他的关系吗?他失踪那日不是你在他身边,他去了哪里,还请楼大人如实相告。鸢年和腹中的孩子定会感谢楼大人的。” “娘娘你这是……”楼照临一时语塞。原本想好就算是鸢年如何逼问也定咬紧牙关不暴露半个字,没想这身怀六甲的女子跪在自己面前,就算是块石头也无法无动于衷。 广袖上用金线绣出的大红牡丹因沾了泪水颜色变深,鸢年长跪不起,抽噎着退让一步,“既然楼大人不愿告知我夫君的去向,鸢年便不去寻找。只求楼大人以大局为重,尽快让我夫君回来,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现在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已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只是一个失去丈夫的可怜女子,楼照临心下一软,只是紧皱眉头不肯说话。 “我皇兄不日将到大乾,若是到时候大乾依旧无主,我又该如何自处。楼大人真要将我母子二人逼入绝境吗?”抬着袖子掩住唇,鸢年哭的梨花带雨。 母子二人……心里挣扎万分,想来鸢年是肯定他知道亭锦忆的去向才会这般不顾国母仪态跪地苦苦哀求。 女子以夫为天,现在这天没了,怎担得起一家一国的重担! 楼照临把额头贴在地上始终不敢抬起,此时终于微微抬起一点,沉声而道:“下官,下官姑且试试,娘娘快请起来。” 闻他一言,鸢年破涕为笑,终于止住眼泪,“多谢楼大人。” 起身整理仪容,鸢年端正坐好,这才唤人进来。少坐片刻,便说乏了。 楼照临下跪恭送,一身官服后背全部湿透。 “楼大人可要记得答应过本宫的事啊。”鸢年离开时的声音还响在耳边,楼照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薄汗,转身吩咐下人收拾行装。 一个月,也该去请亭锦忆回宫了,不然他真的撑不下去了。 第九十六章 “这也一个多月了,你什么时候走?”寂青苔坐在桌前铺开宣纸。 “快了。”亭锦忆看着他万年不变的脸,试图从里面找出一点不舍的痕迹,可惜看来看去仍旧是那副无悲无喜的样子,不禁有些失落。 寂青苔被看的有些不自在,抬头问:“看我做什么?” “自然是好看才看的,”亭锦忆轻笑一声,“你和我一起回去吧。” “不行。”寂青苔连想都没有想就断然拒绝。 回去做什么,进宫和他的后宫女人争宠?还是继续待在疏狂一醉里当他的楼主?那还不如继续在此地笑傲风月来的自在。 亭锦忆过去与他挨着坐,一边把玩着他胸前的一缕青丝,顺口接道:“和我回去,我娶你可好?” 寂青苔闻言抬头对上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即逝,又立刻恢复了初时的样子,“说什么傻话呢。” 亭锦忆兀自笑笑,把他的青丝放在唇边轻吻,没有再说话了。 寂青苔没有理他,自顾自研磨取笔,在纸上画了起来。亭锦忆往那纸上看去,见都是些八卦方位,各种变化层出不穷,却多有涂抹的痕迹,知道他正在专心琢磨什么,也不打扰。 过得一会儿,见那纸上密密麻麻已经看不出具体画的是什么,而且字字相叠杂乱无章。寂青苔运笔越来越快,额前溢出一层细细的薄汗,乃是拧紧了眉头。 亭锦忆看他像是快要把笔杆子捏断似的用力运笔,开口道:“歇一会儿再写。” 寂青苔置若罔闻,一心都在纸笔上。 亭锦忆伸手便去夺他的笔。寂青苔未料到他会突然伸手过来,停笔顿住,疑惑抬头,拧起的眉间还未舒展开。 “这是画些什么,这么用心?” 寂青苔搁下笔,淡淡道:“那便不画了。”顿了顿又道:“你若要走,至少再等五日。” 亭锦忆见他不直接回答,正打算不再相问,寂青苔又开口,“等五日之后,你自会明白。” 又是卖着什么关子,亭锦忆嗯了一声,见寂青苔把用过的笔放入笔洗中清洗,只盯着慢慢晕开的墨团发愣。 “锦忆……” 踌躇良久,他开口。 “你想问什么?”亭锦忆见他迟疑开口,便知他有话要问。空白了五年,他心中的问题该不会少。 “亭锦悭他……是不是?”说到这里,竟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关于前太子亭锦悭的事情只听闻是死于乱臣之手,这种糊弄百姓的解释在寂青苔不会相信。又想:何为乱臣?自己便是乱臣中一人,若说他是死于自己之手,也不为过。 他自诩此生不曾亏欠过谁,却唯独辜负了一个亭锦悭。于他,心中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知道他待自己是捧出了整颗心来,却还是不得不与他为敌。 若是,若是没有了幼时与亭锦忆的约定,若是一开始遇到的人就是他,自己恐怕早已沦陷。可……哪里又会有这么多的假设呢。 亭锦忆听他提起那个名字,面色阴暗下来,问道:“你想问,他是不是我杀的?” 寂青苔静默不语,看样子已经默认。 亭锦忆眼睑稍垂,转身上前一步道:“你不是早就猜到,我登基为帝,自然留他不得。” 寂青苔淡淡嗯了一声,推门出去。 亭锦忆在屋中坐了一会儿,只觉心情烦闷,又出了屋去。见寂青苔一人站在水塘边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便上前与他同站在一处。 “亭锦悭是在大殿中自刎而死的,当时大局已定,或死或被囚,他选择了死。” 自刎而死,定是不堪受辱。寂青苔垂眼望着清澈的塘水,眼下一片寂寥,“我知道了。” 暗夜之下,屋中烛光跳跃,连同旁边摆放的物什也抖动起来,寂青苔换了衣服倒在床上,因天气渐热而只盖了一层薄毯。 亭锦忆依往常一般熄灯上床,往里挨近。寂青苔不动声色的往里挪了挪,亭锦忆伸手把他圈进怀中,占有的意味很明显。 寂青苔闭眼不理,这些天来对他的举动已经习以为常,可是每当亭锦忆要有再进一步的动作时,就会起身到隔壁去睡。 今日只觉得他把自己圈得极紧,不由轻微挣动,却听他道:“青苔,我知道你是还在记恨我当日伤了你。” 只有这个原因,才会令他始终不愿让他近身。那次冰天雪地之中,他强要他数次,怕是已令他产生恐惧,故如今才不多勉强他。 寂青苔身子一怔,便不答话。 亭锦忆自解衣带,莞尔一笑,“今日我便给你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以己之道还施彼身,不知这样会不会令他好受一些。 “当真?”寂青苔抬头对上他的眼。 “君无戏言。” 话音才落,寂青苔便反身压住他,目光一路扫过他的身体,一边嘴角微微勾起,道:“那定不负皇上厚望。” 亭锦忆听他的语气颇不怀好意,也只好认栽,勾着他的颈项道:“没事,你不会我教你。” “你当我什么人,疏狂一醉的楼主连这都不会岂不让人耻笑?”他在疏狂一醉长大,就算不特意去学,长久以来也耳濡目染,对这等事儿该怎么做清楚明白的很。 亭锦忆被他按在床上,反驳道:“那当初是谁连……” 寂青苔知道他是要取笑他初时的生涩,往他肋骨上重按,亭锦忆吃痛,便不再说话了。 他身为楼主,向来只有他上别人的,哪会知道该怎么被人上。 第九十七章 亭锦忆两手放在身侧,衣裳大敞,暗中不见人影,那喷在自己皮肤上的呼吸倒能感知清楚。 寂青苔未脱衣服,只当面前的是个女人,又记恨当日他那般对待自己,下手自然重些。 屋外明月朗照,屋内满室旖旎,亭锦忆咬碎一口白牙,万般后悔先前的失言。幸得以后路长,他自然还有机会讨回来的。 ****** 后来几日,寂青苔都把自己关在屋中,屋内堆满了用废过的纸张,他白日里趴在地上,执一只小笔在帛书上认真描写。 但见此块帛书长有十七尺,宽三尺,差不多占满屋中闲置的地方。 及至五日之后,方才收工。 亭锦忆在水塘边观鱼,听到屋门吱呀一声轻响,转头正见寂青苔从屋里出来,身上披了一件单薄外衫,微乱的发丝挡住额头,颇有倦意,连忙上前帮他拉上快要滑下肩头的衣服,道:“忙完了?” “嗯,进屋吧。”说完,转身又进了屋中。 亭锦忆进得屋内,见得屋中八仙桌上放有一卷画轴。待画轴慢慢展开,上面内容收尽眼底,只觉心中喜不自胜,一时间无法表达。 寂青苔以朱笔笔杆微点,垂眼道:“这乃是西翎详图,五年前我到西翎求妃时踏足西翎各大山川地脉,又用了这五年时间加以整理绘制。其中,深川幽谷、兵营军镇、府库钱粮,全部详加载入。大乾若与西翎交兵,此图必不可少。” 亭锦忆心知此图的重要性,便在几年前就派人佯作商人到西翎各地游历,以便绘制成图,可惜大乾虽然人口众多,能真正担此重任的却找不出一人,况且西翎对于他国人员也强加管制,涉及军事上的事情更是保守严密,非本国人或是长居西翎的人不得知。 不料疏狂一醉的势力早在多年前便已渗入西翎,寂青苔绘制此图也少不了疏狂一醉的一份功劳。 亭锦忆心下欢喜,道:“青苔,你有这番才能,他日我若有不测,定传位于你,亭家江山可保。” 寂青苔淡淡侧过脸,只道:“皇后鸢年怀有龙子,你后继有人,传给我做什么,我才不愿与满朝文武为敌。” 话才刚落,只听屋外传来一声洪亮的声音,道是:“微臣兵部尚书楼照临恭请皇上回宫主持朝政。” 亭锦忆脸色顿时阴霾,抓过寂青苔的手握在掌中,两人都知这日终将到来,但当楼照临跪在屋外时,竟是谁也不想出声。 寂青苔怔了怔,不动声色挣开他的手。垂了眉眼走到桌前收起画卷,声音冷淡,“你走吧。” 亭锦忆道:“你和我一起走。” 寂青苔把画轴交予他手中,道:“我早就说过,不行。” 他有皇后,有皇子,有臣子,有整个天下,唯有他是多余的,何苦把自己置于那种尴尬的境地。先前是妓子,之后难道还要做他的男宠? 亭锦忆也不说话,暗自转过身去面窗而立。寂青苔犹自低头,却不料亭锦忆突然转身,抬手便往他后颈处一击。 寂青苔没料他会出手,眼前一黑,倒在他怀中。 亭锦忆心中明白,若是想在口舌上让他和自己回去,几率少之又少,还不如打晕了抱回去来得直接。 楼照临跪了半天,心中甚是忐忑,虽然当初约好亭锦忆过上一段时间就回宫,可他是皇上,要是临时变了主意不回去了,他也无计可施。 楼照临正在心中琢磨着用什么办法劝他回宫,只听屋门轻响,眼前出现一双极为普通了白色靴子。惊讶抬头,不由得愣住了。 亭锦忆怀中尚有一人,乃是昏睡过去的寂青苔。 “皇上,他这是……” “无事,他不愿与朕回宫,朕就把他打晕了……”软的不行,难道还不能用硬的? 楼照临哑然,对亭锦忆的此种做法不置可否。但依大局来看,寂青苔颇有才华,若能效命于朝廷是再好不过的了。 楼照临额头点地而道:“皇上,马车在山下候着呢,请皇上启程回宫。” 亭锦忆抱住寂青苔的手紧了紧,走出屋子。 ****** 宫灯影影绰绰,晃着明黄色的层层帐幔,寂青苔从床上惊坐而起,入眼的一片富丽堂皇,奢侈明艳。除了皇宫,还有哪个地方能当得起这种布置。 脑海中突然涌上山中小屋里亭锦忆抬手把自己打晕的一幕,不禁怒火中烧。 一名绿裙宫娥在榻边等候多时,见他醒来,端着一碗红豆银耳粥上前呈上。 “寂公子,皇上吩咐过请您用膳。”说着把托盘举过头顶,跪倒在榻前。 皇上?寂青苔冷笑一声,心中极不自在。心想那人是打算把他当做自己的后宫嫔妃一般养在后宫供自己玩乐了,他身为男子,要与他的后宫三千争风吃醋,把自己耗死在这宫中,心中便觉屈辱,更不想看他同别的女人上床。当下掀开帘子,一把抓起热腾腾的银耳粥往地上摔去。 “都给我滚出去!” 宫娥们不料这个长得极好看的人会突然发火,吓得花容失色夺门而出。 寂青苔手垂在榻边,手背上被泼出的粥烫得发红,竟也不觉得疼,而心中之难受,却是不比以前他对自己置之不理时少。 虽然为他求得皇后,表面上装得毫不关心,可私心里却并不好过。 第九十八章 怒意未消,只见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人的影子投在窗户上,一眼就能辨认出是谁。 寂青苔等他推门而入,一双眼睛看着他进屋,看着他斥退身边的宫女太监,放轻步子走到榻边坐下。 “发那么大脾气?”亭锦忆垂眼一扫他被粥烫红的手背,从怀里拿出药膏,“我忘了告诉他们你不喝粥的。” 拧开青花瓷制的小盒子,用食指研开药膏涂在他的手背上,寂青苔不吭一声,盯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他想什么,他气什么这人难道会不知道? 若是仅仅为了不喝粥一事,也不至于发脾气。 寂青苔把手抽回来,平静地说道:“我不想待在这里,放我走。” “为什么?”亭锦忆语气淡淡,像是完全没把他的话放心上一般。 “我不是你后宫的嫔妃,更不是你的男宠。”揪紧身下的锦缎,寂青苔一字一句道。 “你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后宫中鸢年独大,人人宠着捧着她,可在亭锦忆眼里他不过是个用来稳定自己地位的工具。这辈子唯一爱到深处的,独有寂青苔一人而已。 寂青苔淡淡道:“能有什么不一样,在旁人看来,我甚至比你的妃嫔更加卑贱,身为男子,以色侍人,魅惑君主……” 早在亭锦忆还是王爷的时候,私下里就有不少老臣骂他红颜祸水,肮脏下贱,使出浑身解数勾引得太子与世王爷为之神魂颠倒,甚至还有比这更加不堪的说辞。 古往今来,君王为美色所迷而亡国丧身的例子不在少数,前车之鉴数不胜数,任凭哪一个拿出来都够那些老臣写上几页的谏言。 “青苔,我……”亭锦忆敛下眉眼,淡淡的阴影投在眼睑下面。朝中的老臣对寂青苔不满者颇多,这些天来知道他将他带回宫以后便开始上表谏言,一封封奏折堆积如山,无不是劝谏他莫要宠幸妖姬,需多加关照皇后之类,虽然言辞委婉,可那群善用笔杆子的老头字里行间隐藏着的利剑已经对准了寂青苔。 五年来,鸢年真正做到了母仪天下,文武百官都对她很是敬重,更兼鸢年怀有龙子,更得人心。无形中使得寂青苔腹背受敌。 寂青苔别过眼摇头轻声道:“世间之事不可能件件完满,我已经知足,你放不下你的江山子民我也不能陪你在宫中,无法看着你坐拥后宫三千,看着其他人将你一点点瓜分干净,沦落到与女人争宠的境地。寂青苔所求的永远不是‘最多’,不是‘最重要’,而是‘全部’。” “所以,你要离开我?”覆上他放在被褥上的手,一如当初的凉。 “你永远都在我心里。”寂青苔认真地对上他的眼,狭长的凤眼里满满都是真情,“青苔此生不会娶妻,不会再爱上其他人,待几十年后,你我皆变成耄耋老翁,垂垂老矣,我心中也只有你一人,至死不忘。” 一个放开,换他相思一世。 亭锦忆苦笑道:“当初,是你把我推上皇位,而今,也是因为这皇位而不得与我相守,你我之间终究不得如愿,看来这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任你如何努力,抛不掉的还是抛不掉,要放手的尽管如何不愿也要放手。” 寂青苔清冷自知的一个人,让他在宫中与人周旋,当尽骂名,太辱没他了。 前半生已是疏狂一醉中头牌公子,身为下贱受万人轻视,难道后半辈子要再为了他承担祸国之名,受天下人痛恨? 亭锦忆倾身过去把他揽在怀中,语气苦涩,“再陪我一段日子我就放你走。但是,你要告诉我你去了哪里,要让我找得到你。你要等着我,等朝中局势稳定、鸢年诞下龙子,我便传位于他,与你厮守。你想要的生活,我以后陪你一起过。” 这是他最大的让步,其实大可以把他囚禁在宫中一辈子,但这样一来,寂青苔势必不快乐。若不是爱之深,亭锦忆怎会答应让他离开。 “好,你我就此约定,击掌为誓。”双手相击的一刻,亭锦忆勾着他的腰把他压倒在床榻上,相扣的十指缠上他散落在枕边的青丝。 寂青苔未及反应,炽热的唇就压了上来。稍稍一怔,抬起另一只手勾住他的颈项,婉转相就。 如今脑海中所剩下的,只有“及时行乐”一词。 ****** 才回朝不到五日,西翎王的辇车已经到元城城门之下。鸢年一颗心稍稍落下,而圣上的心不在焉也尽数看在眼里。 这几日来亭锦忆都不曾召见过她,除却上朝下朝之外,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寝宫,还没有哪个人能在皇上的寝宫中住那么长的时日,就连她贵为皇后,也不敢爬上龙床,这能等皇上到自己宫中宠幸。唯有那个人,如此自然的藐视礼法,不顾外人眼光。 鸢年不禁想:为什么他没有死,他要是死了那该有多好。 第九十九章 西翎王入朝,仅带了几百随从侍卫,表明自己绝无异心。圣上亲自接见,自不赘述。 是夜,朝庆殿设宴为西翎王接风,文武百官皆按品入座,西翎王位设于龙椅右下位置,皇后于左,接下来便是楼照临等一品大臣顺次排下。 宴开,十多个乐坊舞女于庭中腰肢款摆,两排矮桌旁各立一名斟酒宫女,乐师奏琴,钟鼓清越。 除此以外,庭中无一点杂音,大臣正襟危坐,双手放于膝上,望着舞女身姿旋转,不时举杯共饮一杯,附和几声笑意,最是无聊不过。 楼照临位置靠前,身边的都是些年过半百的白胡子老头,更加提不起兴趣来,看着庭中舞女,有几个还觉顺眼,舞也不错,但并非让人惊艳。这种宴会,他向来只当做是来混酒喝的,杵着半边脑袋,一边喝酒一边昏昏欲睡。 西翎王花逸身着重彩服饰,眉宇间多了些英气,还真是个像模像样的王。他每举一杯都要向自家的妹夫颔首示意,气氛融洽。 不知不觉已过了半个时辰,庭中的女子换了三四群,花逸兴致不错,往在坐的诸位大臣一个个看过去,不禁诧异道:“怎么不见寂大人?他近来可好?” 昔日寂青苔换他一声逸大哥,此次到大乾也想找他叙叙旧,可始终不见人影。 此言一出,席中大臣位置相邻的有不少都开始交头接耳。 “谁是寂大人?朝中还有这号人物?”年轻一些的官员有的是这五年里才被任用的,那时寂青苔早已经辞官,自然是没听过的他的名字。 但闻西翎王花逸竟然还认识朝中的其他官员,都不禁对这位寂大人好奇起来。 唯有前面席上的一群老臣,听到寂青苔被人提及,只能暗暗摇头。 亭锦忆道:“寂大人早已在先帝时期就辞官隐退,难得西翎王还记得此人。” 花逸接口:“怎么会忘,他唤本王一声大哥,自然就是本王的兄弟,可惜五年未见,着实想念,也不知他是否安好。” 说着,不免有些惆怅起来,那样的人才不入朝为官实为可惜。转念一想,也幸好他不在朝中,不然又多一位劲敌。 坐下议论声越大,没想这位寂大人竟能与西翎王称兄道弟,委实不简单。 亭锦忆幽暗的眼眸蕴了未明情愫,抬手把酒杯送到唇边,也只是象征性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鸢年轻笑开口,“寂大人虽不在朝中为官,但据臣妾所知,他现在却在宫中做客,只要皇上应允,便能兄弟畅谈一番,实为乐事。” 这一句出口,白胡子老臣们眉头拧的更紧。一个男宠,真是丢尽脸面! 花逸不是傻子,早在结识寂青苔时便看出他与亭锦忆不寻常的关系,现在鸢年说他在宫中做客,再看那一群老古董难堪的表情,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当下笑道:“那再好不过,”转而看向高出的亭锦忆,“不知皇上可否让本王见他一面?” 亭锦忆淡淡一笑,斜眼扫过一脸端庄的鸢年,道:“这是自然。” 在宫中做客的寂大人……一些官员不禁想到前不久圣上回宫时也带回了一个姓寂的男子放在寝宫,顿时心里一惊,不敢再往后面想。 亭锦忆举酒转开话题,眸色越加幽暗。 宴毕,西翎王入住宫中,每日与皇后鸢年来往密切。他兄妹二人五年未见,此次花逸回了西翎又不知要多久才能相见一面,于是每日相谈甚欢,也在情理之中。 ****** 亭锦忆一回寝宫便看到寂青苔披散着墨发靠在窗棂上发呆,背光的脸颊上有些苍白。 他已有五日不曾出这寝宫,每日就这般行尸走肉一样看着他去上朝理事,再等他下朝回来。那些闲言碎语也传不进他耳中,倒是落得耳旁安静,就连宫里的宫女也不敢与他随意说话。 他只着一件白色单衣,自起床梳洗以后就一直这样坐着,算算时间也有好几个时辰了,他就一直没有动过。 亭锦忆从后面环住他,一手抬起轻触他的额头,没感觉到烫意才放下,“怎么坐在这儿,着凉怎么办,再说,不是会头疼么?” 自打雪地中那次之后,寂青苔便不能着冷的,夜里风大时手腕等地方还会疼痛,身子比以前更弱。 寂青苔支起身子坐直了,淡淡道:“不是不疼么。” 亭锦忆在他对面的贵妃榻上坐下,背着风,但依旧可以看到窗外的景色,抬手道:“青苔,过来。” 寂青苔顺从走过去坐在他膝上,漆黑的长发覆了一身,微闭眼靠在他怀中。 亭锦忆揽住他的腰身,闻着空气中他特有的淡淡梅香,觉得这辈子只用这样便足够了。 这些天来,寂青苔从不忤逆他,他说什么他做什么,最是乖巧的了。亭锦忆知他要走才会这样顺从,加重手上的力道把他往自己怀里锢着,“也不知外面有什么好东西,天天盯着窗外看。” 寂青苔应了一声,“是不好看。” 其实,他也没看到什么。 “要是觉得无聊了,我带你去花园里走走。” “不用了,这几天犯懒。”寂青苔闭着眼,手指缠上他的肩。 第一百章 亭锦忆心里有些不安定,手中把玩着他的发,问:“这是怎么了?” 寂青苔在他怀中蹭了蹭,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闭眼装睡,也不答话。 亭锦忆见他不想说话,便一直这样抱着他。 过了一会儿,亭锦忆开口道:“对了,西翎王昨日提起你,说是挂念的紧,想与你叙叙旧。” “是么,我与他也有五年多没见了。”寂青苔没睁眼,“此次他到大乾来还记挂着我,倒是令人欢喜,可惜……” 可惜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兄弟怕也做不长久。 “可惜什么?”亭锦忆轻吻着他的头顶问。 寂青苔摇头,“说不清楚。” 虽然他把他当做兄弟看似真情实意,可依花逸是性子,他既为一国之君终是会以天下为重,到时两国交战彼此成为劲敌,局势变化风起云涌,还谈什么情意。 “你什么时候想见他?”亭锦忆声音低沉,“我让人安排。” 寂青苔抬眼笑,“你就不怕他怂恿我与你为敌?” “不会。” “他不会?” “你不会。” 寂青苔凤眼中笑意轻荡,直起身仰头,轻吻落在他唇角,“我不会的,为你,蹈死不顾。” 亭锦忆反客为主,邪笑道:“嗯,蹈死不顾。” ****** 与西翎王相见是在三日后。皇宫后花园争早亭中牡丹荼蘼,白石圆桌,细细的纹路毫无规则铺开,鸢年笑得温文得体,身后两排宫女足够撑得起皇后娘娘的排场,西翎王束金冠,眼角眉梢多了些稳重和倦意,和五年前变化很大。 寂青苔到得亭中时正过午后,墨发依旧未束,依旧一身白衣,与整个园中姹紫嫣红的牡丹格格不入。 唯一没变的,怕是只有他了。 踏入亭中,不行跪拜之礼,寂青苔微颔首,道一句:“参见西翎王、皇后娘娘。” 不动声色与两人拉开距离,不卑不亢,不远不近。 “青苔,”花逸舒心一笑,上前拉过他的手入座,“怎么变得这么生分,你我何须客气。” “宫中不比宫外,礼数不能不顾。”寂青苔淡淡道。 “这里只有我们兄妹三人,勿要太见外,我可是等着听你叫我一声逸大哥等了五年了。”花逸坐下,取出一个汝窑青釉碗倒上酒。 寂青苔垂首,“逸大哥。” 花逸拍手笑道:“这就对了,来来来,喝酒。” 说罢,先举起酒杯饮尽。 寂青苔陪饮一口,看到鸢年一直端正坐在花逸身旁,小腹微微鼓起,已看得出怀孕的迹象。 “这五年没见,你可还好?”花逸关心问道,“我在西翎诸事繁忙,本想找个机会微服到大乾来看看你,可怎知竟然抽不开身,忙得是焦头烂额,这次见你无恙,心里甚为欢喜,可要好好畅谈一番。” “大哥贵为西翎国主,怎么比得了以前做世子时候清闲。这几年来,青苔隐居山野,笑傲风月,倒是完成了一桩心愿。” “那为何又要出山?”花逸小酌一口,貌似漫不经心问道。 寂青苔眼波流转,闭了闭眼道:“心在红尘,我有放不下的东西,看青山绿水鸡鸣狐唱,也依然只是一介俗人。” 难不成还说是被人打晕了带到宫里来? 鸢年接话笑道:“寂公子超凡脱俗,怎甘于世俗名利羁绊,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寂公子如此放心不下?” 鸢年明知故问,眼里碧波轻荡,说不出的亲切温柔,俨然有了一副母仪天下的势头。 寂青苔轻呷一口酒,只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是好东西怎劳得寂公子心心念念记挂着?”鸢年似笑非笑。 寂青苔知道她意下所指,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人,却不愿与一个女人争宠夺爱逞口舌之利,依旧淡淡转开话题,“大哥,这一次,要在大乾待多久?” 花逸在一旁把两人的明枪暗箭看得分明,只当做没听见一般,“不久,再过两天就回去了。” 西翎也有许多事情丢不开,不能耽搁的太久。 寂青苔站起身半鞠躬,“那青苔先在这里向逸大哥辞行,青苔身体略有不适,怠慢了。” 花逸呷酒轻笑,“怎么才来一会儿就走,大哥还有好些事情没有问你呢?” 寂青苔脚步微滞,“大哥有什么话要问?” “想问问你,可否愿意与大哥一同去西翎?”“大哥”两字说的情谊深厚,让人心生暖意。 果然,花逸到底惜他才华。不过,寂青苔淡笑,“我住不惯宫里,就不同大哥去了。若是以后有机会,再到西翎来寻大哥便是。” 言罢,渐行渐远。 鸢年望着他的白色背影,斥退身旁的宫女侍卫,冷笑道:“既然住不惯宫中,又为何在这大乾皇宫里带着,不过是搪塞之语。” 花逸唇沾碗边,微微皱眉,“鸢年,勿要使性子。” 鸢年面露不满,撅嘴而道:“反正我是不依的,皇兄你非帮我不可。” 花逸含着酒液在口中慢品,挑眉道“哦?你要我如何帮你?” “反正,不要让他留在宫中就行。” 想当初他诈死的时候,亭锦忆对她可是万千宠爱,现在得知他还活着,便不曾踏入她寝宫一步,这种落差感不可谓不大。鸢年气他恨他偏又羡慕他,一想亭锦忆像是宝贝一般将他藏到寝宫里,一肚子的气没处发,以至于心慌烦闷,没有哪天能睡好觉。 花逸笑,“这好办。” 第一百零一章 要想让一个人消失不见,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一刀杀了埋后院里,但是像寂青苔那样一个人杀了埋后院里也太可惜,思来想去,绑回西翎最是好的。 花逸开口,“等过几天我便向大乾皇帝请辞,到时候你找个机会把青苔约出来,我顺便请他到西翎坐坐。这样,便没有人和你抢了。” 鸢年本就不愿伤他性命,现在一听这方法觉得无有不好,自然满口答应。 果不其然,几天后西翎王请辞,亭锦忆准了。 寂青苔待在寝宫中,听到皇后宫中传来消息。只说是西翎王临行前望能再见他一面,信函上字字透出不舍之情,实在不好推辞,况且皇后出面,又是西翎王亲笔邀函,实在不能驳了面子。 送信的大太监准备的周到,连轿子都停在了宫外,就等寂青苔上轿赴宴。 锦忆与大臣们单独商议要事也未曾回宫,寂青苔隐隐有不详之感。思忖半晌,吩咐送信的太监门外等候,自己则研磨洗笔,抽出一张素笺开始落字。 大乾与西翎迟早会有一战,花逸这几日与鸢年走的极近,又在临行前突然邀他赴宴,看起来正常的很,可是感觉却不太对。 鸢年派来的太监一直在门外候着,鸢年见人迟迟未到,又派了两个小太监过来催促。寂青苔放下手中的笔,吹干信笺整齐叠好,拔下自己束发的玉簪压上,吩咐一个宫女贴身收好,待明日再交给皇上。做完这些,寂青苔才不慌不忙换衣出门赴宴。 轿子由两个奴才一路抬到皇后宫中,已接近日落时分。 西翎王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回国,今晚不好好休息还有兴致邀他喝酒,真是兄弟情深了。 寂青苔一身白衣,跨进门槛时不由顿了顿,心想这一进去可真是羊入虎口。若是鸢年聪明狠烈一些把他杀了的话到还不算太糟,若是鸢年妇人之仁不明局势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苦笑摇头,他留下那封信亭锦忆会不会照做又是一大问题。 “寂公子请快些,娘娘久候多时了。”身边的太监小声催促。 寂青苔望进宫中,只见里面阴森骇人,隐隐点起的几盏灯笼也鬼气森森。平日里风光无限的地方,多少妃嫔挤破了脑袋想要住进来的地方,一旦日落之后,角落里的阴暗便开始繁衍扩大,同人心一般显现出真实面貌。 可叹,他一手将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送入宫中,硬生生把她逼成了这宫里所有女人中最厉害的角色。 寂青苔看着身边太监手中的大红灯笼,踩着一方光亮往里面走去。很多时候,你不愿与人相争,别人却不一定愿意放过你。 穿过三四扇门,前方的光亮越来越明显,竟可以听到丝竹之声。园子里放了一架明黄色大屏风,四五个宫女轻歌曼舞。花逸袍服夺目,拿着酒杯斜倚在檀木夔纹踏上,比起前几日大殿上的宴会要散漫很多。 鸢年得体微笑,端坐在一旁与他闲话,倒也不觉无聊。偶尔无意识地用手掌拂过小腹,神色间都是幸福。 “娘娘,寂公子到了。”太监先一步上前报。 鸢年身子不便,安排下人准备椅凳,设在花逸身旁。 寂青苔镇定入座,才刚坐稳便被花逸拉着灌酒。三杯烈酒下肚,感觉喉咙都要烧起来了。寂青苔抬手挡住第四杯送到口边的酒,这才有机会说话,“大哥有什么话直说就是,待会青苔要是醉了可就说不了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弯弯绕绕什么的只是为了顾及大家脸面,花逸有心顾及情意不想做的太难看,可这些表面功夫确实不需要了。 花逸杯子顿了顿,笑道:“大哥实在不舍,想请你去西翎玩几日。” 上次见面时寂青苔已经拒绝过,这次再提此事已经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了。 寂青苔看向鸢年,心道这个女人果真太傻,终究不是做大事的人。 吸一口气道:“若是我不愿去呢,大哥要把我绑到西翎?” 花逸亲切点头,“那就要看青苔是否配合了,大乾境内大哥不敢保证,但是一出了大乾,或囚车或马车,青苔可以自己选。” 能说出这番话看来他已经做了完全准备,寂青苔沉默半晌,淡淡笑道:“那还是囚车吧,青苔命薄用不了好东西。” 花逸脸上依旧带笑,手上酒樽里的酒液一圈圈荡开波纹。 “青苔,你真的要与大哥作对?” 寂青苔闭眼不语。 “青苔,你若是肯主动跟我回西翎效力于我,大哥定封你为相,千金任你挥霍,你想要什么大哥都会满足你,比你在这个地方好上万倍。” 鸢年笑语,“寂公子,你才华横溢在这宫中以色侍人未免太过可惜,我想公子定是有远大抱负的人,既然有此前程摆在眼前为何还要犹豫呢?” 寂青苔转眼看向她,低笑一声,“皇后娘娘,你以前虽然是西翎人,但你嫁到大乾就是大干的人了,你刚才这一番话就不怕担上卖国的罪名吗?” “你!”鸢年脸色一白,别过脸不说话了。 寂青苔侧脸告谢,面对花逸而道:“多谢大哥好意,可是我与他早有约定在前,此生定不负他的。” 第一百零二章 若是贪慕钱财,他身为疏狂一醉楼主手握万金,足够他挥霍一生。若是贪求官位,他在大乾所能得到的官职也绝不会比在西翎低。 原本以为花逸是懂他心性之人才称他一声大哥,可是世事沧桑,才短短五年时间,他竟然以功名钱财来诱他为自己效力,真是可悲。 花逸在他清亮的眼眸中捕捉到一丝嘲弄,仍旧淡然道:“你当真想好了?” “再清楚不过。” 花逸眉头一皱,“那可就怪不得大哥了。”言罢挥手招来贴身侍卫,“把寂公子绑起来。” 寂青苔转眼,便看到舞女早已退下,四周皆是佩刀侍卫,摇头心道:抓他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需要这么多人?不禁冷笑。 “西翎王真看得起在下。”双手被缚在身后,寂青苔轻嘲。 “寂公子乃是上宾,怎能怠慢了,带下去。”花逸紧捏手中杯盏,皮笑肉不笑道。 ****** 原本以为花逸会在第二天清晨上路时带他一起走,没想到他这人心思颇多,寂青苔才离开皇后寝宫就被塞进一顶软轿,连夜抬出宫去。 手脚被缚,黑漆漆的轿中只听抬轿的人与守门侍卫交代了几句便放行。如此轻而易举运人出宫,宫里不知安插了多少花逸的耳目。 亭锦忆又是否知道? 轿中不辨方向,轿子时停时歇,待到天明时分才有人掀开轿帘塞进一个饭团。寂青苔眯着眼看向背光的黑影,接过来咬了一口。再看轿外都是齐腰高的杂草,方知此刻已经出了皇城。 这几人脚力了得,功夫该是不弱。要想从他们手上逃脱是不可能的,要是亭锦忆派来的追兵能赶上他们,双方拼死一战又有几成胜算?寂青苔心里没底,望了望天,心中一种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还请寂公子移驾!”掀开轿帘的人还没走,微侧了身让出一条道。 “去哪?” “乘轿耽误时辰,请寂公子移驾马车,十日之内必到得西翎。”那人道。 言罢,便有另一人进来与他松绑。 寂青苔起身顺从进入马车,现在与这些人作对无异于自找麻烦。 下一步,只能等见到花逸在打算。 果然马车在十日内赶到西翎,抄的是近道山路,不过路上颠簸,也差不多把寂青苔折腾了半条命。 马车是在夜里到的西翎,从一条不起眼的小路进入宫中,弯弯绕绕大半天,最后拐进一条通往地下的小道。 寂青苔曾官拜大理寺少卿,对这等场所熟悉的很,一看到路旁手执重刀身背弓箭的侍卫,心道:西翎比起大乾崇尚武力,在牢房当值的官员也个个五大三粗满身横肉,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西翎王宫他不是第一次到,监狱倒是第一次来,漆黑的牢房石壁上中插着火把,因建在地下湿气甚重,从里面涌出的血腥腐臭味异常刺鼻。踏上同样漆黑的石道往下走,路过刑房的时候瞥见一张油黑的小方桌,上面摆放着带血的刑具,寂青苔眉间若蹙,别过脸脸色阴暗。 身后两名押送他的侍卫哂笑道:“这牢房虽然简陋了一些,但至可以遮风挡雨,王没有下一步指示,所以委屈寂公子了。” 用钥匙开了尽头处的一间牢房,寂青苔见里面仅有一堆干草,一个破碗倒在栅栏前,杂乱不算,还有四五只老鼠在里面横冲直撞,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正主儿。 牢房里的结构与大乾一样,倒也不是不能忍受。 想他六岁时家破人亡被投入狱中,所受待遇与现在无二,当时年幼尚能挺过来,现在又有何惧。 侍卫看着眼前清冷的白衣男子信步走进牢房中,都觉诧异,第一次遇到如此配合的人还真觉得不习惯。 “那寂公子就早些歇息吧,我兄弟二人就先告退了。”侍卫说了一句,退到牢房外取出钥匙锁门。 寂青苔闭目坐于干草堆上,听到铁链碰撞的响声,才睁开眼怔怔望着墙角发呆。 既来之,则安之。只等花逸下一步动作了。 牢房中不见天日,因了湿气太重身上时常发痛之外,狱卒对他还算照顾。 寂青苔知道在花逸没有下一步指示之前,自己的命还是挺值钱的。 但每每听到半夜里犯人的哀号惨叫声时,心中还是会有不舒服。 半月之后,花逸踏进牢房的时候,寂青苔正靠在墙角冷冷看着他。额前的头发挡住眼睛,白色的衣裳沾了污渍,依旧倔强地仰起头与他对视。 那种眼神,分明是看陌生人的眼神,比起当初他们相遇时侯还要多些冷漠。 花逸不禁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请他喝酒时他眼里的落寞,那腰倒是和现在一样笔直,还是这副不服输的模样。越是坚强的人,就越有折断他的欲望。 花逸一身华贵袍服与这地方格格不入,垂眼看了看从自己脚旁窜过去的老鼠,不紧不慢开口叙旧。 “青苔,大哥来看你了。” 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花逸笑容可亲,上前蹲下。 “劳烦了。” 寂青苔不动,移开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第一百零三章 面对一国君主摆出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花逸身后的侍卫有些看不过去,上前抬脚便要往寂青苔身上踹,大声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俘虏,竟敢对王……” “放肆!”花逸寒眸微闪,喝退侍卫。 寂青苔却轻轻笑起来,眼中带着嘲讽神色,“可笑,我是大干的子民,为何要对你们西翎的王俯首称臣?!” “青苔,可惜这里不是大乾。”花逸扬着一边唇角提醒。 寂青苔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道:“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青苔,你有你的傲骨,我也有我的方法,虽然不知道是否管用,但可以一试。”说着挨到他耳旁,语气柔和,“疏狂一醉的楼主大人,你不知道你有多值钱。” 寂青苔敛眉垂目,不见有何表情,淡淡哼了一声,道:“逸大哥真会打算,不愧为一国之君。” 不出所料,花逸把他劫到西翎,是要用他同亭锦忆做笔交易,或者,单方面威胁。 侧过脸,花逸听他问道:“逸大哥果真要如此?” 不管如何,两人过往的情谊也该有个了断。现在,就等他一句话了。 花逸无奈苦笑道:“青苔,这是你逼我的,大哥也不想这样。既然做不成朋友,就只能做敌人。” 谁比谁更清明,如今的局势,已容不下做朋友这份念头。 “好”,寂青苔霍然站起身,对门外的狱卒大声道:“拿酒来。” 狱卒神色为难,望向花逸请示。 花逸点头,脸色阴暗,“去拿。” 看着狱卒弯腰把酒坛放在他脚前的地上,寂青苔倾身敲碎封泥,提起便喝。 大概是喝的太猛,不少酒液从唇角流下也不在意。寂青苔一口气灌了一半,稳住身形把酒举到花逸面前,字字如刀:“事到如今,旧情不复,逸大哥想要大干的土地,我寂青苔定会以死相争,毫不相让,今日便在此做个了断。逸大哥尽管使出手段,青苔也绝不手软!” 这话说的太过绝情,让花逸不禁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此刻不是在牢房中,寂青苔不是他的俘虏一样。转头看到窝在墙角叽叽叫着着的老鼠,才找到些许真实感。可却说不出话来,只是望着他递过来的半坛子酒,沉思许久才勉强笑道:“是要与我绝交?” 他比谁都希望寂青苔能为西翎效力,反目成仇的事实在不愿见到,可惜啊可惜……难得世间有此能人,竟不能为己所用。 寂青苔盯着他的眼,眼眸深处含了几分决然,“逸大哥,当初你我以酒结缘,现在就以酒断义。” 曾记昔年,山野客栈旁的树林中草色氤氲,花逸从枝头翻身跃下,粗布蓝衣,颇有些老实的笑容,手里还一直拎着的那只半死的鸟儿,拉着他非要给他赔罪的模样。 再对比眼前这个面如冠玉头束金冠的西翎之主,寂青苔不得不感叹一句世事无常。 若说初次相识时双方都揣了一半真情一半假意,那么今日过后,便是连真情也省了。 花逸抬手接过酒坛,微闭了眼看不清有何情绪。他望着坛口沉默半晌,仰头饮尽。 他一生好酒,此刻这原本甘甜的佳酿进到口中却带了些苦涩的味道。这半坛子酒喝得艰难,花逸扬手,酒坛飞出砸在石壁上,陶片四裂,剩余的酒液在漆黑的石壁上映出一个可笑的图案,慢慢在墙角汇成一滩。 花逸转身大步往牢房大门处走去,狱卒侍卫也连忙跟出去。 寂青苔看着狱卒慌慌张张锁上牢门,咬了咬唇轻叹一声。该来的总会来,古人有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 大乾。 灯火通明,青石板道上太监宫女往来有序,倒映出一排排整齐的影子,似乎和平日里一样,却又隐隐有些不对劲。 年纪稍大的宫女们只顾低着头快步往前走,神色慌张不时往暗处瞟一眼,就连目光也是躲闪不定的。 平静之下,俨然酝酿着一场风暴。 最近宫中虽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可满朝上下都感到不安,特别是早朝时分,亭锦忆坐在皇座上打量重臣的目光,活活让人憋出一身汗来。 而后几日,频频听闻有大臣半夜被招进宫中议事,后来便不知所踪。 大臣每日上朝都能发现身边少了个把熟人,回府后更是哭哭啼啼收拾物品交代后事,夜里睡觉都和着衣裳睁着半只眼睛,就怕什么时候被招进宫里去小命不保。 亭锦忆不动声色,暗地里已经把这些年来暗中同西翎有染的官员一个个问罪处死。同时还在皇后寝宫里也新增添了不少人手,以保护皇后千金之躯为由将其软禁在宫内。 鸢年挺着大肚子侧躺在贵妃椅上,张口咬住一颗丫鬟剥好的葡萄,倒是极为惬意。身后有人打扇,旁边还有人拉奏着西翎小曲儿,她自恃腹中有子,也不怕亭锦忆能拿自己怎样。 这大乾国未来的储君还在自己腹中,除了软禁之外亭锦忆还能拿自己怎样? 鸢年抚着肚子挡住喂到自己嘴边的葡萄,正欲起身,突见自己颇为信任的宫女急急忙忙跑进花厅,双膝一跪禀告道:“娘娘,皇上已经到宫门口了。” “慌什么慌,退下!” 鸢年脸色阴霾,深吸了一口气镇定心神,努力装得神色如常。在两名宫女的小心搀扶下不慌不忙走向正厅。 第一百零四章 亭锦忆玄色袍服挂着丝络一副闲适自在的模样,就像是出门散步逛到这寝宫门口临时起意进来坐坐一样。 鸢年跨进门槛时心中早已做好被亭锦忆兴师问罪的准备,此刻见那人脸上淡淡的笑意不禁有些恍惚,脑海里涌出一句话,“一夜夫妻百日恩。” 要说不怕也不尽然,鸢年手心里都是汗。早已经做好与亭锦忆翻脸的准备,不料那人不但没和你翻脸,反而还给你一个香饽饽吃。 揣着满腹的忐忑,鸢年作势要行跪礼。亭锦忆淡淡抬眼,“你身子不便,免了吧。” 心里涌上一丝暖意,鸢年抿唇微笑,见一旁的宫女搬来椅子放在亭锦忆,大大方方的坐了。 亭锦忆喝着刚才宫女端上来的瑞草魁,青瓷茶盏里倒映出一双星眸,血色轻浮。 再抬眼时,眼里已是一片沉寂,不露丝毫情感,亭锦忆盯着鸢年姣好的脸庞,广袖微摆,对屋子里的宫女道:“都下去。” 鸢年双颊微红,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颔首垂眼,看到宫女们都依次退下,心里擂鼓阵阵。 宫门紧闭,隔绝了流动的空气,鸢年被他看得有些紧张。这目光不是情人之间的温柔凝视,而是带了些危险意味的逼视。 鸢年心下畏惧,更加不敢看他的眼睛,只不动声色地把身子往后挺了挺,拉开些许距离。 亭锦忆洞察一切的目光让她无所遁形,被逼到极限反而露出几分狠戾的神色,单手环住鼓起的小腹咬牙对上他的眼,努力维持平静,“妾身没有来得及恭迎圣驾,莫非皇上怪罪妾身?” 亭锦忆移开目光轻轻摇头,开口道:“皇后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朕此番前来,你难倒猜不出朕的目的吗?” 鸢年恭敬回道:“妾身蠢钝,实在不知圣上心思,更不敢妄自揣度。” 亭锦忆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脸上神色如常,只是道:“今日早朝时候朕得到一个消息,与西翎有些关系,故来告知与你。” 一听到“西翎”二字,鸢年原本就悬在半空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但看亭锦忆神色淡然,并不知此消息对自己来说是好是坏,更不知亭锦忆把朝中之事告知她一个妇人家是何用意,故低头不语。 亭锦忆轻抿一口茶水,声音伴着杯碟碰撞声响起,“西翎王想与朕做笔交易,他看中了大乾北川十八郡,皇后说说,朕是给,还是不给?” 北川十八郡乃是天险,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易守难攻,自古以来便是大乾面对西翎最坚实的一道屏障,西翎更有“若得北川必得大乾”的说法。 鸢年为西翎公主,虽不参与国家大事,但祖祖辈辈为夺取北川征战流血的故事可没少听人讲,自然知道北川对两国来讲都是重中之重。而西翎王此次派遣使臣虽是笑着来谈交易,但已经有了撕破脸的预兆。 鸢年颇为为难的挪动了一下自己怀了七八个月的身子,勉强笑道:“妾身不过是个妇道人家,怎敢妄谈国事,一切都由圣上做主。” 亭锦忆星眸暗沉,冷冷一笑,“西翎王之所以敢同朕谈交易,自然手中握有朕重要之物,据说还是皇后助他得来的。哈哈,兄妹情深,当真不假。” 鸢年顿时一身冷汗,手脚发凉。亭锦忆所指重要之物她心里最是清楚,可是……可是却毫无叛国之心。又怎么会想到花逸把寂青苔带到西翎会牵扯出这些事来。原本只道花逸与寂青苔交好不会互相为难,没有想到感情之事最是不可捉摸,只有现实利益才最是可亲可靠的。 现在,这份叛国的罪名可算是牢牢按在头上了。鸢年面露惶恐,手指掐住黄花梨交椅扶手,看着亭锦忆的目光有些幽怨含情,却不吭一声。 亭锦忆静默半晌,突然起身离去。繁复花色的衣袖从鸢年眼前掠过,似乎回神一般猛地大叫:“不要走!” 亭锦忆顿住步子,没有回头。 仿佛有预感他这一去便不会再踏入自己寝宫一般,鸢年环着肚子跪倒在他身后,带着哭腔问道:“皇上,当真舍不下他?” 放弃一个寂青苔便能保住北川十八郡,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宫门渐开,一束光亮打在他玄色袍服上,日光炫目刺眼,那抹深色身影模糊不清,却越见渺小。 亭锦忆没有多说什么,鸢年伏在冰冷的地面上痴痴望着那一束光,除了一片亮色再也捕捉不到其他,眼神渐渐黯淡下去。腹中的孩子似乎动了一下,她环着小腹的手收紧,粉嫩的鹅黄色衣摆上徒留几点深色,乃是被泪水打湿。 “娘娘……” 门外的侍女急忙跑进来将她小心搀扶到椅子上,第一次窥见这位自己服侍了五年的后宫之主满是绝望的表情。 鸢年神色恍惚,这一刻,她觉得的心已经死了。 第一百零五章 清晨的光亮照不进阴暗的牢房,倒是每日都有人哀号叫冤热闹异常,寂青苔每日听着旁边牢房里的人哭爹喊娘声嘶力竭倒是来了兴趣,一边低头摆弄着干草一边听竖着耳朵听着。 手中的草席编了大半,与同处一室的老鼠们相处还算融洽,西翎王自上次振袖离去以后也没再来过,除了每日的饭食难以下咽之外倒是没有什么挑剔的,闲暇时还能听听隔壁唱戏呢。 他向来性子冷淡视身外之物如过眼云烟,此刻在这杂乱的牢房中也能随遇而安,而比起旁边其他几间牢房里人满为患,时常互相殴斗抢食,他一人独住一间想必也是托了花逸的福。 正想到此处,便闻到不远处传来孩子的声音。 “喂喂喂,你们别碰我啊,我自己会走,说了别碰我,信不信我把口水全吐在你身上?哎呦!大爷你放手啊,疼疼疼……” “你这小兔崽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还不快走!”狱卒啐了一口,推搡着那孩子往里面走。 耳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寂青苔停下手中编草的动作,隔着木栏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极不情愿地被推到自己牢房前。 那孩子瘦得跟个小鸡崽似的,巴掌大的小脸黑乎乎看不清本来面容,只有一双眼睛清凉凉地四处打量,一眼见到寂青苔立刻敞开笑容,“哎哎哎,我要住这间。” 狱卒抬手毫不客气地赏了那孩子一巴掌,冷笑道:“你当是逛花楼还容得你选?” 那孩子一个跟头栽在地上,半边脸肿的老高,居然不顾疼痛怕上前抱住狱卒的腿把眼泪鼻涕全抹在他裤腿上,“小黑子从小没爹没娘没人疼,大爷你就行行好让我住这间吧,不然我会被那些人给吃得骨头也不剩的,大爷你就当行善,我爹爹妈妈在天也会保佑你的……” 看着那孩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连带着旁边几间牢房里的人也开始喊怨,寂青苔似乎回想到他六岁时被投入大牢中的景象,生吃人肉之景历历在目,不由得心头一寒,开口道:“让他同我住一间吧。” 那狱卒没想到这个从不开口喊冤的人突然说话,抖了抖腿想把黏在自己腿上的孩子甩开,口气客气了很多,“这可不行,王有过交代的。” “交代?那倒是极好,想必你也不愿看到我自寻短见的一幕吧。”寂青苔吐了这么一句之后便不再说话,低头继续编手中的干草。 那狱卒心里知道这人乃是要犯,而且还是个身份特殊的要犯,最怕他寻了短见不好对上面交代。寂青苔蛇打七寸一语就说到他心事,那孩子又眼泪汪汪地望着他恳求。 狱卒一咬牙一跺脚,拿着钥匙打开牢房的门把那孩子赶进牢房。那孩子熟门熟路一看就是这里的常客,抱了堆茅草铺在地上,盘坐着开口打招呼。 “刚才多谢你帮我说话,嘿嘿,没想到这中地方还能有你这样的好人,怎么就被关了进来?” 寂青苔凤眼轻抬,刚要说话,那孩子眼珠子一转,立刻接道:“我知道了,看你生的这样好看他们竟然没有把你的衣服扒了,说明你肯定有靠山,而且还是个大官,给那些人送了钱是不是?” 寂青苔一愣,欣然点头,也不解释。 “那你犯了什么错要被关进来?你的靠山很有钱的话大可以把你救出去,给点钱偷梁换柱什么的我见得多了。”小黑子一边说话一边翻着自己的旧口袋,半晌摸出一张脏兮兮的草纸和一块碳渣笑道:“对了,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和外面的人说,我先记下,等出去了可以帮你带话给那人,就算是谢谢你刚才帮我的忙。” 寂青苔见他一片好心也算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可惜自己确实没有什么话要带给西翎的人,而大乾路途遥远也赶不及带信给亭锦忆,便摇摇头道:“不用了,我本不是西翎人也没什么话要送到的,多谢你一片好意。” “你不是西翎人?”小黑子眉毛一扬来了兴趣,“你是从哪里来的?” “大乾。” “大乾?”小黑子眼睛一亮,兴奋往前挪,“你说你是大乾来的,我听说大乾有好多小玩意儿可漂亮了,你有没有见过?” 寂青苔一愣,继而笑道:“是有一些精致的玩意儿,以后若是有机会我送你。” 说到这里不由神伤,此次到西翎来他已经做好了身死的准备,何日能回到大乾更是未知之数。 小黑子听说要送自己东西立刻眉开眼笑,伸手在脸上抹了几下,露出一口白牙,“那可说好了,是你要送我的,到时候我没钱给你你可不许耍赖啊。” 寂青苔看他一副孩子信心倒也极为聪明,故浅浅笑道:“若我还有命回到大乾,便带你到元城集市上,你看中什么我便买什么给你,保证不耍赖。” 说着伸手在地上抓起一把干草挽做结,又另外挑了一些搭在上边编起来。 小黑子偏头看着他白玉般的手指在干草上翻飞,不一会儿竟然捣腾出个兔子的模样,心中暗自称奇,睁大了眼睛细看,可看了半天还是看不明白,心里对寂青苔别提有多崇拜了。 第一百零六章 用稻草编几只小动物并不是难事,他幼时曾自己琢磨着编过几个打发时间,后来被言一以不务正业的理由教训了一顿后便不敢再碰这些小玩意儿,没想到今日在这大牢之中,百无聊赖之下借着这牢房中的满地枯草逗孩子开心。 寂青苔展开手心,一只算不上精致的小兔子匍匐卧在上面,样子倒是神似,也有几分观赏的趣味。 “你若是怕我赖账,我便先送你一个,比不上大乾手艺师傅的,但也可以暂时玩玩。”寂青苔把小兔放在小黑子手中。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一个人安耐着心中的焦虑不安,此刻同这孩子在一处才心情稍稍舒缓。 小黑子第一次见这东西乃是稀奇的很,此刻也不计较它是否粗糙难看,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眼睛就盯着不放了,满脸都是幸福。 嗯,比他吃一天的面饼还要幸福! 寂青苔看着这孩子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倒是天真中掺着真性情,不知为何也会被关到这个地方来,故关心问道:“你是犯了什么错被关进来的?” 小黑子得意一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笑道:“我是昨儿偷了三个包子被胖大叔逮着送进来的,嘿嘿,最近外面乱的很,牢里面倒是挺安全的,还管饭吃。所以我故意在胖大叔面前晃了一会儿专挑他看着我的时候才去拿的包子,不然依我的本事拿他整屉的包子都是小事一桩。” 寂青苔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勾唇轻笑,心里却暗暗思量,道:“你刚才说外面很乱是怎么回事?” “还不就是抓人给闹的,我听茶楼里的人说,西翎好想要同大乾打仗来着,王在征集军队,所以那些士兵们到处抓人上战场。不愿意去作战的便把人家的亲人关起来,等上了战场才放人。嘿嘿,所以我本来不该被关在这里,无奈其他地方已经塞不下人了才把我安置在这里,估计过两天做完了样子就会让我出去。” 西翎与大乾交兵!? 寂青苔眸子骤缩,抬眼望了望石壁上用来计算天数的刻痕,不想才短短一月就发生这么大的事情。 “那现在情势如何?”长眉微蹙,寂青苔问。 “不太清楚,好像还没开始打仗,王在边界上布了几十万大军呢,那里的人都往里面跑。而且我听人家说,这次王是亲征,骑着高头大马,别提多威风呢!”小黑子讲起这个可来劲了,终究是小孩心性,不懂得战争背后的残酷厮杀血流成河尸体成堆,一心只图好玩新鲜。 寂青苔听到花逸要御驾亲征,心中不免担忧。大乾虽不乏名将谋士然而西翎也不容小觑,更兼花逸亲征西翎又添了几分士气。 大乾与西翎因地理关系自古以来就是强敌,双方虎视眈眈,时常为了一点小事兵刃相向,直到西翎公主鸢年远嫁大乾双方结秦晋之好后才太平了五年。 现下公主怀孕,花逸自觉有恃无恐,率先挑起战争,旨在吞并北川十八郡,为日后攻取大乾做好准备。 寂青苔早已料到此战不可避免,在隐居山野的五年间潜心绘制西翎详图,望尽微薄之力。可没料战事来的如此之快,更不想花逸会将自己劫到西翎逼亭锦忆做出选择。 不好做的选择那便不做,亭锦忆尚且不认为花逸有给他出题的资格,唇角一扬,见花逸派来出题的使臣颇有几分才干,直接派人游说了为自己效力,另派出五十万大军驻守边界,整日操练兵士。 ****** 午夜宫灯未灭,偶闻蝉鸣几声,更添得万籁俱寂的感觉。月画纱窗,在地上投下一片银霜,空荡的殿内独坐一人,玄色便装,手持朱笔批改奏章,忽的手一抖,朱笔跌落在红毯上,更溅得紫檀夔纹案桌上斑驳朱砂。 亭锦忆轻揉额角,也不去捡笔,倒是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折愣了一会,方才大梦初醒般换上湖笔沾墨,展开一卷空白黄色锦缎。 落字之前笔顿了顿,先唤来一直守在门口的大太监,吩咐道:“去把兵部尚书叫来。” 大太监心里一惊,还以为是兵部尚书也被近日来的案件牵连,圣上要拿他治罪,不免多问一句,“圣上,需要带多少人马?” 兵部尚书兵权不小,怕是不会乖乖同他进宫。 亭锦忆轻闭了眼,“不用,你一个人去就行,不要被其他人知道此事。” 不是治罪?大太监揣了满肚子疑问,恭敬弯腰倒退出大殿。 楼照临半夜被惊醒,手忙脚乱穿戴整齐还没进大厅就见到宫里的公公独自站在自己花园里。 没见到来抓人的侍卫一颗心总算放回肚子里,赔笑问道:“公公深夜来访是有何事?” 大太监一脸的高深莫测,“圣上派我私底下来传大人进宫。” “这么晚能有什么事?”楼照临挑着眉忘了天色,再过几个小时天亮了就早朝,是什么急事非得大半夜里专门召见他。 “圣上的心思岂是我等能揣摩得到的,楼大人去了就知道,不要让圣上久等才是。” “好,马上就走。”楼照临转头交代家丁完事情,这才随着大太监一同入宫。 第一百零七章 楼照临风风火火赶到皇宫,快步穿过曲折游廊,踏过白玉长桥,在大殿门口驻足整理好衣领帽冠才往大太监推开的门里进去。 伴随着宫门紧闭,一颗心也跳的剧烈。楼照临不自然地弯了弯唇角自嘲一笑,又不是治罪下狱,宫殿里单单只有一个亭锦忆,他这是紧张些啥? 可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盘旋,亭锦忆深夜召唤他前来肯定有什么要事商量。只是这件事,说不清是好是坏。 他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没少给自己找麻烦。上次亭锦忆丢下整个江山跑到山林中与某人厮守一事已是把他弄得焦头烂额,差一点就无法向那些天天前来逼问的老顽固交代。不知道这次又要摊上什么事儿。 可多年交情摆着这里,况且那人是自己的君主,扔下来的摊子多烂也只能乖乖接着,楼照临苦笑,掀开衣摆跪地行礼。 亭锦忆稍稍抬眼,脸上并没有喜色,搁了手中的笔开口唤道:“照临,此地只有你我二人,不必行君臣之礼。” 楼照临闻言起身,站在大厅之中也不上前,打量着这空荡荡的屋子半晌,开口时少了些面对君主的拘谨,“圣上深夜召我前来,既不是赏月也不是饮酒,那肯定是有秘密要说了。” 亭锦忆颔首,眉宇间有不可察觉的疲惫之色,道:“照临聪明,是有一个天大的秘密,照临可想听听?” 楼照临无奈摊手,实话道:“我有可以选择不听的权力吗?” 在朝中做官多年,楼照临已经养成一个明哲保身的好习惯,天大的秘密和自己无关就不要插手的好,不然牵扯进去说不定小命难保。 可现在的情形是,他站在亭锦忆面前,不想听也不行了。 亭锦忆果然道:“没有,你必须要知道的。” 楼照临摆出一张苦瓜脸,认命道:“我早料到,是有何事?” 亭锦忆不忙接话,只是招手对楼照临道:“你先上来。” 言罢,指着案桌上那一方明黄卷轴道:“先看看这个再说。” 楼照临满腹狐疑,走上前几步,伸了脑袋往卷轴上瞅去。 不料才看了前几行便觉得越来越不对,更不敢往下看去。惶恐地后退几步,后脊撞上龙榻扶手都浑然不觉,眼珠子快要蹦出眼眶之前楼照临已经跪倒在地上向亭锦忆连连磕头。 楼照临仿佛觉得眼前这人疯了,不仅是疯,甚至把江山皇位当做儿戏!竟然……竟然立下这种诏书! “还请皇上三思!” 楼照临第一次说出这句话。可近日来亭锦忆已经听这句话不下百次了。 当初亭锦忆决心出兵西翎时满朝文武口中都是这句话,更有老臣朝堂之上以头撞柱劝谏他勿要为了一个妖孽与西翎结怨。 文臣侃侃而谈引经据典望他以天下苍生的福祉为重。 亭锦忆岂会不知一场战争要付出何种代价,但是此仗不得不打! 亭锦忆望着跪在自己脚边的楼照临,闭眼道:“我已经三思过,如今决心已下,照临不必再劝。” 手指慢慢拂过卷轴上泛着墨香的字体,亭锦忆目光如炬,隐隐透出一股狠意。 半晌才舒了一口气,扶起依旧跪地但明显平静了很多的楼照临道: “照临刚才想是还没看完,待看完再来评断朕的决定是否错了。” 楼照临此刻见那卷卷轴都带上了阴影,刚才只看了一半已是心胆俱裂不敢再往下看,此刻听亭锦忆这般说来也只好硬着头皮看下去。 一卷看完字字不漏,心中的震撼到了顶点,但已不会如同刚才一般惊慌失措,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寂青苔,原来……原来也是皇室血脉,怎么可能?” 亭锦忆负手而立,静静道:“所以,他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当初他知道真相后曾痛恨自己的身份,为这突然担上的乱仑之名焦虑难安,此刻又由衷庆幸青苔与自己血脉相连。 楼照临叹气道:“皇后不久将要诞下皇子,若是男儿便可立为太子,又何必……” “大有必要,若不幸此诏书用上了,可保青苔一命。” “你是怕他……” 亭锦忆淡笑点头,“不错,他的性子我最是清楚。” 楼照临垂首,再次看那一份诏书,此刻觉得上面字字都是血,“我明白,但愿永远都用不上这份诏书。” 亭锦忆眉眼轻缓,盛满的都是柔情蜜意,淡淡笑道:“但愿如此,我还盼着和他厮守一生呢。” 取出玉玺上印后,亭锦忆收起诏书密封在紫檀木盒之中,亲手交给楼照临,同时吩咐道:“再过几天你随我出征吧。” “圣上要御驾亲征?!” 亭锦忆道:“本来只想救出青苔,但若能借此机会取得西翎也算解决了一块心病。西翎一日未平,大乾北面便一日不得安宁。” 楼照临自然知道亭锦忆把诏书交给自己的寓意所在,且他向来喜好征战沙场一展所长,总比烂在家里强上百倍,于是立刻单膝跪倒抱拳道:“遵命!” 第一百零八章 大军出征,浩浩荡荡。亭锦忆身着铠甲骑在高头大马上,面容英俊而肃杀,楼照临跨马在他右后方向,也身披银色盔甲。望着将士们打番空出的道路,嘴角始终带笑,一副亲和的模样。 日光覆盖在几十万将士的盔甲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真是甲光向日金鳞开。几十万人精神抖数立在日光下,竟无一点声音,只有风吹着写有大大“乾”字的旗子猎猎作响。 楼照临驾马上前一步,低声道:“圣上,时间到了。” 亭锦忆应了一声,拔出挂在腰间的长剑指天,大喊一声:“出征!” 此声一出,百万将士都高举手中武器大呼,声势铺天盖地,震得地面都开始颤动。 亭锦忆拉紧马辔,轻夹胯下战马,往前而走。楼照临抬手一挡烈日,也不紧不慢跟上,其余将士文臣依次跟行。 ****** 一月之后。 小黑子早已经出狱,寂青苔一人待在牢中也无事可做,倒是一整面墙都被石刻印子布满,深深浅浅的都是星象历法。 天文学向来被尊为帝王之学,懂得此道的都是不世出的人才,寂青苔闲极时随手涂画,在花逸眼中又不免引来一声叹息。颇有当初曹操不得关羽之憾。 锁链轻响,牢门被再次打开,寂青苔拿着石子的手稍稍一顿,接着往下画去。 狱卒没有往日的大声吵嚷,估计这次来见他的还是个高官,而西翎里面自己唯一熟识的有身份地位之人,除了花逸就没有其他了。 花逸见他不理睬自己,径直走到墙面前与他并肩,语气轻缓带笑:“听闻依着天象便可道破天机预知未来后事,寂公子这么多天夜观星象可有算出些什么?” 寂青苔淡淡点头,“有。” “是什么?” “西翎必亡!”非败且亡,一语道出亭锦忆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打赢此战,更是为了夺取西翎。 “你!”花逸大怒。 寂青苔挑起一双凤眼,虽为阶下囚,但看向花逸的时候却似君王睥睨自己不放在眼里的对手一般。 花逸突的被这眼神一震,心头漫上一种威胁的感觉,仿若醍醐灌顶一般醒悟过来。 面前的白衣男子身形消瘦又被自己关押多日,让他差点忘了这人乃是疏狂一醉楼主,掌管天下各种秘闻的人。更听闻他十岁便能接管疏狂一醉,其心智手腕远胜常人几倍。 “本王倒是要看看,到底最后鹿死谁手?!” 寂青苔似是不放在心上,又似乎是稳操胜券,淡淡笑道:“甚好。”转身把手中的石子放在地上,道:“这次大驾前来,又是为了何事?” 花逸收敛心神,道:“上次你到西翎求亲,本王曾带你去过一个地方,寂公子可还记得?” “不诟池……” “正是,当时本王说过,不诟池上方乃是战神阿伊神像,每逢出征必要献上人祭,以保佑得胜归来,这次出征,要委屈一下寂公子了。”花逸皮笑肉不笑道。 寂青苔身子轻颤,一笑莞尔,继而摇头道:“这便是你的手段?” 命而已,早在他决定赴宴的时候,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 ****** “阿伊?” “不错,西翎崇拜武力,每次大战前都要献祭阿伊,一方面以求得胜,一方面也可鼓舞士气。”楼照临眉头轻皱,满脸厌恶之色,“真是野蛮的民族。” 亭锦忆垂眼看着手中佩剑上的蓝色宝石,“鼓舞士气,从何说起?” 楼照临道:“据说,用来献祭的人一般多是对方的俘虏或是子民,所以除了献祭战神之外也能取到鼓舞士气的作用。” 亭锦忆闻言,心中一阵揪紧。 “青苔……” 楼照临暗自叹气,“据探子来报,西翎王此次出征选中的祭品,正是寂公子。” 以往大乾与西翎交战,西翎都会派出一队轻骑到边界村中抢杀平民当做祭品,有时人数甚至多达几十人。但此次并未听闻有抢人的消息,大概是西翎王觉得有寂青苔一人献祭足矣。 “祭祀定在何时?”亭锦忆沉声问道。 “三日后大吉之日,不诟池阿伊神像前,西翎皇族将全体叩拜神像,焚香祭酒烹羊宰牛。并于夜间子时在祭品心口上用朱砂刺字,放血入池中。”楼照临意味深长看了亭锦忆一眼,缓缓道:“当夜,祭品会被兵士折磨,但不会伤其性命。直到交战之前,由主帅亲手斩下头颅挂在旗上……” “别说了!” 桌上的五彩花鸟纹碗被挥落在地,砰一声碎成无数片。 亭锦忆负手立在帐中,俊逸的眉宇间满是戾气,繁复龙纹的袖袍下,拳头紧紧捏住。 三天时间,根本赶不到不诟池。 花逸!必将他挫骨扬灰!亭锦忆恨不得将这个名字撕碎咬烂。 楼照临上前一步,抬手放在他肩上,“冷静点,至少不诟池祭祀之后,我们有机会在西翎大军到达边界之前偷偷救出寂公子。” “我怎能让青苔受此侮辱!”一拳捶在桌上,亭锦忆咬牙而道。 楼照临低叹一声,心中也觉难受,可却是没有任何主意。只有三天,无论用任何方法都赶不到不诟池,更别提在众目睽睽之下救出寂青苔。 “明日寅时,朕先率五千精兵出发,尾随祭祀仪仗,在花逸于大军汇合之前救出青苔。”亭锦忆盯着屏风上的西翎地图道。 此仗旨在救出寂青苔,人太多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孤军深入敌营,太危险了!” 楼照临一口否决,亭锦忆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冒如此大的险,若是有个差错,大乾百万大军将要听谁的指挥?! “朕不得不去!” 此次若是不救,难道要等到两军对战之前亲眼看着花逸割下寂青苔的头颅悬挂于战旗之上吗?亭锦忆根本不敢想那个场景,生怕自己会疯掉。 楼照临只能叹气,孰轻孰重心里分得清楚,一个寂青苔,真的值得用一国君主的性命去赌?可若是不赌,他无法料到亭锦忆在看到寂青苔头颅的一刻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倒时必将牵连一国胜败。 便赌这一次罢! 第一百零九章 “此去,一定要万分小心,我随后便赶上你。”说到底还是不放心,楼照临道。 亭锦忆略一思量,花逸未到,大军不可能马上开战,倒是给了自己一些时间,若是此行能俘获花逸,不战而屈人之兵,倒是上上之策。 另外,在西翎境内,还有一颗棋子,便是寂青苔早先安插在西翎境内的疏狂一醉的人。 此次要想找到花逸的队伍,还得靠这些一直在暗中查探花逸行踪的人。亭锦忆胸口处放着的,是寂青苔赴宴前托宫女转交的那根玉簪。 而一同转交的那张素笺上,则是寂青苔安排在西翎的人员的名单。信中没有提及援救之事,寂青苔所思所考,皆是为了一国胜败。 ****** 亭锦忆小睡片刻,天未明时便率了精兵出发。楼照临站在帐前望着夜色中将士铠甲映着火光闪烁,星光璀璨的天际一颗星,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西翎多山谷密林,特别是在不诟池一带更是天险,猿猴不得攀越。 亭锦忆率兵连夜赶路,终于在四天后找到花逸的位置,此时,花逸等一万兵士正祭祀完毕赶往阵前与大军汇合。 探子来报,西翎王在前方百米处的河边扎营过夜,天明时涉水而过。 亭锦忆只问,“可有探到青苔被关押在何处?” 探子面露难色,磕头回道:“不曾见到,不过西翎王帐旁倒是有一帐有士兵把守甚严,恐怕寂公子就在里面。只是……” 亭锦忆见探子吞吞吐吐的模样,心头火气,沉声喝道:“只是什么……” 探子被这么一吓,额头都快贴在地板上,战战兢兢回道:“只是、只是帐中传出声音,像是……呻吟之声,似乎……似乎是在……” 后面的话实在难以启齿。 “够了……”亭锦忆哑着声音打断他的话,挥袖道:“下去吧。” 探子阎王门前兜了一圈,浑身汗湿,忙不迭的退出帐外。 亭锦忆握紧腰间的佩剑,此时此刻,他怎么还能再等下去! 夜里突然下起暴雨,气温骤降。 未到阵前,花逸心中却有些不安。脚下踏着的还是西翎的土地,这种不安又是从何而来?听着外面渐大的雨声,料想就算周围有埋伏也不会选择这样一个鬼天气发动进攻,纯属自己多虑了。 而正是此夜,在所有人都以为相安无事的滂沱雨夜里,亭锦忆命令夜袭西翎军。正所谓之“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 西翎军全无防备,在睡梦中惊醒过来迷迷糊糊拿起身边的兵器开始作战。但见黑色人影闯入帐中,还未从被窝里翻出来,眼前已经满是血光。 更有多少人还未睁开眼睛就直接见了阎王爷。 花逸闻得帐外喊杀声大起,心道不妙,拿起兵器直接走出帐外。 火盆翻倒在地,兵士们衣冠不整地四处逃窜,哪里还有半分的战斗力。他看清了,那些趁着雨夜攻进来的人身披蓑衣,手执长刀,宛如前来索命的幽灵恶鬼一般骇人。 见到这副阵势,还没开战气势上就全输了。 花逸提剑望去,自知兵败如山倒,自己平日里骁勇善战的军士丑态百出,大事去矣! 身边的战马嘶鸣,自己得力手下在混乱中牵出马来,覆满雨血的脸上依稀可辨面容,那将士急道:“王快上马,臣等必会杀出一条血路护王出去。” 此仗不战而败,乃是花逸生平第一次吃败仗,心中满是凄凉之意。却见他并不上马,而是取下弓箭转身往一旁关押寂青苔的帐篷中去。 帐中灯火昏暗,伴着雷声阵阵悬挂在帐顶的火盆摇曳,晃着帐中的物体仿佛活了过来似的。 大雨瓢泼,寒气浸入体内引发了旧疾,可是已经不会觉得疼了。寂青苔被缚着手脚,勉强移动身子蜷缩在墙角,静静听着帐外的喊杀声。 刚才还在他身上发泄的男人们此刻好像被屠宰的羔羊,他听着那些惊恐的叫声,笑得森冷,而喷溅在帐篷上的血迹,隔着薄薄一层,已经可以嗅到腥味。 这几日以来的痛楚,仿佛只有用血才能冲淡一般。 帐子突然被人掀开,他努力撑起头,毫不设防地对上一双焦急中带着欣喜的眸子。 目如朗星,深邃华美,乃是他见过最好看的风景。淡淡勾起唇,勉力扯出一个笑来,像是在宫中住着的那几日里,他等他下朝回来,清清淡淡说一句:“你来了。” 长剑上的血还未滴下,他看见他靠在墙角,以前总是整理得一丝不苟的白衣已经被人撕裂,胸口处用刀子刻上去的繁复图纹尚在滴血,把原本就不干净的衣裳染的斑斑血点,雪白修长的双腿更是红白一片,触目惊心。 细长的凤眼里此刻才有了些神采,揉进的都是眼前这人的容貌。不是第一次见他穿盔甲,但没有一次有这样好看。 “你哪里疼?” 急急忙忙脱下披风给他盖上,却不敢大力碰他。 寂青苔轻轻摇头,脸色苍白如纸,本想说不疼,但自己现在这幅模样说不疼他也不会信的,便实话道:“不是很疼,还能忍住。” 第一百一十章 不管多疼他都能忍住,只是不喜欢喝药。 亭锦忆倾身亲吻他的唇角边的血迹,这一刻心才落下,“我们先出去,此地不宜久留。” 颔首点头,任由他抱起自己大步朝帐外走去。 雨势小了很多,但依旧可以感觉到雨点打在身上。寂青苔被包的严严实实,垂目时依旧可以看见地上汇集成滩的雪水和被砍落在地的残肢断臂。 短短一个时辰的厮杀,留下的都是些了无生气的肉块。喉咙里泛起恶心,闭了眼不再去看。 亭锦忆翻身上马,把他小心护在胸前。细雨中人影零乱,身披蓑衣手执长矛的人与西翎军相战正酣。亭锦忆挥剑斩下一个西翎军的脑袋,单手抓紧马辔往外营外疾驰。 踏着满地尸骸,那匹雕鞍彩辔的黑马嘶鸣狂奔,直直往营外驰去。 而此刻,花逸身陷重围犹不失君王之风。身边仅剩一名得力副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环顾将自己团团包围起来的士兵,这一仗也算败得心服口服,看来,是他低估的亭锦忆的能力。 “西翎王,胜败已定,快束手就擒吧。”随亭锦忆一起夜袭的大将军踌躇满志,此一仗能擒得西翎王,必得重赏。 花逸微眯的眼中透出狠戾,困兽犹斗,冷笑道:“此仗尚未结束,谁说本王一定会输!” 言罢拉弓射箭,箭尖直指不远处黑马上人的后心。 他向来自负于箭术超群,幼时便得百步穿杨之名,箭无虚发,此箭一出,亭锦忆必死! 大将军一时慌了神,忙叫道:“快拦住他!” 花逸身旁的副将身手利索,上前一步提刀立斩靠近的七八个士兵。 花逸得此时机,手指一放,箭离弦而出。 寂青苔只感觉到身后的人身子轻颤了一下便绷得很直,不详的感觉袭上心头。 “锦忆……” 沉稳的没有丝毫异样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怎么了?” 寂青苔心中不安,却不敢问出口,只是抓住他拉着缰绳的手越来越紧。 亭锦忆放慢速度,低头时声音压得柔柔的,蕴含了万千的缱绻爱意,“青苔,往此方向再行十里便是大乾大营,天明时照临就会赶到。另外,太常卿李中虽迂腐不堪,但对皇室忠心耿耿,中书舍人贾容德,此人虽有大才但心气高傲,要先煞煞锐气才可委以重任,还有翰林学士朱万贺……”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你受伤了是不是?”寂青苔打断他的话,声音是压抑不住的哭腔。 “没事的,你,你别哭啊。”想伸手帮他擦眼泪却不能,亭锦忆双手环着他的腰,将缰绳交在他手中,声音微带喘息,“青苔,你不要转身,我抱着你就好,我亭锦忆此生,唯有抱着你的时候才是最安心的。” 言罢,身子渐渐沉了下去。 寂青苔心中一慌,失声哭道:“我不准你有事,我这一辈子都是为你而活着,你若是敢死,我又怎么还能继续活着,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不会的……我怎么舍得离开你,”耳边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可以听出淡淡的笑意,“你若是不放心,便在路上种满梅花,我闻着一路的梅香,便能寻到你。” 似是平常一般的温情细语,吐露在耳畔,带着的血腥气却绕进鼻中,寂青苔知道他受了重伤,泛白的手指紧紧握住他的手,早已经泣不成声,哀求道:“你再撑一会儿,等到了营中就会有好的大夫给你治伤,你再撑一撑好不好?” 身后的人没有再说话,寂青苔越发慌张起来,僵直着身子浑身发抖,半响,才听到亭锦忆痴痴道:“红英落尽青苔院……落尽青苔……” 散乱的头发挡住了半边眼睛,只感觉到一边肩膀一重,顿时连哭都哭不出来。 那一瞬间,仿佛看到他在水塘边上,穿着粗布衣裳,轻笑着认真凝视他的眸子向他诉请,“是这样。红英,就是喜欢青苔。”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朿午三十一年,启佘帝战死西翎王被囚,同年新皇即位,鸢年诞下一子。 当楼照临手持传位诏书站在寂青苔面前时,他怀中的身体已经冷却,他大半个身子几乎被亭锦忆身上的血染红,湿漉漉的长发覆在脸上,没有半点生气。 只有在垂眼看向亭锦忆沉静的面容时,眼里的神采才会柔和下来,贴着他的唇轻轻呢喃些什么,眼神空茫。 楼照临同众将士在他身边守了一夜,直到寂青苔体力不支晕倒后才将亭锦忆的尸首装殓入棺。 楼照临看着寂青苔不人不鬼的样子,往他塌边的小椅上一坐,说着这几天以来都不知说过多少次的劝慰话。寂青苔形容憔悴,也不说话,静静听他说完后拉上被子闭眼睡觉。 楼照临知道自己的话他半句也没听进去,而看他眼下重重的黑眼圈估计也不可能睡得着,沉重叹道:“锦忆出征之前把我私下召到宫中,亲手交给我传位诏书,便是怕他若有不测你这个样子。” 寂青苔眼睑轻轻动了一下。他当然知道,那个人就是怕他殉情,才会想出这么一个法子来拴住他,可恨的是,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楼照临心中也憋得难过,正待想想该如何接着劝说,寂青苔却开了口。 声音沙哑的不像话,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他用心良苦,我定会帮他守住这江山!” 楼照临已经不存有他开口说话的希望了,一听此言,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新皇即位,寂青苔整肃朝纲,彰显手段。就连那一群平日里极为挑剔不满的老臣也不敢多言半句。 而后,大乾百万大军挥师攻打西翎,仅半年时间便平定西翎。寂青苔坐在龙椅上,望着殿中跪倒的将士禀告俘虏人数时,脸上也不见有半分喜色。只有在问道该如何处置那些上万的西翎俘虏时,才轻轻一抬眼皮吐出一个字: “杀!” 楼照临通体一寒,心知寂青苔自亭锦忆死后便性子大变,除去俘虏不说,单是攻打下来的西翎城池,被他下令屠尽的有五六座。而那些幸免于难的,传闻说,是因为寂青苔无意中看到一只草编的兔子。 花逸的脑袋在城门上悬挂了半个月,那半月里的一天,园中的海棠花开了,鸢年诞下皇子,寂青苔专门去看了,抱着孩子在怀中,额前的发挡住微垂的凤眼,看不清表情。 众臣颇为不解的是,寂青苔为何要立先皇之子为太子。只有楼照临在众臣私底下谈论这件事情的时候摇头叹气。 要说那孩子,长得还颇有几分像亭锦忆,可惜命不好。 鸢年在得知亭锦忆驾崩消息时倒地不起,醒过来时已经得了失心疯,寂青苔仁至义尽,找了一个安静院落让她养病,吃穿用度从不亏欠。 而后二十年里,大乾一举扫灭周围各国,江上稳定。寂青苔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成为真正的霸主。 待到太子弱冠成年,便内禅皇位,独自一人隐居在修云山中。 依旧是那两件房屋,可是早已经破烂不堪,寂青苔简单修理一下尚还能挡风遮雨。屋外种着一片梅树,闲暇时到梅林中自弈一场,有时候自言自语,却免不了伤怀难过。 ****** 朿午七十年,从西翎一路种到大干的梅花开的如火如荼,宛若一条宽阔的河流往皇城流去。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天地都溶成了一片白色,雪压梅枝,苔枝缀玉。 平日里安静的山林中突闻几声鸟鸣,他推开门去,只见那一树开得极艳的梅树下站了一个人。 玄衣墨发,唯一刻在心里的是那双柔如深水的眸子。仿佛在疏狂一醉中,他倚着雕花栏杆往下看去,而他正好对上眼来。 还记得他曾经答应过他,“你若是不放心,便在路上种满梅花,我闻着一路的梅香,便能寻到你。” 如今,他看着他的眼,笑意缱绻。四十年后,他终是为他踏雪寻梅而来。 正文完
推书 20234-07-14 :魔兽之无基友不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