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倾太傅(三)——叶凌霜

作者:叶凌霜  录入:06-13

 第一百十八回

 为了等着御林军回报抄家结果以便审讯,早朝延至天黑才散去。其后慕容时等人却仍在议事殿中,先趁众臣未曾离去之际将慕容时当堂所绘的三幅字画分别赠予了军机营统领、太史及邺城太守,其它有大量捐财物之大臣,也都分到些慕容时命人从后宫拨来的珍贵玩意,甚至连慕容雨也得了几样小巧的挂饰。冲淡了些许因李元甫一党引起的愁云愤慨。 倒是也有大臣因而提出对朝中众多官员下狱而引起人手不足之事,均被慕容时一脸兴味的望着,却苦于一时提不出好的苗子来,只得暂时作罢。 但这时王福被单独留下,跪在殿中听训。 慕容时此刻已颇有些疲色,慕容临与慕容厉也都窝在椅子里不想动弹,显是累得够呛。只慕容雨还像精神不错的样子,与陈熹泓一道整理了案前证物,又唤来御林军抬了出去收至刑部妥善保管,权供审讯时使用。 慕容时喝了口茶,开口道:“王福你在宫中时日也可与那李元甫一较长短了。虽说如今你已将功抵过,却多数是因着老国师与公主强喂的毒药所迫,你倒是自己说说,朕究竟拿你如何是好?” 王福连忙道:“陛下不杀小的,小的便已知足了。要如何处置,但凭陛下发落。” “嘿,你倒是聪明,先把话说出来,倒教朕有杀你之心也只得放下了?你又怎知朕定然不会杀了你?”慕容时抬眼见着陈熹泓与慕容雨已走了回来,便一边半认真的说着,一边指指旁边几把空椅子,示意他们自行坐下休息。 陈熹泓直接走到了御案前,低声道:“熹泓有个建议,故此还想多在陛下身边呆一会。” 说着,他便俯到慕容时耳畔,小声说了几句,一双蓝眸闪动间,尽是笑意。 慕容时听到一半便已忍不住笑出声来,凤目眯着直到陈熹泓说完了,才微微点头,凑过去悄声道:“倒是不曾知晓,尤西太子也并非是好相于之人。” 说罢,他整整喉咙,重望向王福,肃容道:“方才熹泓告诉朕,说王福一时利诱薰心,却好在悬崖勒马,知错能改,故此死罪是万不能定的。何况,王福在宫中办事多年,对朝野后宫之事也是颇为熟悉,就连朕都走不清的秘道,也能来去自如……倒不如这般灵活变换一番,王福你即日起便管辖秘道中暗卫,若有发现异常,提人去军机营中汇报便可。但若是有任何虚假,可莫要忘了朕的皇叔还在那边坐着。” 言下之意,这王福便是再无法得见天日,要终身守在秘道中防范可疑之人了。 但无论如何,明面上却是升了官!故此王福倒也认同这等处理方式,便如此这般谢恩领旨后,由两个暗卫带了下去。 这会,殿中终是只余下他们几人了。 慕容时松了口气,唉声叹气:“皇叔,时儿累坏了,要回去休息。余下事宜,皇叔派人去办吧……” 一面说,他一面拉了陈熹泓往外走。走到门口却又回头望着慕容厉道:“肃恭,此间事了,若是实在不放心,便去玉门关一趟吧。” 慕容厉周身一阵僵硬,心道我怎能去得?我若是去了,那妖女不知便罢,若是知道,太傅还未知可有命在! 他艰难的摇了摇头,望着面前玉石御阶沉声道:“肃恭不去。肃恭明日便得回军中去了,还需下派人手查证李元甫一案之余孽。何况明日一早便得发出皇榜去,一则招贤纳士,二则通报举国上下,宰相一党清理之事。若能得万民传颂,较之去边境寻太傅而言,岂非可令他回来时更加开怀?” 慕容临望了望他,皱眉道:“厉儿,你若是因着那妖女之事而刻意回避懿轩,便大可不必。”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到御案前拿起那颗药丸,扬扬手道:“若是本王猜得没错,懿轩纵然是还有何隐疾未除,凭此物也足够了。” 慕容时凤目转了转,微叹一声,终是一言不发的拉着陈熹泓走了。 “皇叔,你当日未曾见着那宋云儿,自是不知她的厉害。”慕容厉垂头丧气,整个脑袋都埋进双臂里,整个人蜷在椅子上,似是十分害怕:“厉儿不知,若违了承诺后,她还会使出什么法子来……厉儿不敢冒这般险,实不能再看着懿轩他,有任何闪失了……” 其声呜咽着,低低的自臂间缝隙里传出来。除了皱着眉望向他的慕容临与一边抢了那药丸过去细看的慕容雨,自是无人得知这方才冷竣森严的侯爷倾刻已憋屈得又像个孩子一般,窝在那里满腹苦楚不欲人知。 尤其最应知道的,却也是最不能知道的。 这般为难,纵是慕容临也无法可想,他只得任由慕容厉呆着,等他自己慢慢好起来——心结之事,有时候除了等,确是别无他法。 偏是慕容雨此刻摇摇头,扁着嘴轻声道:“这药丸,不是解毒用的。” 这句话倒比什么都管用,慕容厉立即抬起头来,虎目通红的望着她道:“不是解毒用的,那为何藏在石像里?其它两枚珠子中是否一样有药丸,究竟有何用处?” “我也不知道啊。要等师傅回来问问他老人家,这玩意,师傅只教给皇叔一部分,便不知为何气冲冲的回了山庄。若非师傅发脾气,雨儿还不知道师傅失踪几年是找了皇叔去学医。”慕容雨闪着大眼睛,又望了望慕容临,打个哈欠道:“此刻再急也无济于事。皇叔快些拟好皇榜与军令,送肃恭哥哥回去休息吧。若是让他再如此下去,只怕我师兄还未回来,他便不成人样了。” 慕容临深以为然,立即与两人商议了一番,拟出皇榜与军令来,又连夜叫人送去抄了数份分别送往各处,这才拉了慕容厉回凤鸣轩去。 慕容厉却摇头道:“方才已告之皇兄,肃恭这刻便回军营去了。皇叔自去歇着,皇妹也莫仗着有些本事便乱跑,这宫中也说不准还有些乱党,尽快回栖梧阁才是。” 说罢,他立即头也不回的奔出殿去,大喝道:“来人,牵马!回营!再有侍卫回侯府告之小公子,往后有事直接到营中找我!” 夜色沉沉中,骏马嘶鸣,蹄声渐远。慕容临与慕容雨赶到殿外,已只见着那一袭火红的披风一角拐过宫墙,出了皇宫大门消失不见。 次日,皇榜一经发出,果然众多百姓围观。当得知其中内容后,纷纷叫好。一边道是陛下仁心急救水患,一边又说是早该整治贪官污吏,肃清朝野,还有些志大能言的便要自荐,将邺城太守设下的荐官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只少许人留意到诸国动向,却也纷纷冲向中军大营或邺城太守府,以求能得见高官尽自己一份心力。 但无论哪种,百姓们均都是拍手称快,对慕容时此番一刀切下数名大臣毫无异议。显是早知宰相一党在朝中坐大谋反,如今见朝中正值用人之际,开心之余又都纷纷向邻里乡亲汇报去了。 也幸亏是慕容厉回了中军大营,否则那帮将士突然被百姓们围了军营,倒真是有些束手无策。 接连一月许,隆冬来临,每日都仍有数百人涌至邺城太守府与中军大营,连带着宫中太史与尚书、侍郎等都忙个不停。但凡有自荐的,均是一致对待着:报名,初试确认不是去胡闹的,便由接待的士兵引进去登记画像,再发个考牌序号,统一住在城中原宰相府里。每日考三百人,各自有御林军在宫门检察了身无长物且确是本人,才由禁军带队入宫。 第一百十九回 考试的都分了文武,视各人程度不同,又分有三六九等。宫中少了个王福指派内侍们,头几天更是乱成一团,吵得慕容时等人无可奈何之下又将王福暂调原职,还将那两个少年送还与他差遣。 慕容临与慕容厉亲自出马任了一文考一武考官,倒是真挑了几个人才,但像郭逸那般文武双全的,却是真只有老国师。 考虑再三,慕容时亲自写了封文书,命人传往玉门关,邀红袍怪回朝重为国师,郭逸则升为丞相,均是文武双职。既掌朝政内乱,又辖外交兴兵事宜。再设下面侍郎长史数名,由他二人回宫自行挑选。 至于军机大营,则仍由原来的老统领先管着,慕容临虽有能耐,却苦于武功被废,故而只能偶尔在旁出谋划策。 这时候漠北早已是冰天雪地,多数居民已躲在帐篷里成日饮马奶吃羊肉,闲来无事时多造人扩充部族规模也是件大事。好在红袍怪与郭逸两人并不怕冷,故而一路摸进了原尤西族的地盘时,倒也没被发现。 他们只身前去,自是以免人多反而容易被察觉,还有个原因便是红袍怪半路上已接到书函,得知李元甫一党锒铛入狱,朝中官员紧缺,地方上更还未及察清之事。故而他二人低调行事,一路翻山越岭而去,到得边境也是乘夜而入,行踪更只告知玉门关太守,由他代发文书传回宫中去。 两人一路行来倒也安全,只是郭逸情绪不佳,时常整晚难眠。偏他每每又不愿打扰红袍怪休息,便跑到百丈以外找个清静之处坐下,对月吹笛直至天明。但其实每次红袍怪都跟在身后不远处,听着笛声独自喝闷酒。 宫中传来文书之时,便也是那等情况。 但经此一次偶然,红袍怪发觉如此甚好,于是刻意训练之下,飞奴便会在笛声响起之时才到了。 但如此一来,郭逸便更加不知消息,亦不明慕容厉近日境况了。 慕容厉在那一月余的忙碌中渡过之时,其实每晚亦无法安然入睡。他独居于中军帅帐内,却往往是盘膝坐下,望着手中郭逸那封短笺,看了一遍又一遍,再小心折起收回袖袍里,强自合眼打坐,直到天蒙蒙亮便立即出去,以忙碌的事务分散心中那份千辛万苦压抑着的感情,使之不易外露。故此,他整个人看上去较秋日里消瘦了不少,却又显得老成了些,倒有些像是二十许的成年男子,而非是岁末才刚满十八的少年。 他每次见着慕容时亲手递过红袍怪传来的书信,便立即仔细瞪大了双眼去找有关郭逸的任何消息。当得知郭逸亦是时常整夜吹笛未曾好好休息,他更心中难受,却又不敢在回书中畅所欲言——既怕郭逸看到时心境已变,又怕自己违背承诺后,那不可预知的后果! “难道,真要如此这般,忍过十年?那太傅回京时,肃恭你又该如何?”慕容时的话时常在他耳边响起,他也不是未曾想过,相反他时时在想,日日在想。苦思中,终还是作了最后的打算。 若要说慕容厉的打算是再消极不过,郭逸的举动便是相反的十分积极。 他一路上要与狼王、旬儿为伴,便只得随着其师尽走偏僻山野,只偶尔分出一个人去邻近大城中采购些吃食,便又往边境赶路而行。 好在一路上虽是逾行逾苦,却也因着这两只灵兽代步之故,显得路途上既非难行,也不那么孤单。 偶而也有天公不作美,下起大雨或是刮大风之时,两人两兽便随意寻个庙宇道观之类的地方休息,也可趁休整一番。只是越往前走,气候便越发的恶劣。终有一夜里他们遇着了暴风雪,四处尽是石头山,光秃秃的无处可藏。 好在郭逸前两日才进城中添置了些厚重衣物,此时便将能够找到的大块石头以衣物包着沿一处弯出少许雨沿的大石围起来,垒起一个小窟,勉强躲避一阵。 但那地方终是既不能生火,也更不能睡着的。 郭逸便与红袍怪一道,靠着大石一人一口酒的暖着自身,偶尔还给旬儿喝上一些,倒也保住了这马王,不致生病。 只是风雪初停时,郭逸却禁不住连日来的疲劳,终是倚着旬儿睡了过去。 红袍怪初见他皱紧了五官双眸紧闭时,还吓了一跳,当他是冻病了。可仔细一看却又发觉只是太累而睡着,刚松一口气,便又听到另一阵笛声伴着初歇风雪而升的朝阳飘了过来。 笛声若有似无,飘荡于这雪白的石头丛林之间,令人生出一股更加寒冷之感! “妖女!”红袍怪暴喝一声,血红的袍服翻飞之际,人已越过石头堆,纵身跃了出去。 不远处一颗大石上,正立着发色已近雪白的南蛮圣女——郭适的生母,宋云儿。 她似是正等着红袍怪,见其人便已止了笛声,静静的望着他。 “国师,云儿有一事相求。”她道。 红袍怪浓眉皱起,轻啐一声,不予理会。 她却似是早已习惯,只轻声道:“当日云儿诈死之际,若非正巧国师赶到,或许如今早已命丧黄泉。故此,云儿此命原就是国师救的。如今……云儿命不久矣,特来将实情相告,只图我适儿安心成长,胸中再无国仇家恨。” 红袍怪闭了闭眼,终是望向她,吐出一个字道:“讲。” “当日郭逸被国师带来之时,云儿实是因血虫被勾出之际即已元气大伤,心中愤恨所至。故此将他……气得不轻。”她眨了眨眼,别开脑袋看向天边那轮淡淡的朝阳,也不知是真难过,还是心中想到别的,竟红了鼻子。 歇了一会,她才又转头向红袍怪道:“只是,他走后云儿便有些后悔,却又不敢出去,自感无颜见他。毕竟自始至今,他均是为云儿所害之人。直至,将军亲临……” 那日慕容厉进去见着宋云儿,确是惊讶之极。毕竟他未曾见过哪个女人生得与石像上一般模样,却又花白了头发的。 而宋云儿一看他那样子,便知是为着自己容颜华发之差距,才自然做出那副姿态来。故此她便立即想起郭逸的不动声色,心中愤意又起。 谁料慕容厉竟非是她预料之中前来寻仇,而是为郭逸求情来的!当时她心里便有些明白,却还是要亲耳听到才肯相信。但如此一来,她听完慕容厉所言,心中更不平静,女人独有的私心与嫉妒远胜当日对红袍怪许下的诺言——她以毒药为凭,要胁慕容厉不得在她死前与郭逸再有任何交好之举动,然后眼睁睁看着那少年将军虎目中透着的挣扎与痛苦,她竟感觉不到一丝快意,听着他亲口说出的承诺,心中更感心虚,却终是硬着心肠举步,迈入郭逸房中。 分明只是一颗药就能解决,她却故意放纵自己,留在郭逸身边整整一夜,教那人昏睡迷糊之中如临梦境,也令她自己为终能重温旧梦而一时心软,对郭逸说出那番话来。 而后,她便已是心存死志,却又唯恐被其它人看破,届时慕容厉的承诺便无需遵守,她便又有些于心不甘——分明是深爱着她的无双男子,为何毒药未除便已对他人另眼相看,用情之深,竟可令血虫浮于体表! 故此,她投湖遁走,却一路紧跟在两人路上不远处。明知红袍怪能察觉她所在,却仗着不知情的郭逸,料定红袍怪不会当场出手,直至如今。 第一百二十回 “国师,云儿不敢奢求见到适儿。只求趁着郭逸他此刻未曾醒来,前去见上,最后一面。”宋云儿声音一直不大,说了那么许多之后,似仍是相当平静。 “然后呢?”红袍怪依旧是言简意赅,声音却已不那么冰冷。 宋云儿扯了扯嘴角,将那管笛子递到红袍怪手中,轻道:“此物与国师所选的,本就是一匠所制,其心自是相同,何需云儿多说?” 那也是支暗藏了数枚小针的暗器。只不过,那小针上泛着妖异的光华,俱是毒汁所浸。 红袍怪捏紧那管笛子,摇头道:“老夫不知你是否还带有其它毒物,不得靠近逸儿!” 宋云儿闻言柳眉倒竖,怒叱道:“国师若是以为已学全了我南疆圣教中之绝学,便可对云儿诚心所求如此不屑,只怕是算少了一些事情!云儿本就死期将近,倒也不介意慕容家多出几个死人来,权当黄泉路上消遣!” “你!”红袍怪怒目圆睁,瞪着她又不敢妄动,噎了一会才又吼道:“还对何人下过毒?若是不说,老夫也不会再姑息养奸!” 宋云儿轻哼一声,径直往郭逸所在之处走过去。红袍怪跟在她身后,既想制住她又恐惊醒或是害了郭逸,竟未能阻止。 她跃入窟内,见着郭逸睡梦中面露苦楚,似是梦着何等伤心难受之事,心中一阵酸涩,宋云儿目中滴下泪来。她哽咽着轻轻伏下身去,抬手到郭逸眉间似想将那泪滴擦去,又似要将那皱着的眉毛抚平,却在犹豫了许久后,颤抖着将那只手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她呆在原处一声不吭的看着郭逸良久,才又起身回到初现身时那石头上,双眸已红透了。“终是云儿害他如此,国师……云儿心愿已了,若是越国宫中皇亲国戚有人碰过当初遏制宰相与太后等人之毒丸者,请其每日饮用大量清水一月可解。至于将军那里,还望国师体谅,云儿一届女流,虽望夫君常展笑颜,却也容不得他人所授。国师若肯有分毫感激之意,便请回朝之时再将实情及死讯相告……云儿就此别过。” 当郭逸睡醒时,已是次日早晨。他这一觉醒来,便发现四周有些不对劲。仔细察看之下才发现身前多了个女人! 躺在雪地里十分面熟的女人。 “逸儿,她自知已活不久,跑来看看你,就……自行了断了。”红袍怪低声解释了一通,宋云儿之事终是没瞒他。 郭逸望着那具周身插了数枚毒针、泛着毒素的尸体,心中五味陈杂。针上毒汁显已浸入尸体之中去,引起了尸体的变化,故而他不能触碰。可他又不愿任其这般躺着,情急之下竟搬开四周石块,抽了那些已冻成冰的衣物,一面往尸身上铺,一面喃喃道:“你纵有千般过错,却在死前来看懿轩,可见善心仍在,对懿轩下毒这些年,亦非全然无半点感情……若是任你如此抛在荒野之中,毒伤野兽固是不好,懿轩心中更难安宁。” 回想往日情深,再思及她身份为难之处,许多事情便随着她的死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同样郭逸心中的情感天平,也终因着她如此做法,变得更加不愿再思及此类事情。 不多时两人便将宋云儿尸体盖住,以石为壁,修起一座小墓室,却不欲立碑。 郭逸站在面前,轻声道:“师傅,她跟了这许多时日,逸儿若是不睡一觉,或许她还能再活几日……逸儿,是否做错了?是否应该如从前一般故作不知,那样一来,她或许能有机会呆在适儿身边,一享天伦之乐……” 红袍怪无言以对。当日他正是看在郭适份上留她一命,想以情换得郭逸平安,如今好容易如愿了,此女自绝于他眼前,却令其生出数种迷茫,甚至有些愧疚。 两人在此地停留一日,均不愿说些什么,只有郭逸的笛声相伴。笛声旋律变化较多较快,一时急如骤雨,一时缓若飞絮,婉转延绵五个时辰不曾停歇,道尽郭逸心中纷乱的情绪。 晚间他们便又向前走,直接趁着雪地里人迹罕至,一口气赶到了天山地界边缘,终是离玉门关不远了。 郭逸此时已略好了一些,便请红袍怪将狼王与旬儿一并放了回山,又找个没主的洞窟休整一夜。次日醒来便徒步至数里外的托尔镇上去见着那帮居民,一番寒暄过去,便等到了闻讯而来的玉门关太守。 随即商谈一阵,太守飞书传讯之时,郭逸便已换了身雪白的厚袍子,与始终要穿大红袍的老怪物一道潜入了尤西地界。 他们小心翼翼的在帐篷之间穿行,倒也收获不少。取了主帐中的地图与文书后,郭逸突发奇想,一把火烧了主帐。而后便趁着蛮族救火之时,接连点了几个武器库和几间存放粮食的仓库,凭着轻身功夫了得,竟全身而退。 至于红袍怪,他摸黑打开了人家的畜牧圈栏,羊儿马儿都被他赶到起火的方向去,只留了三骑赶往三个不同方向,而后便直奔当初郭逸与慕容厉探营之前呆的那处海子,反而晚了郭逸一刻钟才到,被这徒儿好生笑话。 晨间他二人并不回去,而是换了个方向,依例先潜在敌营附近,入夜便先偷地图与文书,接着一番连烧带赶。如此反复了上十日,将附近的蛮族闹得无法安生之际,才退回托尔。 若是再闹下去,狗急跳墙也是极有可能。 不过这次确是收获不小,郭逸精神了许多,满目兴奋之余,将宋云儿之死引起的低落情绪冲淡了不少。 两人留在镇上考较了几个学生,又寻了些隐居的侠士,正欲回程便收到了慕容时的文书,邀红袍怪复职,提郭逸为丞相。 红袍怪扁着嘴念叨:“老夫只惦记宫中美酒红袍,余下尽是过眼云烟……” “这么说自是答应了,那便整合一辆大车,慢慢回程吧。”郭逸挤了挤眼,向太守安排了一番,又劝说许久,才使红袍怪不再劳动那两只灵兽,由它们过原本的生活去。 启程前晚,师徒二人在山中见了狼王过后,寻到郭逸旧居去找了他藏着的几瓶陈酿,边喝边聊。 不知不觉便又谈起宫中几人,红袍怪犹豫一阵,才将几番书函中提及之事与郭逸说清,末了叹道:“为师年纪大了,顾虑重重,回宫也只欲挂个名便四处逍遥去,倒是不想再逼着他……至于那肃恭小子,徒儿想明白了自有分寸,也不再是为师该操心的。只是当初那么说了,难保他心中……会有些顾虑,逸儿此番回去,只怕见着的会是个冷面将军,而非那深情少年。” “……徒儿明白,师傅也是多方考虑,才会如此举动。逸儿也不想再去伤这等脑筋,如今朝中事忙,百废待兴……若他真是担心逸儿心中究竟如何考虑,自会问个清楚。到时再说,也不迟。只是毒已解了,此事得教他们知道,免得无谓担心。” 郭逸没说的是,他虽是无心考虑这些,却认定慕容厉不会不信他! 次日清晨,郭逸便带了往日私塾中几个学生,与太守和红袍怪挑中的,共计十二人,刚好可坐满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 一行人带了潜入敌营所得,驾着车往邺城缓缓前行,红袍怪坐在车辕上喝酒,郭逸在车内讲些为官所需知的事情,顺带着盯紧了那些文书地图,力求稳妥。出发前夜,书函已由太守发了出去,说明了所获之物,亦讲了启程时间与线路,行至半路便应有军中队伍来迎,到那时也可放心些了。 第一百二十一回 虽说此时距离岁末大典已只余二十来天,但郭逸仍是不紧不慢的,似乎丝毫未将“赶不及”这等事放在心上。红袍怪却是个急性子,不止一次催他。 这夜,一行人走了十来天终出了天山地界,已到关中地带时,红袍怪终是忍不住了:“让马儿跑快些岂非就可以赶上大典?每夜在车里将就一晚便罢了,哪需要那般麻烦,不是生火就是住店的。” 郭逸扬着眉毛看了看红袍怪,扯扯嘴角道:“师傅何所急,徒儿心中清楚。只是此番人多物重,不宜赶路。至于您惦记的那些杯中物,若陛下还想倚重您,自是会留下些最好的。只不过,若师傅惦记着的非是美酒而是美人……那逸儿便不得而知,毕竟人心难测。” 竟是难得有闲心的调侃起老怪物了。 “你这臭小子,老夫何时说过惦记严亭了!老……”他话说出口方觉失言,顿时噎了个面红耳赤,被郭逸一脸好笑的望着,使劲跺了一脚,飞身遁到了树顶去:“哼哼,老夫不与小辈计较。今晚老夫守夜,臭小子莫要说梦话教老夫听着才好!” 郭逸无奈的笑笑,冲着头顶大叫道:“是,是,师傅,老国师!逸儿一会便睡下,若是忘了蒙个面巾,便有劳师傅下来,拿双袜子将徒儿嘴堵上。” 那四周几个营帐里的少年学生们,均都吃吃的笑出声来,却又生怕两位先生不高兴,个个捂紧了嘴,忽闪着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探头探脑了一会,便又躲进去装睡了。 四周安静下来,郭逸左右看了看,纵身爬上树去向红袍怪道:“此处好像来过,逸儿四周去打探打探。应是不会有野兽靠近,师傅留心着些车里物件便可。” 红袍怪正抱了个酒壶喝得痛快,闻言点点头,也不说话便挥挥手示意他快去快回。更不曾仔细想过:郭逸由小到大数次来回,这邺城到托尔附近的路线,哪一道他不熟? 此处不远,正是当日慕容厉与郭逸半夜离开破庙时,赶着趁中元节为宋云儿烧香祭祀的一个小山坡! 山坡仍是那个山坡,郭逸却早不是当初那个郭逸,就连死去的人也已又活生生出现过,却终究,还是死在他面前。 郭逸站在那片平地上,白雪皑皑的早分不清何处燃过香,何处烧过纸钱。他小心的蹲在一颗老树旁,拨弄几下露出地面黄土来,将怀中一包东西掏出,赫然是那被砸烂了的翠玉笛碎片。 他将那包碎片丢到雪地上,徒手挖了个深坑,将碎片埋了进去,踩平实地又盖上白雪,方才叹了口气,自语道:“当初原以为你死了,故而一路上回京之时便想着为你复仇。在此地祭祀于你,盼你地下有灵,能够心安。如今你亦是死了,逸却不愿再回那石头林中祭祀于你,便权当你是葬在此处罢……云儿,入土为安,逸心中明白,过往种种,亦不能全怪你。故此,自当是要再寻了机会将适儿带来看你,却仅是此处。” 郭逸将将身边老树折了一截树枝,以一直携带着的青锋剑削了个木牌,又自怀中将慕容厉送的白玉笛取了出来,打开机括抽出针匣,取了其中一根针,细细的划出“宋云儿之墓”几个字来,却并不落款,便信手一掷,插在了那包碎片之上。 “如此,便算是有个了结吧……毕竟陪着懿轩最多的,便是此物,如今权当是你,也算是……不曾辱没你性命相换所下的毒。”他脸上已再无半分笑意,较之前那个与红袍怪调侃着的青年相比,俨然阴沉了许多。 将机括还原,郭逸横过玉笛,一声长长的低音远远传了出去,响彻方圆数十里。只是这次,却仅只这一声单音,已足足吹出一刻钟,他才收了笛子,转身离去。 树顶上原本喝着酒双眼迷蒙的红袍怪听得笛声,摇了摇头,低声叹道:“多情反似无情,肃恭小子,确是要受累吃苦了……” 翌日,郭逸便又像是什么事也没有一般,一路安安稳稳的前行。在车中考教一阵后,他突觉有些不对——似是太过安静了些! 想了想,郭逸便探头到车窗外叫着:“师傅,师傅……哎,国师!……红袍怪!老怪物!……莫不是喝醉了?人呢?” 一边说着,他一边吩咐车中学生们好生坐着,自己小心的跃出马车去,只见着四匹马儿稳稳当当拉着车,哪有红袍怪的影子? “……”郭逸心中一阵不安,虽说红袍怪行事怪异我行我素,却也不会不打招呼便弃车而去。除非,遇着什么无法出声之境况,又或是有何紧急之事…… 但以红袍怪的身手,又有何境况会不能出声?又有何紧急之事能教他不声不响的走了? 郭逸想了一阵,除了慕容临三个大字在脑中挂着,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但这会,前方也不见来人,况且慕容临武功已废,又怎会带队来迎? 除非……是有个武功不错的人跟着一道来了! 但若是那般,红袍怪为何不出声?难不成,是真在躲慕容临? 郭逸头疼得很,干脆展开身形往前奔出一里路去,果然见着前方不远处有一队人马,正疾驰而近。 当先马上的,果然便是慕容临。 但却仍是不见红袍怪的影子。 “严亭!”郭逸纵身自树顶上跃了下去,挡在马前叫道:“可曾见着师傅?” 慕容临一楞:“老怪物?他不是与你在一道?” “方才不见了。”郭逸撇了撇嘴,顺手牵过马缰,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狡黠之色,“若是严亭不介意,懿轩还赶着回去,一整车军机要物与越国未来的臣子俱在一里开外等着。” 说着便跃上马,稳稳的坐在慕容临身后,大喝一声:“驾!”飞驰往马车方向。 慕容临傻了眼,莫非这郭逸离京不过两月,所遭变故已使得他性情大变,改得对自己有意了? 不知不觉的,他便红了脸,呐呐道:“懿轩所愿,严亭所愿矣。” 简直就将隐在一边原本打算躲一会便出来的红袍怪给气死了! 混帐!臭小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心中怒骂着,却越发的不愿出去,只一个人藏在树杈之间继续大口喝着酒。冷不妨一只手将他酒壶抢了过去,郭逸笑着道:“师傅既是心中不愉,却不知为何要逃?若是逃了便能解决问题,师傅岂非早应回山不再出来了?” 树下也传来大叫声:“老怪物,若非是为着找你,懿轩才不会对严亭如此亲近!还不快下来!是不想回京喝好酒了么?” 不过,红袍怪一边跳下来,一边还在打量郭逸:“你……如何发现老夫的?” 郭逸哈哈大笑,指了指他身上的红袍子:“师傅藏在树上,徒儿原是不知,但跃上严亭座骑之时,却不巧看到了。原以为是只大鸟,偏偏逸儿耳朵太好,听出是有人在喝酒!” 几人嘻笑着一路赶回马车旁去,见着车里各人与物事均无异样,便将几个学生一一向慕容临引见,又教他们各自坐回车里去,由那队侍卫换了几匹马儿,催着赶着继续前行。 如此一来,速度便快上不少。只是红袍怪却再不叫着要快些回宫去喝酒,仍是每天靠在那车辕上,半闭双目似醒非醒的模样,话也不说了。 郭逸看他那副别扭样子,心中好笑,也不去揭穿他。 只不过,郭逸自此倒是每日与慕容临共乘一骑,说说笑笑的。讲的尽是那十日中偷入敌营放火之事,又或是红袍怪与太守大人推荐的学生才华如何、当得何职等等。只全与朝政国事相关,却只字不提宋云儿,问也不问慕容厉,更连郭适都不曾提及。 第一百二十二回 慕容临心中有些奇怪,虽说书函先至,他对两人一路之事也知道一些,但如今见着郭逸这般爽朗健谈,便觉有些与往不同。而他说话间又如此明显的回避私事,倒教慕容临比之面对红袍怪还要摸不清头脑,搞不懂郭逸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便只得顺着他的话去说,唯恐一个不小心惹得他不快。 故此一路上,两人竟没有机会扯到慕容厉半个字。 直至又回到莫愁湖畔,郭逸反常的样子便越发明显了。他远远见着湖水,竟自马上跃了出去,一声不吭便跑远了。 慕容临正要大声叫他,红袍怪却不知何时已自车辕上跃了出来,一只手捂住慕容临的嘴,沉声道:“由他去!你当老夫为何一直纵着他?快些带这批人与东西回去交予陛下,此地……老夫回宫交待一些事,再回来接他。” “为何?为何要留懿轩独自在此?”慕容临好容易挣开红袍怪,立即大嚷着:“懿轩一路上便十分不对劲了,如今再将他一人留在山庄附近……” “谁说他是一人?庄中还有老夫几个小徒弟。”红袍怪哼了一声,坐到马上大喝道:“启程,太傅有事要在庄中耽搁数日,我等先行回宫!” 那些侍卫纵然也摸不清事态,但发话的既是老国师,也是太傅的师尊、陛下的师公,再见着谦王那面红耳赤的模样,只得纷纷应了,快马往前赶了过去。 郭逸独自一人奔至湖边,竟不作停留,直接跃入湖中去。他在湖水里游了许久,直到人声都不见了,才冒出头来,呼出口气:“莫非,当真什么也没留下?” 他一路上刻意说笑着,既令慕容临察觉他是有些异常,也能使红袍怪心中那份别扭扩大些,也好教这两人早些有个说法,总不致这般继续没头没脑的躲下去。但其实他心中惦记着的,却是别的事。 每晚睡不着时,郭逸便在仔细回想,弄清自己是否错过了哪个细节,才使事态变成如此模样——当日红袍怪在庄中发脾气时,他亦在外面听到,故此心中对宋云儿所为感到十分怪异。再而宋云儿死前他虽不曾醒着,却也发觉她死后尸体被毒汁浸得皮肤都变了色! 虽说那管笛子已一并葬在石头林的石制墓室里,但红袍怪已说过是与慕容厉所买的一样,只玉质色泽略有不同。但其中毒液来源,却教郭逸心中生疑。 若是红袍怪不曾说错,那宋云儿这几年便一直关在山庄里,既是不曾外出,又为何与这几人起了冲突、或是说,既关在那小屋里,又何以至人死地?又何时弄的这种玉笛?若说是红袍怪顺手带的,凭他对红袍怪脾性的理解,倒也不无可能。 但红袍怪也不会弄一管有毒的针给她! 何况当日出发时,距她投湖不过两天,若是要制毒液浸泡自是来不及跟上,那便只能说是原就藏好了——但她又怎么得知自己会被关到山庄里? 这女人,究竟是否做了什么事,或者说,为何要害死几个照理来说毫无关系的人?又为何如今连死也要死在毒上,而非是直接自刎? 怎么想他也没想明白,索性趁着四下无人之际,又在湖中仔细找了一圈。好在此地虽非邺城那般温暖,湖水倒也是不曾结冰,较之岸上低温,感觉上倒还暖和一些。 一无所获,郭逸拎着青锋剑,将衣袍随意披在身上,满是水渍的钻回山庄里。 赵尘听到动静跑出来看时,立即满面通红,结巴道:“大、大师兄?……你,你这可是、可是落水了?” “一时兴起罢了。有劳小师弟帮懿轩备些热水,懿轩还进屋去准备些衣物,浴桶备好了放在屋外,敲敲门便可以离开了。”郭逸此刻才觉得似是太过随意了些,也根本未曾想起庄中还有旁人。但他脑中仍是那毒汁,一心想着快些找到,或可派上用场,也不曾留意过多。只下意识将那少年拒之门外,连水都要求放在门外,由自己去搬。 倒不似对肃恭那般随意……原来,刚开始便已注定不同了么? 郭逸突然便想了起来,当初慕容厉对他也是这般殷勤,不由得溢出几分笑意,眯了眯眼,又抽出那管笛子来,抚着白玉葫芦发了会呆。 但此刻终不是思虑那些的时候,只是片刻功夫,他便又收起笑容,将玉笛小心擦干了,以布包着摆到枕畔去,便立即抄了条大的布巾擦干头发,又找了一套寻常锦袍与一套极少用到的黑色夜行衣出来。 待赵尘将水桶放在屋外敲门时,他已准备妥当。 “行了,有劳小师弟。下去歇着便可,哦对了……”他说着,突然笑起来,颇有些不好意思道:“不知小师弟,能否为懿轩备些吃的。晚些时候,懿轩边吃,边与小师弟打听些事,可好?” 赵尘自是立即便答应了。 望着他跑远的身影,郭逸皱紧了眉:这庄中弟子,比他大的都死在云儿手上……莫非那毒汁,一早便已在庄中?此事,他是否知晓,又有多清楚?或是说……直接问师傅,反倒来得较快? 但红袍怪显是已料到他回来此间必有用意,不但不等他,反而直接扯着慕容临回宫去呈报,摆明了由得他自己去折腾。 一边想着,郭逸一边仔细洗了个澡。 毕竟这两月来虽是隆冬雪季,他仍可谓是此生最为邋遢的时候。以他那等生性好洁之人,能忍到此时已算是顾全大局到极致了。 将夜行衣与青锋剑丢到床榻被子里面藏好,郭逸仍是换上一身白色厚锦袍,将湿衣袖袍里的东西全放好了,才又将玉笛收入怀中,施施然走了出去。 那赵尘正在屋外走廊上候着,大冬天的一张俊秀的小脸冻得通红,却仍是见着他便十分精神的叫着大师兄。 “嗯。走罢,师兄此番确有要事,一时不察,倒累得小师弟受冻了,稍后要多吃些热食才好。”郭逸眼中闪过一丝怀念之色,笑着拉起赵尘,往前厅而去。 当初肃恭也是这般,毕恭毕敬,凡事细致小心,侍候周到,甚至还…… “师兄,师傅未在庄里,赵尘一时也无法赶出去,只与师弟们弄了些普通食物……”赵尘略显稚嫩的声音,打断了郭逸思绪。 “赵尘原是哪里人家?怎么如此客气,倒是这么一桌菜能叫普通食物,懿轩就有些不明白真正的普通食物为何了。”他实没料到这看似腼腆的少年说出的话竟如朝中官员般客套,心中对这少年的来历不由生出几分怀疑。 这庄里的人,个个都如此神秘?云儿为何杀到他这里便停手了?真只是因为他未满十七八?心内疑云越扩越大,眼前少年看似单纯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越发显示出身份非常。 那少年许是见他不曾动筷,便也不沾碗筷,只老实应着话。一张脸上却由红扑扑的变得有些灰暗了:“我只知醒来便在此处,连名字也是师傅告诉我的……至于这些饭菜,我也说不清为何,就觉得很是配不上师兄身份。” “赵乃是大姓,尘儿拜在师傅名下之前,必也是哪位盛名远播之先贤家中的公子。”他状似随意说了一句,却见赵尘满目茫然,显是不知。 什么都不记得?“那……他们呢?”郭逸顺手指指立在后面的一排小童,心中泛起更多古怪的感觉来。 第一百二十三回 “他们,当然也不记得。”赵尘说到这里,突然笑了笑:“师兄,我们都是孤儿,自小就不知爹娘是谁,自是些毫无过去的人。师兄独自回来,举止行为均似是有要事在身……还是快些吃饭,好么?” 郭逸心中更感不妙,却笑着摇头道,“确是懿轩失言了。此番回来,倒还真是有些事……也与你们身份没多大干系。来,先吃饭,吃过再说。” 果然那赵尘立即高兴的往他碗里挟菜,绝口不提方才之事。倒像是与谁约定过,不许对他说什么? 一计不成,那就再来几计。 郭逸本来有些不敢回去,既想见着慕容厉,又觉着那夜与宋云儿之事只怕已被他知道,恐他仍在难过,心怀愧疚;又怕当着他去问及师傅宋云儿作为,亦是不讨好还徒增误会。何况如今看这庄里情形,纵然是问了师傅,也有可能无甚结果。 思前想后,他虽非一定要执着于那毒汁下落,但此刻倔劲上来,竟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眼看时辰不早,郭逸随意吃了些,便一本正经的向这几个师弟打听宋云儿往日作为。 果然又只有赵尘一人答他,却道平素里并非将宋云儿一昧锁在后院,而是由着她在庄中自由走动,连红袍怪偶尔有些不懂的去问她,也要看她自己是否愿意开口。尤其她本就生得极美,赵尘上面原有五个师兄,个个都对她极尽讨好之能,但凡有何要求,只不出庄门,不作恶事,倒也无一不是千依百顺。 郭逸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便又问及慕容雨对宋云儿如何。赵尘却说:“师姐成日里与她好得像是一个人般,同出同进,却原是为着学会她平日的性格举止,方便进宫时迷惑太后,并非是如何喜欢她,却也不生恶感。” 那这般说来,她倒是在庄中声誉不错了。 “那为何师傅说,你五位师兄皆数死在她手上?”郭逸与赵尘一道走,一路说着,步至桃林中,才小心问出口。 赵尘脚步一顿,结巴着道:“师兄、你……何处得知此消息?此事、此事恕赵尘不知!师兄还、还是去问师傅!” 说着,他就退了几步,像是准备逃得远远的。 郭逸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后面是台阶,别摔了。既是不知,懿轩直接问师傅便是,只不知……为何你要怕成这样?莫非……其中别有、内情?” 他一张脸使劲扭到一边去,不敢与郭逸对视,显是心中有些事情害怕被郭逸知晓。倒惹得郭逸越发的觉得,这庄中一切都越来越古怪,却又苦于终是自己师傅的宅子,住的又都是师傅的小徒弟,虽说不知是学什么,但至少面前这赵尘,师傅还是特意耳提面命请他照顾自己。故此,不便如何深究,也不便如何无礼,更不宜……轻易驳了他脸面。 思忖一番,郭逸终是松开他,温言道:“师弟回去休息罢,是师兄鲁莽了。” 说罢他便转身欲回前院去休息,孰料衣襟却被赵尘抓住了:“师……师兄……” 郭逸并不回头,轻轻的应了一声,问道:“怎么了?” 他看着慕容厉对自己的态度是如何一点点转变的,如今怎么会不懂这少年心思? 只是,究竟是哄他开口,还是自己去查?到底是,拿旁人的倾慕之情当作突破口,还是,不顾师徒情份,在庄中四下搜索? 郭逸左右为难,人被赵尘拉着半天不动弹,心中却在不停转着念头,偏那赵尘也像是被冻傻了一般,站在原地只叫了一声,便拉着衣襟不放,也不说话了。 终究是理智略占上风,郭逸始终不愿拿旁人情感作饵,他转过身去,低着头笑了笑,抚了抚赵尘头顶上被吹乱的几缕头发,轻声道:“为何不出声了?快些回去睡吧。师兄不曾怪你,莫要乱想。” “不是……”赵尘似是十分委屈,却又将郭逸拉得紧了些,脑袋埋进他怀里,闷声道:“那些、那些师弟,我怕……不敢、不敢回去……师兄与师傅不在时,我都是自己、自己一个人呆在前院……只要不去后面,就无、无妨……” 郭逸心中一阵疑惑:怕?不敢回去?这个倒不像是装的……“怕什么?尘儿再过几年便成人了,为何会怕一帮小师弟?” 他伸手拉赵尘站直了,嘴里不问还好,话刚出声,便见这小少年已是眼睛红红的,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模样! 竟有这般可怕?郭逸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但他们不是仍在前院收拾着方才吃过的东西……么……?”他突然想到,方才一直便只有他与赵尘在吃饭!就连上次在此,亦是只有他、师傅、赵尘三人用饭! 难道,这些小孩子,都不用吃东西的?可远远看过去,并非是如何消瘦模样啊……那,他们吃什么? “师兄,你莫要说了。快走,趁着天还未黑透,回房去。”赵尘突然用力拉着他,跑回了他在前院的住处。 见赵尘小心关上门后,大口喘气的模样,郭逸心中怪异的感觉又升了起来:若说这少年是真在害怕,那么平素里庄中无人之时,他倒是如何过的?何况吃饭时,那些小童站在后面,为何他却不曾露出半分惧意? 但既是如此,便看一步走一步好了。就凭这少年身手,也无需担心他会如何。 这般想着,郭逸索性拉开椅子在桌旁坐下,顺手引燃了烛火:“好了,有师兄在。莫要怕了。坐下来休息罢。” 赵尘应了一声,飞快的奔到桌旁,却是站在郭逸身前并不坐下。他满目慌张的望了望四周,似是发觉并无异常,这才眨了眨眼看向郭逸:“师兄,你为何不觉得尘儿在唬你?” “尘儿是师弟,又曾照顾过懿轩,为何会唬我?”郭逸笑着答了,几分真话,几分假话。 这小少年见他笑起来,顿时又红了脸,低下头道:“其实,也非是那般可怕。尘儿只是想与师兄多呆一会……但,但确是有些古怪。只是、只是尘儿怕讲出来师兄不信,且是师傅他老人家……不让说出去……却,未曾说过,对师兄能不能讲……” 他支支吾吾红着脸的样子,倒教郭逸越发想念从前那个老实巴交的慕容厉,那时的肃恭,动辙脸红,动辙便做错事情,动辙挨罚……可惜他当时竟一无所觉,竟还怕他是生病了! 想着想着,郭逸又笑起来,终是被面前一张放大的脸吓得回了神! 他往后仰了仰,愕然看着凑过来的赵尘,话都说不出来,只得伸手拦住他才道:“尘儿怎么了?若是冷便早些休息罢。师兄还要打坐练功,坐着便可以了,尘儿纵然再怕,也无需担心。” 但随即他又想起自己藏在被子里的青锋剑与夜行衣,便起身走到榻前去收起来,口中道:“师兄回来时有些匆忙,榻上有些乱,倒也还干净……” 那赵尘竟追过来一把抱住他后腰,脸上热热的,隔着几层袍服也感觉得到。 郭逸心中叹了口气,双手将剑与夜行衣放好了,便伸过去将赵尘牵到身侧来与他一同在榻边坐下,低声道:“赵尘见过将军么?” 赵尘低垂着脑袋,脸上更红了些,也不说话,却是点了点头。 “你虽只十五岁,懿轩却得告诉你,将军自幼便在懿轩身边长大,虽离开五载,却又远至千里之外将懿轩接回邺城去,其期受尽懿轩责罚,亦为着懿轩受了不少苦。事到如今,懿轩还要查清些他若知道必会不愉之事。但,纵是如此,懿轩即使不知任何真相,也不愿与将军之外的任何人亲近。赵尘,你可明白?”郭逸一口气说完,心道管他真怕或是假怕,终是早些断了这念头,实在不行,便自己去查,查不到,便冒死去问师傅罢了。 总不能,教个孩子成日里做些太过虚幻的梦。 第一百二十四回 赵尘仍是半晌不吱声,郭逸无奈之下将枕畔所有东西抱起来打了个包,便坐到椅子上去,自行打坐休息。 待他醒过来时,赵尘仍是坐在原处,却已经歪歪斜斜靠在床柱上睡着了。 倒是与当日慕容厉坐在门槛上睡觉的样子有几分相似。郭逸不禁想着又笑了笑,便起身去将赵尘小心放倒在榻上,将被子搭在他身上,这才转到屏风后去,换上夜行衣。 想了想,他仍是为防万一,将青锋剑带在身边,悄悄开门出去,乘着丑时夜色正浓一探究竟。 既然赵尘那般害怕,想必也确是有些蹊跷。郭逸如此打算着,便自行走到后院去,逐个窗前小心查看。 那一排客房里均是无声无息,灯火亦无一星半点。 倒不似有何不妥啊?他正想着,却在其中一间屋前听到些许奇怪的声音,细细微微的,像是呻吟,又像是夹杂着些咀嚼之声。 郭逸心中奇怪:哪有人大半夜吃东西,还能一边吃一边哼哼? 他小心戳破窗纸,气运双目往里面看了过去! 一看之下,便又觉得诡异莫名。其中正躺着个正在呻吟的小童,身边有个盒子,盒中不知是何奇怪生物,正咬着小童手指,发出一些咀嚼之声! 但观那小童,却不似十分痛苦,倒还像有些享受,紧闭着双目不说,一只手还抱紧了那奇怪生物,似是非常感激。 不一会,那咀嚼声音便停下,郭逸眼见那小童睁开眼,笑嘻嘻的将那奇怪生物抱到脸前蹭了蹭,而后便又轻声道:“辛苦你了。待师傅回来,定要他好好赏你一顿。” 师傅?郭逸心中大骇,难不成,这等怪异之事,竟是师傅安排的? 想归想,他却仍是小心瞧着那小童举动。可那小童却将那奇怪生物抱在怀中翻个身,竟是拥着它睡觉了。 而那只被咀嚼了好一会的手指,却像是毫发无伤! 莫非是看错了?郭逸忍不住使劲揉了揉眼,再看过去却仍是一样。 他满腹不解,却又恐那小童才刚睡下容易惊醒,只得小心退开,遁回房中。 烛火仍亮着,郭逸走时未曾熄灭,此时赵尘也已睡熟了,看样子房中亦无异常。他绕回屏风后面去,换回袍服收好衣物,便又取了文房四房坐到桌前,小心将方才看到的生物画了出来! 做好这一切,已是卯时了。 再有一个时辰,天将大亮,却也是最易瞌睡,常人最松懈的时候。 郭逸想了想,决心还是再忍一天,便将桌上恢复原样,收起画来和衣靠在椅子上打了会瞌睡。 等他再次醒来时,赵尘已不在房中,烛火已灭,天色也已大亮了。 但他回来时太过惊愕,竟未曾发觉,赵尘鞋也未脱,鞋底却是湿的! 只不过如今就算再看到赵尘鞋底湿透,他也只当是赵尘一早出去时沾到外面露水所至了。 郭逸活动了一番,便走到院中去,打算到湖边再行探索一番,看看是否有昨日里遗漏的地方——他方才想起,船坞四周与船上亦未曾搜过,后院宋云儿住的那间屋子,也不曾去看过。 赵尘似是回到后院去了,约是知道白日里他那帮师弟不会有何古怪举动,亦可能那古怪生物白日里便关在那盒子里不会放出,所以才敢回去,却又因着那奇怪之事才如此惧怕晚间在后院歇息? 他一路走到船坞前,也未曾遇着谁,便大着胆子跳到船上去仔细找了一圈,仍未发觉有何奇怪东西或是任何瓶瓶罐罐。郭逸尤不死心,踏着几条小船顺船坞又找了一圈,连下方负重的木桩也不曾放过,倒真教他找到样东西。 那是宋云儿与他初到邺城时,一日在街上游玩他买来送予宋云儿的一串绳子。至于为何能认出来,便是那绳子末端拴了个幼时父亲所赠的铜锁。 那样东西,在如今早便难寻,何况又是他家中之物,自是旁人仿不来的。 那串绳子已经断开,铜锁上挂着的几个小铃儿,也掉得只剩一枚。显是慌乱中落下湖水里或是船上时,被带回船坞水边,偶然挂在几截木桩接口之一处的。 郭逸将铜锁捏在手里,小心掂掂份量,仔细听了听,其中确是空的,并不曾放什么东西,看那两侧边缝,亦像是不曾被人打开过。 但他想了想,却仍是小心将唯一剩下的那枚小铃儿往铜锁中间推了推,“咯”的一声轻响,锁开了。 锁开两片,其中虽空,却多嵌了一枚与笛中相同的银针,其上闪着蓝汪汪的光芒,显是亦淬过毒液! 郭逸心中莫名的一紧,脑中闪过那奇怪生物的模样,与那小童甘愿被咬手指,咬完后却无异常的样子,顿时联想到:莫非,这便是那神秘诡异的南蛮毒术?难不成……云儿她当初养毒虫便是这般养法? 他脸色立即便有些发青,随即合上铜锁还原,小心收到怀中去,飞快的回房拿了块布巾将其包起来,便又与夜行衣放在一处藏好。 接着,他便坐下休息,仔细思索前因后果。 若是真如他所料,那便是师傅红袍怪将此术学全了,在此收了几名弟子传授此学。但当初先皇便是因着此术太过霸道,才深惧南蛮以此术为基祸乱万民,父亲亦才因此而死。师傅他既是为着父亲之死前往南蛮查探,又为何在庄中养了这等毒物毒人?总不至于,师傅与何人有深仇大恨,非用此法报仇?或是说,那小童需用此法去为自己家人报仇? 但赵尘不是说过,来此的俱是孤儿么?那小童难道是专门给那怪物吃的食物?但他吃什么?为何不必吃饭? 一连串的事情似乎被掀开冰山一角,郭逸心中反倒越发的混乱了。时日过了一上午也不曾知道,反倒是昏沉之间又靠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但这次还未睡沉,便闻得外面有熟悉的人声,郭逸立即被惊醒,猛的坐直了身躯,下意识的摆出一个正打坐入定的姿势来。 片刻间,有人小声说着话推门进来,似是十分辛苦一般,呼吸有些粗重,有些急促。而门外却还隐约有几个人在说着什么,只是也不知是门无声的掩上了,还是那说话之人走远了,郭逸竟听不分明。 身前一阵热气扫过,郭逸猛的睁开眼:“肃恭?” “懿轩,你为何不及时回宫?究竟又有何事不解,竟跑来此处,听皇叔说,还跳……”入湖中去了。 来的,正是慕容厉。他话未说尽,便已被郭逸一把抱住,顿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任何疑问,已消散在这比什么说辞都来得真实的拥抱之中了。 “为何弄成这般模样?”好景不长,郭逸只不过抱他片刻,便又松开他,抬眼细看过去,立即就骂上了:“你这几月究竟是如何过的?为何眼也黑脸也黑、下巴也长尖了,衣衫也像是穿不好……” 郭逸骂了一顿,便又放低了声音,想起这房中曾发生过何事,气势也立即弱了下来:“……定是因着懿轩所作所为,教肃恭心中失望了?” 慕容厉哪愿怪他半分,闻言立即摇头道:“并非如此。只是近日事忙,懿轩不在身边,肃恭……竟不知怎地连觉也不会睡了。” 这是什么话?郭逸有些好笑的望着他:“睡觉安寝,竟也有不会的?” “有。”慕容厉一脸认真的点点头,伸手将郭逸抱起来移到榻上,“与懿轩一样,为着各式各样的事情忙碌,到午夜却睡不着,或是不愿睡,而后便是打坐等着天亮,或是寅时再出去审视一番,回来后再睡一会,天亮便继续出去忙……” “怎么,你有这么忙么?”郭逸终是放下所有心事,笑出声来截住他:“不若直说你是孤枕难眠?” 第一百二十五回 郭逸笑得十分开心,看得慕容厉心神荡漾。久别重逢之际,有些事便不想不顾,当务之急之类的,也都抛到一边去了。他立即便拥紧了郭逸,狠狠堵住那副日思夜想的唇,恣意妄为之下,再松开唇时已不知不觉将他衣衫半解推倒在榻上。 郭逸心中亦是不曾想要顾忌什么,故而也不曾阻拦。近日来他夜夜抚笛独奏,相思入骨,早将理智蚀空。若非有要事在身,只怕那赵尘一举一动之间,令他数度忆起往昔慕容厉数般讨好,晚间又抬手去抱着他时,他便已模糊了神志,险些将错就错了。 他不单不曾阻止慕容厉,反而主动伸手搂住他的脖子,配合默契,亲密无间。唇舌纠缠之际,郭逸含糊不清开口,却不愿松开嘴唇,只轻声道:“肃恭,先、去扣上门栓……” 这般话无异是火上浇油!慕容厉自是不会多加考虑,更不再有任何顾忌。他复又吻下去,直到听着郭逸情难自禁时喘息不畅,才松唇望着他。 郭逸轻哼出声,别过头去不看他,口中却再次催促。慕容厉这才低笑道:“进来便锁了,不用担心旁人,还是……担心懿轩今日,是否下得了榻去才好……” 他一面说,一面支起身子,手上刻意放慢了动作,解开郭逸衣带,一点点拉开他衣襟,一边盯着他面上逐渐转红的颜色,一边顺势轻触他逐渐裸露在外的皮肤,一寸也不肯放过。就连口中也不忘刻意调侃道:“懿轩离京近三月,九十余次,只怕是得要做足大半月,哦,还会又欠了肃恭大半月,才……嗷!” “你咬我”尚未说出来,他已被郭逸反手拉下去掉了个位置。 郭逸抬手将面前这人身上外袍扯下,扔掉,而后迅速将他剥了个干净,接着便又是一口咬在他胸前,而后抿唇含着那赤色茱萸,双眸中早已满载欲火,一脸诡笑。 望着慕容厉错愕的模样,他轻吻着挪上去,停在他眼前眯起眼睛,嘴唇一张一合,慢悠悠道:“肃恭何时学了算账?嗯……倒是想起来,有笔账,稍晚些时候懿轩还得同你好好算……” 说着他又歪过头,挑着慕容厉削瘦了不少的脸,皱眉道:“但看你如今这模样,应是撑不了多久……不如今日为师辛苦些,你乖乖躺好莫要乱动,过后便知为师往日感受,如何?” 言下之意,这次他欲反过来要了慕容厉! “我……”慕容厉正想反对,可还没说什么郭逸就又吻到他唇上,一只手也握住了他的,另一只则探到腰间去,竟是分毫不弱于慕容厉几番与他欢愉纵欲时的霸道蛮横。 慕容厉惊呼一声,双手抱着郭逸脑袋,强撑开少许距离,勉强镇静的望着郭逸:“你、嗯……”话却仍是不得机会说出,便被郭逸一口咬住唇瓣,下身一阵快感袭上脑海,只余呻吟之力。 神志恍惚间,郭逸舔着他手背,声音暗哑:“只此……一次……” 他心中涌上一阵奇怪的感觉:往日懿轩从不强求,今天在他师傅庄中,为何如此怪异? 慕容厉猛的用力抓住郭逸后颈,逼他面对自己。仔细打量之下,郭逸脸色潮红,眸中除开欲望竟还隐约有些许不安! 他顿觉一阵难过,将那双眼凑到近前又仔细看了看,却已只见着郭逸眯眼望他,似在等他答应。 满腹疑惑中,郭逸一吻,轻轻沾在他眼皮上。 慕容厉微微微闭眼:“……好。” 郭逸下巴抵着他下颌,轻轻吻着他唇瓣,双手忙碌着,一边听着他张口喘息,看他面上神色变幻,一边小心探入指尖。 慕容厉双手仍抱在他脑后,此刻渐伸到脖子下面去扯到了头发,力度也略大了些。他似是十分紧张,周身僵硬,睫毛也自颤抖不停,喘息中带着些许细碎的呻吟,却始终不敢睁眼,也不曾喊痛叫停。 郭逸头一次见他忍着疼痛的样子,既感刺激却有些心疼,几次三番换了数处亲吻着,在他身上各处留下数道吻痕。指尖亦仍在密处不停探索,终听到一声似是不同的轻哼。 他放心加入手指,腾出另一只手去抚着慕容厉面庞,舌还在他脐间打转,喉间已是低低笑着在调侃他:“乖徒儿,果真没乱动。怎地声音都变了,莫非……感觉尚好?” 慕容厉终是睁眼看了看他,脸上已红得快滴出血来,突然偏头在他手上咬了一口,不耐道:“你岂非、深有……体会,啊!” 郭逸被他咬了一下,心生恶念,竟趁他说话之际突然用力按了按方才摸着的那处,满意的听着他颤动着改了声调的惨呼,心跳都跟着漏了节奏。又送入一只手指,郭逸定了定神,挪回慕容厉脑旁,恶形恶状的在他耳边呼气:“厉儿,你嘴上不老实,为师便一个不留神、用力了些,实在……过意不去,这便投身为报,还望厉儿莫要再强忍着不说……才好……” 他一边说,一边不断活动着手指,间或轻轻抚弄慕容厉下身,惹得他一阵阵抽气中夹杂着不时的低哼吟哦。郭逸见状,便又顺着慕容厉红透的脖子吻了下去,至腹间又停下,亲吻一阵,才含住那往日在他体内逞凶之物慢慢舔舐。 他一双眼不时睁大了望望慕容厉,见其反应强烈,神态激动,便又更加卖力侍弄。不一会功夫,身下慕容厉已浑身颤抖着伸过手,使劲将他拉起来。接着便用力坐起身吻住他,畅快无比的呻吟声自喉间迸出来,伴着温热的湿意,倾刻间已有大量浊液溅到两人小腹上。 唇间被疯狂的吻覆盖,却还听到慕容厉的声音含糊而发:“……郭逸,郭逸,你、你,哎……你要整死我么?” “郭逸?”郭逸松了唇,仔细打量他片刻,见其不似刻意改了称呼,才突然扩大笑容,同时将压在他身下仍未停止活动的那只手,狠狠往里捅了一记,“竟突然这般称呼为师?那好,这便如你所愿……” 说着他便抽出手指,在慕容厉接二连三的颤抖惊呼声中,飞快的将其推倒榻上,缓缓进入他的身体,低声叹息间吻住他:“懿轩怎会舍得整死你?只是……数日不见、嗯……别乱动,……想念厉儿、想到……” 他支起身体,望着慕容厉面上情潮仍在,才低声笑道:“与你一般的孤枕难眠……” 他慢慢倾吐心声,慢慢活动着身体,听着身下慕容厉因他每个动作而发出的声音或高或低,时长时短,感受着身下难言的紧窒与挤压引起的疼痛,使劲吻住慕容厉的耳垂,用力吮吸,双手在他身体各处不断挑起更多战栗,呼吸也渐渐加重了。 慕容厉似是已被他折腾得够呛,虽是听到他说什么,却不答话,只有不时的喘息与呻吟,双手紧紧抓在他腰间,好像极怕他突然用力。 见状郭逸停了动作,双手捧着他脸庞,轻抚他皱得死死的眉心,咬了咬他的鼻尖,笑道:“很痛?不若就此作罢?” 慕容厉心中莫名一阵脾气涌了上来,怒叫道:“不痛!不必停下!还、嗯啊!还可……” “还可再快些是么?”郭逸猛的用力往里推进了些,深吸口气,仍是笑嘻嘻的出言挑逗他,却真的不再停下,只轻轻活动着身体,捏捏慕容厉腮上面皮:“莫要逞强……若是不慎伤着厉儿,为师可……舍、不得。” 慕容厉疼得咬牙切齿之余,却突然长长的“嗯”了一声,随即竟喘着粗气扭动身躯,像是颇为难受般,扭捏着道:“不、不会,懿轩……我要……” 他一动,郭逸便觉被挤压得疼痛难当,但听着他语中变化,郭逸便有些想要将他拆吃入腹之感,再看他像是十分痛苦中有五分化作了欲望,也就不再忍耐了。 他抬头将慕容厉抱起坐下,一连串的冲击使得慕容厉大声呻吟,强烈的感官刺激使得郭逸兴奋不已,动作也越来越快。 直到慕容厉声音都有些嘶哑了,他才暂停攻势,用力在慕容厉唇上吻了吻,嘿嘿一笑间抽出一只手去,拉过软枕垫在慕容厉身下,望见那人眼底尽是欲望、毫无惧怕之色,便忍不住又停下来笑话他:“方才厉儿是要什么?快,告诉为师……” 慕容厉呻吟一声,难耐的扭动着身体,像是儿时做错事一般,畏畏缩缩将郭逸空着的手拉到身前去…… 简单至极的行为,却耗了好一会功夫,还闭紧了双眼不敢看他! 见他竟这般窘迫,郭逸实在不忍再逗他,忙反握住他的手,顺势将他带入怀中,两人紧密贴合着,慢慢倒回榻上略作歇息。 “放过你……再敢不声不响离开,郭逸便会死活做足一昼夜,记住了?”他在慕容厉耳畔轻声呢喃,说出的话却非常“凶狠”。身下慕容厉回他的却是双手抱得更紧,狠咬他脖子一口:“……我、我知道……嗯、知错了!……啊、不要!慢……慢点,……懿轩,痛!” 郭逸听到这声“懿轩”,终是笑出声来,心中尽是得胜般的喜悦。他毫不犹豫的加快速度,紧了紧交握的那对手,卖力冲刺。 随着慕容厉越发勒紧的手臂,郭逸不遗余力之下,感受到他身躯又一次剧烈颤抖的同时,抽离他的身体。长长的叹息声中,慕容厉探过头去,唇舌吻住了他的,双手也紧紧搂着他,直到他纠缠之际终释放出温热的液体,周身也都瘫软下来,却还是不肯放松一点。 “肃恭?可是睡着了?小心着凉……”郭逸不知自己呆了多久才回过神来,周身仍被慕容厉搂得紧紧的,房内寂静得只听到彼此呼吸之声。他不禁开口轻唤,唯恐慕容厉浑身赤裸间睡着了会着凉。 “嗯,没睡。”慕容厉声音闷闷的,喉咙嘶哑,显是一时半刻恢复不了,只拿脑袋在郭逸头顶上蹭蹭,示意自己确是醒着。 郭逸将头往后仰了仰,望见他一脸疲色,心中不由有些后悔,忙扯过被褥欲为两人盖上,却又想了想便丢到榻下去,在慕容厉耳畔轻声道:“肃恭若是实在辛苦,便休息一阵,只切记莫要睡着了。晚些时候,或者懿轩会赶你出去,但需记着除了快走是真,其它的,俱与懿轩在此停留有关!” 慕容厉本来早已是昏昏欲睡,却因着身下又酸又痛,整个人像要裂开般难受才没能睡过去。此刻听着郭逸突然这般说话,心中顿生警惕:“这地方,岂非正是红袍怪的?为何……” “莫要大声……”郭逸捂住他嘴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昨日我回来……哎,此事不该对你说,实是不想你心中胡乱猜测才……才选在此时告诉你。但无论如何说起,肃恭只需记着,懿轩一直、唔……” 慕容厉手一扬便将他脑袋靠近,勉强伸长脖子凑过去吻了一阵,才放开他道:“懿轩不必说什么,除了以身涉险,其它的,肃恭尽可答应。” 尽管郭逸一直清楚知道,慕容厉待他极好,却仍是因着这般说辞,怔了一会才叹道:“罢了,是懿轩考虑不周……肃恭好生休息,”他说着便要起身,却仍是被搂得紧紧的,只得又耐心解释道:“莫要乱猜,只是拿些被褥与布巾,并不出去……我倾刻就回来,放开手,乖乖躺着不要乱动。” 慕容厉这才松开他,却仍是随着他动作转头,目不转睛的盯着,生怕一不留神郭逸便会不见了一般。 郭逸拿了物什回到榻上,一面小心擦拭彼此身体,一面顺手为他轻轻捏着四肢,一时无话,亦由着慕容厉肆意打量。只不过收拾完毕,他便自己将衣衫换上,却只为慕容厉将被褥扯紧了些,显是怕他一时之间便着衣束缚着,更不舒服。 待他重新躺下,慕容厉才突然问道:“方才不是有床被褥,懿轩为何宁可冻着却弃之不用?” 郭逸本也不欲瞒他,便将来此之事小声说了,又想了想,连一路上些许思虑疑惑与其他不曾写在书函中的也一并告之。 慕容厉皱眉听了半晌,嘴巴张得大大的说不出半个字来。 换作是任何人,亦会因着郭逸的遭遇而有些麻痹大意,哪里还顾得上考虑其中有何不妥? 郭逸也不指望他能帮着想出什么名堂来,告诉他本就只为教他放心些——甚至就连方才那般刻意捉弄,也不过是为着教慕容厉明白,他心中对慕容厉并非是一时兴起或感激移情等外因所至,而全是因着“不知究竟自肃恭在边镇出现时起,或是更早以前见着肃恭目中神彩,便已不知不觉间留了心。些许顽皮与刻意讨好卖乖之余,肃恭骨子里那份单纯与纯粹,或许才是最为吸引懿轩之处。这一点,大约她也见着了,才会故意开出条件应你所求,实则早因血虫离体,她便清楚知晓懿轩心中所爱本不是她,否则哪会毒发央及她与懿轩两人性命?” 郭逸一面思索,一面慢慢讲了出来,靠在榻上拥着慕容厉轻碰他的唇,笑道:“若是说到这份上,你还要苦着脸怪懿轩为她查探究竟,那……” “那便如何?”慕容厉毫不犹豫便望着他,丝毫不让道:“肃恭从未质疑过懿轩,有意见也并非是,并非……吃醋计较,”他面上一红,索性放胆直言:“只不过你这般辛苦,遭遇种种怪异之处,却还欲一探究竟,却又与事无补,查来何益?” 这俩人若论固执,倒真是绝配。 郭逸哭笑不得,用力在他肩头捏了一把,复又正经道:“当日她死活要我将适儿带来,如今想来,只怕另有隐情。故此,不得不弄个清楚,若是我猜错了,只当是但求心安……但若是真有内情,我,哎!真不知要如何是好!” 他这么一说,慕容厉顿觉躺不住,立即便叫着爬起来,说要一同到后院看看。 郭逸深知他脾气原就急躁,也不勉强,只小心帮着他穿回一身行装,又将屋内收拾干净,这才取出藏着的青锋剑等物,自然还有那串绳子与其上铜锁。 待慕容厉看清那锁片之间卡着的银针时,亦是吓了一跳,脱口道:“这岂非与当日你那笛中的一样?只不过……多了毒液浸泡,却不知是如何取了卡到锁里,又是有何意思?” 郭逸摇了摇头,表示也不曾明白。一边将东西收好放入怀中,他一边打量着慕容厉:“肃恭这样子,确是要出去?” “我没事,走得了路!较之懿轩而言,肃恭要壮实得多,何况……”他一提到这些便又嘿嘿笑着抱紧郭逸,故意在他耳边呵着气说话:“何况懿轩其实半点不凶,一直小心翼翼,哪有肃恭那般冲动莽撞……” “你倒是知道。”郭逸无奈的长出一气,“那便走罢。与你同来的,可还有旁人?” 第一百二十六回 慕容厉应了一声便立即没事人般站起身,大大咧咧往外走:“你师傅,还有……啊~!” “怎么?不是说没事么?还有谁来了么?”郭逸忍着笑一边扶住险些撞到前面桌沿的软脚虾儿,一边故作正经的问着。 他特意弯腰去看看慕容厉是何表情,立即便被他红着脸咬了唇:“……只是不留神罢了!本就没事,一点不痛!” 可那张脸分明已经皱紧了五官,显是又在逞能了。 “嗯。肃恭没事,只是……”郭逸故意左右看了看,一副四下寻找的样子,嘴里说着:“奇怪了,这屋里怎么像是有条蛇呢?” 慕容厉吓了一跳,立即紧张不已的跟着四下望望:“蛇?在哪?” “你没听到么?一直在懿轩耳边咝咝吐信,叫个不停了。”说到这里,他实在忍不住,一把抱牢了慕容厉,哈哈大笑。 慕容厉这才反应过来,郭逸方才一直便是在笑他疼得不断出声还故作无恙! 眼见这软脚虾又像是要大声争辩,郭逸连忙又好生哄道:“只是想让你好生休息片刻,问清外面是谁,懿轩才知出去后如何应对。偏偏你自己也不对镜瞧瞧,既走不稳,又……咳,自己去看吧。” 慕容厉注意力立即便被转移了,他一脸狐疑的望了望郭逸,见其神态不太自然,脑中闪过方才榻上疯狂经过,虽是不太清楚,却也大概猜着了几分。便又往前挪了一步,皱紧了脸探头往桌前铜镜上望了过去。 一眼便见着镜中有个脸红唇肿、瘦了许多的人,一副将军打扮,显得格格不入。尤其那张脸下方脖子下巴等处,俱是些红点! 这大冬天的,总不会是蚊子咬的? 他正摸着衣领暗忖为何没穿件文衫出来,却发觉身后一直拥着他的郭逸正在发抖,显是已忍笑了许久,如今有点憋不住了。 慕容厉转个身,嘴里叫着:“哎呀呀要摔下去了!” 郭逸一点不曾多想,立即伸手去拉他,谁料被慕容厉反手扯到桌沿上,整具身体贴了过来,无处可避。 “懿轩……”慕容厉放大的脸上,黑眸中闪烁着的分明就是算计!非但如此,他还伸手将郭逸勒得紧了些,嘴里继续念着:“哎,站不稳。借懿轩身上靠一会,果真暖和……” 郭逸望天吐了口气,笑出了声:“怎么,如今知道站不稳了?怕是看到自己狼狈模样,才想要依样画葫芦向懿轩报复才是吧。” 说着,他手一摊,眨了眨眼:“无妨,反正懿轩如今是没事,往日也被肃恭折腾惯了。若是肃恭精神尚好,兴趣尤佳,懿轩不介意再来一次……只不过,若是我的乖徒儿因此累得出不了房门去,便莫要怪为师了?” “为何啊?”慕容厉摸不着头脑,明明是自己要报复回去,在懿轩脖子上也留几个记号,要笑便一起被人笑罢了。怎么说着说着,变成……变成“懿轩你、你……你不是说了只此一次的么?” “你若好生休息,懿轩自然守信。但观你如今举动,倒像是懿轩……伺侯不周、还未尽兴?”郭逸不紧不慢的说着,心中主意既定,脸上也越发的肆意笑着,一双眼睛更是在慕容厉身上扫来扫去不住打量。 慕容厉立即便如霜打的茄子,赖在郭逸胸前小声道:“我若休息,你定又独自去涉险了……” “不是问了你,还有何人?谁教你急着起身乱走了?”郭逸无奈的扶住桌沿,顺手将他扯起来,扶回榻上去躺好,便又问道:“你等今日便到,既是昨夜就出发了,由时日来算,应是师傅刚到,便赶过来。照如此举动,岂非是陛下很闲、朝中无事?适儿可好?” 慕容厉仍是牢牢抓着他,嘴上却已老实交待着:“同来的还有皇叔……昨日午后,肃恭正在营里,突闻城外哨岗来报,说皇叔命人送信,请肃恭告之陛下,太傅他、祭奠亡妻后心神不定,已先至莫愁湖休息,请陛下无需担心。却偏偏未曾提到懿轩你究竟如何,肃恭知道他们应是在路上,便急忙带了队人过去相迎,顺道问个清楚。而后你那师傅便将宋云儿已自尽毒发之事说了,声称你近日神思恍惚极少休息,突然去他庄中,想必是要查些什么。” “于是你便教侍卫们护着新进官员一道入城,与师傅一道赶了回来。但为何皇叔不……哦,懿轩知道了。”郭逸皱着眉想了一会,突然站起身来,沉声道:“肃恭你在此歇着,此事……懿轩得当面请师傅解惑去。放心,师傅若要害我,早便害了,他虽是脾气古怪,却也并非大奸大恶之人。这庄中如此古怪,既是他的安排,必有其深意。” 好说歹说之下,郭逸总算是将慕容厉塞回被褥中去休息,却仍是被他缠得衣衫都乱了,脖子上果然依着慕容厉的性子,多出几个显眼的红印来。 闹了这许久,郭逸出门看时才知,外面已在下着湿雪,细细密密的散到地上,立即便化掉,故而未曾积成白色。但如此一来,他也真是不知如今究竟是何时辰了。 前院里空无一人,寂静无比。若非是马厩里多了几骑,郭逸简直要怀疑这几人是否又出去了。他想了想,回屋中取了两把油纸伞,顺着廊檐走到湖边去,果然便见着红袍怪与慕容临坐在船上,并不曾划出去,好似在说着什么。 不待走近,便见红袍怪停下喝酒的动作,转头道:“疯够了?昨夜捅了后院客房的窗户?看到些奇怪的东西,心生疑惑,是么?” 郭逸点了点头,跃到船上,递给慕容临一把伞,自己也撑开一把,与他二人面对而坐。 他道:“既然师傅都知道了,亦明白逸儿心中有何疑惑。还望师傅,请将实情一一道来,徒儿也好分忧。” 红袍怪抬眼看着他,目光如炬:“你要先告诉老夫,是否曾怀疑过师傅?又是在庄中找到过什么?” 郭逸抿了抿唇,点头不语,却将那铜锁取了出来,递给红袍怪。 红袍怪只看一眼便哦了一声,却又目透疑惑:“这是她戴着不离身之物,你何时取来?” “师傅与我父是至交,为何不知此物原是我家所有?”郭逸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将机括打开,顺手按住好奇之下要抢过去看的慕容临:“严亭莫要胡闹,此针有毒!” 随后他伸手一指船边坞下露出水面的木桩,向红袍怪说明了自己回来的所有经过。末了再道:“当初师傅为我父之事前往南疆,应知我父出兵征伐俱是因着先皇看不惯南蛮如此毒术当道、行事太过诡异毒辣所至。却为何在庄中竟似是亦在养着毒兽?” 红袍怪喝了口酒,一声不吭似在考虑如何说法。慕容临却也被郭逸说的那番情形吓着,抬脚起身道:“懿轩,难怪他一回来就找到那叫赵尘的小子问东问西,还跑到后院去东看西看的!不过严亭什么也没发现,不若懿轩带我去看看?” “你若是要在此添乱,老夫不介意如逸儿待肃恭小子那般处置你,”红袍怪动也不动,只一双眼睛盯着慕容临,“若是还想好生回宫去,便老实坐下。” 说罢,他突然望着郭逸笑了笑,还挤了挤眼睛:“逸儿行事作风,已早不复当年轻狂,却又毫无在边境做读书先生时那么文弱犹豫,我心甚慰。只是,此事牵涉良多……逸儿确定肃恭小子不会在院里摔着了?” 第一百二十七回 郭逸滞了滞,站起身来。却又并不走开,反而冲着红袍怪跪了下去:“师傅在上,徒儿求师傅解惑,但……若是师傅实在不愿讲,徒儿也只得自行去查清事情。眼看岁末大典在即,还望师傅、若是……若是当逸儿亦徒亦友,便莫要再推诿,还请快些说罢。” 红袍怪挑了挑眉,怪叫道:“好哇你这臭小子!老夫又没说不讲!为个十几岁的倔娃娃,你竟敢拿师徒情份来说事儿,催着老夫快讲?” “老怪物!懿轩本就无错,你若还不说,我们这便走掉,另寻机会再来探过!”慕容临一边说着,一边欲将郭逸拉起来,谁知郭逸竟板着脸道:“师傅责骂,皇叔怎敢叫逸儿起来?” 他呆了呆,郭逸称他为皇叔,自称逸儿,那便是说已彻底将自己与他划了辈分之别了?慕容临脸色立即便暗了几分,也不再说什么,拉着郭逸的手却仍是不肯放开。 “嘿?”红袍怪突然笑了起来,放下酒壶看了看慕容临,突然伸手将慕容临抓着郭逸的那只手拉回来,转而站起身双手将郭逸扶起来,师徒俩对视一阵,突然他哈哈大笑:“你这臭小子,你当真把这知己送予为师,一点不担心?” “那是两位的事,懿轩插不得手。虽是看不下去两位成天打哑谜,却也并无异议。”郭逸抬头看了看天色,见雨雪已停,便一边收伞,一边状似随意的答着,却似是又有深意,语气之间毫无方才师徒礼节,倒像是对慕容临关爱得较多些。 “你们、你们怎么扯到我头上了?你们才在打哑谜罢?”慕容临也收起伞去,却是满头雾水,朝堂上一个精明睿智的谦王,倒被这两人弄得像个傻子般,全然不明白他们前后态度差别之大、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逸望着他笑了笑,还未及说什么,便听红袍怪道:“逸儿既是如此信任,那老夫便不妨直说。但此事不可传到朝中,你……你们往后与老夫关系如何,老夫也顾不了了。” 他说着,便又提起酒壶喝了一口,长出一口气道:“这庄中除了老夫与赵尘,原还有五个弟子,俱是老夫收养的。原本并不传授什么武功技艺,只盼着他们战乱中活下去,好生成长。老夫长年在外,便将庄中一些生活交予最大的那个管理,不喜拘束,便特别喜欢往那些深山老林中钻,有时更只与走兽为伍,不屑见人。如今,老夫已四十有五,前后加起来,自前朝战乱或兽口中救下了十七个孩子,原都收在这庄里读书习字,盼着他们长大后各有所长,过些平凡人的生活。” “前朝战乱?”慕容临插嘴问道,“那是否严亭父皇执政时的事了?” 红袍怪点点头,接着道:“那时我年方十四,自西南属国一路绕过天山,经玉门关再往东面,渡过大漠,横过草原,直至海边再折往南,历经五年时间,将整片大陆游了一圈,方选在莫愁湖边建了这处庄园,既不与人相亲,也未与兽相邻,并非在深山老林中,也可随时进入尘世。前朝战乱时,我已十八,当时正巧走到北方去,沿路遇到的孤儿,便是那时开始救下。后来严亭你父皇平了战乱,我碰巧自山中出来,见着先皇为猛兽所伤,便顺手救了他,结下数面缘份。后来我将几个孤儿带回庄中安置好后,又出去游历时,一日见着东边有所院子火光冲天,便上前救火,谁料火势太大,只救下了个女子。那女子,便是今朝陛下与肃恭的母亲。” 郭逸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红袍怪见他模样却已知道了几分,笑道:“救下之后便被官兵围住,随即见着是逸儿父亲与先皇同来,这才得知死的是个大户,原因却是不知。他两人与我交谈甚欢,一夜畅饮后,便结为兄弟。那时我虽知与他们不同国籍,日后必有是非,却也不以为意,只道兄弟情义,无需以俗礼相拘。而后不久,先皇父亲病死,先皇继位,便邀我常去宫中游玩。同年适逢我国中使者来朝请命,要先皇派兵南征,便是你父初婚大喜之时。当日派的是另一员大将,却被毒兽围个严严实实,死得连灰都不剩。先皇一时气愤,欲亲自前往,却被你父与我一道拦下,曰从长再议。那时我便开始出入南疆蛮荒之地,四处打探,得知了部分消息,明白那毒术之宗是一教派,信奉的却是以圣女为尊。但那圣女,却令我见之则迷,惊为天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留在教中与她日夜缠绵,到逸儿出生,都不曾回去过。” “我、你……你是、是……”郭逸张口结舌,一句话噎了半天说不出来。红袍怪已代他说道:“你理应是我女婿。但,她母女二人兼说不是。且云儿一直随了母姓宋,只有赵尘,是随老夫的姓,说是我的儿子,取名为尘是因着老夫不羁尘世之意,还特地被云儿送了过来,一直到如今都住在庄里,时常出去一趟便有数月,而后带些孩子回来。而你当初在天山见着云儿时,正是她送尘儿过来之后,随我行走山间,却是为了去寻些异兽。那支笛子你也用过,说是有些蹊跷,便是她教中之物,却落在你手上只用来驱狼,最终竟被肃恭小子砸掉,确是糟蹋了。” 他二人倒坐在船上认了亲,可怜慕容临听得红袍怪竟有一双儿女还是南蛮圣女的爹,顿时面如死灰,瘫在位子上不得动弹。 郭逸一转脸便见着慕容临那般模样,顿时暗骂自己不曾顾及他想法,忙又望向红袍怪:“只是、只是为何当日与如今,却又对严亭……咳,教他如今,如今变得这般模样,怎生是好?” 红袍怪摇摇头,叹了口气:“此事老夫说来话长,逸儿如今只要明白,那些个小童,其实本就是尘儿自己弄来的!至于那小童口中师傅,根本不是老夫,而是赵尘!你既知道云儿她教中规矩是传予子女不传媳婿,便知老夫虽是学了些毒术皮毛,却也不及他与云儿一半!至于,云儿笛中银针上的毒,只怕是尘儿给她的……但她为何要死于毒针之下,老夫亦问过尘儿,他却说云儿与肃恭小子见过面后,便向他要了一瓶毒液去。” 慕容临面色更差,却像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挣扎着要走,竟还歪了歪,差点栽到湖里去。 郭逸吸了口凉气,眼见着红袍怪将他拉进怀里,有心想为他问个清楚,却听得红袍怪“咦”了一声,提高声音道:“肃恭小子,你这是怎么了?” 郭逸闻言转过头去,却见着慕容厉将赵尘双手扭在背后,推着他往这边过来了。那人根本还有些走不稳路,此刻一拐一拐的样子,看起来确实有些奇怪。 “老怪物,你这徒儿竟跑到懿轩房里去,一把掀了我的被子!还说我抢了他的位置!”慕容厉显是气得不轻,脸色有些发青。 闻言,郭逸更觉不妥,他立即跃上船坞,几步奔到慕容厉身前,望着赵尘道:“小师弟,你这是何故?” “师兄既已见着师傅,便知尘儿昨晚确是唬你的。”赵尘嘻嘻笑着,丝毫不以为意,就连见着红袍怪,也只是抬头望着他眨了眨眼,笑道:“师傅数年来既不认尘儿,也不教尘儿武功,如今更无需担心尘儿所作所为会为师傅带来任何影响,更可与谦王殿下双宿双栖了。师傅放心,尘儿一点不希罕。” 第一百二十八回 郭逸闻言巨震,一边转头去看慕容临,一边将赵尘双手自慕容厉手上拉开,却听红袍怪怒吼道:“你与云儿近年所为,老夫早便忍无可忍!如今逸儿猜到问题所在跑来查看,你竟对他也想动手脚!他服过云儿给的万灵丹,对你投怀送抱不为所动,你还要将心思动到厉儿身上?” “师傅说的哪里话,”赵尘挣开郭逸,笑眯眯望着红袍怪道:“师傅岂非也因此教出来个难舍难分的谦王?尘儿不过是想替姐姐照顾姐夫,何错之有呢?”他说着便回头看看慕容厉,一脸讥笑道:“这将军大人虽说往后也是会封王,却鲁莽愚昧,又一昧只顾师兄,实在没用,有多高武功都是一样!” 红袍怪气得脸色转红,正要一掌打过去,却被郭逸与慕容厉同时出声制止了。 “老怪物,你这儿子确是不会武功?亦不曾常与外人联系?这庄中可有何密道么?”慕容厉一点不生气,反而摸着下巴仔细打量赵尘,眉毛也渐渐皱了起来,一双手极自然的将郭逸捞进怀里,便将下巴搁在他肩上,权当支架。 郭逸一声不吭由着他折腾,反倒是有些担心的不时看看慕容临。顿时耳边传来慕容厉低低的调侃:“若再这般望向皇叔,厉儿便要以为师傅喜欢的是皇叔了……” 想起时常唤他作厉儿是何种时候,郭逸便觉脸上烧得发烫,回头瞪他一眼,小声道:“胡说些什么!” “正想说正经的,懿轩若要说是胡说,肃恭便不说了。”慕容厉嘻皮笑脸,双手在他腰上紧了紧,低头望向赵尘,肃容道:“你若是继续乖巧怕事,或许肃恭猜不出你身份,但如今你却突然沉不住气,且容肃恭斗胆一猜,这位来往于宫中与秋月关系甚好的圣子,究竟是一人扮了几个?你如此紧张,到底是心系秋月,还是……心疼云儿,甚至……想念你家师姐,本侯的小妹?你如数讲来,或许我等不计较你联合诸国谋杀先皇之事。” 他一串问题抛出来,不单郭逸吃了一惊,那赵尘面上笑容也立即僵住了,竟是狰狞着脸孔狠狠瞪着他:“原来、是、你!” “赵尘!定国侯所言是真是假?你若再敢欺瞒,老夫也不想再顾及往日圣女情份!”红袍怪面色铁青,一只手却死拽着慕容临,不让他冲动之际扑向赵尘。 郭逸回过神来,抬头看看慕容厉,眼中几分讶异,几分赞许,却又转头向红袍怪道:“师傅,莫要动气。先将他带回宫去罢,此事……看来是不能私下处置了。至于他收的那些个童儿与毒兽,还请想个法子一并带走,妥善安排才行。” 红袍怪长叹一气,点点头,将慕容临放开,望着他犹豫一阵,终是结巴道:“你……老夫、哎,忙完再叙!” 说着,他几步上前将赵尘抓住要走,却见那赵尘手上不知何时拿了根蓝汪汪的毒针,哈哈狂笑着大叫道:“徒儿们,把毒兽都放出来,布阵,撤走!慕容厉,你坏我计划,日后我必杀你!” 一边说,他一边退出长廊往后院跑去,步法轻灵,众人见所未见,却是转瞬间便走得不见影子。 慕容厉转身就要冲过去,却被郭逸拉了一把:“皇叔乘快马回去!传命邺城与宫中全面警戒!肃恭,你在庄中找出秘道!师傅,快带徒儿一道去寻他!” 话音未落,红袍怪已追得人影都不见,只听他叫了一声:“后院桃林!”郭逸便立即风一般追了过去。 慕容厉见状,本欲跟上,却又顿下脚步看向慕容临:“皇叔……先回宫报讯,肃恭去放出飞奴,而后由秘道赶回去。其余事情,容后再、再考虑吧。” 慕容临面色不佳,却已奔向前院马厩去,嘴里应着:“肃恭快去,此事要紧,本王还是知道的。” 但慕容厉正为了如何写书函密信发愁时,郭逸却还是追丢了。他自认已够快了,却在桃林中绕了几圈未发现任何异常。无奈之余,只得折返前院,却看着慕容厉抓了支笔在那鸽舍前抓耳挠腮。 他叹了口气,抽出慕容厉手中握着的笔,刷刷几下写完,交予慕容厉去传书,顺手便拿笔在他头顶敲了一记:“书到用时方恨少!此事忙……不对,现下起你便重回师门老实练字读书!一日不出师,便一日不许靠近为师!” 慕容厉苦着张脸放出鸽儿,岔开话题道:“赵尘与红袍怪呢?” “追丢了!快些与我到后院抓那些小童去!”郭逸听知他是故意问这些,却仍是老实答了,一边拉着他欲跑,一边暗道忙完了再收拾你这装傻卖乖的小侯爷。 慕容厉惨叫一声道:“师傅莫慌,厉儿……很疼……” 每当那双虎目中透出哀求之意,郭逸便只能妥协,或是硬起心肠不去看他。此刻他选了后者,沉声道:“事关重大,此地亦不宜久留。你……厉儿纵然是重伤涉死,也有为师保命!快走!” 慕容厉咬咬牙,一把扯着郭逸衣衫,哀求道:“懿……师傅,后院不知如今是否已放出毒兽,这般过去与送死无异,除非能找到不畏毒兽的方法,否则厉儿早便去了,哪能让师傅去涉险?” 言下之意,似乎与他方才说的不尽相同。 郭逸心中一动,抬眼看着慕容厉:“你方才说的,是否有些隐瞒?” “徒儿并非刻意隐瞒,只是稳住赵尘……”慕容厉这才道出实情,却原是郭逸一走他便又爬起来,悄悄出去时却是往后院去寻郭逸不着,倒偷见赵尘于厅中正坐,身下赫然是个十分眼熟的女子,正跪于他膝下哭道:“圣子,秋月实不敢再回宫,几次偷入秘道都险被发现,若非那看守宁逸堂的侍卫与秋月相熟,早便被抓去了。” 而后慕容厉心中惊疑之际,便悄悄退出来,跃到房顶上去听他们说话。但那后院中诡异莫名,明明是看着只三丈距离,却怎样也跃不过去! 不单如此还惊动了赵尘,他立即一把将秋月抓起来,推到厅旁一间屋子里去,便阴着一张脸走向前院去。 慕容厉立即跃过几个屋顶,直接奔回屋里掩住门,盖住全身。刚刚躺好,赵尘便冲进来,左右都没多看一眼,便直接掀了他的被褥!而后他见着躺在榻上的是慕容厉,倒像是松了口气,以为他确不曾出去,便编了几句话说出来就要走掉,却谁料竟上了这将军的当,被小提大作的抓着找郭逸去了。 但慕容厉却还是得意过头了些。若非他疏于防范,赵尘也不至这般容易便逃走。郭逸亦是想到这一点,听完便瞪了他一眼,长出口气叹道:“既是如此,后院必已启动了迷阵,留有毒兽巡视。师傅此去,虽无性命之尤,却不见得能讨得了好去。赵尘那套步法,懿轩亦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肃恭,你可听我一言,快回宫去代懿轩照顾好厉儿与你皇兄,还有严亭,切莫分开,不要轻信任何人,也勿使他们离开你身边……” “肃恭说了这么多,你竟还要赶肃恭回去?”慕容厉睁大双眼望着他,双手使劲抓住他肩头,生怕郭逸立时便跑了,口中连称要与郭逸一同回宫或是一同去寻赵尘与红袍怪,总之便是不愿独自先走。 “慕容厉!”郭逸沉默半晌,终于发了脾气。他首次连名带姓的吼慕容厉,顿时将他给吓得噤声了。见状,郭逸抬手将慕容厉脖子捏住,使之不得再出声,而后又瞪着他许久,突然便冷下脸来,扯出一个阴冷至极的笑。 第一百二十九回 郭逸寒着脸,凑到慕容厉唇上狠狠咬啮,恨不能将他吃下去,也好过这般焦急上火。突然齿间一阵湿意泛起,他惊慌间立即松口,抬眼间望见慕容厉唇上果然已有血线溢出!郭逸心中一阵愧疚,怒意减轻了些,却又不敢再看他,只得别开头去哼了一声,低声道:“你若不听郭某此时安排,倒也无妨。反正,莫要跟着便是。” 他松开手,任由慕容厉双手揉着脖子大喘气,头也不回便进房去取了青锋剑,转身便听见脚步声,心知慕容厉已跟了过来。他咬咬牙,决心下狠药将这小鬼赶回宫去,立即便拔剑出鞘,寒声道:“定国侯慕容肃恭,可知此剑先皇所赐,又有陛下口谕可先斩后奏?若是再阻着郭某,剑不认人!” 慕容厉安静的睁着双眼看他,面上只有难过,毫无惊慌惧怕之意。他也不说话,只是仍旧不住轻抚着自己的脖颈顺气。 见他这动作,郭逸突地想起,这人不久前才纵容自己为所欲为,此时连喉咙都是哑的,却因着不放心自己而误闯后院,撞破了赵尘秘密,此刻亦是因着怕自己有何损伤,却又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才会无声赖着不走,如此固执。 他心知这招无效,闭眼间暗骂自己无能,见着慕容厉难过便又心软,却还是收起那副声色俱厉的模样,还剑入鞘。 但这人不走,他终是不得安心。 想了一阵,郭逸又欺身向前,将慕容厉推到门板上,慕容厉似是不曾料到他突然又如此动作,一时不察,脚下一个迾跙,木门受力不均,咯吱作响。 “肃恭!”郭逸伸手抓牢了他,低声道:“是懿轩心中太过着急,忘了你……还、还走不得远路。但若是你不回去,懿轩便不能放心。既不放心你、亦不放心陛下、皇叔,更何况,若适儿有任何不测,懿轩又怎向他母亲交待?……懿轩已因误会累她身死,如今不想再多缺个至亲之人!你究竟,能否明白?”他自认已尽量放低了声音,无奈那语气却始终硬梆梆的,无法再和缓半分。 慕容厉呆看了他片刻,扯着嘴角点点头,终是开口道:“明白。徒儿明白了,师傅。徒儿这便回去,好生看着师弟,好生看着皇兄,必不教师傅无法对师娘交待。还望……师傅与师公都、都……” 他声音嘶哑,说得又轻又慢,似是极为吃力。自他又自称徒儿,郭逸便觉得有些不对,待听他后面说的,心中顿时一块大石压了下来!这人显是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对宋云儿…… 郭逸不敢由着他再说下去,便又靠过去想试着解释。可他刚接近一寸,便被慕容厉一掌推开,身边传来那消瘦不少、身形亦不稳当的少年声音,由近渐远:“师傅、师傅莫要这般……徒儿不敢,不敢再违背师傅意愿……徒儿、并非不想师傅接近,徒儿这副唇,纵是,给师傅咬烂了亦无妨,只怕、只怕小师弟会问、怕皇兄会、会笑话……徒儿不说了,不说了……这便走、这便回宫,师傅、师傅你莫要跟来……” 而后便没了声音。 郭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觉什么国仇家恨,什么毒兽迷阵,都不如这几声徒儿来得刺骨锥心! 他虽知是自己失言所至,却仍抱着些许期待,盼那少年能一如既往的明白他心中所想,能好生安心回去,使得他不余后顾之忧。 可谁知,身后骏马嘶鸣化作渐消失的蹄声,暮色已化作灰黑色的天幕,乌云罩顶。从傍晚等到深夜都不曾听到有人在他耳畔再说一声:懿轩,肃恭明白,肃恭这便回去,懿轩你尽快回宫,定要平安无事。 他如石像般在原地站了一夜,却只听到北风呼啸、毒兽呜咽之声。 到天亮时,毒兽似已退去,庄中的飞奴也已又三三两两出笼去,传出一阵阵拍打翅膀之声。 再无声响。连风也停了。郭逸终是眨了眨眼,动了动。 有些人,纵然是再不舍,也必须暂时舍弃。而有些误会,一旦形成,便不知会经历多少个更多的误会、多少次无心的伤害,才得以解开——却不知,能否回到当初。 他站了一夜,想了一夜。最终却仍是决定先将赵尘之事彻底解决,再行回宫。 他不知这决定所造成的后果会如何,却仍是提着青锋剑,单手举起白玉笛,对着邺城皇宫的方向,吹响一曲别离。 那笛声凄迷婉转,响彻天际,经由莫愁湖水扩展开去,也不知慕容厉是否听见了? 慕容厉虽说是傍晚便走,却苦于长期不曾好好休息,而今一天之内来回奔波,情绪大起大落之间又不曾进食饮水,加之一场放纵下来,股间仍是疼痛不已,故而虽驾马狂奔出去,行了数里便不得不慢下来,束裤上粘粘的,似是已磨破了皮。他本来不曾注意这些,满脑都是郭逸那句无法向适儿母亲交待,一心想的只是红袍怪当日书函中忧心之言,若非是眼前景物半天不动,倒真未察觉马儿已被他扯紧的缰绳勒得停下。 慕容厉叹了口气,暗道:原来竟真是被当作移情的替代品了,也不曾发觉自己与她哪里相像,怎么虽有准备却仍会如此难过? 所幸附近林间小道倒也算平坦,否则这寒冬夜里,以他那般失魂落魄之状,若是崎岖些的路上,或是随便来几个小贼,便可将他料理了。 他一路时快时慢,神志恍惚。想起来便催着马儿跑上一段,呆住了便又不知不觉俯下身去,那马儿便又慢慢走着。如此这般,到黎明时离邺城尚有好几十里,却才到得那片林子的边缘,刚看到官道。 那阵笛声,他自是听到,甚至听得眼泪都掉出来,却不曾想过是郭逸在向他告别,还以为那人又在惦记宋云儿! 郭逸若是知道慕容厉此时想法,只怕会气得再折腾他几昼夜,而他若是明白这事原是红袍怪想得太多,恐怕真得拉着慕容临出去玩一遭,气死那一师一徒。 但这还未上堂赴任的丞相大人,此刻正在后院看着一个人。 秋月。 她周身狼狈不堪,被人吊在后院大厅内的横梁上,双眼突出,唇舌俱有损伤,连衣物也被撕得不成样子,尽是凌辱虐待过的痕迹。 显是已于夜间死去,但不知是否郭逸太过难受,竟不曾听到她的声音。 奇怪的是,她尸身并不曾有毒发之状,倒像是遭人凌辱之际活活被吊住脖颈的绳子勒死的。 郭逸不经意间想起离开前午夜闲逛后宫之时,这女人便正在花园与人说话而后私通,当时他以为是李元甫哪个亲信,可如今照慕容厉所说看来,若非是侍卫,便是赵尘亲去了。 他回到前院去寻了一堆细软,欲将秋月放下来。可谁料,只不过片刻功夫,那尸身竟无翼而飞! 倒是原处留下一张纸,被根毒针穿在了梁上。 郭逸抽了一片绢巾,将毒针包了起来收好,顺手取过那张纸看了一眼,脸色骤变! 纸上曰:“郭逸,家姊因你动情,依我教中规矩自尽。本教主有心留你一命,你却与他人公然在庄中欲纵妄为!这便去将那慕容厉抓了,毁你至亲至爱,方解我心头愤恨!至于你那师傅亦无需再寻,早被本教主抓回圣教,想死的,便尽管来!” 纸的末端,赫然有一只与那晚所见的毒兽图腾,却是鲜血绘成,散发着浓郁的腥气,显然便是以那秋月尸身中未干涸的血液所绘。 这赵尘,竟毒辣至此! 第一百三十回 但眼下,令郭逸急得双目通红的,却非是别的,正是被他赶走的慕容厉。虽说红袍怪被赵尘抓去了,他却并不曾过多担心,只道是师傅好歹学了些毒术,且与赵尘共处多年,应不至有事。反之,这一夜郭逸站过去了,还不知慕容厉是否已经回城。若是回去了,亦不知庄中秘道是否较快,还有那适儿……他不敢往下想,立即回头冲桃林奔过去,却仍是一无所获。 气愤之余,郭逸挥剑乱砍,也不知是哪一剑削在了机括上,更不知机括究竟为何物,就只听到一阵轻响,郭逸便觉脚下一阵轻颤。他立即跃到树顶上往下望,见自己本来所站之处附近有数棵桃树均与地面一道移了开去,露出一块巨大的地道洞门,其中赫然是与宫中地道相同的阶梯! 顾不得细想,郭逸飞身冲到前院,抓了几只飞奴,随手抄过纸笔连发数封书函,立即便转身往秘道而去。 此时,慕容厉方才进城。他本来想直接回去军营调兵抄了莫愁湖边的山庄,却念及郭适,以及已回宫报信的慕容临。也不知是他好运与赵尘错过了,或是赵尘另有安排,竟不曾沿途去抓他,总之一路平安。 但郭适却无此运气,他虽也不曾被赵尘抓到,倒被侍卫李安带了出去。 至于郭适究竟去了何处,更是谁也不知道。但他何时出去,倒有个大概时辰…… 当日早朝尚未进行,慕容时还在龙榻之上,便收到了慕容临所传书函。与头天晚上接到的、红袍怪所发书函相比较之下,慕容时便立即明白整件事还有重大主谋。 他立即命重兵把守各关口要道,加派人手看住邺城与皇宫中每个路口、城门、宫门、城墙等处。就连秘道中,也重新派了王福下去,加了一倍的暗卫查控着每处出入口。 早朝时,他又见着急忙赶回来的慕容临,便立即命人去将郭适带往宫中,以防有变。但郭适却执意要留在侯府等候慕容厉和郭逸回来,这时侍卫李安自称可出言相劝,前来传讯亲迎的慕容临本想着他二人在侯府之中应是不会有何问题,且李安近日亦无异常举动,便满口答应,在院中等候。 他不曾想过的是,侯府中的密道出入口便在那屋中! 还未等他发觉郭适不见,慕容厉已跨进了府门。他刚刚勉强下马便见着慕容临,立即心中松了口气,低声唤道:“皇叔,派人将适儿叫来暂迁宫中朴宸殿,皇叔也一并去……”说着说着,他便已眼前发黑,险些倒在地上。 慕容临见状便急了,虽不知慕容厉与郭逸发生何事,却也看出这人显是劳累过度,又心神疲惫所至。他一边叫来侍卫去喊郭适,一边请侯府中那几个亲卫去备了些衣物热水,又欲将慕容厉搬进他自己屋内好生清理一番,让他休息几日再去宫中。 慕容厉却执意不肯,声称定要立即带着郭适与慕容临同住宫中才行。慕容临如何问他,也只知是郭逸吩咐几人不得分开,对这二人之间误会毫不知情。 但慕容厉眼中那抹黯然却是瞒不了人。慕容临正待开口细问,却闻得侍卫来报说小公子与侍卫李安不见了!慕容临惊呼一声就冲进屋内去,屋外慕容厉已急得气血翻腾,当场大吼着骂侍卫们:“你们这群混账!平日里如何说的?太傅如何待你们倒都是忘了?或是非教本侯亲自动手,送去军营照军规处理!” 一串话吼完,慕容临刚好找着秘道入口出来叫他,便见这由小到大不曾病过的怒将军竟已摇摇欲坠,显是又已站不住了。 慕容临心知这人若非是受到极大刺激,万不至如此脆弱。他召来所有侍卫,一个进宫报讯给慕容时,一个去整理慕容厉的行装,留下两个准备马车,其它的统统顺着秘道小心寻找郭适踪迹! 待所有人各自行事去,他才小心将慕容厉扶到屋内躺下,却是数度欲言又止,只默默为这小皇侄换下已被血染透了的束裤,守着医者与长辈的双重身份小心为他清理一番,换上干净的。 “肃恭,你这是被马鞍磨破了外皮所至。连束裤亦是破的了。待会叫侍卫为你换一副软厚些的马鞍,近期不得再骑马、睡觉时注意些便好了。”慕容临小声在他耳边叮嘱着,双眼却扫视他面上神色变幻,一边继续道:“是否抓到赵尘了?或是懿轩叫你先行回来?” 他说到赵尘时,慕容厉尚无反应,说到“懿轩”两字,这眼见便十八岁的少年竟闭上眼睛翻了个身,背朝他低声道:“是……说怕赵尘逃出危害宫中陛下与至亲。又说肃恭不走他不安心。还说、无法向适儿母亲……交待……” “厉儿,你喉咙伤了?”慕容临并未听清,亦不曾看到慕容厉眼角的泪,只觉着语声变化过大,竟似比前天自房中出来时还要哑了许多,却又不似单纯因吼叫所至。他一边问,一边心中生疑,猛的一伸手将慕容厉掀过来面对他,顺手一抬便捏住其下巴,两只青紫色的指印浮在慕容厉喉结两旁,清晰可怖! 慕容临倒吸一口冷气,这是要掐死慕容厉么?“你遇着赵尘与他动手了?被掐成这样,他武功那般高么?”此刻纵然是杀了他,他也不会相信这伤是郭逸无意间造成的。 “不曾……皇叔不必问了。厉儿休息片刻,便与皇叔进宫去。只是要劳烦、……劳烦皇叔找些文衫来,也免得皇兄见着多问一次,徒增烦恼。厉儿不想答,亦不想看见。只想,由它自己去,请皇叔无需治疗。”慕容厉断断续续的说完,便又翻个身,闭着双眼一声不吭了。 慕容临也不知他是否真困得睡了过去,但也明白他近日确实不曾休息过,只得低低的应下,便不再喊他。但心中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除了懿轩,还有谁能轻易靠近厉儿?但究竟为何要掐成这样?为何厉儿回来便如此反常,往日再怎么难过,亦是发发脾气、找些死物挥拳打到消气便算,可如今……怎么竟像是心都死了一般? 他心中一动:死心了?难不成……总不会懿轩做了什么对不住他的事?但那便越发不可能掐他啊。难道是因为懿轩为着些事掐了他,他才如此?也不至于如此啊…… 他想得头都要裂开,却始终不明白。 不久侍卫来报,称慕容时得知侯府变故,又闻得慕容厉单骑回来似是受伤,竟连早朝也立即退了,直接奔侯府而来。 慕容临愕然之下,抬眼便见着慕容时朝服未换下便冲了进来,开口便叫:“肃恭,究竟……肃恭?” 他一面喊,一面抬头去看慕容临,凤目中透着疑惑:“皇叔,为何肃恭……像是不愿理朕?” 慕容临本就坐在床头,闻言呆了呆,探头一看才发觉慕容厉睡着了,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心向慕容时招招手,示意他凑近去看慕容厉脖子上的指印,不料两人又同时愣了愣! 细碎得近乎于无的呜咽声自慕容厉喉间响起,谁也不知他梦见了什么,竟哭得像个幼童一般,蜷紧原本较慕容时魁梧许多的身形,整个人在榻上只占小半地方,颤抖不息。 “肃恭他这是怎么了?皇叔你究竟是否知道些什么?为何一回来,竟变得如此模样?往日在军中也只是白日里发呆半夜也发呆罢了,为何如今却……”慕容时已被慕容临拉了出去,两人坐在厅中谴退了侍卫内侍们,慕容时便立即急得叫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一回 慕容临摇摇头,将自己所想说了一遍,末了道:“虽说定与懿轩有关,却始终不明白,究竟为何会变得如此。” “……”慕容时张了张嘴,像是一时想不起要如何去说,但随即便“啊”了一声,大声叫道:“来人!去请熹泓将朕书架后面所有书函拿过来!立即快马去请,要快!” 末了,他又问了秘道中情况,向守在外面的侍卫吩咐了个仔细,便指挥他们派人下去按既定方法传令给秘道中散布的暗卫们,及时传递消息。 这样一来,无论郭适由哪处出去,俱都必然有人看到过,也不至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找。 不多时,便有暗卫传了消息出来,说见着小公子被李安抱在怀中,声称要由密道前往宫中朴宸殿的听雨居取些东西。暗卫心中生疑,却苦于李安拿出了慕容厉给郭适的令牌,不得不放行。但事实上他们出去那道门以后,便又不曾在朴宸殿停留,去了何处一时还无人回报。 “怎会无人回报?”慕容时凤目眯了起来,质问道:“朕虽说叫人请公子进宫,却非是令他们见着如同未见啊!若大一个皇宫,侍卫内侍暗卫四处皆有,走了才多久竟没人看见他们?” 暗卫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正在这时,又进来几个人。却是陈熹泓依他传令带着书函到了。 慕容时抬眼看了看他,顺手指指身边空着的另一把椅子:“坐。熹泓来时可曾发觉宫中侍卫有何不对劲的?” 陈熹泓点点头,说是宫中已有些混乱,却好在慕容雨自栖梧阁发出消息,令各人小心察探,搜寻可疑人物,找出侍卫李安和丞相的公子郭适。 慕容时闻言,舒了口气,挥手撤了暗卫,才拿起一摞书函找了片刻,便翻到当日红袍怪寄来那份,递与慕容临:“皇叔,当日给肃恭看到此信时,他便已开始有些发呆。国师此言也是一时情急,不料他竟一直挂在心上,故而最近不吃不睡的,成日在军中呆着,连适儿也不管,只每日听到侍卫亶报无事,便算安心。” 慕容临对着慕容时所指之处细看半晌,想起当日情形,脱口道:“当时,肃恭便已追过去了啊……难、难道?” “难道什么?”慕容时愣了愣,不明白他这皇叔说的是何意。他自是知道,当日宋云儿提的要求有多绝,但如今宋云儿已死,他便不明白慕容厉为何还要如此难过,像是完全不信任郭逸。 他已有三个月不曾见过郭逸,当然不知他那师傅已渐渐转变,更不知其对宋云儿之死心怀愧疚,自然不会知道慕容厉心中有多难受。 慕容临一拍脑袋:“是了!老怪物同我说过,厉儿去时直接击晕了懿轩,而后去找云儿求她解毒!却在云儿房中呆了半个时辰,才默然跟在后面出来,只在桃林中站了一夜。但云儿当晚……好像……好像是给懿轩解过毒,却是天亮才出来,然后便投湖遁走了。” 慕容时呆住了,“此事怎未曾听皇叔说过?” “这个……时儿啊,本王也才回来多久?”慕容临叹了口气,心道我自己都还是傻的,“若非时儿提起当日之事,本王也真的记不清那许多。这些时候,确是事情太多、太杂、太出人意料……” 慕容时嗯了一声,意有所指:“皇叔辛苦了。无论皇叔日后如何决定,时儿必会支持皇叔。纵然越国少个栋梁,亦是一样。” 他二人说话全不避开陈熹泓,似是毫不担心这人说了出去。而陈熹泓亦是一直安静坐在一旁,偶尔为两人续杯茶水,待慕容时有何不记得之事,还会适当提点。 这样一直到了下午未时,三人已将慕容厉苦恼之事理了个头绪出来,也弄明白慕容临走时境况,却突然又收到数封郭逸一早发出的书函,两只飞奴往侯府送至,一只送往栖梧阁,一只送往谦王府,还有三只俱是送往朴宸殿。 内容全是一样的六个大字:“找肃恭、防赵尘!” 只有送往朴宸殿的那一封略为详细些,还另附了一张带着血腥气的纸。 慕容临与陈熹泓在一边正清理这数篇同样的信件,从字迹一眼认清其主人,一边却又不明白为何要同时发出这许多来,而慕容厉明明已回来了,为何要找他? 看来只慕容时手上那封信,才是关键所在。 但这时他脸色渐差,正要说出信中内容之际,侯府侍卫冲了进来大叫:“陛、陛下!侯爷他……” “肃恭如何了?为何如此惊……”慕容时站了起来,话未说尽,却已无需再问——慕容厉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已换了一身包住脖颈的内衫,外罩出征时才穿的铠甲,已站在厅前向他行礼,哑着喉咙道:“皇兄,臣弟请命前往,莫愁湖畔,山庄之中去,剿除南蛮余孽,迎回丞相与国师大人!至于丞相家的公子,还望陛下调拨宫中全员,尽快寻找。” 说罢,他就起身欲走! “慢着!”慕容时怒火中烧,大喝道:“谁准你去了?你私自出城、孤身前往,朕还不曾说你,如今却又不顾自身,更不知敌人情形便擅自作主!你可知,丞相已不在庄中,敌人已抓了国师回去,更扬言要抓你……用以要胁朕的师傅!” 他不敢说出信中原话,自行改了几句,却不曾想过这般说了以后,慕容厉去意更决! “皇兄,”慕容厉扯了扯嘴角,低下头慢慢道:“赵尘只是见肃恭撞破他行踪罢了,肃恭性命,无法被其拿来要胁懿……师傅的。师傅他,亦不会为着肃恭,坏了规矩,仍是会以国事为先。皇兄放心吧,肃恭知道,必会保证自身安全。还望皇兄将师傅传讯所说的去向,告之肃恭。” 慕容时皱了皱眉:师傅?他何时又改回这般称呼……莫非这两人,有何误会不成?毕竟师傅信中所言,关怀之情溢于言表,虽只寥寥数语,却有一半是提醒自己派人去找慕容厉的。可见,误会的多半是自己这皇弟了…… 慕容时此刻也顾不了慕容临还未曾看完,忙将最新的书信自他手上夺过来,塞到慕容厉手中,淡淡道:“自己看过,再作打算。不过,另有一封简单之极的,发了数封进城,显是怕为兄收不到,才如此做法。信上笔迹潦草,应是情急之下所写。” 慕容厉正准备催他,见那信上字迹却已一眼认出是郭逸所写,犹豫了半晌,他仍是老实展开,细细看去: 陛下见信,应知懿轩发了数封同样内容的求救。只此一封中有此长信,时不待我,长话短说。自皇叔走后,肃恭说出他其实误入后院,撞见赵尘面前跪着宫女秋月,声称不愿再去宫中,以免被抓,称赵尘为圣子。而后肃恭欲再偷听却被发现,于是回屋装睡之际,擒其来见懿轩等人。 事后,懿轩用了些非常手段,将肃恭赶回宫去,故此他心中甚为难过,应是有懿轩失言之过,还望皇叔留心劝解。 肃恭离开时是傍晚,懿轩在此站了一夜,等待迷阵自解、毒兽散去之时,却只在后院见着死去的宫女,似是为赵尘蹂躏时吊死。待懿轩回前院取了细软欲将其尸身包起自梁上放下,却见尸身不翼而飞,只余另一书信,以毒针穿透大梁,正位于尸身原本所吊之处! 懿轩心中愤恨难平,以青锋剑出鞘舞之,无意间削开不知哪处机括,启动了桃林中的密道之地门,待发出此信,便立即前往一探究竟。 若懿轩所料不差,应会于书函到达之间赶到侯府。 请陛下读此信后,下令由暗卫分组驻守秘道所有路口,再调出军中身手敏捷之将士沿皇宫至莫愁湖方向搜寻一群由俊秀少年带领的童子队伍。队中或有凶兽相随,其身有毒,勿轻易接近。若是遇着,可请公主与皇叔同往,小心应对,赵尘其人下手狠辣,深藏不露之功尤佳。若是公主能与其多说上几句,趁机解其阵法毒术,再行抓捕,亦不可强行为之,师傅亦被他捉了去,切记小心。臣已在庄中桃林毁了机括,进入密道,还望陛下能先于懿轩,抢在敌首赵尘之前找到肃恭,否则懿轩将抱憾此生! 另请陛下将适儿接回宫中,与皇叔等人一并暂住,待此事过去,再行安排。 郭逸 即日 第一百三十二回 “随信所附的,还有一封书函。却是赵尘留给师傅的。你可需要也看看?”慕容时见他抬眼,知其看完,便将郭逸一并发来的那张纸递了过去。 慕容厉红着眼看了一遍,似是已傻了。他站在原地低着头发呆良久,才在慕容时审视的目光中突然出声,茫茫然问道:“肃恭已彻底糊涂了……依皇兄所见,师傅他、真是钟情于肃恭,才如此关怀,放下旁的事不理,担心肃恭安全才冒险由秘道赶回来的?” 慕容时万没料到他竟还如此反应!忍了好一会,他终是管住自己的双手,未曾一巴掌扇到慕容厉脸上,却忍是压不住脾气,转而怒吼道:“朕已忍了这些时日,眼见你不眠不休成日发呆,瘦成这般模样,只道是你痴情挂心丞相所至。故此本已打算让步,只要师傅与你都能开心,亦不作他想。谁料你竟如此冥顽不灵!国师当时信中言及已故师娘态度前拘后恭,变幻莫名,才有那一句忧心之语,你居然一直挂在心中?如今赵尘被你撞破了其南蛮毒术教主之身份,你竟还不明白师傅一片苦心!难道在你心中,师傅竟是那般不值信赖之人?若是如此,慕容厉你何必衷情于他?他又何必冒天下之大讳,轻易允你出师,又当着朕与皇叔的面,亲口承认非你不可?又何必赶着时辰寄出这许多信件,还一人冒险由密道赶往此地?……若非他亲口认了,以朕一国之君,岂容你轻易在凤鸣轩中来去自如,对朕的师傅为所欲为!又岂容你在军中行尸走肉般呆着,弃李元甫一案于不顾,弃数城大小官员清查之事不管不问?” 他或许是真的忍了太久,故而此番脾气上来,丝毫不顾周围还有何人,咆哮着冲慕容厉一通怒骂,只除了没有动手,没有下令降罪于他,已属难得。 更不曾见着身边一直捧着厚厚一摞书函的陈熹泓眼中闪过的失落与灰心。 这等时候,敢出来打圆场的,也只有慕容临。 他先将慕容时拉回位子上坐下,无声的拍拍他,才又走到慕容厉面前去,一脸无奈的望着他道:“厉儿,懿轩他……” 方才开了个头,却又变故徒生。 “陛下!陛下!太傅、不、丞相大人他……他被暗卫发觉、发觉在秘道中周身是血的昏迷不醒!已被几名暗卫抬了出来,正放在府中小公子失踪的那间屋里!” 一名侍卫急急忙忙的来报,却是慕容厉当日带往托尔镇其中之一,也是奉命留在府中守着郭适的那个队长。 看他神色,十分惊慌,显见郭逸纵然伤得不重,也必是十分骇人。 慕容时还未及说什么,慕容厉已变了脸色,当先冲出去,却还是一拐一拐的,姿势有些别扭。 见状,几人也来不及多说,立即便跟着奔往那间屋子。 慕容厉冲进屋内便傻了眼:郭逸被放在榻上,有如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红色!昨日方才换上的白色锦袍早已染透了,湿淋淋贴在身上,袍袖也已撕开了少许,露出其中暗袋,却是被他死死捏在手心里,不曾破损。 他一只手捏着袍袖暗袋,另一只手紧握着青锋剑,骨节分明,显是一直处于与人对招之时,又或是随时警惕。 侍卫在慕容时等人一并赶来后,低声解释道:“丞相大人将剑与袖袍都捏得很紧,属下等不敢用力,故此便一直保持这样。但属下去报信前曾略微察看过,丞相大人只是昏睡之状,脉络平稳,周身也无明显伤痕。这身血渍,只怕是秘道中哪个暗室机关中的。” “彻查发现丞相的秘道所在,将四周情形予朕细细报上来。”慕容时已走到屋内并未合上的秘道前,扬声下令。 慕容临轻拍慕容厉肩头,示意他与自己一同上前去郭逸身边,为那人仔细检查一番,看有无内伤隐患。 连陈熹泓眼中亦透出些许惊恐之色,却是在慕容时下令后,突然出声:“肃……陛下,熹泓知道。这片大陆上,只一处血池、源于祁国边境一座血泉下方。只是不知何时开了秘道连接起来,更不知道,做成了何种机关。” 祁国的血池,连接到秘道之中了?慕容时暗暗思量,那为何师傅所绘的图纸中并无此处说明?难不成,那处并非父皇所开通的秘道、而是另有其人,故意如此为之,以图不轨? 他想了一会,转头看看慕容临,见其面色还算镇静,心知郭逸应是自池中出来模样吓人,便拉了陈熹泓,进秘道中与暗卫们仔细说话。 “但祁国历来有个传闻,说是血池中生还之人,便为祁国信奉的大祭司后裔。陛下不妨借此传说,将丞相此事,扩散开去,由秘道传往祁国民众之耳,引发动乱……” 慕容时心中一动,冲他点点头,道:“主意不错,只是如今暂时无暇、亦无人手去处理此事。何况,我越国内部官员更替尚需几年平缓,暂时不宜对诸国动手……不若,你亲自回去一趟?” “熹泓正有此意。”陈熹泓竟立即便答应了。这倒令慕容时有些意外,却还是道:“容朕考虑些时候,待丞相醒来,再行定夺。” 与此同时,房中慕容临正擦着满手的血渍,冲慕容厉笑道:“懿轩果真无碍。应是自池中被冲了出来,事发突然,才下意识握紧了武器、护住最重要的东西。然后,许是被秘道墙壁所撞,你看他只是额上有些许擦伤、后脑也只两个肿块罢了。” 慕容厉傻傻的看着,突然别过身子背对慕容临,低声道:“皇叔请去叫侍卫准备些浴具,懿轩他生性好洁,纵是醒了也要被这等血腥气薰得又晕过去。” 慕容临故作不知他声音哽咽,连声应着便又将慕容时与陈熹泓自秘道内唤了出来,几人鱼贯出去之时,只慕容时停了一步,看着慕容厉道:“若是师傅醒了,你且找个侍卫来报。先看他情形如何,莫要轻易说出适儿失踪之事,免得他心中焦急,又出事端。” 见慕容厉点头,他才仔细打量郭逸片刻,终是放心出去了。 这几人一走,秘道门也关上,慕容厉立即便将郭逸抱起来,迁到自己房中去,称是那房间里不太安全,为防有敌来袭,应换个不存在任何机密的屋子给丞相休息。 慕容临听着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便由着他去折腾,只叮嘱他小心些,又叫侍卫将热水等物立即搬到慕容厉房中去,轻声提醒道:“他虽是昏睡之状,手上如此用力,想必是无法好生休息,厉儿若能使他放下心来好好睡上一觉,便太好了。” 郭逸彻底清醒过来,已是三日之后了。 三日前,他自秘道中发觉只得一条宽阔大路,便不去思考什么机关阵法,一路运功疾奔。待他想起方向似乎有些偏东了时,秘道中的路已不知不觉往下陷了很多。 郭逸这才开始一路小心查看,果然被他发觉其中有数个分岔路口俱被与大路同色的石板配以机括掩饰住,只有眼前一条直道是通,极易使人生出并无岔路的错觉。 他凭借在皇宫地道中行走几年的经历,小心寻找,终是找到方向,却一个不慎踩中地面机关,顿时掉入了离地面数丈深的一个池子中。 郭逸满鼻满口俱都是血腥气,顿时失了冷静,在血水中扑腾了好一会,才发觉这些血腥味道虽重,也有些奇怪之处——竟像是在往前流动! 第一百三十三回 他慢慢放松下来,试着浮出水面,才发觉自己是在一条天然的河流中飘着,却不知为何这条地下河流呈现血色,似乎全是血液聚焦而成,却又能够流动。 想了许久,他也才在河流的方向上找到些许线索,沿着河床发现了少许祁国的古老文字,这才想起陈熹泓亦知晓的那个古老传说来,凭着多年来读的古籍迹象弄清了目前方向。 知道身处何地,便好办得多。 郭逸顺着河流方向快速向前,以剑代筏,飞快的行至河流尽头,果然见着如古籍中那般描述的一处大血池! 他沿着血池边缘向上攀爬,只花了一刻钟便已借内功之力上窜了几十丈,见着祁国皇宫后园。 “果然是由血泉涌出,奔流而往宫后血池么?”他喃喃的看了一会,叹为观止。 不料身后传来一阵略显熟悉的声音:“师兄倒是会找,不过如此狼狈,尘儿倒有些意料不到。” 竟是赵尘已先他许多到了祁国皇宫里,也不知是否已与祁国君定下合约或策略,好生悠闲的靠在宫墙上望着他,抬了抬手,四面毒兽便围了过来! 郭逸顺手抽剑出鞘,却发觉这些毒兽俱不像往日那般见着自己便扑上来咬,而是像有些害怕碰着自己! 他想了一会,便主动冲向其中一头,果然见它呜咽着退出圈子,竟是逃命一般跑了。 那赵尘似乎也未曾料到这般情况,好好的如意算盘落了空,立即叫道:“郭逸,你莫以为云姊的万灵丹可保你一世!来人,弓箭侍候!” 他身后不知是谁,应了一声,却又像是十分害怕赵尘一般,支吾道:“圣子,那……那血池……” “哼,血池天地灵物,怎会因着他一点血便玷污失效?还不快给我放箭!”赵尘气急败坏,全无庄中时半点乖巧模样!本相败露之际,赵尘俊俏的面容显得丑恶无比,却还狞笑着扭曲了,望向郭逸:“你若肯乖乖的束手就擒,本教主或会看在你这副风姿气度上,饶你一命。否则此处与你那徒儿宫中隔了座大山,纵然是有插翅飞鹰为骑,也救不了你性命!” 他不说隔了座大山,倒是不曾提醒郭逸,他如此一说,郭逸脑中自然浮出那段祁国皇宫附近的秘道图纸来。 根据眼前地势,他轻易便确认了路线,仗着毒兽对他无效,大步流星的朝秘道入口跑了过去。 但他却不敢轻易被人发觉那处地方,只东绕西绕,好在宫中数座假山建得与越国后园里的一样,有两三人高,竟被他甩脱了追兵,潜入秘道。 但却还是因着不曾进入的关系,竟不慎少点了一盏灯臂,被头顶上落下的机关石头擦中了额头,躲闪之际背后亦袭来两块,后脑中石,昏倒当场。 幸运的是,祁国那边似是真的无人知晓这处秘道,否则以那时距离,纵然是暗卫们全在附近,也断无可能如此平安的将郭逸送出来。 他昏迷之际,只记得四周机关一个个响动,显是被触动机括,暗道这下死得冤枉,若是惊动了秘道外的赵尘,便更是他的过失! 故此,他意识中便一直防范着,手里握紧了青锋剑,却又不知何时捏住了白玉葫芦。 直至慕容厉熟悉的温暖包围了他,他迷糊间似是听到那人说话,才心中一松,彻底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觉周身酸软无力,郭逸正在疑惑是否死了以后还能有身体感觉,眼睛尚未睁开便又有些熟悉的压迫感自胸前传来,像是有只手臂横过来抱住了他。 他心跳猛的顿了一下:莫非……“肃恭?” 慕容厉已守了他几天,每日定时命人打水进来清洗郭逸身上余下的血渍,却不敢一次清理干净,生怕碰到哪处隐藏的伤口。 自他当日将郭逸抱回房中,忍不住凑在他耳边倾述心中恐慌不安之时,郭逸便已像是知道是他,松开一直紧握的双手,鼻息沉沉的睡了过去。 但三日来,终是将全身都清理干净,连耳孔脚缝中的淤积血泥都未曾放过,郭逸却一直未醒。吓得他每每见着慕容临到来便要拉着他追问个不休,余下时间便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守着,生怕郭逸有何不妥。 只除了每日必要问那些前来送水送食的侍卫们一句:适儿可有消息? 郭适却真是一直没有消息。就像从皇宫里凭空消失了一般。 如今听到郭逸突然出声叫他,慕容厉就像做梦一般——他也确是方才决定拥着郭逸靠一会,实是一直不曾合眼,有些熬不下去。 故此,郭逸喊他一声,他还不敢动弹,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只喃喃道:“睡着了便可听着你开口说话么?肃恭若早知道,便早就睡了……” 他在说糊话,郭逸却已醒透了。听这声音语气,不是慕容厉,又还能是谁? 他抬手反搂住慕容厉,睁开双眼看了一会,终是放心的躺了回去,将慕容厉死死抱在怀里叹道:“肃恭无恙……实是太好了。” 原是下意识的举动,却不料慕容厉听到这话,竟像幼时一般伏在他身上哇哇大哭了一场。 郭逸望着自己身上似是刚换的衣衫,却也大致明白他为何如此,只得轻声哄着,倒像是好运逃生的并非他郭逸,而是慕容厉了。 不过,也相差无几。 等慕容厉恢复平静,郭逸才坐起身靠在榻上,望着他一脸尴尬模样,忍不住笑了笑,却又开口道:“哭了这许久,浪费许多泪水,倒不如为懿轩倒杯水解渴,你自己也好喝些补回去?” 慕容厉顿时满脸通红的逃了出去。剩下郭逸尚在榻上摇头失笑不已之余,却感叹自己确是忽略了些,才惹得这小鬼如此紧张。 待慕容厉回到房中,他便收起笑容,一脸歉意的拉着他坐下,肃容道:“此次,确是懿轩之过。累得肃恭身受其害,还要为懿轩担心受怕,……确是委屈你了。” 慕容厉抿紧了唇看他好一阵,一时竟不知要作何反应,只得呐呐的将手中杯子递过去:“喝水。” “好。”郭逸扯了扯嘴角,老实照办,复又将空了的杯子交还给他:“还要。” 哪知这次慕容厉却摇头道:“不行。皇叔说过,你睡了太久,不宜暴饮暴食。” “噢。那……严亭可说过,懿轩睡了这许久醒来,宜做些什么?”不知为何,郭逸见他这般模样,便又生出些捉弄心理来,逗着他玩儿。 果然慕容厉便滞住了,挠了挠头发想了想,垂头丧气道:“皇叔不曾说过。” 郭逸忍不住便大笑起来,却被慕容厉一把扯进怀中去,勒得他几乎透不过气。耳畔传来慕容厉低低的声音:“可捉弄够了?再不许放着肃恭独自担心了……” “……好。”他心中一片柔软,眼角眉梢俱都笑得弯了起来:“再不放你一人。” 慕容厉看看他,又叹了口气,复又将头埋进他胸前,闷声道:“真该去找把锁,将你与肃恭锁在一起。也不必见你一人涉险、独自受伤,纵然是多危险,也不用胡思乱想,不会徒生质疑……” 郭逸深知他当日确是误会得够深,也就由着他抱怨,只轻轻拍拍他背部,示意他安心莫要再乱猜。孰料这人竟说着说着便不吱声了,仔细一看,原是睡了过去。 郭逸望着慕容厉显是又瘦了不少的脸庞,心中暗下决定,再不能让这人担心什么,否则只怕真要看着就心生愧疚了。 他也不想多费力气,也免得吵醒了慕容厉,便就那么靠在榻上,任由慕容厉趴在他胸前,一直睡到慕容临进来查看。 第一百三十四回 慕容临一进门,隔着屏风便见有人坐起,那身形看上去又似乎不是慕容厉,却显得更加庞大。他顿时愣住,轻咳一声:“厉儿?” 郭逸靠在榻上眼见着门开了慕容临却不敢进来,还特地咳了一声,忍不住便笑了笑,却又唯恐吵醒了怀中人,只得轻啊一声,示意他进来说话。 待慕容临走近了才发现两人情形,遂又帮着将慕容厉搬到榻上躺好,孰料他就连睡着了也仍是将郭逸抱得紧紧的不肯松手。 郭逸只笑笑便继续由他抱着,惹得慕容临唉声叹气,低声道:“厉儿在懿轩面前这副孩子气,原就是懿轩你自己纵容的。如今竟连看看你是否全无损伤也不成了,这可怪不得严亭……” “都算作懿轩过错便是,”郭逸轻笑着,顺手将被褥扯了扯,露出慕容厉面庞,却又叹了口气:“倒真害他如此辛苦,竟憔悴成这样……” 慕容临扬扬眉毛:“如今知他憔悴,怎么当日下手那般狠毒?” 郭逸愣了愣:“严亭这是说的何事?” 他竟丝毫不知。 见状慕容临抬手指了指慕容厉仍是包得严严实实的脖颈,撇嘴道:“莫要说不是你动手掐的,严亭想不出还有何人能近他身。” 郭逸想了想,小心解开慕容厉衣领,一眼便见着一左一右两道淡青色的指印,正是他当日情急之下掐的地方。 “懿轩此次睡了多久……”他头也未抬,视线凝在慕容厉脖子上,眉头已皱成个川字,显是十分后悔。 待得知已过了三日时,郭逸更是难过得连连叹息,可想而知当初慕容厉该是难过大于难受,竟由着他如此折磨。 “严亭,懿轩什么伤都没有。累你担心了……请代为转告陛下,且容懿轩再歇一日……适儿那里,也教他明日再等懿轩前去探望,今日,便容懿轩自私一次,将肃恭这番心结解开才好受些。” 慕容临自是答应,心中忐忑不安之际尤在思索何时才能告诉他,郭适已失踪多日了,却又想起那红袍怪,顿时脱口将书函中所提及的、亦是慕容厉最为不安的那些告诉了郭逸。 他原以为郭逸必会否认,谁知他竟像是被人窥破秘密一般,将头转向墙那边去,半晌才道:“确是……有此缘由,多谢严亭提醒,懿轩……尽力而为。” 慕容临惊呼出声:“你怎么还惦记那个妖女?” “人非草木,皇叔,厉儿明白懿轩心中所想,便足够了。”慕容厉被郭逸解开衣领时便已醒转,却是一直闭着双目静静听着,此刻忍不住开口维护郭逸,登时气得慕容临瞪他一眼,骂了声:“傻小子!” 慕容厉揉着脑袋坐起身,嘟囔着:“皇叔又不是第一次见着厉儿犯傻……何况皇叔自己,又何尝不曾因着旁人些许过往而耿耿于怀?要论傻,厉儿若称第一,皇叔亦算得了第二。” 郭逸正在为难如何让这两人安静些,慕容厉便立即抓着慕容临痛脚损了他一道,眼见这谦王脸色骤变,郭逸顿感更加头疼:师傅下落未明,若是知道肃恭如此说话,想必是要护着严亭的…… 他叹了口气,终是出声道:“莫要再说了。懿轩还要抽个空去一趟南疆,看能否见机寻得师傅下落……此次,虽说是运气好不曾受伤,却也是一不留神便掉入血泉的活水中,出去时便又遭赵尘围堵,若非懿轩记得秘道方向与开启方法,还真不知要耽误到何时才回来。” 说着,将自己一番经历讲了出来,同时提出质疑道:“他说是要毁我至爱至亲以泄心头愤恨,却像是算准我会跟去、又一定会在那祁国皇宫后面出现一般,言辞些尽是得意。除了他,我不曾见着那几个小童,更不曾遇着师傅,倒是听着一个奇特的声音,叫人过耳不忘,也不知是否祁国内哪个皇亲显贵的。” 慕容厉呆了呆,一时分不清他想到什么,倒是慕容临哦了一声接着道:“如今你回来见着肃恭无恙,便开始怀疑老怪物是否并非如他所言,而是自行逃了?” 郭逸点点头,肃容道:“师傅深入南蛮数次均是无恙,如今武功更练得大成之境,行踪不定,又有高瞻远瞩之心,神鬼莫测之名,行事素来不拘小节,又岂是他那般小鬼所能抓到?” 他越说,声音越大,脸上露出的笑容也渐大了。 一串好话说完,立即便拉着慕容厉小声道:“肃恭,可否暂时放开懿轩片刻?师傅回来了……” 慕容厉正在摇头,就听到砰的一声,门已被人一脚踹开:“肃恭小子,你这是在给老夫做示范么?逸儿都说得如此明白了,怎么,他起身来迎接老夫便不成了?” 一道红影大喇喇跨过门槛,随即就已出现在榻前,不是红袍怪,又还能有谁? 慕容厉尚未答话,就见慕容临面上像被人泼了染料一般突然红透了,正在那大叫放手! 红袍怪怪笑着摇头道:“肃恭小子,你说放不放?” 郭逸差点笑出声来,立即便捂住慕容厉的嘴示意他莫要说话,而后故意重重咳了一声:“师傅,莫要教严亭迁怒于肃恭罢。当日您追到哪处去了?为何不见人影,却还被赵尘留书说是抓回南蛮毒教中了?” “老怪物!”慕容临这才停下挣扎,回头偏了半张脸瞪着他:“放开我!好生讲个清楚!” 红袍怪挑挑眉毛,似乎心情极好,俯首笑道:“怎么,你这臭小子,也会担心老夫?” 还不待慕容临又大喊大叫,他便已顺手抄了张椅子在郭逸榻边坐下,毫不犹豫便将慕容临硬按到他腿上,低声威胁道:“老夫近日确是不太顺当,故而脾气有些大,若是临儿乱动……保不准便会出些意外了。” 见他二人终于以这等诡异暧昧的方式消停了下来,郭逸也顾不上什么师徒礼节,立即便让外面侍卫将门关好,不准旁人进入,也免得将这谦王的脸面丢尽了。 慕容厉则是嘿嘿的乐了一会,才又猛的抬头像想起什么似的瞪向红袍怪:“老怪物!……这称呼好生别扭。不过,你是懿轩师傅,肃恭是懿轩徒儿,如今倒真不知肃恭该如何称呼才好了……” 眼见着郭逸脸色变了变,慕容厉才改口,肃容道:“这几日,你在何处?可曾去过皇宫?” 红袍怪嘿嘿笑了一阵,向郭逸挤眉弄眼道:“逸儿,这两个可不是好东西。他们瞒了你件大事。若非老夫来此,只怕这两人要拖到你自己发觉后才肯说出来,再惹起一番骚动。” 在郭逸疑惑的眼神中,红袍怪终是将近日行踪说了个清楚,同时也教当场数人心中一颗大石落了地。 原来他当日追上赵尘之时,眼看迷阵启动,一时收不住身形便陷了进去。在阵中亦是呆到晨间才得以脱身,却又不曾到得前院,故而未见着郭逸,便直接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皇宫,唯恐赵尘借此机会生出事端。 哪知他回来时,慕容时正好上朝去,慕容临亦去了侯府接郭适。 无奈之下他欲由朴宸殿秘道赶往侯府,却不巧遇着刚从秘道中走出来的侍卫李安。 红袍怪深知郭适性格,见其被这一直伴在身边的侍卫抱在怀中,心知不妥,便上前打晕了侍卫,带着他两人遁出宫门,在原国师府安顿下来。 接下来,他便忙着照料郭适,一直到如今才敢出门,却谁知刚来便遇见这三人俱在,还听到郭逸行踪与赵尘的下落,更是一不小心之间就发觉慕容临似乎并非如他所料一般抗拒自己,登时乐坏了,立即加重了脚步,使郭逸察觉他所在,便故意大方的闯了进来。 第一百三十五回 但这时郭逸才知道郭适行踪,心里也一阵不好受。 “你们两人,竟合起伙来瞒着懿轩么?”他忍不住便皱着眉将慕容厉与慕容临一并骂了进去。 红袍怪哈哈大笑道:“逸儿你脾气见涨了,难怪肃恭小子会受你一掐。来来,给老夫看看,究竟是否下了毒手?” 说着,就已扯起慕容临上前,一把捏住了慕容厉的脖子,左右看看,连连点头:“不错啊,照这色泽来看,若是三日前掐的,再用些许力度,便可以直接去见阎王了。哎,逸儿,你现在左右是又生气了,不若再掐他一次,反正他也不会逃,更不会躲。” 郭逸怔住,呆了呆才低下头,闷声道:“师傅,逸儿已后悔了许久,莫要再取笑徒儿了。” “既是后悔了,何必迁怒给这两人?”红袍怪见他平静下来,便也不再玩笑,认真的将郭适情形说了一番后,才道:“为师知道你必会回到侯府,故此便直接到此来寻你。但适儿那里,为师还得回去告诉他一声,免得他担心你与肃恭。” 闻言郭逸立即就要起身跟着同往,却被红袍怪拦住,好言相劝:“他如今心绪不稳,显是因李安此举受了刺激。为师欲带他回山去,学成后再行出来,也免得逸儿成日里太过繁忙无睱照顾,反害了他。若是此时逸儿同去,虽对他有些好处,却难保不会变得如同肃恭小子这般依赖任性,反而有违他那副平淡的天性。不若过段时日,看适儿精神好些,为师再将他带来与你小聚。” 郭适有红袍怪照料,郭逸自是放心许多,却又想起朝中之事,便问向慕容临:“陛下可曾来过?还得派人去说一声,如今都平安无事,莫要害他挂心了。不若就由师傅带严亭前往,顺道也好替懿轩给适儿报个信,教他对其母重新认识,不得心存不满。” 慕容临皱眉望着他:“为何要他带?” “老夫本就得去向陛下禀报一声,还惦记着带些宫中美酒回府,也好看紧了贼人,免他再伤适儿,更不能就此将临儿抛下,自是与你同行最为妥当!”红袍怪说着,站起身来将慕容临揽住便要走,却又看着郭逸沉声道:“眼看便快而立之年,少做些后悔莫及的事情!” 郭逸低头不语,良久才应了一声,细细将郭适平日爱好吃食说了,便要送红袍怪出门。 这时慕容厉突然出声,人已站到地面:“国师稍待片刻,肃恭有些东西要交给适儿与皇兄。”说罢,便立即拉着郭逸出去,过了一柱香功夫才回转,却已拿了一叠纸与一只飞奴。 “这些是肃恭近日所写,原是当做练字,顺道理清事情始末所用,皇兄看了也有些益处。至于这只飞奴,侍卫称适儿近日在府中尤为喜爱,许是见其长得不同寻常,特别好认,便请国师带去,送与适儿。”慕容厉解释了一通,几人都盯着他瞧个不停。慕容临更是笑话他转性了,惹得他立即要反唇相讥,终是被红袍怪带走慕容临在先,无奈作罢。 郭逸偏头看看他,欲言又止。慕容厉好奇之下,拉着郭逸坐下:“怎么?……如今究竟是称作师傅,还是懿轩?肃恭已不敢叫你了……” “我……”郭逸难得结巴,垂着眼看向自己双手,低声道:“只是,只是想肃恭少教人担心些,况且若是有事,也不至教人看不明白你写了什么,又怕你不肯学,才那般说了。但我确是一时情急,才不曾注意……竟用了那么大力气,却全然不知……” 慕容厉低头拥着他,眼睛直直的望着那张脸,温声道:“若是真有性命之忧,肃恭哪有那么傻,竟不躲不避?肃恭还想与丞相大人一道,好生料理了朝中事宜,早些出去游遍天下,笑看江山美景了。” “你既知道我心中对云儿仍是愧疚,却还……顶撞严亭,又是何必?”他仍旧低下头去,不喜不悲的问了,想着索性是一气说个清楚,也免得总像孩童躲猫猫一般,猜来找去摸不透心思。 慕容厉却没了声音。 果然,还是太过心急了吧。郭逸心中想着,慢慢抬头,准备开口叫他先去休息,却见慕容厉站起身来,走到后面去换了身不起眼的普通袍服出来,望着自己笑道:“左右已近午时,不妨去吃些东西。这些过往,肃恭确是一度介怀……哎,还是,还是边走边说。” 郭逸一时不懂他是何意,却还是由着他为自己又加上件同样普通的外袍,任他牵着出去,穿过庭院,到了侯府大门外。 “出去用膳?”郭逸愣了愣,倒是真没想到会要出来,“肃恭你方才困得睡着,如今又不好生休息么?” 慕容厉眨了眨眼,拉着他一边走,一边笑道:“有懿轩在,大不了困了便找处安静地方,借懿轩肩头作枕便是。左右,邺城之中也算暖和,不曾落雪,亦不会冻着。呆在府里,总会不知不觉惦记些朝中之事,实在憋闷得很……” 说到此处他突然顿住,脚步也停了下来,却是偏头望着郭逸笑得暖昧不已:“懿轩可记得此处?” 郭逸看了看,此地左右无人,侍卫视线亦不及察,正是当日慕容厉送他白玉葫芦的地方。他默然点头,偏过头去一声不吭,唇却已沾到慕容厉唇上,温温润润的触感十分熟悉,却又像是隔了多少年再失而复得。 分明只是几天罢了,跨越生死昏迷之间,情感所依,便已沉淀如斯。 只是轻轻吻了一会,郭逸便离开他,轻叹着道:“当初便该知道,皇家的学生……个个难缠,心思叵测,又有几个是真单纯的?” 慕容厉轻笑着看向他双眼,分毫不容避让:“如今再说这话,岂非已晚了?分明便是本侯的师傅太过诱人,引得皇兄与皇叔都有些动念,却不及肃恭直率,看准了……便不放弃。” 说着,唇便已落在他颈畔,轻轻吻着,惹得他一阵头晕,靠在慕容厉怀中无法动弹。 迷糊间,郭逸尤听到那人在耳畔轻声调侃:“也不知若是引来侍卫看见这般情形,会否又多出些个坊间流言?懿轩且猜猜,是说定国侯纵情声色,还是说当朝丞相为师不尊了?” 正想说他大白日的突然失了稳重,郭逸便觉手心被紧了紧,慕容厉已又牵着他往前走,口中仍是笑着在说:“说笑罢了。肃恭可不敢,若是丞相大人发了火,肃恭倒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郭逸抿了抿唇,终是抬眼看看他,皱着眉道:“你今日是被严亭那嘻皮样子感染了么?” 慕容厉笑出声来,连连认错道:“只是见着懿轩便觉开心,故而放肆了些。其实……懿轩不知,肃恭不曾去寻师之前,亦是这般放肆得很。故此,满朝文武大臣,没有哪个敢为肃恭说亲,也正好落了个清静,才正好能圆了幼时心愿,执懿轩之手,共难同甘。……好了,到了。” 怎么这般快便到了?郭逸正在思索他所说的话,抬眼看时,却见着一处小楼伫立在洛川之畔,通体碧华,却是绿竹新修。其上挂了一幅泛黄的牌匾,仔细看去仍是竹子内壁铺成,只以黑漆写了三个大字:楼外楼。 简单至极,反而更显不凡。其楼亦与之从前去的那家略有不同,一楼只作登高,二楼观景用膳,顶楼却不知是作何用处,封得严严实实不说,还以青纱遮了起来。在这繁华城中,虽有些格格不入,却也不失风雅,“这楼外楼的主人,必是奇人异士。”郭逸忍不住便赞了一句。 “哦?肃恭倒不觉得。”慕容厉说着,已举步迈入楼上去,到得厅中便随意坐下,也不传小二点菜,更不见有人过来。 第一百三十六回 郭逸坐在他身旁一边四下打量,一边随口问着:“怎会不觉得?此间显是用心布置,清雅之极……却不似用来开业待客之所吧?” 慕容厉笑眯了眼,嘴上却一本正经道:“肃恭何时说过要去人多之处了?此间主人从这刻起,便真是个奇人异士了。” 望着郭逸有些讶异的张大嘴,他俯身吻过去,像是根本不怕有人来看到。直到郭逸使劲将他推开,才哈哈笑着解释了个清楚。 “当日自山庄独自离开,肃恭便死活赖进凤鸣轩中住了十日。”慕容厉抄过桌上一只小铃,轻轻摇了几下又放下,继续道:“期间,皇叔为着李元甫之事与皇兄在朝堂之上商议所得,尽数在下朝后跑来凤鸣轩找肃恭讲个清楚明白。十日后,肃恭亦重整精神上得朝去,虽说心中还为了红袍怪那纸书信十分难过,却也算是彻底将那些人打入大牢,发文派兵去处理了。日后便觉,再不想多管这些事情,又不好多在宫中住着惹人诟病,便亶明皇兄,私下里将后院的竹子砍了些过来,命人起了这座楼。闲时或是夜半无人之时,倒也是个休息之所,既无朝政军令,亦无街市嘈杂,又可望江对月而饮,实在受不了了,大吼一顿也无人听见。远胜肃恭府中那般,时时有些侍卫来来往往大惊小怪。” 末了,他那双虎目望着郭逸,满是笑意:“如今,你回来了。此处原就是因你才建,便将它交予你。桌上那铃铛,摇一下是用膳,会有人自附近买来,一刻钟准时奉上;摇两下是要茶,自是凤鸣轩中的云雾,却存了些在此间,只需等上片刻,也会有人送来;摇三下,便是关门谢客,拒绝一切打扰。” “你这是哪里学来的些名堂,原来懿轩离宫两月,你便只知在此醉生梦死了?”郭逸不喜反忧,皱紧眉头望着他,心中却忐忑万分:这慕容厉,已越来越不似往日那单纯少年,越来越令人迷茫了。 慕容厉抬手抚着他的眉心,低声道:“莫要生气。肃恭只是觉得,懿轩必会中意此地……若是实在不喜欢,叫人拆了便是。” 郭逸滞了滞,犹豫着问出口:“你、当真以往便是如此恣意而为,陛下他亦不曾说过你?” 慕容厉笑着摇头,顺手将他抱得更紧些:“肃恭固是行事间言辞有些放肆,也不曾对谁动心,又怎会轻易在侯府之外做出这等事情来?好了,快告诉肃恭,这地方,你究竟要是不要?” 郭逸正在头疼之际,楼间响起脚步声,慕容厉府中那几个相熟的侍卫笑嘻嘻的端了膳食过来放下,便又齐齐向郭逸行了一礼,当先那个与郭逸最为相熟的道:“大人,属下一直在楼下等着,此刻斗胆插言,侯爷他……其实极少离开军营,并非是如何放纵,而是时时暗自神伤,教人看着难过。这楼外楼建成至今已有一月,他也只是当天过来写了一天,才写成外面那副牌匾,而后便一直到如今才带了您同来。您昏睡之时,属下亦是时常被侯爷呼喝着送些热水进房里去,您那一身血渍,都是侯爷亲自收拾,三日内不曾合眼,却还时常伏案习字,又教属下收到书房去,生怕被您看到,说写得不好……” 慕容厉挑着眉看他半晌,突然闷声截道:“仗着懿轩待人和善,你便敢在此说三道四了?” 那侍卫顿时闭了嘴,脸色都有些发白,立即便带着其它人等一道退了出去。 只留下这两人坐在楼中,望着满桌菜肴,却一口都不吃。 郭逸一言不发,只静静望着这楼外楼的第二层。 此处地方不大,除了上楼那处空着予人来往之用,还有琴台炉鼎,一矮几、两三个竹柜,全是竹制。楼间四面通风之余,却又有竹制的小窗可以关上,各式小巧的同质地装饰如竹杯、竹环、竹篓等散落其中,却又显出几分惬意。楼中只得一副桌椅,临江而置,正是他们现下所坐的地方。凭栏可望洛川水,举头更见冬日白茫茫天际那一轮暖阳,其实确是个休息散心的好去处。 慕容厉一直静静望着他,由他四处打量,双眸却一瞬也不瞬的,片刻不离他面上,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此刻见他似是看完了,便笑了笑道:“若是拿不定主意,懿轩先吃些东西,睡了三日不谈,当日……赶肃恭回来之时便未曾进食,醒来后也只喝了一杯水,如今若还说不饿,肃恭便要强喂了。” 郭逸心中一颤,不知为何直觉这人说到便能做到,竟不曾想起自己原是打得过他也逃得过的,顿时红着脸举起筷子,闷头吃菜。 见他终是肯吃饭,慕容厉这才安下心来,举起桌上一并送来的酒瓶,自斟自酌,时不时夹些菜吃了,多数却还是塞到郭逸碗里,一声不吭的看着他吃掉,便又夹些过去。如此反复数次,郭逸终是开口:“只不过睡了三日,懿轩不知自己几时成了不会夹菜的幼童?” 慕容厉低低的笑出声来,将手中跟着抖个不停的酒放回桌上去,凑到他身侧轻声道:“丞相大人言辞犀利,肃恭只是怕菜冷了不够可口,又不想再叫人上来,见着懿轩这般模样……” 郭逸避开他那副呼着酒气的唇,皱眉道:“这般模样?吃饭还能有什么奇怪模样不成?” “吃过再看罢。”慕容厉却不告诉他,只又靠回去,继续喝酒,继续夹菜,一脸从容,全然不似往日那个单纯少年。 郭逸心里越发觉得奇怪,这人自慕容临走后,便开始变得有些不同平常,言辞举行皆透着怪异,如今连笑容都显得有些保留,但说出来的话虽是轻佻了些,却像是深埋心间已久,急着等他有所回应。 略加思索一番,他放下筷子,扯开嘴角道:“饱了。带懿轩上去看看,若是深得我心,便会颇合我意,自是舍不得拆掉,收下常作停留。” 眼见着慕容厉虎目中闪出狂喜之色,郭逸还来不及仔细考虑其中是否有旁的含义,便被他一把抱起,往顶楼跃了上去。 若说楼下是个亭廊式的风雅之所,那这顶楼,便像是隐士居所了。郭逸一看着,便觉此地确是为他量身打造,无论竹床竹椅、桌上文房四宝,又或是屏风衣橱、后面汲水而蓄的小间浴池,无一不是仿着他往日在托尔镇中房屋格局修改而来,只除了……四周青纱帐幔,却是依着凤鸣轩中的样式,却又轻薄了些,少了厚重之感,倒多了几分飘逸闲静。 此时这竹楼之上,四周六扇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一丝风都不曾透进来,也未点起烛火,只得脚下楼梯处的天光投了上来,与头顶上别出心裁一面天窗互相印着,便已显得十分亮堂。 “莫要告诉懿轩,这楼外楼中一切布置,均是出自肃恭所想?”郭逸走到桌畔去,爱不释手的把玩桌上一对玉镇纸,这东西他只在托尔镇市集上看到过,乃是域外来的,越国并未见过,也不知慕容厉何时察觉,便偷偷买了来,竟放在这里了。 仔细看去,非但此物,就连榻上被褥纹绣色泽,也都与他平日里喜爱的几件衣衫相仿,既不似宫中那些繁复深色的,也更不像边境那些粗布制的。显是布置之人,用尽了心思要讨好他。 第一百三十七回 慕容厉拉着他坐下,顺手自屏风后面抽了块绢布,一边笑一边为郭逸擦着脸道:“急着带你出来走走,原是想着睡了三日必得活动一下,顺道过来看看,也好生吃上一顿。哪知竟忘了,丞相大人还未洗漱,头发也未曾束上,就这么胡里胡涂的被肃恭牵了出来。” 郭逸这才察觉,确是有些散漫,不宜见人。他尴尬不已,望见慕容厉正好收起布看着他笑,便板着脸道:“竟是在取笑懿轩么?” “不、不,怎敢取笑师傅……”慕容厉嘴上说着,已将他重新抱在怀里,语声中笑意不减,“对了,肃恭还不知究竟往后要如何称呼这位……咳,丞相大人?还是、师傅?” 听他又叫师傅,郭逸心里禁不住咯噔一下,脑袋都有些隐隐作疼起来,立即便想也不想的提高声音:“若是叫师傅,便有个徒儿的样子!若是叫大人,便有个同僚的分寸!” 说着,他就欲起身坐远些,却被慕容厉反手抱得死死的,笑声仍在耳畔,说出来的却又是另一番话:“懿轩,只是玩笑罢了……但,若是要拆了这楼外楼,肃恭便真得如懿轩方才所言,依礼而行……若是舍不得拆它,懿轩能否将过去都忘了,什么师徒亡妻,统统不要再想起来,可好?” 郭逸脸上立即红透了,想到周遭情形,楼中摆设,再听他此刻所言,哪会不知道慕容厉一直以来对他用情至深,却最是介怀他那些过去? 迟疑片刻,他才慢慢转头,扯了扯嘴角,叹息道:“你若不再如此介怀,或许此事,懿轩还好办一些,也还敢答应。但肃恭你如今这样子,分明便是死死惦记着,根本不欲放开心怀去接受事实,纵然懿轩千肯万愿,但你眼中只有过去,忘不了的,又岂只是懿轩?” “若非你心中仍是有她,又怎会独自去那庄中,怎会闹出这些事来!”慕容厉终是卸下那一脸笑意,连声大叫着,“若非是她,你怎会、怎会突然要……怎会突然要肃恭容你放纵?以你那般脾气,怎么会不管不顾,呆在旁人之处,便做出那等事来……懿轩你自是不知,那时你眼中透出的,除了欲望,便只余愤恨不解,只是对她满心缅怀!” 喉间伤势尚未恢复,他声音也又变得嘶哑哽咽起来,虽是别过脸去不看郭逸,双手却反而抱得更紧,用力一带便将其拉倒在床上,随即便一言不发的俯身压了下去,却又突然转地头,低低的压抑着不慎溢出的轻咳与喘息。 郭逸心中乱成一团,从未想过居然会在那种时候被慕容厉路窥破他思绪。但他实是不曾骗过慕容厉,又谁说过去了的事与人,被强行重新面对时,会没有半点情感波动?不过他终是任性了那么一次。也确是心中有愧,确是还不曾忘怀,更难掩情伤。 良久,慕容厉的声音才又响起,却是低声道:“……是肃恭一时冲动,喝多了酒,才如此胡来。懿轩你莫要往心里去。肃恭明白,若是懿轩轻易便说能忘了,便不是肃恭心中那个懿轩了。此处,离侯府不远,懿轩若是喜欢,不妨在此小住,也可防着赵尘追来又生出些事情,也权当是休息些时日,才好……去见适儿。” 他仍是慢慢说话,尽管显得自然,却还是透出几声嘶哑,几声轻咳。 郭逸皱紧了眉头,扳过他的脸与其对视,沉声道:“你这喉咙,这几日一直未好?怎不教严亭帮你开个药方?” 慕容厉看看他,脸上扯出几分笑意:“当日是不想治,一心念着要回去寻你,哪知你不久后便被发现在秘道中昏迷不醒,又一身血渍,肃恭便吓得将这事忘了……而后,直到今日你、醒过来了,肃恭才多说许多话,否则也不会再发作,应是没几日便会好了。” 郭逸叹了口气,轻叱道:“哪有你这般的!”说着,便扬手在他身后打了一下,以示不愉。虽说没用半分力气,却见慕容厉猛的一皱眉头,连唇角都扯紧了,像是十分痛苦。 “怎么?莫非是回来时受了什么伤?可是在背上?”郭逸吓了一跳,立即又翻个身欲将他拉起来,谁知慕容厉眉毛皱得更紧,连连摇头,脸上也红通通的,只肯趴在他身上,不愿再动弹。 郭逸顿时慌了神:“你、你究竟是哪里不对,还不快讲!” 慕容厉一脸苦笑,“皆是自找的……”他将郭逸拥得紧紧的,俯在他耳边结巴了几句才讲清楚是当日骑马回来时磨破了股间皮肤,近日又久坐才使得创口不曾痊愈。 眼见郭逸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又急忙解释说是自己不记得,生怕郭逸因此自责,倒闹得郭逸心中更加难过,望着他那慌张模样,对他介怀之事,竟生不出半分反感。 “你何时才能长大些……”郭逸终是叹了口气,小心将他移到一边去趴着,解开束裤看了看,发觉真是并无大碍,这才放了心,而后便又为他穿回去,“好生睡一觉,我睡得够久了,打坐便是。……你若非要抱着,那便等我去找本书来看吧。” 说着,他便要下床到书架前寻本耐看的书,可慕容厉转身便将他扯进怀里,呼吸略粗了些,盯着他双眼道:“你总是这般,故意把肃恭当孩子照顾,我又不是适儿!” 郭逸正想争辩,转念间又觉自己确是有些将他当小孩哄了,便又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改口道:“是我错了。不过,懿轩此举,岂非正中你下怀么?也不知是谁,晨间说着话便睡着了,还死死的抱着不肯松手,被严亭取笑了好久都不知道。” “我……”慕容厉大窘,叫道:“我那时睡着了,根本不……唔、不知道……嗯、懿轩,你、不是要肃恭好生休息么?” 郭逸早一手将他脑袋按了下来,在他唇上咬了几下,听着他结结巴巴的叫嚷,忍不住便想笑:“是谁怪我拿他当孩子看待?还绕了这么大一圈,与逝者争宠?” 慕容厉满脸通红,立即便变作了哑巴。郭逸看他又开始犯呆发傻,笑出声来将他整个人抱进怀里,轻声道:“莫要胡思乱想了,懿轩确是有错,不曾与你直言,也曾……一时难受寻你出气,对你心有愧疚。但,懿轩也不曾骗过你,你自己难道不知道么?” 慕容厉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呼吸间热气吞吐着,热意喷在皮肤上一阵阵麻痒,郭逸有些难耐,便动了动身子:“又睡着了?” 话刚出口他便知道自己错了。 慕容厉抬起头望着他,一声不吭,却又挪动几下,将全身重量都压到他身上,双手撑到郭逸脖子两旁去,像是要看得更仔细些。 “……你待如何,直说便是。这般望着,倒像我在发脾气了。”郭逸长出口气,脸上写满无奈,被这长不大的慕容厉折腾,实在比照料适儿累得多了。 慕容厉跟着他长出口气,也是一脸无奈,摇头道:“肃恭还是不敢指望……懿轩午前才对国师嘱咐,教适儿莫要对其母不满……算了,肃恭睡觉了。你、不许再动了……否则、便是懿轩有心挑逗,肃恭不睡觉,也无妨。” 说罢他便脑袋趴回去,竟是说睡说睡的样子。 郭逸挑了挑眉,这小鬼竟学会绕圈子抱怨人了?分明是累得不行了,却还故意语出威胁,一脸的欲擒故纵! 不一会,慕容厉已真是睡熟了,果然那双手仍是紧紧抱着,不肯放开郭逸半分。他无奈的看了看,反手抱紧慕容厉,慢慢的侧过去身去将他放到床上躺好,这才觉得松了口气:越来越维缠了……这往后,若是知道他还欲再探南疆、祁国、诺蛮等地,也不知道究竟又会想出什么名堂来? 第一百三十八回 慕容厉这一觉睡得极沉,却始终不肯放开。郭逸原本毫无倦意,又不忍教他松手,便躺在他身边思索近日遭遇与往后安排。 正考虑着等李元甫一案结了后是否要请命四处巡游一番,彻查各地官员之时,郭逸突觉身侧有些动静。他转头一看,慕容厉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梦,正拼命蹬着被褥,嘴也张大了,无声的似在梦中大叫,神情紧张痛楚,显是十分难过。 郭逸吓得不轻,忙回身抱紧他,哄孩子一般又拍又劝,却仍不管用。非但是不见平静,慕容厉竟开始哭出声来,他附耳听了半天,才发觉这人竟梦见自己不要他,还叫人抓牢了他,欲自行离开。 郭逸心底一阵难受,一边怀疑自己是否真是忽略了他感受,一边在他耳边轻声道:“肃恭,懿轩不会走了,有任何事,也带你一道去,快醒醒,只是做梦罢了。” 哪知这人竟全无所觉,还哭得周身都在打颤,像是痛不欲生。 唇舌相接,郭逸情急之下,堵住他那张哭个不停的嘴,尽量轻柔的吻着,空出一只手在他背上慢慢抚弄,感到怀中那人渐渐安稳了些,才欲松开,却被反压住后脑,一通深吻下来,他险些背过气去。 待他终于能喘着气说话了,开口便是:“你究竟是在想些什么?怎么连睡着了都如此折腾?”说罢他小心看看慕容厉,眼中掩不去浓浓的担忧与自责:“懿轩竟折磨得你这般难过了……早便说过,逸不过是一届鳏夫,不值得你如此、如此深情相付,如今受尽情之苦楚,却不过年方十八……” “既知我难过,便莫要再说这些,不要再教肃恭担心受怕了!”慕容厉声音里尤带着哭腔,却已大声叫着,重新伏进他怀里,用力咬着他的唇,不肯让他再说下去。 郭逸心中暗叹,收住未出口的话,轻轻回应着他,片刻功夫便已听到慕容厉呼吸渐重,显是脱离了梦魇,“好了,”郭逸撑起他的脸轻抚着,“再睡一阵吧。懿轩会盯着你,若有丝毫不对,立即便唤醒你,那样,便不会做恶梦了。” 慕容厉盯着他,眼也不眨的摇头:“不睡了,头晕。只想抱着你,总觉若是松手你便又丢了,而后一身血的被人发现,我……已不知道还能否再被吓一次了。” 他喃喃的说个不停,双目通红,语声中带着些鼻音,一时怪郭逸不喜欢他又纵容他吃干抹净,一时又说其实并非小器到容不得郭逸心念亡妻,只是受不了担心的感觉……整个人看似醒着,又像是说糊话,又像是真的喝醉了吐尽心声。 郭逸呆呆的听着,早不知是何滋味。 “我……”慕容厉尤在说着,“见你不曾醒来,却又呼吸平稳,虽知必是无恙,却还是不敢走开半步,总怕又有什么毒虫之类被人哄着你吃了,一时不察,日后……” “好了,莫要说了,懿轩听明白了……”郭逸实在无法承受那份愧疚,坐起身来抱紧了他,贴着他脸庞,满心痛楚:“懿轩本道肃恭尚武,不会太在意那些小事,本以为只要好生回来,心中挂念便无需说明,如今看来,倒真是彻头彻尾的错了……往后,懿轩凡事必与肃恭同行,与数月前一般,面对陛下与皇叔亦不避不躲,你……可莫要再哭,也莫要再说了?再说下去,懿轩当真是无地自容。” 慕容厉似是真喝醉了,脸上烫得厉害,却抬头看看郭逸,扯出个傻笑:“我定是又在做梦……懿轩怎会喜欢我这般孩子气……” 郭逸哭笑不得,难得他说了这么些真心话,倒被慕容厉当作梦境,果真这少年侯爷竟是故意趁着不曾休息喝多了整他的,“不是做梦了,你做梦时,懿轩尚未抱着你,也不曾坐……嗯、坐起身,来……哎!” “果然不是么,但为何总觉得尤在梦里?”慕容厉一口咬住他脖子上滑动的喉结,顺势将他扑倒,嘴角尽是笑意:“待肃恭确认一番,好生体会……定不负真情……” 上当了!郭逸被他吻得云里雾里,脑中只余下这么个后知后觉的念头——也只有他才能如此迟钝,哪有带了自己喜欢的人到如此清静之处,听得这般真话,还能当作自己是在做梦? 尤其慕容厉近日担惊受怕的守了他这些天,如今心中嫌隙尽吐,得到这般满意的答案,说不得便要借着酒意缠绵一番,以证相思。 待到郭逸想明白时,身前衣带已被慕容厉扯开,颈项下方一阵微微的湿润,随着有些疼痛的感觉袭了上来,慕容厉在他胸前锁骨上咬了一口,抬头望望他,扯着嘴角笑:“丞相大人,回神了……” 郭逸伸手将他拉回来,微皱了眉毛,“你……伤亦未好,还未好好休……”息字尚未吐出来,便又被慕容厉堵住嘴,像是怕他不肯似的,略带了些肆虐的吻着,一只手勾牢了他的脖子,另一只则顺着方才咬到的锁骨,缓缓下滑。郭逸顿感一阵难耐,无奈呼吸本就被阻,任他如何想要忍住,却还是低低的呻吟了几声,随即便强自别开头,反手将慕容厉作恶的手拉住,努力撑开他,喘着气微嗔道:“我又不曾说、不曾说不许你继续……你这是、想看你家丞相大人出丑么?” 慕容厉难得见他如此模样,笑嘻嘻的一边听着,一边时不时吻在他耳畔、唇间,惹得他话也不能好好说完,终是叹了口气,低头吻了过去。 慕容厉此时另一只手已搂紧了他,正穿过内衫,顺着背脊向下,一路将郭逸身上束缚统统剥离开来,触碰之间,正与郭逸唇间纠缠,感到他周身轻颤,遂握了握郭逸抓住他的那只手,抽开少许,扯到自己身前衣带上,低声喘息着笑道:“懿轩哪一刻不是极美的?” 说话间,他顺手拉着郭逸的手,引着他解开自己衣衫,一连串细碎的吻落在郭逸面上,喉间低声调侃,另一只手已悄然探到他身后:“丞相大人,为本侯宽衣如何?” 郭逸闷哼一声,微怔了怔,随即半闭着双眸拉下慕容厉身上衣衫,却又皱紧了眉头横他一眼,低低的又哼了一声。慕容厉趁机在他身前轻轻吻着,笑声自唇间溢了出来:“一时激动……懿轩,莫要生气……” 郭逸一只手扯落余下衣物,另一手撑着床沿才没令自己压着慕容厉手掌,喘息间那份麻痒也已随之下移,慕容厉已俯身吻至他腹间去。他仰起头呜咽着,不时颤抖,早便没有心思去生气了。双手无力支撑之下,他整个人跌到床上,却又因着身后慕容厉也仍未曾放过,复又挺起身去,抬手拨着身下那人脑袋,口中连声求饶,眼泪都已渗出几滴来,却终究还是一时挫败,痛喘浅吟之间,整个人无力的倒回床上去,迎着始作俑者扑上来那一吻,低低的哼着:“你……想将懿轩弄疯掉么?” 慕容厉抬头看看他,哑着喉咙笑道:“若是这般疯狂,肃恭亦欣喜若狂……懿轩你如此甜美,实在是……”他说着,复又深深吻住早无力动弹的郭逸,抬起双手将他抱到自己怀中缓缓放下,才继续道:“等不及了……” 郭逸艰难的皱紧眉头,却只是时时因着他的动作或长或短的忍不住发出呻吟,身体亦无力动弹,随之起伏。他双眼迷离,早在神志恍惚间便已觉不怎么疼痛,反之慕容厉作恶的那只手离开他时,竟除了窒息感,还带着些许空虚难耐。 他深觉无法启齿,便由着慕容厉吻过来,唇舌间满溢的酒香与腥麝味道,使他更有种冲动,可这时慕容厉却已深入他身体,钝痛再次袭来,他已不察自己究竟是否出声,只是那痛感中,隐约带着些奇特的感觉,前所未有的畅快随着慕容厉的举动一次次扩展开来,终向他脑海中倾袭而至,由身前拥有他的少年牢牢把握着,牵起他心间脉络,一同起舞。 慕容厉见他像是十分享受,心中阵阵满足油然而生,他时快时慢,或轻或重,在郭逸胸腹之间亦是不住爱抚,时而又探首与他亲吻一阵,时而喘着气小心询问:“可有何不适么,很痛么?莫要不声不响的……肃恭不想、弄伤了我的郭逸……嗷!” 他唇间又被满脸潮红的郭逸咬住,疼得有些受不住,一不小心便惨叫出声。可随之而来的,却令他为之疯狂。 郭逸本来已是感到与往日大不相同的愉悦,又有些不敢说,偏这刻慕容厉还在问他痛不痛,便觉又有些窘迫,可随即又听到慕容厉同上次一般,连名带姓的叫他,一时间心神荡漾,忍受不住那股强烈的刺激,竟情不自禁咬了慕容厉一口!随即他听着慕容厉大声惨叫,立即便慌了,再顾不得羞于表达,轻舔着他唇瓣,颤声道:“肃恭……一时不察、嗯……咬伤你了,实是、感觉太奇怪了……你、不必停下,其实,还好……” 他高高低低的呻吟之声在慕容厉耳边回响,实是有如天籁!慕容厉兴奋之余,再不担心,顿觉情潮汹涌,更加抱紧了他,喘息着剧烈活动之间,还不忘时时问询,生怕他受不了。 郭逸此刻早被欲望与快感冲击得顾不上其它,费力的点点头,竟抬手将慕容厉抱得更紧些,鼻尖紧贴,他嘶哑着喉咙道出心中所想:“只愿……与厉儿长厢厮守,再不相负……” 两人状若痴迷,彼此互相纠缠着挺动身躯,唇舌在对方口中不断交缠,浑然忘我之际,周身汗流浃背,一直到天明时分,才拥紧了一同释放,却又依旧不舍分开,沉沉睡去时仍保持着四肢交叠姿势,亲密无间。 郭逸只迷糊间睡了片刻,便已清醒了。周身都有些酸酸的使不出力,他也懒得动弹,只将脑袋支起少许,仔细看慕容厉睡梦中神情安宁,便放心又躺下,拥紧他赖了一阵。 才要起床,郭逸便觉有些什么不太对。他四下张望,偏又不察,犹豫之间,他终于想到:方才这人睡得很香,可眼睛像是睁开了? 他转过脸去,迎面见着慕容厉仍是睡着时的样子,并不曾睁眼。 “莫非是我太累了?”郭逸喃喃自语着,眼角余光始终留在慕容厉脸上,嘴角也不经意上扬,心道既想赖床,便陪你再疯一日,左右是晚了,不若明日再重返朝堂,今朝继续留在这水边竹楼做一日逍遥神仙好了。 似是因他不动了,慕容厉呼吸也屏住,显是醒了却在装睡。郭逸心中好笑,又觉这人实在可爱,分明才又袒裎相见,抵死缠绵,如今竟似有些羞于见他!他玩心大起,故意哼哼着俯下身去,扭动身形在慕容厉双臂间来回磨蹭,双手抱住他脸庞,凑过唇去轻轻吻着,溢出阵阵喘息,又迎向他身前去,故作姿态,像是如何不耐,欲望丛生。 果然后脑上立即多出一只手压着他,将原本的捉弄变成深抵喉间的长吻,原本只松松的挂在他腰间的那只手,也又滑了下去…… 郭逸低低的笑着,与他分开少许,望见那人仍是半闭着眼,他目光中透着些狡计得逞的光芒:“还不醒么?那正好……教厉儿也品味一番,方才逸所尝到的滋味。” 说着,他便分出一手往慕容厉身后探过去,佯作真要如何一般,还故意在他耳边喘着气,像是早已向往许久! “……不敢辛苦我家郭先生,还是本侯照顾不周,这便补偿一番!”慕容厉终是沉不住气,翻过身便将郭逸压到身下去,脸上红红的,显是被抓到他装睡,有些尴尬。 郭逸原本想要忍住,却还是笑了出来,逗着慕容厉:“肃恭,你果然是喝多了,方才又累着,如今还有些晕头转向罢?不若还是乖乖躺下,懿轩不介意再亲自效劳一次,或是数次?” 说话间,他双手仍在慕容厉身上不时挑拨着,惹得身上那人轻颤不止,却仍是将他双肩按住,整个人压了下来,一双虎目里毫无半点迷糊之态,哪像半点没睡醒的样子? 郭逸抿着唇看他,他却面露得色,颇有几分下流样的将他下巴挑起,轻佻的说着:“如此美人,本侯怎能……唔,不……” “不什么?”郭逸突然坐起身,顺势避开他那只贼手,压下他后脑狠狠吻了一下,随即却又笑着放开他,在他颈窝处倚着,深深吮吸。 慕容厉周身有如过电般麻痒不止,却还是怕郭逸真玩得兴起,他不假思索便伸手探到郭逸身后去,猛一用力,疼得郭逸险些一口将他嘴里那片皮肤咬下来! “你、故意如此用力?”郭逸也不与他计较,就算身后十分难受,亦是笑容满面的继续吻向他身前各处,喉间时不时发出压抑不住的痛楚哼唧之声,却还生怕慕容厉累着,主动往他身前凑过去,一只手也探到他身前去轻轻抚触,听着他轻声低吟便又出言调戏。慕容厉实在难耐,将他双手都举过头顶,喘着粗气笑道:“既是再来一次,想必不会如何难受……”说着,便已狠狠刺入他身后去,纵情欢娱之间,力道只增不减。 郭逸本想着逗他一会便起身去清洗一番,哪知竟连自己也玩得忘了形,此刻本就腰酸背痛,奈何情潮又起,也顾不上自嘲,只能承受着一阵又一阵与天明时分相比较更显清晰的快感,在他体内潮水般翻腾着,不多时竟已又尖叫着咬得慕容厉肩头齿痕累累,更令他满心欢喜,卖力讨好…… 待到他两人终于消停下来,慕容厉仍是八爪鱼一般抱住他,不许离开半步。郭逸无奈之下,只得妥协,却又突然笑道:“懿轩想去冲洗一番,既然肃恭不愿分开,不若同去?但见肃恭这般模样,已累得够戗,若是冲洗之际,懿轩一时不慎色心又起,只怕是……” “我、”慕容厉千万个不情愿的望着他,低声打断他要说的话,“身后还有伤……” 郭逸没料到他竟扯出这个由头,原以为会是断然拒绝,或是放开他,又或是再强硬一些,却谁知竟像是默许了? 他凑近慕容厉轻吻着,笑声不断:“寻你开心罢了,你都累成这样,何况是我?不放便不放罢,同去便是……” 两人你亲我侬之间,终是重新整理一番,穿回衣衫,懒懒的下到二层去。桌间菜肴早不知何时被侍卫收走了,也不知是否听到他们有何动静,只留了张字条压在铃铛下面,一笔一画的写着: 陛下亲自来过,到得二层便不曾再上去。言请二位明日务必准时上朝。说罢便摇头丧气的走了。 侯爷与相爷若有何需要,请放出窗边飞奴去,属下不敢再呆! 郭逸转头望了望慕容厉,两人都尴尬不已,竟没料到早被他人听了去,也不知是何时进来,又听到多少? “这次,不知皇兄会否又联同皇叔来整肃恭了……”慕容厉摸了摸鼻子,反倒揽紧了郭逸,笑得更开心了些:“但懿轩既在身边,他纵是再存不满,亦无可奈何。” 郭逸宠溺的吻他一下,想起从前刚回宫时,慕容厉便被折腾得不成人形,顿时又忆起当日在池中那般窘迫,忍不住抬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当日那般难受,竟还能忍。如今只不过喝了点酒,竟成个疯子。” 慕容厉大叫冤枉,“当日不曾知晓懿轩心意如何,又怎敢轻易毁了信任,若是、若是连师傅、连朋友都做不得,肃恭岂非要悔死?” 第一百三十九回 慕容厉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郭逸在桌旁坐下,自己则是双手撑在竹椅扶靠上,将郭逸圈在其中。他俯首望着郭逸,笑容满面:“如今却又不相同,懿轩既已说了再不离开,也不相负,肃恭自是信你,也不会给你机会再逃开一步。若是有任何事情,肃恭违命乱纪,也要至死相随。” 郭逸眼神四下飘移,支吾间含糊其辞,偏就不再正面答应他。他只说很饿,却又不想再吃昨日那些,教慕容厉亲自去为他弄些吃的来,还道:“但不能你亲自去煮,懿轩心中还有些后怕,不想再吃得食物中毒了。” 眼见慕容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心中仍在偷笑不止,暗道这便看你如何实践一步不离。哪知慕容厉只想了片刻,便又牵起他奔上楼去,取了纸笔写了一封书函,又返回去取过楼间飞奴系其腿上,喂了些吃的,信心满满的放了。 郭逸正在想他那侍卫太过细心了些,便觉唇间一暖,慕容厉低笑着挑眉看他,也不多说什么,只又拉着他坐回去,揽在怀中柔声道:“委屈懿轩多等一阵,不过方才听你所言,倒是想起那日林中有人吹笛,肃恭险些听得忘了身在何处……” 不待他说完,郭逸便捏着他下巴,笑道:“想听直说便是,何必绕弯?……不过,再去倒杯茶来。” 慕容厉欢天喜地的应了,竟还没忘了拉着他一道,说是连沐浴更衣之类的事也一齐做过,如今一道泡茶倒是更加新鲜,应是别有一番味道,泡出来的茶,也定较平日里好喝得多。 郭逸终是服了他,笑得周身颤抖,险些将热茶泼到衣襟上。 一杯热茶在手,郭逸偏头看着江上游船彩旗纷飞,不远处宫城檐间流光溢彩,共天际暖阳同辉,街头贩夫走卒来往,游人如织,忍不住叹道:“若是边境无事,想必也能有如此繁华景象……待三五年后,除了外患,便可令越国上下歌舞生平,人人都如你我此刻一般自在,也算此生一大幸事。” 说罢,他转头回望慕容厉,半是认真半是闲谈的问着:“可还记得当日在边境之时,肃恭跪下说了什么么?” 慕容厉愣了愣,脸色骤变,却仍是起身离座,单膝跪下,颤声道:“太傅之命,肃恭便是客死他乡,亦不作它想,全力以赴!” “这是做什么?”郭逸被他吓了一跳,忙将他扯起来,一边好生劝说,一边揽着他肩头用力靠向自己:“懿轩不过是想提醒你,莫要……因为懿轩之故,而忘了正事。” 见慕容厉略有好转,郭逸眨了眨眼,贴着他面庞亲昵道:“何况,懿轩已不是太傅……亦是有件事,还得违背你的意愿,却不过三刻功夫,你可、莫要说不愿,此事,与你大有关系。” 说罢,他笑嘻嘻的退开少许,望着慕容厉,满脸希翼。他此举其实是不愿再无意间提及朝中之事,扰了这一日清闲。此刻虽是无意间提及,却又试图挽回更多,变着法子逗慕容厉开心。 慕容厉苦着脸望向他,正想说是否又要离开,却见郭逸主动亲了过来,虽是沾唇便分,却又在他耳边缓缓道:“你必然知道,懿轩所言何意。只是出去片刻,绝不涉险……罢了,待懿轩回来时,再同你慢慢解释。” 说到“罢了”,慕容厉已觉腰间一麻,待说完了,郭逸早将他放到琴台附近的美人靠上,转身冲他歉意一笑,几步奔到临街的栏边去,纵身跃出了竹楼,消失不见。 慕容厉根本还来不及喊出声,便已见那人跑得没了影。他只得僵硬的靠在原处,虽说完全可自行恢复,慕容厉却只是原样呆着,暗叹郭逸竟不让他问个清楚,也不知到底是何事,居然还与他有关…… 郭逸其实当真是不曾走远。他只不过见着慕容厉方才下跪时的样子,心生感触,急欲找个地方去寻样东西,却又不想被慕容厉当面看着,更不愿说破,于是只得出此下策。还暗自安慰自己,是为了日后公事公办之时,非离开不可作些准备。 一路顺着洛川边的浅滩飞奔到街市中去,郭逸放缓步子左右看着,循着五年前的记忆,终是找到那间百年老店,推开沉重的红木门,迈步而入。 他在店中坐下,也不说话,径自取了桌上最好的文房四宝,奋笔疾书,连写了几幅字。接着又取了好些粗细不一的羊毫,重调墨汁,加了些许染料进去,一边配色,一边凝神思考。 自他进店到他所有字画完成,也不过两刻钟。 取出怀中印信,郭逸盖上相符的印章,又拿了一旁木桶中备着的裱框与画轴,调了些清水浆糊,亲自裱好。 这时,才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开口道:“数载不见,太傅文采不减当年。只是所画之人,并非令公子罢?” 这声音有些嘶哑,像是烟薰火烤了数十载一般,郭逸却丝毫不曾显出意外之色,只点了点头,便道:“银子不曾带着。明日下了朝,必会到街市上来,那时再给您。” 竟是一点不客气,倒不像在边境时对各个小铺的老板那般和气。 那老者隐在一排货柜后面,佝偻着身躯望着他,那老者毛发稀疏,根根可数,面上瘦得皮包骨,鼻子眼睛却大得出奇。他听到郭逸如此说话,也像是习惯了,只点点头,便挥了挥手:“有事,再来罢。莫要特地送来,小老儿当不起哇。” 郭逸犹豫片刻,应了一声:“还要样东西。” 那老者哦了一声,像是十分意外,却立刻将近似风干的身躯转了个方向,颤颤巍微的走过去取。 随即,郭逸便巧运掌力,舞起一阵柔风来,催干了纸上墨汁与浆糊,信手一拍,那几幅卷轴便已乖乖的合拢了,堆成一摞落入一个布袋里。他随手抄过,抬头道:“好了么?” “好了。这便是了。”那老者毕恭毕敬的将一个盒子递到郭逸手中,盒子十分精致小巧,平放掌心内稳稳当当的,一握拳,便像是什么也没有。 郭逸看也不看,点点头道:“辛苦了。到此为止,您的事,已彻底做完,无需再以家仆身份自居。此店,也送予您了。” “公子走吧。老朽,时日不多,亦无子嗣,待草长莺飞之时,还望丞相大人能来此一趟,将此店延续下去,方不负当年郭家盛名。” “……嗯。”郭逸已跨过门槛,听到最后一句时,却又顿了顿,终是应了一声,飞快的跑往楼外楼方向。 待他回到楼中时,正好三刻钟,分毫不差。 “等久了么?”郭逸一回到楼中,随手将布袋放在桌上,立即便去解慕容厉的麻穴,口中温声询问:“可还好么?这几刻功夫,应不至有何不妥吧?” 慕容厉正想答话,就听到楼间响起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接着门便被推开,进来一个两人都相熟的女子。 她道:“跟在你后面叫了半天,却始终不理!”说着,便赌气似的将手中托盘往桌上重重一顿,又自怀里摸出两个瓶子来,轻叱道:“给慕容厉的!” “哎?怎么你亲自送来?”郭逸正觉得稀奇,定睛一看便认出来者是谁,随手便将慕容厉拉起来,“起来走走,一会便好了。” 慕容厉愣愣的应着,脱口问道:“为何是皇妹来送?本侯府中侍卫全都跑去栖梧阁兼差了?” 来的,竟是慕容雨。 第一百四十回 慕容雨听着慕容厉这般讲话,顿时翻翻白眼,没好气的道:“若非是师尊叫本姑娘找师兄与皇兄带话,本姑娘才不来!用膳罢了,竟还要送出府来,可知这汤盅难以携带,是真麻烦至及了!” 郭逸笑得眯起眼睛,连声道谢之余,忙请她坐下歇息,又亲自端了茶水重新泡过,送到她手上,才小心问她:“师傅何事交待?适儿可还好么?” 慕容厉睁大眼睛看看郭逸,又看看慕容雨,一丝不愉刚涌上心头,便被郭逸打消了。 郭逸抬手拉他到身边坐下,也不放开,只继续握着。 慕容雨喝了口茶,一双机灵的眼睛在他二人身上转来转去,突地笑出声来:“皇兄当真是在师兄面前像个孩子,坐着都不能丢了。” “师兄已答应他了,自是不会轻易食言。”郭逸毫无扭捏之态,似是随意说着:“方才也是急着回来,才不曾听到公主唤我,只因说好了今日不谈其它,只闲看洛川,品茶休息。” 慕容雨眨眨眼睛站起来,指着桌上两瓶药,古灵精怪的说道:“红色瓶塞的这个,皇兄内服,三日内咽喉必好,只是一月内不宜再大声说话。至于黑色瓶塞的这个,外敷,一晚见效……对各种外伤擦伤、肌理破损,均有奇效,可以……常用!本姑娘走了!师傅叫师兄与皇兄明日定要早些进宫上朝,否则耽搁了大事,皇帝哥哥那里将会十分难办!两位……不送!” 说完她便逃也似的跑了。 竹楼二层中只余慕容雨一连串笑声,和忍笑忍到面红耳赤的郭逸。慕容厉则是尴尬之余,抓了药瓶便甩开郭逸,一口气躲到顶楼去了。 郭逸想了想,追上去拉住他,收敛了笑容,取过那黑色塞子的小瓶,轻咳一声:“肃恭必会看不见,不如晚些时候,懿轩再为你上药。” 他虽是一本正经的说着,眼中却是笑意盎然,慕容厉红着脸转过头去,结巴道:“我、我自己可以摸得到!” “那些药,晚上再说罢,”郭逸也不想教他太过难堪,将药瓶收入袍袖暗袋中去,便拉着他往二层走,嘴里念着:“先吃些东西,你不饿,我倒是饿坏了。一人又吃不惯,只得找你。” “……你一人吃不惯?”慕容厉眼睛亮了起来,反手拉住他,也不管还在楼梯上,看也不看脚下,边走边道:“懿轩你岂非一直是独来独往么?” 郭逸笑了笑,扯着他跳下去坐好,将托盘中食盒铺开,才对准他脑门上又弹了一记:“懿轩若是继续独来独往,侯爷岂非又要哭出来了?” “你不说我倒险些忘了,懿轩你方才去了何处?急匆匆的,还说与肃恭有关,究竟有何事?”慕容厉揉着脑门,一手抓过筷子慢慢吃着,眼睛却不曾盯着盘中餐,只顾望着郭逸。 郭逸举起筷子,指了指他面前的食物:“吃饭,不吃干净,休想知道。” 慕容厉愣了愣,噗的笑出声来:“懿轩,肃恭怎么又觉得你在哄孩子了?……好好,吃饭,不说了。” 郭逸抿着唇看他一眼,低头吃饭,面上淡淡的,嘴角却是弯弯的。 不到一刻钟,慕容厉便风卷残云般,真将食盒中的饭菜吃了个干净。他见郭逸坐着不动,也不说什么,忙又将餐具收好,摆得整整齐齐,这才窜到郭逸面前,虎目睁得大大的望着他。 郭逸暗忖自己是不是真将这慕容厉宠坏了,如今竟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孩子脾气。他无声的叹了口气,却又忍不住笑自己:分明一直惦记的,便是这般最为真实的慕容厉,好容易他此刻不再绕着弯说话做事,倒还怕他太过单纯! 他取了布袋站起身来,牵着慕容厉走到琴案边上,抽出那幅画卷交给他:“明日再看。”待慕容厉接过去好奇的摩挲着卷轴时,他才又取出那只极小的盒子,皱了皱眉,叹道:“此物……若是家父知道,必不容我交予你。但事到如今,懿轩想不出理由不给你。这世上除了懿轩,也只得你一人,够格拥有它。” 慕容厉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接过盒子时还在打量郭逸面上神色,见他虽是有些伤感,却仍是笑着,便小心翻来覆去的看看,将画轴放到一边去,沿着盒盖轻轻开启。 “这是何物?”慕容厉将盒中那样东西取了出来,左看右看也没明白究竟是何物事。 郭逸笑道:“你且对着光看看,其中另有玄机。” 慕容厉依言将那长圆形的东西对着阳光看了看,奇道:“什么东西,其中有字,但却太小,看不清。” 郭逸吁了口长气,决心已定。 他抬手拿过那样东西,口中慢慢解释着:“此物是郭家代代相传的秘籍精华所在。只传家人长子,不传外婿旁亲。但到懿轩这一代,已只余我一人。故此家父说过,若是将来无有子女可习此武学,便可传予懿轩心仪之人……但,适儿那般体质,师傅先前也讲过,确是不能学高深武艺,懿轩思虑良久,决定将此物交予你,明日以后,由你自行选择良才,将此学倾囊而授。但若是传错了人,或者此物乃我所有之事为你说了出去,慕容厉,这后果可不是越国上下所能承受。它原本就由多名武学宗学集数代先人之长所成,留在郭家,也是一番苦战,故此从不出世,亦不传予外人。你……可得保存好了。” 说罢,郭逸侧过头看着慕容厉,一脸郑重。 “我……肃恭怎、怎敢收下如此宝物?”慕容厉实没想到,这看不出名堂的东西来历竟这么深远,其中也不知包涵了多少性命、多少心血、几番恶斗? 郭逸仔细看他面上神色,见其毫无半点作假,倒是十分紧张,忍不住便笑了笑,又道:“你既知是宝物,便乖乖收下,替我……保存好它。此物原由我父保管,哪知有一日来了个枯瘦奇怪的老者,偏要向父亲索去,恶斗一番败在父亲掌下,从此便扬言要苦练武学,终有一日战胜父亲后,将此物带走。他一直在我家住下,做了家仆十五年,自小父亲便教我不必将他当家仆看待,但也不许我接近他,要我提防着。哪知……父亲战死后,尸骨无存,那老者仍是留在我家,为我看着邺城中一间百年老店,直到如今。当时我,随师习武历练,常年不在家中,此物便一直在他手上,到这刻却还是原样,不曾被他换走。其实,也是个性情中人……若非他年纪已大,又不知真实来历,懿轩倒曾想过留给他。” “噢,这便是说,便宜我了?”慕容厉扬扬眉毛,一脸的不以为然,反而笑嘻嘻的勾住郭逸脖子,将他推到墙角去:“懿轩你莫要转移话题,你方才说的,肃恭可全听得清楚。岳父大人是说,可传予懿轩心仪之人……那老者与你既非姻亲亦无血缘,你若留给他,倒是怪了。” 岳父大人?!郭轩脑中嗡了一声,暗道惨了,竟一时口快说了出来……“我、我父说的自是女……”他还未说完,慕容厉早便满心欢喜的亲了过去,但只片刻功夫,郭逸便又重获自由。 “女子是么?”慕容厉扯着嘴角,将唇自郭逸面前松开,冷冷道:“那为何不传予宋云儿?她岂非正是女子,又为你育有一子,还是你名正言顺的夫人!” 第一百四十一回 郭逸心道不妙,他分明是一番好意,竟又因着云儿的关系,弄巧成拙。 他叹了口气,伸手绕过慕容厉腰间,靠在他肩上轻声道:“肃恭,懿轩不知如何说起。或许一时激动,说错了话害你误会,但此物并未给她看过,她亦不曾知晓。她曾是我妻,此事是事实不假,但懿轩也许因着当日认识她后,便变得有些奇怪,甚至连这样东西,也是近日才记起来……还是因着解毒以后,肃恭送了我的那几样东西都随身带着,恍惚间记得似是有件重要宝物不在身边。故此,懿轩上次离开时便惦记着要找到最合适的,独一无二的送予你,却又耽搁下来。一直拖到今日你说起笛子,才突然想起,总怕又忘了,这才匆忙间抛下你,跑去取了。” 他说了半天,费尽唇舌,慕容厉却仍是背对着他,脸也不转过来,一声不吭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郭逸慌了神,从未见过慕容厉这般安静,他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等了一阵仍不见慕容厉有何动静,郭逸干脆将他脸掰过来,整个人也被他反拉到墙边去靠着,鼻尖对着鼻尖,四目相对:“肃恭,你究竟……还在质疑懿轩么?想要些什么,要如何做?尽管说出来,无需如此憋闷,教人害怕……” 慕容厉抿了抿唇,本来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听到郭逸所说的,立即瞪大了眼睛叫道:“没、肃恭不曾质疑什么……懿轩你莫要乱想,肃恭只是听着懿轩所说的,越发的觉得,此物……如此珍贵,由肃恭保管,恐、恐有所失,也、也不太妥当……” “有何不妥当?”郭逸终是松了口气,进而贴着他唇角,轻声细语,面若桃花:“我越国军权,在肃恭之手:越国皇权,肃恭领了一半……就连越国帝师、当朝丞相都是肃恭的,何况一份秘籍?” “我……”慕容厉心潮澎湃,郭逸这般说法,他不单哑口无言,更多的便想将这天下少有的无双男子再度拖上床去好生纵情疯狂一番。但郭逸似乎比他快了一步,早在他张嘴时便已亲了过去,更拥紧了不许他动弹,只一会功夫便又猛的松开他,喘着气笑道:“再疯下去,明日便无法动弹了……但你若还要推诿,懿轩倒真是毫无办法,只得将这秘籍烧了,永绝于世,以证吾心!” 慕容厉傻了眼,呐呐道:“肃恭又在做梦罢?怎么如此不真实……” “哦?不若懿轩再辛苦一次,顺道再听听为师的好徒儿哭着求饶是何等动人……”郭逸挑着眉,作势便要将他往顶楼拉上去,慕容厉吓了一跳,忙连声大叫着:“不必不必!肃恭错了,懿轩你饶了我吧……无论什么,我都要,秘籍也好,宝物也罢,只要懿轩给的,肃恭必是喜欢的!” 郭逸哭笑不得,拉起他到一边美人靠上坐下,叹息不已:“怎么如此说来,倒像是求着你收下了?你要知道,无论多贵重的宝物,需得善识善用之人,才能发挥其应有之作用。懿轩虽是倾心于你,想要送你样东西以表心意,却也经过考虑,再三确认之后方才决定将这秘籍给你。其实若非肃恭尚武成痴,在军中声望极好,懿轩也只得将此物一直放在那店里任其蒙尘,枉费先贤心血。” 慕容厉望着仍在手中的秘籍,沉思片刻,终是点头道:“肃恭愿意收下,凭其中绝学,愿能早日达成愿望,除了诸国患乱后,便与懿轩向皇兄请辞,游遍天下。但这东西……究竟要如何使用?” 郭逸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好生教给他使用之法。两人专心研习其中绝学,不知不觉,天色又黑了下来。 而这时,慕容厉终能看到其中几篇,只觉虽是寥寥数语,所含精义却博大精深,一时间还无法领会。郭逸却教他莫要心急,不必忙着去练,只需记在心中,时时想起,待琢磨透了,自然而然便豁然贯通,一理知,百理知,则自是易学易练。 待慕容厉好生将秘籍收回盒中,揣进怀里时,这才在黑暗中见着那幅画卷,顿时好奇心又起,央着郭逸让他打开来看。 郭逸暗叹幸亏天色已晚,否则一张老脸还不知要往何处去藏,便道:“你自己打开便是,懿轩去外面寻个酒楼买些吃的,片刻便回来了。” 说罢他也不等慕容厉答应,匆忙间引着琴案上的烛台,便又穿栏而出。但刚出去,他却又折了回来。 慕容厉手上画卷尚未来得及解开,便见郭逸又奔回来,望着他似是有事要说,却又不吱声。 “怎么了?不若由肃恭去?”慕容厉偏着头看看他,一时不明白他为何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郭逸尴尬之余,终还是将心一横,开口道:“我没带银子……” “哎呀,真不巧。换了衣衫,我也没带。”慕容厉摸着袖袍才想起来,出门时根本不曾想过要带银子,更不曾想过侍卫们全不在身边,吃些东西居然还要自己亲去付账! 无奈之下,二人只得空着肚子带了那布袋一道回府。慕容厉刚进侯府大门,便大声呼喝着将侍卫们骂了一通,待他们全都不再窃笑不止了,这才吩咐下去准备吃的,自己却是一脸兴奋的拉着郭逸:“走,回房去,这画,肃恭还未看的。” “……好。”郭逸心知要来的迟早会来,逃也逃不了多久,硬着头皮便跟了进去,被慕容厉拉着的手,连掌心里都是汗。 只是,当那幅画被慕容厉小心铺开放到桌上摊开时,郭逸仍是躲了起来——他只说了句:“太累了,明日还要早起,不吃了。”便将自己整个人都丢进榻上被褥里,包得严严实实。 外间慕容厉心下奇怪:怎么才说饿了,如今却又说不吃了? 但随即他定睛看着那幅画,便明白为何这人要躲了。 画中,赫然是一名大红披风、单骑弯弓的少年。那少年样貌与慕容厉倒有九分相似,只除了此刻慕容厉不曾穿着战袍,武器亦有些不同以外,就连跨下那匹马儿也是往日前去接郭逸时一样的装备:马鞍、水袋,缰绳上的红缨、搭扣等一应俱全。 那画并无背景,显是即兴所为,却还是认真的题了几行字在其上,留下了郭逸的印章。 慕容厉细看那些字,见其上以草书写着:少年行,始倾心,不负朝堂不负卿。 他爱不释手,又看了好一阵,才将画小心收起来。接着便欲出门叫侍卫将饭菜送来,转头看向屏风后时,目力能及亦只得郭逸一个轮廓躺在榻上,不曾掩上帘幔,却已灭了烛火。 郭逸本不曾睡着,亦知慕容厉是何时收起画卷,甚至连他呼吸变化都一清二楚,却还是不敢吱声,只觉自己年纪大把了,竟冲动之下作出这等名堂,倒像是被慕容厉给传染了痴迷之症。但他又觉得十分享受这般感觉,一边慢慢想象慕容厉该是何等心境,一边渐渐的模糊了意识,真的睡着了。 次日醒来时,郭逸果然微一动弹便知仍是被慕容厉抱着,他闭了闭眼,忍不住便又想笑:“肃恭,起来,早朝去。” 无奈这人平日里精神不错,此刻却耍起赖来,不单自己不起,还要死抱着郭逸:“尚早……再睡片刻……” 若说郭逸平素随和,倒也是挺随和,很好说话。但若有人在他面前赖皮,尤其是明知有重要事情时还欲拖延,他便往往有些无法自控。 此刻,慕容厉便深切体会到了: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也好,偏莫要误事才好。否则这丞相大人发起飚来,不止侯府,只怕是整座邺城都听到他那声惨叫了。 第一百四十二回 其实郭逸也没做什么,他只不过被慕容厉勒得有些气闷,叫也不动推也不起,顿时脾气上来,不怒反笑,声音温柔无比的说着:“昨晚睡着了,竟忘了给肃恭上药!”慕容厉心里还正高兴,哪知他竟一掌对准目标使劲拍了过去,正中伤口的同时,慕容厉惨嚎一声跳下了榻。 待他们出门进宫时,其实还只是丑时已过寅时未至。可怜慕容厉一路上哈欠连接打个不停,偏偏今日还得坐在殿内御阶上方,不准失了他的侯爷风范。 慕容临与他差不多模样,也是哈欠连天,却又比他与郭逸到得还要早些。看到这两人进来,顿时眼神就变了,精神饱满的冲慕容厉奔来,开始讲述他近日“不小心”知道的些事情。 他没说几句,红袍怪仍旧一身大红袍子,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冲郭逸无声的笑笑,阴恻恻的开口道:“看来休息得不错哇……” 郭逸和慕容厉两人闲闲的站在殿前广场上,看着慕容临惊慌失措的退开,又开始结巴:“其实也不然,还、还困意不减,只是见着懿轩精神不错,心中高兴所致……一时的,一时的!” “师傅您言下之意,像是严亭如今……又归您管了?又学了哪些养生之法么?”郭逸忍着笑,故作正经,一语双关的问了。红袍怪望了望他,傲然道:“为师这是为了他好!” 一边说,他一边伸手将慕容临拉到身侧,往他嘴里塞了颗不知名的丹药,嘿嘿怪笑着:“若是今日再逃出去,你可就自作自受了!” 慕容临被迫吞下后立即暴跳如雷,也不管还有人在一旁,大叫道:“老怪物,你天未黑就将本王折腾得半死!如今竟又逼着吃这些药!若是被你弄死了,本王定要找你玩命!” 郭逸张大了嘴,望着慕容临面红耳赤的模样,又望了望慕容厉,忍不住低声道:“真不知陛下被惹急了,是否也这般口无遮拦……” “懿轩你何出此言?”慕容厉好奇的望着他,浑然不知郭逸暗地里认为慕容家都是这类看上去斯文一着急就乱说话的家伙,倒惹得郭逸尴尬无比,连咳数声才道:“好了,师傅莫要再为难他了,既是已不怕他逃了,就等陛下来吧。” 他此言既出,几人都安静下来。红袍怪更是皱了皱眉头,沉声道:“逸儿你……昨晚去了何处?适儿十分不愉,说你这个做爹爹的,如今连小年夜也不见影子了。” 郭逸脑袋里嗡嗡作响,脱口道:“小年夜?昨晚?……这可糟了!懿轩竟真是过得时日不知了!师傅,下朝后若是无甚大事,便带徒儿去看看适儿罢。” 红袍怪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怕你是去不了了。下朝后,另有重要事情要办。肃恭小子应是知晓,怎地不曾告诉过你?” “这个……”郭逸脸上红了红,低头道:“昨日确是不曾谈论朝中之事,也是逸儿自行决定的。故此,肃恭还未曾有机会与逸儿说任何事情。” 这下不单是红袍怪,连慕容临都开始叹气了。几人趁着时辰尚早,向值班的侍卫说明以后,进入议事殿一边的偏殿去,将最近的消息一鼓脑儿全告诉了郭逸。 郭逸越听越觉头疼,他丝毫不知,慕容时竟为着他这新任丞旧的上任,将岁末大典推到小年当日。 可惜昨日他自然是到不了的,慕容时得知郭逸与慕容厉在楼外楼逍遥快活时,脸色都变了,仍是对群臣说留至今日,言辞之间竟全是尊重,毫无半点不悦。 “满朝文武,多半都是新任的官员。”慕容临摇着折扇,点着郭逸的鼻子,好气又好笑:“你倒好,索性不来了。亏得时儿对你仍是全心信任,做足了面子,倒教那帮子新任的家伙们觉着,你这帝师是何等傲气之人,竟是想来便来,不想来便可不来!今日上朝,你若是再不好好让他们瞧瞧,说不得声誉便毁了。” 说罢,他又一记折扇敲到慕容厉头上,连声骂道:“当日懿轩被救之前,你皇兄是如何骂你了?如今你倒好,遂了你的心愿是么?就这么报答当朝天子?你那什么破竹楼,若是你皇兄不允,你建得起来么?莫要忘了,你的银子全在国库里!何况,若是你家皇兄真有心与你争夺,以他一朝天子,权利滔天,莫说你一个侯爷,就算是懿轩如何不喜欢,他一道圣旨下来,除了抗旨不遵逃出去,你还能要如何?厉儿你莫要告诉皇叔,只需如今这般成日粘着懿轩便够知足了?” 慕容厉脸涨得通红,自知理亏,乖乖听着慕容临训话。直到他说完了,才沉声道:“厉儿确是太过了些,多谢皇叔。但……厉儿日后还会如此,只要懿轩累了或是出了任何危险,厉儿便不能带他进宫回府!无论是楼外楼,还是旁的任何地方,厉儿就算身无分文,也会想尽办法,找个舒适去处,给他好生休养生息。” “休养生息?”红袍怪撇着嘴,斜斜的暼他一眼:“只是休养生息,也不必……嗯,你二人互相看看,莫要以为隔天便淡到看不见的地步!晚些时候,殿上记着莫要离那些官员太近,免得出丑!” 慕容厉呐呐的应了一声,转头看了看郭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没有哇……”他说着,抬头间无意中看到慕容临脖子上倒有一块紫红色的,立即张大嘴巴指着那处:“皇……皇叔,你、你、快去换件内衫!” 慕容临翻了个白眼,“本王不怕,本王坐在御阶之上,帝王身侧,旁人看不着。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懿轩罢了。” 郭逸咳个不停,半晌才道:“你们莫要再说这些了,还是先出去罢,时候应该不早,陛下想必也快到了。”说着,他便回身当先往外走,却又顿了一会,伸手,使劲拉过慕容厉,盯着他有些发红的面庞笑道:“不是说过再不放开么?有什么好怕?” 慕容厉虎目猛的瞪大了一瞬,随即便又眯起来,反而先郭逸一步,牵着他稳稳当当的走了出去。 有些时候,你越是害怕,便越是容易出错。越是勇于去面对,便会发觉,其实原来如此轻松。 当慕容时从朴宸殿盛装行至殿前时,便见着这两人十指相扣,一齐向他行礼。 慕容时面色在黑暗中亦是有些发青,却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便道:“上朝吧。师傅如今模样,显是已彻底无恙,朕也便放心了。稍后说不得便要多站一会,皇弟莫要在满朝臣子面前胡闹才是。” 说罢,便当先进去了。 同来的人中,并无陈熹泓,却有慕容雨。这公主殿下看了他们一会,捂着嘴笑个不停:“师兄,快些进去。你手上拿的什么?还是快交予礼官去,哪有丞相大人亲自抱着东西上朝的。” 说罢,她便抢了郭逸手上几个长匣子,亲自交予礼官,清脆的声音在广场上响起:“这些是丞相大人的东西,一会若是丞相大人要用,便传进殿来。” 几人这才鱼贯而入,后面跟着的,自大到小,由老到新,无论是军机营的老统领,还是新进的太守们,全被这郭逸与慕容厉形影不离的举动看傻了眼。最为重要的是,他们眼见着当朝天子竟不曾生气,还语出关怀,显是对这师傅与皇弟好得几近纵容的地步! 其中有几个不曾见过郭逸的,甚至还在后面窃窃私语:这人是谁啊,怎么如此放肆?但却都立即噤声跪下,再不敢私下讨论。 原因无它,只是慕容时正坐在御阶龙椅之上与慕容临低声交谈,不知怎地竟听到他们那最末处的交谈,他凤目望了过去,肃容道:“何人出言辱我越国帝师、当朝丞相?上任不过一月功夫,已连朕的师傅都管得着了?” 第一百四十三回 慕容临已坐回一边的椅子上去,闻言也冲殿门附近望了望,随即干笑着道:“陛下,新晋官员不知帝师真面目,也是情有可原之事。您看……今日既有岁末大典,不若早些将正事办妥了?” 慕容时回眸望了望他,面上不动声色,凤目却已转到御阶下第一首位的两人身上:“既是皇叔求情,师傅与师公觉得如何?” 两人自是毫无异议,郭逸更是笑着摇头,行礼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陛下厚爱,懿轩心中有愧,故而昨日偷闲写了几幅字画带了上殿来,作为送予陛下与皇叔、师傅的年礼。” 说话间,礼官早已按慕容雨吩咐的,将那几个长匣子呈了上来。 郭逸亲手接过,却不打开,只依着自己作好的记号,一样样送到他们手上,却还留下一个,走到殿中站定,向慕容时道:“懿轩数月不在宫中,如今是初见新进同僚,此处还有一幅,便留作晚些时候大典时胜出者的贺礼罢。” 闻言,慕容时与慕容临同时叫好,却还夹了一声更响亮的:不好! 郭逸抿了抿唇,笑意扩大了些,却也不吱声,只由着慕容时偏头看向那声音来源道:“皇弟为何反对?” 慕容厉抬头看看慕容时,又看看正笑着的郭逸,闭了闭眼,终是大声道:“肃恭不喜!” “哦?”红袍怪懒洋洋的看着他,挑眉道:“莫非侯爷毫无信心在比试中获胜?老夫可是知道你那几手功夫,也亲见你近日练了字,怎么堂堂一个侯爷竟觉得自己比不过这朝中呆了不过月余的大臣们?此次比试,文武皆有,本是老夫提议,故而取了初进殿的官员,或是不及弱冠之年的少年,胜者不单可获我徒逸儿的贺礼,还可向吾皇提个条件,有求必应。” 郭逸一时忍不住,抿着嘴又笑了一声,立即咳嗽一声道:“若是认真算来,肃恭也算是懿轩徒儿,既是害怕,便无需参赛,由为师作主为他弃权吧。” “不行!”慕容时、慕容厉异口同声,大叫一声却又似都愣了愣,慕容时眨了眨眼,示意慕容厉先说。 慕容厉这才站起身来,朗声道:“既是国师安排,肃恭自当参与。只不过,皇兄这句有求必应,不知是否对肃恭亦有效?” 慕容时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凤目中闪出几分玩味:“自是有效。但若是朕的皇弟,即便是要这皇位,朕也答应。只除了……强人所难。” 此言既出,殿上各人心中都开始不安起来。但凡有点眼色,或是稍打听过的,皆知这皇家兄弟对帝师的情感非比寻常。他们虽不知慕容时曾如何用计整过慕容厉,却也从这两人说的话中,听出了些火药味儿。 偏偏就只有那当事人最是清闲,一脸的笑意站在原处。 这时慕容雨突然开口:“两位皇兄既已安排妥当,便莫要再说下去了。若是误了辰时,岂非又白白多等了这些时日?” 慕容时这才作罢,挥手示意慕容厉一边坐好,肃容道:“今日朕的师傅回朝,乃是大幸大喜之事,方才各类小事,统统不予追究。” 说罢,他叫郭逸以外的所有人等皆都坐下,只余郭逸一人跪于殿中,听得他道:“太傅郭逸,随国师一道远赴玉门关外打探敌情,为朕取得蛮族地图、战略、民风等情报上百份,更将五载之间悉心教导的师弟们带回朝中,解了缺才危机,却又立即前往莫愁湖,与朕的皇弟一道巧施妙计,破了贼子南蛮教主奸计!太傅更是独自潜入秘道,顺藤摸瓜找到贼子藏身于祁国宫中,却在遁回秘道时,身受重伤,前日方才醒转……故此,朕特地将大典移至今日,亦将太傅出任丞相之礼,移至今日辰时……来人!为我朝丞相大人呈上官服、官印,由皇弟亲自带丞相去更衣换装,待收拾停当,再行返回。只是,切记要快些……肃恭,可听到了?” 举座皆惊。 任谁都不曾料到,慕容时不单将郭逸说得身受重伤为国鞠躬尽瘁,还把慕容厉吃醋担心前往莫愁湖的巧合,说成是两人设计而为!不单如此,他竟命慕容厉去为郭逸更换新装,还特地嘱咐要快些回来! 慕容厉更是张大了嘴愣住,直到慕容临一记折扇敲到他头上,方才醒悟过来,大声应着,便举步下去,走到郭逸前头带路。后者行过礼,突然望着慕容时笑了笑,抬手轻拍慕容厉一记,推了他一把,快步走了出去。 两人刚出去,慕容时便变了脸色,大叫道:“方才胆敢非议丞相之人,予朕出来!” 慕容临大吃一惊,他本以为慕容时此举是真想通了,不料却突然又这般暴戾,显是拿那新来的小官当出气筒,还不欲被出去那两个知道! 他想了想,冲一旁不远的红袍怪打了个眼色,连忙也大叫道:“人呢,还不快些出来?陛下要尔等先行比试,岂有不知之理?” “来人,将试题取来!”红袍怪挑了挑眉毛,看着慕容时面色更加阴沉,却还是毫不顾忌的喊了出来,同时不忘小声道:“陛下方才说了不予计较,切莫冲动,君无戏言。” 慕容时喉结上下滑动数次,这才缓缓点头道:“那便先行开始。肃恭回来时,只需与最后胜出者比较一番便可。但他一向尚武轻文,故此,说不得还得分开比试……人来,将兵器抬两组上殿,免得四处走动,反而误事。” “误事”两个字一说,他脸色又变了变,慕容临与红袍怪看得分明,心中也跟着跳了几跳,纷纷暗自祈求慕容厉莫要不知轻重,快些放郭逸一道回来才好。 反观慕容厉,陪着郭逸去了偏殿,接过礼官手中崭新的丞相官服与官印等物,便又只余他与郭逸两人单独相处。 郭逸仍是嘴角啜着些笑意,任由他为自己换上新的官服,只在最后扣上束冠时,才轻叹了一声:“你又鲁莽了……稍后若是输了便罢,若是赢了,记得谦虚些,莫要仗着陛下那般说了,就胡乱要求。纵有所求,也先留下,不要立即便说出口,以免他不高兴之余……又出些乱子。” 慕容厉无声的点点头,退开一步望着郭逸,一双虎目中尽显痴迷:“懿轩……这副装扮,肃恭终明白为何皇兄要催了,哪是什么时辰快到,这分明便是特地照你身形喜好所制!这所谓丞相官服,只不过是他讨好你的方式之一罢了!” 他其实也并非无的放矢,郭逸如今穿的这套,显非寻常官服所能具备齐全。 这身雪白袍服,上为虎纹下为云纹,皆以紫色绣成,手腕与腰间都有武将之职才配备的紫色护腕与束腰作衬,而那衣带与束冠却是只与皇权相差一阶的淡金色,更与谦王衣着相当。而这金色虽是俗气,但又最衬郭逸本就白皙的肤色,故而看上去便显得格外不凡。他满头黑发被束冠拢了大半,余下亦是垂至腰间去,再将那青锋剑佩到腰上,穿好靴子在殿中走动几步,慕容厉便已傻了眼,实是不愿他出去被任何人见着,却又不得不出去! 一想到郭逸以后要这般打扮每日在朝中议事,慕容厉便觉头大如斗,心中深有所虑,唯恐郭逸会被旁人给拐了。 随着慕容厉的视线所及之处,郭逸也自行打量一番,再看他眸中神色似乎颇为担心,虽不甚明白,却还是顺手将换下的袍服折好,放回原本盛着丞相官服的衣箱里去,拍着慕容厉肩头道:“莫要说些傻话,快走。若是晚了,便不好。” 第一百四十四回 说罢,郭逸当先往外行去。慕容厉望着他背影,突然出声道:“如今郭逸已是丞相,往后岂非……更忙?” 郭逸头也不回,停下来往后伸出一只手,语声里有淡淡的笑意:“郭逸纵是再忙,也不会忘了承诺独自涉险。倒是侯爷,人前要有个侯爷的样子,莫要徒增烦恼才是。” 两只手牢牢牵着,一路返回议事大殿,却再无人非议——他们只顾望着郭逸,个个半张着嘴,显是与慕容厉心中顾虑一般,为郭逸如今模样所致,哪还有功夫管两人如何进来? 慕容厉虎目四顾,有些人被他瞪得回过神来,立即便将惊讶与倾慕化为阵阵赞叹:丞相大人,果真倾国之姿,非常人所能比拟。但其它的,却被慕容厉那有如实质的冷意吓得腿脚发软,立即低下了头不敢再看郭逸一眼。 纵然是那成日里自称不务正业,却又有巧夺天工之技、亲自选样定制官袍的慕容临,也望着郭逸傻了眼,脱口道:“这般模样上朝,谁还有心思议政……” 那些原本执笔参试的官员,也都停下来望着郭逸发呆,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人仍专心致志,却是郭逸那几个托尔镇中的弟子。至于武比,根本不曾开始,红袍怪站在兵器架旁,使劲瞪了慕容临一眼,咳了一声:“既是丞相回来了,便到一旁稍候,看他们考完后,再另行议事。” “且慢。”慕容时一直凝视着的,也不知是郭逸,还是他牵着慕容厉那只手。此时,他面上终是有了些笑容,左右看看,出声道,“国师先坐,朕有个主意。” 红袍怪倒像是早习惯了,一直便瞧着他们几人动静。此刻听慕容时如此说法,愣了一下:“愿闻其详。” 慕容时站起身来,一边走下御阶,一边朗声道:“今日本是我朝中岁末大典,且应为朕的师傅、越国太傅郭逸受封任丞相之职,但观众爱卿似是已为丞相风采折服,不若便先行听封,再由丞相大人亲自主持此次的文试。且观方才回来时,肃恭似是精神不错,不若稍侯由定国侯亲自到殿中起擂。至于裁证,文有谦王,武有国师,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他嘴上是问诸位,人却已走到郭逸面前,凤目微眯着,一副不容反对的模样。 郭逸后退一步,正要鞠身说话,却被慕容时抢先托住他双臂,就听慕容时低声道:“师傅,徒儿本不愿师傅当此大任。徒儿心有不忍,但无奈诸国虎视眈眈,此后必将十分辛苦,请太傅原谅朕……郭逸,跪下听旨。” 说罢,他立即松手。转身之际,回首看了慕容厉一眼,便大步回到龙椅前坐下,扬声道:“今我越国宰相李元甫,勾结外贼,几度谋反乱国,与太后李嫣一道为祸朝前宫后,更令先皇惨遭下毒身亡、令太傅郭逸身中毒蛊近十载!经查证,已将那两人打入天牢,待大典结束后,明日便由朕与诸臣当朝亲审!但国不能一日无相,朕考虑再三,废除宰相一职,立太傅郭逸为丞相,统管天下文臣。另,重立赵……谦老先生为国师!此二人辅政之余,军中事务,亦可由定国侯与之共商。即刻授予印信、官符,府邸在邺城与皇宫方圆百里内随意挑选,当日即可动工,无需再上报了!” 此等权利,可真谓为与天子齐驾了。 师徒二人跪下领了官印等物,慕容临面色便变得有些奇怪了:“陛下方才立为国师之人,是、是何名字?” 慕容时看他一眼,忍不住笑着道:“国师原名无人知晓,只知先皇赐字为谦。”说着,他又看了看红袍怪,见其抿着唇似是十分辛苦的模样,顿时又像是才想起来一般,朗声加了一句:“哎呀!朕方才想起,皇叔与师傅是同年所生,师傅的字号均是先皇所取,皇叔这谦王之号……似也是、咳咳,也是先皇所取。” 郭逸险些笑出声来,却见御阶之上慕容厉神色不妙,立即想起方才慕容时所言,暗道这人只怕是倔劲上来,又想什么主意,此时再劝,还是不妥。 他考虑一阵,开口道:“陛下,不若先行考过,宴会时再谈这些?” 见慕容时点头,他连忙又道:“只是不知,武比可否则下臣来考?懿轩近日接连昏睡三十六个时辰,实在想活动一番,至于那些赏赐,懿轩亦可不要,陛下觉得如何?” “不成!”慕容时还未开口,慕容厉倒是大声叫着走了下来,站在他身侧看了一眼,便仰头对慕容时道:“皇兄,肃恭愿为擂主,既考较我朝大员武艺,亦为博个喜庆,更证我定国将军之名!” 慕容时眯起眼睛看着他半晌,突然一拍龙椅,似笑非笑:“好啊,你既有此志,那便不拘参擂者是谁,只是这殿上之人,个个可去。若能一举赢到最后,无论侯爷要什么,朕也准了。” “不知皇兄所言,可当得真?” “君无戏言!” “摆擂!” “肃恭!”郭逸皱了皱眉头,喊住正欲出殿换上武服铠甲的慕容厉,后者亦与他回殿之时一般,头也未回,只是在他身侧停下,轻声道:“丞相厚爱,本侯心中有数。且安心去主持文试,静候佳音。” 考校终于重新开始,郭逸一边站好,仔细注意那些官员在这大殿中的表现,同时耳边听着慕容厉在殿中与其它几员大将打斗时的声音,面上笑意不减。 慕容临也已下得御阶,在他身边悄声道:“时儿他……似乎是看准了厉儿必会逞一时之勇,才突然改了主意。但懿轩你这副样子,也确是太过招眼,实是严亭当日只顾着好看,倒不想,竟出乎意料。” “无妨。陛下虽有些脾气,倒还算英明之举。至于肃恭,他既说了心中有数,那便随他去。”郭逸微动嘴角,轻轻应着:“何况,严亭一番好意,想必也费了不少心思,纵然是惊世骇俗,懿轩也得穿上。” “什么惊世骇俗!分明只是……只是太过耀眼出尘罢了。”慕容临没好气的看了看他,偏过头去瞟了红袍怪一眼,才又望望殿中慕容厉:“哎,这小子不经打。厉儿根本还没出几拳,这便要认输了。” 郭逸却看也不看一眼,径自笑了笑:“严亭,可知为何我师傅取字为谦?” “……不知,亦不想知道!懿轩若是无事,便巡视一番,莫要扰了考生思绪!” 郭逸也不与他计较,只淡淡哦了一声道:“还是谦王考虑周到。那,我便不说了。至于肃恭那边,懿轩只听便知已连胜三场了。” 转眼便是两个时辰过去,文考已结束了。 郭逸端坐殿前,逐个将试题与答案翻了一遍,挑了最好的三篇呈给慕容时后,便算是已完成了任务。他眼前十丈开外,慕容厉已将满朝武将打得个七零八落,此刻正与一名新试完毕却自告奋勇的文官对拆,更是毫无凶险可言。 那一眼看过去便是文弱之姿、年轻无比的官员,打了几下后便退开,示意认输后却不离开,只向慕容厉道:“小生原就敌不过侯爷,只是上来见识一番,多谢侯爷!” 居然是特地上去长见识的。慕容厉哭笑不得,却还是放他离开,抬手抹了把汗:“还有何人要来比试?” “我来。” 众人虽已听出是何人说话,却仍是忍不住看向声音来源,瞬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第一百四十五回 郭逸抬头看了一眼便愣了。 他张了张嘴,却还是老实闭上,只皱紧了眉头,眼见着那出声之人自行解下外袍,取了身上佩剑,一步步走入擂台范围去:“肃恭,莫说为兄不公,你已占尽先机。此战,再所难免。出手罢。” 他说得平静,慕容厉也一脸早知如此的模样,倒不似旁人那般惊讶。 听他说出手,慕容厉便点了点头,举起手中长刀握拳为礼:“确已占尽先机,还望皇兄莫要怪罪,有些事情,肃恭虽不屑为之,却也一清二楚要如何去做。只愿此战以后,无论如何,莫要再发生如当初那般事情……” 出战的,自是慕容时。 他只点点头,便拔剑出鞘,比个起手式,看慕容厉长刀挑了过来,才一剑斜斜切出,避其锋芒。 郭逸站在殿中,脸上毫无表情的望着。这两人竟真的动起手来,众臣在一边亦是惊愕莫名,纷纷将目光投到他们身上,再顾不得其它任何事情。 两道人影,一个银白将军战甲,一个明黄天子战袍,在大殿中来回移动,剑光闪处,长刀撞击之声亦连番响起,一时间,两人战个平手,均是奈何对方不得。 他兄弟二人师从郭逸,各有千秋。虽说慕容时剑势犀利狠毒,胜在常走偏锋,慕容厉刀法又原为马战所长,大开大翕之际原是力道威猛,但却同有一个快字。故此殿上众人只见银黄两团人影不住移动,刀光剑影不时闪现,武器相击之声绵绵不绝,倒真只有那么少数几人看清他们一招一势。 慕容临武功被郭逸废去五载有余,自也是看不明白。他正想凑到郭逸身边听他解说,便觉腰间一紧,红袍怪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后,低声道:“一时之间难分胜负,无人留意此间,休想自老夫掌下逃出……” 说着说着,他竟还趁机在慕容临后颈上轻咬一记! 若不是此时此地不宜出声喧哗,慕容临立即便想高声叫来侍卫,将这嚣张无状的国师大人赶下去,以辱及皇亲之罪……“如何?” 慕容临丝毫不察自己已将满腹牢骚低声说了出来,直到自己在那思索如何处置这老怪物时,听到红袍怪悄声问他,还道:“容本王想想……哎?” 他终是反应过来,立即便想推开红袍怪,自龙椅后方的秘道遁走,也免得在此丢人现眼。随即腰间一松,红袍怪有若对他施了读心术一般,放开了他。 慕容临忍不住便回头想看看红袍怪,孰料甫一转动脑袋,唇间已被飞快的亲了一记!他面红耳赤之际,还来不及发脾气,便听那人低笑道:“肃恭小子要胜了,往后可有好戏看了。临儿呆在此处,莫要插话!” 话音刚落,他人已如轻烟般飘到郭逸身侧去,顿时听到郭逸轻道:“师傅也太过出众了些……往后可莫要如此,多少还有几位统领能够看清您一举一动。” “哎,还不是你当日废他武功时下手太狠了,否则老夫怎会觉得他甚是可怜……”红袍怪低声抱怨了几句,突然将声音扩大,殿中所有人均听到他说:“逸儿,依你所见,谁能胜出?” 郭逸差点便噎着,他无声的叹了口气,见场中两人似无异常,并未为这突然响起的声音所扰,才缓缓道:“陛下与侯爷,自是各有千秋,师傅,恕徒儿眼拙!左右师傅仙踪步法惊世骇俗,也不惧宫中常规礼法所限,不若便为诸位同僚演示一番,顺道……上去与公主打个赌?” 公主自是坐在慕容临身后的慕容雨了。 红袍怪老脸顿时通红,显是这才想起不远处早有人将他方才那番举动看了个一清二楚! “本姑娘可不与你们掺和!”慕容雨立即便撇清了关系,她一直躲在后面静观一切,本来十分悠闲看着好戏,谁知红袍怪居然如此大胆,竟未曾发现她就在近前,倒害她这个旁观者面红耳赤。 “好了,莫要再闹了。”郭逸无奈的望了望这一大一小,开始有些焦虑。他眼见慕容时听着红袍怪开口说话便换了招式,竟与当日他这个做师傅的考较之时一般,使出最狠辣的那几招来! 慕容厉虽说学了秘籍上的武功,可也才不过半日,根本不曾融会贯通,除了仗着一向比慕容时高出一截的内功与根骨,反倒是在体力上输了一筹——他已连战十余场不曾休息! 就在郭逸不自觉露出紧张神色,心中已认定慕容厉将要输掉之时,异变突起! 不知为何,慕容时一剑刺出去,脚下突然顿了一瞬,慕容厉长刀本欲前挡,却冲过了势头,“嘶啦”一声,将慕容时的明黄战袍撕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住手!打和!”郭逸听到这声布料响声,心中狂跳,不安感弥漫全身,他再顾不得其它,立即冲入战圈之中,一手一个将这两兄弟分了开来:“陛下,侯爷,虽说懿轩已非是往日皇子太傅,但你二人武功确由懿轩一手教会……若二位还要打下去,恕懿轩以师傅身份,门规按私斗处理,当废其内功修为!” 慕容时脸色铁青,自被郭逸拉开,他便一直低着头看向自己袍上那道长长的口子,一言不发。此刻郭逸如此说法,他才慢慢抬头道:“师傅,徒儿不敢……确是徒儿输了,师傅莫因徒儿身份而说谎!” “陛下不曾输。懿轩看得清楚,若非陛下及时收脚,一剑刺出,侯爷非死既伤。此也是懿轩不顾两位身份,扯开你们的原因之一。”郭逸从鼻子里呼出一口长气,凝神望着慕容时道:“懿轩自知确是有些事情,有负于陛下所愿,却不曾刻意避让,是以一直心怀不安。如今你二人在满朝文武面前大打出手,陛下竟能及时收住绝招,懿轩心中,实是佩服。” 慕容时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无半点火气,只轻点头道:“其实,皇弟只是心软。丞相知道,朕便不多说了。肃恭,朕欠你一个愿望,不过那幅字画,却还不归你所有。除非你能再应文试,胜过丞相亲点的头三名大臣,否则丞相的墨宝定是得送出去。” 说罢,他一脸兴味的望着慕容厉,等着看他究竟是否答应。 慕容厉顿时又成了众人焦点,许多人都知道定国将军威名远播,嗜武成痴,自幼受了太傅不少处罚,却还是重武轻文!如今,慕容时这般要求,岂非正是为难他? 慕容厉将手中长刀交予殿前侍卫,顺手擦掉额上汗渍,一双虎目在郭逸脸上扫了扫,才又看向慕容时,沉声道:“皇兄所欲,肃恭亦所欲。世人只知肃恭重武轻文,本侯今日便顺道教他们领会一番,定国将军威名源自武艺,定国侯之名,却又源于何事。来人,笔墨试卷奉上!” 说着,他便走到郭逸方才审卷的台前坐下,也不顾累得眼前发花,接过笔看了看题目,随即便扯起嘴角冲已跟过来的郭逸一笑:“这些,岂非本就是肃恭当日整理出的?看来,这出题之人,似是在偏袒肃恭?” 慕容时重重的咳嗽一声道:“那便是朕在偏袒你了?快些写罢,所有人都饿了,你打了两个时辰还不觉累么?” 红袍怪笑道:“肃恭小子一向体力不错,只不过这出题之人……咳,也确是该罚。陛下莫要袒护那人,老夫自知是谁,也愿替陛下罚他。只是此刻,还请各位先行坐下休息,待肃恭小子答完试卷,便无论是输是赢,与陛下一道移驾国宴厅去,开怀畅饮!” 第一百四十六回 闻言,众人自是又多了些期待。慕容时终又回到他那御阶之上去,也不去换身衣衫,便直接将外袍披上,望着慕容临笑道:“皇叔,你这步棋,实是下得太稳当了些。但方才,咳,方才朕虽是与皇弟尚在比试,却也一个不慎,扫了几眼,看到些幻象……想必皇叔此刻应是需得回避一阵,朕这便不强留了。但还要记得,早些回来为肃恭审卷才是!” 慕容临连道无需回避,还说既是幻象,又何来回避一说。前后矛盾之际,郭逸亦不禁扬了嘴角,却仍是站在慕容厉身边,看着他一笔一划慢慢写字,专心致志的模样,远胜当年。 慕容时轻咳一声,不再取笑慕容临,只轻道:“快与丞相送把椅子过去,看这样子,只怕是要一直在肃恭身侧呆着了。” 他说出的话,令众人一个个都掩嘴偷笑,可他自己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凤目微翕着,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这时,慕容雨突然又开口道:“皇兄,左右也是等着,不若先将师兄送的礼物打开瞧瞧?” 慕容时还未答应,红袍怪便一脸得色的扬起手中长匣,口中连说数载未见郭逸认真写几幅字,如今机会难得,要教众臣一道先看他自己所得那幅,一赏自己徒弟千金难求的好字! 郭逸已充耳不闻,他正一边看着慕容厉专心写出的字,一边回想起当年那个成天不愿好生坐上一刻钟的调皮孩子,忍不住便笑着轻声道:“肃恭幼时若有此刻一半乖巧,懿轩也不至总是打你手心了……” 这刻有侍卫送了软椅过来,他摆摆手道了谢,才将软椅移到慕容厉身边去,回首向慕容时行了一礼以示感激,这才坐下。 慕容厉偏头看了看他,眯起眼睛笑道:“若非是那般调皮,只怕懿轩心中喜欢的,还是皇兄多些。” “好了,莫要胡乱比较,快专心写吧。”郭逸见他似是十分轻松,亦无任何不愉,这才心安理得的靠到软椅上,半闭着双目开始思索其它事宜。 两刻钟过去,郭逸刚不知不觉开始瞌睡之际,便听到慕容厉低声道:“写好了。”他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伸过手去。他原以为还在侯府之中,想叫慕容厉拉他起来,不料手上一沉,竟是一份考卷! 郭逸这才回神,忙认真查看了一番,再抬头时,望向慕容厉的眼神都有些变了:“肃恭,这些……确是你自己所想?” “怎么,丞相大人,还在将本侯当孩子看待?此处可是议事大殿,不是、楼外楼……”慕容厉小声说着,冲他挤了挤眼,回身道:“皇兄,臣弟已交卷了,是否应将你们全都看过的几幅字画给肃恭看看?” “肃恭你没看过?”慕容时睁大凤目,打量他一阵,才笑道:“没想师傅竟连你也不准看,无怪皇弟那般着急,文武都要考过,非留下一幅……全在公主那处桌旁收着的,肃恭自己去瞧,为兄去看看皇弟写了些什么,教丞相那般吃惊。” 他说罢便往下走,同时又喊来一名侍卫,吩咐道:“去请熹泓为朕备件衣衫,片刻即到了……要说便说与皇弟打了一场,满身是汗,实在坐不住了,切莫说是破了道口子,免得他又教训起来,节外生枝。” 眼见着侍卫应声去了,他又望了望慕容厉,温声道:“肃恭若是看够了,便带大臣们先往国宴厅,为兄换过衣衫便来。” 而后,人已到了郭逸近前,与慕容临、红袍怪一道,将脑袋凑了过去。 而后那幅字终还是归了郭逸在托尔镇的大弟子所有,原因无它,只是慕容厉写得虽好,那字却实是学生水准,难登大雅之堂。慕容厉得知得胜者是郭逸的学生,转眼看过去也觉面熟,想了想便老实答应,只又说得慕容时与郭逸还各欠了他一个承诺,连同摆擂时那个又一并记着了。 慕容时先行,郭逸等人待到议事殿中整理完毕,才三五成群的慢慢由广场穿过林荫小道,向国宴厅走过去。众人一进国宴厅,便见着慕容时正与陈熹泓说着什么,两人靠得极近,观面上神色,似乎均有些不太高兴。 慕容雨与慕容临对视一眼,立即加快了步子赶过去,慕容临打量他们片刻,才慢慢问道:“这是怎么了?为何好好的又像是吵起来?” 慕容时脸色更差,见着郭逸与慕容厉、红袍怪都走了过来,便摆手道:“吩咐御厨摆宴!”却是只此一句,再不肯讲了。 郭逸只得望向陈熹泓:“熹泓能否告诉懿轩,究竟是出了何事,陛下突然如此不愉?” 陈熹泓摇摇头道:“不曾出事,只不过重申丞相大人回宫当日,熹泓所提议之事罢了……”他说着,便将当日发觉祁国后宫血池机密之后的打算说了出来,言下之意,便是打算等过几日立春后就回祁国去。 此言一出,就连慕容厉也有些动容,插嘴道:“太子岂非自投罗网?使者再三来要人均被皇兄杀了,此番回去,你小命难保!” 陈熹泓脸色骤变,猛的转头看向慕容时:“你……为何不曾说起?熹泓还以为,祁君早放弃了我这亡国太子,任我自生自灭了。” “哦,如今知道了,便更要回去,以免你那真夫君假父皇生气伤心,是么?”慕容时也不知为何自己要如此说话,只顾着想到什么,便将什么说了出来。 场面顿时僵住,若非是红袍怪呼喝着说要先分了主宾位坐下,还不知慕容时又会说些什么刻薄话来,惹得陈熹泓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但纵然只是这样,陈熹泓也已有些受不住了。他低声道:“熹泓确是不如当年,连亡国太子都已算不上,如今正应归去那糜烂之所,也免得在此,污了陛下凤目。” 说着,便欲转身离去。 “且慢!熹泓,留步。”郭逸出声将他拉了回来,在他耳畔轻声道:“眼下文武大臣皆在,又是岁末之宴,陛下他说话虽是难听了些,无非是不愿你就此去送死。何况熹泓在宫中这么久了,也应是深知陛下脾性如何……不妨先过了今日,过后你若觉定要离开,且陛下亦是答应,那便谁也不拦了。” 他两人在此低声商谈,那边慕容厉也已出声相劝:“皇兄自是知道他来历,当日肃恭那般误会他,皇兄亦还未明了他来意如何之时,便已颇有袒护之心。留在宫中时,他又像是个随身仆从一般,对皇兄嘘寒问暖,关照得无微不致!如今尤西太子其实是为着皇兄着想,才提出这般主意来,却更是为着越国上下,为着抓出那赵尘所致!皇兄,你如此说法,换作是肃恭,也必要心中不愉!” 慕容临连连点头道:“数次陛下感染风寒生病,也都是熹泓来找本王要药!有几次本王出宫之际,还经常收到熹泓寄来的书信,向本王报告近日陛下身体情况如何!陛下你,其实对他最是不同,只因你心中对丞相一直倾慕,乃至突然发觉钟情的不是丞相,亦会……” “莫要说下去了!朕岂是朝三暮四之人!他长得特别又如何,待朕甚好又如何?终究不是……”慕容时气得不轻,连声否认,竟像是丝毫不将陈熹泓放在心上,只说到一半便又硬生生停住,藏起来的名字,却是那一桌众人皆知。 无非还是惦记着郭逸,尤不死心,与慕容临所言一无二致。 第一百四十七回 慕容时叫声不小,陈熹泓自是听了个一清二楚。他皱着眉头转头看了慕容时一眼,朝郭逸露出个苦笑:“你看,他始终如此……令人弄不清他究竟是何意思。丞相大人,还请让熹泓出去,为熹泓留些颜面。” 郭逸无奈之下,再不敢拦着,只得放他走下首席与厅中各席相隔的台阶,眼见就要离开国宴厅。 “混帐!你当朕留你在宫中做什么?如今竟是如此迫不及待要回祁国去了?朕还偏不准了!给朕站住!”慕容时追到台阶边缘,气呼呼的瞪着陈熹泓背影,见他脚下不停,凤目中寒芒闪动:“来人,立即传书祁国国君,曰‘三皇子陈熹泓,其待人温和又不失傲气、容貌无双。入宫数月来,常在朕身边相伴,故此颇为不舍,欲长留身侧,作个内臣男嫔,特以此函告知。若祁王不舍心头所爱,便只得战场相见!’” 侍卫们面面相觑,各个你望我、我望你,也不知这皇帝陛下一时气话,究竟是听或不听? 郭逸咳了一声道:“陛下,冷静些。此函发不得,如今赵尘说不准还在祁国,不提太子是否前往,单是这书函到了他们手上,便有可能直接引发战乱!我越国如今朝野之内还需数年休养生息,一时之气,祸及苍生,还望陛下三思。” 慕容时深吸了几气,面色铁青的望着已走到殿门附近的陈熹泓,咬牙切齿了一阵,摆手道:“师傅言之有理,徒儿……失态了。” “陛下,方才所言,熹泓记住了。或再有下次,休怪熹泓不顾你皇家颜面!”陈熹泓早停了下来,却是原地站着不动。此时听他终有些放软了语气,这才回过头去,冷冷看向慕容时那副气得变了形的俊俏面容,目中怒火滔天,配上那副轮廓分明的面孔,便如同猛兽一般,似要将慕容时拆吃入腹方能解气。 “混帐!说了又如何?”慕容时此刻像是一束干草,陈熹泓一开口,他便如被点燃了怒气一般,又大声叫起来,急急的奔到他面前去,两人对瞪着。不过,许是看陈熹泓果然没出去,慕容时虽还是恶声恶气,却已不像方才那般歇斯底里。 郭逸与慕容厉对视一眼,各自心中有了些底,暗道这慕容时对陈熹泓那份心意,似是只有他自己不甚清楚!至于陈熹泓,看样子也已忍了许久,故而如今虽是语气淡淡的,但显已是无法再欺瞒他自己,再忍受不了慕容时矢口否认了。 这时红袍怪已出现在慕容时与陈熹泓面前,低声道:“陛下与太子难道就不能收敛些?如今岁末大宴群臣,是要教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您……咳,如此不讲理么?” “朕何时不讲理了?”慕容时转头看看红袍怪,指着陈熹泓的鼻子狡辩道:“国师莫非是没听明白,朕分明已说了失态了,他却还在此胡闹!” 慕容临与慕容雨本也走过去,此时见到慕容时那般模样,险些笑出声来,纷纷停下脚步,请大臣们莫要出声,“千万莫要显出半分好笑之状,否则陛下迁怒下来,可不好受……” 满朝文武都开了眼界,一向只知慕容时心思悱恻,运筹帷幄之间,一直是淡淡的笑着,斯文有礼之余,又只有重大失误才会发发脾气。哪知如今竟好似个要不到糖吃的孩子一般,只因着那陈熹泓要走,便不顾自身帝王之名,当着群臣对他撒起气来。 “罢了,皇兄。好好一场宴会,便莫要闹得不愉快。”慕容厉终是走到几人面前去,一手拉了慕容时,一手扯住陈熹泓袖袍,笑道:“肃恭今日守擂连胜,也亏得皇兄有意相让,说不得还要敬皇兄几杯。何况,当日若非是太子提点,我等还不知丞相误入了血池,更不知会被他那一身血渍吓成何等模样,故此这酒,定也是要喝的。” 他一路说,一路将两人或拉或扯的带回席间去,顺道冲郭逸挤了挤眼睛,得意洋洋。 郭逸咧了咧嘴,眼见这几位都入座了,才向红袍怪道:“有劳师傅,身为越国第一权臣,师傅今日必得将同僚们招呼妥当,顺道一饱口福,也可多喝些美酒了。只不过,若是您晨间给严亭吃下那颗丹药有何不妥,徒儿便无法帮您了。” 说罢,他便飞快的奔回席中去,只留个红袍怪还站在殿门前,望着他吹胡子叹气。 慕容厉与郭逸两人频频举杯,使劲向慕容时敬酒,这原本理智常占上风的一国之君,今日倒似是真有些不愉,竟来者不拒全数喝下了。 不多时,常人酒过三巡,慕容时已喝得脸上酡红一片,红袍怪却刚才自各席间绕回来,又要向他敬酒。 陈熹泓一直坐在他身边冷眼旁观,由着郭逸和慕容厉灌他,此刻似真是有些看不下去,终开口道:“老国师,无需再敬了。看样子,他已不行了……” “谁不行啊……熹泓你今日、为何总与朕作对呢……”慕容时半眯着凤目,说话结结巴巴,醉态毕现之间歪过头去看着陈熹泓,眼中流露的感情,却远比平日里真诚得多。 他抬手在陈熹泓眼前摇了摇,“为何要晃脑袋?朕、对你……确已是如皇弟所言,十分宽待了啊。你究竟还有何不满?你看看……这台阶之下,满朝、文武大臣,他们、他们哪个不是为这江山社稷尽心尽力?莫说他们,眼前、眼前肃恭也好、皇叔也罢,就连、连国师也是,眼见着,无所事事的模样……其实、暗地里糙了多少心,朕全部清楚,才由着他们偶尔放纵一些!可你呢?你来了,一句话要见朕,朕便见了,一句话要在宫中小住,朕便允了,连刺杀朕的师傅你也做了,朕、也不曾将你如何……还得哄着朕的皇弟,说已、处罚于你……” 他结结巴巴,一边打着嗝,一边摇头晃脑的说着,鼻子也不知是喝醉了变红的,还是说到激动时,有想哭的冲动所致。 陈熹泓静静听着,也不去打断他,只抬眼望望郭逸,无声的露出个歉意的笑来。 “皇叔,我等下去与大臣们同饮……懿轩,肃恭有些头晕,不若与我同去?”慕容厉突然开了口,三句两句便将几人全拉了下去,首席上走得干干净净。除开慕容时与陈熹泓,便只余个慕容雨坐在那里丝毫不动弹,像是已喝醉了。 他们下去不多时,已与那些新晋的官员们聊得热火朝天,只郭逸抽空抬首望了望,果然见首席上已空无一人。他抿唇笑笑,附在身边慕容厉耳畔道:“你那皇兄,或许明日上不了朝,故此肃恭切莫喝醉了,还得抽空将李元甫的案宗取来,给懿轩看看才是。” 慕容厉也已喝得有点头晕,虽知郭逸说的是公事,却仍是觉着呼入耳中那股热气的影响远胜了言辞中的讯息,但此刻大庭广众,他也不是红袍怪那般任性之辈,便点点头,勉强道:“那便早些散了,由他们自己喝吧。” 说罢,他二人便找到红袍怪,见着了醉得不成人形的慕容临。这两人正靠在殿门附近的长凳上,慕容临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已睡着了,红袍怪以膝代枕由他躺着,自己正仰着脖子不停灌酒。 见状,郭逸心知不太妙,却只得硬着头发上前去道:“师傅,明日还得当朝审理李元甫一案,故此还望师傅辛苦一番,请诸人莫要喝得太醉才是。肃恭他本就累了,这便去为徒儿取了案宗,回去歇着,不知师傅这里,可有何需要徒儿帮您的?” 第一百四十八回 红袍怪点点头又摇摇头,叹了口气:“唉,这慕容家的人,怎么一个两个都如此爱折腾,这般不坦率?罢了罢了,你且忙去,有为师在此守着,不会有事。” “那……严亭呢?”郭逸想了想,终是壮着胆子问出来,随即便见红袍怪将慕容临捞起,问他道:“明日可是早朝时分到议事殿去?” 见郭逸点头,他又道要将慕容临安顿好,请郭逸再呆一会,等他返回才走。说着又道是已教慕容雨去熬几份醒酒的药备着,一会功夫就去看牢了慕容临,不会有事。 郭逸自是应了,顺道等到慕容厉取了案宗回来,这才叫红袍怪嘱咐郭适好生向学,说是择日再去看他。 两人也不急着回去,便就近在御花园里找个安静地方,沐浴着午后暖阳,查看李元甫的罪状,有不甚清楚之处,慕容厉居然还算清醒,一一的为郭逸解答了出来。 若不是怕他借酒装疯,郭逸心中其实十分高兴,但却又记挂着几个人今日能否好生睡下,明日能否准时在殿上出现,故而也只是揽着他肩头,说了句:“幸有肃恭,否则懿轩是真有些看不懂……不成,找他们去。” 后面那句,若是换了个人来,定是不明他说的是要找谁。 慕容厉皱眉望着他,略显不满:“岁末大典之际寻人补这个,也只丞相大人想得出了。旁人都巴不得多吃多玩一阵,自己休息休息,你倒好,自己折腾了,还得去麻烦他们……看我做什么?哎……走走走,陪你同去便是。” 慕容厉说到一半,郭逸便望着他,也不说话,只是略有些失望的模样。但偏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拐了慕容厉为他带路寻人,郭逸一高兴便凑过去亲了他一口。 哪知慕容厉喝多了酒,此刻一脚下去本就是虚浮飘渺似在云端,园中青石板之间距离又有些大,他一脚刚迈出去便被郭逸突然靠在身上亲了一下,顿时愣了神,一个没站稳,两人一齐往花草之间倒了下去! 慕容厉仰面朝天倒在花间,一只手抱着散了一大片出去的卷宗,另一只手抓住了郭逸一只胳膊,自己已摔得头晕脑胀,却还笑着:“醉卧花间啊……懿轩你可摔着哪里了么?” 郭逸半跪在地上,空出来那只手撑住了地面,倒是没倒下去,却也没料到会如此狼狈。他低头看看两人这副模样,脑中竟想起离宫前夜所见那些宫女侍卫们似也是这般倒在花间纵情,脸上顿时红了一片:“不曾摔着……肃恭可还好?快些起来教我看看,背上可曾摔伤了。” 慕容厉顺手将他扯进怀里,低声笑道:“无妨……莫要说话,有人过来了……” 来人声音极是耳熟,郭逸一听便知是慕容雨。她似是颇为匆忙,一路走一路吩咐着叫侍卫们为慕容时和慕容临各自送药过去,嘴里还念叨着为师不尊之类的,也不知道是否红袍怪又做了什么事,或是跑去哪里了。 郭逸伏在慕容厉胸前静静听着,心跳不已。他也知道慕容厉叫他不要出声,是为免被人瞧见这般模样生出些谣传来,可如今这副样子,倒真有些令他心虚,好像俩人真是光天化日之下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一般。 好一会儿,人声脚步声都已渐远消失了,郭逸却仍是胡思乱想着,一时不记得起来。 “懿轩,肃恭是不介意你这般,但若是再有人走近……或是继续如此下去,只怕会、毁了你清誉……”慕容厉终是忍不住出声,嘴上说着要郭逸起来的话,一双手臂却已将他抱了个满怀。 郭逸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的挣开他,结巴道:“胡说什么、只是,只是在考虑事情……快起来,卷……唔……” 慕容厉使劲一拉,翻身将他压在花丛里,埋头吻了下去。 他正迷迷糊糊沉醉其中,却又被慕容厉一把拉起来,身后衣袍被轻轻拍了几下,耳边听得那人笑道:“走吧,一时忍不住,弄脏了懿轩的新衣。这般模样也不必再找谁了,快些收拾好东西,我们回去将这些官袍换掉……” 我定是喝多了才会如此胡思乱想……郭逸心中暗骂自己越发不中用了,竟连慕容厉一两句话都可想出几种意思来,嘴上应着:“好,回去换了,直接改过来便是。” 说的是卷宗的事,低头找的也是卷宗,可为何眼前老有个人影在晃? 慕容厉弯下腰去帮他将一堆散乱的卷宗整理好了,顺手将他扶起来,凑近了些望着他,虎目中有些担忧之色:“懿轩,你没事吧?该不会是喝醉了?” “没……只是,确有些头晕,快走吧。”郭逸别过头,当先往宫门处走过去,虽是没有步履踉跄,可又有些慌慌张张的,也不知是躲开慕容厉的注视,还是怕被宫中下人看到他身后的花草残渍。 慕容厉眨了眨眼,忍不住便笑出声来,赶几步追上郭逸,拉住他一只手道:“殿上还那般大胆,此刻四下无人,懿轩倒像是个姑娘家了?” “慕容厉,你喝多了。”郭逸板着张红扑扑的脸庞,暗运脚力,扯着慕容厉一路飞奔,片刻间便已出了宫门,到了通往侯府的小路上。 刚走进去不远,便又是那处无人经过的地方。郭逸不知为何心中便开始越发的不安起来,总觉得有些事不在他预料之内,有些人,也不似他想的那般远离此地不再接近。 他放慢脚步,皱着眉思索一阵,便转头看了看慕容厉,突然一把将他扯到角落里去,唇已凑到他面前,却不曾亲上去,只以两人可闻的声音道:“此处,不对劲。似有人在附近埋伏……日后要加派侍卫看守……哎,莫要胡闹!” 慕容厉靠在墙上,仔细听着他说完,点了点头,顺势伸出舌头在那张唇上轻轻舔了一下,无声的笑个不停。 几乎是无声无息,一支毒针擦着郭逸脑边发际,闪电似的透入墙体,上面又带了一封信! 赵尘! 郭逸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抬眼间已将信上内容看了个清楚: “观礼完毕。两位逍遥快活似神仙,本教主艳羡之余,只得另觅良人。值得一提的便是,师兄颇有远见,知道这慕容家的皇子只有慕容厉最为老实,慕容时却是个空架子,只会在亡国太子身下婉转承欢,却还偏要嘴硬,不承认自己喜欢了人家,甚是可笑!果然,这越国上下,竟无一人能入本教主法眼……但若是降低些标准,你那师傅挂念之人倒还不错。两位,自求多福,本教主享受去了!” 信末,仍旧是那只怪兽图腾,血腥气与毒针上的毒汁气味混在一起,扩散开来。郭逸倒不觉得什么,但眼前慕容厉却正以惊人的速度倒下去,撞到他身上,失去了知觉! “肃恭,醒醒!”郭逸又惊又气,眼前慕容厉脸色已变得苍白如纸,唇色亦有些红中带黑,显是中了毒! 他不及思索,直接将官袍下摆撕了一块,扯下那毒针与信笺塞入怀中,一把抱起慕容厉,足尖轻点,腾空越了宫门高墙,径直往栖梧阁飞奔而去! “公主,快来救人!”郭逸直冲入楼,也顾不得那些俗礼,嘴里大声叫道:“可知师傅去了何处?是否还在宴会上?严亭那边,恐防有变!” 慕容雨应声而出,一见慕容厉那脸色,顿时惊呼出声:“这是怎么了?为何像是中了南蛮圣教的阴雨灵雾?” 第一百四十九回 “阴雨灵雾?”郭逸皱了皱眉,摸出怀中带毒的两样东西,递到慕容雨面前,却不敢给她:“这银针上有毒,方才刚与肃恭回到侯府门外,其间有一处无人可见,懿轩心生不安,便停了下来。接着便见了这东西,约是混了信上血腥之气,才得以发作。但不知是否赵尘亲来,亦不知懿轩无恙是否与曾服过他教中解药有关。但依信中所言,只怕陛下那里,严亭那处,均有不妥!” 慕容雨一边听着他说,一边抄过笔纸飞快的写了几个字,以那白色的、红袍怪养大的飞奴送了出去,口中道:“师兄快些去安排人手,彻查朴宸殿周围,皇叔暂歇于此,应不至有危险。师傅若不在宴上,便有可能也在那边。至于皇兄,本姑娘先看看,此毒应不致人命,这里还有几颗药可保他暂时无碍。余下的事,还得等师傅来看过了再作打算。” 郭逸不放心的看看慕容厉,终还是推门出去,寻了国宴厅外面成队的侍卫,叫了其中一个去侯府报讯找侍卫队长来,另外的,则一半去朴宸殿查看,另一半下秘道搜寻敌踪。 他自己先入国宴厅去,果然发现红袍怪正在与大臣们喝酒,立即便拉了他细说一番,红袍怪闻言面色大变:“各位还请莫要出宫,先去凤鸣轩中歇息,但切莫四处走动,尤其后院竹林不得靠近。待明日李元甫一案结了,再观宫中是否仍有奸细。来人,将国宴厅中各位带往凤鸣轩歇息,清查宫中侍卫、宫门守卫是谁轮值,依律处罚!” 说罢,他一把拉起郭逸:“快走,先去看看陛下!” 朴宸殿门外,内侍们全束手而立,见着郭逸等人急匆匆跑过来,均都面露惊讶之色:“国师、丞相两位大人,陛下他……此时不方便……” “人命关天,无谓其它的了!”红袍怪大声叫着,一记掌风拍开了殿门,站在门口大叫道:“陛下、太子,可有何不妥?赵尘他……潜入皇城,留书之意像是已、已亲眼于寝宫中查看过了,此时、大约在栖梧阁,雨儿亦只能拖住他片刻,若是无碍,老夫这便得赶去了。” 一声惊呼响起,慕容时大叫道:“混帐、陈熹泓,让开!放朕出去!” “国师不必担心,我二人无碍。还请快去看看皇叔才是。”陈熹泓声音平稳,似是十分清醒,“至于有贼人潜入寝宫……还需请暗卫查看秘道。熹泓这便侍候陛下出来,还请教内侍们将门掩好才是。对了,丞相大人若无要紧事,便请进来,熹泓有一事相询。” 郭逸愣了愣,脱口道:“懿轩、肃恭他……” “皇弟如何了?”慕容时像是被陈熹泓拉得死死的不能动弹,好容易才探个头出来,满目焦急,倒也没了醉态。 郭逸皱着眉将事情又说了一次,疾声道:“还未可知究竟如何。虽说死不了,活罪却也够受吧……” “你放我下去!”慕容时回过头去,小声说着:“朕要去看看!” 陈熹泓不吭声,也不知是在做什么,只见慕容时再没出来,亦不曾说些什么。隔了一会,郭逸已等得不耐烦,陈熹泓却又道:“好了,有请丞相。国师大人还先去忙罢。熹泓只愿与丞相一人说话,其它人等,若想陛下无事,便莫要进来,亦不便在此久候!” 郭逸心中疑虑丛生,他不信陈熹泓会对慕容时做出什么危险之举,却又不敢冒险。想了一会,他终是妥协,压着心间火烧一般的焦灼感,对红袍怪道:“师傅先去,逸儿将此事弄清楚,随后就来。若是,若是肃恭醒了,也请照实告之,只莫要让他冲动之下胡乱行事。” 红袍怪皱紧眉头:“太子,你此举实不应该。若是定国侯所中之毒真是阴雨灵雾,三日内没有解药或是万灵丹,只怕要化作一具毫无本身意识的灵尸了!” “灵尸是何物?”郭逸颤声问着,脑中却已彻底明白过来:那日在庄中所见数名幼童,只怕就是这灵尸无疑。 果然不出他所料,红袍怪所说与他所想一无二致,还道:“若是赵尘在秘道中放毒,倒也不怕阴雨灵雾,只因秘道中有烛火为引,可令其消散于无形,但若是那截秘道中只以鱼目照明……只怕此时,秘道中暗卫已死透了,余下的,恐怕只会是灵尸!” “师傅你为何数年来不曾阻止他!”郭逸双目通红,问过红袍怪,又向殿内道:“恕懿轩只能呆上片刻,熹泓请好自为之,如今,懿轩只能以身试毒了。既是对此毒毫无反应,想必懿轩的血肉亦是对其有效,趁着时辰尚早,救多一个,是一个。师傅,快回公主那去,懿轩片刻就来。” 红袍怪看他一眼,开口道:“老夫近日闲时察看南疆古籍才知此事,后悔不已……但也并非一定便是那毒,你切莫乱来。” 说罢,他亦领了一队侍卫,飞奔离去。 殿门关上,其内窗户都掩得严严实实,只余些许天光透入,显出几分昏暗。郭逸走到龙榻不远处便停下,开口道:“何事相询,熹泓将陛下带出来说话罢。” “懿轩,莫要怪我不知轻重……”陈熹泓拉开御帘,周身赤裸,只穿了一条束裤坐在榻沿上,慕容时伏在他身侧,以一床薄被掩住了身形,亦不知是睡是醒。 郭逸却不曾在意这些,他死死捂住嘴才使自己不发出惊呼,过了一阵才勉强开口:“你……为何满身创伤?难道是陛下所为?” 陈熹泓笑了笑,摇头道:“连你也吓着了,他却不曾怕过。这一身伤痕,全拜祁国君所赐……不,全拜赵尘所赐才是。他虽非祁国国君,却也不是你师傅的儿子,原就是那祁国真正的三皇子,自幼便拜在圣女门下,人称圣子。他数次来往于两地,常在祁国君面前说我是非,每每前往,必使我遭受非人待遇,伤势虽能愈合,却不得消失,十余次下来已成了这般模样。他说你有惊绝之才,叫我来此寻你,否则我体内毒虫便可取我性命,复国无门。但我只想杀了你,以免为他所用,却不料,遇到肃谨……唉,我请你来,是有一事相求……定国侯性命暂时无忧,但赵尘却定在附近,故此请将我背上伤口挖开,取出毒虫烧之,再将余下灰烬洒到赵尘身上,或可毁他毒术。” 他也知时间紧迫,此而一连串说了出来,不曾给郭逸插话的时机。 郭逸半信半疑,皱紧眉头:“不成,若论悬壶济世……懿轩只会打斗,行不得这般精细举动,还请公主和国师前来才好……” “必须是你!”陈熹泓一脸为难:“只你服过万灵丹,不受其毒侵蚀,旁人皆不可为。要快,肃谨他只是暂时被我弄昏,说不得……” “不必了,朕已醒了。师傅动手,徒儿放心。但你若早说,我怎会不答应?”慕容时坐起身来,随手拉紧身前凌乱的衣袖,看了郭逸一眼,又看向陈熹泓,凤目所过之处,只有难过,倒不见丝毫害怕或厌恶之状,显是习已为常。 “我……”陈熹泓皱了皱眉头,嘴唇张了又合,终是艰难道:“实不相瞒,只恐有失……若是出了什么纰漏,死前也不能教肃谨看着,必定十分恶心。况且,我亦有些私心,妄想若是、若是懿轩在此,眼见这般情形,肃谨纵然是只钟情于他……也不会、不会再当着我说喜欢的只是师傅,而非是我这个假的陈熹泓罢。” 第一百五十回 “假的?”郭逸来不及思索,陈熹泓所说的话里,实在太多事情,他只觉得脑子不够用了。 慕容时点点头道:“确是假的。真的陈熹泓,便是你在凤鸣轩后院竹林中抓到的那个。这个,却真是你那亡妻宋云儿的族人,赵尘对他用毒,又教唆祁国君送他来此,本就找了数人假扮三皇子陈熹泓,故意造成那般诡异莫名之状,混淆视线之余,方便他幕后驯养活尸血灵。此事,我原应立即告诉师傅与国师,但国师所居之处便是活尸与毒兽云集之处,时儿唯恐师公也……故而一直不敢说,本想待师傅醒了便寻个去处告知,可、可肃恭他又带了师傅去楼外楼,时儿、时儿心中不愉,便打发雨儿去了,哪知雨儿竟说是师傅闭门谢客将她赶了回来,时儿便再无机会讲了……” 郭逸张口结舌,尤未想到此事绕了一圈,竟又与陈熹泓有关联。他想了想道:“云儿只说有个小妹,却不知为何既多了赵尘那弟弟,又多出熹泓这族人……此事无论如何,懿轩不敢妄动,且是全然信任国师。若陛下信得过懿轩,便请同往栖梧阁。实不相瞒,懿轩心中着急,见不到肃恭如今境况,已然五内俱焚……” “师傅这是要时儿彻底死心了?也罢,那便同去……熹泓,穿上衣物,去将此事作个了断。你若真的不慎出事了,朕……肃谨必要南疆与祁国两处同燃烽烟,教他国中皇族尽数为你陪葬!” 慕容时说着便抓过外袍,一面穿一面下了龙榻。他凤目中寒光闪动,似已下定决心要解决此事。陈熹泓愣了片刻,这才穿好衣衫,走到郭逸面前:“丞相此举,愿能可行。熹……嗯,还不曾告之,我尤西部族国姓塔,母本姓宋,我从母姓,单名一个宁字。雨儿确是你亡妻家中收养的小妹,也确实是肃谨的妹妹……我亦只是生母为南疆族人,是云儿母亲的旁系姐妹……你那师傅,并无子嗣,亦无需多作为难。” 三人眼看已说了大半个时辰,再不多言,直奔栖梧阁。 这时红袍怪已坐在慕容厉身边仔细诊断,慕容临似乎是无碍,且已醒了酒,正在一旁帮忙。倒不曾有人对他如何不利。 郭逸来不及通报,径直奔到红袍怪身边去:“师傅,肃恭所中何毒?逸儿有事……若他无碍,才敢向师傅说清。” 红袍怪摇头道:“倒不是那阴雨灵雾,只是些许尸气混入寻常毒药,无妨。你可尽管在此守着,不过一个时辰便会醒了。” 郭逸点头之际,慕容时也由陈熹泓——宋宁挽着,大步走了过来。 照例一番询问下来,慕容时松了口气,与宋宁对视一阵便道是辛苦国师云云,却仍不敢轻易说出宋宁背后伤口之事。 郭逸坐在慕容厉身侧,心中疑惑越来越多:赵尘竟能轻易在宫中出现,若不是有妊细被授意如此,便是他已找到秘道,弄清了那些机关!何况他如今信中所言,均是才刚发生不久之事,显是人在附近亲眼所见,倒像是无处不在一般,如附骨之蛆,教人随时心忧,头疼不已。 但此时不必担忧慕容厉,他也还得为宋宁一事作个打算。见两人始终不曾开口说明来意,郭逸看慕容厉脸色还好,便站起身来道:“师傅,严亭,为熹泓诊诊脉像看看?方才在朴宸殿中,懿轩见他背上伤口密布形同毒虫,他也说是数次为赵尘所伤,更被其威胁体内毒虫可能身亡,才来此刺杀于我。如今想要回去一探虚实,却也是为我越国、为着陛下,才反闹出那些动静来,惹得陛下心中不舍,发了脾气。故此,还望师傅无论如何,尽力而为。” 红袍怪不等他说完,便已变了脸色,伸手一抓,将宋宁手腕扣在掌中,略一凝神既露出骇然之色:“赵尘对你,做了什么?为何会有如此多血蛊虫?虽未显形,却已开始吸食气血,若不及时取出再服下他专有之解药,最迟三载便要化作骷骨!” “血蛊虫?难道与懿轩当日那些一样?”慕容临瞪大双眼,显是想到当时那些东西,脸色亦变得有些难看:“但懿轩中毒后不曾发作,血虫现形却是为情所致,宋云儿对懿轩下毒,原就盼着他能不要过多怀疑,一心待她……太子身上有血蛊虫,是、是赵尘下的,那岂非代表……” 他已不敢再说下去,只因对面慕容时手指骨节已开始泛白,正捏在椅靠上咯咯作响! 但事实已摆在眼前,无论慕容时有多不想承认,他亦不得不面对。眼前宋宁也好,陈熹泓也罢,这男人确已对他一片真情,甚至不惜自己性命,一来对原本要杀的郭逸十分信任,二来对他亦是如友似仆般的存在,更愿为了他再回那祁国宫中去受罪,只求能探得些许赵尘的近况,为他这越国皇帝除了诸国外患提前准备! 但他那满身疮痍,只说是赵尘打的,却从来不在他面前提及与中毒有关之事! “有劳国师。就算要倾我朴宸殿所有财力人力,也请救他一命。”慕容时开口求情,语气平静,凤目中坦荡一片,显是已想明白了些什么。 一时间,宋宁有种如置梦境的感觉,他分不清自己如今是喜是悲,只呆呆站在原处,任由红袍怪将他拉出去:“此事,还需点材料。严亭去取来,老夫先将他带去个安静的地方休息片刻才行。逸儿,你在此看着肃恭小子,陛下,随我来帮忙。雨儿,时刻留意秘道中人,传讯与王福说明事情,命他随时回报!” “师傅,”郭逸出声道:“那最后一昧解药,可怎生是好?” “先把毒虫取出来,再不济也能多活上几年。何况,赵尘必有所觉,此事也并非那般顺利。”红袍怪面色凝重,低声道:“若是你收到信中所说无误,他必是有如钓鱼之翁一般,随时随地出手,时真时假,扰得我等不得安宁之时,才临头一棒,一举成功。近日,你们便不要出去,待王福查清秘道虚实,再作安排。我亦等这事了了,去南疆找圣女问个清楚。” 说罢,他便急匆匆的带着宋宁与慕容时走了。 慕容雨发出的白色飞奴,直到天黑时分才又回来。她解下传回的信函,念道:“秘道中,往祁宫皇宫那一段不见人影,机关全数完好无损。暗卫失踪达三十名,原因未知。” 郭逸心头一跳:“三十名?三十具灵尸……公主,待懿轩亲自前往查看,肃恭他、拜托你照顾了。” 他也不待慕容雨答应,立即穿窗而出,直奔凤鸣轩后院中,打开密道机关,片刻间已不见人影。 慕容临取了药回来时,便正巧看着他凌空跃出的人影,却又惦着红袍怪所交代之事,只得急急忙忙奔到栖梧阁主楼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将药材交予红袍怪,顺道说了郭逸出去之事。 红袍怪面色大变,立即站起身要往外走:“不成!他一人去,纵有万灵丹护身,亦非金刚不坏之身!若是赵尘派了人在秘道口守着,说不得要生擒了他!严亭,你将毒虫取出,有需要便教陛下帮忙,老夫去追他!” 慕容临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他,却又似是不知如何好生说话,开口便由关怀变了个语气,听着倒像在教孩子了:“你……还是先去问个清楚。他原在楼上看着厉儿,雨儿也在,必知他为何离开。莫要胡跑乱闯,遇着赵尘你也难免中毒!” 第一百五十一回 红袍怪扯了扯嘴角,将慕容临拉着的衣襟扯开,反手捏住他脖子,不顾慕容时就站在眼前,狠狠的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才道:“臭小子,总算有点长进!小心为太子将毒虫取了,老夫一会回来若是发现不对,有你好看!” 话音落下,他便立即奔出门去,直冲到楼上找慕容雨问了几句,便也学郭逸那般,穿窗而出,顺着尚未及时关闭的秘道潜了进去。 这时郭逸才找到王福,与他问询一番后,得知通往祁国的秘道已无人靠近了,便请他小心看守,以防赵尘在秘道中真放下什么毒药,后果不堪设想。 但王福却执意要与他同去,声称若郭逸出事,越国上下都不会教他好过。 两人正说话间,红袍怪及时赶到,劝退王福后,与郭逸一道深入,顺着山腹只穿行了半个时辰,便已见着祁国后宫的出口。 此时出口大剌剌的敝开,赵尘一身皇子袍服站在洞外,双手抱在胸前,笑容满面的望着他们:“师傅和师兄总算到了,尘儿等得脚都酸了。” “当不起祁国三皇子的师傅!不曾料到老夫竟养了只白眼狼!”红袍怪一见到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嘴里说出来的没半句好话,只差不曾将祁国皇族十几代人问候个遍! 赵尘也不生气,只是笑着任他骂,一张清秀面庞上那双大眼却在郭逸身上扫来扫去,如猛禽觅食,又似乎是真对郭逸有心无力,打算将其一举杀了,却在考虑从哪处下刀。 红袍怪骂了半天,见赵尘毫不动气,顿感怒意更盛,他飞快的掠到赵尘身前,手一扬便已掐住他脖子,厉声道:“将万灵丹交出来,留你全尸!” 哪知赵尘反笑得更开心了:“左右是死,无论留不留全尸,均会哀鸿遍地,毒虫毒兽全数狂性大发,见人便咬!师傅,您掐尘儿这一下,实是亏了啊……”说着,他自怀中摸出一颗药丸,在红袍怪面前晃了晃,笑道:“师傅中毒,尘儿自当将解药奉上。只是,此药只余一粒,再炼需要十日之功,也不知师傅是救自己呢,还是救定国侯?” 红袍怪脸色立即变了,转眼看了看郭逸,咬牙道:“老夫自有主意!” 赵尘似乎一点不担心他到底拿药救谁,直接将那颗药丸放到红袍怪手上,仍是笑眯眯的:“切莫要想着对解药动什么心思,此药入水失效、切开只要少一分一毫亦是无法解毒……”说罢,他突然挑了挑眉,转瞬间变了神色,恭声道:“越国国师、丞相大人,尘儿与父皇有国事相商,请前往父皇宫中一叙。” 随着这句话音落下,他身后立即响起整齐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两队持弓箭的侍卫过来,围围将洞口围住。 郭逸皱眉看着他,不发一言。只听红袍怪在那边怪笑着,身形闪动之间,侍卫们已全数倒地。但赵尘却仍旧笑着,只拍了拍巴掌,便见着那些倒下的侍卫们又站了起来:“师傅,您不是找到尘儿留在庄中的古籍了么?怎么,还不知这些已是灵尸了?莫要浪费力气,还是随尘儿去一趟罢。若是谈得拢,说不准尘儿还能再找到一粒解药……你说呢,师兄?” “好罢。”郭逸无声的叹了口气,面上却不露丝毫。他暗忖赵尘必然不会先拿师傅怎么样,既已给了解药,定是要挑起郭逸自己的矛盾心理,但至于究竟为何,却是不知道。如今,只能看慕容临在那边为宋宁取出血虫之际,能否顺道影响赵尘!暂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他转头看了看红袍怪,沉声道:“师傅,将解药服下。跟他们进去瞧瞧,逸儿还不曾见过祁国皇宫,也不知这祁国国君如今是卧病在床,或是已沦为另一具灵尸?” 赵尘许久不曾有所改变的笑容,终是消失了。 他皱眉瞪着郭逸,一字字道:“你是如何得知,父皇已为我所用?” “凭你对毒兽、灵尸的依赖,和你平素那副无害的样子,能统管皇宫便是奇事。若非是采取了什么下作手段,祁国满朝文武定不会甘心为你卖命。”郭逸面色沉静,双眸毫不退让的盯着一步步走近的赵尘,虽知他已奈何不得自己,却仍是暗自作好随时博命的准备。 红袍怪手中药丸一抖,转瞬不见,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究竟是吃了下去,或是收了起来。他几乎瞬间便抢先到了郭逸面前,挡住赵尘,大声道:“畜生!老夫如今便不必再怕你那毒了!” 一边叫着,他一边运足全力,双掌照着赵尘胸前拍了过去! 与此同时,赵尘发出一阵惨呼,伴着他又惊又怒的大叫:“宋宁!你敢……混账,老怪物!定是你、定是你将取出血蛊之法在他、面前……展露过……”话未说尽,他竟轻飘飘倒了下去,背后浸出大片血腥,片刻间便已染得洞口地面上的一大块湿泥化作暗红色。 郭逸见状,立即抬手将他衣领拉住:“赵尘,念在你对郭某亡妻不错的份上,交出所有万灵丹和毁灭毒兽灵尸之法,郭某作主,准你再见宋宁一面。” “哈哈,晚了……若非他、心有所属,纵然取出、血蛊,我亦不致、如此……”赵尘一张嘴,口中便涌出鲜血来,显是已近濒死之状。他转头看了看红袍怪,笑得更加开心:“虽说、师傅非我父亲,待我、却比父皇好得多……那解药、是真的,师傅、亦不曾中毒。只是、尘儿死后,灵兽毒虫活尸之、流,需得……”他说到这里,便断了气。 郭逸张大了嘴,望了赵尘尸首一阵,突然间脸色大变:“师傅,快回宫中,见到有人兽作乱,立即放火烧之!逸儿这便去祁皇宫放火去!” 说罢,身形一闪,人已穿过蜂涌而至的活尸,消失在毒兽群中。 赵尘的尸首,却仍是在原地静静躺着,嘴角大滩的血液仍往外涌出,那笑容却仍挂在脸上,似是嘲讽,似是讥笑这几人不知他这圣子生命覆灭之间所带来的灾难,和他存活世间所蕴含的真正意义。 红袍怪皱眉望着赵尘尸体,思虑之间活尸已围了过来,他信手一挥便将其击退一丈之远,顺便拎起了赵尘尸体,往回退到山腹中段,这才借着其中火把,一手一个的掷了出去! 霎时间,火星四溅,活尸之中但凡沾到一丝火光的,便迅速燃烧起来,整条秘道中立即便成为一片火海! 郭逸独自冲进祁皇宫,立即发觉四周除了毒兽与活尸以外,再无活人。它们虽向郭逸靠近,却又似害怕其身上万灵丹,只是围着却无法对郭逸造成任何害怕。郭逸见状,立即扑入几间看似放置丹药与毒经的房中去,搜罗了一堆东西,再寻到议事殿中,找到祁国数年来的史记文书与地理图纸等物,这才松了口气。 但还有一事要办。 他一边跑一边看着,抄过几个大的布袋将东西全装进去,而后终是找到厨房去,取了一大堆干草与火折子,便立即退了出去,腾空而起,一支火折对一堆干草,纷纷落向皇宫各处。 这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祁国皇宫只余阵阵热气、毒烟与臭味,再无任何生人出入。但郭逸仍是不放心,强睁着通红的双眼,在废墟中仔细搜索——他心知赵尘诱他前来又威胁他进宫殿去,必是有所图。三天前找不到线索,如今毁了整座宫殿,必能有所收获。 绕来绕去,他终又绕到数日前遁出的血池边,发现了些许不同。 第一百五十二回 整个血池中的血水,不单没有干涸,反而腥味更浓,其中还冒着许多血泡,未知是真的烧得沸腾了,还是其中藏了什么! 郭逸盯着血池瞧不过一刻钟,便已被其中浓郁的血腥味薰得连连后退。他犹豫一阵,终是决定先回越国皇宫看看慕容厉等人情形再作安排。 来时容易去时难,郭逸循着依稀可辨的路线找到秘道入口时,却不得不停下了。虽说其中早没了烧死的活尸与毒兽,但秘道中仍是血迹遍地,焚尸后的高热积而不散,充斥在秘道隘小的空间里。 呼吸之间,郭逸只觉那又热又臭的血腥气息不断涌入体内,烧灼感令他连接后退,五内如焚。 郭逸仔细盘算着:冒险由秘道穿回越国宫中只需半个时辰,若是翻山回去,少说也得一昼夜!到那时,还不知肃恭会急成什么样子。 他心意已决,随即便退至宫殿废墟里,试图找些不曾烧毁的织物,弄湿了蒙在脸上,也好一气冲过去。但这场大火已将一切都毁得不成样子,他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到身边还有几个装了东西的袋子,却未曾想过要进殿仔细探寻,更不曾想过祁国是否还有地下宫殿与旁的秘道。 只是,当他捂着口鼻冲过那截秘道后,却发现原本守在其它路口的暗卫们全数消失了。 难道……赵尘还作了别的布置? 郭逸来不及细想,直直冲向凤鸣轩后院出口,却见一路上所有机关俱都开着,甚至宋云儿那具石像,也已被毁了。 凤鸣轩原本幽静的竹林里,所有竹子都已烧毁,后院中房屋亦与祁国皇宫中一般,烧得认不出原形来! 郭逸瞪大了充满血丝的双眼,一路走过去风中仍混着血腥与尸体烧过的恶臭,一路看着满地都是血污,他心中狂颤着,若非是未曾进食,他早已吐得站不起身来了。 “什么人!还有、咳咳、还有活尸,快来人烧了它!”有人声传来,显是远远的见着了郭逸,便立即在招呼同伴了。 郭逸忍着喉间仍旧剧烈的灼燃感,勉强开口道:“懿轩烧尽了祁国皇宫,方才、方才回来,并非活尸……此地,已为活尸所占,故而、烧光了么?” “……懿轩?是丞相大人!”来人又惊又喜,竟流下泪来,正是慕容厉曾带去托尔镇、后又曾派去照顾郭适的贴身侍卫长——周林。 郭逸勉强点头,看清来人后终是略松了口气,连声问他宫中事态如何,朝中大臣们可还安全,就连宋宁和慕容雨都问了,却始终不敢问慕容厉的消息。 他心知自己被这把火烧得几天不曾回来,慕容厉应是服了师傅带回去的解药已无碍了,却必然要担心受怕得不成样子,或许,又会如个孩子般的恶梦连连吧。 周林一样样答了,虽略显狼狈,他精神却还不错,只说宫中各人安好,只是秘道中暗卫们无一幸存,连王福也被活尸咬伤了,此刻正放在前院一间小屋里捆得牢牢的,由国师想办法医治。 末了,他似是知道郭逸在担心什么,低声道:“侯爷他,自国师回来不久便已好了。只是见不着丞相,便又发了脾气。连陛下也未曾劝住他,只国师冲他一通大吼后,着令他在附近巡查,一边守住秘道堵住再进来的活尸,一边也可以等您。谁料丞相竟三天三夜不曾回来……方才不久前,他还在竹林中不肯走,说是、说是丞相回来看到竹林被毁,定会难过。所幸国师抽空来了,打晕他才得以带他回到朴宸殿的听雨居去歇着。” “有劳周侍卫,前往陛下处、报讯,向……祁国民众发布此次事情经过,列出事实,将祁国皇宫列为禁地,并、并派兵前往援助……懿轩,要先往听雨居去。”郭逸慢慢说着话,一步步挪至中庭院中,一手撑在院门上,使劲的喘了几口气:尚好,此处开始已再无那些恶心味道了…… 他催着周林前往,自己则歇息一阵,到从前的房中找了件文衫换上,本欲洗把脸,却实在不想再去后院,只得使劲用布巾擦干净,再将头发重新束好,尽力使自己看上去与平时一般,不显疲态。 而后,郭逸才到前院去,来不及多看王福一眼,便牵了匹马儿,直奔听雨居。 这时候慕容厉已睡下有一阵了,红袍怪见其看似平静,便小心退出来,欲往凤鸣轩去看看王福。刚走到院前,他便见着郭逸红了双目策马而来,见到他便像是又放心了些,下马之际却不似看上去那般精神,竟险些栽倒在地! 红袍怪吓了一跳,随即便明白他是累坏了,立即便上前将他扶进院去,简单说了些近日情形:“自你走后,为师便挟着赵尘尸体回来,一路上也不知道烧了多少毒兽活尸,秘道中暗卫们俱被惊着了,王福更是首当其冲的跑来助老夫一臂之力,还叫老夫将赵尘的尸体抱远一些,以免烧得灰都不剩——他还以为赵尘也只是个受了害的少年……而后,正因着他这回头一声叮嘱,便被毒兽咬了数下,虽由我救下,却已神志俱丧,锁在凤鸣轩前院里,每晚哀嚎不已……至于宫中其它人等,只暗卫们损失惨重,原本跑出来的那部分,因着共事之情,有些不忍下手放火的,便也被迫成了活尸,见人便咬。无奈之下,为师只得先以云儿那石像为基,想要堵住它们。但谁料活尸众多,几下便推开了石像,毁了秘道入口!为师见状,只得派了个侍卫去,请陛下下令,教肃恭小子带兵亲往,一鼓作气将竹林在内的后院烧了个干净。这火也烧了好几日,今晨方停,朝中一切事务均已歇下来,只待这后院中的尸气与热毒退了,有工人进来修缮重建凤鸣轩时,才重开朝政议事。” 郭逸半闭着眼,点点头道:“宋宁还好么?”说着,他将一直带在身边的几个大袋子交给红袍怪:“其内有些药丸以南疆圣教文字标名,懿轩不识,只得全数取回来给师傅辨认……其它的,便是祁国近年史记与民生相关,特地找到以防万一……逸儿先、进去看看肃恭,再出来与师傅详谈。” “你还是先睡一觉才好。”红袍怪说着,目透不忍:“竟还有心思收拾一下,谁看不出来你未曾休息,便是瞎子了!快去,快去。” 郭逸使劲眨了眨眼,扯了扯嘴角,深一脚浅一脚的到得房外,推开门走了进去。 此间屋子,与凤鸣轩中摆设完全不同。进门左边便是一张卧榻,书案倚在一边,还摆了个小几在榻旁,显然这里是用来休憩品茗的。若是一直看到后面去,便会发觉对着门不远处有个暗色的屏风,其后有衣橱,再旁边一些,角落里才是真正睡觉的床榻。 慕容厉便躺在最里面,红袍怪不曾为他拉下榻前帘幔,故此郭逸一眼便见着他睡觉时又蜷作一团,手脚不知又在抓些什么,周身颤抖。 郭逸只觉得喉间一阵发紧,鼻子里也泛出阵阵酸意来。他小心关好房门,轻手轻脚的走到近前去,坐到榻沿上拥住那睡着了仍不能安稳休息的人,轻声哄着:“我回来了,不曾受伤……莫要难过了,安心睡吧。” 说罢,他自己亦歪倒在一边,和衣抱着慕容厉,沉沉的睡了过去。 似是感觉到身后温暖与熟悉的感觉,慕容厉终是不再胡乱虚抓,只凭着意识转个身,反手将郭逸环住,睡梦中神色也松了下来。 第一百五十三回 郭逸这一觉睡下,却并非红袍怪预料之中那般久。他不单身体疲乏之极,连梦境中亦不得安宁。 醒过来的时候,郭逸正在梦中血池里挣扎,手舞足蹈着想要远离那口鼻被血水淹没的窒息感,强行睁眼时血水灌了进来……他霍然一跃而起,吓得拿了热手巾为他擦脸的慕容厉退了一步,见他一脸迷茫,立即又上前去小心抱住他,坐在他身侧,却始终一言不发。 郭逸回过神来,抓住慕容厉双肩将他仔细打量一番,见其虽是满脸疲色,却已不似临行前那般中毒之状,心中这才安定下来,轻声道:“肃恭没事了便好……” 或许是被放火时的浓烟薰得狠了,他说话声音较之回来时反而还哑了不少,听在慕容厉耳里更是难受。他将手中已没有几分热度的手巾重新放回水盆里拧了一把,顺便将郭逸扶回榻上躺下:“国师说丞相回来时,双目已被浓烟薰得红透了。现下看上去也还是红通通的,且闭上眼敷一会,肃恭这便去倒些水来……你那喉咙,也哑得话都说不清了。” 郭逸本欲起身询问近日事宜,见慕容厉偏过头连看都不愿看他,也听得自己说话时是什么声音,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嗯”了一声,便老实照他说的,闭上眼不再动弹。 这时已是深夜,听雨居中十分安静。郭逸服下当日慕容厉喉咙受伤时由慕容雨送到楼外楼的药,便静静躺在那里,闭目感受着脸上一次次被慕容厉换下的手巾传来的热度。 两人都不说话,郭逸隐约知道是自己又一次单独出去几日所至,虽是情急之下所为,却还是惹得慕容厉担心了好久,如今这样子……应是在生气了罢。 他脑中盘算着到底该如何哄这人笑一声,一边却还惦记着赵尘死前说的那些话,以及血池中的异状,和两国之中是否还有活尸……诸多事情纠缠着,疲倦重又袭来,他终于熬不住劳累,再次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时,郭逸精神好了不少,眼中虽仍有些红红的,喉咙却已不那么难受,倒是可以开口说话了。只是,这次房中只余他一人,纵然想到什么,却不知上哪去找谁说起。 他坐起身来时,才发觉周身衣物由里到外都已被换过,外袍仍是慕容临谴人做的丞相新袍,搭在一边的屏风上。 想了想,郭逸起身整理一番便推门出去,迎面见着慕容厉自院门外快步走了进来,嘴里呼喝着发出一连串的军令:“中军调出一万身手武功最好的精兵,送到军机营去,作为新的暗卫,可自行报名!御林军与皇兄亲卫之中,各抽出一半,以每日轮值中的名单抽调,与中军将士同级互换!慢着……再派人去告之大统领与副将,备下十万精兵,随时准备前往祁国皇城!” 他身边侍卫们正在应是,便见到了郭逸。周林亦在其中,他连忙领着那半队侍卫,向郭逸行个礼,脸上透出几分笑意来,便又立即小跑着出去了。 慕容厉快步走近他,似是仍有些别扭,仔细看他一阵,便又扭过头去,极不自然的说着:“既是醒了,为何不叫人送些吃的过来?” “肃恭不在,自是吃不下的。”郭逸笑了笑,看他脸上透出几丝红色,急忙跑到院门处找侍卫们交待了几句,又急忙跑回来,一脸想要亲近却又不愿接近的模样,笑意便又扩大了些,那些烦恼之事也似是变得容易了许多。 他伸手牵着慕容厉往当日郭适练字的那间屋子里走过去,口中说着:“近日辛苦肃恭了,不过还有一事需得肃恭帮忙才是。” “帮忙?”慕容厉有些讶异,他原以为郭逸就算再不放心赵尘之死引发的一切,也会安份休息几天,谁料起身后见着他便是帮忙,还将他往书房中带! “郭逸,你……”能否先养足精神再做事? 话到嘴边却还是吞了下去,慕容厉转回头去,不敢再面对郭逸的笑脸,闷声道:“要肃恭做什么?” 郭逸抿着唇,无声的笑了好一阵,才将他按到桌前坐下,一边亲自研墨,一边慢慢道:“练字。顺便,帮本相将近日之事整理一番,也免得我的肃恭担心受怕之余,脾气太大,一怒之下独自去了祁国废弃的宫城,那样一来,懿轩可真要后悔莫及了。” 不待慕容厉答应,他便又道:“你既知我如今话也不能多说,眼也不便多看多写,便莫要阻拦吧。若是不将这事理清了,迟则生变……那时,又岂是这宫中几人便可有余力阻止承担的?” 慕容厉皱紧眉头看了看他,终是提起笔来:“若是有半分涉险,便待此事了结之后再……好生与丞相讨教,何为出尔反尔!” “侯爷教训得是……”郭逸笑着轻敲桌面,在他身侧坐下,慢慢将所有经过说了出来。慕容厉一边听,一边一笔一划写着,原本干净的纸上,渐渐多出不同的几行字,有些是一张纸上只有一句话、甚至一个字,有些却是写了满纸,还有的,便是东一句西一句拼在一张纸上。 但两人仔细看完后,郭逸便不得不重新审视慕容厉,忍不住赞道:“人说怒将军只识征战沙场,嗜武成痴,如今看来,嗜武成痴是真,征战沙场亦是不假,但这兵者之道与谋略分析,定国侯却也已不逊于任何人……懿轩也要甘拜下风了。” 慕容厉面上一红,喃喃道:“若非是你,肃恭又怎愿多费心思去学这些?虽说当时年幼,却也一心盼着哄你开心,想着给你个惊喜。哪知,竟出了那些事情,而后一别便是五载,无心习字之余,便不曾再仔细思考过什么了。” 郭逸正要开口笑他从小便没安好心,侍卫在外敲门,却终是将膳食送了过来。 两人安心吃了一顿,郭逸便立即叫住刚回来找慕容厉汇报的周林,请他将慕容厉所写送到朴宸殿去,交代他“事无巨细,莫要疏漏,必速回报。” 他心知肚明,今日若是出去,慕容厉说不得便真要大发雷霆了。 偶尔让他一让,顺道等着师傅那边的消息,倒也可休息几个时辰,恢复精神之余,一举多得,又何必惹他不高兴了? 但郭逸的算盘打得再响,也不及事态变得快。他尚未来得及与慕容厉多说几句话,便见红袍怪与慕容时、慕容临一道急急的走了进来。 “逸儿!”红袍怪满目焦急,大叫道:“上当了,全上当了!尘儿他……只不过是诸国计划中的一环罢了!” 郭逸愣了愣,点头道:“想也是如此。只不过如今再仔细回想,懿轩便知当日确是太过焦急了些,竟忘了去祁国议事殿与其国君之寝宫查看是否还有其它秘道……想来,应是有的。否则也不至只余毒兽和活尸,竟见不着一个活人。” “师傅能想到这层,便是再好不过。”慕容时说着,转头看向慕容厉道:“祁国皇宫那边,还得你去。不单是要去,而且要越快越好!” 慕容厉张大嘴:“为何?” “肃恭,你若是执意要说不知为何,懿轩便代你出征好了。”郭逸没好气的看他一眼,开口道:“陛下,懿轩同去。请师傅重返南疆再探虚实,再请谦王亲往托尔镇中,找太守一并去原尤西部落营地查看一番。各处消息,由陛下亲自处理,及时交换,切记不要传于他人之口。” 第一百五十四回 这时,慕容时却摇头道:“不成。还有个人,也得去。若是他不去,你们纵然想破了脑袋,也不会知道祁国地宫中除了血池与活尸以外,还有些什么。” “不就是通往南疆与尤西部落的秘道?”慕容厉挑了挑眉,杀气毕现:“如此迂回设计,无非是要孤立我越国,逐步蚕食之余,一举里应外合,又或是一剂毒药、一批活尸,便足够教此处化作死城了。” 慕容时望着他半晌,闭了闭眼道:“师傅果然不曾看错,肃恭其实玲珑心思,只是往日不曾表现出来……那便叫他将图纸画出来,也好安心休养一番,再不必为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伤神了。” 几人说话间已然决定了以后数月甚至数年间的几件大事,但奇怪的是,慕容临却不发一言,只静静站在他们身后,专心看着红袍怪的侧脸,像是生怕他一去不复返。 郭逸道:“既是如此,便待有了图纸再分头出发。师傅,您可是真不曾中毒?此去南疆,是真不会有何危险?” 一言既出,红袍怪瞪了他好一阵,才叹了口气:“尘儿尚有良知,确不曾害我。但此行如何……老夫心里,也有些忐忑。” “那便换个人去。”慕容临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随即又别扭着道:“若是非老怪物不可,也、也只能……” “只能我独自前往。”红袍怪皱眉看着他,抿了抿唇道:“你……好自为之,由秘道出行,也只是缩短了时日,凶险反较陆路更甚。” 眼见这几人皆有几分生死别离之间的难舍与担忧,郭逸深吸口气,笑道:“行了,先就这么打算。等宋宁休息好了、画出图纸再议,此事说不得还得找军机营借兵,如此动静,需得群臣知晓才行……今日,就好生歇息一日,明日将李元甫带到殿上去,懿轩有些话,还想仔细问问他。” 慕容时点点头,恭声道:“事关重大,有丞相作主,自是再好不过。那便先行休息,朕、先回去看看他……国师与皇叔,还是回皇叔在宫中的住处吧。至于公主那边,我已派人叫她去军机营帮着看看,有没有合适人选会识毒的……只凭国师与公主,就算有太医们帮忙,也仍是累得不行。” 说完,几人便又各归各处,还了这听雨居一片清静。 但到这时候,郭逸却完全将郭适给忘在一边——或说他完全信任红袍怪的安排,丝毫不曾担心过。 他将众人送出去,回首望着慕容厉笑道:“侯爷今日终是露了一手,连陛下都刮目相看了。” 慕容厉看着他,发了会愣:“我其实……”他低头想了想,将郭逸拉回房间去,才低声道:“近日所见,感触良多。虽不知懿轩如今作何想法,肃恭却是有些累了,颇有些不想再参与家国之争……只盼能尽快帮皇兄除了这些隐患,好生与懿轩闲游天下,再不忧心着急。” 郭逸先是一阵愕然,随即又明白过来,遂轻轻回握手掌,点了点头。 他心知慕容厉定是这几日目睹暗卫们死状,更看着他们既不敢下手又不得不动手时那份绝望与崩溃的情绪,故而心生退意,开始不再单纯的痴迷武道,也因着宋宁等人的境遇和如今越国的处境,再不复自己生于皇家的优越感。慕容厉这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年,在亲历种种感情冲突与国家利益变故之后,终于与单纯绝缘。 “少年识愁,肃恭也算是过早了些……想必,如今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更有种何必生于世,何必执于仇情家国之感。但肃恭可曾想过,若这天下皆是一家,又怎会如此,若是没人将毒术用于作恶害人一己私利,又怎会有如此多烦恼,怎会眼见着亲友同僚死于非命?你既已亲历,懿轩也不想再哄着你说什么迫不得已……无论是何人身死,必有缘由。哪怕暗卫,也是为了私心里优于常人,或是生活上更加舒适,明知此道凶险却要一脚踏入,自是身不由己,生死不知。你我,亦是一样。” 他慢慢说着,带着慕容厉漫步在宫中,一步步走回凤鸣轩去,过了后院,走进被烧毁的竹林。 “肃恭,带懿轩回楼外楼去可好?明日回来,再莫要这般消沉,只此一日,往后在朝一刻,便不得再犯。” “……师傅教诲,厉儿记得了。只是,回楼外楼的究竟是肃恭,还是郭逸?”慕容厉终是扯出一丝笑意,眸中暖流,只因眼前人平安无事。 两人由秘道回到侯府,再次经过当日慕容厉为毒所害之处,一路不停,不疾不徐的慢慢往洛川走了过去,于午时许到得楼外楼。 郭逸坐在二层远眺对岸,轻呼口气,默不作声的取出白玉笛看了又看,才道:“此笛虽好,却始终藏有暗器,隐含伤人防人之意。肃恭,可还留着些余下的竹子?” “还有一些。只是不知前些日子下雨,会不会泡烂了……我这便下去找找。”慕容厉眼珠转了几下,面露喜色,飞快的踩着梯子下去了。 郭逸望着他开心了些,随后也站起身,自行泡了壶茶,坐到琴案前去看了看,不一会便从案下翻出一具筝来——正是当日慕容时用的那具,也不知慕容厉是如何要来,或者本就是慕容时特意留给郭逸的,也颇有可能。 他试了试琴音,信手拨弄几下,曲由心生,筝声悠扬,似在低吟之间,不经意便历经人生百态,情仇爱恨转瞬即逝,只余案前淡淡茶香。 阵阵筝音经由竹楼四面通风的栏窗传了出去,飘荡在洛川之上,自然也飘进了慕容厉耳里。 他其实早便寻着了合适的竹子,只是打算自己动手,这才留在洛川畔不曾上去。却不想郭逸今日一时兴起,会抚起筝来。 于是一曲终了,他手中竹子却还是竹子,根本不曾如他所想那般变成竹笛。 但也已无妨了,左右是多呆了一会,他回想着方才筝乐中流露出的种种,手中匕首连削带捅,片刻间雏形已成。 正当他准备好生修整一番时,郭逸的声音自楼上传了下来:“莫要浪费材料了,你既不识此器,又不会吹,如何开得准孔洞?还是快些拿上来,趁今日有些闲情,教你一次。” 慕容厉顿时满面通红的应了,想了想又取了几截笔直的竹子,也不上楼,直接便跃了上去,稳稳站在楼中,不满道:“肃恭有心出力,不料这等东西也有如此多讲究。” “你无非是想亲手做的送我,教我记得牢些罢了。”郭逸歪着嘴角看他,走到川边的桌旁坐下,顺手将竹子取过来,安抚道:“大不了,懿轩做的留在此处,肃恭学会了再亲手做个便是了。” “倒是真不明白,懿轩为何会学到这么多,自何处学来?”慕容厉一边看他选材,一边忍不住嘀咕着,既羡且妒。 郭逸终是笑出声来,抬头看了看他:“自是看了些杂书学得的。你那皇叔,岂非学得较懿轩更杂?” 慕容厉挠着头发坐下,学着郭逸的模样,将竹子拿在手上看来看去,不解道:“肃恭单学刀法便已用了平时上课一半的时日,耗了三年才有小成。至于今日被懿轩所赞的那些,是这五载之间每晚躲在军帐之中不曾熄灯,才勉强能行。若说是各类杂书都看过学过,照肃恭这般学法,岂非是要到六七十才能有皇叔与懿轩一般之能?不成不成,太耗时日,只学这个,旁的不学了。” 第一百五十五回 五载之间,每晚躲在军帐之中不曾熄灯……郭逸暗暗吃惊,放下手上那截选好的竹子,却不抬头,只低声道:“肃恭十二岁便已开始盘算,要如何讨好区区在下,这份心思,如今说来倒是无妨……只若是当初,想必懿轩不见得欢喜,也不会允你出师,而是一怒之下废掉武功、将你逐出师门了。” “我……”慕容厉看不见郭逸面上神色,慌乱之下不知如何说起,他原只是想着自己嗜武成痴,难保传出去对郭逸这个做师傅的声望有损,便决心多学一样与行军有益的罢了。 郭逸抬起头,却是满眼笑意的抚着他颈后长发,温声道:“只是说说罢了。倒是委屈你,为懿轩废尽了心思,如今还时常为我所累,夜不能眠……好了,莫要如此,若是不想学,便一边坐着休息片刻,或是上去小睡一会,晚些时候做好了,我再唤你便是。” 慕容厉睁大眼睛看着他,突地一把抱牢了他狠狠吻下去,松口时却撇着嘴道:“太傅升任丞相了,便较往日更善折腾了。幼时只不过是脾气上来了才打打手心,如今动辄出尔反尔,动辄出言相胁,这会竟开口撵人,想把肃恭赶开些了。不成,不就是做个竹笛,肃恭偏要学会,还要今日便做个最好的出来!” 郭逸“噗”的笑出声来,在他脑门上弹了一记:“真不能教你有半分得意,一开心就又忘形了,孩子气始终收不了。既是这般,我便不亲自动手,只边说边看你如何做罢,也免得材料不够,以你之能,想必得将这几枝竹子全废掉……便由这个最粗、最不合用的开始好了。” 两人说笑间,不知不觉一个下午过去,慕容厉虽不服气,却果然如郭逸所言,废掉了所有的材料,才做出一支普通的竹笛来。直到夕阳已将没入洛川里去,他还举着匕首小心在竹笛上刻画着些什么,却又故意遮遮掩掩的,不准郭逸看着。 郭逸有些好笑之余,又不想惹得他哇哇大叫,便随便他去折腾,自己则是跃到川边去,趁着暮色抓了些正月里游动缓慢的大鱼,又挖了几个沙洞,摸出几只大螃蟹来,就着地势起了火,不多时便烤得鲜香四溢:“肃恭,去附近酒楼要些佐料碗碟过来!”他嚷了一声,便又啜着笑意,将烤得差不多的架在一旁,复又踩着细软的白沙滩,弯腰去浅水里够了些藻类,用力一扯,竟连接拉出来好长一串!郭逸扬扬眉毛,眼前有些不对劲的东西。他仔细看去,才发觉这水藻中还吸附着数只水螺! 当两人懒懒的靠在洛川边吃着郭逸烤的鱼鲜、喝着慕容厉顺道带回来的美酒时,慕容厉终是忍不住问道:“懿轩你今日似是特别好兴致?为何肃恭总有种十分怪异的感觉?” “大约是我往日不曾如此?”郭逸仰脖喝了一大口酒,望着东方初升的明月,扯了扯嘴角笑道:“远在天山时,不也曾带你去泡过温泉、吃过夏瓜?在这楼外楼下、洛川月色正好,懿轩难不成还要折腾些国事朝政来自寻烦恼?肃恭你总不至于,认为懿轩成日里只应理政议朝、忧心天下吧?” 慕容厉连连摇头,望着月下郭逸的侧脸,想了一会才道:“只是没料到罢了……总觉得,过了今晚,似这般逍遥自在的郭逸,便不会再见着了。” “胡说什么?快些自己罚一杯、哦不,一饮而尽,要整坛的才行。”郭逸转过头,又在他额上弹了一记,一边说,一边伸手取一整坛酒,拍开泥封递到慕容厉嘴边,满脸笑意的催着他喝酒。 慕容厉心中不安更盛,郭逸平日从不饮酒,纵有朝臣相请、皇兄邀宴,也只是点到而止,更别提是迫着旁人去喝了。但尽管如此,他也只愿遂了他心意,举坛一饮而尽,大笑道:“再喝下去,便要醉了……” “难得我丢下一切跑到此处,肃恭你若是不醉,岂非枉废我一番心思?”也不知两人各喝了几坛,迷糊之间,慕容厉隐隐觉得自己被人抱着,像是飘了起来,耳边听得不太真实,却确是郭逸那把略有损伤的清润嗓音无疑。他张了张嘴,正想说话,却又忍住了不置一词,任由郭逸将他放下,身体触感所及之处,像是并非楼外楼,亦非他的侯府中任一张床榻。 十分坚硬的质地,不像是床或榻,更不像软椅、靠椅,倒有点像……木板。只是上身却温暖一如方才,显是郭逸不曾将他完全放下。四周静静的,微风扫过,也不知道究竟是何地方。 “放心,安心躺下。不会摔着你,若是睡不着亦不想再装醉,便睁眼看看此处夜色美景。”郭逸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抱着他的手也已松开了一只,紧接着便是咕噜一声,原来郭逸还继续喝着酒。 慕容厉身形较之郭逸只高不低,故而郭逸其实不曾带他跑远,只不过是顺着洛川水边逆流向上,一路借了几次力,到了后面是城外树林的一处废弃船坞上。 此处说是船坞,也与船形一般上有顶下有底,只不同是固定于水边,无法离岸。 此刻,慕容厉正被郭逸放到水畔伸出的一处平台木板上。他们身边就是洛川水,慕容厉整个人半躺着,双腿伸了一只出去悬于水面,另一只懒洋洋的瘫在木板上。他仰头就能看到郭逸喝酒时露出的白皙脖颈,只因郭逸一路抱着他,此刻臂弯不再用力、将他放下之际,这看似醉得睡着了的慕容厉便十分悠闲的顺势一靠,倒进他怀里了。 “还以为你会继续赖着装醉了,”郭逸倚着身后悬了绳索的粗圆木柱,将酒坛拿开了些,低头望着他。夜色中郭逸一双眼睛里印着慕容厉的模样,透着些月光,亮晶晶的:“今晚不想睡觉,也不想再论国事……只想静静的靠在此处,喝它一夜。肃恭你莫要劝我,我已多年不曾醉过,头一次有种不愿清醒的感觉,且由着懿轩放逐一晚罢。” 慕容厉张了张嘴,复又合上:“嗯。其实陪醉也无不可,肃恭方才确已被你灌了个晕晕呼呼,若非你带着肃恭一路逆流而行,肃恭已睡着了……”他说到此处,停了下来,扬起手臂勾着郭逸后脑,将他压下来,唇舌纠缠一阵,才又放开他,眉目间皆是笑意:“其实,靠在懿轩怀中,睡与不睡,又有何妨?” 郭逸抿着唇看看他,默不吱声的将原就环在他腰间的手紧了紧,低下头去,轻轻含着他下唇,呢喃道:“再亲下去,怕是要跌进水里……” 慕容厉小心的扭动几下,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却觉腰间那只手上力道突然加大,勒得他一阵痛!同时背后一阵热意透过略厚的袍服,暖暖的,带着些许期待笼罩了他。唇间,郭逸呼出的热气与满是酒味的舌尖也已窜了进来,带着少许发泄的意味,狠狠的在他齿畔撩拨着,溢出阵阵低吟。 他伸长了脖子,慢慢仰起头,一边迎合郭逸半醉半醒间的放纵热吻,一边小心扶住原就放在郭逸脑后那只手能够着的圆柱,悬在水面上的那条腿也缩回来,松开唇,一转身已坐到郭逸身上:“莫非,郭逸带我来此……是要换个地方求欢纵欲?”他喘息着将头抵到郭逸额际,一边轻轻在他唇间吻着,一边尽量不再乱动。 “可不记得……丞相大人有这般、嗯!我不说,不说了……”他时时低笑着的语声,伴着郭逸越发急促的呼吸声,在这静谧夜里,显得十分清晰。 第一百五十六回 正当慕容厉不知不觉深陷其中,双手开始四处作恶点火之时,郭逸突然睁开眼,面带笑意的看看他,一把将他耳朵扯到嘴边,以极轻的声音道:“走了……” 慕容厉尚未自欲念中清醒过来,只一双手被郭逸抓住了。他正楞神不知自己是否听错了话,眨眼间又听到郭逸道:“一直有人跟着,你不知道?” “啊?那岂非……”他吓了一跳,脸色数变之间,余下的话不言而明:人家一直跟着,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吃的什么喝的是哪家的酒,方才又在做什么……只怕已被人当作笑话看了。 尤其能不被他发觉,此人必是轻功极好的内家高手! 慕容厉翻身爬到水边去,靠着郭逸肩膀坐下,垂头丧气:“人家跟了一路我竟分毫都不知道……懿轩,你是否……咳,与肃恭呆在外面,有所不愿,才故意哄我的?” 郭逸不言不语,将手边酒坛又拎起来,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才道:“你当懿轩娶过妻便能如何大方么?即使无人跟踪,即便是喝得烂醉了……我又如何能有这般心情,国难当头之际还纵情声色,水边贪欢?此人……算了,不要提了。既已哄着他放心走了,便索性休息吧。左右他也不会轻易再做些什么。” 慕容厉听着就觉得自己矮了一截,他扭捏一阵,好奇心又起:“你知道那人是谁?所为何事?”说着便将仍然有些眩晕的脑袋扭了过去,凑在郭逸脸畔,一连串的问着。 郭逸叹了口气,摇头道:“知道,却不能说。苦无证据,亦是不愿相信……哎,还有几坛酒也不曾带过来。” “若是真想喝,肃恭这便去酒楼再取些过来。”慕容厉说着就要站起身来,却被郭逸一把扯住,倾刻间搂得紧紧的,像是生怕他走开了。 慕容厉呆滞间,想起这一日内郭逸几次反常的行为,与他方才所言,心中越发觉得不安。他正要开口相询,却听到郭逸吸着鼻子道:“此事,懿轩无能为力,却只能在此喝得烂醉,翌日还得装作没事人一般,重回议事殿去。肃恭亦是一样,不得对任何人,表现出半分不对,更不得表露出任何怀疑之心……若是不曾料错,我、也许明日过后便能找到些许证据了。” 月光透过树林间的枝叶投射下来,印在洛川水面上影影绰绰,波光一闪一闪的,印在慕容厉眼前郭逸脸上。他因酒意而微红的脸庞被树影与水光覆盖了大半,红通通的鼻子也不知是真难过还是酒气上涌所致,那双眼眸中亦有水光,一闪一闪,一时教慕容厉看不分明,究竟是月光反印在他眼里,还是那可疑之人太过亲近,竟可以使得他伤怀至此? 尤记得当初就算是宋云儿真假两次身死,郭逸也不曾在人前掉过半滴眼泪! 究竟是谁?慕容厉早将一时的旖旎情念抛到脑后去,只想弄清使得郭逸如此为难的幕后之人,其真正身份如何。 但这刻的郭逸,慕容厉亦十分清楚:纵然是他已喝得烂醉如泥,他既说了不能说,便一定不会说出来。 他所能做的,便只是任由郭逸抱着,安安静静在这洛川泛着丝丝寒气的水边,渡过这一夜。 纵然他能猜到几分,但越往深处想,便越觉得,不敢再想下去。 反观郭逸,他确是多年不曾喝过这么多酒,此刻神志竟还十分清醒,连他自己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说完那些,便觉得自己已是说得太多了,徒惹慕容厉担心,故而一时间又陷入沉默之中,只牢牢抱着慕容厉,生怕自己一个不慎真将他丢进水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眼角余光处,明月已当空了。郭逸才使劲闭了闭眼,挥走心中那片阴霾,双手松开了些,扯出个笑容来看着慕容厉,问道:“肃恭白日里为懿轩做的竹笛,该不会是……不打算交予懿轩了?” 慕容厉晃了晃脑袋,盯着郭逸的笑脸发了会呆,伸出手去使劲在郭逸脸上捏了一把:“若非是你,肃恭怎会特意学做这种东西!莫要强笑,看着教人更担心!” 他一面说,一面收回手去,自怀里摸出竹笛来递给郭逸,却又扭过头去装作在看洛川夜景。全然不似当初送白玉葫芦与白玉笛时那般自在与迫切,倒像由于是自己亲手做的,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郭逸不自觉便扬起嘴角,摩挲着笛上篆刻的花纹,借着月光仔细打量:“肃恭……这花纹究竟是龙纹还是云纹或是虎纹?”他险些笑出声来,憋得脸上更红了些。 眼前慕容厉脑袋扭得更远了些,吞吞吐吐道:“是、是松竹……哎!管它那许多,早知便不费这等功夫!” 郭逸放声大笑之余,使劲将他脑袋掰了回来,脸庞相贴着,轻声道:“无妨,肃恭说是什么,它便是什么。只要肃恭做的,都好。” 说着,他放开慕容厉,示意他坐到身边去,双手持起竹笛,灿然一笑道:“如今此等世间奇物是懿轩的了,这便试试,究竟侯爷亲手做的宝贝能奏出何等美妙的乐音来。” 闻言,慕容厉突然有些想跃进水中去:若是真奏出些什么奇怪的声音,他倒不知郭逸会如何反应,虽是不会扔了笛子,但他自己也想躲着不再见他了。 慕容厉忐忑之间,笛声已由微不可闻渐渐变得悠扬起来。他虽不通音律,倒也觉得不算难听,只除了那曲子似乎有些陌生,倒像是没听过。 笛声微歇,郭逸开口道:“肃恭做的笛子,倒也不错。只是,这曲子大概你没听过……此是一琴曲,故而由竹笛奏出,略显不惯,若是肃恭不爱听,便算了罢。” “怎会不爱听?”慕容厉一直望着郭逸吹笛的模样,此刻听到他如此说,立即分辨道:“只是想不清是何曲目罢了。倒是有股清流之感,十分悦耳,却不知是肃恭这管笛子太糙所致,还是真因着曲谱不符所致。” 郭逸望着他那副紧张结巴的模样,笑了好一阵,才附在他耳畔告诉他曲名与来由。却原是越国前朝天下未分之际,一位奇人所作。世人只知其言知音难觅,却不解其中真意,将琴、笛、筝、琵琶等乐器并入此曲之中,徒增了气势,倒淡了那份流水般清雅的情感。故而,以笛、筝单奏者,世间少有,又如郭逸这般靠在水边借着酒意,特地放缓了节奏、减轻笛音所奏的,更是绝无仅有。 慕容厉若是这般便能听得出来,那倒是怪事了。 但他既听明白这曲中典故,便知道郭逸这时所奏的无异于普通男女之间那些《凤求凰》之类,只不过是绕了个弯,却更显难得。 两人在水边一时说笑,一时又由郭逸手把手教慕容厉吹笛要领,不知不觉间,明月偏西,眼见着朝阳便快要与其相对而出了。 “走罢,回宫去。”郭逸站起身来,抿了抿唇:“今日也是不能再拖,得将李元甫请出来问个仔细了。肃恭,既是不曾醉过,便驾船顺流而下,也轻松一些罢。” 他说着,已跃至船坞一侧,那处芦苇间竟还藏了一艘乌篷小船,堪堪只得两人坐下,也不知是谁常用的,倒也未见有何破损、不曾蒙尘。 “我来时便已顺手牵了过来,”见慕容厉目透怀疑之色,郭逸笑了笑,跳上船去冲他招招手:“你若再不上来,我这便解了绳子放它自行飘走,也好看看邺城中独有的洛川晨曦,此一大美景。” 慕容厉自是急忙跳了上去,却也稳稳当当,小船不见丝毫摇晃。显见他这几年间也没少在洛川游船上玩耍。 甚至,他解下绳索的动作熟练,操起船桨来也是有模有样。倒惹得郭逸笑他:“肃恭你原是渔家子弟?若非如此,侯爷养在宫中府内,军帐里也不曾备了水战之能,倒是如何学得划这一手好船?” 第一百五十七回 慕容厉顾左右而言他,一时说朝阳甚好,一时又说城中百姓起得早街上已有人在忙碌,一双虎目左右乱转,竟是有事瞒着不肯明说之状。郭逸见他这般模样,心道难不成五年间还真是为着些不能启齿之事,才能有如今这般身手,坐在船上驾轻就熟? “不说便不说吧,本是随口问问罢了,你何需如此遮遮掩掩?”他不曾发现,自己竟有些不愉,语气也不如他自己认为的那般轻松。 慕容厉抬眼看着他,咧嘴笑了半晌才道出实情。却只是因着中军有数队水军,为了防止有敌人自水中偷袭,特地由慕容厉亲自带着练出来的。 “那十余艘战船便在我大营后的洛川支流中藏着,若是丞相大人还有疑问,不妨处理正事之余,前往一观?” 郭逸见他说到军中事宜立即又有所不同,丝毫不曾因着一夜未眠而负了他将军之名,反而显得精神抖擞,威风八面,倒是十分自豪的模样。他心里那些微不愉立即随水面晨风一道,飘得无影无踪,连忙点头应道:“自是得去瞧瞧……只是,此事有多少人知道?” 慕容厉立即听懂他话中有话,脸色数变间,结巴道当时是李元甫辅政,又需识水性的将士,故此朝中大员与军中将领俱是知晓的。 郭逸叹了口气,追问道:“战船可曾时常下水行驶?是否日夜有人守着不致被人损坏?” “这个……当时确有安排,只是自离宫找寻懿轩以后,便不曾仔细去问过……”慕容厉涨红了脸,他素来是军令如山之人,竟也会有担上失职之过的时候。 郭逸皱眉想了一阵,催着慕容厉加快速度划动双桨。两人一路上商定了战船之事时,已回到楼外楼附近,将小船还给其主人后,便又原路赶回凤鸣轩。半途中便发现已重新安置了军机营中的探子在秘道中值勤,两人稍作询问之余,便只稍微说了几句。而后一路上,在郭逸刻意带动下,说的全是一夜未眠衣衫不整之类有关衣着之事,只字不谈朝政或军务,倒像真是把衣衫装扮看得颇为重要,还绕到听雨居去梳洗一番换了朝服,这才急急上议事殿去了。 抵达时,只慕容时坐在龙椅之上,倒是未见着慕容临和慕容雨。满朝文武也不见几个,显是只特地叫了些老臣前来,正与慕容时汇报近日各地朝贡事宜。 见他二人晚到,慕容时也不甚意外,只略有些头疼的请慕容厉放开郭逸上去坐好,便向郭逸道:“丞相终于回来,朕遍寻宫中不着,只知是由秘道出去了,一夜未归,想着不会出什么意外,便未曾通知邺城与侯府中的守卫去找。” 郭逸笑了笑,解释说只是出宫去游洛川夜景,喝多了酒才忘了回来。慕容时也不以为意,只道今日安排如何处理李元甫一案,方才说完其它政事,他两人回来得倒正是时候。 郭逸望了一直默不作声的红袍怪一眼,笑道:“那便将他带出来,师傅往日也与他同朝为官,想必更好问些。” 言下之意,这主审竟是要交予红袍怪了。 慕容厉脸色变了变,出声道:“怎么不见皇叔?此事,他亦曾受其害,还有皇妹与废太后,均得到场才行了。” “也是,那便派人去请来……还有王福,也得一并带上殿来。”慕容时沉吟片刻便答应了,一边叫了殿前侍卫去了,一边向红袍怪道:“国师近日所见,王福应该是可以说话么?” 红袍怪一声不吭,只略摇了摇头,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几人见他神色不对,互相看了看,郭逸暗叹一声,开口问道:“师傅何事不愉?此间也无需拘束,逸儿或可分忧。” 红袍怪重重的叹了口气,沉声道:“只是想起当年同朝为官之时,元甫还是个颇为忠良之辈,不曾料到会变得如此脾性。老夫当年虽也是行事怪异,看不惯朝中迂腐之辈,却觉得他倒挺好,甚至还与他有过数次来往,称兄道弟,交情不错。可如今……竟要当殿开审,一时间有些感叹罢了。” “哦……师傅既是有些为难,那便逸儿代劳。”郭逸眯着眼笑道:“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慕容时自是巴不得由郭逸出面,也不必担心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之事,更相信他本来秉性嫉恶如仇。闻言他立即便应下,召了人在御阶前摆下审案桌椅,铺好卷宗与文房四宝,更教其它大臣也都各自坐了回去,还奉上晨间自凤鸣轩特地取来煮的云雾茶。 刚布置完毕,便见着李元甫衣衫不整的被带了上来,后面跟着的正是李嫣。 两人被押至殿中,由四名侍卫两两相守着,众人定睛看过去,心中都有些深以为然:李元甫打入天牢不过两月左右,便已似变了个人一般。原本肥胖的身形,此刻倒是瘦了不少,虽仍是穿着略厚的袍子,脸上原本长着肥肉的地方却已深深陷了进去,面皮耷拉着,显得更加萎靡不振。 至于那李嫣,虽是换了粗布麻衣,却似乎有慕容雨护着的关系,倒不曾受何折磨,只不过也是憔悴不已,老态毕现。 这两人跪了下来,俱是一副十分迷糊的样子,像是还没弄清自己身处何处。但过了片刻功夫,李嫣便已大叫着说自己冤枉,声称本就免了她死罪,又何必弄上殿来,又说这越国满朝文武出尔反尔,为难她一个丈夫被抢的女子。满目愤恨之情,皆数投到了郭逸身上。 慕容时一拍龙椅扶手,沉声喝止了她,又命侍卫快去催人,还不时拿凤目看看郭逸,又看看慕容厉,生怕这两人因着李嫣的话,有何不满。 郭逸面无表情道:“犯妇不知悔改,说不得审完后,会加重刑罚。但若是如实说起,或许也能少受些罪,更有机会放出宫去。” 他说得轻描淡写,李嫣却像是听到天大的喜讯一般,急急跪行到案桌前去,眼里盛满了渴望,声音虽略显嘶哑,却仍显献媚讨好之意:“太傅所言,可当真么?你可代皇上作主?” “自然是当真。如今懿轩是主审,虽说昔日太后已换了粗布袍,却也并非如何冥顽不灵之辈,若肯为懿轩施以助力,自是大功一件,该如何抵过,自有分晓。”郭逸定睛望着她,不卑不亢,也不解释自己已升任丞相之职,只淡淡的将事实说了,却另有一番诚意与可信,令李嫣更加迫不及待的举起双手叫道:“我说,我说!其实是李元甫命我入宫为妃,又在外传出流言说太傅与先皇有不可告人之关系,对先皇施压,使其不得已立我为后!我实是被他安排的一颗棋子罢了,并无任何主动害人之心!” “哦?”郭逸依言写下,似是随口问道:“那……为何当年陛下生母家中起了一场大火?又为何陛下生母诞下定国侯后不久,便莫名的中了毒,却又与先帝所中之毒、与懿轩之妻所中之毒,完全一样?李嫣,你若不说个清楚,只怕懿轩再有心放过,陛下心中这道关隘也过不去。” 李嫣像是十分害怕,眼神闪烁,双唇张合数次,才欲开口,便听得她身后一阵动静,竟是李元甫不知何时避开侍卫也扑了上去,伸手要掐住李嫣脖子! “混帐!将李元甫锁在殿中梁柱上!”慕容时大怒,举起面前御案上的镇纸,使劲拍了一下。 第一百五十八回 慕容时气得脸色发青,却听李元甫又将矛头指到郭逸身上:“郭逸你这伪君子,成日里装作斯文有礼,其实胸中算计良多!装作远遁他乡,却时不时发回些情报消息,教朝中大员个个念着你的好处,老夫在朝竭尽全力,却不如你几封密信来得讨好!早知你如此麻烦,便不应顾念……情份,一并除了才对!” 他虽是狂吼怒叫,却又像有所顾及,呼喝嘲讽之时,还特地含糊其词,将几个又似名字又似关系的字带了过去。殿上数人,竟无人听清究竟是“什么情份”。 李嫣似已被他吓到,畏畏缩缩跪在案桌旁不住发抖,满目惊疑,一句话也不说了。 慕容厉已走下御阶,满目森寒之气,一步步逼近李元甫,手上抄了郭逸面前一卷案宗,掀开对着他双眼,愤声道:“你往日作为,尽在其上。如今死到临头了,却还如疯犬吠日,可是忘了本侯往日处置人犯之法皆由你亲自教导?” 他说话时,适逢慕容临和慕容雨一边一个拉着王福进殿,郭逸与慕容时皆不拦他,只冲进来几人稍作点头示意,便一同望着李元甫状若疯癫一般,放声大笑。 他笑了一阵,吐出一口唾沫,目带轻视的望着慕容厉道:“你不过是你皇兄的看门犬,凭着装傻卖呆赢得那祸国之人倾心一时,平白糟蹋一世深情,如今倒有脸来教训老夫了,真是可笑之及!” 言语之中,他不曾认罪,也未曾否认,却多次将郭逸称为祸国之辈,更认为郭逸一切举动别有心机,教殿上众人十分不解。 “如此说来,”郭逸丝毫不怒,倒是将他的话认真重复几次,才望着他道:“你言下之意,郭某行事,究竟所为何故?是颠覆越国?还是置万民于水火?李元甫,是否有人教过你什么,才令你如此做法,一心一意将这大好河山让于他人之手,才可免受我这所谓祸国之人荼毒?” 他一言既出,李元甫面色大变,更是高声辱骂不停说郭逸又在妖言惑众,更言越国皇权必将沦丧于几年之间。观其神态举止无不狂热愤慨,倒像真有其事,也确像郭逸猜测那般,受人蛊惑。 但见眼下之状,郭逸继续做主审是问不出卷宗上的内容了。他心念电转之间,仍是压下心头疑惑,转头向慕容时提议,换由他人审讯,慕容临等人,当殿对质。 这副担子,自然也只能由慕容时兄弟或是红袍怪接下了。原因无它,只是涉案人等均不可为。自然,只是明面上卷宗里提及的。若论真相,只怕连殿前侍卫也不得参与。 几人商议一番,结合几名老臣一路,由红袍怪审问,倒是出人意料的顺利。却也在郭逸意料之中,反令他心里更加难过了。 一通审讯下来,给几名重要的涉案人等定了罪: 皇叔慕容临只是一时之过,为李嫣所惑,本应削职下贬,却由于已经被放逐托尔镇做了五载平民,故而无需再罚; 前大内总管王福,本是受了利益之诱,却已被慕容雨以毒药控制,现任暗卫总领时,奋不顾身救人之际反被毒伤,故而将功折罪,只不知究竟能否恢复正常,继续活下去; 原太后李嫣,是为棋子,受李元甫唆使入宫后,因爱生妒,犯下种种恶行,原是应当殿处死,却念其女孝心,故流放至先帝陵前,终身不得出其冥宫一步,不见天日; 主犯李元甫,虽已认罪,却又出言惑众,嫁祸丞相郭逸,辱及天子与朝臣,故作凌迟之刑,于十日后大年初七正午,在宫门外邺城之中游街示众后,当街行刑! 慕容时望着公文点头之际,又着令军机营统领将其它如李元甫门生之流一一清查,有些一时受其蒙蔽的或不至死,将一并送入军中服役,由慕容厉带往祁国境内,为清扫祁国都城中的毒兽等出力。若是表现尤佳,回京时再重新以军功论,既往不咎。至于那些地方官员,则由慕容临前去边境时沿途收集线索,依当地居民百姓所奏论处,若是深得民心者,不但不罚,还上调京中高升,但若行迹恶劣,则以民心所向为论问罪处置,直接在辖区内判决,无需再押往京师,徒生变故。 一番议论结束后,众人才发觉已由辰时许上殿开审至午后时分了。慕容时遂决定将人犯押回天牢,领着几员大臣去国宴厅用膳。 郭逸一直不曾出声,此刻走到殿中去顿住身形,躬身道:“陛下,懿轩有事不解,还想再问过李元甫。” 慕容时略作考虑,点头道:“朕知丞相所惑,朕亦不解,不若朕亲自问罢。” 郭逸恭身应下,便站到一旁,抬头间正对上红袍怪抿紧双唇皱眉看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这时慕容时已叫了慕容厉一道走至冷眼旁观的李元甫面前,正低声说话道:“想当年,你也曾是父皇身边左膀右臂,却不知从何时何地,便慢慢转变,一手握了一国大权,却还频频在私底下做些交易,耍些手段,竟似一定要将这九五之尊的位置空出来……如今,死期已定却如此镇定,倒教朕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曾明白你所说丞相如何祸国殃民……不若干脆说出来,有功有过,朕一并论处,绝不偏袒。” 李元甫眼望殿外蓝天白云,似乎是不为所动,但听到后来时,却又瞟了殿前郭逸等人一圈,突地冷笑一声:“此话当真?” “自是当真的。”慕容时闻言,与慕容厉对视一眼,又一同看向郭逸,露出个歉疚的表情来,后者点了点头,亦道:“郭某若有过错,自是任凭处置,绝不以师徒之名相胁。” 这时红袍怪突然大声道:“胡说!逸儿所做一切,哪样不是为着越国江山社稷,又哪些不曾顾及黎民百姓?你这死囚居心不良,临死还故弄玄虚,枉害忠良!”他越说越是激动,竟已奔了过去,眼看就要当场将李元甫一掌打死! “国师且慢动手!”出声的,却非他身侧慕容时或慕容厉,而是一直盯着他一举一动的慕容临。至于郭逸,更是无声无息之间已窜了出去,堪堪挡在了李元甫身前,双目紧盯着他,透出些许难过之情。 “师傅,您方才审讯已颇耗心神,此处有逸儿看着便好,先坐下歇着。”郭逸垂头道:“晚些时候,逸儿还有事相求……” 李元甫放声大笑,突地又收了笑声,大声道:“慕容时,左右是死,不若你便成全了老夫,在殿上给我个痛快!老夫将死之时,必会说出一件令尔等十分不解之事!” “好!你说!”慕容时眼睁睁看着郭逸神色有异,又见红袍怪那般举动,连慕容临也于出声之时跑了过来,哪还不知道必有些他亦不知情的?此刻李元甫一说,他便立即料到与这几人奇怪行止有关,也不管那许多规矩,当下便答应了。 他这一答应,李元甫还未说话,慕容临便先出了手——他竟站到李元甫面前挡住,扭头大叫道:“你这老匹夫,有话便要真讲!莫要死后还不得安宁!你忧心之事,严亭另有安排!” “严亭!”红袍怪一声怒吼,扬手一巴掌,当着殿中众人的面扇到慕容临脸上,他双目圆睁,竟是气愤交加之状:“你、你敢……你竟真敢为这不属你的皇权,背弃老夫?” 第一百五十九回 终是要闹得如此了啊…… 郭逸闭了闭眼,长叹一气,护在慕容临身前,挡住红袍怪,低声道:“师傅,凡事百密一疏。逸儿……早已有所察觉,但一直苦无证据,亦希望师傅暗地里所作所为只是逸儿错觉!但如今看来……哎。” 他根本说不下去,只转头道:“李元甫,你知郭某在朝中之权势,一直便是呼风唤雨,特地如此说法,引出陛下怀疑,显是心中仍有我朝陛下一席之地。你如今立此大功,懿轩必向陛下请命,教他放过你家人,留你全尸……其余人等,立即前往原太傅府,小心毒兽活尸,救出李元甫族人!” 红袍怪目中早已森寒一片,闻言不怒反笑,连连点头:“好好,果然不愧是老夫的徒儿!你竟早便料到老夫有事相瞒?” 郭逸虽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却不敢多加理会,深恐有变,继续道:“陛下与肃恭一道,带走殿上余下人等,人犯都交由御林军看护,请务必快些,不要靠近军机营中任何人等。若是实在不行,便请肃恭召中军来援,或可来得及……但还需带着公主,她应是实不知情。” 说罢,他回首之间,抽出晨间特意取回的青锋剑,剑锋指向红袍怪,眼睑微敛:“赵谦,还是宋谦?是南疆圣教的圣王,还是祁国君王?师傅,逸儿要如何称呼您?适儿又会称您作师公,还是称作圣祖?何时会派上用场,可利用之处,是否较赵尘与宋云儿还要大些?” 他一连串问了下来,其中意思,就算红袍怪不答,其它人也终于明白,大概是怎样一番情形,但只有一点:为何这人已有两国至尊身份,还要跑来越国两度只做国师,更不曾被两代君主怀疑? 慕容临自郭逸身后走了出来,往日风流早不见了踪影,他直视红袍怪,摇头道:“严亭不想要什么皇权至尊之位,若非情势所逼,连这谦王之位也不感兴趣。严亭一直不曾揭穿你,是盼着你可放下往日执念,与吾皇一道,齐心抵御外敌,教玉门关外的蛮民顺从下来,莫起战乱。但眼看你一路行来,表面为善,背里种种安排,还数次……数次点我睡穴,生怕被我看到,倒也是为难你……也教本王难为了好一阵子。”他说着,叹了口气,复又扭头看向慕容时:“此事瞒到如今,本是严亭一番私心作祟,愿任凭陛下处置。但还望陛下与侯爷能够宽宏大量,暂将朝中内乱解除后,立即放到一边去。帮着丞相劝服于他,以边境战乱为先,以万民为本。” 慕容时早已呆了,他原只认为既是师傅的师傅,又是父皇在朝时的国师,必是值得敬仰之辈,哪知如今会突然出现这番变故,最信任的几员大臣之一,竟是幕后一直令他与郭逸都头疼不已的根源! 至于慕容厉,他午夜时分便已猜出几分——毕竟在郭逸身边,内功较高却又身法极好,能教郭逸既难过又不敢轻易定论之人,略一考虑便知是谁。故此,他倒显得镇定许多,沉声唤来侍卫将李元甫与李嫣带走,才上前一步站在郭逸身旁:“肃恭说过的话,丞相切莫忘了。皇兄且与皇叔先回朴宸殿,莫教宋宁一人呆着,左右国师不曾放出任何消息,其他人便劳皇兄传出军令去执行罢。” 他一面说,一面自怀中取出兵符,顺手递给慕容时,满目泰然的望着这只大了他两岁的一国之君笑了笑:“皇兄放心,臣弟必会与丞相一同将此事顺利解决,亦会尽我所能,助皇叔达成心愿。快走罢,迟则生变。” “殿前侍卫,将本侯兵器取来,守好议事殿,有任何人闯入,无论缘由,杀!”慕容厉的声音自殿中再度响起时,此间只余下他、郭逸、红袍怪三人,侍卫们领命呈上兵器后,也都退了出去。 随着殿门关上,郭逸面色也越来越差。他一直与红袍怪对峙,此刻心知数日不曾好生休息,已有些体力不支了。 红袍怪一脸惋惜,开口叹道:“逸儿,老夫始终是你师傅,几曾伤害于你?还是快随我回山去见过适儿,安心调养过后,纵然你想要老夫手中任何权力,亦是不难啊。” 郭逸闭了闭眼,低声道:“先不论祸国之举,逸儿想知道当初娘亲是如何死的?日后父亲又是如何死去?日前云儿又为何自尽?赵尘又活过来做着何事?如今……适儿又有几个时辰醒着?” “你倒是知道得不少……也罢,老夫便从头说起。你母亲嫁予你父之时,年方十六,长得较之云儿与圣女都毫不逊色,又各有不同。但她无法独自苦守,不愿等着你那时常与越国上代帝君出游或出外征战的父亲,终是喜欢了别人!” 红袍怪在殿中慢慢踱步,竟丝毫不欲隐瞒:“老夫眼见你父痛苦难过,便寻个藉口打发他去了南疆,寻个机会送你母亲与她那情人永远相随去。至于你父亲,他还不曾知道此事,便战败了。世人以为他战死沙场,不见尸骨是为毒兽所食,其实他又活了几年,视老夫一片苦心于无物,竟称我为禽兽不如。老夫为着他所赠的这般名号,只得好生以我教中各种圣物圣药侍候着,日夜疼爱,以配得上如此称呼。哪知他也不经折腾,没几天便死透了,还留下满榻鲜血,染红老夫衣袍,竟一直不能褪色。故此,老夫将你一手带大,却疏于管教教中圣子圣女,只得常常抽空去瞧瞧,将他几人分开TJ,这才能各当一面,无需老夫出手,便轻易夺了祁国都城。” 他娓娓道来,像是在讨论家中今日吃些什么一般,嘴角带笑,目透怀念之情。郭逸已靠到慕容厉身上,虽仍是张大嘴望着红袍怪,却双目无神,不知在看什么。他脸色青白,连唇都已咬破了,才不致怒吼出声! 慕容厉一只手抱紧了他,另一手持着长刀,呼的一刀挥了出去,怒骂道:“老怪物,是仗着还需你帮忙击退西北蛮族才如此张狂么?总不至于,你会认为本侯与懿轩联手亦打不过你吧!” 红袍怪斜眼看向他,冷笑一声,挥袖一拂便已将长刀震了回去,还激得慕容厉带着郭逸退了一步!他见状嘴角扬起一道笑意,冷声道:“小畜生,与你父一般模样,见着便有气!若非你父,逸儿父亲又怎会死!若非你,逸儿又怎会背叛云儿!又怎会事到如今对老夫如此不敬!” 每说一句,他便一掌拍了出去,郭逸回过神,立即反手拉着慕容厉左闪右躲,片刻间议事殿中已被毁得不成样子。 “慢着!”郭逸等他说完,见其还要再打,连忙叫道:“把、把话说完!将所有事情,说个清楚明白!否则郭逸如今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不能教你好生走出此间!” 话音刚落,郭逸便忍不住咳了几声,耳边传来慕容厉小声询问:“懿轩!可有受伤?都是肃恭……太过鲁莽了。” 郭逸摆摆手,回头扯了扯嘴角道:“自是无事。我也不知他为何不肯伤我,只不过方才大叫几声,呛着罢了……” 红袍怪几步之间,便已跨过了几十步距离,到得郭逸面前,微皱眉头:“逸儿,老夫不欲伤你。但这臭小子……若再敢在此说话,老夫便不会再顾念你对他一番情意!” 第一百六十回 郭逸尚未答话,慕容厉已使劲抱紧了他,扬声道:“本侯不与你计较,只要懿轩不曾受伤,怎样都行!” 红袍怪凑近了些,望着郭逸露出一个平日里看来十分慈祥的笑容,温声道:“逸儿,哄得他如此死心踏地,也难怪你如今连站都站不住……去那边坐着说吧。”说罢,不待两人有何反应,他便一把扯住郭逸,连带着不肯松手的慕容厉一道,到了御阶之上龙椅旁。 红袍怪扬起眉毛,仔细打量着龙椅御座,一边看,一边围着它转圈,嘴里念念有词:“天下为家,无分彼此。以老夫一人为尊,统一整片大陆,乃至这世界每个角落,亦非难事,也非坏事,为何总有老夫信赖之人……不合作呢?” 说到最后一句,他已坐下了。 慕容厉虎目中怒火滔天,却忍着一言不发,拉着郭逸坐到一边本属他的靠椅上,沉默不语。 郭逸脸色更白,他心中实恨不得将眼前红袍怪杀了再捅上数刀才得以解恨,但……还有更重要的事需此人帮手!他不停提醒自己,此人好歹将自己养大并传授许多知识,待自己也算颇为不错…… 在心底拼命的劝着自己莫要冲动,强行将满腔恨意压下去以后,他已几乎不能动弹,其声微若蚊吟:“你虽是他国国君,却像是、隐瞒身份,刻意与我父和先皇相识……那便说,肃恭与陛下二人母亲,也是你放了火救出,才得以与他们有结拜之情。” 他喘了口气,努力平复之间,眼角余光见着红袍怪目透诧异,像是没料到他竟如此说法:“逸儿果然聪明……且再说下去?” “而后,或许你意念中已有此番计划,才待他二人表面和善如亲兄弟,背地里如此狠辣……想必,对真正的皇太后及先帝施毒之事,亦是你所为。但你究竟为何至此?你已是祁国新君,又是南疆圣王,却不在两国中好生守着,以南疆蛊术为凭、四处为祸、还伤害了那许多无辜之人,令活人比死人更惨,将其变作活尸,丧失意识……这些但凡是人都能明白不宜为之,为何你却做了,如今还能侃侃而谈,理所应当?”郭逸越说越激动,到此时已是气喘不止,开始咳嗽起来,显然再讲不下去。 他身后慕容厉轻轻抚着他背部,好容易听到咳声暂缓,连忙探头看他。哪知郭逸双目失神,脸上浮出一大片不正常的红晕来,口中鼓动不已,片刻间又开始咳个不停,接着便如前些时候慕容厉受了内伤时那般,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晕死过去。 慕容厉原本一直注视着他,见其虽脸色较差说话有些吃力,倒还不像有何不妥,便不曾出声阻拦。此刻郭逸突然生出此等变故,慕容厉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只知大声叫着:“懿轩!” “放手!你这蠢货!”红袍怪立即便将郭逸抱到宽大的龙椅上放下,取出怀中一个瓷瓶,倒入了数枚药丸至郭逸口中,才寒声道:“若是由你继续抱着,老夫这徒儿便要死在此处!” 慕容厉冲上前去,一把抱紧了郭逸,扭头冲着红袍怪大声怒吼,虎目中已是红透了:“国仇家恨先摆在一旁,你若敢给他吃毒药,本侯拼着身首异处,也不能教你好过!” “闭嘴!”红袍怪也不出手伤他,反倒是迈到一旁去坐下,径自道:“将逸儿放好,不多时便会醒过来。他只是一时被老夫所言气坏了,怒极攻心所至。如今服了药,半刻钟便会好转了。” 果然半刻钟一到,郭逸便已醒过来,神色复杂的望着红袍怪半晌,终是开口问道:“为何你对世人、对宋云儿、赵尘都不留半分情面,却唯独对我这个故人之子,如此厚待?” 红袍怪面露讥笑,似是自嘲,又像是在讽刺郭逸不知自己身份深浅:“老夫方才所言,逸儿可是不曾想明白?你父死前,满榻是血,染我衣衫多年,却不曾有半分褪色。老夫对他本也不差,只是心头所系竟枉信旁人,由着慕容家搓扁揉圆,看了就烦!当日出手,确实是我有错在先,但也只是用力过猛误伤罢了。怎料他死意已决,任我如何待他,再好与再坏都是一个模样,藉此机会,便自断筋脉而亡。其实,老夫虽说是一代圣王,却也极少亲手染指毒药之类,更不曾亲自带过徒弟或下属。逸儿可算是老夫亦徒亦子的情份,此世上独一无二,实不忍见你有任何损伤。却不料这少许的仁义,竟毁了老夫半生安排!” “你贪恋的,并非我父,而是他与先帝之间那份兄弟情意……”郭逸闭上双眼,牢牢抓住慕容厉一只手,犹如垂死之人找到浮木一般,他此刻只能拼命想着慕容厉对他的百般照料,才能勉强维持平静,不再动气伤及自身:“正因你本性善妒,又十分多疑,才使得无论是我父或是如今皇叔慕容临,都无法尽信于你,却还念着你的好处,个个盼着你有一日能够彻底自那滔天恶梦中清醒过来,才都不曾刻意伤害过你……尤记得年幼之时,父亲对逸儿说过,师傅是这世上最关怀逸儿与父亲之人,往后也许有何过错,但只能好言相劝,不可任由怒火攻心,枉废师傅一番教养与知遇之恩。” 红袍怪半信半疑之间,神色略有变化,却仍是皱眉道:“老夫不信,当初他那般绝决之色,又岂是旁人所能做得出来?老夫早便将那日他说的每个字记在心间,无论如何也无法忘却!” 郭逸叹了口气,慢慢起身,拉着慕容厉往外要走:“赵谦,郭某言尽于此,听或不听,郭某都已无法再讲下去。只求你若是真自认几国之间无敌手又信心满满,便留待西北战乱平复后,再公公平平的带着你祁国军队与南疆毒兽,我们战场再见。” 至此,真正的幕后主使终是彻底揭开。但:红袍怪究竟是否对郭逸特别关怀?他对其如此是真因旧情,还是有旁的原因?他会否如郭逸所言,暂时放下这些纠葛,参与对阵西北蛮族之战?又是否会在此之后,对慕容家所在的越国施以重压、频频打击? 与此同时,慕容时这个做皇帝的,到底能否信任同样在红袍怪身边呆了数年的宋宁?面对师傅郭逸与皇叔慕容临如今处境两难的情况,他又要如何取舍? 再说慕容厉,他能容得下红袍怪多久?是否一个不慎出口成祸?还是一怒之下,为了郭逸又动干戈? 被红袍怪养大后的骄傲使然,纵然是此刻郭逸无比脆弱,但也教慕容厉开始不知不觉的担心他,不敢过于接近,却不知何时能等到郭逸心平气和的接受往事,放下曾经? 而相对来说,慕容临说得坦然大方,却又一直表现得相当别扭,他又是如何选择他的未来,到底是为国家利益放弃了这份情感,还是不顾一切、再不问世事的,拉着红袍怪隐于山林间?他是否知道红袍怪那些过去,是否明了郭逸父母死状缘由?是否,容得下那些过往?又是否会如郭逸父亲一般,为红袍怪伤害之余,绝望而死呢? 这几人,在殿中究竟达成了哪些共识,还是又开始明暗之间搜索的重复道路? 反回过头去,当初郭逸是火烧连营式的将西北诺蛮重要资料文书偷了个空,如今这帮蛮族,是否真恢复了元气,有实力与郭逸等人一拼? 再仔细想想,郭逸是红袍怪不忍伤之爱徒,那么郭适呢,他算作什么?如今是否平安?他身边那名一直身份不详的侍卫李安,又是否已被处置过了? 所有一切的答案,尽请参见下一卷:战不平。 ——第三卷·曲未歇·完—— 第四卷:战不平 第一百六十一回 正月初七,阴。 邺城与皇城相连的大小宫门齐齐打开,百姓将门外天街尽头的广场围了个严严实实。 郭逸与慕容厉都是一样铠甲加身,肃容站在场中,面前跪着一直不语的死囚李元甫。 他的家人确被救出,已去牢中探望过,还因此损伤了数名侍卫。故此,他也算是死得无憾了。 眼看午时已到,慕容厉偏头看了看郭逸,见他点头,便将面前案桌上令符高高举起:“时辰已到,行刑!” 话音落下,李元甫也命归黄泉,再无力为他自己或这越国上下改变什么。 “来人,将尸体送去他亲人所居之处,顺道带上这些。”郭逸终是出声,召了两人上前,递给他们一袋银子,等他们领命将尸体移走后,才又与慕容厉一道安民发榜,回到宫中复命。 慕容时仍居朴宸殿内,只是不再有人陪伴身侧。往日那相貌奇特的异域男子已被他迁至听雨居,一半心思是为怀疑,却还有一半是怕宋宁自己心中难过,见着伤怀。 “陛下,”郭逸站在慕容厉身旁,缓缓开口:“行刑完毕。以后,便要安心平复此事带来的不利影响,祁国自是不必去了,但各地方官员……懿轩想亲自出巡。” 慕容时端坐寝宫外间,面上往日常带的笑容早已无法展开,两人回来之前,他正独自看着奏折。闻言他抬头看看郭逸,又望向慕容厉,温声道:“丞相当好生休息才对,肃恭觉得如何,不妨直言。” 慕容厉摇摇头:“皇兄,他……确应出去走走。你还是答应他吧。” “那你呢,定会同去是么,又留朕在宫中对着大半新任的少年,独自头疼?”慕容时扯扯嘴角,满脸无奈:“玉门关也必须去,各偏僻地域更是马虎不得。你二人同去,好处是朕不必担心,坏处便是只余朕与皇叔,朝中一时半会还找不出栋梁之才来……唉,确是为难朕了。”慕容时说着说着,便叹起气来,他这几日早不复往常模样,二十岁刚过没几个月便已不再只是俊俏,眉宇间更隐约有些老成模样了。 郭逸上前一步,低头道:“如此说来,那便另派人选前往,懿轩不去了。只是如今朝中可有对各地情形较熟络者,也好过找个不清不楚的出去,迷路倒是小事,就怕做官的反被贼抓了。” 慕容时摇头道:“不成,不得交予旁人,朕不放心。还是你们去吧……朝中若有要事,朕便以驿站传书,其中夹带朕专属印信为记,以防有人使诈。就这么定了,三日后初十,索性过了初十再走,肃恭觉得如何?” 慕容厉点点头表示可行,随即又道:“皇兄既不开心,又何必勉强自己,还强迫旁人?肃恭来时见着他在院中独自站着,身前身后什么人都没有,连件外袍也不知披上,却一直望着这边殿门处。皇兄明知他取了血蛊身体虚弱无比,竟连个厚脸皮强要他注意身体之人都不愿派去!” 见慕容时仍旧不理会,郭逸也开口劝了一阵,只说自己如今虽是孤身一人,却有慕容厉随身伴着,又有慕容时和慕容临将上好的补品药材往府里送,故此再怎么难过受伤,也较之宋宁好上许多云云。说了半天,他叹气道:“既是如此不愿见着,不如由懿轩带走,也免得陛下惦记着犯难。” 说完就一扯慕容厉,抬脚往听雨居去。慕容时这才急了,连声叫着不许带走,竟运足了脚力,三两步超过他两人,先进了院子。 慕容时冲进去一把抱着宋宁,立即被他周身寒气激得一阵哆嗦,随即大骂侍卫:“你们都是瞎子么,病人怎么能站在院里?这邺城之中能冷到哪去,是站了多久才能冻成这样?” 郭逸拉着慕容厉顿住脚步,也不说话,只无声的听着慕容时喝斥,又听到宋宁开口为侍卫们辩解,却立即中断了的声音,他望着慕容厉笑笑,转头往宫门处走了出去。 慕容厉见他难得露出些许笑意,一路跟着咧了嘴无声的笑个不停,也不管郭逸将他往何处带,竟走了个把时辰,也笑了个把时辰。 等郭逸停下脚步,才发觉这人像是傻子一般的情形,顿时忍不住又抬手在他额上敲了一记:“肃恭何事要笑成这样?满脸傻气……快来,看看此处如何。” “什么此处如何?”慕容厉抓住敲向他那只手,四下打量了一会,满目茫然:“不明白。懿轩,这时候不是要练功么,跑到后面山间来作甚?” 两人所站之处,正是越国皇宫后面山间一片低谷。此处地处越国,离祁国也还有三日路程,只因无论由哪边进来,均是先上山再下几个坡地,蜿蜒曲折,路上并不好走,故而并无人迹。 但谷中景色却十分清幽,又有小溪流过,还见着一大片竹林,几株银杏,却是个相当好的去处,较之慕容厉那侯府中的自然景观还美上几分。 慕容厉见郭逸不开口,便又仔细看看四周,再仔细瞧瞧郭逸神态,眨眼间记起一事,又不敢肯定,只得小心问道:“懿轩是想在此处建丞相府么?” “不是,不必大费周章,住哪里都好。”郭逸一边说,一边缓步向竹林间走去。他此刻心情倒是不错,却仍是有些不太舒服,铠甲挂在身上沉甸甸的,如同心中那片阴霾,始终无法放下。 他行至一片竹子前停下,向慕容厉道:“有劳肃恭,各处挑挑,砍下数十根最粗的来,莫要毁了林中原本形态。” 慕容厉抓了抓头发,满脸疑惑:“既不是建府又要砍竹子,懿轩你能说清究竟是要来此处做何事么,否则肃恭也不知要砍多长,是否需要竹枝……” 郭逸突然迎面朝他唇上轻碰一下,打断他的话道:“若非不敢妄动蛮力或真气,又怎么能教肃恭亲自动手?恕懿轩卖个关子,且先照办罢。” “懿轩,你近日情绪不稳……肃恭只是担心,却不敢多问。如今这些许小事,自然是不能教你这伤患动手,你在此呆着莫要走动,以免竹枝倒下时扎着你了。”说罢,他咧嘴又笑了笑,虎目中尽显愉悦之情,立即就去砍竹子了。 半刻钟后,四周已经各被慕容厉挑选了砍下二十多根,一齐削去了细细的枝叶,堆放在郭逸面前。 在郭逸指挥下,慕容厉渐渐的终于明白是要做些什么,动作也越发的熟练,脸上笑意更是一直洋溢着,直忙到日落西山。 当他两人停下来时,天色已黑透了。郭逸用削下的枝叶在溪边点起一堆篝火,叫慕容厉去溪中抓了些鱼虾放在火上烤着,自己却要了慕容厉的匕首,举着其中一截竹筒慢慢刻画。 “今晚先在此将就,明日去调些侍卫来,将这些搬到战船所在的支流去。”郭逸一边刻着,一边抽空指了指已被慕容厉劈得整整齐齐、小心刨去竹皮的竹子,笑道:“既是战船不曾损坏,便加上这些简单的东西,在外围做成竹排阵,若有敌偷入,其上绑好的机括便会发出响声,惊动守卫,机括中的暗器也将一并发出,伤敌不成,也可吓着他们,以保战船无恙。” 慕容厉虎目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连鱼都烤糊了也不知道,连连点头称好,双眼却在郭逸手中的竹筒上打转。见他如此模样,郭逸放下匕首,一边接过烤鱼的竹枝,一边叹气道:“真不知你往日在军中,是否从未出去远行操练过。也不知去托尔镇找懿轩那半年,是如何过的……竟连三条鱼也能烤糊了。莫要再看了,今晚是刻不完的。” 第一百六十二回 慕容厉顿时蔫了,口中“噢”了一声,便又站起身来,摸到水边去抓了几条鱼:“那些不要了,肃恭重新烤过。懿轩你……歇息片刻可好?又不肯明说是在做什么,肃恭也不好帮忙,但若是一会便可刻好了,也就罢了,既是今晚都刻不完,又何苦累着?” 郭逸将手中那些烤糊的鱼放到剖开的竹子上,只由着慕容厉唠叨半晌,手指与匕首齐出,片刻便已举着削好的竹筷,将外面烤成黑色的鱼皮鱼肉剥掉,鱼骨亦被他巧妙的抽了出来,那余下的鱼肉白白嫩嫩的,还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慕容厉闻香停手,转头之际已有一大块鱼肉塞进他嘴里,伴着郭逸略带笑意的声音:“懿轩所做的东西,不能说。此刻亦不敢再叫将军下厨,懿轩亲自动手,定不至吃出病来。” 正说着,他又收起笑容四下望望,摇头道:“算了,一会还是回去的好。” “怎么,此处有何不妥么?”慕容厉面上红了一下,想起那次被罚做饭后,弄得全队人仰马翻,病了好几日才得以顺利回京,顿时动作慢了下来,乖乖的将手中还未烤的活鱼穿起来放到火堆边上等郭逸去弄。 他正接过郭逸削的筷子吃鱼,见其脸色又变差了,还说要回去,便又心中生疑:莫非是红袍怪又跑来?但这才几日功夫,他既已答应与越国一同对抗西北诺蛮,总不至于走到一半又回来,难道是又有何变故,才暂时不走了? 一边想,慕容厉一边站起身来,连鱼也不吃了,围着谷内四处找了一圈,又急急的奔回来:“不见有什么可疑的人物,懿轩你在担心什么?” 郭逸见他那紧张模样,忍不住笑了一声,拉着他坐下解释道:“肃恭莫要如此,并非有敌人或野兽,只是担心那些战船。敌人若要来袭,也不会选在此处偷袭你我二人。毕竟……事情已成定局,伤了你我,与他们并无好处。所以,较为危险的,反还是军中士兵与器械。哎,还得有劳公主,日后要设立一支专有的队伍,只查验食物饮水与随身用品上是否有毒。” 郭逸说了半天,看慕容厉更加安不下心来,叹了口气,略带着些歉意又道:“不说这些了。本就是想带你出来走走,我也好散散心,不想再成日消沉。谁料竟还是……哎,快吃吧。吃完了,还是回去,此地无酒,也不好再冻上一夜,生出病来可不好了。” 说罢,郭逸又低下头去,将放在身边刻了一半的竹筒小心收起来,像在藏什么珍宝一般。接着又将匕首递还给慕容厉,连声催他快吃,自己则是烤着那些放在一边的鱼。 慕容厉见状,心中一串的疑问也因着郭逸面上强笑而咽了回去,只得闷声吃鱼,再不说什么。 不多时,两人取些溪水灭了火星,郭逸自谷中寻到些藤蔓,教慕容厉扯了下来结成长绳,将那些准备好的竹子捆成两大捆,却又嫌实在太多,一时间竟搬不走。 两人无奈之下,只得由慕容厉回军营中去喊了几个亲信的侍卫过来,一人两趟,终是将这些东西连夜搬了回去。 只是搬过去以后,郭逸却发觉那放着战船的地方原就有另一条偏僻山路可通往谷中! 他好气又好笑,终是大叹再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便说回去休息一晚,请慕容厉找人看好东西,并严守此地与通往谷中之路,不得被其它人发现。再三叮嘱后,才终是回到侯府,一夜无梦到天明。 翌日下了朝议,他便教慕容厉将那几个侍卫带到谷中去,自己则又找了几个会水的将士,一板一眼的在支流中扎好了竹排,又特地进宫拉了慕容临来,请他为竹排加上机括等物事。安排妥当以后,他还不忘了慕容雨那一堆事宜,又奔进宫中一番叮嘱,却巧遇慕容时带着宋宁在栖梧阁,便将近日所想一并告之,几人这才都显得轻松了些,精神也较之前好了不少。 忙完这些回到中军大营后面,郭逸发觉慕容厉已回来,正守在船边四下张望,显是方才过来不久,正在找他。 “肃恭,你继续辛苦几趟,直至每船四周都能有十副竹排挡住,才算差不多了。切记莫要教旁的人混了进去。懿轩这里,还有些事……”郭逸说着,人已奔到他面前去附耳说了几句,却只待说完后,便又急匆匆走得不见了。 只是这次慕容厉却半点不担心,只笑哈哈的应了,才又照郭逸安排继续忙碌。 郭逸独自离开,却非是为了朝中之事,而是要刻完竹筒上的东西。慕容厉既知道了,又怎会胡乱担心? 待郭逸寻了洛川支流下游一个安静的去处,正坐在水边大石上取出竹筒和清早便带在身上的刻刀时,耳边却传来慕容临的声音:“好兴致啊……严亭还以为,懿轩近日定会很难受了。” 郭逸抬头看看他,毫不意外的笑道:“确是还有些难受。谦王自己不舒服,便跑来羡慕懿轩么?” 慕容临仍是抓着把折扇,闻言撇着嘴挤到郭逸身边坐下,满脸苦涩的叹了口气:“严亭并非有意如此。懿轩,严亭根本只知他身份莫测、庄中……庄中更有些诡异,其它的,原是不知……” “不必说了。此事揭过,懿轩不想再提。”郭逸皱紧了眉头,脑中一阵混乱,举着刻刀的手也有些不稳了。 慕容临举起折扇敲了敲自己脑袋,摇头道:“严亭确是不想再提。说出来,我也不舒服。但你……若一直这般下去,谁又能放心?难道不提便是最佳法子了?” “说出来也与事无补。还不如好生备战,待来日终将沙场相对时,懿轩必倾尽全力将、将其打败,再问清适儿下落,一举灭了他那……几处地上人城、地下尸域!” “咔嚓”一声脆响,刻刀断成两截,随着淙淙下流的洛川水,带起一片水花,带走郭逸手中伤口处的鲜血,也好像带走了他此时立誓般的话语。 郭逸似是丝毫不觉疼痛,任鲜血连成一股往下滴着,目中又已通红一片,闪着些许湿意,只望着竹筒发呆,久久不语。 那刻了一半的竹筒,是他闲时做竹剑竹笛时自行摸索的一门竹雕技艺,除了上次教慕容厉做竹笛时显出过几分本事,便连郭适也不知道他会这个。其上刻的是十分繁复的花纹,中间还未曾有任何变化,只待花纹完成后,再在其中加上几个字。只是此刻已刻好的那些花纹上也沾了些许血渍,眼看着将竹筒染成了暗红色,显是要弃之重来了。 郭逸正呆呆的坐着,脚步声快速接近,原本持着刻刀的手已被人小心捧起来,慕容厉不知何时已看到他与慕容临,飞奔过来时便已见着水中点点殷红,执起郭逸手掌看时他已变了脸色:“为何又要这般不小心?不是说了,内伤未愈便不要做些耗费力气的事情?皇叔你坐在一边,不拦着他也罢了,怎么还不快些帮忙包起来!” 慕容厉显是有气又不敢说狠话,只连声问了一串,就急忙喊了几声,叫个士兵去请军中大夫前来为郭逸包上伤口,也顾不上慕容临这个客串了半年的太医作何想法了。 但事实上慕容临已被郭逸这番情绪变化给吓着了。否则他哪里需要等到慕容厉来提醒?毕竟他自己本就情绪不佳,心中矛盾由原本的小问题,突然扩大到整个越国乃至这块大陆上,平生至交、往日最心仪之人亦因此而受到重创,身心俱损。偏这一切他却又无力挽回,亦无法改善什么,纵然自己决心不再贪恋什么,却也落得心中空荡荡的,麻木了的失落与空虚成日纠缠着他,连往日那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也做不来了。 第一百六十三回 慕容临终究还是将郭逸失神之下捏断刻刀割伤手掌的缘由如实告诉了慕容厉,并直言再不敢胡乱玩笑,亦不敢再说什么。毕竟他自己心中太乱,才会三言两语道出那些话,本来一番好意,不料却弄巧成拙,倒弄成如今这样。 虽然郭逸再三说是无妨,但慕容厉却实在不敢再掉以轻心,自此后事无巨细均要郭逸与他一道,大到上朝议事军中演武,小到吃饭睡觉闲聊更衣,无不跟得紧紧的。 也因此,郭逸原本打算换了重新刻过的竹筒就那么一直摆在了慕容厉房里——慕容厉当晚便抢过竹筒拉着他回去,特地提出不准丢弃,更难得一脸严肃的警告说不准他在手掌伤好以前做任何事! 毕竟慕容时特地说要初十以后再走,其言下之意就是希望能为慕容厉好生举行一场盛大的生辰宴,也好一扫宫中沉闷的气氛。但谁料再怎么努力不去想些不开心的,郭逸却还是一个不慎便忘了控制情绪,连手都割伤至不能动弹了。 “这可如何是好?”郭逸站在议事殿里哭笑不得,那竹筒他原是刻来给慕容厉做生辰礼物的,如今已是初九,眼看着一干大臣统领们纷纷给慕容厉送上宝剑美玉之类珍贵物件,连慕容雨也笑嘻嘻的递给他一个药盒!这大庭广众的,谁不知他这丞相大人与侯爷已是形影不离了?要拿什么送这大孩子?他感受着各方投来的探寻目光,越发窘迫不已。 他发愁的时候,一众大臣已陆续回了座位,慕容临左右看看,发觉郭逸不曾有何动静,便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塞到慕容厉手里,看样子是一个书匣。他神神秘秘的在慕容厉耳畔说了些什么,郭逸正好抬头,站在御阶之下便眼见慕容厉眼神瞟了过来,脸上也红得有些异样,他愣了愣,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还以为那人正等着自己上前去。 这时慕容时身边的宋宁站起来,却是冲慕容厉笑道:“侯爷明日才成年,我这里便明日再由你皇兄亲自送上双份……那礼物也有我一份功劳,却非得一齐送出才行。倒不知丞相大人今日是怎么了,有些不甚开心的模样,陛下可是围着侯爷的生辰忙碌,以至忘了丞相大人上任以来大功数件,却还不曾新建府邸么?” 慕容时眨眼间啊了一声,连说竟将师傅的大事忘了,与宋宁一唱一和之间,将郭逸无礼可送的窘境化作无形。 此刻慕容厉也已恢复过来,闻言截断慕容时的话道:“日前已问过丞相,说是无需大费周章。今日既是提到此事,肃恭有个不情之请。” 他说着走下御阶,牵着郭逸到殿中站定,双目中充满希翼:“懿轩,明日肃恭生辰,不想要懿轩再辛苦做些什么了。懿轩所赠之礼已摆在肃恭桌上,如今只有个奢望,还想懿轩答应。” 郭逸看他那副模样,联想到方才几人所说的话,心中已猜到了几分,却仍是不争气的心跳个不停,微低下头道:“侯爷所言之事,懿轩心中大概明白……只是目前,适儿尚不知下落,懿轩暂时不作它想。” 他深吸口气,抬头直视慕容厉一阵,又看向慕容时道:“陛下,懿轩本不应如此。但若肃恭有何不愉,还望陛下帮忙,劝他一阵。待明日过后,懿轩便离京四处巡视各地境况,快则数月,慢则一年才归。届时,便还是居于太傅府,左右那处也是空着,无需再另起新宅了。” 举座哗然。 无人料到郭逸此时会突然拒绝新建丞相府之事,更还不等慕容厉提出要求,便断然回绝,甚至,连出外巡视回来后的地方都安排好了,竟似不欲慕容厉同往! 就连郭逸自己,也有些不安。他原本,不曾想到这许多事情。只因慕容厉牵着他走到殿中时,脑中突然闪过当日自己如何大方的拉着他出入大殿,那时候,师傅亦还在殿上,亦还只是他的师傅,连郭适,也还在师傅身边,等着他去探望。 可就因为各种事情耽搁了,因为他过于沉溺情感,才错失领回郭适的机会,失去了爱子的下落。 虽说话刚刚说完,他便觉得此事提得不是时候,亦觉得很可能会伤害到慕容厉。但既已说了出去,便再无收回之可能。 这次就连慕容时也变了脸色,一边为难的看看郭逸,一边小心瞧着慕容厉,走下御阶在他两人间轻声道:“师傅,此事你应是不曾与肃恭说过?怎么如今说出来,岂非……哎!” “皇兄,丞相大人所言,也有其道理所在。肃恭果然是奢望了……怎能教他,成日呆在我侯府之中,他本是顶天立地的人物,”慕容厉鼻子都有些发红,却还在继续说着,只是不肯看向郭逸:“丞相大人是越国栋梁之才,从肃恭与皇兄幼时便已如此。如今,他只不过是惦念小公子,想搬回故居去。于情于理,肃恭都不应、不应反对。虽说,不该挑在此时说起,也只因着肃恭太过心急,不曾考虑他的处境。懿轩你……愿意如何,肃恭都答应。唯独不要独自出巡,更不能涉险,切莫再伤着自己才好。” 他说了半天,一直是在为郭逸讲情,毫无半分责怪之意,倒弄得郭逸深感愧疚,嘴唇张合着,却如何也无法出声。 慕容时左右看看他们两人,终是叹了口气,拂袖回座,无奈道:“朕管不了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众爱卿,今日不谈国事,可前往花园随意玩耍,呆到明日亦无妨!只是……若有人进入凤鸣轩或是密道之中,莫说是新进官员,即便是谦王,朕也不会轻饶!” 多数人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慕容时为何突然加这么一句。但慕容临自是心中有数,连忙起身道:“严亭……心意已决,必不负我越国江山。还望陛下莫要介怀,亦不要因方才丞相所言有所为难。懿轩他纵是贸然失言,也只是因着提及家宅,惦念小公子所致,想必心中亦是十分为难。待他日寻到了适儿下落,懿轩便不会再有憾事,……厉儿所愿固然是好,也必是希望懿轩开心才作数,即使多等段时日,想必他也是愿意的。” 但此事说来简单,找到郭适,在如今而言无异痴人说梦! 自当日红袍怪被揭穿面目以后,郭逸与慕容厉在议事殿中与其大闹一场。事后虽令红袍怪答应暂时结盟同抗西北蛮族,却被其以郭适为胁,扬言要郭逸于战后同他回山,否则便立郭适为下一任圣王,还说要教他断绝七情六欲,不似红袍怪自己这般,对慕容临念念不忘。 郭逸痛苦万分,当日气愤难堪一并涌了上来,接连吐血。就算红袍怪喂他吃了些药,却也是昏睡了两日才见好转。但当他醒来之时,红袍怪却早已带着郭适走掉,临行前还特地告诉慕容厉,原本那侍卫李安,便是他圣教中的护法之子。而那护法,从前亦是红袍怪作国师时带在身边的贴身侍卫,后红袍怪离开,他便升任了军机营一名队长! 但两日后郭逸要督刑处决李元甫,故此他一直将心中难受压了下去,成日强扯嘴角故作无恙。直至今日,慕容时与宋宁原是一番好意,有几分感谢他当日相劝使得两人关系融洽之故,又见他一直辛苦为国中事操劳,连儿子也丢了,却成日屈居在慕容厉府上,虽说是如胶似漆,但毕竟是个丞相,长此以往也易惹人非议。 第一百六十四回 故而抱着这般心思,趁着慕容厉生辰前夕,慕容时想为他建立府邸,教世人无论是说郭逸与慕容厉是非的,还是怪慕容时不善待郭逸的,都无话可说。可这事却偏偏激起了郭逸心中一直挥之不去的那份缺憾与痛苦,加之慕容厉那神情太过清晰明朗,眼中含意分明是想教他留在侯府,并公之于众,或是在他前日所去那谷中再建所别苑之类。 故而郭逸竟不顾场合与时机,脱口而出。 这时慕容临一席话,既是真心请慕容时网开一面莫要动气,亦是提点并警告慕容厉:莫要任性而为,郭逸虽是与你两厢情愿,但他幼子情形全然不知,纵然要将他留在身边,也得他真正放下心事,或是寻到郭适下落,才不失妥当。何况纵然两人都无后顾之忧,一个侯爷一个丞相要有何姻亲之事,也算是轰动整片大陆,自然不是殿上一说便了,还需冷静下来从长计议。 慕容时眉头皱紧了些,脸上不愉之色愈重:这一大一小两个王爷级的明里暗里给郭逸说情,难道他这个做徒弟的,反比他们还不如么? “好了,随朕去花园游玩,”慕容时站起来,一手拉过宋宁,一手在郭逸面前晃了晃:“师傅,徒儿明白您,皇叔与肃恭亦是清楚,您就别再发愣了,再呆下去,我这皇弟着起急来,非得又做几件傻事。我这便带他们走,让地方给你们……肃恭你若再瞪着为兄,出巡之事便由师傅说了算!” “皇兄你……” “……肃恭,不得对陛下出言不逊!纵然他说了些什么,你也只许当作不曾听见。” 郭逸默默听了许久,原本是心虚得不愿出声,如今慕容时点着叫他自己说话,还故意取笑慕容厉在他面前容易犯傻,明明是已让步到由他所想的地步,他若再不吱声便是真说不过去了。但慕容厉这副脾气,也确是他和慕容时等人惯的,故而听到那句取笑,他心知这人必会反驳,便也适时开口,反将慕容时一军,免得他成日以皇帝身份调笑下去,不知倦怠。 慕容时撇了撇嘴,叹道:“丞相心中果然是偏向厉儿的,朕这个做徒弟做哥哥的,如今已无人在乎了吧。” 慕容厉好不容易等到郭逸开口,听他说话又向着自己,自是开心不已。听慕容时那般语气,他忍不住便一把将郭逸拉到身后去,大声道:“皇兄你这又是哪一出?一个特立独行的宁皇夫不能令皇兄满意,那便找皇叔要些书去读,若是着急,便将方才他硬塞过来这本拿去,也免得肃恭被丞相说教。” 说着他便将那书匣丢到慕容时怀里,大笑着拉着郭逸跑了:“皇兄与皇叔对肃恭的丞相大人太好,肃恭仍是不愿见着!无需满朝大臣们让地方,我等收礼也收够了,明日便不上朝,也勿需摆宴,还望皇兄海涵,莫要在出巡以前找丞相说事!” 话音落下,他已拉着郭逸跑出议事殿,一路春风满面,时时望着郭逸笑得合不拢嘴。 郭逸心道这次是真被这慕容家几人说得再无退路,纵然有任何意见,说出去也是陛下宽厚,反倒是他这丞相太过主张任性了。 慕容厉一路将郭逸拉到宫门外,却不往侯府去。郭逸偏偏脑袋,开口道:“肃恭连大臣们送的东西也不要了?这也不是回侯府的路啊……是了,严亭所赠是何奇书,连陛下也要看过,又为何与宋宁有关?” “那是……”慕容厉脚步一顿,别过头去结巴道:“那是、是皇叔太不正经,肃恭才寻了个借口扔给皇兄,也免得懿轩你见了,心中不喜。至于侯府,肃恭不觉得懿轩现在想要回去,还想教懿轩带往太傅府一观……既是要回去住,便好生整理一番,若有需要修缮之处,也好趁着你我出巡之时请人动工,免得、免得你回来又不住侯府、又不进宫中,堂堂越国丞相,竟成无处落脚一般……啊,你莫要得意,看过以后,出巡之前都得陪着我一道,我说去哪便去哪!” “……好罢。你说去哪,便去哪。只是莫要再脸红了,懿轩已明白严亭所赠何书了,也确是过了些,竟当着满朝文武拿出来,也不知他又上哪去弄的。”郭逸脸上终有了些笑意,暂将那一摊头疼脑热令他伤怀之事抛开,反手牵着慕容厉道:“只是这会先不去太傅府,懿轩倒是想到个地方,还得去一趟。虽说,还不到草长莺飞之时,但邺城的气候较暖,也差不多快要立春,左右过几日便得走了,这就提前去好了。” 他一路说着,一路牵着慕容厉慢慢走在街上,毫不在意百姓与士兵们见着他两人身着朝服时的讶异,还十分开心的与向他行礼之人一一回礼打招呼,路过几处小摊时,竟还一反常态的驻足买了几样小玩意,只不过均是些朴素的男式发束,倒合适老人家使用。 慕容厉一脸好奇的望着郭逸这般举动,忍不住问道:“怎么买些老人家用的东西?” “原就是要去看望一位老人家。”郭逸抬头看着眼前不远处那间百年老店的牌匣,嘴角扬了扬,道:“前面便是了。上次你所学的秘籍,便一直由他老人家保管。如今,你也是时候去感谢人家一番。” “麒墨斋?这地方皇兄说过,据说从不开门,也不知道是哪朝便有了的。懿轩你与店主相熟么?”慕容厉闻言,也眯起眼睛看了看,那陈旧得有些斑驳的牌匾上,三个大字以金色篆体书写,浮雕阳刻而成,在冬日暖日下闪耀着点点光芒。 郭逸看了看他,很是意外。他不曾想到慕容厉这么个成日嗜武成痴的侯爷也会知道这地方:“原来肃恭也知道,那懿轩便直说了,这间店以书墨字画为主,却要各人自行入店去取用材料,各定所需,且得当场写完自行装裱。最后再自行交付合适的价格给看着店面的老者,且不能随便打扰老人家。除非……是要些什么特殊的东西。” 慕容厉睁大了眼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为何他像是比开店的还要清楚。郭逸见状笑出声来,拉着他推开沉重的红木门:“你莫要惊讶,这店原就是我家世代开着的。只不过到了我父那一代,便有那么个世外高人在此帮忙守着……我不是前些时候就告诉过你了么?便是这间百年老店了。” “丞相来得倒较老朽预料得早了几日。可是因着侯爷的关系?”那佝偻老者仍是坐在柜台后面,声音也仍然嘶哑,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难得仰了起来,望着推门而入的两人开口招呼,竟难得有了些笑意。 郭逸也是一愣,往日里这位长辈从不主动开口说话,今日倒是奇了。但想归想,他仍是点点头,将所购的几样东西连同一袋银子递了过去:“听您所言,想必近日还出门转了转,也早该如此,不要成日里困在店中,此地湿气有些重,对身体也不好……” “行了,丞相有求予老朽便直接说来,无需绕圈子。老朽当日便已发过誓言,既不能好生解读秘籍,便要称郭家代代为主,既是家主亲临,又何必送礼给钱?” 郭逸仔细看了看他,确认这老人家无人假扮后,才点点头道:“您既如此说话,便应知道懿轩如今放不下的事情太多,最为担心的是什么,也无需懿轩多说。何况,您既只是为郭家效力,懿轩也不敢劳动您去做些朝廷上的军务,实与您那离世之举太过相悖了些。” 第一百六十五回 佝偻老者点点头,挺直了腰板走出柜台来,朝郭逸行了个礼道:“老朽这时才真当您是此间主人了。虽说侯爷年少,倒也不失为一代将才,若是真将秘籍学好了,老朽只盼有缘一见。至于少爷之事,老爷便交予老朽去办,这间店,便由侯爷请个人来打理,只是不得坏了传下来的规矩。老朽这便走了,万事有因必有果,也无需传讯留言,有缘自来店中见罢。” 郭逸眼见他脚下未动却已移至门外,较那红袍怪的本事还要高上不知多少,却仍然不知他姓名,连声叫道:“还未知您到底如何称呼!” “你那名字,便由我字中取来,赵谦小儿敢欺我国中无人,也是时候找他算算帐了!”佝偻老者嘶哑的声音在郭逸耳边响起,人却已不见了。 “赵谦?欺他国中无人?我的名字?”郭逸喃喃念了几声,眨眨眼道:“莫非,这老者竟是祁国国君陈景?但他字中无逸啊……” “观他面貌身形,寻常人哪会瘦成那副模样?那老人家应是那祁国大祭司柯尔德,因其乃是外族,才被祁国国君赐字为逸尘。”慕容厉亦是望着门外,半天寻不着人影,但论各国国情君臣,他却较郭逸记得清些,此时提到大祭司一职,他才突然想起来,拉住郭逸袖子连声叫道:“你怎么如此便让他走了!你岂非正好问问他,那血池之事!” 郭逸也是一阵惊喜,但却立即又平复下来,微笑道:“他既肯去帮我找寻适儿下落,便已是感激不尽了。至于其它的,待巡视回来有缘再见,他老人家能说的必然会告诉懿轩。何况,肃恭不是已说了,要懿轩在出巡之前陪着你一道,你说去哪便去哪么?” 有这奇人异士前往找寻郭适下落,郭逸心头重负已卸,笑起来都显得轻松了不少,纵然是在这略显阴暗的麒墨斋里,也反较之前那副强装笑意的模样要精神得多。 慕容厉立即又高兴起来,径直走进店里去,左顾右盼。他看着那些普通书斋纸阁里没有的纸张墨石,不时的问郭逸这些东西的来历,又见着字画装裱的黄杨木轴金丝系绳等,便连声叫着说连贡品中也少见这类的裱件,还央着郭逸再写一幅裱给他瞧瞧,笑称日后天下太平,便要与郭逸一道来看着这间老店,请郭逸写字作画,他则采购装裱。 郭逸无可奈何:“你竟是真忘了么?懿轩手上伤口才刚愈合,使力便要重新裂开了……若肃恭一定要懿轩此刻再写,那倒不如你自己认真写一幅来瞧瞧,懿轩教你如何装裱便是。” “这……”慕容厉尴尬不已,一边拉着郭逸到柜台后坐下,一边连连自责:“我竟如此糊涂!懿轩你好生休息,若真想肃恭写字,那、那我便写……只是,此处笔墨纸砚俱是上上之品,让肃恭来写,只怕是暴殄天物了。” 郭逸仔细盯着他脸上表情变化,眼见着慕容厉连脖子都有些发红,才忍不住笑出声来解释道:“这些原就是拿来写的。只不过如今邺城附近不曾多见,才显得有多珍贵一般。待过几日出巡,懿轩再去购置一些请人送回来便行了。若是肃恭觉得浪费了,便在这柜台里取些普通纸张自行练习,觉得可以了,再换纸墨便是。不过……”他眨了眨眼,凑近了些在慕容厉耳畔悄声道:“难得一见,肃恭如此脸红,较之方才少年心性尽显,更为……” “更为?”慕容厉等了一会,听不到郭逸说话,也顾不上脸红,便转过头去看他。哪知一偏头便被一直等候着的唇吻住了:“别动……手……” 慕容厉迷迷糊糊的,听到郭逸说那几个字,顿时一个激灵将已抓着的伤手松开来,连声道歉,却是更加不知所措了。 郭逸难得见他这般被动,心中窃笑不已,面上却皱着眉头故意放缓了语速:“不成,得回府去……要重新上药了。但懿轩又不想回侯府去,不若侯爷辛苦一遭,到门外派个士兵去府中传话,让你的侍卫取了送往太傅府如何?” 慕容厉自是立即答应下来,还不忘多喊了两名贴身侍卫过来,同郭逸一道交代店中事宜后,这才小心翼翼的护着悠闲无比的郭逸回太傅府去。 一路上,郭逸只觉自己今日定是疯了,又想看慕容厉尴尬的模样,又想他不那么孩子气,却还惦记着他往日那副老实听话、事事哄着自己开心的顺从。但归根结底,慕容厉其实并无多大变化,有所改变的只不过是郭逸自己。他心中负担减少,这才觉得周围一切尤其是慕容厉也变得越发的可爱,心中玩兴大起,时不时的便想逗他。 太傅府原在侯府西南面,只隔了三条街道,但又有颇多不同。所在这条街上,不止太傅府,还有邺城太守府、邺城船运所、皇家驿站等几个重要机构均在此处。 这两人原本一脸开心模样,只是越走近太傅府,慕容厉面上神色便越发的不安,连话也不说了。郭逸起初并未留意,直到已靠近最后一条街了,才突觉耳边似是太过清静。他转头道:“肃恭怎么了?为何突然这般安静?” 话刚说完,郭逸便已反应回来究竟是怎么回事,遂笑了笑,紧了紧原就捏着的右手,轻声道:“莫要紧张。带你回来,见不着懿轩父母,见见牌位也是应该的。顺便,还要如同肃恭所言,将府中打理一番,依着肃恭的喜好再建几间屋子,不知肃恭是否赏脸在此小住?” “我、懿轩愿意……我自然、自然求之不得!” 他脸又红透了,实是可爱至极。郭逸憋笑憋了一路,带着他快步走过几间大户门院,停在太傅府门前。慕容厉那个侍卫队长周林早已捧着郭逸治伤的药膏等候多时,见两人来了,立即便从马上跃了下来,将药膏与一叠银票递给慕容厉,低头行个礼道:“属下告辞,这便回去为侯爷与丞相备上行装,若有旁的需要,便先往西街去,左右都有府中侍卫看着”。 说罢冲郭逸一笑,他复又上马,急忙忙而去了。 太傅府是座独立院落,又有三进,前后均有池塘山坡,可算得上城中最大的府邸之一。除了城郊侯府,便只有原宰相府比之要大上许多,其它的均是较之不及。只是如今这若大的太傅府门前,与四周门前侍卫林立的几间府邸完全不同,非但无人值守,还反像是有些衰败了,隔着高高的围墙,便见着几枝杏树开始发芽,燕儿也已在檐下扑腾着翅膀衔泥筑新巢。 郭逸抬头打量着,门上那太傅府三个大字的牌匾还不曾卸下,金漆上也不见灰尘,显是常有人过来打扫。 其实此处慕容厉来过好些次了,只是并进去仔细瞧过。一来怕郭逸身为主人、当时的宋云儿身为主母,他进去过于唐突了些;而后再来,郭逸已不在朝中,此地空余一间府邸,却不留半个下人;再等郭逸回来时,却是郭适在此,他也已经明了自己的心思,更不敢进来,生怕见着的任何东西都是宋云儿所喜的,徒惹不快。 只有最近几日,因着红袍怪的关系,才进去一趟,里面却早是面目全非。故而他特地命人整理一番,不想今日倒遇着郭逸要回来看看。 慕容厉一边庆幸不已,一边望着郭逸眼中透出些许怀念之色,还是有些忐忑不安:若是懿轩他看到些什么又惦念着宋云儿与适儿,情绪难免低落……好容易他高兴了些,回来一趟徒惹他难过,岂非更糟? 第一百六十六回 殊不知他那点矛盾心思全写在脸上,郭逸早看了个明白,右手一使力将他拉到身前,笑道:“开门。懿轩手上有伤,肃恭可是忘了?” 这太傅府的府门,在数日前曾被封过一次。只不过缘故是红袍怪在其中私下留了不少活尸灵兽之流,俱被慕容临发觉,而后便由慕容厉带了军中将士来,及时弄走,这才免了太傅府被付之一炬。 此刻慕容厉走上前去,轻轻一推,伴着吱呀呀的响声,那两扇合拢的大门便应声而开。 “侯爷请,无需多礼。”郭逸复又拉着他,一派有同僚好友上门为客的模样,一边做出个请的手势,一边侧着身体往里相让,笑容满面。 慕容厉抿了抿唇,转身将大门关好,一把抱住还在笑的郭逸,闷声道:“懿轩,你一路上可笑了我多少次了?还未曾戏弄够么?此处可不是街上,肃恭自觉已十分合作……再闹下去,便不管你那只手是真未好还是假的了!” 郭逸也不怕他,只轻飘飘说了句:“侯爷作戏自是天份甚高,否则懿轩也不至时时惦念从前边境那个直爽的懵懂少年。只是,我府中似乎并非如你我所料啊?” 慕容厉闻言,脸上立即红了一片,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将头埋在郭逸颈间,抬也不抬一下,故意忽略郭逸调侃他的那些,咕噜着:“肃恭知道此地很乱,早便想告诉你,却怕你又不高兴。” “何处很乱?”郭逸抬手拍拍他,笑道:“难不成,侯爷目力极好,便可见懿轩所不见?”可慕容厉仍是不肯动弹,竟赖在门口不挪脚了。郭逸叹了口气,拍拍他,自己四处打量着道:“你莫要躲了,我还未进门便知道了。那牌匾擦得干干净净,定是你已命人来此打扫过了。既是来过,又如何不知,这其中也没有什么特别怀念的物什……哎!慕容厉,郭逸从不知道你有这般小器么?竟连我前厅中挂着的字画也收走了?” 他目光所及之处,一眼便见着前厅里原本挂着的一幅他与宋云儿的画像不翼而飞,顿时便没了好脾气,一把将慕容厉埋得死死的脑袋扯起来,与他四目相对:“此处虽曾为犯人活尸聚焦之所,却也是太傅府!你怎么随意拿走东西?” “我只不过……把它换了个地方……”慕容厉有些呆滞,他不是没想过郭逸会生气,但却不曾料到那幅字画的份量,竟重到这等地步。他迟疑的解释着,眸光却越来越暗淡了。 郭逸见状,心中微叹了口气,明白他是因自己语焉不详误会了。随即郭逸松开他,转过头去望着前院里的一切,语声中听不出情绪如何:“当年我离开此地,年方二十,一度为先帝重用,故而颇有些狂妄自大。厅中那幅画,亦是我亲自动手,却并非是什么佳作,而是云儿亲手裱起来,执意放在那处,说是……要时时看着,免得我经常不回来,她见不着我,可睹画思人。” 他顺手牵着慕容厉,一步步走进去,继续道:“其实不然。我当初也未曾尽信,如今更是一眼便见其中端倪,肃恭你竟傻到认为……嗯,屋里有股酸味儿,约莫是你哪个下属拿了醋来薰虫子?” 他突然笑出声来,回首望着慕容厉先是愕然而后颇不自在的模样,忍不住又出言逗他:“你看,那墙上原来挂画的地方竟毫无痕迹,其间大概藏了些什么机括,可能辨得出来?” 慕容厉忍住扑倒他狠狠咬一通的强烈想法,走上前去仔细在墙面上摸来看去,不时轻轻敲打着,折腾了半晌,茫然道:“辨不出……懿轩你莫要卖关子,快告诉我!否则,我……” “否则便要耍横了是么?”郭逸扯着嘴角,笑意怎么也收不回来:“你看那墙上自是没什么,但字画原是挂上去的,墙面上既无灰尘挂痕,亦无半点木屑楔子,显是有人收走原画时便重新粉刷过了。但你又承认是将画收走了,便说明,这几日还有人来,又将这墙上整理了一番……所以我才怪你,为何要私下取走,无论是否你属下整理太傅府时所为,这线索岂非断了?” 慕容厉张口结舌,他不曾料到厅中那副画还有如此玄机。低头思量之际,他突然想明白了,大声道:“你执意要来,莫非就是要看这个?那可怎么办?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见了便不甚高兴……才趁着你昏睡之际将它……烧了……” “烧了便烧了,还能怎么办……”郭逸若说是毫不介意,那便是假话,但见慕容厉这副样子,他也不好再责备什么,这人分明便是呷醋所致,又怎能怪他?他思索一阵,终又笑道:“你也无需自责,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来此并非为了这个。既是毫无线索,便当作无此线索罢。既已有老前辈去寻适儿,懿轩也不想再费这心思了……走,随我去后面瞧瞧,只是莫要再胡乱想些有的没的,平白给自己找些不愉。明日便十八了,怎么除了朝中之事,倒还是一无长进,懿轩方才故意逗你,你竟听不出来么?” 慕容厉半信半疑之间,已被郭逸拉着出了前厅,绕过西侧的小门,转到了后面。 一出去便是一片空旷,只前院房屋相对的地方有一幢竹屋。小池塘在更西侧,塘边垂枊已吐出几簇新绿的嫩芽,脚下一片圆圆的石头铺成小路,蜿蜒延伸出去,围着池塘绕了半圈,托起一架连着池中小亭的竹桥,便通往后院的半月门。池塘东南面,亦是一片竹林,只不过此地的竹子,却是紫色的。竹林再往东北一些,便是一处空地,只余几棵青松伫立着,形成天然的屏障,隔开了竹屋,便再无它物。 “懿轩,中庭被你改成了如此模样,只用来读书习武么?”慕容厉睁大双眼,他上次进来,也只不过是在前院看了看,故而并不知晓后面究竟是何模样。哪知如今,却较之年幼时那次来寻郭逸所见的,全然不同了。 那时慕容厉年方十一,虽说不似皇兄慕容时一般俊俏可爱,却也胜在活泼,一双眼睛更是又大又亮,若是不言不语的舞起郭逸给他的竹剑,穿上那身皇子武服,倒也很有几分风采。只是那时的郭逸,亦不比此时,虽说也是成日里的文士打扮,却多了些锐气,言辞间锋芒毕露,脾气也颇为不小。那次慕容厉便是又偷溜到中军大营去玩了一日,直到天黑才想起要回宫去,却又怕次日被郭逸知道少不得一顿手心,便壮起胆子直奔太傅府去,却不巧郭逸人在宫里,已被慕容临拖着批了一天的奏折。 回想当初,慕容厉仍觉自己确是好运,生性顽皮倔强,若非郭逸明面上严格背地里常由着他,只怕到如今仍练不成一套好刀法,更勿需提什么秘籍了。 “想知道此处究竟作何用途,不若你自己四处查看一番?或是说,懿轩当年改得还不够,教侯爷看了这许久,还不明白此地应做什么最为合适?”郭逸抿紧唇说着,打断了慕容厉的回忆,虽抿紧了唇,却仍是抿不去唇角那些笑意。 慕容厉望着他呆了一阵,终是叹了口气:“你今日若再戏弄于我,我便……不许你说话了……” “……嗯,不说……”郭逸迎上他嘴唇,眯起眼睛主动吻了过去,方才尝到慕容厉齿畔那份触感,便被其紧紧抱着,一双手在他身上不停抚摸之际,脑中一片混沌。 直至慕容厉松开他笑着道:“若是懿轩能如本身反应那般诚实,肃恭也不必总是误会,总是猜来猜去了。” 第一百六十七回 郭逸望着他那笑容,忍住再次亲上去的冲动,使劲闭了闭眼,再张开时却仍有些心悸,他不自觉低下头,往前走了几步,复又顿住:“不是……肃恭,我不是有意如此。只是忧虑过重……你,莫要乱想,不对,不准再胡乱猜测才是。” 慕容厉自然明白他是心中惦记的事情太多,才总是这般一时喜一时忧的,动辙寻自己开心,说穿了不过是想在自己面前显得高兴些。但那日郭逸在议事殿与红袍怪对峙之际,心绪大乱,受了内伤。服了红袍怪给的药以后,回府中只说太累,便一直昏睡不醒。当时慕容厉本意是叫慕容临去看看,却不料反被慕容临急急找了到太傅府抓人!匆忙间,他只将事情大概弄个清楚,便丢下慕容临与一干将士,独自赶了回去。 还好郭逸睡了一个昼夜便自行醒转,除了尚未彻底复元、不宜再与人交手,就只需多加休息,倒也并无异样。 后面几日,郭逸因着郭适被红袍怪带走不知所踪之事,很是难过。连宫中朝议也是早早说完便由慕容厉强行带回府去歇着,也不曾出门寻找,只是不时流露出些许呆愣模样,看得慕容厉心疼不已,不止一次告诉他早派了人去寻郭适下落,他却只是强笑着将话题说到别处去,除开朝议之事便是出兵准备事宜,这几日又开始惦记战船。若非偶尔还能出言戏弄慕容厉几句,只怕慕容厉早领了几万人马去攻南疆、祁国两处都城了。 也因此,当郭逸到那山谷里时,慕容厉十分后悔不曾早带他出来走动,也对这等景色之处开始暗地留意了。 但谁料慕容临三言两语就将他打回原形,甚至还割破了手! 慕容厉心中难过之极,时常想尽一切办法哄郭逸开心,又不敢放他一人呆着,又越发后悔带郭逸回朝,竟惹出一堆事来,反不似那私塾中自在逍遥。 此刻见着这院中情形,他恍惚间又像是回到托尔镇中的书塾旁,那份恬静,本只应归着身为教书先生的郭逸所有,在这充斥了阴霾的皇宫外围,太傅府的中庭却俨然是个修饰出来的世外桃源。 或许,郭逸所需要的,只是这般。 渐渐的,心中一个念头慢慢成形了。慕容厉一双虎目明亮无比,他瞬也不瞬的望着郭逸,一字字道:“肃恭突然发觉,郭逸原就不应属于朝中,更不应做官。此处这般景致,也只能由你安排,有如当日托尔镇中那般闲逸的你住着,才能相得益彰。但此处毕竟是城中,无论如何修饰,也有些刻意之感……” 他说着,拉着郭逸走到池边去,望着伸入池中的小桥咧了咧嘴,一边往前走向那尽头处的亭子,一边继续道:“我此刻突觉庆幸,幸好你不曾给肃恭说出口的机会,懿轩你,原就不适合住在侯府,更不应住在宫中或是府上。” 郭逸挑了挑眉,“哦?”他侧过头望着慕容厉,嘴角勾起一丝笑意:“肃恭怎么突然如此说法?若是懿轩不曾料错,你今晨在殿上可是十分想要大吼出声,向懿轩问个清楚的。” 两人在亭中坐下,慕容厉将他护在臂弯里,唯恐还有些冷意的微风冻着了郭逸,口中却仍在讲着自己的诸多想法。 郭逸也不打断他,只静静听着,嘴角始终挂着笑意,眼角却隐约有些湿意。 他道:“待来日将越国之事理清了,肃恭必要给你一处合适的住处。那时便无需再做什么丞相、太傅,只专心做你自己便可……也无需再这般,遮遮掩掩,心中难过还生怕被肃恭察觉了。你虽是一番好意,却也教我更加担忧,次次陪着你装傻、由着你蒙混过去,只怕终有一日是不愿再忍了,却又更怕会出言不慎伤着你、令你又逃得远远的,害我又四处找寻。” 他道:“你若难过,便说出来。无论是心中挂念适儿,还是觉得愧对了宋云儿,亦或是感到红袍怪多年来欺骗了你……无论哪些,也无需堵在心里独自憋着。肃恭虽说不至于有多大方,但总好过见着你成日里看似无恙却大起大落,时时都得提防你突然间便转身离去,而后一身伤的回来。” 他道:“如今皇兄早已坐实了不再干涉,你我亦推了他一把,使那宋宁也肯安心留在宫里陪着他,虽说朝中各员大臣多数还尚需磨炼,但他也总算无需再像往年那般,面对朝中宫中暗流汹涌,连睡觉都不得安宁,还落个魅惑世人之名。但这事的功劳,岂非还是因着你?你又何必总是将一堆事往自己身上揽,脑中不得片刻清闲?” “这些事情,若非是因我而起,便是由于家父早年之事。”郭逸面露难色,摇头道:“哪能说不想便不去想它?或说懿轩真是不爱闲着,没事找事,给自己添麻烦,给肃恭添难?我哪有那般高尚,我只不过停不下来罢了……” 慕容厉低头望着他,叹道:“只是发些牢骚,肃恭岂会不知。但至少到明晚,切莫再胡思乱想了……就当肃恭任性一回,若是发觉你又魂不守舍,就、就……” 他突然顿住,郭逸抬头看着他涨红的脸庞,心中了然,却仍是脱口问道:“就如何?” 腰间被勒得几近窒息,郭逸仰起脖子低声笑着,唇瓣被慕容厉咬住,说话也含糊不清:“侯爷是越发的放肆了……” “全拜丞相所赐!”慕容厉狠狠的亲下去,却苦着脸离开他,不时的抿嘴,抱怨道:“原是担心你,竟真能狠心咬我!不成,说了今明两日要听本侯的,便不许你又赖过去!” 郭逸看他那般模样,前一刻还情深款款,下一刻便又是满脸孩子气,还故作凶狠自称本侯,着实是哄他高兴,用心良苦。但那副神情使他忍不住便笑了半晌,才点头道:“是我错了,还望侯爷莫要计较,原谅在下才是。”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牵起慕容厉往中庭走:“随我去竹屋内取些东西,余下时辰便由侯爷安排可好?” 慕容厉欢天喜地的应了,两人一道进了竹屋去。见着其中摆设,慕容厉对自己心中的设想更为肯定,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会,才问道:“……为何此间竟连张床榻也不摆?” “读书之处,自是要专心。特意不设卧具,肃恭有何异议?”郭逸嘴上说着,眼看慕容厉神色变幻之间,像是有些失望,他心中暗喜,庆幸当初自己实在英明,原意是此间只用读书,故而不设休息之所,脸上也笑得眼睛眯了起来,径直走到桌前去,仔细在桌上找了找,不见自己往日几幅画稿,忍不住便“咦”了一声,回头道:“可是你来时取了去?这桌上分明还有几张……” “可是这些?”慕容厉眼尖,抬手将桌旁书架上几张纸取了下来,递到他面前,却又立即收了回去,瞪大眼仔细看了看,发觉纸上字迹娟秀,显是并非郭逸所写,顿时又变了脸色,连其中内容也不细看,便默默将那几张纸放到桌上,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郭逸见状,暗道这人果然是对太傅府原有他与宋云儿这对夫妻同住之事,自来此便开始有些不对劲,分明是心存芥蒂,暗中不安所致! 他叹了口气,将桌前竹窗推开,正见慕容厉往亭子那边过去,便唤住他道:“快回来,懿轩手不方便,有一事需你帮忙。” 第一百六十八回 慕容厉顿住脚步,迟疑了一会便老实走了回来,低着头半晌,才闷声道:“何事?” 郭逸早将那几张宋云儿写的诗词收到角落去,见他还算和气,也不曾真的走远,心中稍安了些。但又见慕容厉一直低着头,他虽是不曾做错什么,却还是唯恐他难过,便走到他面前去抱住他,偏过脑袋仔细看他是否神色有异。 慕容厉立即将头低得更下了,郭逸见状心道这人还是太过介意,略有些不愉的说道:“你这又是何必?懿轩也未曾回来过,难不成五年前她所写的东西,便能因你不喜见着,就平白的不见了?我只是找找从前画的几幅画稿,其中有一张是你与陛下幼年时在宫中习字的……还有一些,是我往日四处游历时,绘下的部分地形景致,想着要带在路上,出巡时也较方便一些。” 见慕容厉似乎不为所动,郭逸叹了口气,将不曾受伤的右手抽出来,猛的按住他后脑亲了上去! 等慕容厉终有所回应,他便松开手,任由他恣意亲吻着,摆明了任其索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教慕容厉明白他的心意。 “我……我只是,我分明知道的、懿轩,我太过小器了是么?”慕容厉突然放开他,如驼鸟一般躲进他怀里,头顶着他胸腔,看也不敢看他。 郭逸轻抚他脑后长发,温声道:“确实小器了些。若是懿轩故意教你找到,倒还说得过去,可如今是你自己翻出来,居然一声不吭就想逃了……这般闹下去,我可真受不了了。快去,帮我找画稿!找完以后,还得再将近日事情工工整整写出来,与原来的一道默上两份,一份交予你皇兄,一份留在我处……你看什么?不是早便答应了,说要好好习字的?” 慕容厉猛的抬起头望着郭逸张口结舌,方才那点小别扭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怎么又要写?懿轩方才不是答应肃恭,近日不再去考虑那些国事朝议之事,不是才说了,只取样东西便走么?” “谁教你这般小器!”郭逸勾着嘴角轻斥,扬了扬还包着白布的左手:“何时写完,何时走。或是说,我来写?” 慕容厉唉声叹气的应了,还不忘扶着他双肩,虎目瞪得大大的:“那,肃恭再确认一次,是否这次说的便会作数了?” “是,但你若有拖延或是办事不利,便继续延期!” “夜半亦不例外?” “不例外!” “……生辰也不过了?” “……快去!”郭逸终是被他问烦了,抬手又弹了弹他脑门,随即推着他到书架旁去,自己则在桌前继续翻找着。 不一会,慕容厉大叫道:“找到了!” 郭逸一抬头,便被他捏着下巴亲了一记,眼前多出一叠纸来,最上面那张,便是他闲时绘制的,慕容时与慕容厉同在宫中习字时的情形。 “嗯。”郭逸点点头,看看那张画稿道:“这幅画尚未完工,晚些时候回麒墨斋将其画完罢。” “什么?懿轩你那只手……今日还能画画么?”慕容厉指指他包着白布的左手,一脸迷茫。 郭逸“哦”了一声,将那张画摆到一边去,开始数着翻看余下的地形图,嘴里应着:“忘了……不对,还差了两张……此处,也曾打扫过?” 他脸色骤变,随即想到事情关键所在,失声叫道:“肃恭,是否师傅拿走了,缺少的正是南疆地形!那处山多水多,尤其沼泽遍布,毒虫以群计……” 慕容厉见他如此紧张,已觉事关重大,再听那图中所绘地形,也开始着急起来:“那即便是再画一份,也可能有遗漏了?” 郭逸点点头,叹道:“当年心如死灰,将这些重要的全放在此处,也不曾想过太多……如今眼看用得着,倒是寻不着了……” “不若我再仔细找过,未必是给红袍怪取了去。”慕容厉皱眉想了一阵,沉声道:“他若是要拿,便应连我越国各处地形一并取走,方便他日行事。” 郭逸深觉此话有理,忙帮着一并将架上所有书本纸张取了下来,逐纸逐张慢慢翻找。 两人在竹屋中忙活了近两个时辰,日已正中了,才将整面墙上数千份书籍翻了个遍,终于在宋云儿那叠诗词中找到了那幅南疆地形图。同时,慕容厉也发觉,那诗词所写的并非他所想的那些有关相思情怀,而是一篇篇猜谜式的谒语!就连那地形图上,也有同样字迹,还以朱笔勾了些地方,圈圈点点之外,写着的却是平安渡过之法! 郭逸看看纸上所写,再抬头看看慕容厉,一时也无心思去解那些谒语,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他想了许久,只叹了口气道:“连同画稿一并收起来吧。想必肃恭此时也无心去理清近日是非了,先找个侍卫送到侯府放好,待出巡途中有空时,再作计较。” “……”慕容厉抿了抿嘴,慢慢收着数份图纸,终还是开口道:“懿轩,我果真是太过小器了。否则,我本应高兴才是。若她在其上所写是真,倒要省了我军不少力气。只是……肃恭如今只觉难过,满心矛盾。一边想当面谢过,一边怕她突然又死而复生,重新将你抢了回去……” 郭逸其实心中亦有同样感受,却不敢当着他的面表现出来,还故作轻松的又弹了他脑门一记,笑道:“党党一个侯爷、中军统率,怎么跟个女孩家一般,什么不好学,倒学会无中生有了。收好便快些送回去,或说,你是想继续留下,好生练字?” 他以为慕容厉必会叫着要出去游玩,才特地如此说法。哪知慕容厉竟点点头,老实将所有图纸整理好,重又将书籍纸张一并分门别类放了起来,间或问问郭逸有哪些需要带在身边常看的,便又放到图纸那一叠去。如此折腾了又一个时辰,桌上已被郭逸随口说要看的书本堆满了。 慕容厉这才将郭逸自竹椅上拉起来,却道:“懿轩稍等片刻,肃恭去唤侍卫来,顺便牵上一匹马,也免得你来回走路。” 他说罢也不等郭逸答应,就急忙出去,奔到前院西街找了匹马过来,又眼见着几个侍卫分别将书本等物小心收起来送进秘道去,这才放心的笑了笑,拉着马缰对郭逸道:“走罢,已是午时了,先去吃些东西,肃恭再回来练字。” 郭逸望着他好一会,等侍卫们全走远了,才低声道:“你这又是为何?你便是你罢了,无需与他人相比较。” “不曾比较。肃恭只是想早些写清了,懿轩也可早日解脱,少些事情伤脑子。”慕容厉一板一眼的答了,伸手将他搂进怀里,纵身上马:“今日要走远些,懿轩你既不能使力,便坐好莫要乱动!” 说罢一扯马缰,马儿轻嘶一声,奔出太傅府,直取了邺城南门方向,撒蹄狂奔。 “这是要去哪儿?南面尽是民居作坊,何来吃食?”郭逸转过头去问着,长发被马儿奔驰间带起的阵阵大风卷起,时不时挥到他与慕容厉眼前、面上。慕容厉搂着他的手往上抬了些,轻轻将头发压住,顺势低头冲他笑道:“出城。去个有吃有喝、又能讨懿轩欢心之处。” 郭逸愣了愣:南面,有吃有喝、讨我欢心之处?那便只有落雁坡和那坡下的落雁酒楼了。但……“落雁酒楼楼主性情古怪,轻易不见外人,更不愿开门做生意。能去吃的,都是楼主朋友、又或者确有些奇门异术之流,肃恭,你……” “楼主便是本侯。”慕容厉策马冲出城门,立即偷着空在他唇上轻吻一记,截断话头,笑得有些诡异:“只不过在楼中掌柜的,才是外人所见之楼主。至于什么轻易不见外人,那都是我教他故意为之,本就只为了有个地方消遣、清闲一阵罢了。” 第一百六十九回 不过半个时辰,他们便到了城南落雁坡范围。此地以风景闻名,传说曾聚了数百只大雁在山坡南面栖息,后由于人迹渐盛,才逐渐迁离。 马儿由城南官道拐入东面落雁坡范围后,慕容厉策马缓缓前行,向郭逸仔细解释了一番。 原来当初落雁酒楼的掌柜是个与慕容厉同样嗜武成性的青年。但他却不曾有慕容厉这般的天份,偏又与慕容临相识,可称为狐朋狗友一类,成日喝酒,闹得店中乌烟瘴气,第二日便直接闭门歇业,不做生意。长此以往,落雁酒楼的厨子也因慕容临那副吃惯了美味的嘴带得技艺不凡,整个酒楼便这般落了个成名在外。 而后慕容临走了几年,掌柜也因家乡有事要回去,便将酒楼盘到慕容厉手上,不久他又离京去找郭逸,便由个忠心且机灵的侍卫长看着,直至如今才有些心思去看看。 “那如此说来,你回来这许久,都不曾来过,若是酒楼换了主人,岂非也不知道?”郭逸听着有趣,落雁坡景致也美不胜收,他一时兴起,又开始寻慕容厉开心。 腰间那只手移上来,捏着郭逸下巴轻轻摩挲,慕容厉低头望进他眼里,笑得不怀好意:“若真如此,那便不要去了。就在此地,此时此刻,将我的丞相大人……当作膳食,好生享用一番,倒是更为诱人。” 郭逸还未及反驳,唇上便被亲了一下,随即又听到慕容厉笑得正欢:“你竟信了?我纵然有此心思,也无法在这游赏盛地做些什么……嗯,若是懿轩实在期待,不若本侯命人将此处封了,赶走旁人,只余你我……啊!别打……痛!懿轩,懿轩!我错了,说笑而已,莫要再、哎呀!别打了,小心跌下去!” 郭逸脸上一片通红,默不吱声的扬起右手,对准慕容厉脑门连弹数下,不够解气之余,手势一变,扯着他耳廊使劲捏了几下,却真险些落下马背去。幸而被闪躲之际仍留意着他的慕容厉一把捞回怀里,郭逸却仍是板着脸不愿理他。 “懿轩……”慕容厉在耳边轻声唤着,恨不得多生一双手一双眼出来,也好一边策马寻路、一边好生抱着郭逸哄他重展笑颜。但郭逸却像没听见一般,仔细的看着远处山上各种奇花异草,不知道的倒要以为他精通药理,要上山去采药了。 见状,慕容厉索性寻了个清静地方弃了马儿,拉着郭逸坐到山坡上,自己则蹲下身伏在他身前,盯牢那张俊颜,变着称呼唤个不停。 他一时郭逸、一时懿轩,到后来连太傅、丞相、师傅都叫上了,郭逸却干脆闭上双眼不予理会。 “唉……”慕容厉长叹了口气,站起身往地上踩了几下,脚步声渐轻,却又无声无息的躲到郭逸身后不远去,而后便再不发出任何声音来,想教郭逸以为他走了。 只是,郭逸原就是他的师傅,如今虽不能胡乱动用武力,却也并非常人可比,又岂会听不出近在咫尺的声音,辨不明他的脚步声、分不清他转了方向带起的风声,则更是不可能了。 他其实是真懒得计较,但也不想由着慕容厉如此放肆。长此以往,过几日便要出巡了,天知道走到些荒凉之处,他是否还真会做出这等事来? 故此,他打定主意整个白天都闭上嘴不再说话,眼睛也只看着四周美景,唯独不看慕容厉。至于吃什么、如何回去,他倒是不曾担心过。 这边郭逸继续坐着看风景休养生息,那边慕容厉见他毫无动静,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想跑过去,又怕继续哄他也仍是不吭声——甚至若是一时心急,作出什么过激之举来,那后果……慕容厉连想也不敢去想了。 他踌躇了许久,才慢慢走回去,想着向郭逸说一声,自己去酒楼拿些吃的过来,纵然他不理会,也不至背后担心自己真不见了。 哪知他走近了看时才发现,郭逸竟自顾自盘腿坐着,正闭目神游、打坐练气了。 虽是有些沮丧,但慕容厉也算放了心——至少生气的人是无法静下心来打坐的!故此,他的丞相大人定不会是生气了。 但如此一来,他这里大大咧咧坐着,四周有些什么风吹草动,岂非就要了他的命么?慕容厉一边想着,一边老实在郭逸身边坐下,哪里也不敢乱走了。 待郭逸回过神来,抬眼四顾,天色早黑透了,身边传来阵阵轻微的呼吸声,慕容厉已躺在坡上睡了不知多久,那匹马儿在不远处,竟也侧下身躯,睡得正香。 他小心活动一阵,站起身来四面看看,发觉方圆五里内除了慕容厉与他两个大活人,就只有那匹马,和沉睡于林间草丛中的鸟儿与小兽,再无其它生物。 郭逸一边暗暗吃惊于自己内功进境之快,一边试着将左手包着的白布解下,心道不会又是如上次一般,白得发亮了吧? 还未及解开,他便已看到自己右手上肤色依旧,不曾有何变化。心下稍安之际,白布落下,郭逸又吓了一跳:那只手虽也并无肤色改变,但那手掌心处被刻刀所划的一道深可见骨的疤痕,此刻连一丝也不曾落下,竟又是以非常速度痊愈了。 “邪门……莫不是父亲留下的功法,真有异常?还是说,师傅所授的,原本就不是郭家的内功绝学?”郭逸站在慕容厉身边,低头呆望着手掌,忍不住喃喃自语。 只是如今,纵然是红袍怪在此,想必也不会老实告诉他。 想了一阵,郭逸才觉得腹中饥饿,低头看时,慕容厉还睡得正熟,连动也不曾动过一下。他无声的叹了口气,蹲下身去拍拍慕容厉:“肃恭,快起来。再睡下去,要着凉了。” “嗯……”慕容厉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下意识扯住郭逸拍他那只手,习以为常的往怀中带,将郭逸整个人都拉倒在他身上,才勉强睁眼:“嗯?懿轩……” “快起来,莫要睡了!”郭逸见他睡眼迷蒙的模样,心知是还在半梦半醒之间,便一边小声唤着,一边努力扯着慕容厉一道坐起来:“你莫非当此地是侯府了么?睡了这许久,还不觉饿?” 话音刚落,“咕~”一串响声自慕容厉腹间发出,他顿时醒透了,尴尬道:“是是,饿了。肚子它已说了,若再饿着它,便要造反了!” 郭逸忍着笑意道:“可曾带得侍卫,又或是传讯之法?此时应是不早了,不若直接回府去。若实在不想回去,便得叫人送些吃的过来,此地方圆五里之内,除了你我,再无旁人。” “五里?”慕容厉睁大双眼,摇摇头道:“不对啊,酒楼离此地不过五十丈而已,怎会无人?” “或是晚了人家已回去歇着了。”郭逸见他神色不对,嘴上仍是说着安抚的话,心中也开始有些不安了。 果然慕容厉便变了脸色,沉声道:“侍卫长出生贫寒,是师傅当年允了厉儿出宫去大营时,由现任统领所带的一员孤儿小将。因他并无亲眷,才被厉儿带在身边,这几年酒楼便是他家,他家便在酒楼,又有何处可去?” “……那也说不准是成家了,故而在城里买了间屋子,又见你不常来,便不曾过来了。” “绝无可能!肃恭不曾见到他,但上月收入仍由侍卫来此取过,回府交予我时,还说他几载如一日般老实守着酒楼,从不出去!” 第一百七十回 “既是如此,在此胡思乱想,不如前往一探。”郭逸听他这般说法,顿又想起此处是南门以外,距红袍怪离开不过七日,以红袍怪与慕容临之间那份纠葛,想必亦是知道此地也不足为奇……他脑中不自觉便开始将此事又与红袍怪挂上勾去,脸上神色便显得越发的担忧了。 两人行事一向利落,均是说走便走之辈,但郭逸却还快上一筹。 慕容厉正要唤醒马儿与郭逸一道骑行往前,却见郭逸轻烟般飘了出去,口中道:“无需骑马了,五十丈罢了,片刻便到。” 他惊讶之际,扫到坡上草间白布,心中明了,忙一边追过去,一边道:“懿轩你又有进境么?……走错了,是在坡顶处!” 两人到了坡顶,见一幢两层小楼灯火通明,静静的伫立着。“落雁酒楼”的牌匾在红通通的灯笼映照下,格外显眼。 慕容厉松了口气,一把牵着郭逸快步走近,口中道:“这不是还燃着灯笼么?若是无人,怎会……” 他一边说一边推开虚掩着的那扇木门,迈过门槛一眼扫过去,却忘了继续说话。 酒楼中一切都整整齐齐,看似无恙,却瞧不着半个人影,亦闻不到半点烟火气! 慕容厉与郭逸一道奔到后面厨房,又返回来,仍未见着他那侍卫长,就连几个厨子也不见了踪迹。 他尤不死心,大声叫着几人名讳,又找到楼上去,终在窗前一张桌子下面发现已死去了的侍卫长。 他面色发青,脖颈有明显勒痕,显是窒息而死,身上掌柜长衫破碎不堪,裸露在外的皮肤也与郭逸当日所见那秋月一般尽是凌辱痕迹。观其相貌身形,倒也是个与慕容厉一般的方面宽肩,窄腰长腿,但观这死法,无疑是赵尘的作风。 慕容厉不曾见过这般死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鼻子眼睛都红透了,却连尸身也不敢碰一下,颤抖着道:“这……这人怎能死得这般屈辱……” “他死了不过一个多时辰……必是赵尘来过,见你我不在楼中便找他相询,不得而知之下,才辱杀了他!”郭逸咬牙切齿之际,一边将慕容厉拉开,一边小声道:“你莫要碰他,小心四周,或会又有毒针穿着信件射到附近!” 但赵尘怎会知道他二人来此?此番分明便是慕容厉临时起意,离着邺城又并不远,故而连侍卫也不曾说过,只叫人牵了匹马过来。 郭逸越想,越觉周身泛起阵阵寒意:“莫非他武功造诣竟也在你我之上……那一身诡异莫名的步法,可使他一路跟踪如鬼似魅,不教我察觉?但若他是一路跟踪而来,却为何不趁我打坐你熟睡之时动手,反倒跑到坡顶来杀个侍卫长?他到底,所为何来?所问何事?” 他正说着,无声无息,又一根泛着毒汁光亮的银针自窗外斜斜射了进来,带着一张白纸,稳稳的扎在了桌沿上! “近日不见师兄,尘儿心中挂念,特来问候。” “掌柜其人早为我所用,却不肯交酒楼予我款待两位,念其一向洁身自好,不曾暴尸于梁上,以示敬意!” “望师兄好自为之,莫要与我祁国、南疆两处为难,叛臣逸尘下落已为我所知,若师兄还挂念小适儿,便祈求他莫要被我等抓到!” “预祝二位巡游之时能尽情欢欲,待来日破了诺蛮胡军之际,便是你我再度重逢之时!” 果不其然,此信又是以鲜血印下异兽图腾为落款署名! 但这般赤裸裸的示威之余,赵尘提到了祁国大祭师下落已在他们掌握之中,却不曾被他们抓到,究竟是否代表他们其实也忌惮着祭师,才不曾对郭逸下毒手? 郭逸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先教慕容厉回城去派侍卫来将尸身好生葬了,两人也再无闲情雅致,连夜带着信件直奔皇宫之中面见慕容时,请他唤出宋宁来,一问究竟。 宋宁见信脸色即变了,连声问郭逸祭师下落,又提及祭师与血池之间像是有种种神秘的关联,还问郭逸,祭师柯德尔是否给过他什么,或是教过什么绝学内功,以助吸收当日不慎落入血池中时沾在身上的血渍。 郭逸一片茫然之际,也想起近几次内功进境的异常,便将自己自幼时所学的内功心法背了一部分出来,还告之宋宁,慕容厉已习了的几句秘籍口诀。 熟料宋宁大惊失色,连称传闻果然不假,当场便要向郭逸与慕容厉下跪,说是习得此内外武功之人,皆为祭师一族候任人选,自古以来便不以血缘为记,甚是神秘莫测。 包括被慕容时唤来的慕容临在内,几人均是听得云里雾里。偏偏宋宁也只是道听途说,故而无法详说,此事便又成谜,落在几人心中的石头,也又多一块。 各人埋头苦思之际,慕容临突然一拍折扇:“是了,当年懿轩父亲有段时间也是这般,进境神速……只是后来不久便已受父皇令符,去了南疆,直到三年后,才有死讯传回。当中玄机,想必也只有那老怪物与你们所说的祭师才能知晓。但为何那老祭师不曾告之?” 郭逸皱眉看着慕容临,想了一阵才缓缓道:“或者,不知反而更好些?但如今既是已被人知道他的下落,只怕他老人家回店里的机会更少了……不成,我这便要赶回麒默斋去守着!” “不成!”慕容厉突然叫起来:“你我行踪,皆在赵尘掌握之中,观其意虽对你我有所忌惮,却有如螳螂捕蝉一般,一直静静窥视你我行事变化,颇有些玩够了再杀之意!懿轩你若是去店中守着,不说老祭师不曾回来,纵然是回来了,也必然被赵尘得知其下落,反而会惹出更多麻烦。” 郭逸心中巨震,惊出一身冷汗来:“若非肃恭此言,想必真是被赵尘放长线钓了大鱼。但不去又如何等到老祭师?坐而待毙么?”他苦着脸拧紧了眉,想了好几种法子,却又被自己一一推翻,眼看天都快亮了,却仍是无计可施。 慕容时望着他们,也是一脸急切,又苦于不如他们身临其境感触更深,无把握的话便一句也不说。至于宋宁,则是不知何时便坐到了书桌前去,正小心的写写画画着,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好了,莫要想了。你二人无碍已是最大幸事。”慕容时终是开口,慢慢说道:“虽说如今出了这等意外,但眼看天便亮了,肃恭生辰已至,朕还得去国宴厅一趟。肃恭当日虽已有言在先,但朝中大臣朕仍得款待,身为你的兄长,这点礼数却是废不了了。师傅快随肃恭回府去休息一阵,醒来后若是今晚未过,要想轻松一些便也来凑个热闹,晚上自有宫中乐师助兴。但若是不来也无妨,只是出去时少说也得带上几个侍卫,不提能如何护着你们,至少若再有此等事情发生,可以快些传讯,朕也好早作反应。” 说罢,他转头看看宋宁,走近他身侧轻声说了几句,便笑着自怀中取出一卷明黄的圣旨来交给慕容厉:“这个,是他与我一起决定后,当着皇叔的面所写。等肃恭与师傅都答应了,来日我军凯旋漠北之时,再公之于众。” 慕容厉看了看郭逸,两人都还未自方才的谈论中回过神来,也不曾跪下接旨,便迟疑着接过打开来,只见那圣旨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蝇头小楷,显是慕容时亲自所书。 第一百七十一回 慕容厉轻声念道:“我越国慕容家执掌朝政三百余年来,每代只留两男丁相互辅以政务、军务,其余数皇子公主均以出嫁或改姓另封之法存活于世,以固朝纲。今我慕容肃谨,一改先例,不设后宫,不立女后,只愿至此一心待我皇夫,特公诸天下,以证吾心。另有皇弟慕容肃恭……” 他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慕容时,满脸通红道:“皇兄,肃恭、念、念不下去……” “怎么,莫非肃恭你并非如此打算,亦不认同为兄作法?”慕容时扬着眉毛,凤目眯了起来,许久不曾露出的笑容与狡黠之意重现在脸上。 他转头看看脸色也有些发红的宋宁,温声道:“朕的皇夫都不曾有何异议,一直在说便宜了皇弟。何况,师傅也还未曾知晓,你倒是不敢念了?以皇弟当初那股倔脾气,朕再三恳求,才使得皇叔答应冒险试探于你,又是银针刺穴,又是珍贵灵药,却也没能令你退缩……反倒是皇叔心中有些愧疚,不顾自己当时心意,硬生生在师傅面前说尽好话,才帮了你一把,否则朕的师傅岂能轻易便……咳,轻易便想通了接受于你?” 慕容厉这番听下来,连脖子都已红透。他望望身侧郭逸,皱起浓眉沉声道:“皇兄与……”他愣住了,不知如何称呼宋宁才好,只得转头看了看宋宁,才继续道:“与宋兄一番好意,肃恭感激不尽。只是如今便说这些,时候尚早……适儿尚不知所踪,且不久前才有赵尘辱杀我下属、传信相胁之事,肃恭觉得,此事纵然是、是我心中所愿,但……” 他转头望着突然牵牢了他的郭逸,傻愣在原地,忘了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话。 郭逸冲慕容厉扯了扯嘴角,望着慕容时道:“陛下,此事既是决定将漠北收入我越国版图以后再行公布,便留待那时候再说如何?懿轩不才,虽已听懂其中意思,却真如肃恭所言,暂无心思考虑这些……但懿轩亦可直言,无论是否有此圣旨发出,均是一样,不负肃恭一片真情。至于肃恭今日生辰之礼,懿轩相信,陛下与宋宁亦不会只备了这道圣旨罢?” 慕容时眨了眨眼,凤目在两人脸上转了几转,咧起嘴角笑道:“果然还是师傅厉害。但圣旨终究是圣旨,朕相信师傅的小公子必能无恙而回!肃恭,你既念不下去,便请丞相念完罢。” 慕容厉抿了抿唇,摇头道:“不成。还由肃恭念完它。只是,”他说着,看向郭逸:“只是懿轩你听便听了,若有任何异议,还要提早说出来才好……这圣旨上所提及之人,可并非只有皇兄、宋宁与你我二人……” 郭逸偏过头看着他,也不说话,只一双眼中流露出的信任,便足以表达一切。 “另有皇弟慕容肃恭,与我朝首任丞相郭懿轩两厢情愿,不计前因,不以辈份为论,愿由朕为媒,以他两人在朝官职之名为凭,结为百年之好。但定国侯慕容肃恭,既得我朝丞相青睐,将自此不能再娶,亦不得接受任何男子女子之倾慕,更放弃皇家帝位传承,改由皇叔慕容严亭之子嗣继承我越国皇位。若亦同是无有后继之人,当由丞相之子郭适成年后继位,赐字誉珩,赐国姓慕容,但可以原郭姓称之。此诏告天下之际,亦是收复漠北之时。故此,数度欢庆不若一同享此盛会,由皇榜发布之时始一月内,邺城中所有酒楼客栈驿馆茶寮,均由宫中御厨提供流水席,与万民同贺我朝盛世之期!” 慕容厉小心翼翼将圣旨念完,复又卷起扎好,直至交还给慕容时再退回到郭逸身边,只觉喉间渴得厉害,却连头也不敢抬起来,生怕见着郭逸眼中有何不愉或是担忧之色。 “陛下此言,岂非是要为难本王?”慕容临分明是知道其中写了什么,却故意哇哇大叫道:“那若是本王五六十了才肯娶妻,适儿岂非也已三十多了?” “严亭,你无需如此说话。懿轩明白陛下一片苦心。”郭逸叹了口气,终是开口道:“若适儿无恙归来,懿轩愿遵旨中所言,只唯恐以适儿之能,太过淡泊,反而无法好生持掌朝政……” 慕容时眨了眨眼,笑道:“师傅多虑了,将适儿如此安排,只是以防万一罢了。何况如今适儿也才七岁,他虽是年少老成,却有寻常孩童之所不能,又能窥探常人所不能见之情感,其洞察人心之能,时儿觉得纵然是师傅,也比不上他。”他说着,又开始谈起从前郭适住在听雨居时如何认真念书习字,对宫中侍卫内侍甚至宫女们的讨好如何视而不见,甚至对他这个皇帝的态度也是一样疏远,好像知道慕容时会给他找些难办的事,时时见着慕容时便躲起来。 聊了好一会,慕容时才发觉自己似乎说错了话。 郭逸顿在原地,虽不曾吱声,却已是双目通红,显然思及郭适心中挂念所至。 “师傅,是时儿错了……”慕容时走到郭逸面前去,声声恳切:“时儿不曾顾虑师傅与适儿父子情深,原是想着他必能好生回来,却忘了师傅已许久不曾见过他……师傅,您莫要再如此伤心难过,您这般模样,莫说是肃恭,纵然是时儿也无法安心。” 慕容厉将郭逸右手抓得紧紧的,听到慕容时所言,忍不住便望向他:“皇兄你明知懿轩他心中担心什么,你竟还不停的说及适儿!若是懿轩因此又出何纰漏,皇兄莫要怪肃恭蛮不讲理、推迟出巡之期!” “好了,莫要如此与陛下争执了。”郭逸声音轻轻的,说话有气无力,像是十分累了。 其实他真是累坏了。虽说并非有多辛苦,脑中却不曾停过,但觉需要担心的、重新计划的事情实在太多……好容易歇了几个时辰,却又遇到这等威胁信件、还被慕容时作主,轻易将郭适的未来划在这皇宫之中的龙椅之上!偏偏他还不能反对,毕竟此事尚未定议。 这时慕容临也又在说话,却是摇着折扇怪慕容时多事,分明自己才二十整,却要惦念着四十年之后的朝政如何,实足是太过为着国事着急! 郭逸摇摇头:“严亭不要说了。陛下既无恶意,说的也都是一桩桩美事,又岂是不知如今懿轩心中正在担忧?”他观慕容时时时露出些笑意,心知其必是特地如此,也好借着慕容厉生辰设宴款待群臣,用以冲淡一些因着近日之事所引发的、各人脸上那份担忧之情。 他转头看见慕容厉仍是一脸不放心的望着自己,连唇上都干得起了皮亦不肯松开手去倒杯茶来喝,便又叹了口气,拉着他向慕容时告辞:“陛下,容懿轩与肃恭先去歇歇,待休息一阵再去国宴厅,也免得寿星不到,反而不美。” 慕容时笑得眯起了凤目,连连点头之际拉过宋宁道:“那师傅与皇弟好走,朕这便先过去了,皇叔也一道来罢……啊对了肃恭,你若是不来,那样礼物为兄与宋宁就当作已交给你了?” 众人各自忙碌而去,慕容厉也与郭逸一同回到侯府去。只是,却又因着郭逸那些书籍争了几句。郭逸原意是整理过了再好生休息,慕容厉却觉得应尽早睡一会,醒了再慢慢清理。 两人所言,听来听去都一般有道理,可慕容厉情急之下,抱紧郭逸往榻上放时,却教郭逸误会他是只惦记了床弟之欢,一时火大,竟狠狠瞪着他:“侯爷好本事,今日生辰,郭逸无礼可送,便得急急忙忙以身相许了是么?” 第一百七十二回 慕容厉心知误会大了,却也气郭逸不肯好生休息,遂干脆将错就错,抬手便扯开了郭逸衣带,同时冲外面侍卫吼道:“将书籍画稿予我放到书房去锁起来!所有人等,来贺生辰也好、干什么也罢,纵然是皇兄亲临,也不准放进来!不准来问!统统给我退远些!” 他从未在郭逸面前对其发过狠,更不曾对郭逸用强,平日里无论何事均是小心翼翼,生怕惹恼了他。如今突然一阵怒吼,虽说是冲着侍卫们撒气,却又教郭逸以为他介意自己不曾爽快答应慕容时圣旨中的安排,又发觉他放肆为之,将自己外袍里衫都解得敝了开来,顿时火冒三丈,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手掌上一阵麻木,郭逸自己也傻了眼,靠在榻上呆看着被他扇得半天不曾回神的慕容厉,一时不知要继续发脾气还是好生认错。 慕容厉脸上一片紫红,一边高高肿起,另一边却是盛怒之际强忍着脾气不对郭逸恶语相向所至。他只呆了片刻,便又更迅速的将郭逸扯起身,顺手扒了他衣物按回榻上,又别过脸去为他盖好被褥,便立即翻身下榻,快步走了出去。 随着房门砰的一声关上,郭逸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他也不曾料到自己竟然又会有如此失控的时候,此刻他心中隐约有个声音告诫自己莫要将所有不愉迁怒到慕容厉身上,却更多的是不知所措。他从来不曾如此,对任何人也是能忍则忍,连脾气都极少,何况动手打人? “我究竟是怎么了?”郭逸喃喃自语,望着仍然有些发疼的手掌,回想慕容厉方才举动,心中越发觉得自己变得不可理喻:“他分明只是叫我先好生休息罢了,我怎么……想到别处去,还、还胡乱发脾气?” 他不禁坐起身来,想要出门去找回慕容厉,好生道个歉,也免得这等自己都摸不着头脑的小事惹出诸多不快,徒添些烦恼。 他刚要下榻去捡起被慕容厉随手扔在地上的衣衫,门开了,慕容厉去而复返。 郭逸愣愣的望着他,才刚想好的道歉言语被那张肿了半边仍旧怒气冲冲的脸堵了回去。两人对视一阵,他才欲开口,慕容厉倒先说话了。 其实慕容厉出去,只是到厅里倒了一大杯茶喝下肚便冷静了些,随后他便顶着一张肿脸将轮值的侍卫们赶出院落,免得被侍卫们看向自己时那惊异的神色惹怒,发起火来更加不可收拾。 好容易院里没了旁人,他独自踱来踱去,犹豫着要不要回房看看郭逸气消了没有,却在看到书房时改变了主意,见所有书籍图纸俱在,便立即锁好书房门,又冲了回来。 他那双平素里常透着些许纯真爱慕的眼眸中,已只剩下愤怒,见郭逸赤着上身坐在榻沿上,也不知他是要起身出去找自己,还以为这丞相大人脾气上来,连自己的床榻被褥都不屑使用了。 他如此想着,便又一阵火气上涌,脸上怒气更盛了些,说话也没了分寸:“那些书本会跑么,你放了多年,如今倒是当作宝贝了!放心,我已亲自去将书房锁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顺手将钥匙扔到外间桌子上,青铜所制的钥匙掉落在檀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桌面上出现一块下陷的坑洞,钥匙堪堪卡在里面,显见慕容厉用力之大。 而那张桌上原本立置着的,郭逸刻了一半的竹筒,也随之震动了,“啪”的一声倒下来。 “今日,肃恭十八。”慕容厉放缓了语气,一步步慢慢走过去,若是不曾见着他眼神中的怒气与欲望,必要教郭逸也以为他只是在闲话家常,“肃恭原本只想着,郭逸无碍我便无碍,郭逸开心,我便知足了。谁曾想,你们一个较一个心狠!皇兄设宴,以我的名义去安抚受惊的大臣们,赵尘跟踪,不敢轻举妄动,便拿我的属下撒气,如今你心中亦是诸多不满,便一巴掌扇过来,污蔑肃恭一片关心……” 他说着,已走到榻边伸手将郭逸抱住:“你既是不想休息,也无需整理书房中书籍画稿,那便索性如你所言,以你身心为礼,来贺肃恭今日成人!” “我……”郭逸不知从何说起,被那双虎目死死瞪着,喉间一阵难受,有种被堵住的感觉,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得任由慕容厉重新将他压回榻上,衣物撕扯之间,下身也已全无遮挡。 “肃恭如今已有些分不清,究竟是倾心于丞相哪一点?”他状若疯狂,说出的话音却温和如昔,只除了字里行间的痛楚,也不知是包含了以往多少次低声下气的求着郭逸莫要独身涉险、多少次望着郭逸受伤中毒的担忧所积累起来的。 郭逸心中酸楚耐当,听他如此说法,鼻子早便红透了。此刻他一只手挣了出来,捧着那张仍肿胀着的脸,摇头道:“懿轩其实,并不值得你如此难受。但事已至此,你若难过,懿轩便只是更加难过罢了。方才……我也不知道,为何那般冲动,想了半晌仍不明白缘由,才要出去找你,你便已回来了。” “肃恭,”他突然扬起笑脸,使劲挺身向上贴着慕容厉身体,“是懿轩错了,你莫要生气。懿轩认罚……” 手掌中,慕容厉脸上的热度越来越大,郭逸轻轻滑到他脖颈间去,顺着衣领探入,唇也落在那红肿的脸上,轻轻吻着,小心翼翼的等着他有所回应:“肃恭……要如何才肯不再生气了?” 慕容厉抬手将郭逸伸到他后背上轻抚的那只手拉到身前,低头看了看,低声道:“已全好了么……那便由这只手开始……” 说着,他将那只手放到唇边吻了吻,另一只手将郭逸拉起来,自己也随之坐起身,涨红的脸凑到他耳畔,呼吸声清晰可闻:“你不生气,我又何必徒增不愉?但既是你自己要认罚,那便自己来。” 接着他便松开郭逸,闭上眼睛靠在榻尾一动不动了。 耳边呼吸渐弱,郭逸迟疑片刻,坐开了些,如同往日慕容厉为他做的那般,小心解开他全身衣衫束裤,欺身跨坐在慕容厉腿上,热气喷在他身前,一阵阵心跳像是擂鼓般隆隆作响。他抬手拨动慕容厉额前散落的几缕头发,一边亲吻他紧闭的眼睑,一边喃喃细语:“肃恭才十八岁……却已为懿轩受累、担惊受怕了……” 身体微微抬起,郭逸不间断的轻抚,听着慕容厉呼吸声越发粗重,他突然用力按住慕容厉双肩,缓缓坐下,吃痛间慕容厉已猛的将他嵌入怀里,双目亦早便睁大了,迟疑道:“你……这是何必、别动……你不痛么?”郭逸闷哼着俯低脑袋,勾紧了慕容厉脖颈,迎面望见他忍着疼痛满脸心疼的模样,忍不住便勾起嘴角摇头笑道:“不疼……有你在,早不知什么是疼……”慕容厉嘴唇张合一阵,终还是没再问出声,只喘着粗气一把按住他后脑,狠狠的吻了上去…… 屏风后人影晃动着,阵阵喘息呻吟在屋内回荡不休。屋外突然吹来一阵微风,带着几丝早春的寒意,被牢牢关闭的房门挡住大半,只余下几分夹杂了新绿嫩草独有的清香偷偷自闪缝窗隙钻进去,却又被其中更为浓烈的腥麝香气掩盖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中方才平静下来,只余几不可闻的阵阵呼吸之声。 第一百七十三回 桌上钥匙仍卡在那里,一旁竹筒上血迹早浸入其中,暗暗斑驳的红色与暗青的竹纹交织着,勾勒出已刻了一半、隐约是四周为题字、上下为褛空云纹的一具竹刻装饰。竹筒颇有些长度,故而一时之间也看不出来究竟是作何用途。一只白皙纤长有力的手拿起了它,端详一阵后,郭逸抿了抿嘴,披着内袍踱回屏风后的榻边去,自慕容厉散落在地上的衣衫间找到曾送予他的那把匕首,小心的靠回他身侧去,面朝榻沿,继续那未完的竹刻。 肃恭,我所承诺过能给你的,无论是人是物,是身是心,必将一一兑现,毫无保留……只是,尚有太多的事挂心,才教我无意间一次次伤害你,令你难过,实非我所愿…… 思绪纷飞,郭逸手中匕首亦是上下略略的移动着,竹屑纷纷掉落,竹筒慢慢变化,终有了大量的褛空云纹,只余一底为实,中间部分也已被他刻出几个篆体字,却是与其它花纹相反,阴刻而成。 思虑良久,郭逸用力刻下最后一刀,正仔细打量着竹筒上繁复的云纹,突然笑道:“既是醒了,怎么还在装睡?究竟是谁才说成人了,又像个孩子一般屏住呼吸偷瞧?懿轩怎么觉得,股间疼痛的那个反而是你了?” “很疼么?”慕容厉立即坐起身来,一脸担心的望着郭逸,嘴里念叨着:“谁教你、像是急不可……哎哎,有话好说,丞相大人,莫要乱玩这匕首!” 他一边连声叫着,一边嘻笑着将郭逸手上匕首和竹筒轻易的抢了过去放在一边,翻个身压住他,涎着脸摩挲着郭逸面庞,贴在他耳畔小声道:“懿轩你只是表面斯文……其实无论内心或者内里,都是火热一片、嗯!疼疼疼!再咬肃恭便要大叫谋杀亲夫了……” “好个少年亲夫哦……”郭逸终是不再咬他肩膀,松口便毫不在意的调侃回去,一双眼睛却在他面上打转,间或伸手摸摸那仍有些肿胀的半边脸:“……还疼么?这处要多久才能消下去?” 慕容厉眨了眨眼,咧着嘴角笑道:“那便要看本侯的丞相夫人是否诚心了……” “莫要以为你挨了打又是生辰,我便会无止无境的随你纵欲!”郭逸哪会看不出他眼中流露出的意味,立即便打断他的话,毫不犹豫的拒绝道:“若是侯爷尚未尽兴,便请找他人侍候,懿轩承受不住,甘拜下风!嗯……侯爷可还满意这等称赞?若是满意,便放过懿轩吧……” “不成不成,圣旨已下,非懿轩不可……”慕容厉嘿嘿笑着亲了下去,惹起郭逸一阵轻呼,又笑又叫之间,满室春光再现。 若说三个时辰以前是辗转之间对慕容厉有些愧疚,那此刻郭逸便是颇有些沉溺其中了。他虽嘴里说不要,可身体却较之诚实得多,若不是一不小心碰到慕容厉顺手放在榻上的匕首,他倒真要由着慕容厉疯下去,恣意享受那份夹杂着痛意的快乐。 “好了,莫要闹了。险些刺伤了……”郭逸迷糊间便碰到了匕首柄上,顿时一个激灵,推开慕容厉坐起身来,仔细看看他手脚俱是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却立即便拉好了内袍,转身取了匕首与竹筒,下榻去放到桌上,口中低声喘息尤在,却劝着慕容厉:“快些起来,懿轩去找严亭为你取一贴外伤药,也免得明日出巡顶着这张肿脸,又不知被你皇兄笑成什么样子。” 慕容厉赖在榻上,苦着脸扭捏一阵,终于老实坐起身来,却仍旧不肯下榻:“不成,肃恭难受,不想动弹。” “那你便继续睡吧,我去找严亭。”郭逸说着就走回去捡了衣物要穿上,却还是不得不停了下来,皱眉望向慕容厉:“……侯爷,往后纵是多大脾气,也请不要撕了衣物可好?” 慕容厉睁大眼睛看看他,这才想起自己一时冲动,将郭逸下身的衣物全扯烂了。他跳下床去拦腰将郭逸抱住,哈哈笑道:“那便要看本侯心情如何……嗯,懿轩,你分明还很热,不必再多穿了……” “放开!”郭逸满脸通红,使劲挣开他,转过身去衣橱前找其它衣物,嘴里念着:“肃恭你莫要再疯了,懿轩不想明日迈不出门去……” 说着说着,便觉身后动静不太对。他停下手,正欲回头看时,却觉身下一阵刺痛,伴着慕容厉略显自责的声音:“果然还是弄伤你了……” 郭逸周身一阵轻颤,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不曾,只是、只是懿轩自己鲁莽所至,你、走开些,我找到衣物了。” 慕容厉闻言,老实站起身来,却仍是站在他身后,紧贴着他身躯伸出手去,够到衣橱里翻出一个盒子,低声道:“上回雨儿送来的药……效果不错,还有、昨日送予肃恭的,约摸也是、咳,也有治外伤淤伤肿痛的。” 一面说,他一面就势将郭逸哄回榻上趴下,好说歹说,总算劝服了他,小心将药膏抹了进去。 等他两人收拾完毕想到要吃些东西时,才重新打开房门,便见天色已近黄昏,一轮夕阳斜斜的挂在西面天幕上。院中仍然空无一人,院门大开着,门外停了一辆马车。 那马车并不起眼,却十分眼熟。 “奇了,皇兄将这马车送来做礼物么?”慕容厉挠了挠头发,牵着郭逸一道走过去,嘴里念着:“懿轩可还记得,当日在莫愁湖畔遇到皇兄,他便是以此车代步。如今倒是大方,竟送了过来……也不知是心疼肃恭,还是担心丞相大人有所不便。” 话音刚落,马车后面走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是慕容厉的随身侍卫队长周林,另一个赫然竟是慕容临。 慕容临扬手掩口,打了个大哈欠,顺势伸高手臂伸了个懒腰,将折扇打开虚晃了几下,贼笑道:“两位,可知道时辰?可知道饿么?这一觉,可真是黄粱美梦,本王在此坐了三个时辰,只闻春风数度嘻笑连连,不得翩翩少年出门相见啊。” 郭逸偏着头看看慕容临,突然勾起嘴角,转头在慕容厉脸上拍了一下:“你看,早便叫你莫要再赖着,果然严亭便又无中生有了。” “别打,别打。一眼便看出不是此刻打的。”慕容临收了笑容,走到他们面前去,不忘回头向周林摆手示意他快些跑开,也免得一个不小心被慕容厉当作了炮灰。 周林笑了笑,立即便行了个礼低头跑到侯府大门处去了。 慕容厉“嗯?”了一声,皱眉道:“皇叔为何驾车前来?皇兄那里,无需你照应?” “哎呀,这可是下了狠手。”慕容临拿折扇挑起慕容厉脸庞,仔细看了看,摇头道:“懿轩你可真狠,这般伤势居然还要再加一巴掌作掩饰?” 郭逸尴尬之余,连声问他可有良药立即见效,慕容临嘿嘿笑着应道:“昨日不是已叫雨儿拿给你们了?至于这马车么……肃恭,你皇兄说了要你们二人出发前进宫向他辞行,还叫你们二人注意一些,说是这马车虽大也颇为隔音,但外面的动静也一样模糊了不少。” 慕容厉一偏脑袋,甩开慕容临的折扇,“哦”了一声催道:“皇叔还有何要事?” “还有便是领你二人去用膳!”慕容临哈哈一笑,回身当先上了马车,又探头道:“哎呀,应该把周林那小子喊回来,本王不会驾车!” 第一百七十四回 郭逸望了望慕容厉,笑道:“看来你这皇叔是有事相商,你去叫周侍卫长过来,就说谦王点名要他驾车前往宫中,我这里去取些东西就来。” 慕容厉嘀咕几句,颇不情愿的松开郭逸往府门外去了。 待郭逸回房中取了那把放在桌上的匕首,再回到院门处时,周林已在马车车辕上了。他笑嘻嘻的冲郭逸行了个礼,便立即准备出发。 郭逸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钻进马车小声道:“严亭,适可而止。” 慕容厉愣了愣,立即反应过来,张大嘴就要冲慕容临大叫出声,却被郭逸一把捂住:“别叫……你那侍卫心思单纯,没有严亭那般心思……莫要吓到人家。”说着,他扬扬匕首,塞进慕容厉手里,低声道:“收好,莫要离身。” 慕容临敲着折扇,目中透出几分赞许之意,等慕容厉收好了匕首,才点点头:“严亭只是觉得,这侍卫可信。时儿尚与宋宁一道在国宴厅忙着,雨儿也一道去了,故此只能我来找你们,免得进去以后人声鼎沸,没了机会单独说话。” “可曾有何不对?”郭逸与慕容寺对视一眼,收起笑意,一时想不出是哪里又出了问题。 慕容临摇了摇头,冲前面赶车的周林低声道:“将马车赶出城去,绕着城门附近行走。有侍卫问起,就说不日便要启程,故此熟悉一下马儿性情,以免路上出事。” 待周林点头应了,他便回过头拉好了帘子,将手中折扇展开又收起,犹豫好一会,才将实情说了出来。 原来他二人昨日自议事殿离开以后,慕容时与慕容临便唤了周林那一队侯府中的侍卫,请他们将大臣们送的礼物为慕容厉搬回去。慕容临当时也是颇为高兴,于是便自告奋勇的向礼官要了礼物名单来,当面站在宫门处一一核对,恐有遗漏。 哪知一对便出了问题——多出来三个大箱子、一个药盒,还有一封信,一个女孩子。 若说是少了些什么,慕容临倒可以认为是侍卫们搬礼物时漏在议事殿上了,但如今却是多出来的,这等诡异莫名之事,他不禁一阵心惊肉跳。 且不说那几个箱子中的东西,和药盒里的药。就连那个多出来的女孩子,也非比寻常。 “她自称是将军之女,是厉儿的未婚妻。还说那其中三个箱子是她的嫁妆。信是她父亲所书,作为当年定亲时的证据。” 慕容厉目瞪口呆,脱口叫道:“胡说!我何时定过什么亲!那妖女是在何处?还不给我绑了来,严刑拷问!” “肃恭,且听皇叔说完。”郭逸一把按住他,面上神色亦不怎么平静,却又得故作冷静向慕容临道:“严亭可知此女所携之信中,作何言语?是何人所写?她家父是谁,与先皇是何关系?” 慕容临叹了口气,自怀中摸出一封信来交给郭逸,口中道:“真不知从何说起。此信竟是……竟是懿轩你父、郭老将军于十六年前所写!” “十六年前?”郭逸瞪大双眼,“那时懿轩亦只十岁!父亲……当时岂非正在、正在南疆打仗?” 他一边说,一边急急抖开信件,见其上字迹确是当年所见父亲的,不禁抖着手颤声念了出来:“吾皇见信,必见一女。此女名为郭旋,是臣在行军途中所遇一对夫妻的遗腹女。臣因为这对夫妻所救才得以捡回性命,故而以此报恩收养她。但此行凶险,亦不知将来臣性命是否仍在,故将此女交予麾下副将代为抚养,待来日有幸得见吾皇,必知南疆一行凶险无比,亦不可再信国师其人。若吾皇有次子,可一践当年指腹之愿。臣郭城” “这信中虽说有指腹之愿,但也并未提及定亲之事啊?那郭旋怎敢如何放肆,口出狂言?”慕容厉见郭逸神色越发怪异不安,虽语气略平缓了些,却又连忙将他一只手握住,双目盯紧了他不放。 此信,虽未提及定亲之事,亦不曾提及郭逸,却还特地提醒先皇不可再信国师其人! “莫急,这里还有一封。是那老副将遗书。”慕容临吁了口气,情绪也有些低落,伸手又是一封信,却不曾交给郭逸,只递到慕容厉手上:“厉儿,你念吧。” 这时,郭逸突然转头看向马车后面,沉声道:“何人跟着?” 车内三人脸色骤变,要知这马车虽速度不快,但一路上走了这许久却未曾停下来过,若是有人跟踪,岂非一直便在后面?那人又是何身份,听到了多少? 他们正严阵以待,车帘闪动间,车内便多了个人!那人低声道:“丞相莫慌,是老朽。方才确有旁人,已被老朽赶走了。” 竟是那祁国祭司柯尔德、柯逸尘回来了。 郭逸定睛看着这老人,见他似是并无任何伤势,这才放下心来,连忙请他坐下,口中问道:“祭司一职,神秘久远。尚未可知是否正因那秘籍之故,才引得老大人纡尊降贵住到郭府去,守着一间麒墨斋十余载?” “既已知道,便无需如此客气了。”那老人也不再隐瞒,将自己身份说了出来,竟果然与宋宁所言一无二至。 慕容临扬了扬折扇,向柯尔德拱手为礼道:“老祭司当年呼风唤雨之能,严亭这般不务正业之辈亦是略有所闻,当初还曾想要拜您为师,哈哈!不料到底是有些缘分,竟能坐到一处来。” 柯尔德昏黄的双眼看了看他,“咦”了一声,闪电般出手将慕容临手腕抓住,面色立即变了:“谦王何时中了毒?” 慕容临呵呵一笑,双眼都眯了起来:“早便中毒了。只要严亭不曾钟情于他人,便不至有事。若是有新欢了,便可寻个合适机会将血虫取出来,伤了赵谦元气,也好一举破敌杀之。” “但愿谦王能下得手去。那女孩可还在皇宫中?此事,老朽必须为侯爷与丞相讨个说法。”他放开慕容临,转头望望郭逸,缓缓道:“老朽出城便遇到了赵尘那小子,他倒是胆子不小,还敢与我说话。只不过当日丞相自太傅府出来时,确是我和他都看见了,所以赵尘才一路望着你们出了南门,便直奔落雁酒楼。老朽一心以为他要伺机下毒,便只得一直跟着你们……哪知道却将他吓住,换了下人出气。” 郭逸长舒一口气,总算明白这几日事情大概原由,便又掀起帘子看看,发觉马车已在城外转了三圈,天色也已又黑了下来。他急忙道:“肃恭,快把那信念了回宫,不能教赵尘独自潜入宫去。” 慕容厉皱了皱眉,依言展信:“这信中说的是此女确为上任定国将军郭城所收之养女,但是这老副将也已于三年前去世了。他道当日老将军被南蛮毒教教主生擒,其它将士尽皆中毒身亡,只有他自己是因着这女婴行在最末,故而直接逃了回来,却苦于身为逃兵,不敢进城,一直隐居于离邺城不远的小村落之中。直到临死前,他才将这郭旋身世相告,请她自己想法子进城入宫,找到当今圣上,以求安稳度日。” “那这女子若是懿轩的小妹,三年前又在做什么?老副将若知将军留书中说了什么,却为何不曾早将事情上奏,亦不曾找到懿轩回去郭府?”郭逸满脑子问号,于情于理、于家于国,这副将的行径都太为奇怪了些。何况,他能活下来,便已颇为可疑! 第一百七十五回 慕容临望着他,叹了口气:“莫说是你,昨日严亭与陛下等人想了半晚上,亦是一样想不通。但当时你们又赶了回来,陛下便自己作了主,将前几日拟好的圣旨先给你们看过,为的便是教你们莫要担心此女所言。如今此女亦在厅中席间,但愿肃恭你去了,她不会有何奇怪举动。” 郭逸这才恍然为何慕容时会急着将一封数年后的圣旨拿出来给他与慕容厉看个明白!他转头看看慕容厉,一眼瞟到他脸上仍然肿起的掌印,抬手轻触:“险些把这伤给忘了,若是这般进宫去,倒要教沿途所有人看笑话了……” 慕容临嘿嘿直笑,扬着折扇指了指郭逸身侧:“懿轩,你身边就有个不弱于赵谦的医圣,何不求求他老人家?” “医圣?”郭逸茫然道:“当初传言中的医仙不就是赵谦么?怎么会还有个医圣?” 这次连慕容厉都忍不住笑道:“懿轩你从来不记他国要员么?老祭司虽只是祁国祭司,却是满大陆闻名的医圣,药理之精湛,成名之早,却远在赵谦之前二十余载!”说着,他亦面向柯尔德,老实躬了一礼,倒也有模有样:“还望祭司大人出手相助,肃恭其实并不在意,却怕被那郭旋见着徒生事端,惹得懿轩心中不快。” 柯尔德抬眼看看他,突然咧起嘴笑了笑,转头望向郭逸:“近半年来,可是进步神速,又时觉性情变化,连丞相自己都有些莫名?” 见郭逸点点头,他哈哈笑了一阵,自怀中掏出个药瓶来,倒出一粒药丸按到慕容厉脸上,也不见他如何用力动作,那药丸便已成了粉末状,均匀的抹在了伤处。 “待脸上觉得有些麻痒,便差不多了。”柯尔德道:“丞相往后性情也将如此不稳,还望侯爷能够担待。再过十载,便可回复本心,不必担忧。此内功心法,原为老朽师门所创,辗转间流落到郭家祖上,他们迁来此地之时便已带了过来,故此一直代代相传,亦遵老朽师门为师,从未外传。此事、待过段时日出巡之后,老朽再寻个机会与你们说个清楚。此时便前往宫中,老朽以郭府总管身份,将郭旋接回旧宅去,顺道看看,究竟是否与赵谦赵尘有关。至于那老副将,老朽大概知其身份,你们莫要担心,叫侍卫将马车掉头,进宫去吧。” 说罢,柯尔德当着众人的面在脸上揉了揉,又将外衫脱下来翻了个面穿上,身形也又佝偻起来。 等他在车厢中冲众人笑了一笑后,便已变了个人。虽说还是那副身形、相貌,却因着眉毛被他稍微拨弄几下,神态便变得和善了些,俨然是个慈祥的长者,哪里还有半分诡异之状? 郭逸张了张嘴,结巴道:“您为何往日不作这般模样?” “老朽平素不屑伪装,此番如此,也只是怕吓着小女娃,令老将军脸上无光。”柯尔德连声音也变了变,虽仍是嘶哑,却能令闻者倍感其善意,普通一句话说出来,俱都透了几分暖意。 “好痒……莫非这便好了?”慕容厉突然开口,一只手已伸到脸上去抓了。 柯尔德笑了笑,躬身向郭逸道:“老爷,夫人的病已好了。” 他原本一直少言寡语,纵然多说了些,也只是以事论事,从未教人见着任何玩笑举动。此刻突然说了这么几个字,郭逸刚站起身来扶他,闻言险些暴笑出声!但他随即想到此时马车应已在城中行进,便只得使劲咳嗽几声,强压下笑意,才勉强道:“不想数年未见,老总管眼力过人,医术也是日进千里。” 柯尔德赞许的看了看他,压低喉咙道:“赵尘回来了,听他脚步,似是要跟进宫去。你见着郭旋,无需刻意如何,且看她演的哪出戏,老朽自有主意。”随即便突然扯着郭逸的袖子往慕容厉脸上使劲擦了一把! 慕容临敲着折扇凑近了些,仔细看看慕容厉那半张脸,点点头道:“嗯,不负医圣之名。周林,到哪了?安排妥当了,我们在城外逛了多久?”后面一句,却是向着车外问的。 车帘掀动,周林的脸探了进来,仍旧是笑嘻嘻的,却有些疲色:“已在天街上了。方才并无旁人询问,在城外转了四圈,约有一个时辰,国宴厅内应已开席了。……哎,这位是?” “是懿轩祖宅府中总管。”郭逸连忙答了,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又指指慕容厉的脸,意思是这人特地接来给慕容厉治伤的。 周林仔细打量慕容厉几眼,立即笑出了声道:“丞相大人府里的总管可真厉害,一个时辰前看着还挺吓人,这会竟像根本没那印子了。” “行了,快些驾车进宫去!本王就不信你这小子坐在外面一点也没听见!”慕容临嘿嘿笑着,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顺手将车帘又拉上了。 慕容厉见状,歪着头看了看他,突然转身道:“懿轩,能否再请老祭司为皇叔看看?肃恭觉得……谦王已有些毒发之状了。” “胡说什么啊,我自己脱给你们看……若有毒发之状,血虫必、必现……”慕容临说着,已扯松了衣领与衣带,玩笑式的将胸前皮肤露了出来,同时亦冲他们挤眉弄眼。谁知慕容厉与郭逸竟都一脸“果然如此”的模样盯着他,连老祭司亦是目带惋惜道:“可怜,又祸害了一个。” 他飞快的低头看了看,却发现并无异常,抬头之际听到郭逸与慕容厉捂着嘴仍旧传出来的阵阵笑声,立即便拉拢了衣袍,咳嗽道:“竟戏弄本王,稍后不帮你们!老先生,为何连你也与他们一般?” “老朽只是实话实说。只不过是谦王没想到赵谦那处罢了。不过由此可见,谦王对赵谦的情义,也还不及眼前驾车之人。”柯尔德说罢,便突然又低了低身形,“要下车了。赵尘在厅中,方才经过……故而如此说法,谦王莫要介意。” 慕容临这才稍安了些,却又得知赵尘竟混进了国宴厅里,不由又与几人对视一眼,均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随即周林已掀起后面整幅车帘,恭声道:“侯爷,谦王爷、丞相大人,总管老先生,国宴厅到了。” 四人先后自车内步出来,才发觉今夜月黑风高,竟真是个藏匿做贼的好天气。还不等他们进去,便见着慕容时大步走出来,满脸笑意相迎,扬着喉咙说话时,声音清朗,显是不曾喝多。 他向慕容临道了个谢,便立即上前一步,一左一右的牵了郭逸与慕容厉,当先进去了。从头至尾便像没有看见柯尔德一般,神态自然无比。 但郭逸却听到他在自己耳边道:“师傅果然厉害,又请了高人相助。若非他刻意显露,时儿绝看不出其身份并非郭府总管。” “陛下不必多言,赵尘混在厅中,老先生此来亦为着他和那郭旋之事。”郭逸说罢,脚步亦放慢了些四处打量着厅中各人。 群臣俱在席间,见他三人与身后慕容临、柯尔德进来,纷纷上前行礼问候。多数是冲慕容厉道贺生辰,也有几个郭逸的学生上前问候师傅的,但郭逸也只是微点点头便作罢,继续找寻赵尘与那郭旋的身影。 “懿轩,”慕容厉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边来,牵着他道:“先去坐下,否则你如此行径太过惹眼。” 第一百七十六回 郭逸愣了愣,这才发觉厅中众人都已落座了,就连柯尔德也已站到了慕容临身边不远处的一个空位后面,显是在等他入座。 “好。倒是懿轩心急,一时胡涂了。”郭逸说着,脸上也重新现出笑意来,跟着慕容厉一步步重新踏上台阶,坐到首席西面去。此处空了四个位子,与慕容临相邻,慕容雨坐在慕容临身边,只隔了一个位置,若要看向下面各席则需扭过头去,且要与慕容时和宋宁面对面,倒与慕容厉亦是坐在了一处。 果然他一坐下,柯尔德便也坐在了他身侧,其声清晰无比的传入他耳里,却显只他一人听到:“看下面南边一席,有个女人。” 郭逸依言看过去,一眼便扫到那处坐着一名女子——她实在太过显眼,在这早春时节一身清凉打扮,虽长得不怎样,却胜在身形火爆。此刻她正微仰了细长的脖子盯着慕容厉瞧,显是已自方才群臣贺喜时便认出慕容厉身份来。 只不知她究竟是否识得懿轩身份,又是否听闻过越国丞相与定国侯之间是何关系?郭逸明知慕容厉不会对她有任何好奇,却还是不可抑制的望着那女子发起愣来。 耳边传来一阵压低了的笑声,十分熟悉。同时另一边亦是慕容厉轻声唤他:“懿轩……你若再看她,肃恭便要以为你喜欢她了!” “不会,我只是看她是否知道你我之间是何……是何关系。”郭逸将视线收回来,瞟了一旁坐着偷笑的慕容临一眼,忙不迭的向慕容厉解释。 他此话一说出口,连柯尔德也笑出声来,慕容厉像是听着什么天大的喜讯一般,毫不犹豫的握住他手,凑在他耳畔道:“那便好生教她知晓,本侯只得丞相一人足矣。也好教懿轩莫再如此,岂不知席间全望见你盯着她目透敌意……” “啊?”郭逸立即红了脸,还未及四周看看是否如慕容厉所言,便已被他扯得更近了些,竟是在所有大臣面前抱紧了他:“她正看着你了,已离席过来了。懿轩你脸若再红些,便教人想犯错了……来了,别动。” 郭逸闻言,抬起头欲看,谁知慕容厉头一低,便已笑着亲了下来,他方才口说别动,却原来是叫郭逸莫要反抗! 过了好一会儿,首席间才有人大口吸气,慕容厉这才松开他,朗声笑道:“一时情不自禁,倒教各位见笑了。” 这席间坐着的,除了慕容时和宋宁以外,便是慕容临、慕容雨了,余下人等就是慕容厉和郭逸、柯乐德几人罢了,百官中只有军机营与御林军统领、中军几员大将以及太史与邺城太守等人,俱是被慕容时强拉上来作陪的。这些个老臣,个个都知道慕容厉和郭逸是怎么回事,众人谁又敢说定国侯半个不字? 何况就连慕容时也只是挑挑凤目,端起酒盏向他示意。只不过一杯喝尽后,慕容时终是皱着脸开口:“肃恭,下次莫要当着宁儿的面……唔!” 宋宁狠狠一口亲过去堵住他的话,转头嘿嘿笑道:“肃恭放心,你皇兄定不会见笑,也不会再胡乱叫错了,是么,陛下?” 慕容时红着脸不肯说话,慕容厉望着难得如此窘迫的慕容时,心中一半好笑,一半安心。他哈哈笑着站起身来,向慕容时道:“皇兄也有失态的时候,肃恭记住了,往后只趁皇兄的夫君不在,才会刺激皇兄……哎,懿轩,你是否还要再捏重些?可你这义妹已等了好一阵了,丞相大人不想认她,本侯便叫个人送她出宫去如何?” 郭逸这才松开方才一直使劲捏着慕容厉手腕上一小团肉的那只手,眨了眨眼睛站起来,转头看见那应是郭旋的女子已在一旁站着,面上虽挂着浅笑,但神色间却有几分不愉。他正待开口,慕容临往后挪了挪椅子,摇晃着折扇站起来,哈哈笑道:“来来,这位姑娘据称是我朝丞相的义妹,名曰郭旋,本王有幸见了一面,至今不知姑娘近年所居何处,是如何进宫来了。雨儿,可曾为这位姑娘安排临时住所?” 慕容雨连看都没多看郭旋一眼,摇头道:“皇兄宫中不设嫔妃,她也是个身份不清的,怎么能由本公主安排住所?” 一句“身份不清”气得那郭旋面上通红,开口时声音却份外动人:“民女确非后宫之人,倒也不劳公主纡尊降贵。只不过奉了家中继父遗愿,进宫只是有消息告之罢了。若是各位人上之人作弄够了亦不想当回事,小女子这便离开了。” “慢着!”郭逸转头望着她,皱眉道:“你当此处是何地方?说来便来说走就走?你是如何进宫来的?何人将你养大,家住何处,三大箱嫁妆是怎么回事,我父所留书信又是怎么回事?若你送来的信是真,便应知我父只我一个独子,你纵然是他所收养女,也得唤我一声哥哥,总不至连长兄之命也不愿听罢?” “世人都道丞相大人如何才华满腹,机智过人,如今既不愿认我这个干妹妹,又要拿长兄之命来压我?小女子今晚真是长见识了。”郭旋竟毫不相让,一双不大的眼睛死盯着郭逸,不慌不忙的反唇相驳。 柯尔德见状,急忙站起身来向席间所有人行了个大礼,这才躬身向郭旋道:“此事既与郭府有关,老夫不得不管。虽说大少爷此话确有些不妥,但也只是情理之中,更有意护着小姐不被公主怪罪。可怜你这小女娃,竟听不出来?你若是郭府小姐,便请随老夫回府休息。若非郭府小姐,也请暂住郭府,待大少爷将事情理清了,再行决定如何安置。” 言下之意,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这事既然是老将军的信中所写,那你就得归老夫管了。 首席上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厅中众人都停了下来望向台上。一时间,若大一间国宴厅静得只余下呼吸之声。 慕容时抿了抿唇,扬眉看了看郭旋,凤目眯起,靠在宋宁身上笑道:“你这小娃娃,当日也不知是怎么混进给肃恭的一堆礼物中藏着进来,朕不曾怪于你,还让你暂住宫中等着肃恭与丞相回来再行处理,你也是亲口答应,朕才不予追究。怎么,如今人都站在你面前了,你倒是有了靠山,连朕的皇妹也敢顶撞,连丞相大人也不放在眼里?若非郭府总管大人与郭老将军实乃至交,此刻纵然是朕出言相求,也未必保得住你!” 郭旋冷冷看了看慕容时,目中流露出几分不屑,脱口道:“越国帝君竟连这等小事也作不了主,又何必废了宰相立丞相?” 此话既出,举座皆惊。 “你究竟是何人派来的?”慕容厉已冲到她身前去,虎目中杀机毕现,一只手已暗暗蓄力,随时要将这来历不明的小女娃抓起来严刑逼问。 最重要的是,这小女娃不单自称是他未婚妻,还敢出言提及李元甫一案!此案涉及人等颇多,当时虽是当街行刑,但对越国所有大臣而言,都是不愿再提的伤怀之事,故而只要是有几分眼色的,便不会在众人面前再提起这并未揭过多久的、却像已被人所遗忘的事情。 由此可见,此女若真的不曾在邺城住着,便是越国外域居民,否则不至连此等事情亦不知晓。但谁也不知她是如何进宫来的,那便只有可能是城中居民或是秘道潜入。若一直在邺城中住着,便更加可疑——她像是并不认识郭逸与慕容厉!若是由秘道而入,那就更为危险了——如今的秘道中,已重新派过看守,可说除非是连郭逸也不知道的入口,否则纵然是红袍怪赵谦那样的身手,亦绝无可能无声无息间潜入! 第一百七十七回 “肃恭,切莫动手。”郭逸迈前一步,轻易闪到两人之间,抬手握住了慕容厉蓄力的那只拳头,冲他笑着安抚道:“无论如何,她也算是懿轩小妹……” 见慕容厉神色稍安,他便收起了笑意,转身冲郭旋道:“小妹,与总管回去说,或是在此说个明白,任你二选其一。” 郭旋还未曾答话,突然便倒了下去,落在不知何时闪到她身后的柯尔德手中。柯尔德冲众人又行了一礼,恭声道:“不宜多作纠缠,老朽先行一步。丞相可回侯府静待消息,多呆几日再行启程。宫中若有变故,还望陛下及时示警告之丞相,老朽告退。” 说罢,他便在众目睽睽之中挟着郭旋,几步间跨过了几十丈距离,出得国宴厅去,消失不见。 几位统领等全都看傻了眼,愣了一阵才纷纷冲郭逸问询,连声问这老者是何处高人,为何使出来的功夫完全不似凡人能及。郭逸只笑了笑,推说是家父早年一位至交,便向慕容时告罪道:“不知老前辈此举何意,但他必有妥善安排,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丞相此言差矣,他出手前已向朕打过招呼,朕亦答应,他才动手。”慕容时早已坐直了身躯,丝毫不见方才那副慵懒模样,随即他便冲着慕容厉道:“肃恭,你若是时时这般鲁莾,莫说为兄不让你与丞相同行了。” 说罢,又眯起凤目连连招手:“都坐回来罢,众爱卿继续,莫要为了此等小事介怀。” 他身边宋宁盯着他仔细看了几眼,又勾起嘴角扯了扯他衣袖,抬头向郭逸露出一个无声的笑来,似是又有事要慕容时当众说出来。 郭逸突然想起,清晨时分慕容时还说了有样礼物,是要等晚上慕容厉来了才肯给的。他顿时看看慕容厉,拉着他与慕容临、慕容雨一并回到位上各自坐下,立即便在他耳边小声将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慕容厉却像是不怎么在意,只淡淡看了慕容时一眼,便俯在郭逸耳边道:“既是宋宁催他,必然不会为难我等。只不过那小姑娘……肃恭想起来,还觉得颇为烦闷。” 几人边吃边聊,慕容时席间不时举杯向慕容厉和郭逸,笑意连连,像是十分开心,却只字不提早答应了慕容厉的那份大礼是什么,只道是明日不设早朝,叫朝中各人只管放心开怀畅饮,倒乐坏了一帮朝臣,国宴厅中更显热闹,也无人再去计较之前一个小姑娘说的几句话了。 自柯尔德离开国宴厅不过两刻钟,外面便进来一个人,却是周林。 他小心翼翼绕到首席,向其间各人行个礼,才低声向郭逸与慕容厉道:“老前辈方才回转,说赵尘早便尾随出去向他老人家索要郭旋,老前辈出手之际,赵尘身法奇特,全身而退。但短期间必会再找老前辈要人,故而请丞相侯爷尽快回侯府去,他老人家将郭旋之事问清了,便会留书离开,以防赵尘留在邺城,徒生变故。” 郭逸闻言,点头称谢,又看慕容临一直盯着周林瞧着,便向慕容时道:“可否容周侍卫在席间多等一阵,也好驾车送懿轩回府去,老前辈已将舍妹带回去,但却有事需先行一步,故而请了周侍卫来此报讯。” 慕容时见他与慕容厉神色间都像是松了口气,立即点头应下,召来厅中留守的侍卫道:“去将朕与宁儿为肃恭准备的大礼取来。” 却是笑得凤目都眯了起来,也不知究竟是何礼物,弄得他神神秘秘,还像是十分得意。 慕容厉望见他那副样子,好奇之下与其余人等一般抬头望着国宴厅大门处,翘首以待。不一会儿,两个侍卫抬着一个大箱子慢慢的走了进来,那箱子似乎有些重,故而侍卫们走路时发出的脚步声分外的响。 郭逸见状,忍不住拉了拉慕容厉,悄声道:“莫非是整箱黄金?但陛下不像是爱财之人,亦不至将肃恭看作守财奴……可为何看上去颇为沉重?” 闻言,慕容厉差点笑出声来,却也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只回握郭逸拉着他的那只手,轻声道:“左右是立即可见,懿轩再等片刻便好,不必乱猜了。” 慕容临一脸笑意冲坐在原位的慕容时与宋宁比了个手势,悄然拉着周林躲到一边角落去,两个人悄声说了一阵,直到箱子已搬至首席来,才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溜了回来,只除了坐在慕容临身侧的慕容雨,倒连郭逸也不曾发觉。 等到箱子被打开时,慕容厉原本小麦色的脸庞顿时变得有些发黑,郭逸亦被吓了一跳:这所谓礼物,原是一整箱的字画! “皇兄是想教肃恭改行做学问了么?”他转头看了看慕容时,慢慢道:“其实并非不可,只是带兵打仗之事,肃恭却是一心无法二用了。” 慕容时哈哈笑了一阵,才指着箱子告诉慕容厉,说是均为郭逸当年授学时所用的一些文韬武略,有些甚至还是默出的孤本。这些字画放在慕容时原本居住的皇子殿中收藏了许久,此番趁着慕容厉生辰之际取出来交予他保管,可在出巡途中由郭逸辅导他多学些谋略知识,以便往后打仗时用兵灵活,不再受其幼年时不肯认真读书的影响。 虽说看上去一箱子字画并不如何值钱,但慕容时却眯着凤目特地加了一句,使得慕容厉满脸兴奋之情,立即便下跪谢过恩,才又以赶着回侯府为由,敬了全员三杯,拉着郭逸,亲自搬了那个大箱子离开。 慕容时说的是:重要的是,此箱中还有些字画墨宝,均是朕近年来所收集的、丞相大人亲笔杰作。若非是肃恭今日成人,上次又像是十分介怀丞相字画被他人所得,朕才舍不得将这些搜罗来的宝贝交予你! 余下几日,郭逸一直在侯府中等着柯尔德消息,顺道也将那竹筒空出来的几部分仔细找个时间补充好了。 这天刚过午时,郭逸便拿着刚整理完工的竹筒走进书房,将其递给正在练字的慕容厉,笑道:“肃恭近日辛苦,也该起来活动一番……顺道将这个,补赠予你。” “这个?究竟是何用处?”慕容厉站起身来,随手在腰际揉了几下,顶着黑眼圈接过那竹筒端详了好一会,仍是不得要领,不知究竟何物。 “原本只是放在房中作为装饰,也好插些狼毫笔来用。不过懿轩发觉它其实足够长度,便打算将它拿来装你近日所写的那些线索字稿。” 慕容厉红了脸道:“我那些字,哪需要用如此精致之物来存放?不过……”他眼珠转了转,搂着郭逸笑道:“若是懿轩肯再写幅字画,肃恭便将其放进去存着,配成一整套,岂非更好?” “哦,原来懿轩的字画这般差劲,竟是要收起来不给人瞧的。”郭逸嘴上说得有些不满,却勾着嘴角笑了笑,顺手收好笔墨,便将他往书房外带。 两人走到院里,只觉这几日来似是从未好生在外面呆过片刻,此时闻到风中草香,见着明媚娇阳,突然便发现已过了立春了。慕容厉玩心大起,叫着要与郭逸过招,两人自院里打到水边去,又跃上小桥,在回廊中穿梭不停。一道白影、一道银光,在阳光照耀下闪动着,足打了半个下午,俱都满身大汗淋漓,这才哈哈笑着各自整理一番,回到房内坐下休息。 第一百七十八回 “懿轩,”慕容厉其实已有些困意,却强撑着将哈欠也憋了回去,径自拉着郭逸说话:“写了这几日,肃恭已将事情整理得清楚了些,但却越发觉得奇怪了。” 郭逸本来正擦着湿漉漉的长发,闻言转头“嗯”了一声,嘴角带起几分笑意:“愿闻其详。” “那柯尔德……究竟是否可尽信?”慕容厉一边说,一边接过他手上干布,一下下小心的擦拭着,生怕弄断了哪一根。 郭逸闻言,仔细想了想,摇头道:“不知道。但他尚无多大理由骗我,他从前来我家,便是为着秘籍,如今已明白知道由你学了,也不曾有何异议,反像是心事已了之状……且先看他如何做法罢。至多不过是与红袍怪一般罢了,纵然背信,懿轩也不会再觉得有多难过。” 他嘴上说着不会有多难过,可慕容厉哪会不知道,红袍怪所为早令郭逸心中极为难过,加之其内功使然,情绪时常大起大落,此刻仍能有几分笑意,也只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慕容厉想了想,停下手中动作,仔细看着他双眼道:“懿轩,我只不过是见其三日未有消息,才随口问问。其实以祁国祭司一直以来的传闻,他应是不会有何背信之举。纵然是不愿相帮,也绝不会是落井下石之辈。” “传闻?”郭逸愣了愣,想了一阵摇头道:“懿轩不记得,有何传闻?” 慕容厉失笑道:“你果然是从不关心越国政事以外的消息。相传,祁国祭司为天命所授,每代出世必有大事。平素里,他们只潜心修行,故而武功药理均在普通人之上,甚至表相外貌亦不似世人。但若是祁国有何变故,他们必将自隐居之处离开,为其自身职责尽力……嗯,此处多是血池附近地底洞穴之类,也不排除有居于世间之可能。故而数百年来,祁国虽只是一弹丸小地,却无其它任何国家有侵吞之想。” 他说着,又继续为郭逸擦着头发,缓缓道:“但此次红袍怪所为,显已惹怒了柯尔德。他若是不将南疆毒教一举毁了,便称不上祁国祭司,有负先贤之名。故此,懿轩你不必太过担心,他纵然不帮我们,也绝不会去帮赵尘和赵谦。” 郭逸半信半疑,却终是略安心了些。但他反而更加记挂,连晚间膳食也只吃了几口,便称不饿,说要去水边坐着吹笛给慕容厉听。 这夜早春稍寒,侯府中又是自然景致所圈,只加了几座小桥、九曲回廊,虽显天然,却也较普通宅院中的池塘要寒冷一些。慕容厉明白他是心中有事无法安心休息,又不愿教自己担心,才如此说法,故也不曾拦着,只多带了件外袍为他披上,便靠在回廊尽头的水边栏杆上,静静听郭逸吹笛。 笛声清清淡淡的,像是全无心事,却其实心中所思太多,无从整理,才显得平静异常,听得慕容厉心中越发难过,忍不住便抬手将竹笛尾端按住,轻声道:“莫要吹了……” 郭逸转头望着他,歉然道:“不堪入耳是么?” “不是!”慕容厉急忙辨道:“只是、只是觉得缺了些东西。懿轩你可曾将那白玉笛也带在身上?” “带着的。”郭逸一边说,一边将白玉笛取了出来,疑惑道:“怎么,莫非其中有暗器,反而声音较为动听?” 慕容厉笑而不答,只将笛子都取了过来,把尾端那只白玉葫芦解下来换到竹笛上,这才笑道:“这样才算对了。只不过懿轩你……哎,还是肃恭自己找去。” 郭逸被他绕胡涂了,抓着他手掌连声问找什么,慕容厉才将那白玉葫芦摊在手心里笑道:“你成日里不自觉便捏着这葫芦,红绳已被你手中汗渍染得褪色了。肃恭明日便出去再寻个不会褪色的来,也免得染了懿轩衣衫手指,教你这般爱洁之人看着别扭。” 说罢,他又扬扬手上另一支笛子,望着郭逸双眼,沉声道:“此物,肃恭想将其扔了,懿轩觉得如何?暗器在身,岂非如芒在背?” 郭逸呆了呆,脑中不期然闪过红袍怪往日待他种种关怀,鼻子也不由得红了,却终是摇头道:“我不知道……他那般欺凌侮辱我父,还连环设计之下,鸠占鹊巢夺了祁国皇城,更妄图颠覆我越国江山!但他却一直、一直待我如亲儿,纵然当场反目,也还记得救我一命……但他却又带走适儿!” 他越说越是难过,眼中已然又要落下泪来。慕容厉见状,咬着牙犹豫半晌,终还是将持着白玉笛的手收了回来,转而抱紧了他,轻声哄着:“他不会对适儿如何的,他待你不错,实是因着对你父有所愧疚,又因云儿之死非他所料,又有适儿这外孙在其中,故此对你本就因是如待亲子一般……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将这笛子收起来,不见便不想着可好?” 郭逸终是不曾如何激动,只呆呆的靠在慕容厉怀里,目中空无一物,听到他说话,也只是点了点头,便又开始发呆。 慕容厉也不敢再说什么,生怕他一时难受,又出了什么意外,便只老实抱着他,任由他靠着独自发呆。两人坐了半个晚上,郭逸才略好了些,慕容厉却已睡着了多时,早被郭逸反手抱进怀里,以膝为枕,梦中亦是皱紧了眉头,十分不安。 郭逸想了半夜,思及红袍怪历年所为,结合慕容厉所言仔细思索,深以为然之际,又觉自己实是无能,惹得怀中慕容厉成日担惊受怕,数次说了不会再教他担心,却反而愈演愈烈。 他心中伤感所至,抬手轻轻抚平慕容厉皱着的眉头,忍不住喃喃自语:“肃恭往日,像个孩子一般淘气,成天教我这做师傅的不放心,当时恨你不成器,却不想便挂在心上。哪知你远远寻到边境去,虽仍是一派单纯,却开始事事为我着想,装傻卖呆也好,心机颇深也罢,终还是为了留在我身边,为了哄我开心。可谁知好容易我明白自己心中所想,却又卷入这些事情,成天心事重重,还笑你始终像个孩子般长不大,殊不知你这长不大的孩子,却始终尽力护着我,唯恐我不高兴,不惜自降身份,凡事低声下气好言相求,怕我有任何损伤,倒还几度被我理智全失下做出些伤害你的事来……真不知,你是为何要如此倾心于我,我亦不知要以何为报,要到几时才能平心静气的如你心中所愿,只安份平静的做个普通人?” 他轻言细语的说着,似是全然不觉怀中慕容厉动了动,又或是本就知道慕容厉早已醒了,只不过由着他静静休息,故而不曾有任何动静。 直至子时,郭逸说得倦了,才想起此地夜寒,将仍像是睡着的慕容厉抱起来,亲自送他回房中榻上去休息。 哪知他方才躺下准备小憩一阵,便听得门外周林小声叫道:“丞相可曾睡下?老前辈来了。” 郭逸心中大喜,暗道无论如何,终是有了柯尔德音讯,立即便要起身出门去迎。 “懿轩,”慕容厉突然睁眼,面露苦笑:“拉我一把,肃恭与你同去……你坐了那许久,肃恭躺得全身都麻了,一时起不来。” 郭逸毫不惊讶,早便发觉他似是不曾睡着,却又觉得这般说话更为自在一些,才独自抱着他坐着说了半个晚上。闻言立即抬手将他压回去,笑道:“那便再躺一阵,我请侍卫们去备些吃的,老前辈应是还未曾休息,否则也不至这个时辰过来。” 第一百七十九回 说罢他便要出去,却被慕容厉一把拉住:“丞相大人,为夫不过偶尔任性了些,怎能如此心狠,留……咳,留本侯独自呆在房中,孤枕难眠,不成不成,同去,同去!” 他本欲继续自称为夫,见着郭逸眼角挑起,立即便又改称本侯,却显得满脸无奈,私怨尤多。 郭逸明知他是故意如此哄自己开心,却也真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轻轻在他额上弹了一记,遂又被慕容厉搂紧了亲吻一阵,才喘着气推开他:“莫要教人久候……快走。” 两人出得门去,便见周林候在门边,亦是满脸疲色,却还带着些笑容。看到他二人出来,周林指了指前厅,笑道:“老前辈在厅中候着,属下已请厨子们重新做了些膳食,想必快要好了。” 慕容厉嗯了一声道:“取些好酒送过去,老人家几日以来定是辛苦了。” 周林连忙应声便要离开,却被郭逸唤住,细细问了他柯尔德行止神色,得知其看上去虽是风尘仆仆,却并无惊慌不愉之色,显是事情进展不差。 郭逸这才又放松了些,笑道:“周侍卫长多年来均是如此么?” “自然。他一直仔细严谨,肃恭才一直留在他身边,否则早便是中军大将了。”慕容厉与有荣焉,毫不吝啬的夸了周林几句,眼见他那侍卫长红着脸笑称不敢,还道只愿在侯爷与丞相身边呆着,便已十分开心了。 郭逸闻言,突然咦了一声道:“只愿呆在我与肃恭身边么?谦王待你也似不错啊。” 此话说出,眼见那周林脸上立即又红了一片,支吾道:“他、谦王爷……自是不同。虽说与侯爷亦是姻亲,却、却另当别论。” 慕容厉见状,心中惊疑不定,与郭逸对看一眼,低声道:“你与皇叔之间如何,本侯不欲管束。但你一直呆在本侯身边,亦知他如今是何情形,待你如何,你自清楚。好了,快去厨房看看,取些好酒过来,到厅里一并说罢。” 周林如负重释一般,领命即快步跑往后面厨房去了。 二人到得厅里,见柯尔德正含笑而立,望着厅中挂画出神。那幅画,便是当日郭逸到麒墨斋时绘制而成,亲手装裱了单独送予慕容厉的。 这奇异老者见他二人过来,指着画笑道:“当日所见,与今日所见,全然不同。此画中少年意气风发,宏图壮志,双目中神韵却是一腔情丝充斥着,未曾得其所爱。但观如今这人,虽只是过了不久,却已沉稳如斯,当得王侯将军之名了。” 他一开口便对慕容厉赞不绝口,倒教郭逸摸不着头脑,慕容厉更是受宠若惊,连称谬赞之余,小心翼翼向他打探近日情形。 柯尔德笑道:“幸甚,将赵尘抓了困在血池牢狱之中,若无人知血池来历,纵有他人相救,也只是去多少死多少罢了。” 郭逸睁大双眼:“您不是说,赵尘身法奇异,却怎会被你抓到他了?郭旋那小姑娘呢,又如何了?怎不见您带来?” 柯尔德正要答话,外面响起说话声,却是周林领了厨子们,端着膳食与好酒进来了。 三人坐到桌边,柯尔德连声道好,口说忙了几日不曾吃些东西,称道之余将周林也留了下来,笑称他也有一份大功,倒说得周林又红了脸,竟不似往常那般大大咧咧,倒也有了几分寻常少年模样。 这回不单郭逸好奇,连慕容厉也瞪大双眼,看看柯尔德,又看看周林,脱口道:“这个臭小子也有一份大功?老祭司方才见着肃恭便夸,如今又赞他有功……究竟是如何情形,您且快些说来,肃恭已等不及想要知道了。” 柯尔德嘿嘿一笑,端起酒坛拍开泥封,仰起脖子喝了个精光,才夹起筷子吃了几口菜,慢慢将事情说了出来。 当日,他带着被其戳中穴位晕倒过去的郭旋,自国宴厅出门后,立即便见着一名侍卫打扮的青年跟了出来。虽是跟在一队侍卫之中,但那身形步履,却教柯尔德一眼辨出正是赵尘无疑。 柯尔德心念电转之间,偏头就看到周林正坐在驶来的马车上,与四周值勤的侯府侍卫们说笑聊天。他立即便几步奔了过去,将郭旋塞入马车里,又附在周林耳边交待几句,便风一般的跑出了皇宫大门。 “后来如何,便要教周侍卫长亲口说了。”柯尔德笑哈哈的喝了口酒,便大口吃起来,显是真的饿着了。 周林这时也有些雀跃,立即接着道:“老前辈风一般的跑过来,几下便将那位小姐塞进车里,教属下口称小姐有恙,有事先行出去一趟,请其它侍卫在宫中继续等候侯爷与丞相人等,便驾车前往太傅府,将小姐藏到院中去。而后果不其然,那面生的侍卫并不跟来,只慢慢走在后面。属下依计而行,到得太傅府时小姐仍在昏迷之中,便将她塞到后院厨房藏冰的库房外面,立即又驾车赶回皇宫。行至宫门处时,便见着老前辈已在那处等着,又教属下回厅中相告,便立即躲到一边去。不一会儿,属下便见那面生之人已换了个装扮走在街上,似是在寻人的样子,老前辈立即哈哈一笑跟了过去,与那人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便窜到宫墙偏僻之处打了起来。不一会,那人像是不敌,抬脚便跑,却又像是顾及身份,并不曾惊动城中百姓与其它不知情的侍卫官兵们,而后渐行渐远,老前辈便一路跟了过去,还回首叫我快走,似是十分放心的模样。属下便立即回了国宴厅中,按老前辈事先吩咐的转述一通,而后便被圣上与、与王爷留在席间,又被王爷拉过去问了事情经过,像是亦不担心,才又回席间来……然后、然后便是等着侯爷与丞相一道回府了。” 慕容厉耐着性子听他罗嗦完,嘿了一声道:“皇叔拉了你去问过?为何连本侯都不曾看见?” “这个……”周林双目在两人脸上扫了扫,结巴道:“当时侯爷与丞相大人俱都和陛下在说话,故而不曾、不曾留意……” 郭逸心中雪亮,立即打断他示意无妨,转首向柯尔德举杯道:“老前辈可否继续说来?懿轩先敬您一杯,今次将赵尘捉了,出巡之际也少了一桩心事。” 柯尔德哈哈笑道:“你当敬我、敬他、再敬他!”他手中筷子指指自己,又指指周林,最后指到慕容厉头上,却又停下来,拍开手边另一坛酒一饮而尽,大叹道:“多年不曾好生饮酒,今日果然痛快!” 而后,他便将自己与赵尘如何你追我赶之事略过不提,只说是一路防着被人看出来,两人辗转到了洛川边,顺着江水一路追逐过去,竟到了楼外楼。 “楼外楼?”慕容厉一拍桌子,大叫道:“您可就是在楼外楼附近抓住赵尘?” 见柯尔德含笑点头,慕容厉哈哈大笑一阵,目中难掩得意之情,傲然道:“且先不要明说,容肃恭猜上一猜,如何?” “嘿嘿,自然是要你来说的。老朽要好生吃些东西,好生饮酒。”柯尔德丝毫不以为意的应了,便又低头去吃些菜,才抬起头来望着郭逸笑了笑,“丞相所选之人,确是粗中有细,情真意切之间,才见其真本领。若是不愿尽信,便听他一猜罢。” 郭逸闻言,转头看看慕容厉,笑道:“那你便只管道来,但若是猜错了,懿轩自当罚你误了时辰,累得老前辈不能尽早歇息。” 慕容厉信心满满的应了,开口便道:“那是自然。肃恭虽鲁莽,却也不做无把握之事,但若是猜中了,懿轩便要欠着肃恭一个承诺,却不能再有敷衍!” 第一百八十回 “好。”郭逸不自觉便勾起嘴角,点点头答应了,立即望着他,满目期待。 慕容厉被他那副眼神盯得险些不能自己,忙咳了一声,转开视线笑道:“这可是老前辈与小林都听到了,懿轩若是赖帐,肃恭可要找证人实践赌约了。” 说罢他也不再卖关子,将自己心中所想连接说了出来。 “老前辈当时追到楼外楼时,四下定是看似无人。”慕容厉说着,看了看柯尔德,见其点头,便又自信几分道:“那赵尘当时定也是被追得急了,打算借渔船逃走,便欲自怀中取出毒兽等物来迷惑于老前辈。” 柯尔德嗯了一声,道:“其实当时他不曾见着,楼下暗门中已有侍卫盯着他,还冲老朽比了个退后的手势。” 慕容厉哈哈一笑,大声道:“轮值的侍卫定是当日尾随至麒墨斋去的那两个,故而认得老前辈,也知赵尘必将踏入肃恭建楼之时便设下的种种陷阱!” “算你小子聪明,竟想到用渔网遮住水下的陷坑。”柯尔德吃着菜,状似随意的说着,眼角却瞟了瞟郭逸,“也不知此楼建来何用,竟如此防守,莫不是要当作江中哨岗?但此地也无需如此罢……” 慕容厉闻言,脸上红了一阵,老实将楼外楼定址时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当时他便想到这间全由竹子所搭建的小楼,若是有何不测遇敌来袭,该要如何防范,以免有所损毁,枉费他一番心思。而后他便亲自到江边去看了看,遂派出一队侍卫,每晚趁夜挖出江边沙土,竟围着楼外楼建了数十个陷马坑。故此那楼边除了一条明显的小道以外,其它各种沙土之下,其实全是空心的!不但如此,他还教侍卫们削尖了竹枝深埋其中,全然按着守城战中陷马伤敌之法来做了。 最后,他为着小楼地基稳固,又道一层不设厅堂,只留了厨房和一处藏在竹枝之间的暗门,空余地段则全部挖开,空出十余丈的深坑来,又分别将所有坑中以蚕丝反复缠绕而成的网铺在竹枝上段,以防万一有人误入重伤,也可及时捕鱼一般救上来。 “如此这般,才在此基础之上建了楼外楼。”慕容厉不敢看郭逸,只望着手中酒杯,低声道:“兴建之时,皇兄就笑称肃恭其实倒像个谋士,活生生将一幢闲情雅致之处,以一堆战坑围起来作防御,倒像是邺城中危机重重一般。还说,若非是肃恭,换了任何人,他也要论罪了。” 郭逸深以为然,接口道:“那是自然,若是旁人,定要认为是有心造遥生事了。哪有在皇城之中大肆兴建这等军事防御的……不过,那赵尘究竟是如何被擒?” 他说着,凑过去望着慕容厉,眼也不眨一眼,显是好奇到了极点。 慕容厉深吸口气,双目四下看看,却见柯尔德抱着酒坛仰头慢慢喝着,周林正背对着郭逸低头吃菜,均不曾看向两人。 不管了。他想着,一伸手按住郭逸后脑,狠狠亲了一口,才放开他笑道:“真是这般着急知道,便要懿轩亲手倒杯酒来解渴才是。” 郭逸看他一眼,低头不语,却将手中只喝了一半的杯子递了出去。 慕容厉一把抓住捏着杯子的那只手,低头凑到杯前,看着郭逸笑了笑,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又冲他挤了挤眼睛,干咳一声道:“酒也喝了,本应是要说出来。可肃恭发觉,好像只有懿轩想知道,这可如何是好?” “属下也想知道!”周林像是被这话问醒了一般,立即便嗖的自位子上窜起来,笑意盎然的望着慕容厉。 就连柯尔德,也终于将酒坛移开,露出半张枯瘦的老脸,吐出几个字来:“快些讲吧,侯爷若是再卖关子,说不得丞相大人便要反悔了。” “啊?”慕容厉故意看了看郭逸,笑道:“肃恭敢问老前辈,赵尘可是退后了几步,正好踏入陷坑之中,却不曾受伤,只被蚕丝网挂住了一只脚?” “是。故而他便又腾身而起,想要跃过那坑,直接到竹楼边去。” “嗯,故而,他跃过了那坑,便到了竹楼边上,谁料侧门突然伸出来一根竹枝,将他轻轻的推了下水,随即便有一张大网将他网了起来,侍卫们亦沿着小道将他连人带网吊着送到了您面前。”慕容厉不慌不忙的说了,虽是对着柯尔德,眼睛却一直看着郭逸。 郭逸皱了皱眉,听了慕容厉说这许多,他忍不住问道:“那为何当日懿轩自楼上跃下,却不至有事,还在江边烧了鱼来吃,也不见有任何异状?” 慕容厉早便料到他会问,闻言笑道:“本就是只在楼边如此。懿轩当日唯恐一把火点了竹楼,故而虽在江畔,却离得竹楼足有五丈远,且是偏向下游侯府一侧,那处我故意留出来,以便侍卫们换班站岗,又或是有何突发事件,也好有个落脚之地。你站在实地上,自然无恙。” 郭逸倒吸口凉气,呆看慕容厉时一阵,才叹道:“不曾想当年的单纯少年,竟有这般心计……倒真是懿轩小看了侯爷。不过,老前辈,那赵尘便如此轻易容您带回血池去?” “嘿,”柯尔德不屑的笑了笑道:“就凭他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与粗浅的毒术,便能耐老朽如何?自然是乖乖的像那假小姐一般昏了过去,由着老朽进宫去面见越国帝君,由他亲自开路,引我自秘道走入山腹,换了另一条出路到得血池地下去,才又经太傅府那一条过去,弄醒那丫头问了个清楚。” 这宫中秘道,对于慕容时等人来说原是神秘之及,但对于柯尔德而言,却熟得不能再熟——他身为地下常年隐居之人,历代祭司俱都多建了几条秘道,可说这宫中地道原就是他们这一代代的祭司慢慢构造而成的。 而后,柯尔德将面前杯盘碗盏移开了些,命郭逸与慕容厉取出当日所见的两封信来,指着信中落款处道明其中玄机:“你们均是多少与军中有关联之人,理应知道但凡出兵为将者,必须随身携带兵符私印等物。此信虽似是老将军亲笔所写,却无任何符印,连个手印也没有,更不曾提到丞相你这亲生儿子,岂非可笑?再观这封,虽说是老副将所写,但却字迹清秀,哪有武将从文能写得如此的?此信分明便是那郭旋自己写的!” 说罢,他又取出一物,在郭逸眼前晃了晃:“你再看,这药丸或许你不知道,但侯爷当日若是亲审赵谦手下,便应查出过此物。此药入水既溶,看似很小,其实是经年戴在身上慢慢浸入身体才变成这般大小。亦是自那郭旋身上搜出来的,你等可曾明白?这郭旋之事,子虚乌有,便是赵谦小儿回了教中派他弟子前往,故弄玄虚,为的便是不教你二人齐心御敌!” 慕容厉定睛看看那药丸,退后几步道:“确是此药。当日连宋云儿石像中也有一颗,却被皇兄派人找了出来,如今还放在雨儿那处。” “噢……那便是说,又是他惹出来的事了?”郭逸低着头沉思一阵,慢慢开口,“不欲伤我,却处处阻拦,不欲杀我,却带走适儿……他究竟是想我如何?还是想对适儿如何?” 他低垂着头,被慕容厉使劲一扯之下,站起身来,被迫面对慕容厉。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懿轩,你要放下对他感恩之心,冷静一些便可明白了。他此举分明便是想将适儿作为继承之人留在教中加以诱导,又不欲你有何事以至郭适怀疑于他,才一边频频施救,一边处处为难,故作对你颇有感情之状!其实你仔细想想,他往日何曾在你身边多呆过?哪次不是考较一番便离开了?而你出师自行游历之际,他又是否刻意将你带往天山,故意引你与宋云儿相识?”
推书 20234-06-12 :大着肚子奔小康(》: .....