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香——水安息

作者:水安息  录入:07-03

 文案:

 配成这奇香,须要得,一剂半成物,五颗头颅,百人的心神,千人的贪欲,万人的身骨。还有一颗真心。 这香便是,鸦片香。 这个故事发生在江南水城,故事里的斛城很美很香,薛老爷和文偷花先生也都很美很有趣。 所以这个故事很毒。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口口旧影 强强 惊悚悬疑 搜索关键字:主角:花鸿,薛仅华,薛仅修 ┃ 配角:梅九泽 ┃ 其它: 1、一线天 花鸿的脸经常被人打肿,原因很简单,他是贼,还是最可恨的文偷。但凡是有些家底的,会点附庸风雅的都知道,白纸最不值钱,可被早就作古的人写上几个字,泼上几道墨迹,便是千金难买的贵重品;那些个字迹不清、纸张发脆得不堪一击的古籍,被套上牛皮纸装订成大部头后便精贵得连人的手都不可触碰。 他就专门爱偷这些东西。不能吃,不能用,光有一副皮囊,所以千金难求。所以他也只是喜欢偷它们,而非喜欢他们本身。一个贼绝对不能喜欢他们的赃物。 这花鸿偷着偷着,也就成了名嗓柳城的大盗。只是他善于易容,那皮子结实得仿佛合着他的脸长出来的一般。他偷东西的时候戴着一副,万一被发现了挨了打,中途逃走的时候再换上另外一副。于是这位颇有名气的窃贼便有着千百张面孔,有人说他是个皮肉松弛的莽汉,有人说他是个白面书生,说来说去也不晓得他究竟是如何的样貌。 花鸿此刻正拱着肩在四方街后面的小弄堂里疾步行走。确切点说,是逃走。不用说,他的脸又被人打肿了,流光溢彩,五光十色。嘴边开着朵红牡丹,鼻梁上顶着瓣蓝眼菊,眼角上还生出许多夹竹桃叶海神花,颧骨上放大了看是漫山遍野的勿忘我。他左边的裤脚被人扯烂了,上衣右边的肩膀上开了个大口,一瘸一拐,好不狼狈。 隔着道墙便能听到那些人正在搜捕他,虽然现在的这张脸同被人痛打时候的脸不同,但他这副丧家之犬的德行,想让人不起疑心着实很难。 小巷子里方才只有他瘸着一条腿走路的声音,啪嗒,啪嗒。如今却混进了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快而均匀,哒哒哒哒。那声音越来越近,花鸿心中绷着的弦也就愈拉愈紧。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去看,于是便咬紧了牙使尽了全力提速前行。 “走那么快?难不成怕我把你给吃了?”是个女人的声音。 花鸿回过身去一瞧,女子虽然年轻,但也显然不是什么豆蔻少女。她穿着身品蓝的长裙,上面浮绣着大片的罂粟,那些花团团簇簇,仿佛要把她吞吃了一般。她的小手指上吊着一把小巧的折扇。 “你是谁?”花鸿开口的时候嘴角又绽了开来,疼得厉害。 “我们斛城的主人要借你的手偷样东西。”来人直切主题。 “斛城哪家的主人?” 女子挑眉看着他,仿佛他在问她自己是男是女似的。 “斛城只要还有薛家在,就没有第二户人家敢叫自己主人的。”半响她开口说到,透着一丝傲慢。 花鸿冷笑两声:“怎么,薛家人还没死光?” 女子反唇相讥:“倒是你们家只剩了你一朵独苗,还时常被人捶。” 花鸿一时不言语了,那女子也不言语。两人便大眼瞪着小眼,窘迫万分。 “你们斛城近年来越来越蹊跷,薛家那么大的势力,我怕万一不得手,赔罪不起。”半响,他开口说道。 “这些就留到不得手的时候再做考虑吧。先生您现在在柳城差不多已是过街的老鼠,人人追着要打——” “也就是那些有钱又爱装的人家罢了。” “你偷东西又从来不是为了行侠仗义,难不成那些平民百姓还要来助你?那些人家合着警察局里的人要来抓你,他们除了看热闹还能做什么?我们这里好茶好酒待着你,请着你偷,你反倒不乐意?” “好茶好酒,只怕是给我送终的吧。”花鸿淡淡地道。 “这桩事得从长计议,繁杂得很。先生放心,你一时也吃不到送终饭。”女子依旧面不改色,应对自如。“我只是想让先生明白,你昨晚没偷成的那册书是要随白家老爷下葬的殉葬品,如今你在这柳城可是提起一只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迈。” “说到他们家老爷,我倒想起你们素来和白家不和,便圈着我们几代都在他们的地盘上行窃,于是这次你们要我偷的是他们家?” “先生不笨。” “我只遵守祖上的规矩就足够了,你们还要格外的差使,我怎么会白白地理睬。” 那女人把吊在小指上的折扇放在另外一只手上,也不打开,只是玩弄一般地敲打着。“是我的不周到,这确是一桩交易。我们老爷说,如果先生能够得手,从前给你们花家立下的规矩就一并撤销,给你一万大洋随你去别处安生立命。” 花鸿祖上连着七代都是盗贼,薛家是世代做香料生意的人家,一天一地本无瓜葛。只是花鸿他高祖父曾偷得薛家一件宝物,最后人是被捉了,赃物却早就倒卖了。薛家虽恨得牙痒痒,但看他一届小贼,便饶了他一条小命。不过薛家也不是什么菩萨心肠,后来算是把他修理得半身不遂。除此之外,还给花家定下一条死令:花家子孙如果依然是贼,就只能在柳城行盗,如果把手伸出柳城一步,就灭得他们一根骨头也不剩。 这薛家虽做的是最轻柔曼丽的香,处事手段却阴毒得可以,只教人闻风丧胆,花家的人说到底也只是亡命之徒,哪里敢不从。奇怪的是,花家从此也再没跳出一个怪圈:世代地都成了窃贼,只会偷这个技艺,还都爱偷。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花家的子孙从此便只会打洞了。 这就是命。 可这与其说是命,还不如说是薛家人的诅咒呢。如今这老变态薛巫婆说不再念咒了……花鸿抬头确认了一遍,太阳正在从西边落下去,而不是升起来。 “要偷你们老爷要的这东西,至少得要我半条命吧。”花鸿说道。 诱饵越甜蜜,上面的钩子也就越尖利。 “是。”女子坦诚相待。 花鸿一直觉得自己放在贼群里,也算不得什么冒险主义者。但此时此刻,柳城的确已经容不下他了。这次薛家要的东西恐怕是不简单,只是本来贼路就凶险。既然他们能给个容身之处,以后的事情也可以再做考虑。衡量了一下,这桩交易虽然主动权在薛老爷手里,但对他来说似乎也并不太亏。 那边追捕他的声音又近了一层。 花鸿又暗度这女人显示的来路和意图也很有可能是编造的,可自己现在穷途末路,就像穷光蛋身上摸上摸下也就两个钱,丢给个乞丐还是用来买醉,或者拿去赌博都没什么区别。 “我和你走便是,只是你们不要出尔反尔。”花鸿决定赌一把。 从小巷穿出去便是另外一条小巷,不过这条可要有名多了,柳城顶出名的“一线天”,以里及外饶了半个柳城。两道白墙夹着一条只能容一人走的青石小道,七拐八折,崎岖无比。绵延得好似没有尽头。因为实在不便于行人,又古老得很,便废弃着,如同女祖先的嫁衣,再有年头再华丽,如今穿着也只能唱戏了,于是被落在箱底,被灰尘裹了起来。 苔藓不知何时便从地缝之间钻出来,以燎原之势铺满了整条道,走得人满脚打滑。花鸿因为腿上有伤,便愈发不好走,女子只能在前面半牵着他。 “我如果要滑到的话,就一定拉着你一道摔。”花鸿见这女人一路无语,寂寞得很,便开口道。 “你倒可以试试看。”女人连头都懒得回,用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对答。 果然薛家都是变态,出来个貌美的女子行为也像个老妖婆。花鸿在心里咒了一句,也不再讲话。 走了快一个钟头,忽然见得墙角边开了个小门。走到跟前才看清是个不起眼的桥洞——比起桥洞,倒更像是人挖的渡口。上面也确实搁着一叶小舟,舟下的水面早就被浮萍侵占了。 这水要么是一潭死水,要么就是隔在柳城和斛城之间那条和罗江。 “这像是一潭死水。”花鸿不确定地看着那小舟,觉得如果把它摆在船界,那也必然是个叫花子。这水浑浊至此,也就更不便于行舟了。 “你倒可以试试看啊。”女子说道,跳上了小舟。 “你倒可以试试看。”花鸿鹦鹉学舌了一句,也跟着跳了上去。 那女子也不动用他这个男人,自己抡起船桨便荡开了浮萍,船便慢悠悠地经过了低低的洞口,那些浮游植物受到了水波的震动,都像小兵给将军让道似的退开到两边。 再这么过了两道墙,便是柳城的城墙了——这个花鸿当然识得,城墙是马头墙,四叠式,比“一线天”多一叠。柳城原本是徽商到这里来建成的大型祠庙,因此有了许多不和地气的建筑。后来庙被拆光修作了城,唯独这城墙和“一线天”被留了下来。 “我们就要出城了,这次一走,你还能再回来一次。再以后如何,就要看你造化了。”女子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幽幽地说道。 此时船已经钻出了最后一个桥洞,和罗江宽阔的江面出现在他们眼前。江面上和风一片,徐徐轻拍在脸上。恬淡温醇的香气似乎早就融在了空气中,像一张张小嘴,让人的鼻孔化作耳朵,周而复始地告诉你一个地方。 斛城。 2、斛城薛府 斛城一直是个古怪,尤其对和它隔江相望的柳城人来说。 斛城里的人从宋朝起就世代制作香料,可除了和城外的人进行商品交易外,便极少再用往来,外人也几乎不能在城内落户。到了每日清早,斛城红花港上的船只上便装载满了各色的香料,于是港口的船上市场便活跃了起来,到了傍晚吃晚饭前头的一小时,交易便告完毕,外面来的船只带着人都必须离岸,而斛城的商人也蜂拥回城,半点留恋生意的意思都没有。 可与世隔绝归与世隔绝,斛城的人不出来,香气却能飘千里。它就像个硕大的香炉,只闻其香,却不知里面烧着什么。 小舟比花鸿想象得要结实多了,居然挺尸到靠岸。花鸿小的时候跟着父亲来过红花港,十多年后故地重游,这里还是原先的样子。时值黄昏,夕阳厌倦似地着港口,港口的船帆一律都收着,犯人般捆绑在桅杆上,只是和罗江一向风平浪静,这些船帆也就不知一绑就是多少年了。巨人似的轮船投下一片黑影,幕布般压在小舟上方,花鸿和女子陷入了黑暗中。女子驾轻就熟地继续划着船,港上空无一人,细细听去,只有那面小桨划动着江水的哗哗声。 不消多久,便又见得了光明。小船又绕着岸行了大半圈,在一片比较偏僻的滩涂抛了锚靠了岸。 两人上了岸后,女子依旧一言不发地带着路。 斛城是座三面环山的水城,此刻他们正从那个缺口处往里走。一路上杂草丛生,这些叫不上名字的草高得齐腰,纤细柔韧,顶端尖利,像一柄柄长矛直刺入天。 “喂,你把我骗来后见打算不睬我了?”花鸿问前面的人。 女子不言,继续往前行进。 “你们薛家人个个都是你这样的闷葫芦么?” “……” “好歹告诉我你叫什么吧。”花鸿叹了口气说。 “我叫梅九泽。” “我还以为你也姓薛。” 很显然,女子要么是又把身后的人给忘了,要么就是索性用什么法力把他也化作了一根杂草。 花鸿觉得实在没趣,也就闷头跟着走。一路下去,这无名草越长越高,最后竟然比人还要高了。花鸿抬头看去,渐渐暗去的天空被草尖割画得粉碎,像一块被摔碎的肮脏的玻璃。 “我们得快些了,这天再黑下去路就难走了。”梅九泽这才开口对他说话。 到了城门口,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城内灯火一片。 “今晚我们就不进府打搅老爷了,住旅馆。”梅九泽说道。 花鸿耸了耸肩膀:“悉听尊便。”暗暗打量着城内的一景一物。 两人便在灯街上的一家旅馆安顿下来。城内的大部分建筑都还都维持着明初时候的样貌,但室内确是当下的用物应有尽有,电话机、西洋钟表,连瓦斯灯都有,一点不比外头的差,指不定连轿车都能看到。花鸿在心里暗笑,原来这里的人用三面山壁四面城墙一汪水硬是把自己和外面隔开,关起门来过好日子。 进薛府是次日下午三点钟,薛府的大门并没有开,梅九泽把花鸿从前头边门带了进去。 薛府给花鸿的感觉,第一是很有钱,第二依然是很有钱。黑瓦红墙,宽堂阔宇,比起城里其他的建筑少了几分江南的纤弱,多了几分京城的气派。举目都是上了千百年的古树,枝繁叶茂。大道两边摆放着琉璃制成的宫灯,只不过里头的灯芯都是灯泡。 越往深处走,见到的人就多了些。大多是些手里端着东西的下人,一色月白的对襟褂子,一律大背头,没有人是还留着辫子的。再往后便是后花园了。 薛家的后花园中西合璧,洛可可式的凉亭横跨在水面上,伴着一大丛红玫瑰。一泓清水的那边是一道石砌拱桥,桥洞被柳枝覆盖,一淙泉水在柳条织成的帷幔后面淌下来。上桥的时候却看见两边立着西式的照路灯。小书房在花园最僻静的地方,进了一扇半月形拱门便是一个穿堂,里面几杆龙吟傍着两株十八学士。 薛家当初的大少爷是个瘫痪,于是家业便落在了二少爷手上。现今薛家的老爷正是这二少爷薛仅华。 亲眼看见那梅九泽口中一声一个的“薛老爷”,花鸿嘴巴里的碧螺春就差点喷出来。那薛仅华怎么看也顶多是三十岁,身材欣长,如此厉害的人物居然生着张极其柔和的面孔,连眼神都是温淡的,像要把斛城里的春水都化在眸子里。他来的时候也没太大架势,只带了个年长的仆人,进屋的时候用眼神示意花鸿往里间去。仆人给他们又上了茶水,便退了出去。 薛仅华在一张花梨木的大书桌前坐下,也不搭理他,自顾自整理着桌上的一排羊毫画笔。他的身后是一架桃木四扇围屏,上面描着黑山白水,峰峦叠嶂。 “怎么,家里没有书于是就用偌大的屏风挡着?”花鸿见他半天不响,便先开口说道,口气又冷又刺。 薛仅华这才抬起头来正眼瞧他,对面男子的长相和自己迥然不同。花鸿生了个尖削无比的下巴,脸色阴白,一双眼睛里总是恨恨的,看上去有一种侵略性的美感。 “嗤。”薛仅华瞧了他半天,才笑了一声,笑得依旧十分怠慢。 他一边玩弄着最粗的那支画笔,一边像念诗歌般地说道:“龙生龙,凤生凤——” “我就是那个打洞的。”花鸿接下去说道。他这张脸虽然消了肿,眼睛也能完全睁开了,但许多地方依然姹紫嫣红地一片。如今这副德行跟个臭流氓也没两样。 “你说错了,”薛仅华伸出一根食指在他面前摇一摇,,“我们这里说的是,龙生龙,凤生凤,花家都是三只手。” “您客气了。”花鸿径自在窗下的一把摇椅上躺下,蹬了蹬腿,摇椅便发着轻微的吱呀声晃了起来。“这次让我来是要件什么东西?” “你很爽快嘛。人家法师作法前还要喝碗酒,你脚刚一沾地就像我讨活干了。”薛仅华搁下笔,笑了笑,这回没有怠慢的意思,“不愿意多享些清闲的日子再说?” “狐鸣狗盗,没听说过狗还得去狐狸窝里睡几天。” 薛老爷脸上有些为难了,两只食指抵在太阳穴上用力戳了戳:“你就那么急着要完事走人?这件东西不好拿,我现在还没有思路呢。” 花鸿坐起身,奸笑道:“你不怕我看上了你家里的宝贝,又模熟了你家的路?” “只要你能跑得出去,拿什么拿多少都随你的便。” 花鸿又躺了下去,闭上眼睛开始摇那把躺椅,悠哉地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那梅姑娘是什么人?” “是我的大嫂子。”头上的声音说道。 没过多久,花鸿听见头顶是宣纸摊开的声响,薛仅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行啦,我叫人给你安排了间卧室,你可以走了。” 花鸿依旧闭着眼睛,问道:“你要开始干什么了?” “作画!” 花鸿一听,嗤笑了一下。虽然有些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意思,他也不计较,乖乖地从躺椅里起来,理了理衣服准备离去。 “慢着,”薛仅华在他身后叫住了他,他回转过身去。 “虽然事情还没筹划好,但我可以先告诉你那件东西是什么。”薛老爷提着支鼠须笔蘸了蘸墨水,抬头冲他微笑:“我要白公馆白老爷的头骨!” 3、薛大少爷 进府连续大半个月,薛老爷都没有再找花鸿过去。花鸿虽然心中纳闷,但他既然不急,自己又急个什么呢?反倒落得清闲。只是他从小也没有过过这么久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日子,也有些不习惯。薛家的人一时也不许他出府,于是只能呆在府里头上蹿下跳,虽然这薛府大得很,可就算是再美的画栋飞甍瑶台琼室,对花鸿这种顶尖的窃贼来说,一两天就看熟了,第三天都可以描出一张精细的地图。 他不时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头,仿佛是黄了那么一点点。 花鸿进了薛府以来,就没有再看见梅九泽了。心里想着堂堂一个大少奶奶,虽然丈夫得了残疾,但成日闷在房门后面足不出户,倒也很奇怪。这么想着,便走到了后院。薛家上下的人这些天都随他走动,从不拦着。 今天薛仅华似乎在前面摆宴席,薛家在仆人的数量上一向从简,是不愿养闲人的。于是府上的仆人奴婢几乎都跑去了前面忙活,这偏僻的西苑原本就少有人来,这下就一个不剩了。 他便一路走到了西边的小门口。这道远门似乎常年锁着,门上的朱漆剥落了大半,地上杂草丛生。他前面有次走近这院门,就有小厮上来拦着,只说是废弃的别院,破败脏乱得很,开锁的钥匙恐怕都得找个半天呢。花鸿本来就对这破铜门索然无趣,知道他们也怕脏怕麻烦,便回头离去了。如今又到了这里,百般聊赖中徒生一丝兴味。 这座粉墙也不高,对他来说简直小菜一碟。翻墙落了地,方才看见里面的景色。 外面虽然衰败,经过穿堂里头确是一个打扫得颇为整洁的院落。粉墙黑瓦,方方正正四面墙壁都嵌着走廊,廊柱纤纤弱弱,院中的一方碧水上浮着几片残碎的荷叶,几杆荷花早就香消玉殒,耷拉着脑袋却烂得很别致。 主室的门上下着竹帘,帘子里面却透出丝丝暗香。花鸿大着胆子掀开帘子进去,这香味便愈加地浓,一开始有些刺激,后味却是幽幽的,绵绵的,像无数双小爪子挠着人的心智。 花鸿往里走到了东厢房前面一间的休憩室,一路也没听到人声,心里便觉得古怪。此时抬头看见铁梨翘头案上挂着一副《虎溪三笑图》,忍不住凑上去闻了闻上面的味道,隔着袖子触碰了下纸张。十分里面有八分是真。 “你倒把主意先打到我这破地方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里间的卧室响起。 花鸿一眼看进去,那张架子床上只勾起半边帘子,那个男子半靠在床头,也在回看他。 “你过来坐,我是个残废,下不来床的。”男子看上去很友善。 “你就是薛大少爷?” 男人轻哼了一声:“原来残废的都叫薛大少爷。” 花鸿已经走到他跟前,瞪着眼:“那你到底是也不是?” “你说呢?”薛大少爷薛仅修用下巴点了点床那边的凳子,“你坐。” 花鸿便拉了那凳子坐下,留心看着薛仅修。这大公子是个瘫痪,上半身只有一边可以动,下半身完全是废了。由于常年卧床不见光,皮肤阴白,可这种白跟花鸿的白不一样,白得比花鸿惨多了。薛仅修全身都是软软的,细条条的,像发育不良的人参须垂挂在还算活络脑袋下。看着他,花鸿居然想到“养在深闺人不知”。 “你知道我是谁?” “带你进来的是我老婆,你忘了?”薛仅修嗤笑了一下。不过他的笑比他老弟要善意多了,没半丝嘲讽的意思。 “他们怎么把你养到这么个地方?” 大少爷微微一笑,不作回答。 “这房里是什么香?”花鸿知道前面这话有些不好听,就转了话锋。 “这香说了你也不知道,但这香并不好。”薛仅修口气一直是淡淡地,仿佛在说“冬天不盖被子不好”一般。 “你每日这样不无聊么?” “怎么?你想来陪我玩?” 花鸿白了他一眼。 薛仅修仿佛是很少没跟人说话,语速比常人慢一拍,但抓到个误入禁地的野贼也说得很有兴致:“我弟弟也还真放心得过你,由着你乱跑。你是翻墙进来的?” “是。这墙上真脏。” “那门的原本就没有钥匙,你是走错进口了。”大少爷呵呵一笑,还能动的左手吃力地指向床后面。“要从府外的门进来的。不过你以后要来还是爬墙吧,从那府外的门进来指不准会碰见谁。” “你怎么知道我还会来?” “别说这斛城,这薛家宅子里就有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事,我们的老爷才不会和你讲呢,我倒可以告诉你。” “你本身也是个古怪,怎么不告诉我?” “下次再告诉你,你这回来得不巧——” 这时候屋内的西洋钟开始敲响。指针指向下午三点钟。 “恐怕要有人给我送药过来了,你还是快走吧。”大少爷又拿下巴戳了戳花鸿刚才进来的门。“原路回去,没有人会发现。” 花鸿回房后便觉得周身不太舒服,才刚吃了晚饭的时间便困倦无力,心里倒惦念着大少爷房里的香气来。 这时候薛老爷房里的大丫鬟芙蓉赶了进来,说是老爷请花先生过去说话。花鸿便忽然觉得有些可怖。难不成是大少爷和薛仅华串通了一起来整他?可薛仅修这副可怜的模样,怎么也看不出现在的老爷对他有什么客气的地方,如果说他愿意和薛仅华串通了一气是说不过去的。难道是漏了马脚被薛仅华发现了? 花鸿心烦意乱地跟着芙蓉进了薛仅华正屋边上的大书房里,虽然神色上装得云淡风轻,可脸色终究是不大好看。 大书房比小书房要气派很多,只是浮华得过了些分。法兰西式的绒布沙发和灯具,不是镀着金就是勾着银,紫檀木雕花大书桌,上面一柄乳白的象牙,平角条桌上放着黄花梨插屏,傍着玉白菜和珊瑚树。两边的海棠式香几上放着红得发紫的大丽花,白而肥的栀子,同沙发后面屏风上绘着的罂粟映照在一起,只让人的头更加眩晕了。四周窗户上半垂着杏黄色的纱帘,又给上一层厚重的玄色绸布。 薛家人就在这堆着金镶着玉的宅子里做着土财主,土皇帝。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看啊?”薛仅华以一个放松到极致的姿势坐在沙发上,手里夹着支烟。他穿着衬衫和西裤,脸上挂着应酬完客人的疲倦。 ‘“这屋里太俗,我看着头晕。”花鸿在另外一把单人沙发上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来一支?”薛仅华指了指桌上的烟匣子。 花鸿便从里面取了一根,但找不到火柴。薛仅华倒也客气,从自己屁股旁边摸出一盒火柴,划了一支递了过来。花鸿于是便凑上嘴去。等花鸿点燃了烟头,薛仅华也不吹灭那根火柴,直等它烧到自己的指尖才把它吹灭。 方才靠近了薛仅华才闻见他身上也带着大少爷房里的那股香气,只是要淡许多。 “这烟味道怎么样?”薛仅华眯着眼瞧着他。 “教人神清气爽,妙哉妙哉。”花鸿故作认真地吞吐了一圈,表示很合胃口。 “这支烟抽下来,你的脸色保准会好很多。”薛仅华依然保持着微笑,只是花鸿的脸上却像猫吞下了一只泥巴做的鸟一般。 薛仅华却仿佛没有注意到花鸿脸上的颜色,径自说了下去:“我们府上许多地方都会稍稍带着这种香,只是没有闻过的人都会不习惯罢了。” “这香叫什么名头?” “鸦片香是也。”茶几上放着一小盆晚香玉,薛老爷跳起身来,把烟碾死在一片花瓣上,那花瓣遇见火,便嗤嗤地燃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焦黑地蜷缩着,冒出几缕青烟。 花鸿听了蹙了蹙眉头。 “怎么,不太好听?”薛仅华又把背靠在沙发上。 “这名字听着像毒药。” “是药都还有三分毒呢。”薛仅华浅浅地一笑,“只是这世上的东西再毒,都比不过人心。” “我只知道物竞天择。” 薛仅华脸上依旧挂着笑,还伸出一只大拇指:“文偷就是文偷,有点意思。” “老爷这次叫我来可有什么吩咐,”花鸿懒得再跟他插科打诨。 薛仅华从他进府的头一天便见识了他的无礼,便也直接忽视了这点。 “这次叫你来,就是要和你说一件恶毒的事情——那颗头颅。” “我是个有点意思的文偷,可不是盗墓贼,薛老爷确定自己没有寻错了人?” “那白老爷的遗体还没有下葬呢。敲锣打鼓的白喜事,葬下去的只是一座空的棺椁。那个正主儿还要三个半月才会入土。” “你是让我在这个正主儿下葬前取下他的脑袋?” “正是。那具尸首应该放在一间寒室里。这样一来,皮肉也僵硬了,血也结住了,你动手的时候也不会滴滴答答地弄得满床满地都是。” “难得您还能帮在下想得那么周到,在下真是感激涕零。”花鸿苦笑了两声,“我通共也是贼路上的老秀才,你倒让我去考武状元?你倒真瞧得起我。” 花鸿摸爬滚的功夫不错,可唯独不会打,更别说砍人的脑袋了。 “怎么,你堂堂七尺男儿连个死人都怕?难不成是个好软蛋?” “我就是个软蛋,还要做个顶文明的软蛋。” 薛仅华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一盏茶:“玩笑归玩笑,你既然答应了下来,就不能乱给我开空头支票。不然——”茶叶满满地浮在滚滚的水面上,他啜了一口,还吐出一小片茶叶,“我就拿你的脑袋给别人练刀。” “你们家说往东,我们哪里敢往西?”花鸿心里嘀咕了一句,人在江湖飘,怎能不挨刀。 “你明天开始练砍头,练不好不给饭吃!”薛仅华啪地一声搁下茶盏,板起脸来说道。 4、砍头功 日上三竿,和风习习。薛老爷让人把摇椅搬到了后花园,眯着眼在上面闲适地半坐半躺着,手里还揣着个茶盏。不远处花鸿正在练习砍头。 被开刀的是一只斗志昂然的公鸡,在花鸿手里扑腾个不停。这鸡越是挣扎个不住,花鸿便越是心烦意乱,左一刀右一刀,把那公鸡砍得鲜血四溅也没砍下半边脖子。没过多久,这鸡便已是瞪着眼睛奄奄一息了,真是好不可怜。 这练个砍头功其实也不必搭上这些个活物的性命,只要一只死僵了的猪便行了。只是技艺好学,胆量却难练,于是便有了这番鸡飞狗跳。 薛仅华知道这点,花鸿也知道这点。只是花鸿心里越明白,便易发不情愿,觉得薛老爷杀鸡取乐,这趣味也真够低级够残暴。于是手里拿着把刀,却优柔寡断起来,反而让那些畜生活活受罪。 薛仅华看着这满地的鸡毛和鸡血,实在忍不下去了。随手丢下茶盏,走上前去。 “你分明是在玩我吧?”薛仅华叹了口气,“你再这样下去,那白老爷都不知道轮回了几世了!” 他从笼子里抓出一只鸡,拧着它的头往案板上一按,对那公鸡的扑棱个不停的身体视若无睹,眼神只望着那段脖子,刀起刀落,那鸡便身首分离了,干干净净,利利落落,似乎也没受太大苦楚。 “这到底是有多难?”薛仅华很吃惊似的看着真的很吃惊的花鸿。“原本是让厨子教你的,可你太笨,就怕他一个不耐烦,直接拿你的小命替它们给交待了。” 这花鸿就算再是个软蛋,也有一些刚气。被薛仅华的话一激,便徒生了愤怒。于是化怒气为杀气,也从笼中取出一只鸡来,一把按在桌板上。虽然砍了两刀才把头剁了下来,但也算有很大的长进了。 于是花鸿便这般砍了两日的鸡头,薛府上上下下的餐桌上早中晚三顿地也陪着吃了两日的鸡肉。 又过了一日,薛仅华找花鸿过去,告诉他砍鸡头这关是过了,要翻个新花样。说完献宝似的让人提来一个竹笼。竹笼不停地震动着,那活物便在里头发出吱吱的怪叫声。打开盖子牵出来一看,居然是一只猴子,圆溜溜的眼睛局促不安地看着它的侩子手。 花鸿这下把刀直接砍在案板上,不干了。砍鸡头可以,哪怕是牛头也好,只是这猴子——猴子实在是像极了人。如今要把活生生的给砍了,花鸿想想都只觉得心惊肉颤。 薛仅华也明白他心里的疙瘩,没有强求。只是让人把他领回自己的屋子,不再让他出门半步。 花鸿觉得好没意思,看了会儿子书,便饭也不吃,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此时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这段时间侍奉他的丫鬟冰片轻步走了进来。花鸿以为她又要上来劝自己吃饭,便在床上直挺挺地装死。谁知她也不来搭理他,动静了一会儿,便又带上门出去了。 他又睡了半响,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钻入了鼻孔。那气味愈来愈浓,刺人心骨,再过了片刻又变得柔曼万千,让人软酥酥地很是舒坦。如此周而复始,就像是被人不断地挥鞭痛打,打完后还被那人拥入怀里缠绵。花鸿一时如卧云端,一时又坠入深不可测的峡谷。如此被熏了两天,身上是摄魂了般地舒坦,却又觉得这舒坦好似假的,是一场海市蜃楼。 三日过后,冰片又像上次一般地进来了。这次等她走后,香气便渐渐消了下去,不到半日便一丝不留,像被骄阳炙烤的白雪,只化作了脏兮兮的残泥。 这下花鸿可舒坦不起来了。冷汗像闻见了蜜糖的蚂蚁,一串串爬上了脊背。体内仿佛有万千把小锤子,恶作剧般地把骨头一根根敲打过来,一会儿是烟雨绸缪,一会儿却是排山倒海地。花鸿渐渐受不住,便在榻上晕了过去。醒过来以后又是这般周而复始,他于是醒过来又晕过去,到了后来连四肢也有些不听使唤了。只觉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垂死挣扎了两天,救世主薛老爷终于降临了。 薛仅华脸上依然挂着微笑,仿佛是要对花鸿怨毒的眼神进行一番春风化雨。房中门窗紧闭,除了床上半死不活的那个,就只剩这只笑面虎。 薛仅华侧坐在他的床边,伸出一只手勾起他的脸。花鸿的下巴变得更加尖利,只是人已经脱了力气,眼神虽然充满怨恨,但也只能勉强飞出两把钝刀。 “你看,说不干就不干,后果不大好吧?” 花鸿的嘴唇抖了抖,说不出话来,只能干瞪眼。 “那只猴子,你杀还是不杀?”捏着下巴的那只手又加了几分力道。 花鸿使了好大的劲,才嘶哑着从喉咙地下憋出一句话来:“薛仅华,你欺人太甚!” “你到底杀还是不杀?”薛仅华又问了一遍。“你听话不听话?” 花鸿在他手里休息了片刻,又憋出一句话来。 “你给老子滚!” 薛仅华收住了笑容,一把将花鸿扔回了床上。 “我这就告诉你,这香怎么也熏不死人。我倒可以让他们再给你点上两天,再撤下去。你便会比现在还痛苦十倍!你想寻死?来,咬个舌头给我看看。” 花鸿于是扣了扣牙齿,接着整个人都要崩溃了。心想着,这道貌岸然的薛老爷果真是世上最最厉害的臭流氓。 薛仅华看他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反倒扑哧一声笑了。只是很快收住了笑,起身整了整衣衫,准备离去。花鸿虽然心里一百万个不愿意再加无比的怨恨,但那鸦片香的滋味到底是让人如堕炼狱,这滋味,尝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再想尝第二次。他拼了命地挣出一只手来,握住了薛仅华袍子的一角。 薛仅华缓缓别过身子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杀!”他吐出两个字,又昏睡了过去。 “我只给你一只猴,你要一次将它毙命,砍下脑袋给我瞧。不然……”笑面虎奸笑了两声。 花鸿用一种“你耍我吧”的眼神看着他。 薛仅华面不改色:“怎么?你这次不成,还得再死一只猴子。你说哪个划算?” 那活物又一次被牵了出来,依旧吱吱尖叫。花鸿可着劲儿把它按在一张石桌上。奇怪的是,这次他使的力气居然大得很,那猴子虽然拼了命地爬着,却几乎动弹不得。他咬紧了牙,挥刀对准那段脖子砍了下去。 血如泉涌,那猴头从桌上落了下来,在地上拖着血滚了一段距离才停止。只是那猴子的眼睛还咕溜溜地转着。花鸿如同被挤干了水分的海绵,瘫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薛仅华面不改色心不跳,泰山压顶不弯腰。伸出一根大拇指对着他:“很好!非常地好!” 花鸿嘴唇抽动了两下,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神里森森地,如同鬼魅。 薛仅华随他这么坐着,自己抬脚离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 “你以后要听话。”他说。 5、鸦片香 薛老爷是出了名的喜新厌旧。前面还兴致勃勃地听西洋戏,后头又把废弃的戏台子休整了一番,请了一班梨园进来。而如今,薛老爷自然在戏台子下面的凉亭里悠哉地闭目养神,台上演着《贵妃醉酒》,那伶人咿咿呀呀演得很带劲,虽然跟演给鬼看差不多。 花鸿对这东西最没有兴致,虽然薛仅华客客气气地邀请了半天,也没有去。一个人独自溜达到了西苑。那门前是去不得的,会有仆人拦着。于是从侧面的墙一跃而入。 薛大公子穿着件水绿的睡衣,佛一般地靠在床边无聊。听到前面掀竹帘子的声音,便微微一笑,知道是那人来了。 花鸿也不行宾客之礼,轻车熟路地搬了把凳子在他面前坐下了。 “来,先别坐着,我让你做件事。”薛仅修微微一笑,用下巴戳了戳花鸿身后的珊瑚圆桌,“我饭还没吃,你把它端过来给我。” “举手之劳。”花鸿把那盘鸡丝粥端过来,心里还想着这鸡怎么还没吃完。 那薛仅修哪里能自理,花鸿只能像个丫鬟似的拿着木勺子一口口喂他。 “你平常怎么吃?难道他们不喂你?” “我媳妇跟我闹别扭呢,不给我吃饭。”薛仅修也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 “她人呢?”花鸿这些天依旧很少见她,见了面她也只是打个招呼便走了,似乎也懒得跟他多说话。 “陪着老爷听戏呢。”薛仅修似乎不喜欢这粥,吃了几口就摆着脑袋不要了。“你这次来不是只给我喂饭吃吧?” “你说我有什么疑问便好来问你。”花鸿就是花鸿,从来不客气。 “只要我能说的,你就问罢。” “这鸦片香到底什么东西?” 薛仅修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你要听多少?是这香的功效和害处呢,还是要方子?” 花鸿苦笑了一下:“薛老爷大恩大德,我是见识过了。我也不懂配香,又不要害别人,要方子又有何用?” “那你要听什么” “这香的来头。” 薛仅修抿了抿嘴,想了一阵说道:“我也可以告诉你,只是这故事长得很,半真半假,只怕你不信。” “那唱戏里头还有假的呢,还不是有人傻子似的去听?” 薛仅修于是让花鸿又喂了他半盏粥,才把这有点神奇的故事缓缓道来。 薛氏一族的血脉也算是绵延了千年,最早的发迹是在五代十国。当时薛家的祖先是个专门炼丹的,只是这丹药和香料一向难舍难分,于是他也便得了这制香的门道,且与丹药混合。多年后居然调出一种奇香,据说这味奇香如果加上一些佐料一同炼制便是一种神物。那国的皇帝听了大喜,便招他入宫,助他炼香。谁知要练就这神物所需要的佐料,是要通过一番暴行的。这样佐料是什么,早就不为人知,只知道那国的皇帝为了炼成这劳什子,鬼迷了心窍,什么阴毒残暴的手段都能推行下去。 最终这东西是炼成了,果真是一神物。那薛家的祖先得了这神物,别说是蛊惑皇帝,便连天王老子都奈何他不得。皇帝昏庸,不听忠臣的进谏,反倒沦为了薛道士的傀儡。最终导致那国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不过就像顶庸俗的故事一样,正义终是要战胜邪恶的。暴君被推翻,新帝登基,头等大事便是销毁这方子,并将薛家满门抄斩。只是薛家确是气数未尽,薛道士在外头有个私生子,名唤薛空,逃出了此劫。薛道士何等聪明的人,能够制出这种怪物,怎会料不到有这天的到来?便把一模一样的另外一张方子藏在薛空的家中。真是天生我才难自弃,才铸就后来的孽障。 薛空自幼长在民间,也目睹了这怪物导致的灾难,后来又看着父亲满门抄斩,知道这物的厉害,但薛道士费劲心机要把这方子留下来,也算是父命难违。只能把这方子深锁在盒子里。薛空将要离世的时候,托付子孙要将这装着方子的木匣子也一并带入土中,从此再不面世祸害于人。 后来薛家便成了富甲一方的香料商,有了钱财,自然就要修茸一下祖坟了。谁知千百年来地貌多变,修着修着,薛空的墓坑便浮现了出来。机缘巧合,那时候的薛老爷又得了这方子。研究了多年,只觉得凶险无比,便默默收了。 可隔墙有耳,家贼难防。薛老爷千瞒万瞒,这事还是在家族中传开了。于是贪欲四起,尔虞我诈,手足相残。 薛老爷风烛之年,见自己亲生的孩儿各个成了豺狼虎豹,面目可憎,只觉心灰意冷。这子孙中间,长子最毒却也最有能力,次子和三子贪心有余,手段不足。薛老爷临终之时将次子和三子一并逐出家门,令长子同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却骗长子喝下自己调配的毒酒,这毒酒是一些怪香做的底料,自己的骨头做的引子。长子饮尽之后,从此他这一系的人便都有了骨痛之症—— 说到此处,薛仅修叹了口气,双眼如寒灯,悠悠地道:“你可知道,这白家人原本不该姓白,而是姓薛!” 虎毒不食子。薛老爷研究了这张方子好多年,依据上半张方子的内容研制出了那壶毒酒,正让这一半方子调出来的香做了毒酒的解药。这张害人的纸被他一分为二,上半张传给了长子一系。可他知道欲壑难填,自己百年之后,这下半张方子即使落入民间,如沧海一粟,也会被自己的子孙寻回来。于是自己又伪造了另外一份,内容和真货完全不同。 于是这一真一假两张药方便落入了民海。虽然一直有所流传,只是此物凶险,两样东西又难辨真假,因此虽都是无价之宝,但也没人敢于尝试。 可惜因果循环,造化弄人。那上半张方子可以说是一味解药,却也可以说是一味毒物! 长子一系的骨痛之症一直不得根除,熏着这香是能够缓解病情,但离了它,少则旧病复发,苦痛万分,厉害点的就会全是骨软,导致瘫痪。 这瘾头从此便如同咒语,盘旋在薛家府宅之上。使得薛家人从此,再也,再也没有脱离鸦片香的束缚。 花鸿听到此处,便笑道:“还鸦片香呢,原来现在烧着的也不过是一剂半成物!” “真正的鸦片香的确是没有炼成。”薛仅修赞成地一笑,接下去念叨了一句:“龙生龙,凤生凤……小人物也能办大事,说的就是你的高祖爷爷。” 他又冲他一笑。 “不过这是好听的说法罢了。你高祖爷爷是小人物也能闯大祸。” 花鸿的高祖爷爷有个挺女气的名字,叫花自芳。年少时期做过一阵子小倌,后来上了贼道。且说那白家虽然被逐出家门,却依然心心念念这方子。那花自芳素来走运,东摸西偷的居然搞到了下半张方子,不知怎么,据说还是个真品——把它卖到了白家。 花鸿听到这里,气得打跌:“这就叫偷了你们一件宝物?还把人折腾得半身不遂?还咒我们家世世代代做打洞的老鼠?如今还要我帮你们偷白家的?” “非也,你听我讲完。”薛仅修一贯地好声好气,娓娓道来。“这方子并不是真物,是你高祖爷爷和白家那群傻子搞错了。白家现在手里有的这张,正是薛家老爷当初伪造的那张。” “薛家的骨疾并非不能根治,这鸦片香里缺的就是那张假方子上的内容。白家素来同我们势不两立,虽然不知这其中的底细,但也不知道会照着这方子兴起什么风浪。你高祖爷爷把那方子转手也就短短多少的时间?却害的我们依旧和这毒香为伴。你如今为我弟弟偷盗,就当是恩怨两清了吧。” 花鸿挑了挑眉毛:“莫非这白公馆白老爷的头颅有个什么蹊跷?” 薛仅修仿佛倦了似的闭上眼睛:“有什么蹊跷,我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哪里知道。床边的五斗柜第二个抽屉里有个玉白的药瓶子,你拿去。以后他再这么折磨你,吃上一颗就没那么难受了。好啦,他们又要送药来了,就不留你了。” 6、悬梁 正厅里的西洋钟指向了七点钟,咣咣地敲了起来。大奶奶房中的这架钟有些年头了,因此响起来的时候声音怪怪的,像个老太婆在唱歌。杜鹃是大少奶奶的陪嫁丫鬟,此刻她一如往常,端着一盆热水,那描花的金盆子旁边还搭着条雪白的毛巾。 梅九泽昨晚听了戏回来兴致依然颇高,多吃了两杯酒。因而杜鹃进了屋子的时候里面依然是静悄悄的,想来人是还沉睡着。东厢碧纱橱门上的锦帘还下着,后面透出还未焚尽的龙涎香。 杜鹃一手搭着脸盆,一手掀开了帘子,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迎面却是两条晃动的双腿,僵直得像弃在森林里死了多时的野兽的足。一只脚上的鞋子早就掉在了地上。从脚踝上去是鲜红的绸缎裙子,镂着金丝。 那脸发青,口齿微张,半截舌头从里面伸了出来。 薛家大少奶奶梅九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她的居室也一并被改成了灵堂。八仙桌上的灵位边上还立着她一方小像,唇红齿白,细长眉毛,像个歌星。 府上忽然死了人,府外自然是留言四起。薛仅华的脸色自然而然就不好看了。花鸿早见识过他性格的暴戾,于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像躲瘟疫般地避着他。有时候薛老爷传他一起吃饭,他也表现得本本分分,不敢再有丝毫的轻佻。可薛仅华原本叫花鸿过去就是因着自己心情不佳,拿他这火爆脾气来取乐,却见他成了个没劲儿的闷葫芦。也懒得理睬他了。 花鸿这几日闲着无聊,心里倒有些挂念着薛仅修。想着他妻子离世,虽怎么看两人的感情也不和美,但毕竟是结发夫妻,不知道他现在心境如何。一日夜深人静,花鸿便悄悄溜进了西苑,按老路线进薛仅修的院子。可里面非但不像原先那般悄然无声,还吵闹得很。 花鸿仔细听取,里面是两个声音,一个气若游丝,是薛仅修的。还有一个铿锵有力——是薛仅华的。看来这薛仅华无事不登三宝殿,好不容易去薛仅修的屋子,原来是为了同人吵架。 “她终于还是知道了你的底细,心灰意冷,悬梁自尽了!”薛仅华一阵刻毒的笑。 “我的底细?呵呵,她分明是瞧见了你现在做的孽,才知道了我当初的底细!”薛仅修说道。仿佛又在那头叹了口气,“是,我当初是一时贪念,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活该被修理。可你还不是等老爷子归西,自己继了家业,就等不及似地从我这儿夺了那真货操练起来了么?若我们父亲在天有灵,看到你这疯魔的样子,真不知是该哭呢还是该笑呢?” 薛仅华在里头呼吸沉重,一时没有搭话。 “不过是我们俩的底细罢了。”薛仅修道。 “她原本心里就明白了几分,现今看到了那……便知道进了这里便是难逃此劫了,不如自己给个痛快。可当初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执念太深,千方百计地弄到了真方子,也不至于被老爷子捶成了一团软肉,如今人不人鬼不鬼。也不至于——” “不至于害得你也走火入魔么?”薛仅修冷笑一声,“你我都是半斤八两,你还有脸来指摘我?” 薛仅华不语。 “哈哈,你薛仅华也不过,是个教人恶心的人渣罢了。”薛仅修吐出的每个字都像一记鞭打,恶毒至极。 里面传出瓷器落地的声音,似乎还有人的推搡之声。 “说!最底下那行字是什么!”薛仅华低吼一声。 薛仅修在里面咳嗽得厉害,仿佛是要窒息了一般。 “你说啊!”薛老爷的声音又粗了一层,大少爷的咳嗽声也就显得愈发痛苦。可薛仅修只是可着劲儿地嘶笑着。 两人对持了一阵,动静便戛然停止了。只听得薛仅华在里面冷哼了一声,那薛仅修便像要把心肝也呕出来一般地咳着。 薛仅华从后门离去后,花鸿便从前头走进了东厢房。 薛仅修趴在枕头上闭着眼睛,脸色惨白,发丝凌乱地挂了下来,额头冷汗直冒。他听得脚步声,便缓缓睁开了眼睑,牵了牵嘴角,想浮出一丝微笑,可力不从心,成了个惨笑。 “你听到了?”他干着嗓子问道。 花鸿在他床边坐下,眼神森冷。 “我是不是也难逃那劫难了?”半响,他问道。 大少爷轻笑了一声:“如果他能制成那孽障,天下苍生都在他手里了,还差你一个?” “那故事是真的?” “千真万确。” “那洋人呢?”花鸿不禁怀疑者苍生的概念。 “哈哈……”薛仅修乐了,“你果真……有趣。又不是制成了就能把世界都吞了。你瞅着哪里眼热,把那劳什子带去即可。” “那真的方子在你手上?” “如今在他手里。” “上面写着什么?” “不告诉你。” “你不怕我也来修理你么?” 薛仅修无力地一笑:“你倒是试试看呐。” 花鸿怔怔地看着他。 “我老婆是跟我不好,却……学会了我这句口头禅……我们也算是……有些关系了。”薛仅修说完闭了会儿眼睛,又睁了开来。 花鸿叹了口气:“我看你那么淡泊的一个人,原来也没什么两样。” “很失望?” 花鸿又叹了口气。 “世间万物,贪念最恶,人心最毒。人生来,就是最大的孽障。”薛仅修淡淡地道,“我并没有好抱歉的。” “难道我就要听之任之么?” 薛仅修不答话,垂着眼睑,似乎有所思。忽而抬眼向花鸿脸上看去,眼神流转。 “我在他夺走那张真方子的时候,划去了里头的最后一样东西。不过今日,我倒可以告诉你。” 花鸿很奇怪似得望着他。“你不怕我告诉他?” “告诉他又何妨?刚才我只是想气气他罢了。”薛仅修笑中带着讥讽。“我赌他此生此世,都得不到这样东西。” “那是什么?” “一颗真心。”薛仅修说完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花鸿回到自己住的院子里头便觉得很不对劲。刚到院子门口,便看见里头灯火通明,似乎有人在等着他。 他心中一沉,也明白了七八分。想想这一遭是逃不过去的了,该挨的总该挨。便坦然地踱了进去。 薛仅华坐在正对着方面的太师椅上,泰然地喝着茶。听他进来了,也不睬他,依然闷头喝着。 “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找你的茬来了。”薛仅华喝尽兴了以后,不紧不慢地说道。 花鸿毫无畏惧,只是冷冷地打量着他。 “你跟他倒是投缘得很。” “我原本也这么以为,”花鸿面不改色,“如今才知道,他和你也不过是一丘之貉。” 薛仅华呵呵一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也好不哪儿去。” “那样东西是什么?”薛仅华终于开门见山。 “不告诉你。” 薛仅挑眉道:“你不怕吃苦头么?” “我说了你就会饶过我?” 薛仅华笑了笑,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意味。 “你既然乱了规矩,就得受罚。”薛仅华脸上的表情此刻转为一种愉快的残忍。“花先生,熏香的时间又到了。” 7、翻云覆雨 花鸿一直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可就是迟迟没死——薛仅华说得对,这香熏不死人。薛老爷让人拿了个硕大的金漆香鼎,里面堆满了鸦片香。这香燃了五天才烧尽。日照香炉生紫烟,熏得花鸿自己都觉得要升仙了。 薛仅华去瞧他的时候,离熏香燃尽已经有三天了。花鸿就像件不够漂亮的衣服,被要出门的小姐给随便搓揉成一团丢弃在了床上。他蜷缩在床上,气息奄奄。听见薛仅华进来了,却还是睁开了眼睛。 薛仅华看他这副可怜样,又想到冰片说他昨日在房内冲撞哀嚎了一宿。看来是受尽了苦楚,心中不由地生出一丝怜悯。 “这几日滋味如何?”薛老爷皮笑肉不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花鸿吊着半口气,唱戏似的答道:“此恨绵绵无绝期,打断骨肉连着筋。” 薛仅华于是便扑哧地笑出声来:“都这副样子了,还能说笑,你这人可真有点意思。”他说完坐下身去,腾出一只手笼住了花鸿的半边脸,生生把那脸掰过来,凑近脸去盯着他的一双双冷目。 “进了我薛家的门,就是我薛仅华的一条狗。你若是谁丢的骨头都跑去啃,便不是什么好狗了。” 花鸿继续吊着气答道:“我不是好狗……你是条绝世好狗,你们全家都是好狗……来,叫一声。” 薛仅华抬手便赏了他两个耳光,花鸿的两颊登时出现了两个红掌印,一左一右,还很是对称。花鸿忽然想到,自己似乎很久没有被人打肿脸了。 “怎么还是这般地不听话?敬酒不吃吃罚酒!”薛仅华似乎打得自己的手都有些疼了,一边甩了两下手。 “你只要好好听话,不要和我作对,我自然会待你好。”薛仅华看他的嘴角开始渗血,口气里也软了几分。 “我哪里和你作……对了。” 薛仅华有点恶趣味地笑了笑:“这个断句很有意思。”一只手却一颗颗打开花鸿褂衫上的纽扣,探了进去。 花鸿脸色一僵,竟没想到他还好这一口。此时薛仅华的手已经触碰到了他的腰部。 “你……助手!”他一半恼怒一半央求。 薛仅华也没有马上解下他的裤子,只是拿着一只手在腰部一下子轻一下子重,饶有兴致地抚摸着,还有只手玩弄着他的乳尖。花鸿心下也慢慢明了,薛老爷要做到的事情,再怎么求他还是得做。于是紧闭着眼睛,一声不吭。薛仅华他看着他一开始还惨白的脸涨得通红,使得原本的那分凌厉被柔化了,生出一种妩媚之气,下腹便一阵炙热。 花鸿只是一味地皱着眉头,忍受着薛仅华恶作剧似的揉捏。可没过多久,那手便探进了裤子,一把握住了自己的分身。他不禁低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薛仅华一面慢而有力地抚摸,一面凑上脸去,此时两人鼻尖顶着鼻尖,花鸿被薛仅华的睫毛扇得难受,忍不住别过头去。却被他握住了下巴,那两片滚热的嘴唇便沾了上来。他一边要忍受毒瘾发作的痛苦,冷汗直冒;一边任由薛仅华把他撩拨得火热,自己却除了呜呜就是哼哼,毫无还手之力。他又急又气,拼了全力,张口便开始撕咬薛仅华的脸。 薛仅华一时吃痛,立起上半身,怒道:“不给你点苦头吃吃,你就浑身不舒坦了是不是?” 于是一把扯下花鸿的长裤,拎起花鸿的两条腿,拿着自己的那样硬物便往他下面狠狠顶去,只把花鸿唬得魂飞魄散。 花鸿从来没有同男人上过床,下面自然干涩紧窒得很。薛仅华便像攻城门一般,身子往后退了一些,又腰上一挺,卯足了劲儿地戳过去。薛老爷果然有魄力,只听得花鸿惨叫一声,那膨胀得可怖的巨物居然进去了一半。 花鸿只觉得有一股暖流从股间留到脊背上,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血。他疼得脑袋一片空白,连毒瘾带来的苦都不觉得了。薛仅华见他流了好些血,便也放慢了侵略,可力道却丝毫不减。不消多久,那一整根欲望便全部埋入花鸿的体内。花鸿才刚捱完了这一道,这边薛仅华又开始前后抽插,左右碾转,只教他生不如死。 花鸿实在忍无可忍,使尽了全力似的叫骂:“你个乌龟王八蛋,变态QJ犯!我问候你祖宗!我要阉了你……”只是他平常真是个顶文明的好软蛋,很少骂脏话。骂来骂去也就这么几句,很快便词穷了。 薛仅华果真是个变态,看他欲哭无泪、垂死挣扎,再听他这么骂脏,心里居然快活无比,只觉得身下的人很是可爱,还想着自己怎么不早些认识他。于是冒着被咬得毁容的危险,凑上去对着花鸿的脸一顿子乱亲。花鸿只觉得他的吻像廷杖一般地落在脸上,把他弄得更加无力。终于放弃了挣扎,只在心里把他阉了无数遍。 一顿云雨之后,薛仅华神清气爽地理着衣服,床上那人却只剩下半条命了。不过这些牺牲还是值得的,薛老爷一顿发泄以后突发善心,决定饶了他。并警告他:以后再不听话,便要依法炮制地这般对付他。那花鸿一听这话,吓得只打哆嗦,一边哆嗦一边点头,表示自己再也不敢了。 薛仅华最后又抚了抚领子,侧过脸来笑道:“再下去也不折腾你了,和你小打小闹了那么久,也该办正事儿了吧?” 8、头颅 这是花鸿最后一次来到柳州。才时隔三月,当初划船送他离开的梅九泽便不在人世了。划船的人换做了一名老汉,快入冬的天气,却还一身短打。他全程哼着小曲儿,阴阳怪气的,非常难听。花鸿不好蒙住耳朵,只能翻了一路的白眼。到了柳城,看上去也就跟这白眼狼差不离了。 他进了柳城,便到薛仅华早就安排下的一小间就宅里住下了。薛老爷吩咐他说,三天之内,必须取得白老爷的首级。花鸿虽然对他恨得牙痒痒,但依旧点头如捣葱,表示别说三天了,三个时辰自己都会拼尽全力。薛仅华看他这油嘴滑舌的样子很是厌烦,于是一脚将他踹上了船,挥了挥衣袖,走了。 白家的宅子曾是花鸿为贼界建功立业的地方,如今故地重游,难免要唏嘘一番。这白公馆跟薛府在外观上便有很大区别,一个西式,一个中式;但没差的是品味。薛家的人从未踏出斛城半步,于是拿了些贵重的西洋货,硬生生把几百年的古宅折腾出了暴发户的气质。白家几代都出国留过学,在古城里造出了栋西班牙式的建筑,便有些炫耀的意思,偏偏还要在墙上挂满了字画,附庸风雅。花鸿有时候也想着,做文偷也算是帮那些雅物脱离苦海——然后再落入第二个苦海。 花鸿安顿下来后便饱足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便跑去白公馆门口闲逛。见得一仆人,手里捧东西踏着小碎步,从门口走了出来。花鸿便在后面悄悄跟着他。原来那个仆人是拿着府上上好的布料,跑去制衣店让人赶制衣服呢。当下这仆人给了老板一兜的大洋,悠悠然地走出了店铺,一桩事儿办完,脚步也就放慢了许多。想着二少奶奶吩咐要买花枝巷里的糖莲子呢,于是左拐右拐,进了那条小巷。这条小巷两边几乎全是白墙,偶尔有几家店铺朝这儿开着门。 正走着,只听后头有人亲切地唤了一声:“小哥儿请留步!”那仆人回过头去,看见来人是个年轻男子,模样周正,衣着不凡,风度也极好,想来是哪家的少爷。于是赔了个笑脸道:“哟,恕小的愚笨,不知道这位少爷是——?” 那人走上前来,笑容不减:“不必客气。我是西汀街黄府的三少爷。我母亲说一早来你们府上瞧大少奶奶呢,可一时走得急,便忘带了些东西。我今儿个闲着没事,也正想着来拜访下你们家大少爷,便想自己慢慢走过去。看你身上的穿着觉得眼熟,想想是白家的。” 花鸿在这柳城呆了二十余年,里头大大小小的府都偷了个遍,自然对他们的人脉底细十分清楚。但这话毕竟有些是胡诌的,心下也有些不安。那仆人原本就不是个贴身的,虽觉得他这话七分是真,三分有假,但总觉得不好得罪。只能依旧陪着笑脸。 花鸿知道这黄家三少爷体弱多病,极少出户,跟白家的大少爷交情极好。白瑞霖似乎是体谅对方不宜多在室外呆着,因此大多情况都是他都是跑去看黄家探望黄泽熙。于是便道:“你是要去做什么呢?可是要回去?我极少出门,有些迷路了。你带我去罢。” 那仆人看他这般客气,乐得像个巴儿狗似忙点头哈腰,说道:“二少奶奶托我带些糖莲子,我在这儿买了便回去了。少爷你——”话未说完,肩头被重重地敲了一记,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花鸿趁着没有人,便将他拖进了小弄堂的深处。拿出一张乳白的面皮,放在他脸上描画了起来。虽然有些时日没有画了,手上有些生,但当初生花的妙笔就算一时开不出牡丹,也还能勉强变出个芍药。 于是这般,花鸿便化成了那仆人的样子混进了白公馆。虽说二少奶奶在接糖莲子的时候,觉得这奴才似乎高了些。白公馆地方虽没有薛府大,但人丁比薛家要兴旺得多,仆人自然是一大堆的。这人原本也就是个杂役,她只是有几分眼熟,便也懒得去理睬。花鸿就这样瞒天过海了。 那间冰室便在白公馆地下酒窖的再下面一层,出入口是一个空的酒桶。花鸿想着,幸好薛仅华只要白老爷的脑袋,如果要整具尸体,这样的洞不知道是要钻多久才能出来。花鸿混进白公馆做了一会子戏,就一股烟儿地溜出去,捎上了藏在附近的作案器具,再又悄悄地回来了。他从那时便一直躲在酒窖附近。等着酒窖门前的人交班,才窜了进去。可进去了也不敢妄动,只在阴影处坐着,硬是熬到夜间大家都休憩才轻手轻脚开始行动。 从酒桶的口进去是一条长长的石砌甬道,两边的墙壁上装着火烛。里头想来除了一具死尸,一个窃贼,便没有他人。冷气凝成的雾从远处飘来,由重及薄,再加上火光摇曳,让人毛骨悚然。花鸿大气也不敢出,硬着头皮走到了甬道的尽头。那里有个门洞,上面垂着蓝色粗布制成的帘子。越是有样东西挡着,便教人越是不敢掀开来看。 花鸿对自己念了好几遍“男子汉大丈夫”之类的鬼话,才掀开了那道门帘。 这间冰室非常狭窄,四周都是一尺高寒冰。白老爷白俊驰便躺在这围寒冰中间的木板上。木板的下面,也是一张冰做的床。 花鸿俯视着白俊驰的尸体,白老爷死了有三个月了。看上去就是硬邦邦的,白中透着紫。他的头发居然被剃光了,脑袋的右边有道长长的口子,像一横长条状的皮藓。 时间紧迫,花鸿伸出一只手,在他的脖子上摸索着下刀的地方——颈椎骨上骨节相接的地方是最好入刀的。可白俊驰死了多时,皮肉僵硬,摁下去像风干了的牛皮糖似的。花鸿摸来摸去了半天,才确定了下刀的位置。他手上的器具是一把小巧便于携带的锯子,锯齿极薄却极坚硬,被打磨得铮亮,一看就是锋利无比的。 他一只手按住白老爷的额头,一只手把这锯子,像拉二胡似的拉锯起来。死人脖子上被切开的地方翻出深粉红色的皮肉,却不带一滴血,直到割到了筋脉处,颜色才见深。锯齿一寸寸吃进肉去,磨锯骨头的时候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响,像在弹一把松了弦的古琴。 那锯刀终于触碰到了地下的木板,白俊驰的身首也就完全分开了。花鸿把两只手搭在那光溜溜的脑袋两侧,捧宝物一般把头捧起来,切断处的骨肉带着凝血,还沾着已经同它分离的身体内部,似有不忍离去之意。花鸿便用力一拉,那颗头颅算是跟自己的身子永别了。 头颅被装进一直熏了香料的木匣子里。闭上匣盖的时候,花鸿往里头瞧了一眼。 那面孔安详如睡,甚至,还带着一丝浅笑。 9、瘴气 子夜,一轮玉弓被黑纱似的乌云绞在半空中,散出的光比窒息时的倒气声还微弱。花鸿独自一人坐于一筏木舟上,手持船桨,身边放着一个檀木匣子,里面是一颗脑袋。十一月初的夜风像女人留长了的指甲,轻轻刮在他脸上。 小舟驶进江中,便见得淡淡的雾气,这雾气泛着紫色。愈往斛城的方向行,雾气便越浓重,那股香气也更堵人的口鼻。花鸿这一趟来回也明显觉察到,和罗江上的香气比他初去斛城的时候要浓郁了许多。木浆轻划,水声怅怅。没过多久,斛城便在远处现了出来。夜半的那座岛屿,被一团瘴气般的紫雾包裹着,影影绰绰,如同另一个世界的鬼魅。只有城外边那圈山峦的峰顶,像匕首刺穿绸布一般地探出头来。 雾气弥重,气味熏人,花鸿在靠岸后便迷了方向。拿出随身带的火柴,想点一捆火把,谁知那些小木棍刚一划亮,便夭折了下去。一根根地划,一根根地灭,到了后来,花鸿只觉得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一颗颗地立了起来。 他此刻手里捏着最后一根火柴,却又迟迟地不敢再往盒子上划。他虽然从不迷信那些鬼怪,但此时此刻哪里还管得着这些!只得跪了下来,把自己记得的祖宗和神仙佛祖都报了一遍。祈祷了好久,才又掏出了火柴往盒子上一划。那木条的顶端果然“嗤”地亮了,这一豆火似乎比前面的都大了些。花鸿轻舒一口气,便要那火星往顶端包裹着草和油的木棍上抹。不过老天偏偏就爱开玩笑。那枚火柴还没碰到木棍,便又熄灭了。 花鸿苦笑一声,也只能摸黑行路了。 于是便七弯八拐地走着,像个没头的苍蝇。他一味地胡窜,想着朝一个方向走去总归能走到个地方。只是走着走着,地势突然变陡,方才发现自己已经上了山。虽然本该回过头下山去,但愈往山上走,雾气也就越轻薄,香味也越淡,体内似乎也没那么闷闷地难受了。他想着反正天没亮前下山,到底还是要迷路的,还不如上到山顶瞧瞧。 花鸿一直到登上了山顶,才算爬出那团瘴气。这山原来是最高的一座,上去后视线里便是一览众山小的开阔。 那城三面环山,一面缺口。那团混着浓香的瘴气,火山岩浆一般从城里面冒出来,压在斛城的上空,又慢慢地从缺口处流了出去。这烟雾看上去像一捧腥烂的罂粟花,沉重得很,散出去的时候却是袅袅地往上飘……就像从焚香炉里飘出来的缕缕烟柱—— 他的心沉了下去。 这山峦围着古城,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焚香炉,里头炼制的底料,便是整个斛城。 小书房的八仙桌上摆着一柄博山炉,细细的白烟从顶部蛇一般地盘旋了出去。氤氲的烟气后面是薛仅华的脸,那张脸一如既往地挂着微微的笑意。 “事儿都办妥了?” 花鸿把手中的匣子往他面前一推:“这样东西交给了你,我跟你也算再无瓜葛了。你当初说的话可要算数!” “你就那么舍得了我?”薛仅华死皮赖眼地问道。 花鸿不语,这沉默有种压迫感,一如他的美貌。便连薛仅华也感觉出了。 “这话自然算数。你等下先回房休息打理一番,我自然派人给你送上一万大洋。”薛仅华用指尖轻抚檀木盒子上的纹路,那是一只混沌。“你可看见白老爷头上的刀疤了?” 花鸿看他没有马上放自己回去的意思,也不知道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能胡乱答了个“嗯”。 薛仅华打开了匣子,珍重地把那颗脑袋捧了出来,用手指摁戳着那道疤痕。蓦然笑出声来,声音里夹着一丝尖利。“那张假方子就在里头!” 对面的人一言不发,惊大于奇地看着他。 “薛老爷啊薛老爷,”这口中的老爷自然不是他自己,而是写这张方子的人。“姜果然还是老的辣!他的子孙后世无论怎么相争相残,他虽不在了,却也一样能惩办得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薛仅华不答话,把脑袋放回了盒子里,手上却掏出一把匕首,对准那刀疤刺了下去,三两下挑出了脑仁。他用匕首捣药一般地将脑仁几乎捣烂了,才伸出两根手指往里面探,仿佛在寻一样东西——那东西原来是一细条圆筒,通身用白龟的甲骨制成,密封性极好。看上去似乎是敲不坏捶不烂的。 花鸿看着薛仅华打开了香炉上的盖子,将圆筒倾斜着置于香雾的上面。那骨筒居然化冰一般地融了。白骨一节节融去,现出了一小卷羊皮纸。便是薛仅华心心念念的方子了。 花鸿看着神奇,孩子一般地倒抽了口气,薛仅华像变戏法成功了一样,得意地笑了笑。没有打开纸卷便道:“杜衡成灰,白泽之血,两挑安息,围白龟之骨,置于脑中,便可成功。” “你知道这里面的内容?”花鸿翻了个白眼。“那白白地让人偷来,是泄愤呢,还是有别的蹊跷?” 薛仅华玩弄着手中的卷纸道:“花自芳之所以只是被拔了舌头,捡回了一条命,不是因为薛家仁慈。是他虽把方子卖给了白家,却禁不住皮肉之苦,把内容说给了薛家听。” 花鸿冷笑一声:“一个半身不遂的哑巴,活着还不如死了。你们这也叫仁慈?” 薛仅华撇了撇嘴,继续道:“白家的人把这当作了真,这卷纸算下来住过了五代白家老爷的脑仁……自然都是等他们死了之后才塞进去的。可他们原本就拿了这张假的;更不知,这纸被他们老爷的脑液滋润熏冶过,竟便成了我们的那味药引子。” 他叹了口气:“本来都是薛家的人,如今一个用脑子给另一个泡制解药,真是——”他哈哈一笑,“兄弟情深呐!” 花鸿看他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似乎又是自说自话。只觉又疑又怕。便在一旁默不作声了。 不过他似乎是把话给说完了。一下子恢复了薛老爷的常态。他别过头去似有不愿再看他之意,淡淡地道:“你回房去整理下行装罢,我也再不留你了。” 花鸿看薛仅华得了东西,对他也没有兴趣了。于是回房的一路上脚上都是飘飘的,恨不能马上乘船离开。 推门进了房,看见自己睡了三个月的床上摆着一副卷轴,打开一看,是《虎溪三笑图》。里面还夹了张纸,纸上六个字:是赝品 不识货。字迹七歪八扭的,像出自孩童之手。他看了心中只是黯然。 此时只听后面有人走来,原来是薛仅华的贴身老仆苏合。他手里捧着一只小巧的箱子,展颜一笑:“花少爷,这是一万大洋,您收好。老爷说,这段日子给你赶制的衣裳鞋履,你看着喜欢的也都一并拿走。”花鸿道了谢,将那东西打开一瞧,果然是厚厚的两大叠票子。于是强忍住脸上的窃喜之色,把它放进了包裹中。苏合送完了东西,便带上了房门出去了。 花鸿将收拾停当的行李搁在床上,自己在不大的屋子里踱着步。虽说是离心似箭,但真要走了,又觉得要再瞅一瞅。于是开始把屋内的围塌椅,乌木圆桌,瓷刻香炉一样样又再看了个便。这些东西似乎都是有灵魂的活物,上面都浮动着薛家的气息。 他回到床前,手放在箱子的握柄上,却没有提起来。 他发现自己居然——不想走! 不是为了薛仅华,也不是为了薛仅修,更不是为了锦衣玉食的日子。而是…… 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响,噶哒。 那是房门被上了锁。 10、炼香 薛仅修同往日一般地在床上瘫着,忽然间从前面进来了一堆人。其中两人还抬着把藤条制成的床。薛仅修心中奇怪,脸上笑意不减:“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么,我这儿那么热闹?” 其中一个仆人眯着眼弓着身子,答道:“老爷要小的们抬大老爷您过去呢!” 薛仅修一听“大老爷”就愈发奇怪了。自从父亲离世,弟弟便霸着老爷的名号,自己却还是被叫做少爷。他知道这是种羞辱。可薛仅华的霸道脾气他也不是不知,况且自己跟前也很少见活人,这虚无的名号又算个什么呢。如今有人称呼他叫大老爷,要么就是薛仅修见老爷子去了,要么就是自己得见老爷子去了。 显而易见,原因是后面那个。 他苦笑了一下,任由那些人像抬个古董似的把自己挪到了藤床上,再从前面抬了出去。 薛仅修被一路抬到了正房的大堂上。他身子原本羸弱,受不得寒吹不了风的,哪里受得住这番颠簸。等那藤床落了地,他已早是满面冷汗。 大堂中央的锦织百花地毯上放着一尊一人高的狻猊香炉,里头焚烧的香似乎比别的香来得更有劲道,连烟雾出来的样子也有些怪异。到底哪里怪异,薛仅修也说不出来。只觉得那烟气是硬从里面闯出来的。薛仅华穿着件藕荷色长袍,安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还风度翩翩地摇着把扇子,很陶醉似的合着眼睛。 “你觉得这香怎么样?”他半天才睁开眼睛,声音柔得像条白绫。 “和那半成物有些个不同。”薛仅修稍微有些回转,声线还算平稳。 “哥哥,”薛仅华比原先抬高了声音道。“你的愿望只怕是可以实现了。” 薛仅修只是看着他,仿佛没把话听进去似的。 “嗯?”薛仅修原以为他会高兴才是,却没想到这人居然木木的。 薛仅修仿佛被人从遐想中拉回来一般,眨巴了两下眼睛,平淡地说道:“你好多年没这么叫我了,一时不习惯。” 薛仅华轻哼了一声,接下去道:“那张救命的方子你姘头帮我们找来了。” 薛仅修淡笑:“他不是我的姘头。我只是待他没有像你那么狠毒罢了。” 薛仅华冷笑道:“你不问问他现在如何么?” “他怎么样同我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我赌他还在府里。” “我给了他机会,可他的心里……那种念头一生,去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还不如留着被你玩弄?”薛仅修咳了两声。“你把三张方子的东西全摆进去了?” 薛仅华不语。 “你也不怕出了差池,万劫不复么?” “反正都是些狠毒的东西,我倒要看看能炼成个什么神物来!” 薛仅修端详着他的弟弟:“难为你这么这些年买了那么多尸骨,叫人一趟趟运回来炼。恐怕是花了不少钱吧?” 薛仅华道:“难不成让我直接屠城?那这城里的人还不联合起来把你我生吞了。那些都是斩首的死囚犯,与其丢在菜市口喂狗,还不如拿来派用场。” “囚犯的怨气最深,造的孽也千奇百怪。你还真是识货得很。”薛仅修得了奥秘似的呵呵一笑,“不过今日此香一点,你也便等于在屠城了。外头的这些人上辈子不知道行了什么恶,这世偏偏瞄准了斛城这鬼门关投胎。” 薛仅华收拢了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腿。 “你当初为了这个被老爷子修理成了残废,我如今就让你躺在这香炉边,日日夜夜看着它。没准这神物真的那般神奇,你的腿便能够走了。”薛仅华嘻嘻一笑,“你说好不好?” “老爷您说好就好罢。”薛仅修长长出了口气,“反正我到哪儿都能睡得着。”便闭着眼睛不再搭理他了。 薛仅华把花鸿幽禁的这段日子里,把他伺候得很好:掏心掏肺地地熏他,来来回回地干他。次数多了,花鸿也便不觉得苦了。反正自己成天睡了醒,醒了睡,像一只畜生,被断了念想。 “我不放你出去都是为你的好,以后别给我摆这种脸色,多扫兴。”薛仅华从他体内退了出来,轻拍他的脸面。“这香熏不死人。可若你离了这香,跑去了外头,我保准你几天后就蹲在奈何桥上喝汤。” 花鸿叹了口气:“你就把我拖到外面一并炼了吧。” 薛仅华一把捏住了他的欲望,手上用力:“你可别对我说你没有爽快过。” 花鸿拿乌黑的眼珠子盯着他看,仿佛这样便能剜下他的肉。可又受不了下面的揉捏,垂下眼皱紧了眉头:“这又由不得我。”说完又后悔了。薛仅华这种满脑子乌漆巴八黑的流氓,听进去的话也自然全变成了流氓话。他果真在那儿乐了半天,乐玩还嫌花鸿太荡。 花鸿便这般被困在这小小的屋子中,似乎是过了数十年,但似乎又只是过去了一天。却不知晓,外面已是翻天覆地。 11、百鬼齐哭 斛城已经半个月多没有见着太阳了,一直被一股雾气笼罩着。这道雾气一开始是浅浅的紫色,远远看去,倒像城里开满了紫藤萝,只让人有些醉心。再过了几日,那颜色便像被染深了,如霞似锦,馥郁袭人。再到了后来,这种紫色里开始透出了黑,自此以后,那黑色便像水藻繁衍一般,变本加厉地浓重起来,连薛仅华都觉得,这天是想吃人了。 再过了十天,除了薛府以外的地方已经是寸草不生,城中的人开始拖家带口,半滚半爬地逃出了城门,上了靠岸的船只。可他们也只是在甲板上呆在,并无离去的意思——花鸿都不想逃跑了,他们还会想出去么。 这是一种扭曲的心思。他们虽然对那错杂的真相一无所知,却也明白这鬼怪出自于薛府。 若薛仅华此刻出现在他们面前,恐怕会被撕得拼不起来。可恨归很,这地方仿佛有什么东西已将他们羁绊住了——仿佛是皮上的一块烂疮,流着脓水,丑陋无比。但你没有办法忘记它的存在,还要不停地去看它,挠它。当它愈合的时候,又会忍不住去把它抓破,于是便总也好不了,最后成了一个疤,永远地烙在你身上。 “老爷,不好了!”苏合连滚带爬地进了大堂,脚下被门槛一绊,摔得向前面滚了两周才停下来。 薛仅华方才喝茶的时候便觉得府上有些吵闹,见他也如此失了体面,便不悦道:“怎么慌慌张张的?” “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一早地,后花园里的生着的东西全死了!”他的舌头像打了结一般。“那湖里的鱼也全浮上来了!” “怎么会这样?”一向淡定的薛老爷这下变了脸色,咯噔放下了茶盏。只有那薛仅修躺在藤床上,面不改色。 薛宅自从开始炼香,便开始在各处焚烧那半成物,保着府内一草一物性命不至于被克死。这之中,要数堂屋的香烧得最旺最猛。再加上薛府前半径的地方都是千百年的古树,本身就有一股灵气,是很多毒一时摧残不了了。因而老爷和大少爷到了现在还被堂屋前的苍松翠柏给蒙蔽着。 薛仅华一时没了思绪,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便跑出了堂屋看。果然刚才还郁郁葱葱的寒木,才没有过多久便开始枝叶发黄了。 “老爷!大老爷!府里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从前面出去抄小道上山,下了山便是和罗江。趁这条路还能走,就快些逃命罢!再呆下去,恐怕就再出不去了。” 薛仅华一把抓住苏合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厉声问道:“花鸿呢?你怎么不把他给我带过来?” 苏合哭着嗓子道:“什么花红柳绿的,他也就是个贼。老爷您千金的身子,还是自保要紧!” 薛仅华一巴掌把他打回了地上,抬脚便要从屏风后的门赶出去。那苏合扑上来一把抱住薛仅华的腿:“老爷,他这会儿子恐怕早死了!您和大少爷还是——” 薛仅华回身一脚踹在苏合的心窝上。不过这一下并没用多大力,本来只是挣开来他。可苏合年过六旬,依旧挨不住,吐出一口鲜血,爬了两步,便再也不动了。 “呵呵。”那边传来薛仅修的笑声,“看不出你也有这样的心肠。” 薛仅华冷冷地道:“你若想走,我背着你一道走。” 薛仅修摆了摆头,眼神却放在那活物般颤动着的香炉上道:“香在人在,香亡人亡。” 薛仅华眼见着他一向惊不起波澜的眼里一日日地狂热起来。便知他前两年的云淡风轻只是像个人缚在了悬崖峭壁上,如今一松绑,便坠入了万丈深渊。执念至此,早已万劫不复。 薛仅华驮着昏迷了多时的花鸿走在山路上,那瘴气像追兵似的漫了上来。他会过头去看背上的那人,不禁有些羡慕。爽性像他这般不省人事,也便不必体会逃亡的滋味了。 薛仅修在堂屋里的话不断在脑海里出现。他一直都不信宿命,只觉得这东西愚蠢得可笑。可背上的这人就像是个巨大的齿轮,自己就像一方锦缎。不知何时起,便被一寸寸地卷了进去。齿轮越咬越紧,那锦缎便再也不能出来了,除非被扯得粉碎。 12、真心 到了下坡的时候,背上的人才醒转过来,还嘀咕了一句:“你怎么跑那么慢?” 薛仅修一路背着他,很是辛苦。因此没好气地回道:“定是你这几日躺着不动长重了,死沉死沉地,像庙里的大铜钟!” 他们落脚的地方正是花鸿第一次来斛城上岸的地方。因为这里没有轮船,便能避开斛城的百姓。 岸边悄无人息,连远处的人声都很淡。摊上搁浅了几具死尸,有的死了很久了,面目已不能辨清,有的才刚死。刚死的那几人,浑身没有一处是好的,绽开的皮肉被水泡得涨了开来,发出一种难耐的恶臭。他们的嘴巴里却填满了东西,红红白白的,不知道是些什么。 且说薛仅华原来也带着骨疾的病根,一直靠熏那半成物压制着。这两天日日坐在堂屋里熏鸦片香来治这病根,但一时间熏得太凶,身子便有些受不住了。再加上这几日喝进的水总归是泡过死尸的,不干净。因而到了岸边的第三天便开始发高热。 花鸿见他除了睡就是一阵阵地说胡话,到了后来连字都吐不干净了,便知道是不大好了。 可又哪里敢叫人来帮忙。看他迷迷糊糊地老说自己冷,便脱下自己的大衣给他裹上,于是薛老爷就成了一只会抖的肉粽子。 水上的人声渐渐地低了下去,七日后最后除了风声,便没有别的什么了。薛仅华的情况时好时坏,花鸿除了看看他,便是用随身带着的匕首往土里扒东西吃。这几日下来,两个模样都极好的人看上去跟荒山野岭里的猴子无异。花鸿看着薛仅华衣衫褴褛,长长了的头发鸟窝一般地撑了起来,衬这下面那张瘦削成了锥子的脸,怎么看都像个田里的稻草人。便有点自娱自乐地嗤笑出来。 到了第九日,薛仅华似乎体热有些下来了,神志也清醒了不少。居然还睁开眼,一言不发地瞅了花鸿一会儿。花鸿心里居然比拿了十万大洋还激动。可那光景就像当初的火柴棍,没过多久又不在了。 薛仅华又昏睡了过去,脸上红得像虾子。这下土里的东西也吃完了。 花鸿很奇异地想到了“生离死别”,就像初见薛仅修想到了“养在深闺人不知”一样。 他钳住薛仅华的脑袋,把它像拨浪鼓似的晃着:“臭流氓!你再这样我就干你信不信?” 薛仅华依然不为所动,不知是梦了周公还是见了孟婆。 “我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再装睡,我就划船走了。” 那人就像只能划亮一次的火柴一般,没有丝毫重燃的希望。 花鸿叹了口气,幽幽地道:“薛仅修说你一辈子都得不了那样东西,他只怕是——” 怀里的人睫毛像蝶翅般地跳动了一下,继而缓缓打开眼帘。 “我饿了。”他说。 薛仅华在鬼门关走了一回,这病算是完全好了。虽然没有吃饱,却觉得前所未有地神清气爽。倒是花鸿这张脸又干又黄,成了个黄脸公公。 “城里的人都死绝了罢。”花鸿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不知道自己该可怜那些枉死的人,还是该怜悯这个走火入魔的业障。 薛仅华往城里的方向看去,若有所思。岛上的瘴气已经全部消散,想来那些料已经燃完了。整座岛屿都是光秃秃的,像一块巨大的颅骨扣在和罗江上。 “我看未必。” 13、终章 花鸿最后一次见到薛仅修的时候,他依然躺在那把藤床上,周身溃烂得脱了形,只有一颗脑袋还是完好的,看过去像是生在一堆腐肉上的白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他那只看上去像兽爪一般的手上握着个玻璃容器,上面塞着塞子。 薛仅修见他们两人虽卖相狼狈,却也算完整。心里也暗暗称奇。 他看着花鸿,脸皮往两边吃力地一拉:“那副画他当初有给你么?” 花鸿点了点头。 薛仅修叹道:“我生来便体弱多病,连上学堂都要掐着日子,又生性懦弱。从小到大,我爹也没有怎么夸过我。唯一一次要证明给他看,可是入错了门道,被他亲手料理成了个残废……” 他叹了一声,看了看手里的那只玻璃瓶子,眼神回到了花鸿的身上:“那幅画是我临摹的,连你都看不出来……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大的夸赞了……老弟,我也总算有样东西比你好了。”说完咯咯地笑着,笑得比哭还要悲戚。 薛仅华以前只觉得他活得不人不鬼,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半点人样。心里感到又恶心又可怜。 “你只是生错了地方罢了。”花鸿缓缓地道,“我虽然不信神佛,你走之后,我便日日去庙里烧香,求你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有一副好身骨。” “错?”那朵白莲花狞笑一声。“人哪里有一步可错?错一步,毁一路!我此生没受人什么恩惠,也没有行过什么善事。唯一的一件……便是帮你受着这炉香。”说完一双乌目瞄向了薛仅华。 薛仅华走上前去,从他哥哥的手中取下了那个瓶子,用衣袖拭干了上面的血污,细细端量着。 瓶中那物看着像是胶膏状的,晃了晃瓶子,便抖成了细粉。那一抹绯红,红得妖冶,红得震人心魄。在白天日头的照射下,慢慢地转为瓦蓝。薛仅华把那瓶子往一个方向多转一些,那颜色变深了一层,最终似是化成了乌金色。可一回过神来,又变回了原先的红。 花鸿在一旁看痴了,好似像魇住了一般。 薛仅华看罢那神物,冲他哥哥蔑笑道:“我看也不过如此。” 薛仅修方才眯着眼睛,把他们两个尽收眼底。便道:“你如今香也得了,美人也得了。得不到的东西千好万好,一旦得到了,也没那么有意思了。我且问你,你对他可有哪怕半分真心?” 薛仅华失笑,伸出一只手同花鸿十指紧扣。“我对他自然是爱的。” 薛仅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香,脸上的神情似乎全当他在放屁。 薛仅华知道他的意思。于是举起那瓶子,狠命向地上掷去! 玻璃瓶触地便摔了个粉碎,里头的像沙子一般地洒了一地。凛冽的北风扫进了屋子,把那些粉末一下子卷去了大把。 薛仅华立在带着些绯色的风中,对他兄长坦然一笑道:“这下你信不信?” 那朵白莲花变了颜色。香在人在,香亡人亡——他弟弟这一掷,只把他此生的念想都摔得粉碎! “好,好……”说到第二个“好”的时候,那声音已经全然低了下去。薛仅修命中绷着的那根弦此刻已然松断,他心里也再无半丝依恋。这时只觉得累得很,可一口气就是堵在颈窝里出不去。 薛仅修仰着脖子,发出一阵失心疯似的怪笑,忽然眼一翻,一命呜呼了! 薛仅华愣看着和自己明里暗里争斗了一辈子的哥哥,到了最后死得不堪,死得不洁,死得不甘。 所谓兔死狐悲,也不过是如此了。 薛老爷的情绪向来变得快,从来不愿在哀戚中多留一时。便是如此被造化作弄了一番,也很快拾缀好了心绪,他将和那文偷紧扣的手又握紧了几分。 “我们走罢——”他话音未落,忽而得喉头一凉。垂下眼看去,一刃刀尖从喉结处笔直地刺穿出来。那匕首在里头绞了绞,又拔了出去。薛仅华只觉得一股热流像瀑布似的从下巴底下一路挂了下去,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上。 他拼尽了毕生的力气一般,艰难地转过身去,双眼对着爱人。张开口想要说什么,却被自己的血噎住了。他吞进了最后一口血,化灰一般地倒了下去。 这一次,再也没有起来。 那烧空了的香炉里摆着一颗心,一颗真心。它刚从主人的胸膛里被挑了出来,还带着余热,通体鲜红,和那鸦片香一般,红得震人心魄。 北风旋即又侵进了屋内,一阵接着一阵。方才散去的那些香末像嗅到了血腥的鲨,灌入了容器中,围着那颗心脏打转舞蹈了一阵,发出咿咿呀呀的嬉笑声。继而如狼似虎地向那颗心扑了过去。 花鸿那双冷目此刻带着种病态的狂热,看得如痴如醉。 那心脏似有不愿,挣扎得厉害,和那捧妖冶的香斗个不住,只把那一人高的香炉给震得左右摇晃。一时过后,那颗心脏便有溃败之势,被香末团团困住,作出一种声音。 似是惨叫,似是哀泣。 香炉止住了震动,这香才算最终炼成。 真真正正的鸦片香。 花鸿将那块凝住的宝物捧在手心上。 红透若珊瑚,细腻如鹅卵,坚硬如磐石。 文贼盘腿而坐,靠在香炉边将它把玩了三天三夜。 第四日清晨,北风又卷了进来。文贼依旧揣着这宝贝,只是眼神已经有些昏暗。 可此次,神物似乎厌倦被他玩弄了,碰见了北风,旋即四散开来,细如流沙,虚若鬼魂。 文贼疯了一般地挣出双手在空中抓着,一边大叫。可叫了些什么也听不真切。他似乎早就,不再会说人话了。 他就那么满屋子上蹿下跳地追着绯红色的妖怪。只是它像风像云又像雾,仿佛触手可及,却是怎么也抓不住的。 那绯红的妖怪在空气中打了最后一个转,化作一缕青烟,从此绝迹于世。 临走前,发出一声轻轻的讥笑。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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