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户口本——竹下寺中一老翁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录入:07-09

 文案:

 向前的妈妈再婚了。 向前:“会有一个像王语嫣那样漂亮的小妹妹么?那我连对象都省的找了。” 母:“妹妹没有,但是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弟弟。” 向前“妈,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让我好好照顾的‘小’弟弟?” “对啊,你是哥哥,以后要记得让着弟弟啊。” 钟远微微一笑:“向同学,又见面了。” 向前:“他就比我小一个月!” 伪兄弟(异父异母),校园+都市,傻白甜,流水账,幼稚。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 欢喜冤家 近水楼台 都市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钟远,向前 ┃ 配角: ┃ 其它:伪兄弟 第一章 据不完全统计,在高中阶段,当男生们在操场挥汗如雨时,栏杆外至少有一两个女生远远观望,带着或嫌弃或仰慕的表情;而当女生三三两两站在走廊上喝奶茶时,教室里也总有或莽撞或闷骚的男生不着痕迹地偷瞥一眼,然后继续和前后座如火如荼地讨论偷偷熬夜看完的NBA。 每个班都可能有女生闹翻,然后主动或者被动地站队,形成脆弱不堪的小团体。 每个年级都可能有某几个互相看不顺眼的男生,每每相遇都是横眉冷对,夹杂着轻重不等的肢体冲突。 向前与钟远亦不能免俗。 高二的最后一天,阳光明媚,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一班与二班的走道里,二人狭路相逢,同时顿下脚步。身旁同伴并无匹夫之勇,于是便纷纷告退,夺路而逃。 “哦,最近怎样?”向前展现风度,率先开口。 钟远面无表情:“托您的福,还不错。” 向前的视线停留在他手中书本上,注意到其中几张白色纸张:“考得不错?” 钟远耸肩,脸色臭的很,似乎也没什么争强好胜的心思,直接走了。 一腔斗志白白浪费,向前被扔在原地,丈二摸不着头脑。方才消失的友人刘亮见危机已过,凭空出现:“听说他爸要再婚了。” “噗,”向前笑出声来,“给他找个后妈?从此有个完整的家庭,这是好事啊,摆那种脸给谁看啊。” “那得问他,不过啊,你说为啥我们学校成绩好的全是单亲家庭的,上一届的王怀晋、范建、江晚,我们这届的你和钟远,不都是么。” 向前故作深沉地摸摸下巴:“你知道为什么么?” 刘亮赶紧请教:“为啥?” “因为……”向前笑得诡异,“实践出真知,试试不就知道了?” “滚蛋吧你。” 向前耸肩笑笑,向校门口走去。 单亲家庭的孩子,要么成绩很好,要么成绩很差。原因很简单,要么离异之后无人过问,放任自由地随波逐流从此走向堕落,要么家长会把自己失败人生当做一种原罪耿耿于怀,从此一个孩子背负着两个个体的寄望。 向前依然感谢自己的父母亲,即使离婚后也依然保持着故友的关系,一起关心呵护,让他可以在散养状态下从容自信地生长。 深吸一口气对着不远处的妈妈招招手,向前笑着迎上去。 “怎么突然待遇这么高,亲自来接我?” 向红揉揉他的头发:“再长高一点,妈妈就要垫脚尖了。对了,今天带你去吃饭,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不爽地把头发理顺,左右环顾一下,确定没有人看到,无损自己的光辉形象,向前才嬉皮笑脸道:“不会是要给我找个后爹吧?” 向红略微有点不好意思:“嗯,对,待会带你见见他。” 向前状若洒脱:“没事,你别顾忌我,反正我横竖跟你姓,叫谁爹不都是一样。对了,有什么漂亮的小妹妹,王语嫣那样的么?那我连对象都省的找了。” “你就贫吧你,漂亮妹妹没有,但是听说有个小弟弟。” 向前笑眯眯地跟着向红上了地铁,看着玻璃窗外稍纵即逝的广告牌,心绪复杂。 反正还剩一年就要高考了,之后他完全可以考出B市,从此万顷波涛任自由,也不用付出任何精力去在这种重组家庭里磨合,只需要逢年过节回来装装父慈子孝,保证妈妈过的开心快乐,那也就足够了。想到这里,向前豁然开朗,心情瞬间又轻松起来。 在川办的一个小包间,向前终于见到了传闻中那个乖巧可爱的小弟弟。 钟远冲他点点头,微微一笑:“向同学,又见面了。” 有句歌词怎么唱来着,六月的晴天,闪了电…… “来,向前,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钟叔叔,这是你弟弟小远。” 向前僵硬地转过头:“妈,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让我好好照顾的‘小’弟弟?” “对啊,你是哥哥,以后要记得让着弟弟啊。” “他就比我小一个月!”向前不甘。 钟远赶紧接话:“没关系,以后我们会互相谦让的。”他给向前使了个充满警示的眼色,然后站起来鞠了个躬,“阿姨好,我是钟远,以后就多多麻烦阿姨照顾了。” 果然是演技派,向前气苦,但场面上也得装个样子,便也笑眯眯对钟建国点了点头:“叔叔好,我会好好照顾弟弟的。” 钟建国看起来还挺书卷气,一边把菜单转过来一边笑着说:“听你妈妈说你喜欢吃川菜,就挑了这个地方,来点菜吧。” 向前把菜单递给钟远:“还是小远先点吧。”他在小远两个字上加了重音,果不其然地发现钟远眼色冷了冷。 “谢谢哥哥。”钟远倒也没推辞,从善如流地接过菜单,荤素搭配地点了几个菜。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似乎觉得两个孩子认识省去了很大麻烦,便趁着才没上来,交代一下未来的安排。 “我和你钟叔叔已经领过证了。” 向前愣了愣,钟远翻菜单的手一滞。 “因为钟叔叔家离学校比较近,所以我们考虑一下,简单装修装修就一起搬进去,正好马上高三,你们互相帮助讨论对学习也有好处。” 向前张嘴刚想辩驳,钟远就笑着说:“好啊,欢迎阿姨,欢迎向前,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我敬阿姨。” 虽然憋了一肚子火,向前还是举杯还礼,陪他演戏。 钟远冲他点点头,撇撇嘴角。 一桌饭吃的和和美美,平心而论,向前不讨厌钟建国,因为感觉得出来很有教养,成熟稳重,还是公务员,作为老来伴是再好不过。 唯一的缺陷……向前看向钟远,后者正面带微笑地听长辈说话,时不时为大家添上茶水,俨然一副五好青年的模样。 “真会装。”向前忍不住嘀咕,低头扒饭。 吃完饭,钟建国去开车,向红去结账,两个人离开包间,慢慢往外走。 “我不管你有多大意见,”钟远压低声音,“我们两个私下解决,我爸找到一个合心意的不容易,为了他们你也忍忍,反正还有一年。” 向前冷哼一声:“你也太小瞧我了,弟弟,咱俩都在同一个户口本上了,从今以后,相濡以沫呗。” 反正一年以后,就能相忘于江湖了…… 第二章 钟家的房子不大,三室一厅,其中一个房间还是书房,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与报纸。一家四口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未免显得过于拥挤,于是两个男孩只好艰苦朴素,挤在一间房间里。 钟远抱着手看着向前收拾东西,手里端着个咖啡色马克杯。 “你睡上铺还是下铺?”向前终于想起来问他。 钟远耸肩:“随便你。” 向前皱眉头:“公平起见,投硬币吧。国徽朝上我睡上铺。” 钟远不置可否地看着他,向前顿觉自己像个傻子。 硬币以漂亮的弧线着陆,向前瞥了眼:“那我就睡下铺吧。” 梅开二度的新婚夫妻前去四川蜜月,家里只剩下两个准备投身高三熔炉的有为少年。两人对视一眼,很是相看两生厌,便同时扭过头去。 夏日炎炎,为了节省电费两人都窝在房间里,向前抱着笔记本电脑看电影,钟远开始做王后雄题库。 “我说,你就不能休息休息?”向前伸腿踹了踹床板。 钟远的声音冷冷地从上面传下来:“我都没嫌你吵,你还嫌我看书太安静?” 把笔记本合上扔到一边,向前叹气:“你这样搞得我都很紧张,高三不还没开始呢么?还是你太蠢了,只能没日没夜地学习,才能勉强和我考差不多的分数?” “嗯,我是蠢么,那又怎样?总比某些号称自己从不看书,回家以后拼命开夜车的人强。你知道什么叫做虚伪么,虚荣+伪善,就是虚伪。” “真抬举我。”向前冷哼一声,“你确实够坦荡的,充当老师的走狗而毫不羞愧。” 钟远似乎懊丧地叹了口气,随即他的头出现在床边,衬着天花板与吊灯,显得有几分三流科幻片的诡谲感。 “你六岁么?”他眉头紧皱。 向前懒洋洋地笑笑:“小弟弟,学过小学数学么?哥哥我比你大一月,十六了。” “Then behave like one.”钟远方才大概是在做英语,要么就被气的语言紊乱了。 “说人话。” 钟远从床上跳下来,拉开椅子:“我们谈谈吧,同住一个屋檐下,不把事情说清楚了,以后大人总会觉得难做的。” 向前也坐直身子:“好,反正我无愧于心。” 钟远快被气笑了:“行,请赐教,难道就因为高一军训的时候,你和几个男生偷偷溜出去上网被我和老师发现了,你就要记恨我一辈子?” 向前很坚持:“这是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他伸手指指对方,“你,统治阶级。”又回指自己,“我,被剥削被压迫却最有觉悟和斗争性的无产阶级。” “我不认为我自己做错了,毕竟作为班长,这是我的职责。另外,对你给我划分的阶级属性持保留意见。”钟远有理有据有节。 向前的眼里冒着愤怒的火花:“你是班长没错,可我不是你们班的,你凭什么把我也一并出卖给老师?” 钟远撇撇嘴角:“我那时候连老师都认不全,何况你的行为本身是错误的,那无论由我还是由你们班班长把你移交给老师,本身都是章程法规之内的。” “把本可以逃出生天的无辜良民移交给暴力机关?”向前不无夸张地比划,“在蒸笼一样的军营里煎熬了数日的可怜少年,只不过是想寻找一个有空调的乌托邦,这点小小的梦想都被你无情碾碎了。” 钟远打断他:“行了,这个事情到此为止。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就像你昨天说的一样,我们是同一个户口本上的战友,法律上我们已经是兄弟了。历史书不是才背过,渡尽劫波兄弟在……” 向前接话:“相逢一笑泯恩仇。” “对,”钟远点头,“还有一年高考,之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也没关系,在此之前一定要表现得兄友弟恭,才能让我爸你妈都安下心来,好好过日子。” 向前安静下来,突然开口:“你爸是离婚的?” 钟远摇头:“不是,我母亲过世了,我五岁的时候。” “我妈是离婚,但他们现在关系都还不错,”向前若有所思,“有个事情,可能说出来你会不太高兴。” “说。”钟远从柜子里拿出个白色的马克杯,倒了杯白开水。 他实在是个怪人,柜子里一排同款式的马克杯,白的喝白开水,绿的喝绿茶,红的喝红茶,咖啡的喝咖啡,至于果汁汽水一律用玻璃杯…… “你有强迫症么?”向前冲口而出。 钟远回头看他:“还以为什么大事,什么鬼问题。”他看了眼手里的杯子,“没有,只是个人习惯,不喜欢杯子的味道混掉。” “哦,那我现在问了,你介意喊我妈叫妈么?” 钟远神情复杂地看他一眼:“虽然猜到了,但是没想到你竟然真的问了。” 向前抿唇:“你现在还不太了解我妈,她是一个很敏感的人,但是很善良……”他停住了,似乎是在斟酌措辞,“她很在乎你父亲,我承认,比起我爸来说,也许你父亲更适合她。她希望得到你的肯定,然后构建一个美好的家庭。” “即使是假的?”钟远的口气有点讽刺,“那你会叫爸爸么?” 向前点头:“我会,只要能让我妈高兴。” 钟远深吸一口气:“不一样的,你父亲还在,你喊别的男人父亲,他也许会生气,但是只要你解释,他就一定会谅解。可是我妈已经不在了,我去喊别的女人叫妈妈,难道不是一种背叛么?” “你既然假设我的父亲会谅解,你又怎么知道你的母亲倘若九泉有灵,不会谅解你呢?”向前有点恳求地看他,“你就当你是个演员,在大人面前演演戏,随便你心里怎么想,面子上过得去不就行了,你难道不也是这么想的么?” 钟远转过头,就那么看着他,眼睛里似乎有着估量,向前这才注意到,他的瞳色似乎比一般人要更浅,这种人,往往更加凉薄。 “理想主义者,”钟远笑笑,“稀缺生物。” 他虽没有明说,但向前知道他已经答应了,不由微微松口气。 “那请好好爱护。” 第三章 钟建国与向红回家的时候,等待他们的是两张无辜又纯良的笑脸,还有几声甜甜的“爸妈”,一切都美好得让人不敢置信。 向红曾经把向前拉到一边,询问别来情况,向前只耸耸肩,用一种在他的年龄看来多有几分矫情的天真语气说:“我们都是好孩子。” 暑假过去一个月的时候,附中开始补习了。 两人在学校明显减少了对峙或是碰面的次数,回家之后再继续男生之间的小小角力。 “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近现代史了,偏偏还是会考重点。”向前拿头撞桌子。 两人都是理科生,可对文科科目的态度却截然不同,钟远其人不知道是不是当班干部的时间太长了,政治觉悟极高,坚决奉行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绝不偏科的好学生守则,政治地理历史的成绩都堪比隔壁文科生。向前则代表着绝大多数的理科男生群体,对于历史中涉及军事方面的内容如数家珍,而那些空泛的原因过程结果,时间地点影响则统统嗤之以鼻。 “这种考试模式是对兴趣的抹杀,也是学生思维僵化的罪魁祸首。”向前义愤填膺。 钟远撇撇嘴角,继续做题:“教育体制的改革就等着你们当上教育部长之后,去改良去改革甚至去推翻了,不然你们现在一切的抱怨与控诉,除了给他人带来反感与厌烦之外,统统都是无用的嘴炮。” 向前叹口气:“本身嘛,人文学科统统是伪科学,可我们还要考它。” “哈,”钟远笑出声来,“幼稚,有本事你一辈子别用人文学科。举例子,从现在开始你别说话别写字,就用手舞足蹈这种原始的方式来展现你极其科学的情怀。” 向前踹他一脚:“语文不算在人文学科里吧?好吧,算我过激,但是我是真的觉得中国近现代史学的简直憋屈。” “那是你没理会教材编纂组的苦心,”钟远果断扞卫师者的权威,“诺,你看,高一学中国近现代史,让大家感受一下一百年来民族的屈辱;高二学世界近现代史,让大家看看我们停步不前的时候,别人是怎么突飞猛进怎么成为发达国家的;最后高三,怕我们大家就此灰心丧气丧失民族自豪感,就开始上中国古代史,告诉为我们民族复兴的重要性。” 向前冷笑:“就怕还没来得及产生民族自豪感的时候,好多人都已经被前两本刺激得想要出国了吧?” 钟远耸肩:“想要出国的用不着别人劝说,想留下来的也不需要理由。” “你呢?”向前随手从桌上捞起一个杯子喝水。 “父母在,不远游。”钟远言简意赅。 向前猛灌了一口,觉得味道怪怪的也没往心里去,“我也差不多,不过我是因为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 钟远抬头,难得露出一抹微笑:“第一,死了你不是中国鬼……” 向前不耻下问:“那是什么?” “中国的死人……” 向前呛了下:“第二呢?” 钟远从他手里把杯子抢过来:“生物实验让我们观察黄豆胚芽你忘了吧?” …… 无论再如何少年老成,亦或是如何潇洒自若,命运总是有办法在恰当的时机磨一磨年轻人的棱角与锐气。 第一次全区月考的时候,向前坐在位置上看着卷子,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全世界都只剩下了头顶风扇旋转的声音。 为什么我找不到二面角…… 向前几乎想要咆哮出声,再看看周围的同学,似乎也都在极度的惶恐里挣扎,虽然不能说话,但考场里俨然一副修罗地狱的气氛。 似乎人就是这样,回首往事的时候,发现越是年轻,越容易把情绪放大,快乐伤心都显得那么淋漓尽致,当时以为刻苦铭心,不过几个月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小学的时候做坏事被老师发现…… 中学的时候考试有好几道题目做不出来…… 大学的时候被喜欢的女生拒绝…… 第一次找工作失败…… 当天看起来那么惊天动地恍若世界末日的场景,多年以后也不过是一句笑谈,甚至是压根不想提起的记忆,在网络语言中,这种经历被称为黑历史。 可惜当时的向前没有想通这个道理,他如同丧家之犬般走出考场,草草和同学们打个招呼,就逃兵一样溜回家里。 钟远过了半小时才到家,洗完澡后第一件事就是用绿色的茶杯倒了杯茶。 向前端详他的表情,突然笑了:“没考好吧?” 瞥他一眼,钟远静静地喝了几口茶,让茶香纾解紧绷的神经。 “那道立体几何太难了。” 向前往后一倒,突然感到无比的轻松:“知道有个人和我一起倒霉,真是太开心了。” “知道那题肯定做不出来,”钟远放下杯子,从书柜里找出一本三年高考五年模拟,“我的时间就花在检查上了,估计除了那道题,错的不会多。” “我没听见。”向前两只食指堵住耳朵。 钟远冷哼:“自欺欺人。” 之后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直到父母回家一起吃饭。 “最近功课怎样?考试考得好么?”向红端着鸡汤出来,给他们两个一人盛了一碗,各放了一个鸡腿。 向前避而不答:“真香,一定是草鸡。” 钟远礼貌谢过:“考得不太好,数学有点难。” “是知识点没有掌握到,还是一时紧张忘了?”钟建国放下报纸,表情严肃。 钟远老老实实回答:“知识点没有掌握好,立体几何学的不扎实。” “下次不要犯相同的错误就好了。”钟建国和蔼道,“吃饭吧。” 向前不自在地坐着,他还是不太习惯这么多人一起吃饭的感觉。 一时间桌上有点沉默,向红将鬓发挽到耳后:“我和你们爸爸商量了一下下次家长会的事情。” 每个人在学生年代最敏感的,莫过于家长会这三个字,两人立即抬头,出奇地同步。 “我们两个正好都要出差,”向红表情很抱歉,“所以家长会我们就不能去了,但是可能会有很重要的事情宣布,所以你们能自己去么?” 两人面面相觑,想象着自己和一群同学的家长坐在一起开会的情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其实……”钟远斟酌着措辞,“我们可以互相去开家长会。” 第四章 向前坐在钟远的位置上,很尴尬地向一班的班主任,也就是他们的数学老师打招呼:“周老师好!” 显然向红已经打过招呼,周老师很婉转地笑笑:“来帮你弟弟开家长会啊?体验体验家长的心情也好,更促进你们进步嘛。” “呵呵,是啊。”向前笑得勉强。 钟远的同桌似乎是个后进生,他母亲脸色难看地翻着儿子的卷子,向前低头看钟远的分数,不无紧张。 虽然比往常发挥失常一些,但钟远还是考得实在还是不错的,向前绝望地祈祷自己的分数不要差太多。 “你是钟远的哥哥?真年轻。”同座开始喋喋不休地唠叨了,“我们家小刚就完全不是读书的料,你看他考的,就是军校都进不去。” 向前尴尬地赔笑:“军校现在分数也挺高的。” “唉,”那中年妇女揉揉太阳穴,“实在不行,只好送他出国。美国英国还上不了什么好学校,加拿大澳大利亚只能去中等的,唉,恐怕最后只能去新西兰了。” “不至于那么惨吧。”向前耸肩。 “你们家钟远成绩那么好,你那里懂,对了你在哪个大学?” 向前苦笑:“阿姨,我长得那么着急啊?我就是隔壁二班的。” “是么?”一群家长闻声而来,问长问短,向前简直苦不堪言。 终于班主任的讲话解救了被周围家长拉着谈天的向前,他漫不经心地听老师讲话,偶尔记记笔记,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研究钟远的试卷。 钟远这个人很难用语言形容,说他循规蹈矩,他本质上却极度自我中心;说他冷漠无情吧,偏偏还挺有家庭责任感;说他少年老成吧,平时和他的冲突与争执,他的反应也挺幼稚的。 “下面请钟远同学的家长来介绍一下经验。”周老师略带戏谑的声音把向前从沉思中叫醒,果然今天老师看他好玩,和他对上了。 向前哀叹着走上讲台,敲了敲麦克风,对音效很是满意。 “大家好,我是钟远的哥哥,今天代表我爸妈来参加家长会。首先我想说的是,钟远他吧,在家里平时学习非常刻苦,除了吃饭睡觉喝水,就是在学习……” 晚上九点多,向前才到家,钟远已经坐在沙发上等他了。 “说什么了?”钟远不耐烦道,“我听同学说你今天上讲台发言了?” 向前指他:“竟然在我们班安插眼线,你实在太卑鄙了!” 钟远耸肩:“无所谓了,娥眉谣诼,冷笑置之而已。” 叹口气,向前在他旁边坐下来,把卷子和笔记给他。 钟远瞥他一眼,翻开笔记本看了看:“你就记了这么点?” 向前很诚实:“反正你自己也会记。” 钟远懒得理他,看看自己错的题目,面无表情。 “喂,你准备考哪里?P大?T大?” “你呢?”钟远反问他。 向前皱眉头:“不知道,真不懂为啥B市先填志愿再考试,好多省市都是分数出来再填志愿的。不知道,没有十全把握,我不想冒险,而且……以后横竖都是要留在B市,老死在这儿的,想趁着年轻,去别的地方走走。” “想去哪儿?”钟远的声音很平静。 向前看他:“你也想走?” 钟远撇撇嘴角:“我记得他们刚结婚的时候,我对你说过吧,忍一年,我们就各自海阔天空了。” “也对,”向前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有点轻松,又有点闷得慌,“但是我们定个君子协定。” “说。” 向前起身从房间里拿了纸笔出来:“第一,家里经济条件不算好,咱们谁都别出国。” 钟远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大学可以在外面念,正好他们新婚,可以让他们过过两人世界。” 钟远忍不住笑了笑:“这话说出来怪怪的,你的意思是研究生回来?” 向前在纸上沙沙地写:“不管什么学历吧,25岁的时候一定要回B市,那个时候他们五十多了需要人照顾,你可千万别一个人逃掉,我告诉你,我们两个都有赡养义务。” “我没那么下作。”钟远冷笑,“再加上一条,大学几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能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不能自己解决就相互告知,两个人都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再让他们知道。” 向前写上最后一笔:“我们真是孝子二人组啊,这样,这个协定先一人复印一份,以后的日子里,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咱们就往上面加。” 钟远扫了一遍,签上名,颇有领导的风范。 “就这么定了,”向前看着草拟的协议,颇为洋洋自得,“对了,你想去哪儿?” 钟远审慎地看他:“对于我们之间的距离……你有什么意见。” 向前吞咽了下唾沫,出于本心,其实他现在并不讨厌钟远,可他们毕竟在过去的两年多都属于敌对关系,面子有点下不去…… “我随便。”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两人视线交汇了半分钟左右,向前深吸一口气:“我可能去东北,以前五班有个关系不错的学长在哈工大。” 钟远没说话,把自己家长会的笔记本递给他,在最后一页,整洁干净的字体清晰地写着——厦门大学经济系。 “够远的了。”向前喃喃自语。 钟远耸肩:“那是之后的事情,先得保证我们都能考上才行。” 向前笑:“你肯定没问题。” “你呢?”钟远反问。 向前恬不知耻:“你都没问题,那我肯定更没问题了!” 又沉默了一会,向前有些忐忑:“我妈答应我高考结束之后让我背包旅行,但是不放心我一个人去,你要不要一道?” 钟远的视线像是X光一样盯着他看了很久,不回话。 “看什么?”向前一头雾水。 钟远不紧不慢:“评估队友的实力。” 向前来气:“不去拉倒,好像我求着你去一样。” “行吧,目的地定了么?”钟远起身,看起来想回房间读书了。 向前瘫倒在沙发上:“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 “没计划性,”钟远又折回来,拽他,“回房间看书,别装死。” 向前被他拖着走,打着哈欠:“谁是谁弟弟啊。” 第五章 B市在高考前半个月会开始放假,给学生时间更加系统地复习过去三年里所学过的知识用以备考。 “我真心觉得学校是在省电费,”向前用勺子挖着冰镇西瓜,盘腿坐在床上,“所以才让大家回家吹空调。” 钟远瞥他一眼:“哦,要去东北,提前调整坐姿适应环境了?” “切,你就嫉妒吧。像我这样的真汉子自然要去严酷的环境磨砺自己,不像某些受不了严寒跑去南方的……” “哦,什么?”钟远含笑看他,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瘆人。 “别那种表情,搞得好像我怕你一样。”向前叹口气,“你最怕哪门啊?” 钟远想了想:“理综。” “哦,我怕语文。”向前很诚实。 钟远提醒他:“你作文可千万别走题了。” 之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作文选的是某一年的江苏卷——怀想天空。 钟远答的非常保守,历史的天空闪烁几颗星,人间一股英雄气在驰骋纵横……由于此人颇具文采加上逻辑严密,得了41的高分(满分50)。 而向前就没这么幸运了,他的卷子在全年级传阅,造成了不小的轰动。 “我觉得我说的没错啊,天空天空,四大皆空,天生万物,万物皆空,故而天也是空的,”向前在讲卷子的时候依然死不悔改,振振有词,“怀想天空,菩提本无物,何处惹尘埃,既然万物皆是空,想也无用,想也是空……很有禅意嘛。” 钟远难得借了他的作文读了好几遍,颇有几分激赏之色:“你真这么想的?” 向前很诚实:“胡诌的,其实我写了什么自己也不懂。” 钟远冷哼一声,把卷子折好放进自己的抽屉:“我征收了,作为留念。” “你不会……”向前忍了半天,还是决定发问:“你信佛?” 钟远若有所思:“我喜欢一切哲学性的东西,包括佛学。我觉得摒除所有宗教里那些劝人向善的cliche,每个宗教具有极强的思辨性,好吧,可能佛教道教更强些。” “cliche什么意思?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装13说话老夹英文?你又不是国外生的。” “陈词滥调。”钟远尴尬。 向前捂住头:“天哪,你这样会找不到女朋友的?” “谁说我要找女朋友?”钟远坏笑道。 向前惊呼一声:“你喜欢男的?别爱上我!” 回应他的是一本飞到脸上的牛津字典。 钟远很有些气急败坏:“我说你能不能有点逻辑?谁告诉你世界上只有异性恋和同性恋了?” “你是双性恋?”虽然知道可能会死的很惨,向前还是弱弱开口,“放心,我不会歧视你。” 钟远捂住脸呻吟一声:“我对你无语了,听说过无性恋么,asexual?” 向前想了想,坐在他旁边:“这个哥哥我得劝你几句了,你看,你还这么小,这么年轻,什么人都还没有碰到,你怎么能那么快放弃对爱情的向往呢?万一你以后就碰到什么漂亮女生,然后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就生死相许了呢?” “嗯,你不懂,换个话题,我没兴趣讨论我的感情生活。”钟远叹口气,看着外面的炎炎夏日,“还是先祈祷老天赏脸,考试那几天千万下场雨吧。” 考试前一天晚上,向前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拼命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可还是禁不住从心底里感到恐慌。空调机械地运转着,因为怕他们感冒,温度调到了27°,传闻中最适合人体的温度。 “睡不着么?”钟远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似乎也很清醒。 “嗯,你也是?” 钟远叹息:“你翻身的动静那么大,我在你上铺,请问我怎么睡?” 向前讽刺道:“就算我现在去沙发睡,你也未必能睡着吧?” “行吧,就算睡不着还是得想办法睡,不然明天考试的精力根本保证不了。” 向前睁着眼睛,眼睛早已适应了漆黑的光线,能够描摹出室内陈设的轮廓。空调上那绿色的小点,在一片黑暗里成了唯一的光源,看起来格外显眼。 “你填的什么专业?”向前找了个保险的话题。 “经济。”钟远的声音很平静。 向前点头:“不错,确实很经济。” “你不懂,”钟远的声音里有点嘲笑的意味,“经济才不经济呢,真的要想赚钱,应该去学金融或者会计,那都是赚钱的专业,或者像富二代什么的去学营销或者管理。” 向前惊讶:“我是不懂,但是经管学院的分数那么高,难道经济不赚钱?我一直以为经济和金融会计都差不多。” 钟远的声音里充满鄙视:“经济是学术领域的,会计金融都比较应用一点。别的不说,世界上有诺贝尔经济奖吧?” “嗯。” “听说过诺贝尔会计奖么?还有世界上有经济学家,你听说过会计学家么?” 向前嘀咕:“反正都是吹吹牛骗骗人写写文章玩玩数字,看不出有啥区别。” “某种程度上,你这句话说的倒也不算错。”钟远难得声音里带着几分肯定,“不得不说,有的时候,傻人也能说出几句真理来。” 向前抬腿踹了床板一脚以示抗议:“你为什么不问我学什么专业?” 钟远嗤之以鼻:“你那点小心思有什么好问的?再说了,志愿还是我收的,你们班的我也瞄了一眼。” “哦,真没意思,一点悬念都没有。”向前略不爽。 “挺好的,很稳定,出来以后保就业妥妥的。”钟远似乎很满意。 向前闭眼:“其实挺不理解你的,如果学经济,当年为什么不选文科,还辛辛苦苦地学理科干吗?” 钟远笑笑:“在我看来人文情怀和社科知识不需要通过系统教育培养,平时的爱好与积累就足够了。但是理工科的思辨逻辑、坚忍态度、还有习惯机械与重复的能力,倒是应该从小培养的。” 不知道为什么,和他聊了聊,向前的心情反而平复了下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真不愧是公务员的儿子,语言组织能力杠杠的。你确定你只有17岁,不是71?” 钟远不置可否:“所以咱们能睡了么?大哥?” “睡吧,晚安。”向前从善如流。 “晚安。” 第六章 跟着无数汗流浃背的考生一起走出考场的时候,向前看着白花花的太阳,在他17岁的体验里,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恍若隔世。 钟建国与向红站在校门口,旁边站着已经出来的钟远,向红冲过来一把抱住他,又拉过钟远,请别人帮忙一家四口拍了一张照。 “来,小远,你和向前两个人合照一张!” “啊?”向前刚开始有点别扭,再一看旁边钟远更是扭捏,不由得优越感顿生,把钟远拉过来,勾肩搭背地摆了个特别二的姿势。 “茄子~” 钟远站在他身侧,直想翻白眼。 “走,咱们去海底捞吃一顿,庆祝你们完成高考!”想来是过于高兴,今天钟建国也一改往日稳健作风,喜形于色起来。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往海底捞一坐,点了菜,要了饮料,便开始聊天。向前恍惚般地想起,他们这个家庭重组,也已经过了一周年整了。 才刚刚想到这里,钟远就已经开口了:“恭喜爸妈!一周年纪念日什么打算?” 向前怨念看他,抢我台词! “咳咳,”钟建国略微有些不好意思,“要不要一家四口一起去哪里旅游?” 向前赶紧道:“我和钟远已经商量过了,我们想当一次背包客。” 钟建国有点犹豫,向红在旁边帮着说话:“其实吧,都是男孩子,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这么大了,也是时候出去锻炼锻炼。” 钟建国瞥向钟远,钟远赶紧表态:“我们不会惹是生非,也会注意安全的。以后我们要去不同的学校,也想在分道扬镳之前……” 向前咳嗽,钟远意识到措辞不当:“也想在天各一方之前一起游历游历。” 向前无奈望天,怎么觉得哪里还是怪怪的。 “好吧,你们想去哪里?预算要多少?”钟建国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本来我和你们妈妈已经准备好给你们的礼物了,既然你们决定旅游,可能就要降档了。” “呃……”向前问,“什么礼物?” 向红帮大家涮菜:“上大学了,肯定是需要一些电器的,我帮你们买了手机和MP3,你们爸爸买了笔记本电脑。” 钟远有些不安:“太破费了。” 向红噗嗤一声笑出来:“傻孩子说的什么话,你们两个都是我们的孩子,一家人谈什么破费。” “公平起见,除了颜色,东西都是一模一样的。”钟建国想了想,“这样吧,等成绩出来,如果你们成功考取了,不管你们去那里,给你们一人两千,自己看着决定吧,你们也到了学会自己理财的年纪了” “谢谢爸妈!”向前一激动,声音都破音了。 钟远嫌弃地看他一眼,也低声道谢:“多谢爸妈。” 回到家里,向前就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激动得没完没了。 “我说,”钟远一边擦头发一边问,“你就不能安静一点么?” 向前看他:“喂,刚刚高考完,美好的人生正式开始,你就不能激动一点么?” 钟远用一种极其平板的语气敷衍道:“嗷嗷嗷,我好激动啊。” 向前无奈:“高考结束了,这个暑假,你起码能休闲一下吧?” “你想干吗?” “比如看看电影,玩玩游戏……”向前只觉得今日才算是真正活着。 钟远冷笑:“相信我,到了大学你干的还是这些事情。” “那就是……特别的?”向前茫然。 钟远坐下来,随手拿起一份报纸:“本来我的想法是暑假去学驾驶的,但是既然你已经把经费用在旅游上了,所以我决定以后寒暑假再学。”他顿了下,“据说夏天学会很晒很热容易中暑,我觉得寒假比较好。” “你真是个有规划的人啊。”向前干巴巴地恭维道,“所以既然学驾驶也被排除了,你准备把这个独一无二,人生最快乐的假期用来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呢?” 钟远瞥他一眼:“我喜欢更productive的生活,我不会做没用的事情。” “所以?” “思考、学习、以及增强生活自理能力。” 向前用手捂住眼睛:“救命,你真是我见过最无趣、最刻板,最像是从教科书里走出来的人了。” 钟远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那,你知不知道,那手机和电脑的牌子?”向前凑过去。 “诺基亚手机、联想电脑、ipod。”钟远很笃定。 向前惊讶:“为什么你知道,他们却不告诉我?” “哦,你起床比较迟,我醒得早,听到他们在客厅里商量的,好像都是一黑一白。” “我要黑的。”向前斩钉截铁。 钟远转头看他:“凭什么?” 向前据理力争:“我是男的?” 钟远撇嘴角:“我看起来很像是女的么?” “我是哥哥。” “哥哥要让弟弟。” “我比你爷们。” “信不信再说一句我揍你!” 两人已经同时站了起来,都依稀找到当年斗鸡似的状态。 “轻点,”钟远皱眉头,“别惊动他们。” 向前抱手看他:“我比你邋遢。” 一击制胜。 钟远叹气:“好吧,随便你,回头我查查东北那边有什么套餐,国内长途或者漫游比较划算的。” “那就拜托你了,兄弟!”向前没皮没脸,乐颠颠地盘算着拿到电脑先装什么游戏。 两人各做各的,直到晚上洗完澡,爬上床。 当向前以为钟远快睡着的时候,就听到后者幽幽开口。 “去哪里玩想好了么?” “你吓死我了。”向前发牢骚。 钟远冷笑:“胆真小,要不要我给你讲讲背靠背的故事?” “别。去哪儿玩啊?不如去长春?” “你以后横竖都是要去东北的,去长春有意思么?” “总不能去福建吧?武夷山?” 钟远似乎翻了个身:“加起来就4000,玩的还得有质量,必须经济实惠点。” “嗯。”白天过于兴奋,向前都有点困了。 “你知道哈尔滨离厦门有多远么?” “哦?” 钟远的声音在暗夜里显得有些低沉:“我之前查了一下,3306公里,差不多是伦敦到莫斯科的距离。” 向前振奋:“我天朝真是地大物博!” “我又查了下,哈尔滨和厦门的中间点是青岛。我看我们不如去山东玩吧,有泉城济南、有避暑胜地青岛、有东岳泰山、还有孔府孔庙。你觉得呢?” 没人回答,向前已经睡着了。 “那我就当你同意了。” 第七章 绿皮车缓慢而又诗意地在田园间穿行。 “知道为什么我要订硬座么?”钟远很是深沉。 向前拿新手机对着窗外拍着照片:“因为可以看风景?” “哦,因为便宜。” 向前无奈看他:“你有的时候,真的挺不会看气氛的。” 车厢极其闷热,钟远拿湿巾擦汗:“不完全,准确的说,应该是我会看气氛,但是我不打算投入这种莫名其妙的气氛。” 向前眯起眼睛,华北平原一望无际,肥沃的农田向着四方延展,仿佛没有尽头。 “第一站是济南,山东省的省会,全国十五个副省级城市之一。”钟远平淡的声音在盛夏的午后格外有催眠效果,“风物极美,有首诗,‘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说的就是济南。” 向前打个哈欠:“我就知道小学课本那个要背的趵突泉就是济南的。” “倒也没错。” “但是!”向前突然来了精神,“济南最出名的难道不是,‘皇上,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么?” 钟远沉默了一下:“乾隆第二次南巡确实是去过,第三次南巡只是暂歇。不过我觉得夏雨荷那个事情不科学。” “弟弟,这世界上哪有全部科学的事情呢?”向前苦口婆心,“你就是活得太紧绷,在我眼里看来,人生在世,无奈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若是还在意这个在意那个,人活的还有什么精彩可言?” 钟远打开矿泉水瓶盖:“打住,道不同不相为谋,争论这个是没结果的,地球上60亿人60亿种想法。不过如果你真的要说的话,我其实对世界上大多数的事情都不算非常在意,但是我心里有一个清单,重要的东西都在里面。” “譬如?”向前好奇。 “一些人和底线,拼命想保护愿意为之奋斗的东西。” 向前托着下巴看着窗外:“我三年级的时候,那会爸妈刚刚离婚,晚上我睡不着,就一直在想死亡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人会不会有来世与轮回,如果没有,是化作尘埃再也无知无觉,还是变成鬼魂。” “我也想过,我偏向于无意识,精神与物质的双重消散。”钟远果然喜欢哲学,谈到这种话题,眼睛都开始发亮。 向前看他,有点想笑:“所以啊,那时候我就在想,既然生命这么短暂,这么无常,那为什么不好好过呢?然后我就给我自己定下了目标,撇去道德底线和不让妈妈难过,我就要活得潇洒肆意,就想活得与众不同。听起来挺蠢吧?” 钟远微笑:“潇洒肆意还好,与众不同是有点蠢,因为世界上没有两个个体是完全一样的。” 向前有种谜一般的感动,毕竟在他们这个年纪的男生,讨论这些细腻的话题常会让人觉得无病呻吟不够酷不够炫不够爷们,就像听妈妈的话很多时候是一种贬义词一样。 “你要真是我兄弟就好了。”向前喃喃自语。 钟远侧过头看他,他浅褐色的眼眸在阳光下如同经年琥珀:“我们是兄弟。” 向前的目光也迎上去,两个人的表情都极其严肃,严肃到有些可笑,于是他们都笑了。 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向前开始把钟远当成家人、兄弟、最好的朋友。 而钟远在摇摇晃晃闷热无比的绿皮车箱内,用无色的笔与无形的纸将向前的名字重重地刻在那张不长的清单上,一放就是漫长岁月里的好多年。 在济南,他们住的经济酒店就在黑虎泉旁边,附近有条护城河。河水清澈,杨柳垂堤,他们和附近的许多居民一样,在河边的烧烤摊上喝着啤酒吃烤串,看着附近的老头下象棋。 在青岛,他们从八大关一路漫步,无视身边拍婚纱照的男男女女。第二年这里即将成为京奥的帆船赛场,连蔚蓝的海洋都在澎湃着期待。在柴禾院吃小吃,去海军博物馆看军舰大炮,在充满小资情调的咖啡店里喝上一杯毫无性价比可言的摩卡,最后买张明信片寄回家。 最后,他们在凌晨四点的时候,和其他游客一样,傻傻地站在泰山上,在暗夜的清寒里瑟瑟发抖。直到红日从云层喷薄而出,才和其他人一起发出喧嚣的惊呼。身边有一对情侣,在四起的晨光下拥吻,好像这样就可以地久天长。 “太阳每天都在升起,”钟远难得有些感性,“因为时间、地点、情节特别,所以连日出都显得特别起来。殊不知平日里多少人讨厌早起,如今却兴奋异常,挺好笑的。” 向前忙着用相机拍照:“也许因为身边的人特殊吧,也不用这么刻薄。你想想也是缘分,毕竟他们在这卿卿我我的时候,咱们是旁观者不是。” “希望他们幸福。”钟远的语气依旧刻板,可向前知道,他完全发自内心。 向前放下相机,手撑着栏杆,有种想对着云海层峦大喊的冲动。 却突然咔擦一声,才发现钟远举着相机,笑得无比诡异。 “你干吗偷拍我?知道什么是肖像权么?”向前佯怒。 他们两人不喜欢照相,一般为了应付爸妈,都是一人一张独照,再在某个城市的某个景区请个大爷大妈拍张合照,草草了事。 钟远低头看看相片:“这张还是留着吧,刚刚我看到太阳正好在你瞳孔里,挺有意思的。” 向前自以为帅气地挑眉:“随便你。” 坐索道下山的时候,向前双手抱头:“真有点不想回B市。” 钟远很实际:“不回去难道要乞讨么?” “唉,”向前踢踢他,换来一个白眼,“以后我们每年都出来玩一趟吧?” 钟远不置可否:“我本人倒是无所谓,不过大学之后,你的交际面会变广,会有新的朋友,对,还有女朋友,你确定还需要和弟弟一起出去玩么?” “不一样!”向前很固执,“就这么说定了!” 过了大概一分钟后,钟远才轻描淡写地回答:“好。” 第八章 向前目瞪口呆地看着宿舍,身旁有一些同学,脸上带着类似的表情。 在宿舍的外墙上贴着白底方块的告示,用那种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特有的赤红字体写着:“保密工作,重于泰山!” “在教学楼那里还有一行,”宿管大叔打个哈欠,云淡风轻道,“国家利益高于一切。” 向前膜拜地看着穿着塑料拖鞋的大叔,差点想行个不伦不类的军礼。 “愣着干什么?还不上去?”大叔不耐烦地看他们一眼,翻开手里的国家地理杂志。 六人间,没空调,好在东北似乎不像北京那么炎热。 简单地和室友打过招呼之后,向前就去了市中心,按照钟远之前的吩咐,买了最划算的手机卡。 “我到了,不要担心。”给爸妈发的。 回信是:“好好照顾自己,缺什么就和爸爸妈妈说,花钱不用省,和同学好好相处,好好学习啊。” 向前感觉自己已经不认识“好好”这两个字了。 “已至,勿念。”给钟远的。 “知。” 向前撇撇嘴角,说认真的,钟远是他见过最小心眼的男人。 室友的人都不错,来自全国各地,他自己B市的,两个山东,一个江苏,一个陕西,一个福建。 “真巧,我弟弟去厦门念书了。”福建的林祯刚刚介绍过自己,向前就赶紧凑近乎。 林祯很惊喜:“真的?不过我是莆田的。” 向前热情不减:“没关系,反正都说闽南语。” “咳咳,我之前去玩过,”山东的王书纠正,“福建好像隔一座山换一个县城方言都不一样了,厦门泉州是说闽南语,福州啊莆田啊沙县啊都有各自的方言,对了,还有客家话。” 向前正想对王书的渊博才学表达赞赏,手机响了,他给钟远设的专属铃声——《without you》,当然初衷是为了表达自己脱离魔爪的愉悦心情。 他向其他人点点头,去阳台接电话了。 “怎么样?”钟远那边挺安静。 向前叹气:“还行吧,刚和室友说上话,你呢?” 钟远笑笑:“四人间,上床下桌,有空调,独立卫浴。” “我恨你。” “在嫉妒的火焰里燃烧吧。”钟远的声音带着笑意。 “唉,东西都收拾好了么?”向前看着天上的乌云,突然觉得似乎东北的天空都比B市要深沉高远。 “嗯,收拾好了,刚刚去买了市区地图、办了月票饭卡图书证、去教室图书馆食堂医务室踩了点。” “真忙……” 钟远在那边叹气:“我的意思是,让你不要忘了做这些事情,后天开学吧?你们军训是在校内?我的意思是,争取还是在军训前把这些事情做了。” “说真的,你真是越来越像我妈了……好吧,那我今晚就去食堂看看,其他的再说吧。” 那边似乎有人在叫钟远,钟远礼貌地应了一声:“行了,漫游我就先挂了。” 向前点头,打开阳台的门往里走:“好,晚上再说。” 挂了电话,就看到其他人满脸暧昧诡异地看他。 向前挑眉:“怎么了?” “女朋友么?”林祯八卦道。 向前翻个白眼:“我弟弟,刚刚和你说的那个。” “切。”众人深感无趣。 王书抱怨道:“和你弟弟说话还鬼鬼祟祟地跑到外面,还用那么缠绵的铃声。” 向前坏笑:“目的这不就达到了么。” “不过你和你弟弟关系真好,”林祯有点羡慕,“独生子女其实还是有点孤单的。” 向前嘴巴嗫嚅了下,最终决定没必要告诉其他人自己的家庭情况。 他家有四个人,爸妈弟弟还有他,这样很好。 而且本来就是这样的。 之后就开始昏天黑地地忙了起来,作为工科的老牌院校,又肩负着为军工培养人才的任务,哈工大的课程安排得极满,专业课不提,高数英语政治这样的必修,在某些时候也足以让人抓狂。 向前用头撞桌子:“我英语最差了,要是四级都过不了,怎么办啊!!!” “别慌,”林祯轻声安慰他,南方口音软绵绵,“你成绩那么好,怎么可能会过不去呢。” “别提了,”另一个山东小哥段琪烦躁地翻着单词表,“本来以为上大学就不用被这些文科摧残了,现在才发现,一直是我太天真了!” 向前抬头咧嘴一笑:“说句振奋的,可能文科生现在比我们还痛苦,因为他们得学高数!” “高数又不难。”段琪嘟囔。 向前叹气:“人家可能也觉得英语不难吧。” 众人唉声叹气。 突然鬼来电的铃声响起,林祯吓得跳起来:“怎么回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向前抱歉,“上回你们说我的铃声引人误会,我就改了。” 因为熟了,他就直接接起电话:“喂。” “好歹说句你好吧?”那边的声音有点不悦。 “忙着复习呢,有事就说,没事就挂。”向前的口气却完全没有一点不耐烦。 钟远哂了一声:“行了,没什么事,你现在去查你邮箱。” “哦,有种子?”向前没皮没脸。 钟远直接挂了。 向前欢天喜地地开始开电脑,王书好奇:“你不是说四级之前戒游戏不开机么?” “你们懂什么?援军的物资到了!” 钟远的邮件标题写的万分简略——四级资料。下面有四个压缩包,分别是“四级考题汇总”,“四级高频词汇”,“四级包过经验”,还有一个叫做“猜题”。 向前压根没管前几个,直接下了最后一个。 “唉,你不下没关系,借我们拷一下。” 向前往后一仰,手放在脑后:“家有一弟,如有一宝啊。” “你就得瑟吧你,”段琪一边插u盘,一边鄙视地看他,“亏你还是哥哥,成日让弟弟照顾你。” “嘿嘿,你不懂,”向前闭眼,“他那人啊,能为别人做点事情,他会觉得很高兴的。” 其他人一阵哄笑,不以为意。 向前发了条短信,只有一个笑脸。 对方回了个嗯,向前知道愿意回复他是出于礼貌,而只回一个字,要么是不耐烦,要么是不好意思。 出于自尊,向前决定相信后者。 第九章 大学第一学期过的平平淡淡,向前参加了不少社团,有惊无险地过了所有考试。 寒假的时候回B市与钟远一起考了驾照。 半年未见,向前看着钟远,突然有些怔忪。 钟远与他对视,乍看面无表情,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此人眼中闪烁了极其恶劣的笑意。 “小远怎么这半年蹿个子了?长了有四五公分吧?”向红惊喜,完全没在意自家儿子想要杀人的目光。 两人高考体检的时候都是1.75,但是过去的半年,向前进步缺缺,可能最多只长了一两公分,而钟远…… 钟远很礼貌地回答:“嗯,长了六公分,刚过一米八。” 钟建国注意到向前神色不对,立即宽慰道:“小前其实也长高了很多啊,和小远看不出太大区别。” 向前嘴角抽搐:“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安慰有点苍白。” “发自内心就好,对吧?”钟建国打哈哈。 向红看自己儿子快爆发了,僵硬地转移话题:“晚上吃什么?我给你们去做。你们也回房间整理整理东西吧。” 钟远心情甚好:“我想吃炸酱面。” 向前憋气:“红烧肉。” 两人回到房间里,钟远伸手摸摸向前的头,对身高差表示满意:“大哥,要加油啊。” 向前磨牙:“你适可而止一点,我告诉你,你就是长到姚明那么高,也无法掩饰你是我弟弟的事实!”说罢便用白瓷杯倒了杯白开水递给钟远。 钟远在他床边坐下,打量阔别半年的房间:“我还是喜欢家里的感觉。” 向前盯着他看了半天,不说话。 钟远侧头:“怎么了?” “我怎么觉得什么都没变呢?”向前纳闷,难道不该有点陌生感距离感么? 向红在外面喊他们吃饭,钟远起身,顺便把他也拉起来:“现在很好,什么都不需要变。” 晚饭吃的红烧肉烧芋头、青椒炒土豆丝、杏鲍菇炒肉还有老母鸡汤,在食堂苦苦熬了半年的两个小伙子大快朵颐,连饭量不大的钟远都吃了一碗半。 “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女孩子啊?”向红两眼发亮,满是期待地看他们。 向前呛住:“妈,你知道我们是工科院校,一比六的男女比例,你还是问问那个男女比例1:2的吧。” 向红有些嗔怪地看他:“我就不信你们哈工大个个都是光棍?” 钟建国跟在后面挑拨,忍着笑:“小前,男子汉大丈夫,不可以惧怕竞争。物竞天择,这是自然法则。” “就是就是。”向红立即表示同意,又看钟远:“小远,你呢?你看你弟弟说你那边资源那么好,不能浪费啊。” 钟远给其他三个人一人夹了一块杏鲍菇:“嗯,大学阶段我不考虑。” “其实,也不是说谈完就要结婚什么的,你就当积累经验。”向红有些犹豫,毕竟和钟远还是隔了一层,很多话也不知道自己说合适不合适,“也不要那么绝对,毕竟缘分这个东西要是来了,挡都挡不住。” 钟远冲着她笑笑:“我会注意的,妈妈。” 钟建国瞥他一眼:“学业为主,你还是要考回B市的” “嗯。” 向前在旁边闷笑,钟远白他一眼。 吃完饭两个人被打发去洗碗,钟远负责用清水洗濯,向前负责往上抹洗涤剂。 “哎,”向前用胳膊肘捣捣他,“真没看到什么合适的?” 钟远不置可否:“什么叫合适,什么叫不合适?” “别玩文字游戏,我听了头疼。”向前认真地把油渍洗掉。 钟远把盘子放回碗柜里:“说句实话,我都没注意她们长什么样。何况这个问题,我们之前不是讨论过么?” 向前叹气:“我倒是觉得大学阶段是该谈一个,不然谈什么青春啊?” “还是那句话,”钟远一边把手擦干,一边回答,“无条件支持你,但你找好目标之后,要和我商量一下。” 向前望天,钟远有的时候就像老母鸡似的,对在乎的人事物,有一种极其可怕的控制欲。 “知道了,妈……” “滚。” 晚上躺在床上,向前收到钟远的短信,上面写着:“睡了没?” 向前无语:“一毛钱也是钱啊。” “习惯睡前发个短信了,我适应适应。” “行呗,那我起个话题,迄今为止,你对大学生活怎么看?” 钟远想了想:“没什么看法,感觉和以前没有太大区别。” 向前不可思议:“比以前自由很多吧,也没人管你,宿舍有很多人又很热闹。据说人一生最青春最快乐的时期就是大学了,你竟然说没区别?” 语毕,他自己都想笑:“也对,要是能有什么青春,那就不是你了。” 钟远闷闷笑:“算你了解我,我在准备考研的事情。” “才大一上学期,你就开始准备考研的事情?”即使很了解钟远,向前还是禁不住有点惊诧。 钟远叹息:“人生规划的问题吧,我没想好要走哪条路,学经济嘛,一般也就两种出路,一条是去搞学术,大学教书或者研究院什么的;第二条,就是如今最常见的,考公务员。” “科举制的延续……”向前想了想,“你要知道我的意见么?” “为什么不?再蠢的人偶尔也会有好主意的。” “滚吧你,”向前思索了下,“其实你的性格,无论哪种都会做的不错,甚至吧,我觉得仕途经济简直就是为你量身打造的。” 钟远嗯了一声,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不舒服。 “但是,”向前的声音很温暖,“我觉得那样太辛苦了,你这人心思已经够重,活得够累的,我不想你一辈子汲汲营营勾心斗角的。” 钟远低声说:“但是公务员稳定,也更能照顾家里一点。” 向前踹他床板一脚:“别多想啊,有哥哥我呢,犯不着你做什么牺牲,想干嘛就干吗,你就是要去开大排档我也不拦着你。” 钟远笑笑:“你不拦着我,我爸也会把我杀了。” 向前打个哈欠:“明天还要去驾校呢,有啥事明天再说吧,我先睡了啊。” “嗯,好。” 一夜无话。 第十章 在大二开学后的第五天,向前恋爱了。 女孩很可爱,不虚伪不矫饰,喜欢穿T恤牛仔裤与板鞋。 她选择在主楼前圆弧形的广场上向他表白,笑容温暖,眼里充满期待。 其他舍友都在附近围观起哄,看的出来他们对她的印象都不错。 向前看着她的脸,感觉有点发蒙。 女孩脸上自信的笑容慢慢淡下去,小心翼翼问道:“你要拒绝我?” 向前如梦初醒:“也不是,只是我想考虑考虑。” 她的眼睛又亮起来:“那你什么时候能告诉我答案?” 向前自己也不确定:“明天?” “行,不过你要记住,我耐心不太好,不会等太久。”说完她就和其他女生一起说说笑笑地走了,看起来胸有成竹,仿佛觉得他一定会答应。 “你疯了?!”王书冲过来掐他的脖子,“在咱们这种男女比例六比一的工科院校,有女生向你表白你竟然还要考虑?你简直浪费资源,暴殄天物!” 向前好不容易把他扯下来喘气:“我和她又不熟,总要考虑一下吧?” 林祯酸溜溜的:“她是土木的系花,向前身在福中不知福。” 向前回头看那女生的背影,却发现已经走远了:“我回头考虑考虑,先吃饭吧。” 吃完晚饭,向前就去阳台了。 林祯笑了:“我打赌,他肯定打电话给他弟弟,你们信不信?” 王书附议:“总觉得他弟弟和他的人生导师一样,什么事都要插手,要是我得烦死。” 段琪若有所思:“不过他弟弟和我们是一届的?不对啊……” “怎么了?” 段琪皱眉头:“去年吧,12月的时候我听到向前打电话祝他弟弟生日快乐,向前本身上学就算提前两个月入学吧?他11月生的,既然是他弟弟,那要么比他小13个月,要么比他小一个月。” “也就是说,”王书八卦兮兮,“要么他弟弟提前一年多上学和他一届,要么就是他弟弟不是亲生的?” 林祯心思单纯:“哎呀,有什么不可能啊,他弟弟成绩挺好的,上学早也不是不可能啊。” 段琪老神在在:“我看未必,你们想,他父母亲生完一个孩子,起码要坐月子吧?那等于刚刚做完月子就得怀上,我们那段时间独生子女抓的又紧,我不觉得科学。” 他们在那边讨论得热火朝天,向前那边就有点忐忑的意味。 “喂?”钟远的声音有点沙哑。 向前皱眉头:“生病了?” “嗯,发烧。” “吃药没?实在不行去挂水。” 钟远在话筒那边笑:“没事,扛一下就过去了。什么事?” 他不提,向前都忘了自己的主要目的了,于是他有些结巴地开口:“是是是这样,你还记得之前我们说过,如果发生什么事情,自己解决不了,就互相告知,实在不行再告诉父母亲的?” 那边沉默了片刻,钟远缓缓开口:“哪里人?学什么的,多大,怎么认识的?” 向前紧张:“等等等,我还没开始说呢,你怎么就猜到了?” 好像钟远坐了起来,闷咳了几声:“太好猜了,那种纯情少年无助惶恐又羞涩的语调,我都快吐了。她开口的?之前熟么?” 向前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刚刚吧,两小时前她开口的。学土木的,据说是系花,一起上过高数,谈不上多熟,知道名字。” “哪里人?” “本地的。” “哦,”那边钟远似乎在组织语言,“既然你没有立刻拒绝,并且来问我的意见,说明你并不讨厌她。我不在你那边,具体的事情也不知道,所以能帮你的也很有限。我只想提醒你几点,你自己考虑,定下来之后再告诉我结果。” “嗯!”向前莫名感激,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逻辑客观的意见,而不是怂恿和撮合。 “第一,你想和她走多远,如果只是校园恋情,像你说的积累经验,那你不需要考虑太多,如果你想走的很远,那么以后的定居、就业等等,都是你开始之前就要思考的;第二,她的家庭环境,性格等等,和你是不是合适匹配,当然这个都是建立在你想走的更远的基础上的;第三,她有多认真,为什么喜欢你,她对你的了解有没有什么偏差,这个是一切的基础,要是她不诚恳,你也不用考虑了。” 向前深吸一口气:“我心里有数了,明天约她谈谈。钟远,你没事吧,我怎么觉得你声音哑的厉害啊。” 钟远无奈地笑:“好像有点扁桃腺发炎了,今天请了假在宿舍睡觉呢。” “哎呀,那我不是把你吵醒了,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恕罪。” “德性,行了,我先挂了,头疼,有进展立刻给我消息。” 向前突然觉得心里定下来不少:“嗯,知道了,随时向您汇报。诶,你自己注意身体,去医院看看啊,缺钱和我说,我上个月钱没花掉。” “好……” 然后他们两个都没说话。 “你干吗不挂掉?”向前觉得自己问的很蠢。 钟远叹气:“往常都是你先挂,好吧,我挂了。” 向前听着那边嘎达一声,笑着按下红色的按钮。 “怎么?心里有底了?”林祯疯狂按键,忙里抽闲地看他一眼。 向前点头:“我再想想。” 随后他就坐在床上捧着书发呆,单亲家庭的孩子,从小就想有个完整的家庭,有一个像他母亲那样贤惠、内秀、大方的妻子,然后生一个优秀的孩子,最好像钟远那样不让大人操心,不过像自己也不错……是不是想的太远了? 向前摇摇头,大学期间,必修的除了政治高数英语,还有一门大概就是恋爱了吧?他在脑海里描摹那个女生的长相,心脏莫名漏跳了一拍,那女生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的像是月牙一样,他认识的所有人里面,只有钟远也有类似的眼睛。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喃喃自语,“有那样眼睛的人,性格一定不坏,估计会很合拍吧?” 第二天晚上,向前在一家装潢考究的回转寿司店给钟远发短信:“她叫朱品和。” 过了大约十分钟,钟远的短信到了:“safe sex is the best sex.” 向前用从英剧里学到为数不多的台词进行反击:“sod off。” 第十一章 向前自认为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尽管性格上有着大多数男生难以避免的瑕疵,但相比于同龄人,单亲家庭的成长经历让他对别人的感受格外敏感。换句恶心的话,他比其他男生要更加温柔体贴。 生日、纪念日、圣诞节、七夕节、春节、情人节、白色/情人节都要记得吃饭送花。 对方生病要第一时间赶到身边,记得对方吃饭的喜好与忌口,逛街电影任劳任怨。 就是这么无微不至下来,经济上原本宽余的向前,也终于迎来了入不敷出的日子。 吃顿饭200,看场电影120,即使有学生证加持,一次约会下来小几百也是无可避免,再加上逢年过节的礼品,对方娘家亲友团闺蜜团的剥削,谈恋爱半年,向前不无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花了快五千多。 “正常的,抱得美人归总得出点血不是?”段琪他们几个幸灾乐祸,充分表达了FFF团的强大恶意。 “我这个月买了iphone,吃紧……”见向前的视线飘向自己,林祯赶紧表态。 向前挠头:“我还没告诉我爸妈,不敢开口啊。” “你不是还有弟弟么?”段琪出谋划策。 向前拼命摇头:“不行,问他借钱太丢人了,就是不行。” 正说了,朱品如又打电话过来,说有新电影叫什么画皮的上映,约了一起去看。 向前斟酌再三,发短信过去:“我最近钱比较吃紧。” 朱品如很快回复:“我请你啊。” 向前皱眉头:“怎么能让女生请客?还是算了吧,正好也快考试了。” 朱品如干脆就没回。 向前叹气,疲惫地看其他人:“其实谈女朋友挺烦的,真心烦。” 其他人呵呵几声不予置评。 向前挠挠头,有些犹豫要不要给钟远打电话。他总是觉得男子汉有什么问题应该自己解决,不能总是把负面情绪传递给别人,好吧,不能总是传递给特定的某个人…… 正巧这时候手机又响了,是他在附中和工大的双重学长邱明。 “向前同学,”邱明的声音一如既往地雀跃,“不知鄙人是否有幸让您在百忙之中抽出些许宝贵时间陪你的老学长叙叙旧聊聊天呢?” “学长!”向前有种看到救星的感觉。 邱明显然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今晚就有空,学长你呢?” 半小时之后,他们坐在学校附近的一家costa,邱明喝着咖啡挑眉看他。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好意思问你弟弟借钱?” 向前颓废地用小勺将咖啡上的泡沫搅成很恶心的形状:“其实我心里觉得花父母的钱谈恋爱挺不像话的。” 邱明侧头看他:“你后悔了?” 向前摇头:“那倒没有,她挺好的,也挺懂事的。只是我有的时候不太喜欢和人家距离太近,怎么说呢,我不太喜欢和别人每天腻在一起。” “哦,你射手座的。”邱明恍然大悟。 向前差点把啊咖啡喷出去:“学长你还信这个啊?” 邱明笑笑:“干吗不信啊?我觉得挺准的,尤其是恋爱这块。” 向前好奇:“学长你女朋友什么星座的?” 一提起那个神秘的恋人,邱明笑得满面春花:“嗯,我对象处女座的,最龟毛最不好相处最毒舌最别扭的那种。” “学长遇到过这种问题么?我的意思是,呃,就距离问题,还有开销问题。” 邱明撇撇嘴角:“嗯,我们距离太远了,他在国外。开销的话,要是能为他花钱,我倒是求之不得呢。” 向前深深为他的境界钦服,就听邱明斟酌用词:“其实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情况,但是我觉得如果你已经觉得这种开销给你带来压力的话,你可以和你女朋友谈谈,看是不是所有开销都是必须,如果确定无法避免的话,你要不要去打工看看?虽然我觉得我们这种专业难度,打工未必是一件好事。” 向前想了想:“不过学长你说的是一种思路,现在还不忙,我会考虑看看,加上之前有一等,问题不大。” 邱明若有所思:“听说你弟弟在福建拿了特等,真为你们父母亲高兴。”他突然笑了,“前年吧,我打电话给江晚,告诉他我们下一届那两个势不两立的小孩莫名其妙成了兄弟,当时他还打赌,觉得你们肯定以后老死不相往来。说起来这顿我请吧,毕竟因为你赚了200块钱。” 向前苦笑:“用我的悲剧来牟利,真是中国好学长。不过真的,现在想起来当年真幼稚,也挺感谢上天的,我们家现在挺好的。” 邱明皱眉头:“你以前对你弟弟不是无话不谈的么?怎么谈了女朋友就生分了?” 向前头靠着玻璃窗:“也不是生分,其实在我心里还是一样的。只是觉得很多话题现在聊起来会很尴尬,而且我也不想老给他添麻烦,当我的情绪垃圾桶什么的。” 邱明放下咖啡杯,打量他,或者说是端详他。 向前被看的毛毛的:“怎么了学长?” 邱明莫测高深地看他一眼:“我有个猜测,不知道靠不靠谱。” “洗耳恭听。” “可能你潜意识的想法自己还没意识到,你不肯向他求助,一个原因可能是自尊心也好,就像你说的,不想添麻烦也好,”有飞行器的轰鸣声,邱明顿了顿,抬头不无惆怅地瞥了眼天际浅淡的飞机云,“或许你不想找他,是因为你不想太依赖他。” 向前低头看着杯子里的咖啡,几分钟后才抬头,勉强地笑笑:“学长说的有道理,我自己都没注意到。” 晚上回去之后,向前开始上网查找各种信息,最终选择了家教这一很有前途的第二职业。 临睡前钟远发短信过来,依旧言简意赅:“今天还好么?” 向前回复:“相当好,勿念!” 想来是看到放心了,钟远也就没有再回。 这个时节的风还是暖的,带着北方特有的清爽气息,向前站在阳台上看着工业城市暗沉的夜空,突然有点想家。 第十二章 从大二下学期开始,向前的生活开始变得空前忙碌,除去学校的课业之外,每周二、每周四的晚上,周六的下午都要去给一个后进高中生补习数理化,再加上男朋友应尽的义务责任,向前从来没有觉得作为一个男人,想要自食其力竟远比想象中困难。 “你很累?”朱品如打量他,一边涮着火锅。 向前摇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振奋一些:“没有啊,挺好。” 朱品如柔声说:“也别太辛苦了,其实我们就在食堂吃饭也挺好的,我其实不是很在意。” 向前笑:“我又不是因为这个才打工的,嗯,这个算是一个导火索,其实早点经济独立挺好的,给家里省去点负担。” “那就好,”朱品如高兴起来,“不然我得多内疚啊。” “嗯,吃饭吃饭。” 周四的晚上,向前坐在公交车上,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或木然或悲伤。霓虹灯闪烁的商圈里尽是欢声笑语,也不知道有几个是真的感到快乐。 如今通货膨胀,一个课时的家教就是80块,这样每个月都可以有快两千的进账,加上原先的生活费,维持开销绰绰有余,向前甚至在认真考虑要给家人捎些什么礼物。 朱品如也不错,懂事听话自爱自重,向前觉得如果大学毕业依然没有分手,或许可以带着她回B市,带给爸妈、还有钟远看看。 想起钟远,向前下意识地拿手机,却发现口袋里空空荡荡。 糟了……向前脑袋一懵。 此刻在宿舍里,《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的专属铃声响起。 “向前没带手机啊?”段琪从厕所喊道。 林祯看了眼来电显示:“是他弟弟,要不要接啊?” “接呗,反正也不是外人,免得他弟弟担心。” 林祯从善如流接起来:“喂,你好!” 钟远顿了顿:“你好,向前不在么?” “不在啊,”林祯天真烂漫地答道,“他出去家教去了。” “家教?为什么?” 林祯不知不觉将向前出卖地干干净净:“要养女朋友啊,钱不够花,所以他就去打工了。” 然后钟远在那头笑了起来,即使笑声里不带任何温度,“好的,等他回来,你告诉他我打过电话就好了,谢谢你。” “没问题……诶,他挂了。”林祯看一旁偷笑的王书,“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向前气喘吁吁地回来,就见林祯用书本挡住脸,其他人神情各异地看他。 “有人打电话过来了?”向前满脸惶恐。 段琪嘟囔:“我怎么觉得情景像被捉奸的妻管严啥的。” 王书拽他:“别添乱了。” 林祯哭丧着脸抬头:“你弟弟打过电话来了。” “你说了什么?”向前脸色发白,瞥见林祯恨不得自杀谢罪的神情,“我知道了。” 深吸一口气,向前毅然决然地拿着电话走上阳台。 过了十几秒,才有人接电话,却一言不发。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告诉你的,但是我真的不是有意不说的,毕竟因为这种事情开口实在太丢脸了,而且也没有影响学习什么的,男子汉自强自立难道不是应该的么?不告诉你是觉得这个事情没有必要,这么小的一件事情,我也不能天天老拿着事情烦你啊,所以你……”向前快书似的说了一串,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讲了什么。 “我真的搞不懂你,”钟远带着怒气的声音传过来,“你每周二四六都要去打工,你的专业课怎么办?你还想不想考研了,嗯?” 向前想回嘴,钟远打断他,声音冷的像冰一样:“但是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顿了顿,明显深吸了一口气,“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有困难的时候不是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么!!!” 向前轻声说:“好像我们的合约上说的是第一时间自己解决吧?” 钟远咬牙,好像失去了一贯的自我控制能力:“向前,你等一下,过一会我打给你。” 向前听见那边声音发颤,心里抖了一下:“钟远你……” 嘟嘟嘟…… 钟远用枕头蒙住头,谈不上气急败坏,只是心里有什么东西像是丝帛断裂一般炸开,失望不满堆积在一起,如同巨石般堆叠。 “你还好吧?”室友有些奇怪。 钟远摇头:“没事。” 他给向前发短信:“你是不是觉得我管的太多了?” 一分钟后,向前的回答来了:“我怕我太依赖你。” 他皱眉头:“兄弟本来就是该互相依靠的。” “可是……我们这里没有互相,一直是我在麻烦你。而我们是两个个体,如果我太习惯依赖你,以后独立会很难。” 钟远闭上眼睛,突然有些挫败地发现,向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他无权也无力反对。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干涉你的事情了。”他第一次发现,语言竟可以如此空虚苍白。 向前最后还是打了电话过来:“钟远,你没生气吧?” 钟远实话实说:“有一点。” 隔着电波,向前的声音有点失真,“我知道你气我不把你当自己人,但是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就不矫情了,两个大男人解释来解释去的太恶心,我就这么告诉你吧,兄弟如手足,总是比其他人重一些的。” 钟远忍不住苦笑:“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向前叹口气:“我是曾经想告诉你的。” 钟远的声音柔和起来:“你以后依然可以告诉我,但是你要知道,我的话从来不是命令,只是一种建议,采纳与否完全在于你。我尊重和理解你的决定,比如打工这件事情,我虽然不是很赞同,但是我会支持你。再比如谈恋爱花钱这种事情,非常难免的,你完全可以和我说,虽然我内心深处会鄙视你,但我还是会借给你嘛。” “说话真难听。”向前嘟囔。 钟远笑笑:“要是会问我借钱谈恋爱,那就不是你了。行了,这事儿就那么翻过去了,但是再让我知道有大事瞒着我……” “绝无下次!” “对了,”钟远犹豫地问道,“朱品如的事情要告诉爸妈么?” 向前想了想:“再等等。” 第十三章 周六的晚上总是喧嚣而又寂寞,喧嚣的人自不明了旁人的寂寞,而寂寞者却总在孤芳自赏的表皮下不可自已地惆怅。 向前的状态显得有些难以界定,他坐在吴记酱骨点里啃着骨棒,对面坐着如花似玉的女友,一边讲着笑话,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些空荡。 或许恋爱本身就是这样,他自己告诉自己。 “晚上你有什么计划?”朱品如看他。 向前耸肩:“不是在陪你么?” 朱品如喝了口汤,眼神有些游移:“我的意思是,你今晚要回宿舍么?” 向前顿住,皱着眉头打量她,“什么意思?” 朱品如低头:“我总觉得你是勉强和我在一起,好像对我没太大兴趣。” 向前想要反驳,朱品如却打断他:“然后我室友他们就出了这个馊主意让我把你绑住,你当我没说过好了。” 她满脸通红,简直想找个地洞钻下去,而偷偷瞥一眼向前的表情,后者却看着窗外,偶有车辆驶过,他帅气的脸孔在近远光灯的映照下显得斑驳陆离。 “我先前没和你提起过,”向前突然开口了,“我的父母亲在我小的时候离婚了,我现在和你说起的爸爸是我的继父,弟弟也不是我的亲弟弟。” 朱品如坐直身体,她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向前这个时候要说这些。 “我妈以前和我谈失败的婚姻的时候,曾经说过,她就是在年轻的时候太草率,从来没有想过其他可能性,看到选项A就选了,而忽视了选项BCD。”向前对她笑笑,“所以她让我做事情一定要谨慎,做男人一定要负责。” 向前握住她的手:“我们还很年轻,未来可能性几乎是无限的。我自认也并没有好到让你要做出什么牺牲绑住我的地步,你可能有点不安,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先提出分手,但你来去自由。” 朱品如忍不住有点想哭,不知道是出于感动还是出于尴尬。 向前给她盛汤:“我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晚上在宿舍,向前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常有人说整个大学时期,大三是决定未来命运的最重要一年。在这一年里,有人准备考研,有人开始考GRE托福,有人在选择定居的城市,从事的行业。大家虽然未必明言,可每个人都在心里彷徨。 为并不太远、却无比模糊的未来。 钟远似乎已经下定决心考回B市,他们先前约定的是25岁,但尽管钟远没有明说,向前也能感觉到,家里所有人都希望自己能早点回去。 可朱品如又平白增加了一些变数。 她是本地人,曾经在不少场合或明示或暗示地告诉他,她并不喜欢B市——庞大的人口,拥挤的交通,污浊的空气,高昂的房价,令人窒息的生存与竞争压力,她说的不无道理。 可惜很多事情是不可调和的,向前还是愿意回到生长的故乡,那里有雄伟的城墙、熟悉的街道、金生隆的爆肚、什刹海的荷花,还有正在老去的爹娘。 当然,还有钟远,那个牙尖嘴利的控制癖患者。 暑期旅行在他的坚持下仍然没有取消,只不过出于经费限制,他们大二暑假选择的地点是承德,避暑山庄一日游,某种程度上说也算是聊胜于无。 明天去买暑假回家的火车票吧,向前闷闷地想。 第二天,向前无比顺利地买到了回B市的机票,正准备坐车回学校,就在买矿泉水等车的时候,却看到了让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一辆的士停下来,上面走下来两个男生,其中一个拎着硕大的旅行箱,上面还贴着航空公司的封条。 两人静静地站着说了会话,便一起向站台走去,他们的肩膀有意无意地蹭在一起。然后在即将分别的时候,想来是以为无人发现,其中一人轻轻吻了吻另一人的额头,捏了捏对方的手,然后在原地默然看着那个人离开,直到身影隐没在人海。 向前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像是窥探到了惊天的隐秘,想要赶紧跑走,却又感觉双脚固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而那个人不无惆怅地转身,正好与呆若木鸡的向前碰了个正着。 向前扯扯嘴角:“学长。” 邱明愣了愣,却笑了:“你这么心虚做什么?一副快被吓哭的样子,咱们是不是反过来了?” “我没别的意思,”见他并不尴尬,向前也松了口气,“我只是没有想到你和江学长竟然是那种关系。” 邱明左右看看:“一道回去吧?” 正式上班时间,公交车上人很少,两人坐在最后一排。 “为什么想不到?”邱明打破了沉默。 向前意外:“想不到什么?” “我们看起来很不般配?”邱明好像看起来很是在意。 向前有些哭笑不得,这个学长的脑回路果然和正常人不一样,“不是,以前我一直觉得,呃,homo什么的,可能会比较娘……”向前的声音小下去,“但是两个学长都不娘,所以我才觉得意外。” 邱明皱皱眉头:“嗯,咱们学理工科的,思维上逻辑漏洞一定要少,这些都属于偏见吧?比如谁规定黑人一定跑步快,少数民族一定唱歌好了?当然了,这些和媒体或者说影视的宣传也脱不了干系。” 向前赶紧表忠心:“我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学长你放心,比你更小众的我都见过。” “谁?”邱明八卦本性永不泯灭。 向前思考自己能不能说,最终决定模糊化:“哦,我认识一个人,他说自己是asexual,无性恋。” 邱明笑出声来:“说实话,以前刚刚发现自己喜欢江晚的时候,我曾经查过很多这方面的资料。学术界有一种观点,世界上其实没有无性恋,如果生理正常却号称自己没有欲望的话,这种人大多是出于恐惧,要么是对自己真实性向的恐惧,要么是对欲望本身的恐惧。” 向前听的很忧郁:“能治好么?” “那倒不必,”邱明天性乐观,“世上的事情,无论有多难多复杂,时机到了,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向前正茫然地点头,就听邱明又说:“何况,喜欢某一个性别与喜欢某一个人,是有本质区别的。我猜测所谓的无性恋,很有可能是除了自己,还没有找到在乎的人吧?” 第十四章 上完专业课,正准备回宿舍联系实习的事宜,林祯突然鬼鬼祟祟地把向前拉到走廊上。 “怎么了?”向前看表,有点赶时间。 林祯压低声音:“你知道莫小惠是我女朋友吧?” 向前噗嗤笑出来:“神神秘秘的就是告诉我这个?全系谁不知道啊?” “唉,我说认真的,昨天我听小惠和朱品如打电话,问她GRE考的怎么样,她可能要出国!” 向前顿了顿,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拍拍林祯的肩膀表达谢意,接着就径直回宿舍了。 正是最冷的时候,哈尔滨早已大雪纷飞。向前坐在温暖如春的寝室里,默然看着窗外铺天盖地的雪白。 “不去问清楚么?”王书在众人的推举下果断发问。 向前回过神:“哦,她有她的自由和选择,我没必要干涉吧?” “拜托,她是你女朋友!”王书有点不可思议。 向前点头:“现在是。” 王书心里觉得他对待感情有些太不认真,正想反驳,就看见向前往常上翘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而眼神里也不见笑意。他靠着窗棂的身影,不知为什么,竟凭空多出几分萧索。 “嗯,我等她自己告诉我,”向前伸了个懒腰,拿出课本,“大学里谈恋爱有几个能走到最后的?意料之中,情理之中吧?” 他和朱品如的恋情到底没能熬得过这个冬天。 向前以为自己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当交往两年的恋人不无歉意地看着自己还很囧瑶剧地祝自己幸福,那一瞬间心里的苦涩还是锋利得超乎想象。 他风度翩翩地还以祝福,并感谢过去三年对方所奉献陪伴的时光。 “你是个好人,”她这样说,“我觉得我配不上你,你会遇到更好的更爱你,你也更爱她的人。” 向前点头微笑:“你也是。” 他踩着积雪不无蹒跚地往回走,看着曾经的纯白无暇被车轮与脚印玷污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灰黑,就好像爱情。 他回到宿舍,照常作息,尽管略有失落,可他自以为适应良好。 但那毕竟是自以为。 趁着他去实验室的时候,几个室友在一起议论。 “我还是觉得他不太对劲,”段琪老道地下结论,“那眼里都没神了。” “唉,虽然说失恋吧,不是啥大不了的事,但向前这人吧,我觉得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但特容易钻牛角尖,加上又是单亲家庭出身,你说不会以后对爱情丧失信心吧?”王书的思维非常罗曼蒂克。 林祯最实际:“怎么办?” 几人互看一眼,同时看向摆在向前床头的琉璃摆件,是去年向前生日钟远从福建寄来,据说在南禅寺开过光。 段琪作为老大哥,立马拿主意:“这样,晚上他回来趁着他洗澡,打个电话给他弟弟,把情况告诉他,让他劝劝啥的?” 其余人面面相觑,相继表态:“附议!” 于是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当向前无知无觉地洗澡时,林祯站在浴室门口防风,段琪则拨通了钟远的电话。 “嗯。”对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大概因为看到向前的号码,并不刻意礼貌。 段琪声音很低:“你好,我是向前的室友。” 钟远的声音立刻高了几度:“你好,他出什么事了么?” 见对方如此关切,段琪再次觉得刚刚的决定无比正确:“是这样的,向前前天和女朋友分手了,现在情绪……” “我知道了。”对方打断他,挂了电话。 段琪手忙脚乱地把电话挂了,删了通话记录,看向其他人:“他要做什么?” 几人互看一眼,在向前出来之前,各就各位各做各事。 晚饭后,向前趴在床上看专业书,手机就响了,一看是钟远。 “喂?”向前接起来,努力让情绪开朗些。 钟远不紧不慢地开口:“我在哈工大门口,你出来接我。” “啊?” 钟远很耐心:“我在你们学校正门口,不认得你宿舍。” 向前傻傻地挂了电话,发现宿舍其他人纷纷低下头去,避开他的视线。 “你们……” 他刚想发作,段琪便提醒他:“你弟弟从南方过来,别让他冻着。” 向前叹口气,哀怨地看他们一眼,套上外套,又从柜子里抓了件羽绒服,就急急忙忙地奔下楼了。 往校门口奔去的时候,看见学生会有些人正在往树上挂彩灯,向前才恍然想起,原来明天就是平安夜了,钟远来的还真巧。 远远地就看见钟远只带了个背包,双手插在口袋里。他穿的不多,与周围臃肿的行人比起来,更有些玉树临风的意味。 钟远似乎也看见了他,站在原地,微微点了点头。 向前突然便觉得有些委屈。 “向前。”钟远轻声开口。 向前笑笑,接过他的背包,把衣服给他披上。 两个人沉默地站了一会,钟远斟酌着开口:“正好赶上圣诞,我可能会在这里多呆几天,返程机票定的1月3号,你最近忙么?” 他似乎比夏天见到的时候又高了些、瘦了些,和七年前认识的时候简直像是两个人。可轮廓还在那里,说话的神情也在那里,眼里的情绪似乎也在那里,面前的好像还是那个钟远。 或许白雪皑皑的冬季极容易让人渴求温暖,又或者失恋之后的人总是特别感性,向前张开双手抱住钟远,突然就有些想要落泪。 钟远有些别扭地僵在原地让他抱着,愣怔了十秒钟,也反手抱住他。 周围人来人往,大多沉浸在节日将至的氛围里,大概是觉得两个大男人在校门口抱着有些诡异,时不时有人盯他们看几眼,再自顾自地走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向前都已经习惯了钟远身上的味道与温度,就听到后者声音沙哑地开口:“我说向前,你知道今天厦门多少度么?” 向前摇头。 “厦门今天最高温度18°,最低温度11°,我来的时候太急没加衣服。附近有酒店么?我不想冻死在这里。” 第十五章 钟远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冒了。 挂了向前室友的电话,他就立刻订了机票,简单带了些财物,然后就打的前去机场。从他接到电话到他坐在飞机上,前后也不过用了两三个小时。 当他坐在飞机上等待起飞的时候,一直在祈祷,哈尔滨千万别下雪,航班千万别延误。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着急赶到哈尔滨,赶到向前身边去。 “小同志你很着急啊?”身旁的是一个老奶奶,慈眉善目。 钟远笑笑:“我哥哥出了点事情,我要立刻赶过去。” 老奶奶立刻满脸同情:“啊,这样啊,他一定会没事的,别担心啊。” 钟远点点头:“嗯,谢谢你。” 不过是失恋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怎么搞的惊天动地。 钟远捏捏自己的鼻梁,觉得这次未免有些过于冲动,明明稍晚些时候打个电话也就没事了,为什么就要赶过去见他? 莫名其妙。 但是当他打着喷嚏坐在宾馆的白色被子里,看着向前静静地泡板蓝根的时候,他又突然觉得自己来这一趟,极有必要。 向前把杯子递给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我没想到你会来。” 钟远认真地打量他,向前一切如故,一样的笑容满面,一样的开朗向上。喝了一大口板蓝根,钟远压抑着喉间的苦涩,淡淡道:“别笑了,难看。” 要的是个标间,向前仰面倒在另一张床上,双目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其实我真的没什么,过段时间也就好了,你太夸张了。” “什么感觉?”钟远脱口而出,然后就后悔了 向前翻身看他,眼神迷茫:“现在的感觉?” 钟远把灯关掉,两个人沉浸在黑暗里,除了映照在窗帘上的路灯,再无别的光源。 “嗯,所谓爱情的感觉。” 向前低低笑了:“所谓,这个词很到位。你用词还是一样精准。” 适应了光线,钟远可以看见向前大致的轮廓,却看不清表情。他也慢慢滑下去,和向前一样躺在床上,轻声说,“我还记得前些年的时候,我们曾经讨论过这个话题,到了现在我的观点依然没有改变,你呢?” 向前的声音有点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现在在难过什么,好像我难过的似乎并不是分手这件事情,我难过的是我内心深处并不难过这件事本身。” “绕口令么?”钟远笑。 向前没有说话。 钟远思考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你难过是因为你觉得你应该难过,可是你却不难过?” “差不多吧,分手的时候,我觉得我表现的挺好的,感觉很洒脱。然后我回了宿舍,上课实习等等,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其他人觉得我是佯装镇定,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实我不难过,甚至……甚至我有些解脱,庆幸是她先提的分手,庆幸我什么都没做,庆幸我自己站在一个道德制高点上,不需要负任何责任,庆幸我自己得到所有人的同情和肯定。” 钟远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惊诧,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应。 “我是不是很卑劣?” 过了很久,钟远起身,坐到向前那张床边上,拍拍他的脑袋:“你没那么喜欢她,又为什么在一起呢?” “不知道,所有人都让我和她在一起,其实我那个时候问你,是指望你能拦住我,这样我就有个理由拒绝了。” “我来当坏人么?然后你怎么说?我弟弟不同意我和你在一起,所以对不起,好人卡我给定了?”钟远讽刺道。 向前没说话,钟远开始忐忑了,放柔了语气:“世界上大多数的事情都是不能细想的,细想就是钻牛角尖了。你这样想,你内心深处的想法有多卑劣,那是属于你自己的事情,就算你现在告诉了我,我也没有权利去批判你。就朱品如这件事情,你和她恋爱的时候对她不错,物质上精神上的照顾都有了,柳下惠也当了,甩也被她甩了……” “我怎么觉得你挺高兴的。”向前嘟囔。 钟远干笑:“这么明显么?好吧,我承认这个事情一开始我就不是很赞同,大概和我的控制欲有点关系,当时你偷着去打工的事情我还没忘记呢。反正我是觉得这段感情对你来说是弊大于利。” 向前又往被子里钻了钻,却听到钟远轻声说:“但是,从人生的长远来看,也算是一件好事。” 他没有说下去,但是向前却已经懂了。 在年轻的时候爱过,恨过,消沉过;对过,错过,迷惘过,到了中年壮年老年,才会云淡风轻,处之泰然。 “那你呢?”向前反问他,“你一直把自己放在温室里,那岂不是永远都不会成长?还是你早熟太过,已经没有成长空间了?” 他的问题有些尖锐,可偏偏两个人稔熟到都不去在意。 钟远叹口气:“我承认我害怕,我害怕一切实体或者虚化的东西。我母亲去的早,我亲眼看到我爸有多伤心多失态,我不想那样。” “害怕失去,所以干脆不想得到?” “差不多吧,人的痛苦大多来自于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叫做不恰当的欲望。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在乎的东西越少,你失去他们的可能性就越小,这样就不会难过。同理,想要的东西越少,欲望就不会那么强烈,我也不会因为得不到那些东西而痛苦。”钟远的声音很平静,但是下面又有些隐约的伤感。 就像是平静无波的水面下,可能有漩涡,也可能有暗流。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同时把快乐幸福的可能性也排除掉了?”向前继续追问。 钟远揉他头发,并不觉得这个动作对于两个成年男人显得有些亲密了:“所以,你和朱品如这两年的恋情,你觉得你快乐么?或者说你失去她的痛苦,与你和她在一起时候的快乐相比,孰轻孰重。” 向前扭头,躲开他对自己头发的蹂躏:“其实我觉得差不多,都是淡淡的。” “那说明你不是真的爱。”钟远一阵见血。 向前恼火:“那麻烦人生导师告诉我,你又可以从你压抑的的人生里得到什么呢?” 又是一阵沉默,当他几乎以为钟远不会回答的时候,钟远像是耳语般开口。 “无悲无喜,逍遥自在。” 第十六章 两个人沉默地走在路上,钟远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脸上依旧带着感冒遗留的倦意。 雪已经停了。大概已经有人扫过雪,沥青的路面上几乎再看不见银白的痕迹。 “我知道这条街很出名,”钟远开口,“你不打算介绍一下么?” 向前白他一眼,打开手机,对着百度百科的词条开始念:“中央大街是黑龙江省哈尔滨市的主要商业街之一……” “没诚意,”钟远打断他,“太冷了,找家咖啡馆坐一下。” 于是两个人在一家享有盛名的俄式商铺里坐下,向前熟门熟路地点单。 钟远静静地打量他,在心里猜想,这里是不是有向前许多回忆,所以才会如此驾轻就熟,过往不算愉快,此刻脸上的表情才如此淡漠? 注意到他的凝视,向前在桌子下面踹了他一脚:“笑一下。” 钟远诧异:“啊?” 向前翻白眼:“不知道的人看你的表情,还以为我死了,你是来给我奔丧的。” 钟远脸色黑下来:“不要胡说八道。” 向前知道他对生死之类的比较忌讳,立即转移话题:“怎么样,这个俄式建筑” “挺不错的,很怀旧,但是我对门外的藤蔓印象更深刻点。”钟远笑笑,“下次要是再来哈尔滨,我看故地重游还是有必要的。” “今年你应该不会再来了,”向前淡淡陈述,“下回吧,我和你一道过来。” 他“过来”两个字的尾音有意无意地加重了一下,钟远立即意会:“决定回B市了?” “嗯,我学长今年已经去T大了,我成绩不如他,想稳妥一点,”向前伸个懒腰,“我报了H大的硕博。” “不错,”钟远对向前笑笑,“我念完研究生就不打算再读了。” “哦。”向前简单地点点头。 他们认识了七年,其中作对了两年,当了五年的兄弟。有的时候,人生就是这么奇妙,在最恰当的时候,把最意料不到的人强行塞进生活里,当时恐怕未必觉得是惊喜,可时过境迁回头看看,却发现收到的最好的礼物,莫过于此。 就像他们的相处模式一样,向前依然大条,钟远仍旧喜欢说教,可他们都知道什么时候对方需要倾听,什么时候对方宁愿沉默;什么时候给对方意见,什么时候不需原因只需尊重。 或许这就是兄弟的存在与意义。 在令人舒适的沉默里,他们的菜齐了。两杯咖啡,黑椒土豆泥,奶油蘑菇汤,油煎包,还有罐虾。 “破费了。”钟远客气道。 向前拍他肩膀:“说啥呢,到我的底盘上来,还能委屈了你?” 钟远拨弄着盘子里的土豆泥:“你几月答辩?” “五月吧,之后就可以走了。” 钟远敲敲桌子:“这样,你毕业之后把东西先送回B市,然后来厦门接我,我东西多。” 向前挑眉看他:“包吃包住包玩么?”他嘴角有油渍,钟远下意识地用纸巾帮他擦掉,“忘了么,今年暑期旅行还没定吧?好歹给我个当地头蛇的机会。” 还没来得及回话,向前就被熟悉的笑声吓呆了,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咖啡馆角落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笑得无比夸张。 钟远也看过去,认出那个笑到面容扭曲的男生是他们高一届的学长,于是起身礼貌地打招呼:“邱学长好!” 向前指指旁边的空位,不怀好意道:“正好遇见不如一起吧?” 他本以为邱明和江晚会尴尬,至少会回避,这样好歹自己也能扳回一城,可惜他低估了邱明脸皮的厚度。 “好啊。”邱明一边答应,一边就和江晚端了东西坐过来。 两人一坐定,又用那种诡异的表情看着向前。 向前心里发毛:“怎么了?” 邱明用小勺敲敲咖啡杯,换来江晚一个白眼,“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哥哥吧?” 向前噎了一下:“我弟弟孝顺,不行么?” 几乎是同时,钟远也回应道:“我哥太弱智,让学长见笑了。” 他的言语虽然戏谑,眼神里倒是不见多少笑意,反而有些警示,邱明与江晚对视一眼,觉得这对兄弟实在是有点意思。 江晚慢悠悠地解围:“钟学弟也是来过圣诞的么?” “嗯,昨晚刚到,今天正好平安夜过来看冰雕,”钟远喝了口汤,觉得有点腻就放下勺子,“邱明学长不是应该毕业了么,怎么还在哈尔滨?” “他的专业是五年制的,所以和向前一起毕业。”江晚与钟远一问一答地客套,另一头邱明则在与向前耳语。 “你不是吧,失恋还把你弟弟叫来?学弟,我对你有了新的认识。” 向前脸都涨红了:“我没叫他来,他自己来的!” 邱明拍拍他:“不需要解释了,既然他来了你就好好招待人家,把咱们哈尔滨的风土人情给人家说说,他呆几天?” 向前想了想:“一月三号走吧,正好连着元旦。” “真爽,”邱明满脸羡慕,“我没记错,今年20号寒假吧?这小子假放的真长。” “嗯,我们也不会玩太久,毕竟还得准备考研,都要考回B市去,不努力不行啊。” “你们鬼鬼祟祟说什么呢?”江晚捣了捣邱明,“刚刚小钟说要在东北玩十天,你给推荐个旅游线路。” 向前有些惊讶地看钟远:“你不复习?” 钟远耸肩:“我为什么要大老远地飞三千多公里跑到哈尔滨来复习?我又没带书。” 向前没说话,拍拍他的肩膀。 邱、江两人没坐多久就先走了,钟远若有所思地看他们两个的背影:“他们是一对吧?” 向前一口水差点喷出去:“你怎么看出来的?” “眼神不对,动作也不对,”钟远似乎对别人的私事不太关心,“那种亲密的程度不是亲人就是爱人,没听说他们有亲戚关系,所以……” 向前哀叹:“我果然一场恋爱白谈了,江学长年年都来,但我从来都没看出来过。” 钟远下结论:“我看哪个邱明鬼精鬼精的,不太可能自己告诉你,所以你撞见的?” 向前略微有些恼火:“吃饭,晚上去索菲亚大教堂!” 第十七章 12月31日,晚23:40. 索菲亚大教堂里显得喧嚣而又温暖,人群进进出出,大概是在举办什么活动。 “跨年弥撒么?”钟远搓着手。 向前耸肩:“不知道,没关心过。” 他们两个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并肩看着射灯点映下鬼魅森森的拜占庭式建筑。 钟远咳嗽两声,自从来了东北好像身体就没好过,想来是被春暖花开面朝大海的厦门宠坏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四年都快过去了。”向前捧着手里的咖啡,白色的雾气伴着低声细语从口中溢出,有种莫名的飘忽感。 “嗯。” “我老觉得大学几年过的那么快,好像昨天才刚刚来,今天就要走了,”向前仰头,凝视着暗淡天际寥寥的数点星辰,“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你觉得呢?” 从来看不懂气氛的钟远笑笑,“没变的是你的身高,变了的是我的。” 向前皱眉头看他:“你到底是来安慰我的,还是来打击我的?” 钟远很冷酷地喝咖啡,爽快地扔下一句:“我是来看你的笑话的。” “唉,对了,爸妈知不知道你来啊,我一直都忘了问。” “不知道吧,反正厦门也好,哈尔滨也好都是漫游,没什么区别。再说了,他们问我为什么要来,我怎么回答,说你失恋了我来看你?” 向前打个寒战:“算了,幸好我没告诉爸妈朱品如的事情,不然他们得被我活活气死。” 钟远笑:“不会吧,他们不是鼓励你尽情尝试、享受青春的么?” 向前摇头:“肯定会笑话我的,坚决不说。” 昏黄的路灯投射出淡淡的光晕,而他们坐在这光圈之中,恍如话剧场景。 人生如戏,没有脚本的戏,钟远极其文艺地感慨,感到手中的咖啡以光速慢慢变凉,心里却禁不住地感到奇怪,明明是零下几十度的天气,可现在与向前坐在一起,竟一点也不感到寒冷。 “真好,”向前突然笑了,“在哈尔滨的最后一年的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小时一分钟和你一起过,也算是不错。” 钟远低头看表:“55了,要不要说说新年愿望。” “嗯,我想想啊,不能说出来是吧?”向前似乎想的很认真。 钟远起身把空了的咖啡杯扔进垃圾桶,又坐回去。 “愿望不能说,规划是可以说的,我总觉得愿望多半是需要运气才能实现的事情,而规划是控制之内的。”两人的肩膀挨在一起,钟远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比向前高了不少。 向前点头:“我许了三个愿。” “好,以后实现的时候记得告诉我。” “你呢?” 钟远笑得说不清是无奈还是轻蔑:“我运气不好,所以我从来不许愿,当然,我也不需要。” 59分的时候,向前起身,顺手把钟远也拽起来。 欢笑声从城市的各个角落依稀传来,而他们两个却屏住了呼吸,直到悠远的钟鸣声响起。 两个人在异乡拥抱,像是已经看到了回家的路。 毕业的前一天,向前与宿舍几个人买了一箱啤酒,像一群外来务工者一样坐在铺了报纸的水泥地上。 “什么时候走?”林祯问向前。 向前耸肩:“明早7点的火车,所以我得早点睡。” “错了,”王书拍他肩膀,“7点就要走了还睡啥,今天咱弟兄几个不醉不归!” 王书和段琪两个山东汉子决定留在哈尔滨读研,林祯则决定追随着女朋友的脚步走出国门。 “快回家了,”向前灌了口啤酒,“再不回去,爹娘都老咯。” 王书耻笑他:“说真的向前,你是我见过最恋家最娘们唧唧的男人了。” “等等,”向前不爽,“恋家我承认,娘们唧唧是什么个说法?我警告你,你这是人身攻击啊。” 段琪立马支援老乡:“这个向前你别狡辩,何止娘们唧唧,简直就像没断奶一样。不说别的,就你那弟弟,和你爹似的。” 众人一阵嗤笑,向前翻个白眼:“随便你们怎么说,反正没我那样的弟弟,你们就嫉妒吧。” “唉,不过说真的,”酒劲上来,段琪的嘴巴又大了些,“他不是你亲生弟弟吧?冬天的时候见了,我们觉得长得和你不像。” 向前警觉地看他,有不祥的预感:“哪里不像?” “比你高比你帅。”段琪十分直白。 向前怒发冲冠:“比我高我承认,但他怎么就比我帅了?你不觉得我更有男子汉气概一点么?” 众人摇头:“没看出来。” “算了,你们这些没审美的人,我不稀得和你们较劲。”向前想了想,突然笑出来了,“再说比我帅也是好事,给我长脸不是?再说了,横竖在一个户口本上,你管他是不是我亲弟弟呢?” 段琪叹气:“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有点羡慕了。” 正说着,到了就寝时间,宿管大爷无情地断了电,只剩下愁情别绪的几个青年坐在黑漆漆的宿舍里,喝着闷酒,相对无言。 “你们觉不觉得,我们学校太安静了?”林祯喃喃道,“网上看到其他学校都有什么毕业游行啊,男生在女生宿舍楼底下弹吉他啊,什么集体表白什么的。” 王书感慨:“天涯何处无芳草,反正本校不必找。不仅数量不算多,其实质量也不好。” “好烂的顺口溜。”向前鄙视状。 又是一阵沉默,向前深吸一口气:“我会想念哈尔滨的,尤其是红肠。” 王书叹气:“顺便想想我们,有空回来看看,我们请你吃红肠。” “真没意思,”段琪声音有点闷,“大醉一场也好,痛哭流涕也好,或者是载歌载舞也罢,都比咱们这样好些,活像几个老头。” “这就是咱们工科男人,低调的浪漫。”向前往脸上贴金,记忆却回到刚刚上大学的某天晚上,钟远突然打电话过来,只是让他听一听大海的声音。 飒飒海风,汩汩海浪,纵然呼啸澎湃,在钟远低沉的笑声下,都显得那么不值一提。独在异乡倍感孤独的向前也是在那个时刻,第一次觉得,千山万水的距离其实也没有多么遥远。 起码电波那头,有些东西,远比距离要来的真实。 就像有些情谊,不需要戏剧性的方式来表现。至少很多很多年后,向前依然会想起那个一夜无眠却又枯燥无比的夜晚,沉闷却很温暖。 第十八章 如果问向前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是什么时候,他可能会犹豫片刻,随即给出一个很肯定的答案——五岁之前的童年,还有22岁到24岁之间那三年。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走读,向红曾经委婉地问过他们,如果不想和父母一起,是否愿意住到向红之前的房子里去。 他们对视一眼,然后向前笑嘻嘻地抱了抱向红:“我们就是为你们回来的,何况那房子太远了,都快到保定了。” 向红打了打他的头:“就你贫嘴。” 但不管怎么说,以钟远如今185的身高体重再睡高低床显然已经很不合适,于是他们回家的时候非常惊诧地发现他们的卧室从宿舍升级到了标间,而两张床的中间还挂了个平板彩电。 晚上两个人洗完澡躺在床上看乒乓球赛,吃着刚刚买的车厘子。 “不都是樱桃么,干吗要起这么个洋名。”向前一口咬下去,酸甜的汁水立即充盈着整个口腔。 钟远耸肩:“高端洋气卖得贵。” “真的?”向前表示怀疑。 钟远吟哦道:“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车厘子,绿了芭蕉。” “神经。”向前翻了个白眼。 电视里初尝胜利滋味的国手如同藏獒般嚎叫,一把撕开了自己的球衣。 钟远目瞪口呆:“真暴力。” “你懂什么?”向前表示欣赏,“这叫做张扬,这叫做青春,这叫做热血!” “好吧,在我眼里看来,这些搞运动的,不管是乒乓球足球篮球,赢了就喜欢脱衣服撕衣服,本质上只是一种荷尔蒙的宣泄。”钟远又开始念叨,“因为男性的本能就是征服和竞争,那种胜利的快感之下,多巴胺分泌过剩……” 向前果断往他嘴里塞了个车厘子,堵住他喋喋不休的说教。 向前与朱品如过去那点破事的暴露到底还是无可避免,即使整个过程怎么看怎么都有点kuso。 钟建国单位发了几张电影兑换券,于是某个礼拜日,一家四口便决定先去华星看电影,再去无名居吃狮子头。 一进电影院,向前的表情就纠结了,怨念地看钟远,压低声音:“你买的票?” 钟远摇头:“当然不是,我又不喜欢看电影。” “我不知道爸还喜欢看文艺片哈。”向前苦着一张脸。 钟远冷哼一声:“我以为这页早就翻过去了,你也太长情了,还念念不忘呢?” “哪有!” 电影院黑了下来,经过漫长时间的广告与片花,剧情慢慢展开。 这部电影褒贬不一,但不可否认它是文艺商业爱情片的先驱者之一,并且在没有帝王将相、江湖豪侠、摩天大厦、爆破古墓的前提下获得了不错的票房,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个电影意义巨大。——业余影评人钟远 但是对于向前来说,这部电影他看了第一遍就不会再看第二遍,不是因为拍的不好,也不是因为这个片子无意出卖了他有意隐瞒父母的黑历史,而是因为看过这部电影,才让他感觉到,他偶尔沾沾自喜的那些所谓年少轻狂幸福时光,他在其中投入的感情,归根究底,可能都比不上在一部小成本文艺片里宣泄的情绪。 女主角用一个月的时间才能不再阵痛,不再奢望对方回头。 而他向前,在校门口看到钟远的那一刻,那些细小淡漠的伤痕就已经愈合了大半,等他送钟远去机场的时候,甚至早已忘了,自己是为何难过。 他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朱品如,也对不起那个女生付出过的爱情。 昏暗的影院里,钟远有些忧虑地回头看他,像是担心他触景生情,会随时崩溃。 向前对他笑笑,不是每个人都需要一个新的恋情才能走出阴霾,他的生活不是戏剧,不需要浪漫的花火与晚礼服,只要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有个人,愿意不离不弃随时奉陪,就算一世孤独,那又有什么关系? 散场以后,一家人一边讨论一边点菜。 “向前,”向红注意到向前情绪的波动,“怎么不高兴啊?” 向前下意识地看钟远一眼:“没,没啊。” Sht,他结巴了…… 钟远本来很安静地吃着饭,被他这么一折腾立即吸引到四道火辣的视线,当然,来自向红与钟建国。 “小远。”钟建国不是向红,他对钟远的教育要严格得多,“怎么回事。” 钟远忍不住在桌子下面掐了向前一下,“我不知道。” “什么叫做不知道?”钟建国有点愠怒,“是你不知道,还是你知道了不肯告诉我们?” 钟远低头用勺子搅碗里的平桥豆腐羹。 “不要玩食物,没礼貌,”钟建国的口气又严厉了一点,“怎么回事?” 向前知道钟远是不可能对着他爸撒谎,这样下去肯定会引起误会,叹了口气,决定舍身取义。 “爸,其实不是他的问题,是我没告诉你们。我大学的时候谈了个女朋友,大四上学期的时候分了,因为时间比较短,所以觉得没必要告诉你们,才不让他说的,是我不好。” 一口气说完,向前心里有点发慌,因为向红和钟建国谁都没有说话。 “什么时候谈的?”向红开始噼里啪啦地追问,“为什么分手啊?那女孩是哪里人,有没有希望复合了?” 向前头疼:“妈,你让我回答哪一句啊?钟远都知道,你们问他。” 被出卖的钟远只能如实回答,向红深表遗憾:“不过没什么,大学嘛,失败一两次也是正常的。不过儿子,你对那女孩没做什么吧?如果做了,男子汉大丈夫是要负责任的啊。” 她问的过于直白,钟建国脱身买单,钟远在一旁猛地咳嗽,向前满脸涨红:“我什么都没做过!”因声音尖利,表情夸张,引来数人围观。 回去之后,向前很悲催地对钟远发牢骚:“早知道不去看这个电影了。” 钟远侧头看他:“有即视感?” 向前摇头:“那倒不至于,这事怨我。行了,这事以后谁都别提了成么?” 钟远不予置评,只是那晚快睡觉的时候,他突然对向前说:“其实我觉得你长得比那个黄小仙好看多了。” 第十九章 向前的年少轻狂与幸福时光,同时终结在他本命年的那个除夕。 那天本来一切都很好,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即放暑假的他起了个大早去买了些蔬菜,准备晚上等向红回来做年夜饭。 排队等结账的时候,钟远的电话来了,声音很愉悦。 “都买好了么?” 向前翻了个白眼:“买好了,牛羊鱼虾蔬菜瓜果年糕花生,对,还有一只老母鸡。” “那就好,我今天争取早点下班回去帮忙。” “你能帮什么忙?不是我看不起你,就你烧的饭,狗都不带看一眼的。” 钟远在那边不以为意地笑笑:“记得买红包给我包压岁钱。” “对了,给爸妈的礼物在你那儿不?”向前突然想起来。 “嗯,我下班带回去,还有事,先挂了。” “路上小心,晚上见。” 钟远到底还是当了公务员,向前知道了很是郁闷了一场,总觉得杀人不见血的官场与钟远格格不入,而钟远只是劝慰地搪塞,“大隐隐于朝,你懂我的。” 叹了口气,向前把东西放上柜台,拿出超市的会员卡。 晚上六点多的时候,钟远第一个回来了,很有些惊讶。 “爸妈没回来?” 向前也有点纳闷:“刚刚打电话,不在服务区。他们今天没上班么?” 钟远摇头:“他们不是要去老家扫墓的?我爷爷奶奶那里。” 两人对视一眼,都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安。 “我再打试试看。” 又等了一刻钟,两人都有些慌了。 “不科学……”向前喃喃自语,“大年夜的开什么玩笑呢,春晚都快开始了。” 钟远犹豫:“要报警么?” 向前刷的转头看他:“什么事报警干吗?”他的声音尖利,有点不像是自己的。 他们沉默地站在客厅里,直到钟远的手机响起。 苹果自带的钟楼敲钟的铃声在一片静寂里显得格外刺耳,尽管很不吉利,向前还是第一时间联想到了不该联想的东西。 钟——终…… “喂,你好,我是钟远。”钟远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心里禁不住咯噔了一下。 向前不知道那边对钟远说了什么,但是终其一生都没有见过钟远如此失态的样子,像是所有的血色都从脸上消失,只剩下一片空白。 “去协和。”钟远挂了电话机械地道。 向前没说话,披上外套关了灯就跟着他冲了出去。 大年夜自然打的是打不到的,两人好不容易挤上地铁。 四周都是沉浸在节庆气氛中的男女老少,他们脸上的笑容都像是刀剑一般,无意识地将钟远与向前可以维系的冷静撕裂地干干净净。 “怎么了?”向前抓住钟远的手腕。 钟远微微扬起头,不知道是安慰向前还是劝服自己:“车祸,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但我觉得他们应该是没事的……” “哦。”向前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只觉得整个脑袋都是一片空白,像是壁炉里烧焦的木头。 转乘,出站,两个人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赶到了医院。 上天有的时候就是喜欢开这样的玩笑,把这个世界完美地展现在你眼前,然后再一点点地撕碎它。 鲁迅先生说,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 实则不然,把美好的东西破坏掉,然后要么永远生活在地狱里,或者再重建一个天堂,这不是悲剧,而是生活本身。 这个道理,向前活了二十几年,才终于明白。 穿白大褂的天使平静地告诉他们,向红女士还在被抢救,而钟建国先生,已经在20分钟前走了。 他用词含蓄,但只要是一个中国人都霎时明白,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 钟远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向前赶紧从后面托住他,依然说不出一个字。 面前的医生大概见过太多悲欢离合,连脸上的同情慈悲都是如此公式化。 之后的一切,对向前来说都太过于模糊,又偏偏刻骨铭心到不能忘却。 钟建国与向红急着回家吃晚饭,在避让一辆长途客车的时候撞到了高速公路的围栏上,在那电石火花的几秒内,钟建国猛打方向盘,选择保护他的妻子。 直到最后,他都没有见到他的儿子。 向前抱住钟远,脑子里盘旋着方才医生透露的向红的病情,六根肋骨断裂、戳穿肺叶、昏迷无意识、重症监护室,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祥。 钟远双手抱住向前,像是抓住海上的最后一根浮木,他抱的太紧,向前甚至有些喘不过气。 “向先生,”一个护士过来通知他,“病人恢复意识了,你要不要见见她。” 钟远松开向前,“我就不去了,你……”他哽咽地说不出话,向前却已经懂了,“我就说爸爸还在。” 向红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身旁的仪器上心电图断断续续。这场景简直像是电视剧。 倘若不是因为向前此刻满脸泪水,他简直想大笑一场,笑这莫名其妙的命运。 向红看着他,完全不能言语,可她也没有哭。 向前很想扑过去抱住她,可最终仅存的一点理性还是让他保持在安全距离之内,“妈……” 向红眼圈红红的,里面仿佛有千言万语。 向前努力扯出一个微笑:“爸在隔壁呢,他挺好的,妈你……你别担心啊。” 向红似乎是点了点头,但是向前敏感地觉得她眼里的光芒瞬间熄灭了。 他被医生赶出去的时候,钟远正疲惫地靠着医院白色的墙壁,他今天正好穿着白色的衣服,苍白着一张脸,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游魂。 向前走过去,钟远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向前立即感觉肩膀上湿了一片。 “情况乐观么?”钟远勉强从呜咽里拼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 向前摇摇头:“我觉得爸的事瞒不住她,她估计已经猜到了。” 向红似乎丧失了求生的意志,她对钟远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和向前好好过下去,他就交给你照顾了。” 钟远的回答是:“我们一辈子都是兄弟,绝对不分开,妈,你放心。” 第二十章 从公墓回来,向前勉强下了两碗方便面,打了两个鸡蛋。 钟远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 “吃点东西。”向前推推他,自己也坐下来开吃。 钟远用筷子搅了搅面条,感觉一点胃口都没有。 “你都好几天没吃什么东西了,”向前的手放在他肩膀上,眼神定定地看着他,“吃。” “吃不下。”钟远往沙发上一仰。 向前低头吃面,觉得自己的手艺还真是不错,鲜虾鱼板面烧的像模像样,虽然不如妈妈。瞥了一眼,钟远还在发呆,向前叹气:“要我喂你么?” 钟远转头看他,向前眼里除了悲哀,还多了些坚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钟远笑笑,“面都糊了。” 两人囫囵着把一碗面吃完,又洗了碗,重新在沙发上坐下。 事情发生之后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了,但有些问题两个人谁都没有触及。 “向前,”钟远淡淡道,“你要回去和你父亲住么?” 追悼会的时候,向前的爸爸来了,不管当年孰是孰非,此刻看着自己的前妻与后来的丈夫死于非命,他脸上的痛楚倒是十分真切。 “和我一起生活么?”他问向前。 向前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这个已经很有些陌生的男人,摇了摇头。 向前看钟远:“你觉得呢?” 钟远耸肩:“他是你父亲,你是成年男人,自己做决定。” “问题就在这里,我是个成年男人,当然应该自己生活,没有必要到别人的家庭里去掺和,”向前把垃圾桶踹远一点,“何况,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 钟远低头看自己的手:“我也是成年男人,不是需要你提供学费的小弟弟。” “哦,”向前看着墙上的某一点,“所以你要单过?” 钟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盒,不太熟练地点了根烟,呛了下:“你是大哥,我自然是听你的。不管我们是不是还住在一起,我答应她要照顾你,我自然就会做到。” 向前皱眉头:“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公务员有几个不抽烟的?”钟远讽刺地笑笑,“之前怕大人生气,一直没告诉你们,现在隐瞒也没有必要了。” 向前觉得自己很累了,极度的悲伤之后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空洞,他猜想钟远如今也是这样,如果尼古丁能给他带来安慰,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于是他最后看了眼钟远手上的烟蒂,移开视线。 “之前问过崔律,虽然他们之前结婚了,但是房产还都是写在各自的名下属于婚前财产,因此如今从法律上来说,我们都是直系继承人两个一人一套房子,不需要太多的分割。”钟远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板,“但是我们如今的户口还在一起,还在这套房子上。所以如果你想一个人……” 父母亲刚刚过世,可能还要与钟远分开,向前眼眶又觉得一阵酸涩,喉头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钟远闭上眼睛,手指微微有些发颤:“但是我恳求你不要。” 向前有些吃惊地看他,钟远从来骄傲,让他说出求字,可想而知此刻心里该是如何纠结郁卒。他走过去,从身侧抱住钟远,以一种很别扭的方式搂紧他。 他感到钟远又开始颤栗,然后语不成句地对他说:“我现在只有你了……” 不管多么仇恨不公的命运,生活却依然要继续下去。 完全没有经过商量,他们把钟建国与向红的主卧按照原样保持下来,每天去遗照那里点一炷香。 一开始的日子很难熬,每天晚上躺在各自的床上,向前都可以从急促的呼吸抑或是僵硬的姿态判断出,钟远根本难以入睡。 这段时间钟远整个人都愈发消瘦,进食不规律,过度吸烟,倘若向红依然还在,恐怕会扯住他的耳朵念叨个三天三夜。 可她的生命终止在冰冷的病床上,永远不会再回来。 向前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暑期旅行,曾经在开往山东的绿皮列车上进行过一番关于生死的对话。如今想起来,那些话语是何等不祥。他有种冲动想问问钟远,他曾经说过不相信灵魂与轮回,认定死亡是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消散,他现在依然如此笃定还是愿意自欺欺人?他也想问钟远,他心里有一张清单,里面有重要的想要守护的人事物,如今这张单子到底还有多长? 向前猛然想起,钟远的父母都已经过世,和他的表亲都不太熟悉,某种程度上,钟远算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他们本就没有血缘关系,而如今将他们联系到一起的两个人都双双故去,失去了法律的维系,他们除了同在一张户口本上,到底还剩下什么? 如果不是兄弟,只是朋友,那原本在他们眼里无可厚非正常无比的行为,是否变的不再合适,超越了两个个体应该有的界限? “怎么还不睡?”钟远的声音不无疲惫。 向前努力分辨他在黑暗中的轮廓:“嗯,我在想事情。” “哦?” 不知道是不是认识的时间太长了,不管钟远表现得再漠然再无谓,向前也总是能从他的语音语调里体味到不一样的情绪。 “我在想,爸爸不在了,我们要去销户口吧?剩下我们两个,谁是户主?” “就这个事情?”钟远从床头柜上拿起杯子喝口水,“为这个事情睡不着觉,至于么?” 他的声音里带着些如释重负,向前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对啊,领导权的问题,怎么是小事情?” 钟远吧杯子放回去:“嗯,你当户主吧,我的假快用完了,下周就要去上班,我们赶在周五去把手续办了。” 很多事情是不会改变的,即使这个家已经支离破碎,他们双双成了孤儿。 钟远也依然是那个控制欲过剩的强迫症患者,最大的特长就是发号施令。 而向前也还是那个普普通通的好人,就算是户主,也依然毫无威信的悲催哥哥。 而他们也将永远是兄弟。 第二十一章 深感疲惫地爬上楼梯,向前眯着眼睛在口袋里摸索,就在他好像摸到钥匙的时候,门打开了。 钟远似乎也刚到家不久,依然穿着西装,身上还带着依稀的酒气。 “顺利么?”钟远为他拿好拖鞋,回到厨房,“我煮了粥,你要不要再吃一点?” 向前很是感动:“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饱?” 钟远衣冠楚楚地站在厨房里看着火:“相亲要是能吃饱,那估计也失败一半了。” “那敢问钟科长每日珍馐玉食,为何还要洗手作羹汤,半夜煮稀饭呢?”向前反唇相讥。 钟远回头冷冷地看他一眼,若不是手执饭勺,可能还真的有些威慑力:“再多说一句……” 向前双手高举,做出妥协的姿态,给两人各泡了一杯茶——用绿色的马克杯。 钟建国向红走了已经有四年了,两人都到了28的年纪,标准的大龄青年。可惜不知道是否被诅咒,两人的个人问题都是悬而未决。向前读硕读博不谈,钟远似乎是铁了心地要鳏寡孤独到底,除去在官场打拼,就是宅在家里休养生息。 洗去了最初的悲恸,生活渐渐步入正轨,一间房,两张床,向前很多时候都觉得,要是这辈子和钟远就这么两个人一直过下去,倒也没什么不可以。 最起码,很安心。 “今天这个是你们主任的外甥女?”钟远为向前拉开椅子,自己也坐下来。 向前喝了口粥,皮蛋粘稠、大米软糯、瘦肉鲜香,禁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声。 “嗯,计算机系毕业的。” 钟远皱眉:“又不行?你们今天做什么了?” 如今钟远的控制欲简直变本加厉,尤其是向前的个人问题,更是处处插手,事事过问,向前知道钟远是为他好,可总难免从心里生出几分烦躁来,毕竟催促他去相亲最厉害的不是什么三姑六婆,偏偏就是钟远。 向前几乎是麻木地开口:“先吃饭,再看电影,然后道别回家。” “没留号码?”钟远略微有些失望。 向前把碗筷放回厨房,开始洗碗:“嗯,不太合适。” 钟远见他不高兴,也就不再追问:“缘分可能还没到吧,不着急慢慢来。” 向前看着洗碗池里洗涤剂的泡沫,觉得心里堵的难受。 隔天向前在所里食堂碰到邱明,颇有些讶异:“学长?” 邱明与向前的缘分算是十分吓人,两人虽然不同届,但从小学一直到大学都是校友,随即又在同一个研究院工作,虽不是同一个研究所,但也算系出同门。江晚常讽刺,5=2.5+2.5,充分定义了他们院的性质。 邱明很热情地向他招手,向前便又买了些小菜奶茶端过去孝敬学长。 “学长真是稀客,”向前殷勤地为邱明打开瓶盖,“上级单位深入基层,让我等群众亚历山大。” 邱明笑得阳光灿烂:“少说这些网络语言,年纪大了,学长领会无能啊。” 留意到向前黑眼圈有点重,邱明挑眉:“最近研究任务不重吧?睡得不好?” 正好四处无人,向前便开始倒苦水:“别提了,我算是体会到大龄单身青年的生存压力了,我七大姑八大姨是没有,但一个领导加上一个弟弟,简直能把人磨死。” “弟弟?”邱明极其善于捕捉重点。 向前郁闷地点点头:“我父母亲的事情你知道的,现在我弟弟就和我妈一样,天天对我的个人问题问长问短,每次相亲失败他也不会怎么数落我,就是用那种眼神盯着你看……” “什么眼神?” 向前回忆了下,抖了抖:“那种有点失望,有点着急,又不忍心逼你的复杂眼神。” “复杂么?”邱明耸肩,“人或许是很复杂的,可是生活本身却很简单,把生活复杂化,其实就是在否定生活本身的意义。” 向前笑笑:“每次和学长说话,都觉得自己活在苏菲的世界里。” “苏菲?”邱明作为一个没有文化的理科生,第一个反应是,“卫生巾?” “不是!”向前赶紧解释,“是一本书,讲的是个小女孩有一天……” “行了,那小女孩不是我学妹,我不关心,”邱明用筷子戳了戳大排,发现硬邦邦的戳不动,索性把大排拨到一边:“按理说你是哥哥吧?钟远自己呢?他还是坚持以前那套说法?” “嗯。” 邱明瞥了向前一眼,后者满脸的郁卒加上……委屈?不由得意味深长地笑笑,他的学弟,情商是一个比一个低。 “你可以告诉他,你对女人不感兴趣不就完了。” 向前如同被雷劈一眼地看他:“学长……我谈过女朋友的。” 邱明摇头:“我没有质疑你的sexuality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好好思考一下,你为什么不愿意交女朋友,或者更远一些,结婚。” 向前晚上一个人回了旧房子,在钟建国与钟远闯入他们的生活之前,他与妈妈一直住在那里。 久没有人打扫,房子里充斥着灰尘,还有种特殊的霉味。 打开窗户,向前站在阳台上,看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老住宅区特有的人间烟火气。 罕有密封的阳台上晒满了被子,老大爷在花圃里忙着摆弄花草,大妈们抱着孙子孙女在过道里闲侃,车棚里凌乱地停着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人人脸上带着质朴的笑意,邻里之间好像都相互熟识。 向前努力回想住在这里的童年与少年岁月,零零散散的记忆甚至没在脑海里留下太过印记,相反,高三之后的时光反而无比深刻,难以忘怀。 他有些惊诧地反应过来,过去十年,他生命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和某个人息息相关,那个人像是一个影子,几乎笼罩着这十年来人生的每个角落。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对建立一个家庭如此抗拒,因为他不想别的人再走入自己的空间,打乱如今的生活。 钟远太孤独,他不忍心撇下他一个人。 而他如今的生活太满,再没有别的空间腾给别的人。 这个认知让他如释重负,却又如履薄冰。 第二十二章 周五晚上,向前见所里没什么事情,便准备提前回家,路上收到钟远的短信“晚上一道吃饭?” 向前想了想,回复:“好。” 到了那家湘菜馆,向前就愣了愣,钟远对面坐着一个女孩,25岁上下,打扮得体,笑容可人,钟远难得和颜悦色,似乎对那女孩说了个笑话,引得那女孩捂唇笑得前仰后合。 不知为什么,向前第一个反应是在钟远看见他之前,回身钻回电梯。 游魂般愣了一会,向前到附近星巴克买了杯冰摩卡,然后靠墙站着,脑子里乱成一团。 生活又和他开了个玩笑,在他以为尘埃落定,可以就这样和钟远两个人平静度日的时候,又把钟远带走,留下他一个人。向前猛地喝了一口,苦涩的咖啡从喉间一路窜下去,如同冰刀一般在食道留下刺骨的凉意。 十一月底的B市,北风呼啸,而向前的手心却被汗水浸湿,心脏也跳得厉害。 短信又来了,钟远在催促,“怎么还没到?没事吧?” 向前看着钟远的名字,心里百感交集,他本来该感到高兴的,毕竟钟远即将组成自己的家庭,将一切悲惨的过去都抛诸脑后,从此妻贤子孝,团圆美满。若是钟建国、向红还在,一定也会为他欣慰,日后九泉之下,向前见了他们也好交代。 没什么不好的,这才算作传统意义上的皆大欢喜。 可他却笑不出来,也感觉不到什么欢喜。 与钟远毫无罅隙地做了十多年兄弟,同进同出、同悲同喜,尤其是大学毕业后的这些年,睁眼后闭眼前看到的第一个最后一个人都是钟远,早已习惯了对方的存在,像是呼吸一样,再自然不过,也无法脱离。 又想起邱明之前说过的话,向前扪心自问。 为什么不愿意结婚,也不愿意钟远结婚?——因为不愿意改变如今的生活状态。 那又是为什么不愿意改变如今的生活状态? ——习惯了,而且惬意开心,对钟远还很依赖。 向前闭上眼睛,猛然回想起当年和朱品如恋爱的时候,除去分手,仅有的几次情绪起伏都与钟远有关,而与朱品如在一起,远不如和钟远在一起自然开心,更谈不上什么依赖。 如果朱品如和别的人在一起,他会有些自尊受伤,可他不会难过郁闷,甚至心下会如释重负。 而钟远和别人在一起,他恐怕需要很久,才能重新把自己从钟远的世界里拉出来,费尽力气,才能继续一个人走下去。 向前用手捂住眼睛,人总要面对内心的真实,不管这个真实多么让人难以接受,又是多么的不堪。 钟远一看见他就皱眉:“冬天还喝冰的,胃不要了?” 向前耸肩:“路上渴了,顺便买的。” 那女生偷眼看他,很好奇的样子。 向前扯出一个微笑,打量钟远:“不错啊,是弟妹么?口风可真够紧的,从来没听你说过。” 钟远白他一眼:“不是,同事而已。我介绍下,姜犹,这是我哥哥,向前,姜犹,我同事。” 姜犹点头微笑:“你好。” 向前冷淡有礼:“你好。” 于是便开始点菜,之后边吃边聊了些有的没的,无非是新上映的电影,星座运势,国际时事,房价物价,等等…… 中途姜犹去洗手间,钟远低声道:“怎么样?” 向前瞥他一眼,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只摇了摇头。 钟远叹口气:“放低点要求吧,条条框框不要太多,我觉得她比朱品如还强点呢,你怎么年纪越大,越……” 正说着,姜犹回来了,见他们两个交头接耳,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她对向前可能还真的有些好感,便起话题问道:“看起来工作很辛苦啊,毕竟搞科研的,和我们这种公务员不一样。” 向前耸肩:“其实还好,我是忧郁症。” 钟远一口茶差点喷出去,不可思议地看着向前,后者则继续表演:“我父母亲过世的事情,大概你也知道,之后我就一直不太走得出去。睡也睡不好,每周还得去见心理医生。” 姜犹的表情僵了下:“这样啊,那你得好好注意了,心理疾病也不能疏忽。” “是啊,”向前给钟远夹菜,给他使个眼色,“尤其是知识分子,我们同事,不到四十岁过劳死的好几个,要不然人家怎么说呢,中国知识分子平均年龄不过58前不久吧,十八所还有一个带头人,才三十多,不也就脑梗……” “行了,”钟远打断他,强笑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可惜大势已去,姜犹的脸上满是同情,但继续相处的意思,倒是一点没有了。 回去的路上,钟远恨铁不成钢:“向前,不要告诉我你平时相亲全是这种态度,要是能成才怪呢!” “我不想谈对象了。”向前头靠着车窗,闭上眼。 正好堵车,钟远干脆挂了P挡:“理由呢?” 向前不想说话,就干脆不回话。 钟远盯着他看,像是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里去。 向前被他盯地不自在:“话说回来,这个事情,你倒是没必要管我,你看,我不是也没逼着你相亲么。” “不一样,”钟远重新挂档,车如同蜗牛般前行“我答应过你妈,要好好照顾你,既然说了,就要做到。” “她并没说要我找对象吧?我现在过得就很好,不需要怎么改变,如果你非要逼着我去找对象结婚,那我才是过得生不如死,郁郁寡欢呢。” 钟远快被气笑了:“照你这么说,全中国十亿人都生不如死?” 向前很笃定:“相亲是最不科学的一件事情,我爸我妈当年就是介绍认识的,最后不是也不合适,就离了么?再说了,照你这个说法,倘若钟爸爸当时能说话的话,估计也会拜托我照顾你的,照你的逻辑,我是不是也可以帮你张罗?” “不存在这种假设。”钟远神情阴郁,“何况很久以前我就和你说过,我是真的不感兴趣。” 向前冲口而出:“如果你是无性恋的话,那我就是同性恋。” 第二十三章 话音刚落,向前就感到无比后悔了,转头看钟远倒是没太多表情,继续淡定地开着车。 两人一路无话,在一种极其尴尬的沉默下回到家里。 如同平常一样,洗澡就寝,只不过在睡前钟远很严肃地问向前:“你是认真的?” 向前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钟远盯着他看了半晌,却点点头:“我知道了。” 在短短三个小时的时间里,向前的人生可谓跌宕起伏,先以为弟弟要成家立业,后发现弟弟为自己张罗相亲,再接着莫名其妙地向弟弟出柜,这种情节性与戏剧张力,写本小说都绰绰有余。 于是理所当然地,向前失眠了。 虽然知道想也无益,可他依然禁不住想象,如果向红还在,此时此刻会说什么?倘若向红还在,全家人的生活状态又是如何? 可惜这个世界,本就不存在假设。 隔壁床突然轻轻动了一下,钟远蹑手蹑脚地起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向前皱眉,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总不会又抽烟吧? 过了五分钟,隔壁的房门打开又合上。 天人交战许久,向前终于忍不住,也跟了出去,偷偷站在房门口。 里面悄无声息,不知道过了多久,传来一阵叹息,随即钟远开口了:“站那儿干吗?” “那我进去了?” “废话。” 推开门,向前就发现钟远坐在原先钟建国他们的床上,对着遗照发呆,香炉里插了一支香,才烧了三分之一。 向前在他旁边坐下,低声道歉:“对不起。” 钟远摇摇头:“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对不起你妈。” “你怎么会这么想?”向前有些丧气,“谈不上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你对我又没什么义务,何况我又没杀人放火抢银行,现在也不在牢里蹲着,我就不明白了,只是不想结婚而已,怎么就忤逆不孝了?” 钟远拍拍他:“你别误会,我没任何别的意思,也不是结不结婚的问题。” “因为我喜欢一个男人?”向前声音苦涩。 钟远沉默片刻,自觉满面沧桑:“我能接受,我只是需要时间。我需要时间认识他,了解他,还要知道你的想法,对于以后你们的打算,我才能放心把你交给他。爸妈也不是特别古板的人,我觉得他们在天有灵可能也能理解,我只是不想让你吃亏上当受骗。” “等等……”向前越听越不对,“吃亏上当受骗?” 钟远很严肃:“虽然不太清楚,但是听说那个圈子是很乱的,所托非人、遇人不淑的事情,也不是只有女人才会碰到……” 向前踹他一脚:“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别担心了,这个事情八字都没一撇。” 钟远似乎是舒了口气:“那还好些,什么时候把他带来我见见?” “那就不用了吧……”向前尴尬,心想真要是告诉你,你还不把我活剐了。 钟远挑眉:“就算是朋友吃饭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你不是和他一块吃,向前腹诽,嘴里却说:“真心用不着,他没那个意思,这个事情你就别管了,让我自生自灭吧。” 钟远茫然地看看他,决定追问无益,也就不再提这个事情。 另一头向前就纠结了,他太了解钟远,就像钟远也太了解他。 以钟远的双Q,猜出来只是时间的问题,之后大家见面都尴尬,这些年的兄弟情义恐怕也会毁于一旦…… 向前不算是个特别聪明的人,可他也知道什么样的选择对钟远对自己最好。 他是个乐天派,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可以依然仰着脸笑着生活下去,可钟远不一样,他值得更加充沛、更加完满的生命。 邱明打电话给向前:“你要去西昌?怎么一点口风都没透出来。” “我不是才决定的么。” “出什么事了?” 向前没精打采:“没什么事情,只是想换个环境而已。” 邱明突然笑了:“和你弟弟有关系吧?” “我挂了……”向前闷闷道,第一次觉得这个学长无比讨厌。 “等下,”邱明到底顾及校友情义,不再拿他开玩笑,“很多事情,说开了也就好了。我倒是觉得你去那边,也不算什么坏事,正好让你这个榆木脑袋冷却下来好好想一想。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向前依然不说话,邱明放缓了口气:“说实话,我觉得你有点太操之过急了,虽然我和钟远不熟,但凭着我对他的有限的了解,智商不确定,他情商肯定比你高多了。而且你扪心自问,你和他的相处模式,哪里像是哥哥弟弟?” “因为他控制欲强,正巧我又太懒了,”向前叹气,岔开话题,“学长,当年你把江学长追到手怎么开口的?他没直接杀了你?” 邱明的口气怎么听怎么欠扁:“第一我没追他,第二我没开口,你不得不承认,人和人是有差距的,有的人不到20就尘埃落定;而有的人呢,快30岁了,还糊里糊涂,个人问题搞得一团糟……” 向前直接把电话挂了…… 钟远回家的时候,向前已经在等他了,桌上摆了一桌外卖。 挑眉,钟远看他:“怎么了?” 向前耸肩:“请你吃饭。” 两人沉默无语地吃着,向前甚至开了一瓶红酒。 钟远看着他倒酒,突然开口:“你说的那个人是我吧?” 向前的手抖了一下,红酒洒在白色的桌布上,显得格外刺眼。 钟远还想说些什么,向前赶紧打断他,“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就要被调到西昌了,如果你不想联系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踏入B市一步……” 向前说的悲壮慷慨,却注意到对面钟远的表情却已经变了,说句实话,向前认识他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他面上表情如此丰富。 向前就是再蠢也知道情况不对,很是心虚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钟远猛地喝了半杯酒,揉揉太阳穴,而后很诚恳地看向前:“向前同志,我很认真地恳求你,以后做任何决定之前,能不能稍微和我商量一下?” …… 尾声 “到了?” “嗯,到了,今天出去逛了一圈,挺好的。” “风景好?” “嘿嘿,都好,尤其是吃的喝的,我都不想回去了。” “那就一辈子都别回来了。” “开玩笑的,不过下次你来的时候一定要尝尝,牛肚粉还有辣子鸡。” “蜀国演义不是老吃么?” “不一样,彝族风味的,别有情趣。” “好,我五一过去。” “五一啊,嗯。” “你清明可以回来,正好扫墓。” “我还是别去了,去了除了剖腹谢罪,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早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人是没有灵魂的……何况就算他们在天有灵,该剖腹谢罪的也是我。” “算了,反正是我妈让你好好照顾我的嘛,虽然情况不一样,但也差不多,对吧?” “我想他们不会生气的,毕竟我们现在过得很好。” “哦,钟远,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嗯?” “我们户口还挂在一起,这样的话,我们算不算合法关系啊?” “你怎么没事总考虑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 “很严肃很现实好么……行了不和你说了,我去和同事吃饭,熟悉一下环境。” “去吧,少吃点辛辣的,多吃蔬菜,记得吃薏米山药什么的去湿气。” “知道了,晚上打给你。” “晚上见。” 正文完
推书 20234-07-09 :重生之特别案卷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